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啪!


    有幾個來往的行人因為爆破的聲音和火藥的味道而停下腳步。但當他們發現聲音的來源,是因為我和番上拉開在手創館花了三百八十元買來的拉炮時,就像是為了要掩飾自己的失態一樣,急急忙忙地回到人潮當中。三隻狗也開始興奮起來,一邊讓狗繩互相纏來纏去一邊吠叫。可是番上已經不再因為在意而回頭了。


    「生日快樂——山根先生!」


    將拉炮的彩色紙片奇跡般地完美頂在頭上的山根,還是一副憂鬱表情,毫不親切地對我們打了聲招呼:「……謝謝,」為了讓自己鼓起勇氣而刻意卯足了勁的番上,似乎無法掩飾自己對於這份溫差所產生的疑惑,一邊說著:「不好意思……」一邊開始匆匆回收那些紙片。這個人明明就這麽努力,你那種態度是什麽意思啊?比平常還要漠然的表情實在讓人火大,於是我把剛剛在手創館買拉炮時一同買下的麵具從袋子裏拿出來。


    「太陰沉、太陰沉了!你今天可是主角耶,應該更加開心一點才對。來,把這個戴上去。」


    他身上穿的衣服不是運動服也不是西裝,而是我第一次看見的襯衫。我硬是把麵具戴到一直站著不動的山根臉上。


    「喂,你在幹嘛啊,在這種地方。很丟臉耶。」


    就在我順便把垂著金色流蘇的閃亮派對帽戴到山根頭上時,似乎再也看不下去的番上一邊側眼觀察著旁人的目光,一邊拉著我的袖子。


    「可是難得我們要慶祝,他卻露出這麽陰沉的表情,這樣一來,就算想炒熱氣氛也炒不起來吧?」


    「即使如此,現在也不是戴上帽子的時候吧。自己看看吧,山根先生看起來就像是直接在路上狂歡的人啊。」


    山根看著視線前方的小孩因為害怕而跑得不見蹤影,他緩緩拿下派對尖帽,脫下了麵具。他那不慌不忙的動作,果然還是讓我很不爽。


    「被卷入了那種事件卻還是想要接近我,真了不起。」


    那種事件。山根想說的應該是「明明你和奈奈瀨做愛的過程都被我偷看了」才對吧。


    「啊啊,那件事情其實我並沒有這麽在意。」


    番上像是很難為情似地伸手在臉的前麵揮了幾下。我和山根都沒有做出任何回答。


    「哎呀?奈奈瀨美眉呢?」


    番上似乎感應到我一聽見這句話就迅速轉頭看向他,便匆匆補上一句:「也是,通常是不會想來的嘛。」


    「她不會來。那家夥今天之內就要從那個家搬出去了。」


    「咦?」我和番上同時反問。


    「在我回家之前,她應該就會離開了。」


    「離開,那個……難道是我們害的嗎?」


    「反正那樣的生活也不可能一直持纊下去,這樣不是挺好的嗎?總算可以變得正常一點了。」


    變得正常一點。竟然把我之前說過的話直接拿來引用。結果山根回了一句:「餐廳在哪裏?」強製結束了這個話題。


    「在那邊的路口轉彎,走一下子就到了……」


    我被他的氣勢壓過,隻好說出方向,山根聽完後迅速轉身。我預約的那家韓國料理店,與他和緒川奈奈瀨住的那個家之間隔著車站,坐落在另一個方向的鬧區裏。


    「呐,你等一下,那樣真的好嗎?」


    雖然這真的不是我能置喙的事,我心裏這麽想著,還是向那個渾身散發出負麵能量的駝背人影搭話。但山根卻完全無視於我,自顧自地朝腳踏車亂停一氣的車站西側出口走去。我和番上忍不住互看了一眼。


