豪身上穿著已經洗到發白的球衣,靠在公園鐵絲網上等著巧。


    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於是豪揮動著右手,連「好慢」、「等了你好久」這些話都沒說。豪不是那種會對別人碎碎念的性格,相處起來很輕鬆。最近巧覺得自己開始依賴起與豪相處的那份輕鬆。每次他隻要察覺到這件事,接下來就會感到不愉快。貪圖這份輕鬆,最後就會變成過度依賴,巧並不想和任何人建立那種麻煩的關係。


    巧脫下帽子,輕輕點了個頭。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沒有啦,我也剛到。對了,你是從家裏跑來的吧?」


    「嗯。」


    「那先做點柔軟操跟傳球練習後,馬上進行投球練習,可以吧?好久沒接到熱力十足的球了。」


    這整個禮拜一直是以跑步為主,也該進行正式的投球練習了。巧沒有異議。


    經過三十分鍾左右的傳接球練習之後,豪問說:「夠了吧?」,巧默默點頭,接著便從運動背包裏拿出捕手麵罩和護具穿戴在身上。


    (認真、要認真。)


    巧也重新綁好釘鞋的鞋帶。


    「巧,來吧。」


    豪在擊球區的後方揮揮手。一旦擺出捕手姿勢,豪看起來更是壯碩。


    巧站上投手丘,踩了踩上麵的土。這個公園偶爾會用來舉行業餘的棒球比賽,所以設有正式的投手丘。從本壘壘包看過去,投手板也正好位於東北東的位置。


    「ok,來吧。」


    豪又說了一次,然後擺好手套蹲了下來。


    從投手丘到那個手套的距離是十八,四四公尺。


    風吹了過來,揚起細微的塵土。


    身體內部發出「喀嚓」的點火聲。每次隻要舉臂、抬腿,就會有一股熱潮源源不絕地湧上來,當那股熱潮聚集在指尖的瞬間,球就離手。他對著豪投出一球。


    「咻——!」


    豪發出了無意義的聲音。然後站起來拿下麵罩笑了笑,同時快步走向投手丘。


    「白癡,不必特地把球拿過來吧。」


    「不是啦。」


    豪笑著把球放進巧的手套裏。


    「實在是太棒了。」


    「哪裏棒?」


    「咦?嗯,球『咻』地飛了過來,有一種『哦!球來了』的那種感覺。」


    「什麽跟什麽啊,又不是在演戲。」


    豪歪著頭,眼神瞬間飄向了遠方。


    「該怎麽形容才好咧……隻要想到『哦!球來了氣心裏就會撲通撲通跳,整個人熱了起來,然後……』


    「我懂了,夠了。才一球就講個沒完,真受不了。你快點回去啦!」


    「好好好。」


    豪轉過身子。


    是的,不需要講個沒完。隻要指尖的熱度能夠傳達出去,那也就夠了。


    巧握著球,直直地望著豪的手套。不管是練習還是比賽、不管有沒有打者,隻要把球投進那個手套就對了。隻要把熱力十足,讓人覺得「哦!球來了」的球投給豪就可以了。巧一邊聽著體內點火的聲音,一邊舉起手臂。


    一個回神,風已經轉涼,天空染上淡淡的紅色。分不清是不是烏鴉的三隻黑鳥排成一列飛過天際。


    「喂!就先這樣吧。」


    巧對豪說道。汗水讓球衣變得濕黏。


    若是豪要自己再投,其實還能投個幾十球,隻是投了也沒有意義。說到專業的練習方法或理論,巧並沒有概念。現在的自己需要多少的練習時間、適合怎樣的練習內容,巧既沒有去查也沒有人告訴他。如果去問洋三,或許會有答案,隻是巧覺得沒有那種必要。


