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汪汪、汪汪。狗又在哀嚎了。狗又在哀泣了?危險危險。像這樣把它們擬人化,就會害自己更加吃不下飯、夢見更多惡夢。這是邁向精神官能症的第一步。


    可能的話,我完全不想利用任何一個腦細胞來記住這個地方的光景。相信對於我這個即將另謀他職、屆時必須記住一大堆新事物的人來說,是絕不可以輕易糟蹋任何一個腦細胞的。


    所以不管是這間被十幾個籠子包圍的設施也好,在籠子裏注視著我們不斷吠叫的小狗們也好,連一分一毫都不可以記到腦子裏。我想我應該會轉職到it產業,成為自由操縱各大上市公司的百年難得一見的人才。所以這裏發生的事情不可以留在腦子裏。


    舉凡用力關上卡車後方那載滿流浪犬的車鬥時所產生的風壓;將卡車鑰匙插進並轉動鑰匙孔時所感受到的些微阻力;混合著糞尿與動物體味的惡臭;狗食喀啦喀啦地落在飼料箱裏的荒蕪聲響;前來參觀處分場的人們不言而喻的「這根本不是安樂死」的眼神;按下殺狗按鈕時指尖的感覺;檢查是否徹底斷氣時它們身上尚未完全消失的體溫。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即將消失的記憶。


    我覺得非常沮喪。今年春天好不容易才成為自己心心念念的公務員,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完全不能接受。我在收容所入口處發現了一個小小的零食空盒,滿心厭煩地撿起來一看,赫然發現裏麵裝著兩隻還連著臍帶的幼犬。這到底是在搞什麽啊?至少等到它們睜開眼睛吧!至少讓它們看看自己的母親吧!我完全沒辦法理解那種一方麵在紙箱上開洞讓它們呼吸、另一方麵又把它們丟掉的家夥們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就在我心中充滿著近似憤怒的心情,準備把這兩隻幼犬送到幼犬區的時候,牛島先生叫住了我。今年五十多歲的牛島先生是我的上司,眼睛大概有一半像是融化了一樣。這雖然是譬喻手法,但是在這裏工作的人的眼神其實都差不了多少。


    「番上,你昨天為什麽要把狗還回去啊,笨蛋。」


    「因為飼主的孩子哭哭啼啼地跑來跟我說,他們最後還是決定要繼續飼養啊。」


    「那當然是騙你的啊。剛剛那孩子的父母打電話過來,叫我們不要再讓他們麻煩第二次,氣得要死呢。」


    真正說謊的人,應該是趁孩子還在學校的時候,硬是把她的愛犬拖到這裏來,然後再跟女兒說「狗狗自己跑掉了」的那對令人作嘔的父母吧!我雖然這麽想,但是還沒有幼稚到把這番話真的說出口。在這裏製造無謂的爭執也是沒用的,要忍耐要忍耐。我想我應該會轉職到牛郎業界,讓那些有錢的主婦們一個晚上就丟出數千萬元,成為夜晚的傳說吧。


    「你給我負起責任,去他們家把狗帶回來。」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父母要是來了會很羅唆的。話說你是知道這件事才還回去的吧?」


    「我才不會做這種事呢。」


    「那,你還給她之前有先打電話過去好好確認嗎?」


    「我才不會做這種事。」


    最後,我還是得在今天之內去那個孩子的家裏領狗。因為那孩子的表情實在太過哀傷,我本以為她的父母看到女兒的眼淚之後搞不好會回心轉意,但事實證明了心存期待的我真是笨蛋。結果我隻不過是讓這個孩子經曆了第二次的離別,還將她心中的傷口挖得更深。要是她自始至終就相信父母親所說的謊言「跑掉了」的話,也不必承受這麽多的苦楚了。


    那孩子的可愛朋友被我帶回收容所,在破破爛爛的籠子裏度過充滿不安的一夜,再被活動鐵欄杆逼到角落,然後進入瓦斯室,最後變成屍體丟進焚化場。它將會經由我們的手,品嚐到這殘忍的最後十五分鍾。這並非安樂死,而是和讓眼睛流出血來的拷問幾乎同樣痛苦的死法。


    我要辭職我要辭職我要辭職我要辭職我要辭職我要辭職、我像是誦經似地心中呐喊的同時,手上還握著拖把不斷擦地板。這時,穿著橡膠雨鞋的山根先生打開鐵閘門走了進來,他的手上也同樣握著一支拖把。


    「啊,我是從這邊開始拖起的,就麻煩你從另外一頭開始吧。」


    將拖把插進水桶裏的山根先生什麽也沒說就開始打掃了。汪汪、汪汪,隔壁的成犬用鐵籠實在很吵。我把那些緊緊黏在地麵上的糞尿和嘔吐物當成即將剝落的痂一樣,全神貫注地拖了一陣子。大概清理掉總麵積的三分之一後,我伸了一個懶腰掏出香煙。空氣因不情不願的勞動而變得汙濁,伴著這般空氣吸進肺裏的廉價香煙,讓我打從心底感到惡心。山根先生做出像是在躲避煙霧的舉動,所以我連忙從胸前口袋裏拿出攜帶型煙灰缸,滑開了蓋子。


    「啊,抱歉。我現在就熄掉。」


    沒關係,你就繼續抽吧——我真的以為會聽到他這麽回答,但是期待又落空了。我一邊看著山根先生默默移動拖把的側臉,一邊莫可奈何地把吸不到兩口的香煙壓進鋁盒的最底部。山根先生的動作仍然如同往常一樣規律,一看就知道他應該在自己的心中悄悄決定了所有步驟順序,然後按照那些步驟進行。他是不是曾經加入過自衛隊啊?我都快要聽到號令聲了。1、2、1、2。拖把俐落地來回,然後又插進了水桶裏。


    這個人就算在按下處死處分的按鈕之時,也絲毫不見猶豫。注入瓦斯、洗淨瓦斯室、運送至焚化爐。這些按鈕我都因為害怕而遲遲按不下去,可是這個人就像是上帝忘了給他猶豫這個感覺一樣……


    幹脆地按下按鈕。


    其他資深人員或多或少都會表現出有點下不了手、可是跨越了層層苦難之後才好不容易按得下去,在抵達這個境界之前真的經曆了百轉千回的感覺。但他卻沒有。與其說他的眼睛也像是腐爛融化了一半,還不如說是整個凍結凝固了更為貼切。一看到這個人,便讓我覺得不斷煩惱的自己簡直是個白癡。腦中甚至出現自己仿若五歲左右的普通小孩,正因為不敢去黑漆漆的廁所而大哭大鬧一樣的錯覺。不過不正常的應該是這個人才對吧?世界上不可能有人天天殺死無辜的小狗還有辦法心安理得的。


