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揍了那個點菜不吃的


    錄入:啥好


    修圖:暗喵提不起勁


    1


    英則是在一年前開始這項行為的。


    不幸的偶然。如果可以厚著臉皮任意使用這個便利的形容詞,那麽它應該最適合用來形容這件事情了。第一次發現天花板的變化時,英則還以為是自己受到深層心理因素所驅使,在睡覺的時候弄出來的。不過並非如此。英則自己什麽都沒做。至少還沒做。


    和緒川奈奈瀨同居已經將近四年。在這個僅有三坪大、裏麵隻有廚房和衛浴設備的家中所度過的刻苦日子,尚未讓英則意識到自己心中想讓天花板出現變化的願望。盡管在別人眼中看來是令人喘不過氣的生活,但是他和奈奈瀨的關係也不需要強行用上如此具體的手段。


    所以英則隻做了一件事。


    他像平常一樣從膝蓋下方拉起不能動彈的右腳,像平常一樣俐落地爬上雙層床的上鋪躺下,然後漫不經心地仰望天花板。


    然而那一天,他見到了與平日不同的光景:平常總是緊緊密合的天花板稍微歪斜了一點。


    確認奈奈瀨不在房裏之後,隻坐起上半身的英則,小心翼翼地舉起右手,用指尖輕輕碰觸那道仿佛為了自己而開的細縫。手臂的關節都還沒有完全伸直,年久失修的木板就已經奏出了輕微的聲響,往旁邊滑動。灰塵就像是在抵擋入侵者一樣,朝著死盯著上方的英則襲來。但是他從小時候開始、不管在什麽場合被人當成取笑對象都絕不離身的眼鏡保護了他的視網膜,厚重的鏡片拒絕了所有突如其來的無聊事物。


    英則摘下眼鏡,用他高中時期以來一直穿著的白色體操服下擺仔細擦拭鏡片。他就像是想把臉上的痘疤痕跡全部抹掉般,將他的鏡片擦亮到一塵不染,再重新戴上眼鏡,慢慢地讓自己的頭向後倒。


    那稱為細縫可能太過妖豔的黑暗,就在他的正前方張開嘴巴。


    英則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背上也陣陣發涼。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受到如此大的衝擊。但最讓英則驚訝的,是在背上的寒氣消失之前,身體便開始動了起來。英則毫不猶豫地讓身體鑽進那個洞裏,他無視於自己的手指無法順利伸進細縫,隻是不斷地伸直自己的手臂。


    在他下垂肩膀的推動下,正方形木板被擠到一旁;散發出不良氣味的屋頂夾層,將英則站在床上、腰際以上的部位幽幽吞噬掉。


    英則就像是準備坐上椅子似地,緩緩地將屁股坐了上去,確認天花板隻稍微發出一點擠壓聲後,再慎重地單腳離開床鋪。他暗紅色的運動服和白色的襪子依序消失在夾縫裏。急著在狹窄的空間裏偷偷摸摸地做事,讓英則覺得自己正在從事不法的勾當。相對於他心中的焦急,他反而抱了更多更多、多到讓人亂想的時間,才把左腳也挪上去。要是現在在廚房處理晚餐後的奈奈瀨直接回到房間裏來的話;要是電話響起她過來接的話;要是那唯一留在桌邊的盤子掉到地上發出聲響的話……


    幸好盤子和電話都很安分。接下來隻要把自己那隻神經接不起來的右腳藏起來就行了。英則將雙手穿過膝蓋下方,兩手互握,做成一個不會讓腳掉下去的圓圈,再直接朝胸口拉近。剛剛推開天花板的時候,感覺天花板就像三合板一樣單薄,讓人忍不住擔心,不過它似乎也沒有破爛到英則一個人的體重就會把它壓穿的程度。當英則把推到一旁的板子重新蓋上之後,這裏就真正變成一個被黑暗包圍的不明空間了。


    英則的後頸周圍一口氣冒出了大量汗水。雖然有一扇僅存的小窗,但是這裏為了防止木頭因暴露在外而腐爛,所以建造時盡可能地隔絕了外部的空氣,變得像是三溫暖室一樣。英則用匍匐前進的動作,將木板的細縫調整成食指寬度。當他從該處向下望著剛剛自己還躺在上麵的床鋪時,汗水更是以驚人之勢從耳朵後麵流到脖子上。


    英則的心髒跳得極其猛烈,幾乎讓人以為連天花板都要隨之震動。他眯著一隻眼睛,將臉湊到細縫旁,眼鏡差點從耳朵上滑落下來。盡管陷入了必須再三思考臉該放在哪裏的窘境,但是最後英則還是發現細縫和自己並不是平行的,隻要稍微傾斜地看,就可以一直看到房間正中央的桌子附近。


    ……發現了?發現什麽?為什麽自己要確認這種事情呢?直到此刻,英則的大腦才好不容易開始運作。這是變態才會做的事,再這樣下去自己就是變態了。沒錯,自己從小就覺得自己絕對不會變成變態。因為從小的時候開始,每當有人嘲笑自己說:「你看起來好像將來會變成變態啊」、「變態的臉」、「把變態模擬成人類外形的話,就是你的臉」,自己就會在心中發誓,絕對不會變成一個變態。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不管成為什麽樣的人都好,就是不能成為變態,可是現在卻變成了變態?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仍然趴在木板上的英則被這項事實重重擊倒在地,半晌不能動彈。仿佛隻要一動,一直深信世界上沒有人比自己更能理性思考的自信也會隨之崩潰。