    自己有自己的想法。想要投球的心情、渴望,隻要投到足以滿足那份渴望的量也就夠了。就像牛仔逐步馴服野馬一樣,讓自己體內強烈的渴望漸漸平靜下來。平靜下來的時候,練習也就結束。這件事巧曾在豪從包包裏拿出《棒球的理論與實踐》這本書的時候對豪說過:


    「你真是個徹頭徹尾認真的人。」


    豪紅著臉,聽巧笑著說道,然後喃喃自語說:


    「又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


    後來他似乎選讀了許多理論書籍,不過對於巧的練習步調,豪一次也沒抱怨過。


    然而他今天卻看似不滿地開口了:


    「這樣就結束了?投球準備動作的練習做得還不夠,不是嗎?」


    「幹嘛?你是怎麽了?」


    「沒事,我們再多練一會兒吧。」


    (這也就是說豪覺得不夠?)


    巧擦去汗水,迅速換下裏麵那件汗衫。


    「喂,巧,再多練一會吧!把熱力十足的球投過來給我。」


    「我的每一球都熱力十足吧。有哪一球是虛軟無力的?」


    「可是……」


    「豪。」


    「幹嘛?」


    「坐下吧。」


    兩人坐在垂枝櫻花樹下。受到西斜陽光的照耀,樹上的櫻花像櫻花色罩燈般閃耀著光芒。樹上的花簇華美到教人眩目,和生長在校舍角落、掛著屈指可數花朵、又細又瘦的那顆的截然不同。


    「喂,你在焦慮什麽?」


    「我在焦慮?」


    豪驚訝地轉動眼珠望著巧。被他這麽一瞧,巧啞口無言。的確,焦慮這種形容詞並不適合豪,那麽該怎麽說才好?要把自己所想的表達出來並不容易,語言不能像球一樣直直傳到對方那裏。


    「說焦慮是有點奇怪……嗯,雖然奇怪,不過你是不是哪裏不對勁?平常你不會這麽羅唆,而且我們的練習自有一種步調,所以你應該也知道……」


    (哎,真麻煩。)


    巧在心底「嘖」了一聲。


    「所以……算了吧。既然我說要休息,那就休息吧。」


    巧說完之後,覺得呼吸有點不順。


    不對、不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豪的樣子和平常有點不同,我在意的隻是這個。


    「啊!難不成你是在擔心我?」


    豪用毛巾擦著脖子。


    「擔心?哈!擔什麽心?反正——」


    「我跟我媽吵架。」


    說完這句話,豪便以手當枕躺了下來。


    「噢!果然是春天,雲在動呢。」


    巧把雙手撐在後麵,也把臉仰向天空。


    如羽毛般的白色薄雲、三兩片緊緊相依地飛過去。


    「那是雲吧!會動也很正常。」


    豪躺著搖搖頭,雖然岡山縣位在日本列島相當南方的位置,但四麵環山的新田市,冬天非常寒冷。「盡管很少下雪卻反而更寒凍」豪這麽說完後,又繼續說道:


    「寒凍的日子,連雲都會凍結不動。這叫做凍雲,會停駐在空中。你是南方來的,所以不知道。」


    「講得好像候鳥一樣。」


    巧一個月前所住的都市靠近瀨戶內海,晴朗的日子很多,就算是冬季也有和煦的日照及眩目的陽光。那雲呢?巧對雲從來不曾留意。


    「你老是這樣觀察雲啊?」


    「我哪有觀察,就隻是盯著看而已。」


    「真是悠哉。」


    「我媽也這麽說。」


    巧轉頭望著豪的側臉。豪半閉著眼睛繼續說道:


    「最近我媽的口頭禪是『你為何老是這麽悠哉』。」


    「那跟雲無關,而是你不去補習的緣故吧。」


    巧知道豪結束了每周三次的補習,也知道他拒絕了母親要他每周至少去一次的要求。身為一家擁有住院設備的醫院的獨生子,豪立場也很艱難。


    「阿紀,我就這麽一個孩子。我家老公倒是


    很悠哉,說什麽『算了,就隨他去吧』,可是現在要是不用功,將來倒黴的可是豪他自己。我們家和一般生意不一樣,要繼承醫院可沒那麽容易。」


    巧曾經聽過豪的母親節子和真紀子的對話。與其說是聊天,反而比較像是哭訴。在童年友人的真紀子麵前,節子含著淚眼說道。


    最近豪和節子似乎常常吵架。


    「你就加把勁去補習,算是孝順你媽。」


    「你有毛病啊。」


    豪歎了一口氣。


    「我沒那個力氣。」


    「補習哪需要什麽力氣?有什麽關係,你就隨便補個習,隨便念點書……哇!」


    手被用力一拉,巧往後麵倒。


    「笨蛋,你幹嘛啦!」


    豪的手壓著巧的手臂。因為是被用力壓著,巧的上半身完全無法動彈。


    「巧。」


    「幹嘛啦!笨蛋,放開我。」


    「『隨便』這個字眼不能由你來說。」


    「咦……」


    「隨便補個習、隨便念點書,接下來要怎麽辦?隨便打個棒球嗎?你是豬啊!就是知道和你打球不能隨便,所以我才會這麽辛苦,你明不明白?」


    豪所說的話,巧非常明白。自己所打的當然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的棒球。原本隻是想開個玩笑,沒想到豪會這麽生氣。


    (看來他跟他老媽吵得很凶。)


    不過亂發脾氣也叫人受不了。


    「你夠了吧!放開,放開我啦!」


    雖然勉強想要起身,結果卻隻是微微抬起了肩膀。一旦被壓著根本使不上力。「所謂力量的差距就是這麽回事嗎?」豪壓在上半身的重量不禁令巧這麽想,於是巧鬆開全身的力氣。


    「豪,這樣有點曖昧。」


    「啥?」


    「這個樣子,遠遠看起來相當曖昧。」


    「咦?」


    豪的力道與重量完全沒變。坦白講,巧開始覺得痛苦。


    (遲鈍的家夥,真是的。)


    巧大口吸氣。被豪壓著的他,既不願掙紮、也不願道歉討饒。


    「我的初吻可不想給男生呢!所以你這個樣子——」


    豪的身體飛也似地彈了開來,身體突然變得輕鬆。巧站起來,抖掉沾在手肘上的幹枯草葉。剛剛被抓住的手腕已經泛紅。


    (好大的力氣。)


    「太超過了啦!」原本是想說這一句,然後在他的肚子輕輕補上一拳的。


    「豪,你啊……」


    豪低著頭,臉紅到教人難以置信。就連從裏麵那件汗衫所露出的粗壯手臂,甚至連指尖也都染上了紅暈。


    「什麽啊!幹嘛臉紅?真是人不可貌相,沒想到你還是個小孩子呢。」


    好好笑,太好笑了。不過巧想到自己要是大笑出聲,豪可是會嚴重受傷,所以忍住了連喉嚨深處都要顫抖的笑意。


    「你是表裏如一的色情狂啦!」


    豪紅著臉低聲說道。


    「幹嘛?我不過說了『初吻』兩個字而已,就說我是色情狂哦。」


    豪的嘴張成了o形,似乎想說什麽。


    「啊,果然在這裏。」


    「喂——、原田。」


    聲音與腳步聲逐漸接近。是東穀和澤口,兩人都穿著學校規定的藍色運動服。


    「真是的,你們倆在這種地方幹嘛?」


    東穀雙手叉腰,用質問似的嚴肅語氣說道。


    「到底是怎樣?我問豪他老媽,她說你們每天都來公園。也沒加入棒球社,你們兩個到底在幹嘛?」


    澤口的臉上也沒有笑意。東穀俯看著坐在地上的豪和巧,繼續說道:


    「你們倆該不會想加入籃球社或足球社吧?豪,柔道社有來找你,是吧?」


    澤口彎下腰問巧:


    「原田,田徑社的人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麽?」


    東穀和豪同樣都是四班,澤口則是二班,和巧同年級。


    「哪可能啊!星期一我就會乖乖交出入社申請書。」


    豪連忙揮手。澤口和東穀兩人麵麵相偅然後點頭。


    「那就好。為什麽不趕快交咧?」


    被東穀這麽一問,豪微微朝巧的臉頰瞥了一下。巧正靜靜地搓著手腕。


    「別叫我一再解釋,太累了。」


    幾個小時前,巧就這麽說過。自行練習的事、棒球社練習的事、操場太大的事,巧不可能重複同樣的說明。豪沉默不語。澤口和東穀以棒球社一員的身份,練習了將近整個禮拜,每天都看到他們拚命地活動。豪並不想對那種練習方式加以過問、輕易否定別人所做的事。他沒辦法像巧那樣,而且也不想那樣,所以常常不知該如何回答。


    「喂,是怎樣啦?有什麽原因嗎?為什麽非得在公園裏練習?」


    東穀又問了一次。突然間,巧發出了低低的笑聲。於是東穀把臉轉向巧,開口問道:


    「幹嘛?原田。有什麽好笑的?」


    「沒有啦,隻是豪要練的不隻是棒球而已,我也差點變成他的初吻練習對象。」


    「巧!」


    話還沒說完,豪的手已經把巧的嘴給掩住了。在甩頭掙脫之後,巧又發出短促的笑聲。


    「初吻!?」


    「不會吧?豪,真的假的?」


    東穀和澤口的表情比剛才還要認真,簇擁到豪的麵前。


    「白、白癡!我、我哪會做那種事!智障。是、是巧在胡說八道。怎麽可能。」


    「害羞個什麽勁兒啊?該不會是初吻吧?我看你蠻熟練的。」


    「巧,你這家夥!」


    豪站起身來。巧的身子一彎,往後跳開相當的距離。


    「喂,別鬧了。你明明不能忍受別人戲弄你,自己卻還滿不在乎地戲弄別人。」


    臉上帶著微微笑意的巧神色轉為認真。


    「豪,你真了不起。」


    第一次被巧讚美,豪覺得有點疑惑。


    「幹、幹嘛突然講這種話。」


    「沒什麽,我隻是在想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你就這麽的了解別人。」


    「不了解投手的性格,要怎麽當捕手。」


    「哦,是這樣子嗎?」


    被人這樣直接讚美的豪感到害羞,於是低頭望著自己的腳尖。


    「喂,或許豪不知道,不過原田的對象有可能是……」


    澤口低聲說道,鼻子下麵有顆大大的青春痘。豪在澤口麵前坐了下來,東穀也探出身子。


    「巧的對象是誰?」


    「哎喲,其實那隻是我的猜測啦。」


    「有沒有可能都無所謂。說吧,澤口。」


    「喂,等一下。你們在說什麽?別鬧了。」


    巧把手往澤口胸前伸去。豪的背插了進來,巧像被擠開似地退到了後麵。


    「澤口,快說。」


    被豪一催,澤口點頭「嗯」了一聲。


    「那隻是我的猜測啦!我猜該不會是小野老師吧?」


    「小野?你是說教國文的美女?我們導師?」


    東穀問道。豪回頭,發出了「咦」的一聲。巧在草地上盤腿坐下,用中指和食指把球夾住,確認球的握法。


    (是指叉球?)


