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天空依舊晴朗蔚藍。校門附近有座小小的池子,映著天空的水麵也是一片藍。有三隻像是小麻雀的水鳥正浮在水麵上。


    巧眺望了那些鳥兒一會兒,覺得很不可思議。


    (那麽小隻竟然浮得起來。)


    「討厭,已經在服裝檢查了。這根本是突擊檢查嘛!」


    身後傳來女學生尖銳的說話聲。


    「真的耶,新學期才剛開始一個禮拜而已耶。」


    「哇!我忘了戴班級徽章,怎麽辦?」


    巧停下腳步,從高聲談話的女學生身旁穿了過去,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肥皂香,接著停下了腳步。巧之所以停下腳步,並不是為了香味,而是為了校門的狀況和之前不同。


    約有十名戴著橘色臂章的學生正排成兩列站在門旁,還有幾名身穿西裝的教師。上學的學生一個個穿過行列,從操場走進校舍。黑色的學生服隊伍叫人聯想到葬禮。而低垂著頭、默默從行列之間穿過的學生也是穿著黑色製服,怎麽看都像死者家屬。


    (這是在搞什麽?)


    「不可能會在學校舉行葬禮吧?」巧一邊思忖著,一邊走進校園。


    「喂。」


    一個粗野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那是一名看似三年級,比巧還高的男學生,滿臉都是痘子。


    「你的暗扣。」


    男學生用手指著自己的喉嚨,巧望著他的指尖。


    「暗扣怎樣?」


    「不是我、是你。你脖子上的暗扣沒扣。」


    巧討厭脖子被勒住的感覺,所以不隻是暗扣,連靠近脖子的第一顆鈕扣都會鬆開,這是他的習慣。


    「沒有班級徽章哦!」


    「抱歉,我忘了。」


    「報上班級跟姓名。」


    後麵傳來對話的聲音。聽聲音就知道是剛才的女學生。


    「喂,快點把暗扣扣上。」


    痘子臉豎起食指,教人心急地左搖右晃。戴在右臂的臂章可以看到「風紀委員」四個黑色的字。


    好幾個學生從巧的身邊穿過,他發現到行列很窄,自己成了巨大的障礙物。不過是一個暗扣而已,他並不在意,隻要是覺得不舒服,他就會把它打開。於是他把手從口袋裏抽出,一粒紅色東西隨著右手一起掉了出來。


    「哎呀!」


    在痘子臉旁邊的辮子頭女學生彎下身子。


    「哇!這不是糖果嗎?」


    她的大嗓門跟她的纖瘦體型一點也不配。幾個戴著風紀委員臂章的人往女學生手心裏瞧。


    「喂,你覺得這種東西可以帶來學校嗎?」


    什麽可不可以,巧壓根兒就把糖果的事給忘了。初春的時候染上感冒,很難得地發起高燒,燒雖然兩、三天就退了,不過喉嚨痛卻沒有消失。


    ——哥哥,這個比藥還有效哦!


    小糖果是青波給的。體質虛弱的青波,對疾病似乎有著特殊的直覺。舔著蘇打口味的糖果,喉嚨的情況確實就有改善。


    聽到巧說托他的福感冒似乎痊愈了,青波便嗤嗤地笑了起來,節奏就像小鳥的叫聲。


    ——喉嚨隻要痛過一次,就會再痛起來,所以把這個糖果帶在身上比較好哦!哥哥,你拿去。


    今天早上因為被土司哽到喉嚨而咳嗽,青波馬上把自己的糖果塞進巧的口袋。


    辮子頭握住青波的糖果,走近了一步。


    「把糖果帶來學校,究竟在想什麽?啊,右邊口袋是不是還有?看起來鼓鼓的。」


    裏麵放的是球,一直都放在這裏。這種事應該沒必要向辮子頭的瘦女學生說明吧。巧沉默不語,痘子臉和辮子頭麵麵相偅然後點頭。於是痘子臉抓住巧的右手說:


    「報上你的年級、班級和名字。」


    一陣寒顫從頭頂傳到腳底。身體被不認識的人觸摸,光是這樣,就已經傳來一股教人要起寒顫的嫌惡感,而且還是右臂。對巧而言,那是無比重要的位置,不論是誰、不論有任何理由,都不能用這種沒神經、沒有禮貌的方式來抓它。


    「放手!」


    話還沒說完巧就先伸出了手,痘子臉的手已經被他甩了開來。痘子臉的身軀雖然高大,卻一個踉蹌撞上後麵的辮子頭,辮子頭一屁股坐在地上,裙子掀開,深藍色燈籠褲和大腿露了出來。在一片藍與黑的配色當中,白皙的肌膚顯得相當耀眼。


    「呀啊!」


    辮子頭發出慘叫,立刻拉攏了裙子,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出來。


    行列整個亂掉,教師們湊了過來,四周響起各式各樣的聲音。巧用左手慢慢地輕撫著右臂,確認自己的肌肉沒有受傷。


    「喂,原田,你在幹什麽?」


    巧的肩膀被人往後拉。回頭一看,導師草薙正站在那裏,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臉色發青沒有血氣。不單單是今天早上,他的臉色向來就是這樣。


    「這位是老師的學生?」


    身穿藍色西裝的矮個子教師問道,眼鏡下的眼睛眯成細線。


    「是、是的。他才剛剛入學,真是抱歉。」


    「一年級?真是難以相信。這家夥有夠目中無人。」


    「啊,真是對不起。我沒辦法把每一個學生都管好,那個……原田,你到老師辦公室來。」


    「這就對了,還是要向戶村老師報告比較好。展西,你也一起過去做個說明。」


    痘子臉應了一聲:「是」。


    「原田,你過來。」


    草薙邁開腳步,展西也跟著走。哭聲、笑聲、竊竊私語聲,還有許多雙眼睛。巧心想:


    「與其待在這裏,還不如到辦公室去」,於是也邁開了腳步。


    「原田。」


    背脊被人拍了一下,有人站在旁邊。


    「小野老師。」


    「早,一早就鬧得這麽凶啊。」


    有美女之稱的小野薰子今天並沒有將頭發束起來,而是讓它長長地披在肩上,戴著茶色的發箍。米黃色的襯衫配上同色係的窄裙,隻有腰帶是鮮豔的紅色,感覺比頭發束起來時還要青春美麗。這讓巧聯想起公園的垂枝櫻花。


    「有嗎?」


    「有啊,你不是把女風紀委員都給弄哭了。」


    「咦?那算是被我弄哭的嗎?」


    「就是變成那樣了。」


    巧無奈地聳了聳肩,摸摸口袋裏的球。


    「原田,過來一下。」


    美女把身軀靠了過來,有股淡淡的桂花香。


    「我跟你說,在戶村老師麵前要乖一點。」


    「戶村老師?」


    「你不知道?」


    「不知道。」


    「今天有服裝檢查,你沒聽草薙老師提起嗎?」


    「嗯。」


    美女發出長長的歎息聲。


    「草薙老師也真是的,居然沒把消息透露給學生。那個人雖然認真,卻不曉得變通。」


    後半段已經變成低語,連站在一旁的巧也隻能勉強聽到。走在前麵的當事人理應不可能聽到,然而草薙卻猛然轉身,皺起了眉頭。


    「喂,草薙老師當你這種孩子的導師很傷腦筋耶!他那張臉看起來活像啃了生芥末的哈姆雷特。」


    美女聽著自己的笑話笑出了聲。幾名學生一麵打招呼,一麵從她身旁經過,還有學生特地停下來點頭示意,美女笑著點頭回禮。


    (簡直像是女王大人與家臣。)


    ——陛下,卑職是您忠實的仆人。


    巧的腦海裏浮現不知何時看過的漫畫對白。學生同樣對著草薙點頭打招呼。而草薙以像啃了生芥末的哈姆雷特般的表情「嗨、早安」、「早安」地


    回應每一個學生的招呼。


    巧從寫著四月學校行事曆與目標的公布欄前麵經過,走進玄關。往右走上階梯就是教室,左邊直走則是辦公室。


    「原田,你的室內鞋呢?」


    換穿室內鞋的美女回頭問道。


    「帶在身上了,因為今天是星期一。」


    「原來你周末都會帶回家洗啊?真是了不起。」


    並不是巧有多了不起,而是真紀子有潔癖,不論外出鞋或室內鞋,她每個周末都會刷洗幹淨,再放在太陽底下曬:製服也是如此,她都會仔細清洗、整燙。徹底除去汙垢,再用衣架吊掛起來的學生服,看起來就像挺立不動的士兵。星期一早上穿起來的時候,還會感覺到微微的重量與壓迫感,所以才要鬆開暗扣。而今天早上,青波在真紀子特地翻過來洗的口袋裏麵,偷偷塞進了糖果。


    「原田。」


    美女用認真的表情仰望著巧說:


    「如果你不知道的話,那我先提醒你,戶村老師很嚴厲,不要隨便頂撞他。他是風紀委員會的負責人,專長是數學,教三年級,不過他怎麽看都像體育路線的人,同時也是棒球社的指導老師。」


    巧穿著室內鞋的手停了下來。


    「棒球社?」


    「是啊,我是桌球社的指導老師。原田你要不要加入?」


    「喂,原田,動作快。」


    草薙在辦公室前麵招手。


    「乖一點,回答『是、是』,然後道歉賠不是。」


    美女的手在巧的背上輕輕一推。


    第一次來到辦公室,很明亮。陽光從大型玻璃窗毫不吝惜地照了進來,窗邊擺了好多盆花,在光的照映之下花朵開著各式各樣的顏色。很明亮,而且安靜,雖然有許多教師互相問好、整理資料,但卻很安靜。仿佛人的聲音、物品接觸的聲音全被過度明亮的陽光吸收掉似的,相當寂靜。


    (這種氣氛很像某個地方。)


    到底是哪個地方卻想不起來。巧眯起了眼睛環顧室內。


    「原田,這裏,快點。」


    巧朝著草薙與展西所站的桌子方向走去。美女趕在巧的前麵,在斜前方的座位坐下。


    「戶村老師,這是我剛才提到的原田巧。」


    說完之後,草薙低下了頭。


    「這男人好高大哦!」巧瞬間有這種感覺。這名被稱作戶村的教師穿著淺藍色的襯衫,外麵搭著一件深藍色夾克,並卷起了袖子,一道傷疤呈直線從右手手肘延伸到手腕。他將戽鬥臉轉向巧,視線直直地往這裏逼近。可怕的眼神,這種眼神巧第一次遇到。巧張開雙腿將力量集中在下腹。


    「原田巧是吧?嗯,好名字,長相也還不賴。」


    「是嗎?多謝。」


    巧這麽回答。他有種好像不回答就會被對方給吃了的感覺。


    「原田,正經點,好好地回答……」


    草薙低聲說著沒有意義的句子。


    「然後咧?帶了什麽?」


    「啊?」


    「我在問你,口袋裏帶了什麽?」


    戶村老師的手往桌麵一捶,空氣震動了起來。職員室的細微聲響頓時變得更加安靜,一陣通過走廊的腳步聲響起。


    巧舔著嘴唇,慢慢地吸了一口氣說:


    「黑星手槍(注:tokarev)。」


    戶村老師的視線動搖了,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噗嗤!」斜前方的桌子發出細細的笑聲,原來是美女聽懂了他的笑話。


    「原田。」


    叫他的人是草薙。


    「你在說什麽?正經回答。」


    草薙細細的手指抓著巧的右臂。


    (怎麽每個人都這樣,真是夠了。)


    右臂不想被人碰到,不論是教師還是父母,都不能隨便亂碰。


    就像推開展西時一樣,巧想要甩掉草薙的手指。戶村的手伸了過來,以難以抗衡的強勁力道捏住巧的手腕,夾在腋下的書包掉到地麵。「好痛!」好不容易才把差點從喉嚨發出的呻吟聲壓了下去。


    「是煙嗎?應該不是酒吧?」


    巧的身體被往前拉,整個失去平衡。抓住手腕的手指動作就像魔術師般巧妙,戶村從巧的口袋裏拿出了球。


    「是球啊……」


    草薙仿佛觀賞魔術的觀眾,瞪大眼睛盯著小小的白球。


    「好個了不起的黑星手槍。」


    戶村用指尖轉動著棒球,巧則按著手腕沉默不語。捏住手腕的力道讓巧瞬間有點害怕。巧無法原諒自己的怯弱,於是握緊了拳頭。


    「原田,這種沒用的東西不能帶來學校吧。學校可不是遊樂場。」


    草薙的語氣轉為強硬。


    「那並不是沒用的東西。」


    而是最有用的東西。比起掉在地上的書包裏的東西可是有用得多。


    「可是這種東西又不是課堂上用的,首先——」


    「原田。」


    戶村叫著巧,無視草薙的存在。


    「把手伸出來,我看看。」


    說話的語氣變得不一樣,沒有威迫感,命令句中帶著一絲困惑的氣息。


    「哪邊的手?」


    「你慣用的是哪邊?」


    「右邊。」


    「那就右手。」


    像在算命似的,戶村朝巧伸出來的右手猛瞧,連指頭根部也用大拇指一根一根地按過,然後輕輕抓住巧的手腕說:


    「彎彎看,隻有手腕往內彎,再慢慢回來。」


    巧照他所說的去做,屈辱感並沒湧現。戶村的眼睛不帶任何情感,專心地看著他的手。巧並不討厭冷靜盯著自己的這雙眼睛。要是在盯著瞧之後對方還能正確解讀,那就更好。


    「把上衣脫掉。」


    戶村放開手腕,抬了抬下巴。草薙發出了「咦」的一聲。


    「咦?老師,他有違反服裝規定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原田,讓我看看上半身。」


    學生服下是白色襯衫。草薙發出吐氣聲,戶村的手搭在巧的肩上。直到戶村站在身前,巧這才發現其實他一點也不高大。肩膀很寬,身高大概比巧多出一個頭,應該和豪差不多,不過卻沒有從豪身上所感受到的那種類似『壯碩』的衝擊力,沒有逼近而來的感覺。看來隻是一個眼睛不帶任何情感、身體有點健壯的中年男子。既然如此,剛才的壓迫感又是怎麽回事?


    是因為他手臂上的傷疤?還是眼裏的光芒?


    戶村的手從巧的肩膀、手臂移往背脊和腰部。


    巧認為自己不會被騙。不論是傷疤還是眼睛,自己都不會被騙,自己感受到的東西最為正確。


    巧略微移動身體。手的感觸來到了腳的位置,撫過臀部之後再延伸到腳踝。


    「要連長褲一起脫掉嗎?」


    「怎麽可能!那樣就太奇怪了。好了,把上衣穿上。」


    巧穿上上衣,感受到視線之後抬頭,看到的是美女的大眼睛。美女略微咳嗽,然後移開了視線。


    「很結實。」


    戶村又坐回椅子上,雙腳交叉。


    「肌肉發育得很結實,用很多時間在跑步吧。」


    「是很多。」


    「大概跑多遠?」


    「我想有五、六公裏。」


    「一天之內跑完嗎?」


    巧沒有回答。當然是一天之內,戶村想必也知道答案。已經知道的事卻還要問,巧討厭對方的這種傲慢。


    「原田,好好回答……」


    草薙把臉靠了過來,黑眼珠不安地左右搖擺。戶村忽然笑了,笑聲在寂靜的室內回蕩。


    「『不


    要明知故問』是吧?真是個有趣的孩子。跑步是一天五、六公裏,柔軟體操和伸展體操也都有確實在做。不過變化球還沒學過,是不是這樣啊?原田。」


    「沒錯。」


    (光是摸過身體,就能了解到這種程度?)