    從懂事開始,英則就相信事出必有因。為了某些已經發生的悲劇或是後悔之感而悲傷,實在是愚蠢透頂。應該要追究原因,並且立刻回到原本的狀態才對。英則雖然很喜歡愚蠢透頂這句話,但每次都隻在自己心裏使用。他向來這樣看不起別人,久而久之便幾乎不再開口說話。


    然而現在的自己,正進行著不管由任何人看來都是愚蠢至極的事情。自己正要跨過那條絕對不可以踰越的界線。盡管呼吸紛亂,英則卻赫然驚覺自己不想讓目光移開那條細縫;想要移動身體卻辦不到。腰骨像是裂開似地無法使力,甚至讓他覺得自己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是不是被分割了。再這樣下去就會糟蹋掉自己的人生,進而偏離人類的正道。英則雖然想要否定自己現在所處的一切境況,可是從發現天花板異狀至今的這段時間,自己有哪一項行為是理性的?貌似貪婪地爬上天花板夾縫,簡直就像是卑下的動物或是死命掙紮的蟲子。死也不想看到那個樣子的自己。好想死、好丟臉。那真的是自己嗎?真的嗎?


    英則千辛萬苦地抬起頭,一片嶄新到異常的捕鼠板映入他的眼簾。看著黏鼠板表麵上閃著濕潤的光芒,英則的口中發出了「啊啊」的奇妙聲音。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呢?為什麽天花板的木板會偏離呢?他想起,大概三天前奈奈瀨對他說過的話。


    「哥哥,最近好像有老鼠之類的東西,天花板上一直有聲音傳來……趁它們還沒有生小老鼠之前,先做點什麽比較好,對吧?」


    奈奈瀨一邊戰戰兢兢地觀望著自己的臉色,一邊用明顯不自然的開朗語氣詢問自己。


    這是那個家夥自找的。


    英則察覺到自己的愧疚和不安都漸漸消失於內心深處。原本不能動彈的身體裏,靜靜湧現出一股不似人類應有的力量。


    2


    「要吃嗎?蘋果。」


    我對正在起居室裏吹頭發的哥哥這麽說,但卻被他無視了。無視?不對不對,我的壞習慣就是這樣,不過是沒聽到回答而已,就馬上擅自下定論。「偶然」這件事情,比我想像中還更容易出現在各種地方。沒錯,任何地方都會出現。例如一翻開字典剛好看到自己想査的單字;或者是被一個沒有印象的人叫住,隻好豁出去對他說:「那個時候啊~」結果剛好猜中,之類的。


    所以就算我說了三次、就算我從廚房出聲叫了他三次,但聲音卻全都被由弱轉強的吹風機熱風給吹得一幹二淨,這也隻是偶然而不是無視。應該沒錯吧。大概。


    「要吃嗎?蘋果。」


    就在我絞盡腦汁想先假裝要回去流理台、然後再突然回頭詢問他的方法後,我的聲音似乎不再被熱


    風隔絕,才好不容易傳進了哥哥的耳朵裏。


    「……什麽?」


    整整二十秒之後,哥哥關掉了吹風機的開關。我實在不懂這是什麽樣的時間落差。


    「……我削了蘋果。」


    「點心嗎?」


    「因為很便宜。」


    我欸嘿嘿地笑了起來。自始至終都背對著我的哥哥再次拿起吹風機吹頭發。因為不到他的表情,所以很難分辨他的心情。不過哥哥本來就沒什麽表情,因此就算他看向我這裏,我也很遺憾地無法露一手「運用兩人默契、使無聲的對話得以成立」的高段技巧……就算了吧。


    現在的狀況如果不是他語帶保留,就是他當作沒聽到這個問題。但是還是有億分之一的可能性會出現第三個解釋!我一邊這麽想,一邊低頭看著我手中放著蘋果的盤子。


    啊啊,如果自己是超能力者就好了。我不由得這麽祈禱,隨後又立刻開始反省自己的輕率。超能力這種東西不該是我這種穿著上下一整套老舊灰色運動服的女人能夠許下的願望。要許願的話,頂多隻能許下希望肚子上因為二十四小時穿著這件衣服而出現的鬆緊帶痕跡能夠消失,或是想要立刻把褲頭上打了死結的繩子解開然後去廁所之類的願望吧。我應該許下這種符合身分的願望。大概。


    像我這種以邊框閃著金色亮光的巨大眼鏡(古老樣式)為唯一特征的女人,不可以試圖擁有比其他人更優秀的力量;像我這種把額頭全部露出來,頭發綁在兩邊的女人……啊啊,不過如果可以得到的話,我現在就想要啊,超能力!這麽一來,我就可以讀取那些不得不和我交談的人們的心情,然後不讓他們感受到任何一丁點與我有關的不快了!我就可以不再讓任何人因為我而覺得煩悶了!