    「就是說啊,山根先生。我們就回去吧,不把奈奈瀨美眉挽留下來不行。」


    「為什麽?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了。」


    「還來得及啊。」


    「已經全部結束了。」


    山根下了結論。


    「去餐廳吧。」


    山根再次拖著他的腳前進,我和番上也隻能無可奈何地追了上去。直到走出站前的遮雨棚,我才發現下雨了,於是匆忙撐開手中的雨傘,雨滴比我想像中要大上許多。


    前前後後發生這麽多事;當初一直覺得她絕對不會被男人舍棄,讓我羨慕得要死的緒川奈奈瀨,如今終於也成了孤單一人了。


    想我一直如此殷切地祈求,結果事情卻突然幹脆地發展成這樣,多少讓我有點失落。不過其實也沒啥關係。答答答答……打在尼龍傘麵上的雨聲似乎變得更激烈了一點。啊啊,真是的,我最討厭別人踩到水坑濺濕我的褲襪了,可是走在前麵的山根完全沒有停下腳步。雖然跟我沒關係,但不管是山根還是緒川奈奈瀨,離開那個家之後真的有辦法在外麵生存嗎?話說這兩個家夥就無法普通地交往嗎?我很想對他們說,男女想要在一起的話,直接表明了比較不會有那麽多麻煩事。隻不過很遺憾的是,我並不是那麽好心的人。我果然還是討厭緒川奈奈瀨,討厭得無以複加。


    27


    「喂,啊,媽媽?嗯,是我。好久不見……我很好啊,那你呢?啊啊,是嗎……欸?不是的。我根本就沒說到有關錢的事啊,為什麽馬上就扯到那邊去呢?你難道沒有辦法再小心一點不要讓我們互相厭惡嗎?……沒有,我隻是在考慮我想辭掉工作然後回家這樣……一個人呀……什麽,不行嗎?……我當然也會在那邊找些工作來做的。話說回來,真的拜托你不要這樣講話了,總覺得很讓人火大。啊?我隻是很平靜地在說話啊?想找人吵架的應該是你吧……夠了,和你說話果然很累人。總之我現在就要準備回去了。我真的沒辦法繼續跟你說下去了。嗯,沒辦法。要掛了喔。抱歉,讓我掛吧。」


    和母親講完電話,我的力氣馬上就被消耗殆盡。


    明明就是暌違數年的談話,但是才說不到兩三句,我就再也壓抑不住自己心中的厭煩。在打電話之前,我還拚命說服自己說,那個人一輩子都是這樣的女人,所以我必須自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當我一聽到那句「奈奈瀨?」時,那份情麵就被兩三下地吹跑了。我知道母親沒有惡意,可是她選擇的每一句話,還有她少根筋的說話方式,都在在牽扯出我內心激昂的感情。


    我拿下沒有度數的眼鏡,收進眼鏡盒裏。我一直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把它帶走,最後判斷這已經用不到了,所以決定丟掉。感覺周遭許多東西的輪廓在相距四年之後突然清晰了起來。這麽說來,我們家的家族特征就是所有人的視力都很好呢。事到如今我才想起了這件事。


    一邊欸嘿嘿地笑、一邊察言觀色的我;無法對任何人說出真心話的我。要是母親看到這個穿著運動服、戴著眼鏡、口齒莫名含糊、說話方式像個小孩子一樣的我,不知道會怎麽想。說不定會以為我的腦袋出問題而驚訝不已吧。至於父親,肯定不會表現出任興趣吧。


    多虧如此,我隻有在家人麵前才不必百般掩飾,能夠做真正的自己。可以放任自己的感情傷害他們;可以覺得他們煩人;可以不必害怕會不會被討厭。能夠讓我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的地方,就隻有那裏而已。


    我無力地扯下紮在雙馬尾上的橡皮筋。


    想起了什麽似地用手指扶了扶眼鏡。他試圖拚命抓住那個快要想起來的東西,但最後還是一片模糊。英則心想會不會是自己想太多的同時,緩緩舉起遮住視線的雨傘,看見完全忘記餐廳位置的阿梓仍然無法斷定是左還是右,而番上正在催促她……果然沒錯。被兩個選項夾在中間的情景。英則腦中的一小部分開始蠢動起來,總覺得這個情況莫名地熟悉,以前似乎也曾在某處、進行過類似的對話。


    「啊,不好意思,山根先生。我現在立刻過去找找,請在這裏等一下喔。」


    仿佛變成了任人使喚的小弟一樣,番上的身段放得非常低。最後決定兵分兩路的他轉過身來,馬上被英則的模樣給嚇了一跳,便探頭過來看著傘下的英則。


    「……山根先生,你怎麽了?」


    「什麽?」


    「沒有啦……」


    番上的回答很明顯地變得吞吞吐吐。一旁的阿梓因為不懂番上的問題而轉頭看向山根,結果這次換成阿梓不太舒服似地捂著嘴巴、皺著眉頭說道:「哎喲。你在笑什麽?」


    ……笑?我嗎?