    「山根先生,你有聽別人提到我嗎?」


    「……」


    「其實我昨天去了你家。」


    「……」


    「哎呀,難道她沒有告訴你嗎?昨天下班後啊,我跑到你家去了,因為有些事情想要請教山根先生。」


    沉默、沉默、還是沉默。他可能打算像個男子漢一樣用背影來回答問題,但是很不巧,像我這種隻是抓住了某種程度的訣竅而生存至今的人,要是期待我能從沉默當中讀取到什麽東西的話,那可是很令人困擾的。為了讓那一對藏在眼鏡後方、比嘴巴還要更加饒舌的眼睛能夠稍微瞄我一眼,我著急地對他說個不停。要是再不問出如何能夠不再做惡夢的方法,我下個星期可能就要去看醫生了。


    「原來山根先生會慢跑啊,總覺得有點意外呢。因為那個,山根先生實在不太像是運動型的人嘛。」


    我邊想著中國的馬拉鬆選手可能也是這種感覺,邊適當地繼續開口。不過老實說,我實在有點氣餒。一直麵對毫無反應的對象說話,不由得覺得山根先生是否隻把我看成一隻大型狗呢?我越來越沒自信了。再加上最近我似乎開始把各種東西都看成狗的臉。例如昨天我越看越覺得倒映在咖啡杯裏的自己變成了一隻牧羊犬,導致我的目光始終離不開那杯琥珀色的液體。


    「不過話說回來,原來奈奈瀨美眉忘了轉達啊。我明明就拜托她一定要記得的說。」


    在我丟出了數個話題之後,他一絲不苟的動作總算由於聽見了女人的名字而差點亂掉,因此我也取回了原本逐漸消失的力量。到目前為止,我有很多和山根


    先生說話的機會,不過這可能還是第一次成功引出他的反應也說不定。隻要瞄準這一點應該就能成事!我的直覺正如此大吼著。


    「我有點意外她竟然稱呼山根先生為哥哥呢。你們兩個人一起住嗎?我還被邀請進入家裏了喔,因為她說可以在裏麵等。現在這個時代還睡雙層床,真的很厲害呢。這樣的話,帶女人回家的時候會很麻煩吧……對了,應該沒辦法帶回家吧,因為奈奈瀨美眉在啊。不過她真的是很有意思的人呢。我的周遭都沒有這樣的……」


    因為習慣而再次不知不覺點起香煙的我,聽見大量的水潑在地板上的聲音而抬起了頭。山根先生把水桶踢翻了。慘了,我惹他生氣了?就在我全身僵硬的時候,山根先生撿起滾倒在地上的水桶,走到水龍頭那邊去。看來他隻是想把髒掉的水換過而已。很好很好!我直覺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了。可是絕不能沉不住氣啊。欲速則不達。小學的時候,如今已經去世的奶奶經常這麽對我說。我現在絕不能喪失士氣。


    我把香煙彈進腳邊一攤濕漉漉的積水裏,再次埋首於打掃。就在我拿著硬梆梆的拖把,努力將黏答答的咖啡色液體掃到排水溝裏的時候,山根先生提著水桶回來了。於是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不死心地繼續向他攀談。


    「奈奈瀨美眉白天是做什麽工作的啊?」


    山根先生可能是抱定了不管聽到什麽都絕不動搖的決心才回來的,全身上下感曼不到任何空隙。如果他手裏握著的東西不是拖把而是竹刀,要說他是即將麵臨比賽的劍士,應該也會有人相信吧。唰!唰!他就像是在刨刮地板一樣,不停地拖著地。


    「她該不會是一直一個人待在家裏吧?」


    進入社會的話,可能在各方麵都不太好過吧?我一邊回想她那獨特的個性,一邊拚命地尋找開始對話的契機。


    「既然這樣我就介紹朋友給她好了,一直悶在那種地方,絕對不是好事啦。啊,雖說是朋友,不過對方也是女孩子,所以不必擔心。應該說,我現在正好和一個跟她同年的女人在交往,那家夥也說她踏人社會之後完全交不到朋友,寂寞得很,幹脆讓她們一起聊聊女人的話題……」


    「不必了。」


    那對不管按下任何按鈕都不曾發出光芒的漆黑眼睛,現在正燃燒著猛烈的敵意盯著我看。我回視他那仿佛快要燒焦的眼睛,心想幹脆辭掉這裏的工作算了。辭職是很簡單的。我想我應該會轉行當農夫,最後變成在任何地形上都能得心應手地操作收割機的稻米之子吧。


    然而,想要永遠擺脫那個惡夢,大概並非那麽簡單的事。要是一個不小心,我可能一輩子都要這樣持續感受被汗水弄得濕濕黏黏、惡心至極的棉被觸感;我的視線往下一看,發現我的長靴上緊緊黏著各式各樣的狗毛、就像希望我拯救它們似地緊緊攀附著。汪汪、汪汪。當我因為夢境而落淚時,我真的再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7


    原本應該是用來彈落煙灰的東西。


    或者是用來丟掉煙蒂的東西。


    我呼喚著這個本來應該使用於上述用途的物體;那呼喚的聲音仿佛回蕩在腹中一般,顯得過於沉重:「……煙灰缸。」


    「是的!」奈奈瀨整個人像是彈了起來似地回答,但她隨即發現這個家中原本就沒有煙灰缸這種東西。過度驚慌之下,她將自己的掌心伸向眼前這個女人,說:「請用!」


    「……」


    女人瞥了她這個看不出是玩笑還是認真的動作一眼,緩緩走向電話台。被短裙緊緊包覆的臀部線條浮現出來,在在強調了她的女人味。在這個隻有一張雙層床的簡陋小房間裏,女人很明顯地散發出與房間格格不入的氣息。


    回紋針、發夾、橡皮筋、眼藥水……女人拿起裏頭裝有許多小東西的小型鋁製容器,把內容物全部倒在電話旁,清空容器。這聲音就像刮黑板一樣,令人感到生理上的不適,使得奈奈瀨縮起了身子;而女人隻是靜靜觀察著奈奈瀨的反應,動作輕柔,如同取下敵方大將的首級一般,將一截長長的煙灰抖落在容器裏。


    「因為我和哥哥都不抽煙的關係……」


    奈奈瀨脹紅了臉;除了欲蓋彌彰以外,再也沒有更好的詞匯可以用來形容她臉上的表情。麵對她明顯充滿緊張感的笑容,女人的表情就顯得十分具有壓迫感。她環視整個房間後說道:「呐,為什麽要住在這麽肮髒的地方?沒錢嗎?」唇縫間呼出一大團煙霧。就算隔著一件襯衫,還是可以判斷出女人若沒有穿上內衣,那她分量十足的胸部肯定會有點下垂。這股分量仿佛讓她的態度變得越來越狂妄。