    結果我並未將這些想法統整,轉而聞著熱風吹過來的洗發精香味。此時我聽見了:「……不需要。」於是抬起了頭。


    「你說蘋果嗎?」


    我自認反問的速度已經夠快了,但似乎還是錯過了最佳時機。我就這樣傻傻地站在原地。百般猶豫之後,我低喊了一聲:「嘿!」決定坐在哥哥旁邊的座墊上。


    哥哥什麽都沒說。他就像是正在火葬場裏焚燒遺體一樣,不斷地吹幹頭發上的水分。黑色的瀏海搖來晃去,可以看到他的額頭已經出現發線逐漸退後的征兆。不過這也可能是沒有辦法的事,畢竟哥哥下個月就要滿三十歲了。


    我一邊想像他的頭發一根又一根地失去角質層的模樣,一邊用我準備好的牙簽刺起了邊邊最小塊的蘋果。特價的紅富士蘋果從牙簽的縫隙中滴下果汁,這顆熟透的果實一看就覺得好好吃……我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蘋果,我說過我不要了。」


    吹風機的聲音像是萎縮似地不再出現,取而代之的是哥哥轉過頭來對我這麽說。


    「欸?……啊,嗯。」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為什麽要再強調一次,總之先微笑著點頭。然後我就發現,哥哥隱藏在眼鏡後方的眼睛,就像是在祈禱所有生物都死絕一樣,緊緊盯著我刺在牙簽上的蘋果。


    「啊……對了!我馬上處理掉喔!」


    我把還差十公分就能送進嘴裏的蘋果軌道做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向,自己也同樣轉身回到廚房流理台。當我把盤子用保鮮膜包好放進冰箱再轉回來的時候,哥哥已經在做最後的收尾動作,也就是用毛巾再擦一次頭發。


    當吹風機突然靜止時,兩人獨處的房間也霎時安靜下來。因為這個家裏原本就沒有電視,所以大部分的活動聲響都是由瓦斯爐上方的換氣扇造成。這裏是由外觀完全相同的五棟平房所組成的集合住宅,就像是時代劇裏會出現的貧困長屋。很多時候都能聽到隔壁傳來的各種聲響,不過左右兩邊的鄰居家裏有還沒上小學的小孩子,所以隻要一過十點,大家都會安安靜靜地上床睡覺。所以——


    安靜。


    無聲。


    無語。


    沉默。


    寂靜。


    靜……止?


    靜……謐?


    silent.


    quiet.


    too silent.


    就在我跪坐於座墊上,腦中接二連三地浮現能夠表達眼下這個狀況的詞匯時,哥哥總算擦幹了他的頭發。隻不過這樣也不會讓這個地方出現什麽新氣象就是了。


    基本上,哥哥不會和人進行無謂的對話。應該說他不和別人說話。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幾乎都是單方麵、隻有一句的命令句。住在一起都已經好一陣子了,我卻從沒看過哥哥開心振奮的樣子。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從更早以前就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看過這個人的笑容了。


    哥哥已經放棄笑容。打從他突然渾身濕透地跑到我的公寓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不笑了。我的腦袋會變得這麽異常開朗,也是因為我對於充斥在這個空間裏的緊張、沉重氣氛感到恐懼的緣故。全都是騙人的。我和哥哥之間無時無刻都流竄著肉眼看不見的痛苦;就像是低周波按摩器一樣,就算隻把周波數調高一點點,也會造成擰轉身體似的疼痛。我偶爾會想像可能有某個電視局的員工正在扭轉我的身體取樂。總而言之,我一直拚命想把哥哥的沉默所代表的意義埋葬在腦海深處。哥哥的眼神越是凶惡,我就越是拚命思考思考思考一些其他無關緊要的事。隻要察覺到真正的意義就會死。如果認真起來也會死!


    「……包了保鮮膜嗎?」


    我理解到他這句話是和剛剛的蘋果有關,所以我立刻回答:「包了保鮮膜了!」同時用力點頭。


    「……拉平了嗎?」


    「拉平了!」


    「泡過鹽水了嗎?」


    「泡過鹽水了!」


    哥哥把視線轉往掛在牆壁上的月曆。他緊緊盯著四月這兩個字,那種眼神真的讓人覺得他有辦法把月曆看出一個洞來。啊,糟了。我下意識地這麽想,隨後立刻撇開目光。剛才明明完全不知道他到底要不要蘋果的,可是唯獨這件事情卻讓我察覺到了,我還真是不幸。要是可以完全猜不透別人的心情就好了。


    「……今天你要讓我看什麽?」


    得快點用其他東西把腦袋裝滿才行……就在我這麽想的時候,哥哥突然丟了一個話題給我。我偷偷鬆了口氣,從靠牆的書架上拿出一本筆記本。我翻開最新的一頁給他看,然後用帶著鼻音的腔調狡辯似地說明。


    「呃,今天呢,我試著自己研究了一下何謂『老套』。不過還是有點分不清楚它和『超現實』的分別在哪裏……我開始思考超現實究竟是什麽,結果最後發展成一個超級巨大的問題,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所謂超現實,」哥哥的視線仍然停留在筆記本上,淡淡地告訴我,「就是古怪。」


    「古怪?不是搞笑嗎?」


    「是搞笑,但是本質不同。老套比較容易理解。有故意裝笨,也有結尾……就本質來說,就是有趣。」


    「嗯嗯,有趣……」


    「相對的,超現實就是……這種事情實際演練可能比較快吧。」


    我抬頭一看,發現哥哥拿起了放在地輕上的吹風機,遞給我。「用這個,奈奈瀨。」看來吹風機就是今天的題目了。我伸出被運動服袖子蓋住的手扶了扶下滑的眼鏡,詢問:「哪一種?」並得到了簡短的回答:「老套。」老套,簡單、明了。


    站起身來的我往前彎下腰,讓自己的上半身和地麵平行。接著再用向前伸出的兩隻手模擬吹風口的樣子,用聲音來表現看不見的風:「噗喔——!噗喔喔喔——!」叫完之後,我還用右手在肚子旁邊上下摩擦,增加「弱、強」的風量調節動作。我擠出了比剛剛還要大的聲音,徹底變身