    巧有點驚奇,不過卻又認為這不足以拿來自豪。


    「隻要摸過了肌肉,就能了解大略的狀況。生活散漫的人,身體也就跟著散漫,生活密實的人,身體也就結實。就這層麵來看,你算合格。是誰指導你的?」


    「沒有。」


    「什麽意思?」


    「沒有人指導我。」


    「你該不會沒有棒球經驗吧?」


    「曾經加入少棒隊,不過跑步之類是憑自己的意思在做。」


    答完之後,巧咬著自己的下唇。這是他心裏焦慮時的習慣。


    「合格?」他有什麽權利把合格這兩個字加在自己身上?身體是屬於自己的,不需要一個今天才剛認識的男人用得意洋洋的表情來加以認同。巧對剛才毫無防備地讓他撫摸身體感到後悔。他一邊後悔著,和戶村對話變成了痛苦。不回答不就好了。隻要不回答、不和他對話,撿起書包,離開這個充滿明亮陽光的房間不就得了。巧再度握緊拳頭,脖子緩緩轉了半圈,發現有許多雙眼睛正盯著他。眼角出現魚尾紋的眼睛、抹上淡淡眼影的眼睛、眼鏡後麵的眼睛,有好幾雙大人的眼睛正盯著他看,其中還有戶村的眼睛。


    不知什麽時候有幾名教師圍了過來,所有的人全都沉默不語地看著。巧從來不曾這樣被大人團團圍住,身體不覺僵硬。


    腦中突然浮現豪的臉。豪不在,接自己球的人不在是很痛苦的。汗水流了出來。巧心想:「如果這裏是投手丘的話,自己絕對不會輸。」


    巧撿起書包,將背脊挺得筆直,轉向戶村。唯有視線不能錯開!不能低垂著頭,盯著自己的室內鞋鞋尖。


    「真是夠了,才一年級態度就這麽踐!原田,你可是帶了違反校規的東西,稍微反省反省吧。」


    戶村的眼神語氣全都回複了原樣,氣勢逼人。


    「老師。」


    「做什麽?」


    「請把球還給我。」


    周遭的空氣微微晃動,教師的圈子更往內縮了一點。


    「你違反校規。同樣的話要我再說幾遍?」


    「我不認為是違反校規。」


    「和學校生活無關的,通通視為違反校規的攜帶物品,需加以處分。」


    「處分?」冷汗靜靜地從背脊流過。那是來到新田之後,自己一直握在手裏的球,與之前的c號球相比,稍微大了一點,自己是為了習慣微妙的不同觸感而一直握著,如今已經能夠舒適、密合地收進自己掌心。「處分」這字眼聽起來像是處刑。


    「請還給我。這和學校生活有關。」


    「有關?哦,怎樣有關?」


    巧從書包裏拿出入社申請書,戶村的視線追隨著文字。


    「入社申請書?你可真是悠哉啊。因為加入棒球社,所以帶球不算違反校規,你的理論是這樣?」


    「是的。」


    「你的腦袋倒是轉得挺快的,不過這種狗屁理論並不管用。」


    「老師。」


    美女從斜前方的座位發出聲音。


    「七分鍾後,上課前五分鍾的鍾聲就要響了。這個月的目標是徹底執行在鍾響以前就座。原田,你也該回教室去吧?」


    戶村將臉轉向斜前方的時候,美女正用原子筆輕抵著麵頰微笑著。


    「拯救你的人在適當時機出現。原田,這份入社申請書就擺我這裏,原本學校就是規定要透過導師交給指導老師的。草薙老師,可以吧?」


    「咦?嗯,當然可以。」


    「很好。原田,因為你才一年級,所以剛才的狗屁理論就讓你通過。不過今後要是你的態度還像現在這樣,管你是棒球社還是一年級,我都饒不了你!你給我記住。還有,這顆球拿去。」


    球回到手中,橡皮的堅硬觸感讓心跟著放鬆。


    「絕對不能從口袋裏拿出來,休息時間也是一樣,如果做出這種事我會立刻沒收。還有,不要在走廊上傳接球。」


    (在走廊上傳接球?穿這種室內鞋?)


    「怎樣?有什麽問題?」


    戶村老師的眉頭皺了起來。


    「沒有問題,隻是我認為在走廊上無法傳接球。」


    「是嗎?三不五時就有人這麽做,還有笨蛋在走廊上扔球而打破玻璃。」


    「扔球玩玩是可以,不過傳接球並不是遊戲吧。」


    巧再度挺直背脊。腹部用力地挺起了身子。


    「嗬嗬,話講得這麽滿的家夥倒是少見。好,回教室去吧!鍾響之前就座,別忘了。」


    戶村將椅子轉了半圈,麵向桌子。


    草薙按著巧的肩膀說:


    「原田,好好打聲招呼,回去了。」


    「謝謝。」


    巧將身體一縮,草薙的手從肩上滑落,接著巧便直接改變方向轉往出口。教師群不知何時已經散去,每個人都坐在辦公桌前麵。


    (連老師也要鍾響就座?)


    這個明亮安靜、整理得井井有條的房間景致,好像曾經在哪裏看過,但想不起來。腦袋的角落傳來一陣刺痛。


    「那樣叫做一年級?真教人不敢相信,需要特別留意哦。」


    隔壁位子的高階老師出聲說話了。


    「是啊。」


    戶村回答,同時發覺自己比平常要來得疲累。其實是可以用強硬的方式來壓製他的,拿他那吊兒郎當的態度作為理由,要大聲斥責、打他巴掌應該都不是問題,或許這樣會比較好。一開始就要壓製住他、讓他知道誰是老大,接下來才會輕鬆,這是從經驗中學到的。和馬一樣,馴服野馬、拉住暴衝的野馬,用蠻力讓它聽話。被製伏的馬容易調教,隻要讓它願意乖乖聽話,指導成果就會在馬以及討厭的孩子身上出現。例如,規矩的生活態度、端正的禮儀、高超的學習能力、豐富的協調性、耐性以及自我約束的精神。


    (一開始、一開始最重要。我錯過了,是我不夠認真。)


    後悔。好幾年不曾出現的後悔念頭湧了上來。


    戶村用食指敲著桌麵。咚、咚、咚……


    當他將原田的手腕握住的時候,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觸感。那是由內往外、要將抓住自己的手指推回來似的強韌與柔軟觸感,而且從脖子、肩膀到手臂,還有腰部到下半身,肌肉全用柔軟而強韌的力道將手指推回來。


    (他才十三,不、應該是十二歲,能夠投出怎樣程度的球呢?)