    「這個嘛,其實並不是沒錢……隻是哥哥覺得這樣的地方比較讓人放心。」


    「哼——嗯。你啊,是真的一直待在這個家裏嗎?」


    「是真的。」


    「你都做些什麽?」


    「家事、之類的……啊!我還會想一些給哥哥看的表演。」


    「表演給哥哥看?」


    「是的。那個……因為哥哥平常都不太露出笑容,所以我就想,至少在家裏,要能讓他得到一點點慰藉。」


    怯怯仰視著的奈奈瀨忐忑不安,雙手十指不停地互碰、分開,連一秒鍾也靜不下來。真是礙眼。女人如此輕聲低語後,從她進門後就一直沒放下的包包裏拿出了吸油麵紙。


    女人唰地撕了一張下來,開始按壓自己的額頭、鼻翼。這段期間,覺得自己惹毛對方的奈奈瀨,光是為了在自己說話時能在語尾加上「!」就費盡了全力,同時還要小心不要讓臉頰鼓起來。吸盡了女人臉上油脂的薄紙被揉成一團,丟在地毯上。


    女人想著,依照經驗來看,說到自己到底對女人這種生物有哪裏不滿這一點……其實不管自己是否能理解像奈奈瀨這種凡事戰戰兢兢的類型,總之,最基本的行動模式,就是毫不掩飾地表現出想把對方的人格徹底破壞的敵意;剛才奈奈瀨忍不住伸手來代替煙灰缸的行動也不是在開玩笑,隻是時常被迫回應類似要求的身體還記得這些事情罷了。


    為了安撫眼前這個女人幾乎有點淒厲的不快心情,奈奈瀨把手邊一張超市廣告單拉了過來,開始折起紙娃娃。她用指腹拚命折著兩麵單色印刷的廉價廣告單;價格和商品名稱用紅字標示,看起來其實也挺像紙娃娃的和服花樣。女人站在敞開的窗戶旁,奈奈瀨走近她,說道:「如果你願意的話請收下……」然後遞出成品。結果被人一把抓起的紙娃娃就這樣十分開心似地飛進了排水溝。


    女人直接移動到矮桌前,伸手拎起奈奈瀨付出了汗水和努力、夜以繼日寫個不停的研究筆記,質問:


    「……你啊。這個,這種東西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寫的?」


    正襟危坐的奈奈瀨小心注意著不要抵觸到對方的敏感神經,一邊彎著手指數道:「我記得是從二十二歲開始的,所以……」


    「三年?」


    奈奈瀨接下來的話被女人打斷,而且她還過度敏感地察覺到對方的聲音裏隱約含有非難之意。於是奈奈瀨連忙伸出手來在臉前揮動:「我隻是偶爾才寫而已!而且是自發性的!更何況什麽都不做,光是等待複仇,反而比較累人!」


    「……複仇?」


    女人就像試圖讓自己回想起這兩個字所代表的意義一樣,再次複誦:「……複仇?」最後高高抬起她反複刷上睫毛膏而顯得沉重無比的睫毛,反問奈奈瀨:「……複仇?」


    「啊,嗯。我一直都在等著。那個,金森小姐,要不要喝點什麽?」


    赫然發現自己沒有端茶給客人的奈奈瀨鐵青著一張臉,掙紮地從座墊上站了起來,「那個,養樂多可以嗎?」


    「不用了。」


    女人丟下筆記


    本,抓住了奈奈瀨的肩膀,「更重要的是你剛剛說了什麽?快說,你剛剛說你在等什麽?」


    「就是那個,複仇。哥哥會對我複仇,因為我做了對不起他的事。」


    想要盡快端出飮料的奈奈瀨慌慌張張地迅速回答。被稱呼為金森的女人停下手來,但最後還是輕輕吸了口氣,說道:「……總之,我知道你正處在受人憎恨的立場上。」原本深深陷入奈奈瀨肩膀的手指,也像是在操作口風琴鍵盤一樣,依序鬆開。


    「雖然不懂,但是我了解了。」搖著頭、露齒而笑的女人似乎有了結論。她決定徹底把對方當成白癡來看。


    「那麽,為什麽你還要這樣乖乖等待呢?快點逃跑不行嗎?既然覺得自己不對的話,就快點把那個……複仇是吧?快點讓它結束不是比較舒坦嗎?反正也不至於真的被殺吧?」


    「哥哥要做的,是有史以來人類所進行的種種複仇行為當中最恐怖的、讓人覺得被殺可能還比較好的複仇喔!」


    奈奈瀨有點驕傲地挺起了她的b罩杯。


    「……那到底是怎樣的複仇?」


    「哥哥他也是每天都在想,但好像一直想不出來……因為哥哥是完美主義者,而且又非常努力呀!」


    奈奈瀨像是有點不好意思似地抓了抓頭。這時,女人忍不住握緊拳頭,力道大到發起抖來。原本以為這樣的表現隻會出現在漫畫或動畫裏,看來也不一定是這樣嘛!女人心中如是想。


    「……所以呢?你等待這個被殺還比較好的複仇到底等了多久?」


    在腦海裏浮現的千言萬語中,女人好不容易才挑出這麽一句話。


    「從起因開始算的話,大概快要十二年了吧。」


    「……」


    為了減肥而隻吃了少許午餐,額外的空腹感讓女人有點暈眩。「怎麽了,金森小姐?」奈奈瀨一臉擔憂,探頭過來關心。女人強忍住想要一拳揮過去的衝動,從包包裏拿出第二根香煙。


    「不要碰我。」


    「……是。」


    「那麽,你打算就這樣一直被你哥哥憎恨嗎?」


    「嗯。不過,那都是因為我做了被恨也無可奈何的事情……」


    「所以呢?因為錯都在你,所以你就在這裏等待哥哥複仇嗎?等了十二年?」


    「啊,不過不過!我開始和哥哥住在一起接受監視……到現在還不到四年喔!」


    女人就這樣半睜著眼,直接把手上的香煙撚在牆壁上。當香煙濾嘴壓扁在墨綠混著咖啡色的粗糙壁麵上時,女人身旁同時響起了「呐嗚!」的奇妙喊聲。掉落在地上的煙蒂發出燒焦的味道,但是女人卻毫不理會地關上了包包。


    「欸?金森小姐,你要去哪?」


    女人一時無法順利地將倒在地上的高跟鞋套進腳裏。而她身後的奈奈瀨則狼狽得有點引人發笑。


    「欸?為什麽突然要回去了呢?難道我做了什麽讓人不快的事情嗎?金森小姐?啊、難道是鼻毛?因為我一直沒有把金森小姐的鼻毛跑出來這件事說出來嗎?因為我在交談的時候,一直都在想著這件事的關係嗎?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你才不會覺得煩躁……」


    「我先講明了,我可是不曾忘記你在高中時對我做過什麽!」


    雖然把今天剛見麵的瞬間就一直忍耐著的話爆發出來,可是就算走到門外,女人心中的不耐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是以連同身體一起炸開的勢頭急速膨脹。