    成一支吹風機。快笑吧!就算隻有一丁點也好,我打從心底祈禱哥哥能夠露出微笑。


    「怎麽樣?」


    「……不行。」


    哥哥毫不留情地否決一邊急促呼吸、一邊哀求感想的我。


    「為什麽!?」


    剛剛應該是我最棒的表現才對;我實在無法接受,便提出了抗議。不過哥哥解釋了理由:因為我沒有用到吹風機的關係,所以看了也不知該做何反應。


    「規則是這樣的嗎……?」


    「這是基本。」


    毫不掩飾地別過頭去的冷漠哥哥啊!他伸出手來,自己握住了吹風機之後說:「所謂的老套並不是像你那樣的。」然後又花了一段長到讓人覺得裝模作樣的時間,把吹風機移到頭頂。現在,l型的吹風機就像是哥哥身體的一部分似的貼在他的後腦勺上,吹風口正對著我。


    在一片寂靜的空氣當中,我直直地凝視著哥哥,屏息期待他的下一步。這時哥哥麵無表情地說了句:「月代頭(注:日本成年男性的傳統發型。剃光前額側至頭頂的頭發,使露出的頭皮呈半月形。)。」接著他把吹風機從頭上拿下來,低頭補上一句:「……我覺得應該是這種感覺。」


    ……真是太驚人了,哥哥竟然為了一直不得要領的我親自表演了老套啊!


    「好有趣……」


    雖然我打從心底這麽認為,但是哥哥卻回答:「隻有認識我的人才會笑。」相當嚴以律己。我也想要做做看!在這股強烈衝動的驅使下,我把放在矮桌上的吹風機一把搶了過來,放在頭上大叫:「月代頭!」再用手指按下了開關。


    「好熱……」


    被熱風直接吹中的哥哥,用手擋住了臉。「對不起對不起!」我連忙道歉,不過還是不忘從座墊上跪立起來追問:「怎麽樣!?」征求他的意見。而哥哥低聲回答:「月代頭加上熱風……已經是很完美的超現實了。」之後,又露出那副希望所有生物死絕的眼神,闔上了攤在桌上的筆記本。


    「好難啊……」


    在我泄氣坐倒的同時,哥哥露出一副厭倦的樣子,站了起來。看著他彎腰駝背地跛著腳走近雙層床梯子的背影,我也跟著站起來,鑽進了下鋪的棉被堆。估計他應該已經蓋好棉被之後,我像平常一樣開口詢問:


    「……明天會想到嗎?」


    「……會想到的,明天一定會。」


    聽到來自上鋪的回答,感到十分安心的我拿起了床邊桌上的油性麥克筆,緩緩轉開蓋子。我起身看向牆上的月曆,伸手在今天的日期上畫了一條線。這些規則排列的斜線,已經可怖又可畏地侵蝕掉西月這一頁的三分之一了。


    「晚安……哥哥。」


    上鋪沒有任何反應。不過這多半又是被某種偶然給擋下來了吧。我拉了垂在燈泡下方的繩子一下,把眼鏡放上床邊桌,欸嘿嘿地笑了笑之後,閉上了眼睛。


    3


    哥哥主要的工作是幫狗安樂死。


    全國一年約有四十萬隻野狗,還有飼主放棄飼養的狗(以及貓)被送到收容所。當中不曉得有幾分之一,總之哥哥每天每天都會經手數十隻小狗,把它們送去瓦斯室。


    雖然還有使之內髒破裂的真空處死、注射藥物,還有撲殺而死等安樂死方式,但是大多都用瓦斯。不管是被人丟棄還是迷路,狗兒隻要被送進收容所,若沒有在三天之內找到願意領養的人,它們就會被迫吸人滿肚子的瓦斯,強製前往另一個世界。所謂動物愛護中心,隻不過是徒有美名的現代奧斯威辛集中營(注:二戰時期德國屠殺猶太人的集中營之一。位於波蘭的小城奧斯威辛。)罷了。


    當然,哥哥也不是想成為現代希特勒才為了這種工作揮灑汗水。雖然跛著一隻腳、臉上總是帶著陰慘表情的哥哥的確給人一種準連續殺人狂的印象(可能會讓看到他的人興起一股這個人也許會在人群之中突然開槍掃射的不安),不過他絕對不是那種「在人類社會中所承受的壓力,就用殺死小動物來徹底消除!」之類個性殘暴的人。從小就和他在一起的我非常清楚這一點。


    但是說到他為什麽有辦法長年從事這種殘忍的工作嘛……我想這應該是哥哥與生俱來的才能(深信不疑的程度?)吧。我個人研判,那個「自己看不見的世界就不存在」的究極原理,肯定和這個問題有所關聯。


    以前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剛升上國一的哥哥曾經偷偷告訴我一件事:「我現在被一種『關上自家玄關大門的瞬間,至今一直存在於門外的風景說不定就會全部消失』的妄想附身了。」


    哥哥之所以會告訴我這件事,是因為剛放學回家的我正好撞見他在沒有半個人的地方,仿佛在抵禦著什麽東西似地,不斷將玄關大門開開關關。滿身大汗、認真無比的哥哥,的確需要稍微解釋一下他那個模樣。