    戶村無法想像,因為年齡和肌肉的發育程度差距太大了。他開始心神不定,或許是因為心神不定,才讓自己忘了身為教師的立場,多少失去了指導的資格。


    戶村吐了一口氣。


    (算了,一年級就是一年級,可以指導的時間還很多。不論有著怎樣的身體、能夠投出怎樣的球,他也不過是十二、三歲的孩子。)


    戶村停下手指的動作,出聲叫住草薙。


    「老師。」


    「咦?你是在叫我嗎?」


    「是的,你們班上的學生調查表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啊,好的。」


    草薙從抽屜裏取出整疊白色封麵的紙。


    「在這裏……」


    「草薙老師。」


    「是的。」


    「這份調查表是為了能夠確實針對每個學生加以指導,所以相當重要。」


    「是的,我知道。」


    「既然知道,那就應


    該稍加管理,放在能夠迅速取出的位置,反複閱讀、在腦袋裏將內容和學生的臉兜起來,甚至還要進行家庭訪問,一旦有什麽狀況,腦中要能夠迅速浮現:『啊,這個學生的家庭環境如何、興趣是什麽、朋友關係又是怎樣』,這是指導學生的第一步。」


    草薙低下頭,抹著額頭上的汗水回答:


    「是的……我知道,隻是雜事太多。」


    「大家都忙啊!老師,隻是這個時期的指導相當重要,要是能把學生一個個記在心裏,孩子們也會覺得高興、覺得有人重視自己。特地製作調查表,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是的。」


    草薙的臉垂得越來越低,戶村輕輕咂舌。


    (最近的年輕教師一點也不可靠,稍微學到一點教書的技巧,就想來當教師。和這個草薙相比,身為學生的原田氣勢還比較夠。這家夥壓不住他的,看來棒球社的活動需要相當多的協助。)


    戶村翻開調查表。


    (原田巧,是這個吧?)


    調查表是一份兩張,分成自己填寫的部份與家人填寫的部份。


    「搞什麽!自己要填寫的部份幾乎都沒填嘛。興趣、專長、擅長科目,連最重要的朋友關係也沒寫。草薙老師,你是怎麽指導的?」


    草薙仍是低垂著頭,戶村再度咂舌。


    「該不會連家人要填的部份都空白吧?嗯,這裏有填。」


    工整的字體。


    (至少母親是個認真的人。)


    根據文章以及文字、辭匯的使用方式,能夠了解書寫者的個性。若是可以溝通的對象,孩子的指導也就加倍容易。


    家庭成員、大致的通學時間及距離、住家附近的地圖、對於學校的期許、監護人所觀察到的孩子性格、生活態度。


    戶村的手停了下來,有個名字躍入眼簾。


    (他是井岡洋三?不會吧。)


    在「與學生關係」的空格上寫著「外公」兩個字。


    「井岡教練的孫子?」


    這回發出了聲音。聲音雖然不大,不過高階似乎聽得一清二楚。


    「井岡教練,指的是新田高中的棒球社教練井岡?」


    「是的,剛才那名學生好像是井岡教練的孫子。」


    「對了,戶村老師也是新田棒球社的校友,你有被井岡教練指導過吧?」


    「這個嘛……在我高二的時候,教練突然辭職,結果我們沒去成甲子園,算不上什麽了不起的校友啦。草薙老師。」


    高階似乎還想說些什麽,為了堵住他的嘴,於是戶村叫住草薙。


    「是、是的。」


    「你知道嗎?」


    「咦?知道什麽?」


    「剛才的學生——叫原田是吧?他是井岡教練的外孫,你知道嗎?」


    草薙一直眨著眼睛,光看就教人不耐煩。


    「不好意思,井岡教練是哪一位……」


    看來草薙並不清楚,戶村突然笑了出來。是啊,他不可能知道,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井岡洋三率領新田高中多次踏上甲子園,那已經是古早以前的事了。對眼前的這名年輕教師來說,井岡洋三不過是個毫不相幹的人名,不過對自己而言,那是一個重量級的名字。自己曾對這個名字感到崇拜,認為隻要追隨他,就能前往甲子園。理論、技術、熱情,相信他能教導自己關於棒球的一切。那已經是古早以前的事。確實已經是古早以前的事。


    (教練也到了有孫子的年紀了。)


    雖然同樣住在市內,但十幾年來卻從來沒有見麵。從來沒有想過要見麵,而這時原田出現了。


    (是嗎?原來那家夥是教練的外孫。)


    戶村想起剛剛站在自己麵前的少年。


    正當他將整疊調查表闔上的時候,鍾聲響了。


    一走出職員室,巧忽然想起來了,那是在電視上看過的北歐國家的安寧醫院。雖然外麵是積雪很深的白色世界,安寧醫院的大廳卻充滿了色彩。窗邊裝飾的花朵、觀葉植物的花盆、掛在牆上的畫:下雪的天空瀉下微光,照在大大的玻璃窗上,柔柔地閃耀著—在明亮的光線與色彩的包圍下,患者們和睦地相視而笑、聊著天。職員室的氣氛和那個安寧醫院的大廳很像,雖然有著滿滿的光線與色彩,但卻缺乏生機,靜默而井井有條。電視旁白說,安寧醫院是為了讓宣告死亡的患者,能夠舒適地渡過餘生、安穩地迎接死亡的地方。