    英則用沒有拿傘的那隻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臉頰的位置的確是提高了一點,嘴唇縫隙之間也似乎可以看到牙齒。因為這個表情實在太久沒有出現過了,所以英則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確認它是笑容。


    「……我想起來了。」


    低聲說話的人是英則自己。想到什麽?覺得毛骨悚然的阿梓,躲在番上背後反問;但沒有時間理會她的英則拋下手中的雨傘,轉身朝向剛剛一路走來的遮雨棚跑了回去。


    「等等,你要去哪裏啊,山根先生!」


    雖然聽見番上的呼喊,但英則選擇無視。自己要去的地方當然隻有一個。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英則一邊拖著右腳,一邊在腦中大吼大叫,不讓自己忘記。他放聲大笑的同時也注意到,自己一直以來,都是利用麵無表情這一點來讓奈奈瀨背負罪惡感。可是現在他實在無法壓抑想笑的心情。


    英則大聲喊叫,把路上慢吞吞移動著的礙眼雨傘一一推開。


    29


    偽裝用的運動服也不需要了、所以我帶回家的所有東西,隻消一個小小的手提袋就能輕鬆搞定;如果我把不要的東西留在這裏可能會造成困擾,因此我把它們裝進垃圾袋裏。幸好量不是很多,讓我有辦法輕輕鬆鬆地提到玄關。我穿上那件自從被帶到東京以來就一直收在櫥櫃深處的洋裝,披上一件薄薄的外套。就在我為了確認有沒有落下什麽東西而環視整個房間時,床鋪旁邊、牆壁上掛著的月曆吸引住我的目光。


    簡直就像漫畫一樣。雖然早就心知肚明,但我們昨天還容身其中的那個世界,現在看來,實在非常簡陋而虛假。


    我把圖釘從牆壁上拔下來,再將月曆卷起,插進垃圾袋裏麵。袋口打好結之後,月曆就像是快把垃圾袋刺破一樣,從袋子內側撐出一個歪斜的形狀。


    既然沒有忘了帶走的東西,那就走吧。當我下定決心,準備拿起手提袋的時候,外麵突然傳來一陣仿佛有人正要衝進來似的嘈雜聲響,讓我猛地抬起頭來。難道……我邊想邊衝到玄關附近,果然如我所期待的——啊啊,事到如今竟然還敢期待,我的臉皮到底有多厚啊——全身濕透的哥哥正氣喘籲籲地倒在那裏。為什麽?他不是被番上先生他們叫出去了嗎?我們應該已經約好,哥哥不在家的這段期間,我會從這裏消失才對。


    哥哥似乎連自己一個人站起來都做不到,靠著番上先生的肩膀,好不容易才讓他的身體艱困地站了起來。


    「山根先生,你根本就不能跑步嘛。這可不是跑步的人該有的體力喔。」


    自己也上氣不接下氣的番上先生開口這麽說道。哥哥把他攙扶住自己的手臂一把揮開,自己的臉則因為雨水和汗水而濕透,搖搖晃晃地脫下鞋子走進家中。濕漉漉的襪子在地板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腳印。哥哥拖著因為我的過錯而癱瘓的右腳,毫不遲疑地朝著我的方向……接近過來。


    哥哥看了我放在旁邊的手提袋一眼,默默把它拿了起來,朝著流理台的方向扔了出去。已經洗好的碗盤,還有放在瓦斯爐上的平底鍋發出巨大的聲響散落一地,讓我忍不住縮起了身子。


    「……不準走,奈奈瀨。」


    哥哥用他尖銳的眼神,從原本就已經無法動彈的我這裏奪走更多自由,同時開口威脅我:「不準走。」哥哥再度壓低聲音,如此說道。


    「我想起來了……!意外發生的原因,我完全想起來了……!所以你就讓我恨吧,不要一筆勾銷……!」


    「咦……?」


    這番意料之外的話,讓我連提出這樣的反問都費盡力氣。哥哥就像是全心全意陶醉於其中一般,揮舞著雙手大叫:


    「車子停在鐵軌上的時候,引擎拋錨的時候,我確實有向老爸說再發動一次看看!我有說!可是你卻……你卻突然冒出一句快點逃到外麵去會不會比較好……所以老爸和老媽都猶豫了起來……混亂了起來……一切都是你的錯!你就是罪魁禍首!要是你、要是你那個時候閉上嘴巴的話……!」


    「……是、我的錯?」


    「沒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不管怎麽想都是你要負責!我要對你複仇……!哈哈!我一定要對你複仇!」


    哥哥大吼大叫,用手指著我的鼻子,不斷地從腹部深處發出開心的笑聲。以前不管我做出什麽表演,連一聲輕笑都不曾發出來的哥哥,現在像是再也無法正常說話似地陷入狂喜當中。


    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哥哥仍然用手指著我,像個小孩子一樣不斷重複同樣的話:「因為是你害的,所以我要複仇、我有複仇的權利!」冷風從敞開的玄關大門外吹進來,讓我好不容易才維持住自己的冷靜。


    站在一旁發愣的番上先生也像是被傳染了一樣,開始跟哥哥一起傻笑起來。他邊拍著手,邊把身體彎成く字形,說道:


    「就是啊!一定要複仇才行!果然你們兩個還是應該在這裏一起生活才對!」


    「沒錯!不準走,奈奈瀨!」


    「喂,快看啊,阿梓!山根先生笑得這麽開心呢!我從來沒看過笑得這麽開心的山根先生!你快點把這一幕拍下來,快拍!」


    追在他們身後而來的阿梓站在玄關門前,盡管還沒搞清楚狀況,卻仍舊順從地拿出手機拍攝起來。在一片腸子都快要抽筋似的笑聲當中,快門聲就像是在模仿一樣,「喀嚓」、「喀嚓」連續響個不停。哥哥仿佛自暴自棄似地朝著小梓的方向擺出許多搞笑的姿勢。而我隻能看著眼前這片脫離現實的光景,在腦海中反複思索哥哥對我說的那一番話。


    是我的錯。


    原因全都……是我。


    番上先生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拉炮,拉下繩子。啪!房間裏瞬間充滿著火藥的味道,但哥哥似乎連彩色紙片飄過自己眼前都沒有發現。


    「呐,我有一件事想問……」


    過了一陣子,小梓用支支吾吾的口氣詢問依然興奮不已的番上先生。


    「問啥?」


    「最後得救的就隻有這兩個人而已吧……逃出車外的這兩個?」


    「那又怎樣?」


    番上先生似乎笑得很難過似地抱住肚子,臉也皺了起來。


    「……那不就表示,這樣做才是正確的嗎?」


    「啊?你在說什麽啊?」


    「就是說,最後既然都會來不及的話,按照那個女人所說的,大家一起逃命不是比較好嗎?」


    「……你在說什麽啊?」


    「我說錯了嗎?」


    「……」


    陷入沉默的番上先生回頭看向背


    後,問道:「是這樣嗎?山根先生?我也跟著他的動作移動視線……發現,又無法在哥哥臉上看見任何可稱之為表情的東西了。剛剛才看到的、像是自暴自棄似的歡騰喧鬧就像騙人的一樣,哥哥的眼睛直盯著地板,再也移動不了。每個人都看得出來,他臉上的血色已經消失得一幹二淨。


    「哥……山根先生。」


    我改了稱呼,戰戰兢兢地向他開口。


    「全部都……是我?」


    哥哥抖動著看起來有點泛紫的嘴唇,好不容易才發出了能夠聽清楚的聲音:「……全部都是、我的錯?」


    「不是的。」


    我先是緩緩地、然後開始拚命搖頭,放聲大叫。


    「如果我沒說出多餘的話,車子就會發動、大家都會得救的……!一定、一定會得救的……!」


    「……騙人。反正一定會來不及的吧?」


    「來得及的!絕對絕對會來得及!」


    「……」


    哥哥總算把臉轉向我。但是很顯然,他的眼睛正在讀取我的言外之意。


    「不是的,我說的是真的!是真的!我並不是在顧慮哥哥的感受……因為、因為不惜說謊也希望別人憎恨自己,這樣明明就很奇怪不是嗎?我已經可以不必再穿運動服、不必再戴眼鏡,可以正正常常地生活下去了,卻還打算說謊來讓你繼續憎恨我,這樣很奇怪吧?太奇怪了,對吧!」