    豪眨著眼睛,發現巧的手指相當修長。雖說是中學生用的b號球,不過直徑應該也有七十厘米,而他卻輕輕鬆鬆地把它夾在兩指中間。


    變化球。豪的心髒在胸口跳動,巧的手也在動。


    球呈拋物線擊中澤口的腦袋。彈開之後,豪反射性地伸手把彈回來的球撿起來。


    「好痛。原田,你幹嘛啦。


    」


    「誰叫你胡說八道。我幹嘛拿那種歐巴桑當對象。」


    「咦——美女老師哪是歐巴桑!她才二十四、二十五吧。」


    東穀下意識地扳著手指。


    「隻要過了二十歲,就算是歐巴桑!」


    「不過她是美女耶!號稱『小野美女』哦!豪,你說是吧?」


    「咦?啊、嗯。」


    小野薰子是國文老師,也是豪他們四班的導師。皮膚很白、眼睛很大、長發用木製發夾整齊地夾著。學生們都被小野深深吸引,並稱她為美女老師。


    「嗯,從前是,不,現在也是。」


    比起美女,豪更在意的是巧的手指。要是他投出變化球,自己會接不到,於是心髒再度怦怦跳了起來。


    「可……可是澤口,為什麽原田和美女會……」


    東穀搖晃著澤口的膝蓋。澤口用手按著頭,瞄了巧一眼。


    「可以說嗎?原田。」


    「你說說看啊!我也想聽呢。豪。」


    「幹嘛?」


    「把球還來。」


    「啊,你又要k我啊?」澤口說道。


    「要是用來k你的頭兩次,這球也太可憐了。說吧!我在聽。澤口請說。」


    雖然嘴裏開著玩笑,但巧的臉上卻沒有笑意。


    (還是別讓澤口太得意忘形得好。)


    巧並不是被人戲弄、被人拿來作為開玩笑的料,還能順著旁人嘿嘿傻笑的那種性格。


    豪在澤口和巧之間重新坐下來,伸直了腳。


    「因為之前國文課的時候,美女老師不是朗誦了一首課本裏麵沒有的名詩嗎?呃,是哪一首咧……」


    「佐藤春夫吧?名為『少年之日』的詩。她在我們班上也朗誦過。」


    聽了豪的話,澤口不停點頭。


    「就是那個叫佐藤的。嗯,你真厲害。老師在朗誦的時候,原田呆呆地望著窗外,後來老師就說:『原田,老師的朗誦你有沒有在聽?』美女老師的口音有點大阪腔嘛!呃,後來原田答說:『我有在聽。』於是老師就說:『真的嗎?那應該有一些感想吧。』是吧?原田。」


    「我哪知道!受不了,那種事你居然記得。」


    「因為印象深刻嘛!原田你真厲害。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超級情聖。」


    「到底怎樣,別賣關子啦!」


    東穀不斷地拍著澤口的膝蓋。澤口一邊喊痛一邊皺起臉來。


    「後來原田就突然站起來,看著美女老師說:『我覺得老師的聲音很好聽。』於是老師滿臉通紅地回答:『謝謝,被原田誇獎我很高興。』你們說是不是很可疑啊?而且那天放學後,他還被叫到圖書室待到很晚,和老師兩個人獨處呢!」


    「我是因為國文作業忘了帶,被她叫去訓話。」


    「我還不是一樣忘了帶。」


    澤口挺起胸膛繼續說道:


    「結果她給了我另一份講義,叫我下次上課之前要寫好。為什麽隻有原田單獨被叫去訓話?」


    「嗯,是很可疑。」


    東穀把手臂抱在胸前,用力地點頭。


    「對吧?有誰會一臉正經地對老師說:『我覺得老師的聲音很好聽』?我可是很害羞,光是想就覺得——」


    「她的聲音是很好聽啊。」


    巧像要中斷澤口的話似的繼續插嘴說道:


    「她的聲音很好聽,很清亮、不會黏在一起,聽起來很舒服。」


    豪心想:『噢,原來如此』。巧討厭任何牽纏不清的事物,不論是人、聲音還是動作,隻要是拉扯、沾黏、糾纏的東西,他都討厭。


    美女老師的聲音有點低沉沙啞,確實順耳又好聽。他隻是老實的把自己的感覺說出來而已,就隻是這樣。


    「不過還是很可疑。」


    澤口賊兮兮地笑著,一麵用手肘撞著東穀,而東穀也露出同樣的笑容。豪的視線飄向巧的右手,兩根手指牢牢地扣住球的縫線,那是直球的握法。


    即使隻是坐著、光憑手腕的力道,要是巧從這個距離對準澤口的臉投球,下場會怎樣,那可不是痛一下就算了。


    ——喂,別再講了。


    豪挺起身子,很想對巧、澤口和東穀這麽說。


    此時他和巧四目相對。巧在笑,這一瞬間豪感到迷惑。


    巧把球交給了豪,對著澤口和東穀招手。


    「幹嘛?原田,想打架嗎?」


    澤口的表情變得有點認真,擺出打架的姿勢。


    「怎麽可能嘛,我可是反對暴力的喲!我是看你們好像很饑渴似的,所以想教你們接吻的方法。」


    「咦?什麽?不會吧!你在胡說八道什麽啊。」


    澤口和東穀全都紅著臉、低著頭。


    「幹嘛?你們不想聽詳細情形嗎?」


    「咦……不,這個嘛……」


    「想聽是吧?」


    「哎、哎喲!算是啦。」


    「那就附耳過來,我隻說一遍。」


    巧的聲音變得很小聲。澤口和東穀像是被牽引似地探出了身子。


    「所以呢,首先接吻必須……」


    巧用手把他們兩個的頭環住。


    「像這樣!」


    然後朝他們的後腦勺用力一夾,澤口和東穀的臉就在巧的手臂裏硬被擠在一起。


    「哇!」


    「不要!哇!」


    兩人發出近似悲鳴的聲音滾倒在地。


    「哇!澤口,你的嘴巴!」


    東穀一屁股跌坐在地,死命地抹著臉頰。


    「我也覺得很惡!」


    澤口同樣扁起了臉,巧卻笑到彎腰。


    笑聲非常舒爽清亮。


    「哈哈!太精彩了。哈哈……真是太精彩了。」


    「可惡!原田,你去死吧!」


    澤口用出乎意料的速度移動雙手,拉住了巧的腿。


    「東穀,壓住原田的腳!這下我豁出去了。」


    巧張著嘴巴板起臉來。


    「喂!慢著,澤口,幹嘛?你想幹嘛?」


    「我豁出去了!要讓原田你遭受同樣的下場。」


    「噢!澤口幹得好啊!舔遍他整張臉。」


    東穀抱住巧的下半身。


    「慢著!喂!笨蛋,別太過份。」


    「少羅唆,你等死吧!原田。」


    「住手,你們真的很變態。豪,阻止他們!豪!」


    豪大大地歎了口氣。


    「真是的,你們三個……別鬧了吧。」


    豪從後麵糾住澤口的運動服衣領,左手用同樣方式抓住東穀的手臂。


    然後使力將兩人從巧的身邊拉開。


    「胡鬧也得有個限度,這樣多難看。」


    「難看的人是我吧!搞什麽,新田星星隊全是一堆變態?」


    巧隻是稍稍喘了一下,站了起來。被人那樣扔在地上,呼吸卻還是一絲不亂,令豪覺得詫異。


    「你笑什麽笑?」


    巧又回到平日冷冽、犀利的眼神。


    「沒事,我隻是在想原來你也滿會捉弄人的。」


    接過豪所丟過來的球.巧把運動背包背上右肩。


    「那是因為你用奇怪的眼神在看,所以我才會捉弄人。」


    「奇怪的眼神?」


    巧用指叉球的握法把手伸到豪的麵前。


    「巧。」


    心髒又撲通地跳了一下。


    原來自己剛才是用足以被巧所察覺的眼神,望著指叉球的握法。豪緩緩抿著下唇。


    「你想學變化球?」


    或許是準備回家了,


    巧開始做慢跑前的柔軟操。


    「之前外公跟我說過:『握軟球的時候也不要投曲球。在手肘和肩膀尚未發育完成之前,隻能投直球。』」