    我想,與其說當時的哥哥正值青春期,還不如說是正處於容易被各種哲學性思想附身的年紀(現在覺得那真的很像國中生會所做的事,是段讓人會心一笑的回憶)。當然,那時不到十歲的我根本連哲學的哲字都不認識,隻專心聽著哥哥像是掩飾害羞一樣滔滔不絕的說明。我隻記得他說得實在太有道理了,所以我連握著書包背帶的掌心都泌出了汗。每一次點頭,龍貓鑰匙圈就會叮叮咚咚地搖來搖去,代替我附和哥哥的話。


    「聽好了,奈奈瀨。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因為它們深信自己存在,才得以存在的。所以我一直忍不住覺得,實際上隻要稍微不注意,一些無關緊要的地方說不定就會被省略,然後消失。也就是說,現在這個世界,其實隻完成了我們視線所及的範圍而已。如果我們往前走一步,世界就會增加一步的量,同時背後就會減少一步的量。我猜就連學校也會在我看不到它的那一瞬間突然消失。我知道,是氣氛讓我知道的。老師和班上那些家夥也全部消失……呃?啊啊,對了,我就是知道,是氣氛讓我知道的。當我現在和你說話的時候,我的背後搞不好就隻有一片空白的空間也說不定。所以我必須像這樣突擊檢查,確認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偷工減料。就是監視啦、監視。也可以說成監察。」


    過了好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這其實是世界上相當知名的思想(?)。我把《駭客任務》三部曲全都看過了,內容還挺相似的。我不知道當時還隻是國中生的哥哥基於什麽理由才會出現這樣的想法。不過至少在那之後,我又多次目擊到哥哥正在突擊檢查這個世界。


    等到我升上高年級,不知為何,哥哥和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就連開口說話的次數都越來越少,所以我不知道那個儀式到底持續了多久。哥哥究竟有沒有看到一片空白的世界呢?盡管我認為他不至於到現在還相信那件事,不過有辦法在辭職率異常高的傳說單位裏每天不斷地處分小狗,理由應該就是這個吧。我猜在瓦斯室的門關上的那一刻,不管是狗還是牆壁,所有的一切都會立刻在哥哥的腦中消失,變成一片空白。這都是因為這個偉大世界的偷工減料。


    我想大部分的人隻要一聽到哥哥的職業,就會「啊啊……」地了解他的陰鷙。盡管他是如此驚人的不親切,可能也會被寬大地解釋成「要是每天都做那種事的話,任何人都會變得怪怪的」。的確,我當然也是這麽想。因為我現在仍清楚記得,當初伯父把哥哥撿回來的小花狗丟掉的時候,還是個孩子的哥哥一邊哭一邊發脾氣的樣子。


    但是,他之所以變成現在這樣完全不笑,真正的理由其實和他的職業完全無關。


    讓哥哥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是我。


    哥哥連我的手指都不碰。我和哥哥總是分別睡在雙層床的上鋪與下鋪。有很多事情,我們都必須假裝自己沒發現。不論是在視力正常的眼睛上戴上眼


    鏡,或者是完全不性感的運動服,諸如此類。我們彼此都必須讓自己假裝沒發現的能力提升到最高才行。


    嗯嗯,這樣當然很累。


    4


    當家中的門鈴叮咚一聲響起時(那聲音實在太像小孩子裝上去的玩具),奈奈瀨正看著攤開在矮桌上的筆記本,和平常一樣努力想著可能會讓英則高興的表演。


    雖然的確有點出其不意,但是讓身體整個彈跳起來、反應稍嫌大了一點的她,額頭上皺起了明顯的皺紋,雙手緊緊握著拿來防身也完全不可靠的自動鉛筆,就用這樣的姿勢僵在原地。


    「怎、怎麽辦……」


    淚眼汪汪的奈奈瀨像是對著自動鉛筆求救似地低聲說道,接著左右看了看這個不甚寬敞的房間。就在她決定假裝自己什麽都沒聽到時候——


    「不好意思!請問山根先生在嗎?山根先生——!」


    對方似乎認為直接和門板後方的人說話肯定快得多。咚咚咚!他用足以搖動門板的力氣使勁敲門,扯著嗓子大喊。


    奈奈瀨發出了如同字麵所示,介於「噫呀啊!」和「哇嗚!」之間不成文字的慘叫聲。這次她露出眼淚真的要掉下來的表情,下定決心似地站了起來。先前一直跪坐著的膝蓋發出「啪嘰!」聲,對此她發出了「呀哇嗚!」的回應。


    「是哪一位……?」奈奈瀨隔著門做出應對,沒有開門。


    「我是山根先生的同事。」


    「「同事?」


    「是的。」


    「是哥哥的朋友嗎?」


    「可能……不是朋友吧。」


    「該不會是推銷報紙之類的……」


    「不是的不是的?」


    「如果是來推銷的,那個,我其實不認識字,所以、所以……!」


    「真的不是,我是他的同事,我叫番上。」


    聽到這番話之後,奈奈瀨露出了些許安心的表情,接著動手把再多轉幾次就可能要掉下來的喇叭鎖轉開;不過這個動作是在十分猶豫、而且百般慎重之下進行的,所以站在門外自稱番上的那個人並沒發現,至今仍在自顧自地說話。