    巧聳著肩,腦海中浮現戶村壓迫式的語氣,還有圍觀教師的眼睛。


    (我絕對不要安穩地死在這種地方。)


    巧總覺得有點奇怪。


    「巧。」


    是豪的聲音,他正在樓梯那邊招手,背後還有澤口與東穀的臉。


    「嗨。」


    「嗨什麽嗨。聽說你被帶到職員室去,所以我來看看情況,結果你一個人不知道在傻笑什麽。」


    「傻笑?你說我嗎?」


    「就是你啦!從職員室出來後就在傻笑。」


    東穀在豪的肩膀後麵露出笑容。


    「真不愧是原田。那個魔鬼教練對你說教了吧?你還可以嘻皮笑臉的,真是佩服、佩服。」


    「魔鬼教練……哦,是戶村老師的綽號啊?」


    「是啊,他是棒球社的指導老師。啊!」


    笑意突然從東穀和澤口的臉上消失。回頭一看,展西正站在巧的後方,也就是樓梯下麵。


    「上課前五分鍾的鍾聲快響了,別忘了在鍾響之前就座。」


    和戶村同樣的語氣,說著同樣的話。巧對他瞧也不瞧爬上了樓梯。


    (那家夥也在職員室。)


    和戶村對話的時候,這個人確實站在後麵,但巧卻把他給忘了。自從進到職員室,就沒聽展西說過一句話。他連一句話也沒說。


    「這家夥陰森森的。」


    聽了巧的話,東穀搖頭說:


    「還不至於啦!隻是不夠開朗,他是副隊長。」


    「副隊長……該不會是棒球社的吧。」


    「就是棒球社,捕手兼第三棒打者。」


    巧把「怎麽可能」這四個字吞進肚裏,沉默不語。


    捕手、第三棒打者加上副隊長。雖然有這麽多的頭銜,但展西身上卻沒有棒球的氣味。不論籃球、足球、柔道還是其他運動,身上都會出現特殊的氣味。巧對其他運動並不清楚,不過棒球的氣味他卻認得。不是用鼻子,而是用肌膚去嗅,或許用感受來形容會比較正確。展西身上並沒有那種氣味。


    捕手、第三棒打者加上副隊長。


    真是意想不到。


    「喂,這裏的棒球社怎麽樣?」


    澤口和東穀麵麵相覷。


    「什麽怎麽樣,不怎麽樣啊……我們也才加入一個禮拜,其實不太清楚,不過棒球社的人練習很認真,嚴格到不行。一年級的目前有十一個吧,不過有兩個人受傷請假。」


    「受傷?在練習中受傷嗎?」


    「一個是在練習結束之後,被社團教室的門給夾到手。一班的吉貞則是騎腳踏車摔倒,造成手骨碎裂。」


    豪爬樓梯爬到一半,停下了腳步。


    「你說的吉貞是『美都麵九人隊』打第四棒的吉貞伸弘?」


    東穀點頭。


    「美都麵九人隊是新田三支少棒隊其中一支。我記得吉貞是中堅手兼第四棒打者,有時會轉到內野,相當能幹,身材雖然不是很高大,不過擊球時機掌握得很好,擊出的球能夠從野手之間漂亮地穿過,腳程也很快。」


    豪對巧加以說明。感覺好像見到未曾謀麵、名叫吉貞的少年就站在打擊區上。


    「豪


    ,我有時會這麽覺得。」


    「啊?覺得怎樣?」


    「你真的很會觀察別人。」


    豪的黑眼珠左右移動,臉上出現了紅暈。


    「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嘛……你很會描述別人。下回我要是見到那個叫吉貞的家夥,會想跟他說:『嗨,好久不見』。」


    「少來了!你哪會隨便跟人家攀談。」


    沒錯,確實就是這樣。永倉豪這個男生,難道都能如此輕易看破每個人的內心?


    好想問問他。


    鍾聲響了。二樓是二年級的教室,走廊上沒人,也沒有聲音。光從窗戶照進無人的走廊,隻有灰塵在閃閃發亮。


    一年二班的教室一片吵雜。笑聲、小小的悲鳴聲、翻書的聲音、椅子摩擦地板的聲音。在一片吵雜之中,準備廣播的金屬聲傳了過來:


    『風紀委員會報告。關於今天早上舉行的服裝檢查,風紀委員會要進行報告。』


    教室裏靜了下來。巧就坐在窗邊那排的最後一個座位。


    『三年一班,無人違規。三年二班,無人違規。三年三班,忘記班級徽章的一位……』


    各個年級、班級的違規人數全被公布出來。廣播的是一個口齒很清晰的女學生聲音。


    『一年一班,違反服裝規定的兩位、違反發型規定的一位。一年二班,忘記班級徽章的三位。一年三班……』


    教室內部掀起了騷動。


    「我就是忘記班級徽章的其中一個。」


    「二班之恥。」


    「還有誰跟誰,我忘了。」


    巧把手伸進口袋,握緊了球。班級徽章有戴,也就是說自己並沒有被列入違規人數。


    巧心裏覺得不可能。被拉到職員室,被周圍的人包圍,還被沉默的眼睛死瞪著,不可能沒被列入違規人數。


    風紀委員會的廣播還在繼續:


    『……以上是今天服裝檢查的結果。和二、三年級相比,一年級的違規人數明顯較多,忘了戴班級徽章的人很多,還有人違反服裝規定,請把《學生手冊》重讀一遍。這回是初次檢查,不會公布違規者的姓名,但是從下次開始,連續三次遭到警告的人姓名會在校內廣播公布出來,此外還要寫悔過書。下次也會在各班班會時間,由各班風紀委員公布班上違規者的姓名,請各自在班上好好反省。服裝檢查是每周進行一次,希望各位不論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服裝與行動都能夠符合新田東中學學生的身份。報告完畢。』


    仿佛等著「報告完畢」這四個字出現,草薙打開門走了進來。他把身子前彎環視著教室。


    「各位,請務必遵守鍾聲之前就座的規定。好了,來開早上的班會。今天的公布項目是——」


    「老師,口號呢?」


    「啊!啊——也對。值日生,喊口號。」


    笑聲揚起,教室裏的空氣一波一波地晃動。


    起立、敬禮。


    由窗口射入的陽光越來越強,黑色學生服底下的身體正在冒汗。巧把上麵數來的兩顆扣子解開。


    「老師,我不要。」


    身邊突然蹦出這樣的話。聲音在耳朵旁很大聲,感覺就像蹦出來似的。


    坐在巧隔壁的短發女學生站了起來。


    「不要?你不要什麽?矢島。」


    草薙挺直了背脊,雙手撐著講桌。


    矢島、矢島繭。初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覺得這是個怪名字,所以就記住了。巧望著站得筆直、仿佛不想輸給導師的女學生側臉。黑黑的皮膚、粗粗的眉毛、眼睛大到和尖細的下巴不成比例。


    「如果風紀委員的工作就是像今天早上那樣,那我不要。」


    「就算你說不要,可是這是之前委員選舉時做出的決定,你怎麽現在才有意見。」


    「可是我對風紀委員的活動並不了解,也不知道服裝檢查就是那樣……我有朋友在製服底下穿了有顏色的t恤,結果被罵得很慘,還哭了,好可憐。還有,我也不想像這樣念出違規者的姓名,我不想做了。」


    矢島繭手上握著白紙說道。


    「其實一年級還用不著參加全校的服裝檢查,隻要進行……班級內部的檢查就可以了。」


    「可是,我還是……」


    矢島低垂著頭。


    「喂,矢島。」


    巧對著低垂的側臉說道。矢島把臉轉過來,用大大的眼睛看著巧。那雙眼睛活像即將凍結的水麵,傳遞出緊張的訊息。


    「那張紙上有沒有我的名字?」


    巧心想:「應該是沒有才對」。果真沒錯,矢島搖頭。巧像排在矢島旁邊似的站了起來。


    「老師。」


    「原田,有什麽事?」


    草薙的嘴和眉頭略微皺了起來,活像啃了生芥末的哈姆雷特。


    「為什麽違規者裏麵沒有我?」


    教室內再度掀起了騷動,還混雜著口哨聲。


    「特地把我叫到職員室,但我卻沒違反任何規定,這樣太奇怪了。」


    哄堂大笑的聲音突然爆出。


    「原田,你想被叫到名字?」


    「你這人真是奇怪。」


    「該不會是有人罩你吧。」


    巧略微抬高下巴。他想聽的是導師的回答,無視其他的聲音。


    「戶村老師不是已經不追究了嗎?球的事也得到了認可,所以沒關係。」


    「違不違規,難道是由戶村老師決定?」


    巧想起了眼睛,那些包圍過來的許多雙眼睛。被教師們的眼睛盯著瞧,自己有點畏怯,巧清楚地意識到。那時自己孤單一人確實可怕,希望豪能夠陪在身邊,但那不是為了投球,而是為了支撐自己。屈辱感從腳底升了上來。


    不過——


    巧挺起胸膛吸了一口氣。


    不過自己不會一直輸下去。


    笑聲、掌聲和說話聲夾雜在一起,像森林裏的雜噪聲般起起伏伏。


    「喂,吵死了。」


    門突然打開,傳來一陣罵人的聲音。騷動的聲音中斷,空氣變得凝重。


    是教體育的嶋平老師。他聳著穿著黑色運動服的肩膀,朝教室裏望了一圈。


    「鍾聲都已經響了,你們還在幹嘛?啊,草薙老師,原來你在啊……實在太吵了,我還以為你不在。」


    「啊,這個嘛……真是不好意思。」


    草薙一點頭,嶋平就微微咧開了嘴。


    「草薙老師,你會不會太縱容他們?現在要是不好好教。將來可是會拿他們沒輒的。」


    門關上了,教室陷入了沉默。草薙仰起頭來,發出不知第幾次的歎息。


    「就這樣了。矢島和原田全都坐下,開始上課。」


    巧還沒聽到回答,在聽到之前並不打算坐下。此時,他的袖口被人拉住,是矢島繭正拉著他的袖口。


    「坐下吧,原田。」


    「開什麽玩笑,我正在質問老師。」


    「現在先坐下。」


    兩人用小小的聲音說著話,繭的大眼睛泛著淚光。


    (這種時候哭什麽哭啊?)