    我自己也很了解,說得越多就越像是在撒謊;越是強調,失去的東西就越多。到目前為止,我撒的謊實在太多了,導致我說的話完全失去了可信度,甚至無法讓對方知道我真正想說的東西都是真的。哥哥一直盯著我看,他在讀取我的言外之意。


    「哥哥,相信我,我說的是真的,不是在撒謊。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為什麽?這絕對是真的啊!明明就是真的……!」


    我的精神瀕臨錯亂,哥哥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把手輕輕放在我的肩膀上,說道:「夠了,我知道了。」然而他的聲音當中似乎欠缺了什麽,在我聽來,就像所有一切都已經終結的聲音。


    「什麽東西夠了!?你什麽都不知道,哥哥一定覺得我一直都在說謊……!」


    「我並不這麽覺得。」


    「你就是這麽覺得!我知道的!因為察言觀色是我的習慣!這點程度的事情我當然知道!」


    原本抓著哥哥肩膀、不斷搖晃的我跪了下來,緊緊抓住了哥哥的腳。腦海中雖然瞬間閃過「不可以碰觸身體」的規定,但我現在沒有餘力理會那種事了。


    「呐,拜托不要這樣!拜托不要再追究我的言外之意了!告訴我真心話吧!把你心裏想的事情……妤好告訴我吧!」


    一股覺得自己極度卑微的感覺猛地來襲,讓我忍不住用額頭摩擦哥哥濕透的襪子,哀求著他,如同向他下跪認錯一樣。我不斷反複說著:「拜托你拜托你拜托你拜托你……!」


    「別這樣,奈奈瀨。」


    可能是顧慮著番上先生和小梓的視線,哥哥伸手試圖把我扶起來。啊啊,就在這一瞬間,我什麽都知道了。我什麽都沒能傳達給哥哥知道。不管是我心中的呐喊、眼淚,還有下跪,所有的一切……我都傳達不出去了。


    「夠了!」


    我用力揮開哥哥的手,一邊用手背擦去眼淚,一邊站了起來。


    「反正已經沒有救了,隨便你怎麽想都好……!」


    「奈奈瀨。」


    哥哥用不帶感情起伏的口氣製止我。


    「奈奈瀨。」


    他那完全不眨的雙眼正在詢問我:「讓至今建構起來的關係全部白費掉也沒關係嗎?」我知道他打從心底期盼一個璀璨的結局。璀璨的結局?少呆了,珍惜那種東西又有什麽用?在記憶當中逐漸美化,這樣又有什麽意義?


    越是像這樣保持距離,我就越能確定兩件事:一是對哥哥來說,我到底是什麽程度的存在;二是自己長久以來的努力究竟是多麽的微不足道。我用力抓著身上這件還沒穿慣的裙子,直抓到快要扯破的程度。現在,換成我朝哥哥走近,盡可能地裝出惹人厭的態度、裝出宛若他人的語氣、裝出要笑不要的表情。


    「隻要是哥哥沒看到的東西,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不是嗎?就算事故的原因不是我、就算和我分開之後再也不能偷窺我、就算把我當成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的人,哥哥將來也還是可以生活下去吧?總而言之,活下去最重要,其他的東西都可以放棄不是嗎?啊啊——真好啊——不管怎麽樣,人生總有辦法繼續過下去!」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用手指戳著哥哥的肩膀,同時又是哭、又是笑、又是生氣地不斷嘮叨,糾纏他。這驚人的變化似乎不僅讓哥哥,甚至連默默站在關附近的番上先生和小梓都忍不住退避三舍。盡管退縮吧,如果我這麽做就會失去某些東西的話,那就盡管失去吧;反正我就是這麽沒用。我心裏雖然這麽想,但一看到哥哥臉上那個仿佛遭到背叛的表情,我的胸口便一陣苦悶,心髒好像就快要被壓扁了。他因為我是這樣的人而感到失望透頂;他知道我的本性之後,覺得自己被騙了。


    我漸漸喘不過氣來。之後,由於狀況變得非常奇怪,所以我決定說出另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我抬頭看著那片哥哥每天晚上都假裝去跑步,但實際上卻一直潛伏其中的天花板附近,憤憤地說出一句話:


    「啊~啊,難得我好不容易才設計讓你偷看我的!」


    哥哥的表情明顯地變得越來越陰森,感覺上甚至隱約出現了輕蔑和厭惡感。真是太簡單了!這點小事就能讓他放棄我;我一直努力守護的、哥哥眼中的理想女人的形象,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崩潰了。實在太簡單了……不過就是這種程度。不過就是這種程度。反正不過就是這種程度而已!沒錯,打從一開始,天花板的木板會鬆脫就不是偶然,怎麽可能會發生那麽剛好的事情?因為「偶然」這種東西應該是透過各式各樣的安排才會出現的!