    「我有件事,應該說是諮詢或是問題吧,總之是件非常想問的事情要問山根先生。啊,我並沒有事先跟他約好啦。隻是這件事有點微妙,不太好在上班時直接說……」


    這時番上總算注意到大門打開了拳頭般大小的縫隙,於是閉上了嘴巴。接著他發現門縫當中有某個閃閃發亮的東西正在窺視自己。盡管瞬間嚇了一跳,但是隨即又發現有個戴著眼鏡的女人(女孩?)正相當警戒地仰望自己。自己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才會按下門鈴啊?雖然不安,但番上還是把腦中的疑問直接說出了口:


    「你是山根先生的女朋友?」


    「……現在不在。」


    「啊?」


    「哥哥正好出門了。」


    這個女孩身上穿著不合身的運動服,一邊用手背扶了扶怎麽看都沒下滑的眼鏡,一邊迅速地說明。


    「啊——是嗎……呃,那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或是他什麽時候會回來呢?」


    麵對第一次見麵、身上又穿著家居服的人,番上實在不知道眼睛應該看哪裏才好,隻能不斷的遊移。從自己偷偷瞄到的室內配置來看,父母應該沒有和他們住在一起。也就是說他和妹妹一起住嗎?那個山根先生?就算在上班地點也不和任何人親近,總是獨自一人默默進行作業的那個人,明明就給人一種孤獨的印象啊?番上實在無法抑製內心的訝異。雖然說他有女朋友也一樣讓人難以置信,但是現在卻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衝擊。那個山根先生,在家裏竟然是被這樣的女孩稱呼為「哥哥」?


    「對不起!」


    女孩突然猛地向自己鞠躬道歉,力道猛烈到快要製造出風聲。番上忍不住後退了半步。從他自己曾經弄哭女孩子好幾次的經驗來判斷,要是被人看到現在這個狀況一定會被誤解。番上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共用牆壁的左右鄰居似乎並沒有出現打開大門偷看這裏的跡象。


    「那個,哥哥現在出門跑馬拉鬆了,所以我也不知道哥哥到底什麽時候才會回來……!呃,真的非常對不起!」


    「不,那個,你不必這麽認真道歉啦!啊,對了,手機!如果可以告訴我手機號碼的話……」


    「哥哥他沒有手機!對不起!」


    無計可施的番上,一邊看著深深低頭道歉、低到讓人覺得有點飄飄然的奈奈瀨頭頂上的發漩,一邊低頭回禮,說道:「不不,你真的不必那麽愧疚……是我沒有約好就冒昧造訪,真的很抱歉。」


    才剛說完,奈奈瀨臉上的表情就變得越來越難看。如果不是自己想太多的話,她那嬌小的身體應該正在發抖。


    「……我、我會付錢的。」


    因為顫抖的緣故,這句話就像是從她嘴唇上掉下來的一樣軟弱無力。番上光是問一句:「……欸?為什麽?」就用盡了全力。


    「因為……明明是第一次見麵就害您開口道歉,這樣一定會覺得很生氣吧!您現在八成覺得很煩躁吧?所以我隻能先付錢,請您當作沒發生這件事……!」


    「怎麽會,我並沒有覺得煩躁啊!要我收下這種東西還比較傷腦筋呢!」


    真心想要轉身回房裏拿錢包的奈奈瀨轉頭看向番上,戰戰兢兢地反問:「真的嗎……?真的、不覺得煩躁嗎?」


    我並不覺得煩躁喔。」


    番上用力點了點頭之後,奈奈瀨才像是放心了似地呼出一口氣:「太好了。」隨後她似乎發現番上覺得自己的行動相當詭異,便「欸嘿嘿」地對番上露出一個不太自然的親切笑容,試圖彌補。


    「那麽,我就在這附近等一個小時,如果山根先生回來了,就請他打我的手機……」


    「要在裏麵等嗎?」


    正打算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手機的番上停下動作,凝視著奈奈瀨。


    「……可以嗎?」


    「要是在外麵等的話,您一定會覺得很煩吧?」


    「其實也不會啦。不過如果可以在裏麵等的話……」


    「……請進!」


    奈奈瀨整個人跳了起來,像是音樂劇演員一樣,雙手朝著家中揮去。雖然她臉上明顯裝出來的開朗表情讓人有點在意,但番上也開始對她的不自然產生了好奇。於是番上一邊說:「打擾了……」一邊脫下鞋子,一腳踏進了山根家。


    兩人穿過換氣扇雖然不停轉動、但還是飄著淡淡昆布湯頭味的一坪半大小的廚房。看著這個比想像中更為簡陋的房間,番上的好奇心變得越來越強烈了。今天下班的時候,自己假裝若無其事地向行政人員問出了這裏的地址。可是按址找到這間貌似長屋的建築之後,自己就反倒抱著些許疑惑。


    他疑惑著:「就算是那樣的工作,我們+也應該勉強算是公務員吧?」就連今年春天剛被分發過來的番上,盡管相當擔心這個工作會帶來精神的重擔,但也已經擁有比同輩的人更加穩定的收入。更別說是英則這種已經做了好幾年的人,他的工作態度顯示出一派經驗老到之感。那麽為什麽要住在這種破爛房子裏呢?