    不過為了不讓她的眼淚滴落,同時又看見她緊咬著嘴唇,巧也隻能靜靜地坐下。


    「喲!兩位還真登對啊。」


    這時口哨聲響起,女學生發出嗤嗤的笑聲。繭低著頭,巧則用手肘靠著椅背,瞪著斜前方的臉說道:


    「很登對是吧,杉本。」


    杉本潤一回頭傻笑的臉整個僵住。僵住的笑臉轉動了一下眼珠,陷入了沉默。


    「總而言之,在還沒參加任何活動之前先別說你不要,試著努


    力做一學期看看。矢島,可以吧?原田,就這樣羅。」


    矢島微微點頭,巧將視線飄向窗外。這樣又是怎樣,巧不明白,但也沒有心情再問一次,心想:「問錯人了」。


    巧把手伸進口袋,用手心及手指確認球的觸感。


    窗外是春意盎然的風景。遠山帶著淺淺的藍,近處的山則染上薄薄一層綠意。樹木冒出新綠的嫩芽。人工植樹的杉木林隻要風一吹,花粉的白霧就會飄散開來。翻過土的黑色田地上頭有幾隻燕子飛過。


    在山與田地的上方浮現戶村的眼睛。巧調整氣息,瞪著窗外。


    「矢島。」


    第三節是地理課。授課的井出老師在翻開課本前叫了矢島繭。


    「是你說不想當風紀委員,讓草薙老師傷腦筋,是吧?」


    繭沉默不語。


    「講話別太任性。不單單是矢島,我也要提醒其他人,你們已經是國中生,應該了解團體生活的規則。要是因為一時的情緒改變班上的決定,可是令人頭痛,學校生活也不會順利。委員活動在某種意義上算是義務活動,類似社會服務的性質,不會隻有快樂的一麵,所以你說不做,對國中生來講是可恥的。」


    「不對。」


    繭像被電到似地抬起頭來。或許是嚇了一跳,她大大的眼睛不停地眨動。


    「不對?哪裏不對?」


    「我並不是因為任性而不想當風紀委員,而是因為不喜歡服裝檢查……那個……」


    「這就是任性。」


    繭沉默地低下了頭。巧在課本上轉著鉛筆。


    (這家夥為什麽保持沉默?)


    從側麵看過去,可以看到繭的手指在膝蓋上握得很緊。


    既然痛苦到必須握緊拳頭、既然覺得那麽不甘心,那就不要保持沉默,沉默低頭就是認輸。「好想從後麵踢她的椅子。」巧忍住那份衝動,調整姿勢把椅子往前拉,大大的「喀咚」一聲響起,井手的視線對上了巧的視線。巧確定這是今早包圍自己的其中一雙眼睛。


    「原田,你想說什麽?」


    「不,沒什麽,快點開始上課吧。」


    井手用兩根手指推著金屬框的眼鏡。


    「哦,沒想到你對我的地理課這麽熱中。」


    「這是我的擅長科目。」


    「是嗎?那我期待下回的考試。打開課本和輔助教材。」


    杉本潤一回頭看著巧,不過卻沉默地又轉了回去。第三節地理課終於開始。


    不過第四節的數學課、第五節的音樂課、第六節的英語課,在上課前繭都被教師們叫起來說教。


    「講話別太任性。」、「要是連國中生活的基本規則都無法遵守,那可就傷腦筋。」、「要有國中生的自覺。」……


    結果一天下來,隻有第二節的國文課繭沒遭到責備。


    早上班會結束時,繭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那是連巧都聽得到的深深歎息。


    (唉,被念個沒完,好慘。)


    巧心裏有點同情繭。繭被短發覆蓋的臉頰,神情看起來相當疲憊,而那張臉突然轉向巧。


    「原田,今天謝謝你。」


    「謝我?我又沒幫你什麽。」


    「你在地理課的時候幫了我。」


    「我並沒有刻意幫你。」


    「但還是幫到了我。」


    「保持沉默隻會加倍麻煩。要是不想當風紀委員,那就直說。」


    繭的睫毛慢慢地上下扇動,臉頰泛起紅暈,疲憊的神色褪去了一些。


    「但這已經是我的極限了,我沒辦法跟老師回嘴。」


    「既然如此,那你打從一開始就不該開口。早上的班會時間也是,說到一半就坐下,真是虎頭蛇尾。」


    話才出口,巧就發現自己講得太過份了。犯不著連自己都來責備她。繭的睫毛又開始扇動。


    (把她弄哭就慘了。)


    像這種時候,如果是豪一定會馬上道歉,他會真心覺得自己不對,然後低頭道歉。不,他絕不會一開始就講出責備的話。巧輕輕嘖了一聲。


    「早上草薙老師很可憐。」


    繭說話了,聲音倒是很有精神。


    「可憐?」


    「是啊,他被嶋平老師罵,我覺得他很可憐。」


    繭的眼睛並沒有淚光。在今天早上的那種狀況下,她竟然還有時間去擔心老師,巧瞬間望進了那雙眸子。


    「喲,感情越來越好了。被我抓到了。」


    是開玩笑的聲音。杉本潤一他們從走廊窗口望向這裏,教室角落的女學生也竊笑著。


    「原田,趕快去練習了,第一天遲到可就糟糕。」


    澤口一麵穿著運動服,一麵說道。他說社團教室很窄,所以一年級得在教室裏換衣服。


    「這種事怎麽不早點說。」


    「啊,你要參加社團活動。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繭背起書包。教室角落的竊笑聲越來越大。


    「矢島。」


    被人從背後一叫,繭觸電似地回頭。


    「你是這裏的人?」


    「咦?」


    「你是在新田出生、長大的嗎?」


    繭點頭回答:


    「是啊,為什麽問這個?」


    「思,我隻是在想新田人會想到別人可憐、對手怎樣的倒還真多。」


    繭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轉動。


    「很多?原田,你在講誰?」


    「啊……嗯,是朋友啦。」


    就在巧這麽回答的時候,透過走廊那排窗戶看見豪的身影,並與豪的眼神交會。


    ——走吧!巧。


    豪直直豎起了拇指,巧也豎起拇指,微微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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