    女人揮開那隻拉住自己的手,像是要把奈奈瀨脫口而出的「小梓等一下!」這句話毫不留情地扯斷似的,用力甩上了門。


    8


    我今天也好不容易削好了大特價的蘋果,但哥哥還是告訴我:「不需要。」他邊說邊用毛巾擦拭剛從浴室洗好澡出來的頭發,並且注視著牆壁上隱約可見的裂縫。如果他願意看看這顆鮮紅欲滴的富士蘋果的話,相信他一定會想吃的說。


    可是我並未獲準詢問:「為什麽不需要?」同時整個氣氛也都禁止我先做確認之後再削蘋果。對哥哥來說,我是憎恨的對象。哥哥是因為我才變成不幸的受害者,所以這樣的關係是非常正常的。


    除了生活所需的事情之外,出門的次數必須壓到最低限度。


    和任何人、甚至鄰居之間的來往,也都要極力避免。


    這些事情都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是等待處刑的犯人,而哥哥則是負責給予我痛苦的看守人。


    在我打算偷吃盤子裏的蘋果、還差十公分就能成功的那一刻,聽見了第二次的「不需要」,所以我也隻能悄悄進行把蘋果泡在鹽水裏→蓋上保鮮膜→放進冰箱的哀傷三步驟(剛削好的蘋果絕對比較好吃的說)。從廚房回來的途中,停不下來的咳嗽讓我滿麵通紅;我整個人搖搖晃晃地坐下之後——


    「感冒了?」


    哥哥這麽問我,所以我用手背貼住自己的額頭,撒了一個謊:「嗯。不過發燒不算嚴重。」盡管有一部分的我仍然希望哥哥能看看我剛才夾在腋下的溫度計數字……不行不行,這點小事就要讓哥哥為我擔心,我也實在太不知分寸了。


    「別傳染給我。」


    「……嗯」


    哥哥可能會為我擔心之類的煩惱,似乎打從一開始就很無謂。我十分清楚這一點,但因為身體變得虛弱的關係,讓我產生了相當厚臉皮的誤會。唯我獨尊!我緊握拳頭,忍住不斷上湧的羞恥感。身體開始出現陣陣麻痹,靜坐讓我覺得腳底板傳來的冰涼感十分舒服。好像又要開始咳嗽了!我連忙用雙手蓋住自己的嘴巴,盡可能不讓細菌飛散,然後咳個不停。盡量安靜、盡量減少次數,然後再把附著在手掌上的細菌重新吸人體內。


    「你今天要讓我看什麽?」


    就在我孜孜不倦地回收細菌的時候,哥哥的催促聲傳了過來,於是我迅速把手洗幹淨,從架子上拿出筆記本。


    「那個,我又從頭開始學了單句搞笑……」


    「是王道呢。」


    「但果然還是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


    「試試看吧。」


    「呃,嗯!」


    盡管我站了起來、並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詮釋了單句搞笑,可是因為發燒的關係,成果比以往都要來得悲慘(特別是當我叫著「楓葉饅頭!」並擺出動作時,負責評分的哥哥所流露的眼神,感覺上像是會出現在臨死前看到的走馬燈裏)。因為我一直沒有聽見結束的指令,所以隻好一次又一次地鞭策自己疲累的身軀。楓葉饅頭!我越是拚命移動手腳,腦袋裏麵就越像是快要爆開似的。楓葉饅頭!身體使不上力;由於手臂舉不起來的緣故,我隻能沿著像聖誕樹一般參差不齊的動線,反複在空中不完整地綻放出我的楓葉饅頭。重來、重來、再重來……等到惡寒、頭痛、喉嚨痛等諸多症狀逐一出現時,才好不容易聽見:「今天這樣就夠了」的許可,整個人像是要不支倒地似地跪在地毯上。


    「汗流得真惡心。」


    哥哥俯視著我,就像踩扁了一隻蟲子的小孩一樣。


    「……我去洗澡。」


    我一邊艱難地呼吸一邊站了起來,打開窗戶朝著曬衣竿伸出手。和室溫相去不遠的空氣當中,混雜著這附近幾戶人家的生活氣息,若有似無地撲上了我的臉。白天晾的大浴巾還有點濕。


    「那個,哥哥……」


    「幹嘛。」


    「今天啊……」


    原本話就要說出口了,但我卻突然猶豫到底該不該繼續說下去,於是我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為什麽呢?為什麽我會這樣吞吞吐吐呢?小梓說她是受那個叫作番上的男人所托才過來的,我不曉得這件事情到底應不應該向哥哥報告。


    昨天,我對跑完馬拉鬆回家


    的哥哥提起了番上先生來過的事,他也隻回答:「不準再理他。」就打發了我。要是讓哥哥知道我連續兩天和外麵的人接觸的話,他一定會輕視我、會厭惡我、會痛恨我。


    我一扯浴巾,就立刻感到整根曬衣竿都在搖晃。關上窗戶後,對麵人家朝水溝裏排水的聲音也隨之變小。要是被哥哥發現小梓留下來的香煙和香水的味道的話……突然害怕起來的我不由得動手揮動浴巾,試圖讓氣味粒子飛遠一點。哥哥麵帶詫異的表情回頭看我,我告訴他:「上麵有蟲子。」藉此蒙混過去。似乎對此失去興趣的哥哥像平常一樣坐倒在地毯上,為了他無法動彈的右腳,開始仔細地進行伸展操。


    「要去跑嗎?馬拉鬆。」


    我試探性的詢問,當然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要去。」


    這一年當中,哥哥幾乎沒有一天不出門跑步。這當然是針對我現在再也不能出門跑步而做的事情,所以連同伸展操在內,哥哥每天晚上的馬拉鬆時間,對我來說,就是快速進行自我反省的時候。哥哥對不起哥哥對不起哥哥對不起哥哥對不起……


    當我正在內心懺悔時,哥哥對我大吼:「快點滾去浴室!」於是我連忙從櫃子裏拿出內衣褲,走出起居室。雖然心裏知道現在去洗澡的話,感冒百分之百會惡化,但我當然不會說出來。和平常一樣,我沒鎖上浴室的門,就直接在脫衣間裏脫掉運動服(明明隻有哥哥在家卻鎖門,這樣絕對比較奇怪),開始沐浴。腋下感到的微微痛楚,讓我想起自己剛剛一直死命地夾著溫度計。我先衝洗因為流汗而黏答答的頭發和身體,接著浸入殘留在浴缸裏、還來不及加熱的溫水中。此畤,我聽見玄關附近傳來「喀嚓」的關門聲。