    是負債?還是節儉成性?就在番上反複思量各種負麵可能的時候,他走進了紙門另一側的起居室,差點失笑。眼前是一個完全無法想像居住其中的人是男是女、幾乎什麽都沒有的房間。和老舊的灰綠色地毯莫名相襯的矮桌,以及最低限度的家具,沙地質感的牆壁上掛著巨大的月曆。雖然畫在日期上麵的斜線的確散發著一種不知名的壓迫感,但是最讓人在意的還是那張鐵製雙層床。它釋放出異常強烈的存在感,所以整個房間的空氣都在它的支配之下。


    「這個,雖然有


    點髒,如果不介意的話還請用吧。」


    接下了座墊的番上認真思考著應該對這個房間發表什麽樣的感想。真是儉樸的房間呢~真是別有風情呢~真是質樸剛健啊……就在苦思不得其解的同時,他和奈奈瀨一起圍著矮桌坐了下來。奈奈瀨很明顯地失去了冷靜。與其說是因為她和男人獨處,還不如說她原本就不習慣與他人接觸吧。


    「你喜歡運動服嗎?」


    總之番上先問了一個不痛不癢的問題。結果,


    「喜歡……呀。很好穿,而且弄髒了也沒關係,再加上如果隻是出去一下的話,還可以直接這樣穿出門。啊,對了,您不覺得這個暗灰色實在很棒嗎?就算髒掉了也不起眼,質料也很容易幹。」


    逮到一個突破點就絕不放手,奈奈瀨開始拚命地訴說著運動服到底有多麽完美。番上雖然不斷說著「啊啊」、「喔喔」、「是嗎」附和著她,但是一聽到奈奈瀨說出:「而且像現在這樣和男人獨處的時候也不會有事!」這句話時,頓時停下了如同彈簧玩具(注:本為一專有名飼「赤べコ」,指福島縣會津地區的傳統玩具。但直譯可能不好理解,故變動之。)一般不斷上下擺動的頭。


    「不會有事是指?」


    「欸?啊,就是那個啊,像現在我邀請番上先生進來,以您的立場來看,不就會覺得:『這女人在搞什麽,難道是在誘惑我?』然後為我考慮很多不必要的東西嗎?」


    「就算你問我有沒有考慮很多……」


    「要是我在您考慮這些事情之前,直接說出『我並沒有這個意思!』的話,不就讓番上先生丟臉了嗎?像這樣的事情,在讓您萌生這般誤會的那一刻起就是我的責任了,所以……」


    「什麽啊,因為讓我誤會了,所以你會好好負起責任嗎?」


    「……不是的!就是為了不讓您產生誤會,才會穿這個!」


    看到奈奈瀨慌張地用手指拉扯運動服下擺鬆垮垮的部分,番上才了解了她的意圖。啊啊,原來是這樣。她想告訴我,這是為了不讓男人起色心而精心設計出來的打扮。讓人想問那是什麽時代的考生才會戴的巨大圓形眼鏡,還有加強了她的幼稚感的雙馬尾也的確非常不自然。如果把她的頭發解開,化上一點妝,再拿掉眼鏡的話……番上想像了一下,漸漸覺得奈奈瀨搞不好是個驚人的大美女。


    番上才剛詢問:「你的名字是?」結果她馬上就用亢奮到令人擔心的態度回答:「啊、我叫奈奈瀨!」


    「年紀呢?」


    「二十五!」


    可能是因為那種孩子氣的說話方式,番上實在看不出這個人隻比自己小兩歲。更無法想像她和自己的戀人同年。


    「平常都在幹什麽?」


    「我平常都在想能夠讓哥哥高興的表演。」


    奈奈瀨的回答就像是反彈回來的球一樣迅速流暢,但是她說到這裏時突然「哇嗚!」一聲用手捂住了嘴巴……哇嗚?還真是不可思議的叫聲啊。番上在心中默默疑惑起來。而且在這聲慘叫之前自己似乎還聽到了「哈!」的聲音,這世上應該不會有人把倒吸一口氣的聲音刻意說出口吧。


    「讓他高興?你說讓他高興嗎?讓山根先生?」


    「我什麽都沒說……」


    「什麽什麽都沒說啊……」


    「拜托您!請當成什麽都沒聽見吧……」


    如果這女孩沒這麽可愛的話,實在會讓人不耐煩啊,這個樣子……內心動搖的番上,佯裝無事地把視線移到奈奈瀨背後的雙層床上。


    5


    突然抬起頭的番上站了起來,毫不猶豫地爬上床邊的梯子,讓英則差點就要不小心喊出聲來。


    英則警戒著一步一步踩著梯子接近自己頭頂部位的同事,一邊把至今用來偷看的天花板細縫調整成極細的一條線。如此一來就幾乎什麽也看不見了,但這也是迫於情勢。未經許可就擅自跑到別人的床上,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啊!英則感受到強烈的煩躁,同時也因為那個躺在一層薄板之外的男人而全身僵硬。


    「嗚哇——好窄。山根先生是睡在這裏嗎?」


    「啊、是的。哥哥睡上麵,我睡下麵。」


    「畢竟還是不可以一起睡的嘛。」


    「是呀……」


    番上仿佛意有所指的語氣讓英則出現了不祥的預感。在這黑暗的空間裏,他轉頭看向讓這裏尚存一絲微光的屋頂小窗戶。多虧今天晚上有月亮,所以這裏還保留著一點光線,讓人隱約可見木匠過去用麥克筆寫下的數字和漢字。英則在考慮自己是不是應該從那個窗子逃到外麵去,然後再假裝若無其事地回家。因為番上是在等著自己,如果自己一直待在這裏的話,那個男人說不定會沒完沒了地坐在那裏不走。


    明明自己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的私生活已經曝光了,但是英則卻遲遲無法做出離開這裏的決定。這一切都是因為在現在這個距離下,自己隻要發出一點聲響就會被發現;並且自己也很好奇,在這個狀況下,奈奈瀨到底會采取什麽樣的行動。