    「光是直球就夠了吧?國中棒球就很夠用了。」


    「這還用說,甚至到高中都還夠用呢。」


    這不是逞強、撒謊或祈願,而是真的夠用。豪默默點頭。


    「我不依賴變化球,不過等到身體發育完成的時候,一定要把它學會,不論是曲球、指叉球還是伸卡球。你也要有這個打算。」


    才剛說完這些,巧就轉身跑了出去。


    「喂——原田。」


    澤口出聲叫他。


    「星期一,千萬別忘了入社申請書。」


    巧把手往背後揮了揮,然後消失在雜木叢的陰影裏。風突然變冷,櫻花搖曳,發出柔柔的香氣。


    「喂,豪。」


    東穀戮著他的肩。


    「你們明天也在這裏練習嗎?」


    「嗯,應該是。要是有業餘棒球比賽,那就隻能在神社做傳接球練習。」


    「我們也會來哦!」


    豪和東穀、澤口是從新田星星隊一路走來的夥伴。巧打電話來的時候,或許也該找他們兩個一起去。豪這才發現自己忘了,因為心裏隻想著巧的球。


    「啊!也對,你們也一起來吧!不好意思。」


    「不用刻意道歉啦。喂,等一下到我家打電動。」


    「哦,繼續之前的進度。好啊!好啊。」


    澤口大聲吆喝著。風一吹,垂枝櫻花樹再度華麗地搖晃,散發出香味。


    夜裏,豪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


    無法平靜下來,腦海中浮現的是夾在巧手指之間的球。


    指叉球、曲球、伸卡球。


    ——等到身體發育完成的時候,一定要把它學會。


    如果是巧的話,一定辦得到。無論是讓球轉彎、減速還是下墜,那家夥應該都辦得到,而直球則是更有威力。


    豪從床上坐了起來。


    「我辦得到嗎?」一陣寒意貫穿身軀。


    ——你也要有這個打算。


    巧這麽說是有打算。不過也隻是打算,光是隻有想接球的念頭,這樣夠嗎?


    我能一直擔任那家夥的捕手嗎?會不會哪天跟不上他的腳步?


    豪的視線移向桌上的題庫本,下周有校內實力測驗,是入學以來的第一次正式考試,而下月底會有期中考。之後,授課內容會以加速度的方式變得艱澀,同時量也會增加,學校已經說過n次了。而不久之前還在上的補習班,英數都已進入第三學期(注:日本的學製為每學年三學期。)的範圍。


    (我這麽迷棒球,真的好嗎?)


    心裏突然這麽想著。認識了巧之後,迷上了棒球,於是抱著相同的打算走到這裏。不過這或許是個錯誤,或許有一天,自己會跟不上巧的腳步,變得淒慘落魄,連書也沒辦法讀……


    「要放棄棒球嗎?」


    豪試著將這句話說出口,卻嚇了自己一跳。在與巧相識之後,他不曾這麽想過。這是很簡單的事,隻要星期一不把入社申請書交出去就行了,隨便選個悠閑的社團,像之前那樣回到補習班。這樣老媽也會很高興吧。


    然後……


    豪把雙手枕到頭的後麵,再次躺下。


    (然後會是誰和那家夥組成投捕搭檔,看他投球?)


    透過燈光看著手掌,想像那飛向這裏、感觸貫穿整個身軀的球。


    (是我的球!隻有我可以接、可以感受!)


    不想讓給任何人。


    豪轉身趴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裏。


    (現在才國一耶!為什麽就得這麽煩惱?想想辦法啊!巧。)


    ——真是的,遇到一個不該遇到的人。


    在吵著去不去補習班的時候,母親節子曾用哭泣的聲音這樣說過。當時雖然生氣,不過現在卻覺得很有道理。


    「你真的是遇到了麻煩的人。」


    這句話說出口之後,總覺得有點古怪,於是豪無聲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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