    我從浴室出來時,症狀愈發惡化;就算從遠處,也能馬上發現我因為寒冷而全身發抖。運動服底下多穿了三件衣服,但仍然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就在我準備打開空調的時候……我在最後一秒鍾停了下來。是的,這是懲罰。我從衣櫥裏拉出了充滿灰塵的棉襖,然後一邊咳嗽一邊走近置物櫃,拉開抽屜,尋找藥物。但不知為何,唯獨感冒藥消失無蹤;無可奈何之下,我隻好吃下治療頭痛的藥錠。


    因為我不能先鑽進被窩裏,身體又不斷控訴痛苦,所以我隻能硬撐著等待哥哥回來。身上的寒氣一點也沒有消失的征兆,腦袋像是要從內側開始融化一樣炙熱,喉嚨又痛又卡痰,鼻涕流個不停。再這樣下去可能就要不行了。這個可能性雖然在我腦海中閃過數次,但是我仍然意識朦朧地想著要是在這裏死掉,會給哥哥帶來麻煩的。屋頂夾層又響起老鼠窸窸窣窣的聲音。今天哥哥的馬拉鬆時間真是異常的久呢。


    就在我思索著應該如何讓高溫和寒氣互相抵消、藉此不去意識到痛苦的時候,聽見有人回來的聲音而回過神來。「歡迎回來,哥哥!」我像是坐在輪椅上的少女一樣搖搖晃晃,但最後還是奇跡似地讓身體站了起來,走到玄關迎接哥哥。可是他卻無視於我的存在,直接走向了雙層床的梯子。


    「今天好晚呢。跑到哪裏去了呢?」


    「……ieon。(注:日本的大型連鎖百貨。)」


    「跑這麽遠?」


    我看著哥哥吃力地拖著他穿著牛仔褲的右腳,一階一階爬上梯子,小聲回應。雖然哥哥就此不再說話,但我自己也想要盡快躺下來,於是我便跟著鑽進了下鋪。我一邊克製著急促的呼吸,一邊用平常的聲音說道:


    「……明天會想到嗎?」


    「……會想到的,明天一定會。」


    我用修女比畫十字的嚴肅心情,拿起麥克筆在月曆上畫了一條斜線。因為視線焦點對不上的關係,光是要蓋上麥克筆的蓋子就費了我好一番工夫。最後我朝著電燈的操作繩伸出手。


    「晚安,哥哥。」


    我隻能繼續這樣等下去。不過總有一天,哥哥一定會為我想出一個世界上最痛苦、最屈辱的複仇的?


    9


    「逃跑吧。你不能一直待在那個家裏麵。複仇什麽的,山根先生的腦筋根本是有問題。」


    啊啊,你看,有白色的東西流下來羅,得快點擦掉才行。說著,番上先生從公事包裏拿出麵紙、一口氣拉出十張左右,從我斜對麵的沙發上站起身來。


    「哥哥的腦筋才沒有問題呢——」


    暌違五年,再次進人卡拉ok的我,認真注視著現在完全變了一個樣的遙控熒幕(以前都是用遙控器輸入歌號數字,不過現在的主流似乎是以觸控筆輕點熒幕)。我停下正在進行的事,接過番上先生遞來的麵紙,擦了擦嘴邊的冰淇淋。雖然高燒已經退了,但鼻子下方還垂著鼻涕,於是順便一起擦掉。


    「就說了那個樣子是監禁啊,奈奈瀨美眉。快點清醒吧,你一定是被他騙了。」


    「我才沒有被騙呢——」


    你被騙了你被騙了!番上先生一邊搖頭,一邊翻動著膝蓋上厚厚的點歌本;持續搖頭的模樣,使得他看起來有點像是正在速讀、翻頁快速的人。我用湯匙一匙匙挖起因為鼻塞而吃不出味道的冰淇淋,將之送進嘴裏,並因為不習慣包廂裏的紫外線燈光,而不斷挪動臀部、改變坐姿。


    番上先生雖然在翻閱點歌本,可是似乎也不打算真的點歌來唱。剛剛他突然跑來家裏的時候,真的讓我手足無措地驚慌了好一陣子。不過,在我好不容易向他說明要是被哥哥發現會非常困擾之後,番上生便提議,將談話地點改到這棟火車站前的住商混合大樓。


    明明隻是談談卻進了包廂,這個狀況實在有點讓人抗拒。但如果番上先生真的是為我考慮才選了包廂,而我卻這樣胡思亂想,未免也太不識抬舉了!一如既往,快要陷入負麵循環的我下定決心,親手關上了這個牆壁上畫著海豚圖案、狹小房間的門。沒問題的,我現在穿的是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無比完美的全套鬆垮垮的運動服(灰色),絕不可能讓對方產生任何不軌之心。番上先生!定隻是覺得和我這種女人一起走進附近的咖啡廳很丟臉而已。


    「那個,現在大白天的……工作不要緊嗎?」


    「啊啊,」不小心就請下去了啦,是有薪假。以前請過一次之後,覺得好像會上癮,所以一直忍耐到現在。可是那個、今天聽到山根先生因為發高燒而請假的消息,我就覺得一定得來探病才行。」


    「好像是因為我的感冒傳染給他了……」


    「奈奈瀨美眉已經沒事了嗎?」


    「還有一點發燒,不過已經沒事了,嗯。」


    「不好意思啊,突然拉你出來。」


    「哪裏。」


    點歌本光是放在膝蓋上,就令人聯想起時代劇中出現的拷問器具;番上先生將它「啪搭」一聲闔上,伸手拿起桌上的可樂。


    「那個……你和哥哥是朋友嗎?」


    「嗯——與其說是朋友,不如說我在某方麵很尊敬他。」


    尊敬?尊敬在收容所處分野狗的哥哥嗎?我差點就要將這句話脫口而出,臨時改口:「不過為了過來探病而不惜請假,實在令人感動呢。我不太懂,所謂同事都是這樣的嗎?」


    「……不,抱歉。其實我是從阿梓那裏聽說,奈奈瀨美眉一直在等待山根先生對你的複仇,所以想要好好聽你親口說一遍。」


    聽到番上先生真正的來意,我覺得,好不容易下降的高燒,似乎又要從耳朵深處開始惡化起來。好奇心。興趣本位。這是我和哥哥最需要小心的事情、最需要疏遠的東西。


    「那個……我留了字條說我出門買感冒藥,所以要是太晚回去的話……」


    我知道,不必擔心。番上先生如此對我點點頭,放下了手中的可樂。卡拉ok店裏提供的杯墊被水滴弄得濕漉漉的,想必並沒


    有發揮其應有的功能。番上先生不知為何麵帶笑容。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笑,但那還真是自己模仿不來的自然笑容啊——我在腦中一隅這麽默默想著。要是自己也能露出逭種笑容的話……可是從以前開始自己越是微笑就越惹得對方煩躁,所以看來是不可能的。明知自己已經惹人厭煩,卻還是隻會露齒微笑,想必這是上輩子造的孽吧。