    英則記得在番上尚未造訪之前,準備要去廁所的奈奈瀨自言自語道:「在想出一個點子之前,要多忍耐忍耐。」然後又重新坐了下來。在那之後,已經過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不管她是多麽想要忘記,膀胱也不會就此變空。至少英則的眼睛並沒有錯過奈奈瀨剛剛開始的可疑舉動。


    「那個,不好意思,我去一下廁……」


    「嗯,你剛剛說的、讓別人煩躁的情況啊……」


    原本看準番上把玩枕頭旁邊的小東西的間隙,準備開口的奈奈瀨,隻得讓身體稍微向後仰了一下,回答:「……是。」便又恢複成繼續交談的姿勢。番上似乎是仗著自己還躺在上鋪,小小的手在雙腿之間那個詭異的位置來來去去,好像有碰到又好像沒碰到。


    「你一直都很在意那件事嗎?」


    「是呀……想像對方的心情一直是我的習慣。」


    「那你都是怎麽想像的呢?舉個例子吧。」


    「咦?舉例?舉例……」


    從床上起來的番上把腳掛在床邊,像個小孩子一樣前後擺蕩著。仿佛那雙擺蕩的灰色襪子是不可直視之物似的,奈奈瀨急忙轉開了視線,拚命挑選著自己要說的話。「呃,例如說,像現在這樣跟別人說話的時候,不是有時會很想去廁所嗎?」


    「是啊是啊。」


    「可是一旦中斷談話,氣氛就會冷卻,所以通常都會先忍下來吧?」


    「嗯……是指談話正熱絡的時候?」


    「是的。可是如果一直這樣等下去,就算好不容易等到了可以說出口的時機,也會被對方發現自己在剛剛的談話過程中其實一直想著廁所不是嗎?我隻是在想像自己會害別人出現『原來你一直希望快點結束啊』、『為什麽不快點講出來啊這家夥』之類的煩躁想法……」


    「一般來說不會想得這麽深入吧?」


    「因為已經習慣了。」


    「啊啊,是嗎……」


    番上可能沒有注意到奈奈瀨正用過度誇張的動作扭轉著自己的身體吧,他不用梯子,直接從上鋪跳了下來,用相當親昵的口氣問道:「那麽就不好意思了,請問現在可以借我上個廁所嗎?」


    「咦?……啊、請用!」


    雖然被對方的出其不意給嚇了一跳,但奈奈瀨還是整個人微微跳了起來,像當初邀請番上進入屋子時一樣,雙手朝著廁所的方向揮去。不過從她雙腿交叉、試圖封住兩腿中間的模樣來看,不難想像她的尿意其實已經逼近極限了。


    她滿心怨懟地看著番上所在的廁所大門,焦慮地繞著矮桌轉圈子,之後再帶著認命的表情邁步走向流理台,隨即又拚命搖頭:「不行


    不行!」等到這些動作全部做完,奈奈瀨的膀胱已經瀕臨爆破邊緣。乍看之下還好,但是她的膝蓋開始明顯地發起抖來。


    衝完水走出廁所的番上看到她縮成一團蹲坐在地上的樣子,連忙衝過來關心:「怎麽了?發生什麽事?」可是奈奈瀨就算身處於這種狀況下,仍然堅持不願讓對方發現任何異狀:「我想到了一個有點好笑的東西……」接著發出了苦澀的笑聲。


    「啊哈、啊哈哈。」


    這下子真的有點詭異了。明顯露出困惑表情的番上退避三舍似地說:「我想我差不多該告辭了……」


    「欸?」


    迅速抬起頭來的奈奈瀨,臉上的表情因為放下千斤重擔的安心、收斂到不至於失禮的喜悅、還有滿頭的大汗而變得一塌糊塗。她最後甚至還加上一句:「這樣好嗎?難得您都留下來等了……我想哥哥再過一下子就會回來的說。」試圖挽留番上。


    「沒關係沒關係。我本來就該在過來之前先跟他確認的。」


    「是嗎……」


    「啊,請幫我跟他說一聲……」


    「我會告訴他您來過了!」


    番上在玄關門前輕輕點了點腳上的運動鞋鞋尖,回頭看向仍然蹲坐在座墊上的奈奈瀨。「再見啦,奈奈瀨美眉。(注:本番稱呼奈奈瀨為「奈々瀬ちゃん」,翻成「美眉」以示輕浮,之後奈奈瀨會稱呼番上的女友為「あずさちゃん」,翻成「小梓」以示親昵。番上則稱呼自己的女友為「阿梓」。)」


    番上的背影轉眼間就消失在門外。諷刺的是,當他決定要回去之後,其動作之快,連奈奈瀨的「再見……!」之聲都追不上他。好不容易等到一人獨處的奈奈瀨撐著矮桌站了起來,臉上露出了打從心底開心的表情說道:「太好了……!」呼出了一口長氣。


    她交疊在胸前的手緩緩移向臀部。那裏有著溫熱液體徹底弄濕了厚運動服的觸感。液體似乎覺得光是滲透運動服還不夠,連奈奈瀨的座墊、還有她蹲坐在地上時接觸到的雙腳附近,全都出現了大片水漬。


    「沒有讓人覺得煩躁,真是萬幸。」


    奈奈瀨用手指拎起衣服濕透的部分,不讓它貼在皮慮上。然後翹著屁股、一跳一跳地走進了浴室。過了一陣子,天花板靜悄悄地闔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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