    聽著番上先生再三慫恿我逃跑比較好、逃跑比較好,我也一心一意地回答「說得也是」、「我考慮看看」、「嗯逃跑可能真的比較好,幹脆就直接逃跑好了」,生怕自己會害他覺得無聊。就在我們一來一往的時候,紙杯裏的哈根達斯冰淇淋已經化成普通的白色乳狀物了。


    雖然不想吃,不過難得對方主動開口說要請客,而我卻沒在他的麵前吃完。要是番上先生因此大發雷霆,拿起那支麥克風把我的頭打到變形,我也不能抱怨些什麽。我用小小的塑膠湯匙一點一滴地撈起融化的奶油,努力把蘭姆葡萄口味的液體送進嘴裏。隔壁包廂的人進出得異常頻繁,每次出人都爆發出想讓自己的喉嚨爛掉一樣的吼叫聲,試圖破壞我們的聽覺。


    「那麽,為什麽奈奈瀨美眉會被山根先生怨恨到這種程度呢?」


    「……咦?」


    我雖然卯足了全力假裝沒聽見,但果然還是無法蒙混過去,我隻能咬著湯匙陷人沉默。啊啊,可是如果我一直保持沉默,番上先生說不定就會討厭我了。一想到這裏,我的心髒就開始噗通噗通地狂跳。現在的我就連這個噗通噗通是真的心跳聲、還是隔壁包廂傳來的重低音都分辨不出來;可是噗通噗通確實存在,噗通噗通確實是讓我混亂的原因。


    「那個……其實我不太清楚。」


    「欸?不清楚什麽?」


    「不清楚為什麽我會被怨恨。」


    「……真的假的?」


    不知不覺間移動到我身邊的番上先生,從我嘴上一把搶走那根用來充當障礙物的湯匙,說道:「等一等,你能不能詳細說明一下到底發生過什麽事啊?」我們的距離近到膝蓋都快要碰到一起了。不過對番上先生來說,和女人坐在一起時,這樣的距離絕對是理所當然的吧。


    「那個,為什麽您這麽想知道有關哥哥的事呢?」


    「我要是不知道的話,就會做奇怪的夢啊。」


    「奇怪的夢?」


    那是我個人的問題啦。番上先生隻用一句話帶過,而我也隻能假裝自己接受了這個解釋。「是嗎……」我明明已經這麽努力在改變話題了,為什麽番上先生就是察覺不到我有多難以啟齒呢?考慮過對方的心情之後卻不會覺得不安,他至今的人生到底是如何被人捧在手心裏嗬護的呢?


    要是這個人討厭自己的話……光是想像就讓我坐立難安。其實不願意外出是我本人自內心的願望;我光是出門買晚餐用的菜就得考慮各式各樣的事情,一趟下來,便把自己的精力都消磨殆盡了。


    例如從後方一邊按著腳踏車車鈴一邊超越我而去的少年,他心中一定對我抱持著「快滾開啦」的厭煩。站在收銀台後方排隊的人們,也一定對於遲遲無法從錢包裏拿出零錢的我抱持著無法磨滅的反感。就算不是針對我也一樣。例如在乘客爆滿的車廂裏,其他乘客針對趕著最後一秒擠上車的人所發出的毒氣。總而言之,我害怕所有種類的惡意,完全無法忍受。


    所力現在的生活是我自己選擇的,並不是被哥哥監禁。我真的很想讓番上先生理解這件事,但我剛剛已經露出了仿佛已經被他說服、無比誠懇的「我要逃跑我要逃跑」的表情,事到如今真的沒辦法推翻了。要是被番上先生知道剛剛都是在演戲的話,一定會傷到他的心。與其讓別人傷心,還不如讓我自己傷心。隻要一想到對方的痛苦,我就覺得自己即將死去。


    「你說你不記得了,但是一定有某個機緣巧合讓你們決定住在一起吧?你們的父母怎麽了?」


    隔壁房間的大合唱又變得更加嘈雜喧鬧。番上先生將臉湊到我麵前。


    「番上先生。」


    「怎樣?」


    「您可能誤會了一件事,我想跟您確認一下。」


    「嗯。」


    「我和哥哥並不是兄妹。」


    「欸?」


    「我雖然用『哥哥』來稱呼哥哥,但是實際上並不是親哥哥。」


    「啥?」


    嘴巴大開、合不起來的番上先生凝視著我。嘴巴大開的幅度幾乎可以直接吐出一顆球,上麵寫著「下巴掉下來」。


    「……那你為什麽要叫山根先生哥哥呢?」


    「我們在老家是鄰居,兩個家庭的成員感情都很好,所以我從小就哥哥、哥哥的叫他,已經習慣了。」


    「所以奈奈瀨美眉的名字不是山根奈奈瀨?」


    「我叫緒川奈奈瀨。」


    「……是嗎?」


    「那個,我差不多該買藥回家了……」


    嘴裏雖然不斷反複著我知道、我知道,但番上先生依然抓著我的手腕,半點起身的意圖都沒有。這個人究竟有沒有注意到,從剛剛開始,他就一直在摩娑著自己剃得幹幹淨淨的下巴呢?


    「你們也沒有在交往對吧?」


    「不是的。在哥哥的監視之下,我們的關係才會比較清楚。」


    「監視是指……」


    我感到他緊握著我的手腕的手越來越用力,我得要逃跑才行。當我出現這個念頭的瞬間,番上先生的雙手伸到我的眼睛前方,搶走了我的眼鏡。我連嚐試抵抗的時間都沒有。


    「奈奈瀨美眉的視力不好嗎?」


    「……很不好。」


    番上先生像是迎著紫外線光源似地,將眼鏡鏡片朝向天花板。我感受到一股微溫的氣流,正在我的頭頂上方流動,抬頭一看,才發現角落裏設置了一台古怪的機器。換氣風扇?乍看之下,我這麽認為;但隨即發現那台機器似乎隻會每隔幾分鍾噴出一次充滿清爽味道的空氣而已。就連鼻塞的我都能聞到,可見是相當強烈的香味。


    「山根先生的腳不能動,和奈奈瀨美眉有關嗎?」


    「……為什麽這麽問?」


    「總覺得有點關係嘛。」


    「……沒有任何關係。」


    「真的嗎?」


    我的視線不斷瞄向鑲嵌著部分玻璃的大門,想要尋求幫助。但是剛好經過的紅圍裙店員,似乎完全沒有感應到我快要撐破眼球與血管的心電感應,就這樣消失在玻璃之外。看來他應該是送飮料到隔壁包廂去了,因為震耳欲聾的走音歌聲又再次襲向我們的鼓膜;多半是由主唱的同伴操作的鈴鼓和沙鈴,激烈到要蓋過本來應該是主角的歌聲。


    「我真的、真的再不回去的話,哥哥會……!」


    「沒事的啦。我已經讓阿梓去他那邊了。」


    小梓?番上先生不理會我的反問,反而將手裏的眼鏡掛上自己的耳朵。這果然沒有度數呢——奈奈瀨美眉。我是因為隔壁的歌聲太吵才沒有聽見這句話的;我拚了命的這樣假裝。


    10


    記得我以前讀過的少女漫畫之類的書裏,有這麽一句台詞:「我可以為了你而死,卻不想被你害死。」我完全同意。真的。我可以為了你而死,但卻不想被你害死喔?番上。


    今年春天突然被分發到評價最差的單位,我可以體會你為什麽會每天大呼小叫,抱怨自己為何非得做這種事不可。不過話雖如此,我也知道你不敢把辭呈直接甩到那個你一直叫他禿頭禿頭的老頭子上司頭上,然後自己去就業服務處。你沒有這種勇氣。畢竟我們都已經交往五年了呀。


    我每個晚上都在聽你不斷地抱怨,那大概已經累積了單行本五十集的分量了吧?當你每次


    拖到天亮才帶著宿醉回家、一點事前聯絡也沒有的時候,我都盡可能地什麽都不說。盡管我自己也因為每天的派遣工作而筋疲力竭,但還是會為了幫你打氣而親手做菜……還有盜汗。我每天都用特地放在枕頭底下的毛巾,幫番上你擦掉那些隻有產婦分娩時才會流得那麽誇張的汗水喔。我一定會是個好太太的。


    集合住宅仿佛飼育小屋一般狹窄破爛。我按下門鈴,現在的心情真是低落到不行。我站在理當昨天就該下定決心不會再度光臨的玄關大門前,一個男人從門縫當中微微探頭出來。當我從他的眼中讀取到「你這妓女來這裏幹什麽」的心聲時,我有那麽一瞬間想要破口大罵:「我才不是妓女!人類可不是用外表就能判斷的!我是有喜歡的對象的,哪像你一副變態的樣子!」然後再如他所願,離開這裏。但我還是在最後一刻硬生生地忍了下來。為了讓自己冷靜,我仔細確認自己的指甲油確實發色完美。


    「緒川……奈奈瀨,在嗎?」


    靜靜向男人詢問那個光是說出口就讓我想要剪掉舌頭的名字。相隔十幾年,這個男人的眼鏡即使長大成人也完全沒變。他就像是附近蓋了大型商場而被迫進行清倉大拍賣的商店街一樣,毫無生氣地簡短回答:「不在。」說完,雙腳微微晃了一下。


    「你看起來好像很不舒服,生病了嗎?」


    「生病了嗎?」真虧我問得出來。番上早就調査好了,這家夥今天因為感冒所以沒有去上班。所以才會瞄準他臥病在床的時機派我過來,結果我竟然還厚著臉皮問他,「生病了嗎?」要刻意做作也該有個限度。昨天明明已經鬧了一整晚「討厭我不想去!」,卻在最後的最後聽到番上這句拐彎抹角的疑似結婚宣言:「我要是真的辭了公務員,變成小鋼珠玩家的話,麻煩的人會是你。」結果我還是決定過來這裏按門鈴了。事到如今,再後悔也已經太遲了。


    「你有去看醫生嗎?有藥嗎?」


    「……」


    山根毫不掩飾地露出警戒之色,審視著眼前突然造訪的女人。還是回去好了;我一邊強忍著差點就要發出來的歎息,一邊強迫自己露出與內心完全相反的笑容。不過這似乎造成了反效果。對方露出越來越不快的表情,把門縫關得更小。


    「喂。再怎麽說我們也是認識的人,不必這麽討厭我吧。」


    「你到底來幹什麽?」


    不行,完全不被接受。我豁了出去,模仿惡劣推銷員的做法,硬是把腳塞進了門縫,也不管高跟鞋的鞋跟會不會壞掉,強行推開了門。這個行為大概已經完全否定了我剛剛表現出來的擔心,不過番上想出來的作戰計劃原本就太過幼稚,打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不會成功。


    作戰計劃,這種說法實在讓人覺得丟臉。簡單來說,就是在番上把緒川奈奈瀨帶出門的這段時間,我要誘惑這個家夥,問出他們兩人的秘密……過程就是這麽簡單。不過我和他從以前開始就一直水火不容,要我誘惑他什麽的根本不可能。難道要讓他揉我的奶?光是想像就覺得我的乳頭會爛掉。不過更重要的是,如今番上和緒川奈奈瀨兩人正在獨處,那個狀況足以讓我失去冷靜的判斷,我實在沒有自信能夠保持正常。為了誘惑他而故意選擇的無袖洋裝,讓我裸露的肩膀歡颼颼的,一點也靜不下來。我巴不得盡快結束這裏的對話,然後用手機聯絡番上。


    「我可以在裏麵等她回來嗎?」


    不等山根回答,我便迅速脫掉高跟鞋走進起居室。我看了看和昨天一樣了無生趣的房間,在毫無彈性的座墊上坐了下來。山根帶著「你的腦筋有問題嗎?」的眼神,從後麵搖搖晃晃地追了過來,抓住我的肩膀。不過我一把揮開了他因為發燒而使不出力氣的手,隨後拿起矮桌上的蘋果盤子,把保鮮膜撕開。


    「可以吃嗎?」


    「滾出去。」


    「我要吃羅。」


    「滾出去。」


    啊啊,這個男人果然和以前一樣,一點也沒變。對女人近似頑固的厭惡。雖然我也因此失去了和他好好溝通的意願,不過就算我對他好言相待,結果大概也一樣吧。


    從以前我還會拿著莉卡娃娃到緒川奈奈瀨家玩的那個年紀開始,這家夥就一直都是這副德行。當時還是國中生的他,因為雙薪家庭的緣故,父母都很忙,所以養成了沒事就到鄰居緒川家吃晚餐的習慣。我也曾因為時間太晚而留下吃了好幾次晚餐。當時的我,就連在班上個性十足的緒川奈奈瀨都能毫無隔閡地一起玩。盡管我是如此溫柔,可是這家夥過剩的自大態度還是讓我無法對他好言相向。


    總是用冷淡眼神鄙視著當時還是小學生的女孩子,臉上露出無比輕蔑的表情,默默地動著筷子的山根英則。雖然他假裝漠不關心,不過隻要一眼就能看透,那全都出自他自我意識過剩的演技。要說究竟有多明顯,大概就像當時他臉上的青春痘一樣狂亂激烈吧。


    「啥?你以為你是哪裏的國王嗎?」每當夾起盤子裏的菜時,我都不知道有多想對他罵出這句話。「你在家好像很偉大的樣子,可是學校的女生不是都覺得你很惡心嗎?待在家裏惡心的程度就會減少是吧?」數不清有多少次,我都這樣緊緊握住自己的筷子,想讓他再也吃不下飯。


    實際上,我也曾經出於好意,告訴緒川奈奈瀨她全心全意仰慕的哥哥在學校的評價有多糟。可是那個白癡女人竟回了一句:「因為哥哥比較容易遭人誤會嘛……」誤會?喔——所以那家夥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把我不小心弄丟的有色唇膏扔到垃圾桶是我的錯覺羅?抱怨之後他也隻是回答:因為很髒。」連一句道歉都沒說就直接離開,這也全都是幻覺?


    聽我這麽說完,當時還沒有戴眼鏡的緒川奈奈瀨隻是微微歪著頭「嗯——地曖昧微笑了一下。喂喂,這樣一來,我不就像是向你打小報告的配角、為了襯托天使般的緒川奈奈瀨而存在的小角色了嗎……總而言之,我現在依然清楚記得,當時自己的內心被懊惱與自我厭惡而搞得亂糟糟的感覺。


    從小學到國中這段期間,我體驗過無數次同樣的狀況,而我一直都在拚命想辦法讓內心的某個角落不要討厭自己。可是不管我搽上再多唇膏、不惜夾傷眼皮也要用睫毛夾把睫毛夾翹,緒川奈奈瀨她那小巧的臉蛋、整齊的牙齒、靈活的大眼睛、白皙的膚色、水嫩的膚質、可愛的聲音、汗毛的生長方式……總之我就是覺得,這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強調:「這家夥將來一定很幸福,一定會有男人愛她。」因為堅持不想承認自己的嫉妒,所以我一直都和被班上同學疏遠的她保持朋友關係。


    也因此,上了高中之後,我努力學習化妝、努力做豐胸體操做到肩膀脫臼、持續用叉子的握柄壓住眼皮、硬是讓自己擠出眼皮上的那一條線。我做這些事情全都是為了贏過緒川奈奈瀨。


    即便如此,正值青春期的山根卻完全沒注意到這些事。反正他一定會用「在緒川奈奈瀨覺得跟自己在一起很丟臉之前,自己先覺得跟她在一起很丟臉」之類無聊的自戀,連帶把我當成炮火猛攻的對象。


    之所以丟掉我的唇膏,背後可能也隱藏著類似的原因。小學時就已經十分敏感的我,雖然在當下的氣氛中莫名察覺到這件事,但我也不會因為這樣就同情這個家夥。因為這家夥也和其他男人一樣,到頭來全部都是緒川奈奈瀨緒川奈奈瀨緒川奈奈瀨!


    「呐,你有交過女朋友嗎?」


    喀滋喀滋。我一邊咀嚼著用牙簽刺起來的蘋果,一邊粗魯地詢問。我的態度讓山根的眉頭徹底皺了起來。不爽吧、快覺得不爽吧,下流的女人應該是這家夥最討厭的類型。我特別強調這一點,故意挺了挺有點袒露的胸部。


    「莫非你還是處男?」


    啊啊,下流真是好啊!連


    這種事情也能輕鬆問出口。山根就像是覺得乳溝是某種髒東西一樣撇開了視線,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興奮起來了?好像不是這樣。看來他的感冒似乎比我想像中還要嚴重。他就這麽直接跪倒下來,掉在地板上的溫度計偶然進入了我的視野,上麵寫著三十八度八分。這麽高的體溫讓我著實吃了一驚,可是打從天真無邪的孩童時代就累積起來的恨意,光憑這點溫度是沒有辦法融化我內心的冰塊的。


    「呐、呐,你一定還是處男吧。差不多要三十歲了吧?欸,這樣沒問題嗎?」


    「閉嘴……!」


    原本隻是想要稍微套他的話而已,看來是被我猜個正著了。真是惡心!照平常來說,我應該會這樣大叫的,但就我個人而言,要是這家夥真的說他自己和女人做過,反而更令人難以置信吧。所以我也莫名其妙地接受了他的說法。這家夥的自尊心真的異常地高。再怎麽說,這個男人在小學時就曾經為了讓別人覺得「自己不需要上大號」,而趁著每節下課的時候跑回家去,結果事跡敗露,反而全校同學都知道「他有在上大號」了。他就是擁有這種過去的男人。


    「這麽說來,你公開承認『自己會上大號』了沒?還記得那個時候嗎?你被大家嘲笑的時候,不是隻有緒川奈奈瀨堅持認為『哥哥說他沒有上,所以應該就沒上』嗎?我實在不懂她這樣幫你掩飾的意義是什麽,不過現在應該已經確定會上了吧?你這邊的廁所啊,聲音大概可以聽得一清二楚吧?」


    我伸手指著那扇薄到不能再薄、大概連卷筒式衛生紙轉了多少圈都聽得到的廁所門。雖然山根什麽也沒回答,不過我直覺認為像他這種人,說不定真的會刻意跑到附近公園的公共廁所去呢。自己的敏銳直覺竟然在這種地方發揮作用,還真是空虛啊。


    「……你其實很看不慣那個家夥吧。」


    桌上的蘋果不知是何時削好的,鐵鏽般的味道讓我失去了吃它的欲望。這一句話就在我拿著牙簽不斷在蘋果上麵刺來刺去的時候傳了過來。我抬起視線。


    「那個家夥……你是說緒川奈奈瀨嗎?」


    「隻會偷看別人的臉色;整天畏畏縮縮、深怕被別人討厭;又愛裝出開朗的樣子。」


    我完全沒想到這個男人竟然會主動對我說話,所以多少有點狼狽。


    「你現在可是和這個討人厭的女人住在一起啊,還說這種話?」


    「這是為了複仇。」


    這是為了複仇。我說你啊,要是不想被別人認為你的腦袋有問題,最好不要把這種話說出口喔。聽起來像個白癡啊。我把這些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轉身看向額頭上開始冒出汗般水珠的山根。


    「既然這樣,快點做完不就好了,不管複仇還是什麽事都隨便你做。」


    「別說得這麽簡單,我要做的並不是普通的複仇。」


    「肯定是其他人都想不到的殘酷複仇吧?你自己也一定想不出來吧?」


    「……」


    我實在提不起認真和他交談的興致,隻好伸手拿起我一點也不想吃的蘋果。喀滋喀滋。為了讓這個家夥好好意識到何謂日常生活,我盡可能地多發出一些愚蠢的咀嚼聲,嘴巴動個不停。


    「……我一直都有在想,但是都沒有合意的。全都沒辦法彌補她對我做過的事。」


    我明確感覺到自己的腦袋正在逐漸腐爛。我開口反問:


    「所以那個女人到底對你做了什麽啦?」


    番上,算我求求你。我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你可不要和緒川奈奈瀨做出什麽親熱舉動啊。唯有那個女人是萬萬招惹不起的。絕對不要被那個性格惡劣的爛女人給騙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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