    「哎——所以不是說過了嗎——我可是很麻煩的女人啊。我就是會做出這種小動作、會在分離的時候死纏爛打的麻煩女人啊!」


    說出這番話的同時,我再也無法控製臉上肌肉的痙攣,就自己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麽的狀況下放聲大笑。


    「是是是,你覺得不知道比較好對吧!?你希望能保持美好的關係結束一切對吧!?還真是不好意思啊,讓你的理想破滅!不過……我可以在理想破滅的時候順便說出最後一句真心話嗎……!」


    哥哥甚至不再做出反應了。不過這也沒辦法。哥哥會覺得就算說謊也要在一起的那個我,其實是不願意被疏遠而不斷努力展現演技所帶來的成果;一想到自己被人討厭就害怕到無以複加的我。可是我想討厭的話就會討厭想離開的話就會離開要讓理想破滅的話也都隨便我。我那充滿著眼淚、鼻涕和嗚咽聲的喊叫,變成幾乎要喊破喉嚨的怒吼之聲。


    「我啊!一直希望能聽到你說就算麻煩也沒有關係!我希望山根先生……能夠連同這份麻煩,永遠和我在一起啊……王八蛋——!」


    就在這個瞬間,哥哥伸手把我推開,連傘也不撐地直接衝向馬路。


    「……我想到了,最適合你的……看好了。」


    當我真正理解哥哥離開房間時,在我耳邊說的這番話的意義之前,一陣尖銳的喇叭聲還有沉重的撞擊聲,便從房子外麵傳進我的耳朵裏。


    30


    「我回來了。」


    我打開玄關大門,對著屋子裏打招呼,但沒有人回答。


    暌違兩個星期沒有回來的房間。我笨拙地用自己打上石膏的雙手,好不容易才脫下鞋子走了進去。我在地毯上拄著拐杖,費了一番工夫,才讓自己成功地坐在高度正好的奈奈瀨的床鋪上。過度晴朗的五月陽光,自顧自地從窗戶照了進來,落在我的腳邊。今天的天氣有點熱,繃帶下方的皮膚感覺有點悶。


    雙手還有肋骨的複雜骨折。


    滂沱大雨之中,衝到馬路上而被小客車撞飛的我,所需支付的代價比我想像中要輕微得多。但是兩手手指的神經幾乎都斷了,對於往後的生活似乎會造成巨大障礙。


    連我都覺得,能想出遣麽貼切的複仇的自己實在了不起。


    那個時候,把心中所有的話都說出來的奈奈瀨走出了房間;就在她正準備要關上門的前一秒,我的腦中仿佛獲得了天啟似的靈光一閃,脫口說出:「我想到了!」並一把推開奈奈瀨,朝著距離最近的大馬路奔去。


    這是複仇。對那家夥來說最痛苦不堪的複仇。是這個世界上最為殘酷、讓那家夥一輩子都不會被任何人看見的複仇,我總算在最後這一刻想出來了。


    根據當時慌慌張張地從後方追過來的番上所說,在大雨當中被急速駛來的車子撞飛的我、就像是在搞笑一般,華麗地在空中旋轉了好幾圈。那家夥跑來探病時,臨場感十足地描述了當時的狀況後,說了這句話:「我當時還以為你的腦子出了問題。」還說如果我那時沒死的話,他就會詢我坦白一切;但現在回想起當時的光景,他就會忍不住大笑起來。「我那個時候就像是在演戲一樣,全身濕透地大叫:『山根先生!』當時山根先生一直轉著圈子呢,那根本就是犯規了吧。啊啊,要是有用手機拍來就好了。」


    我坐在下鋪的床墊上,閉起眼睛,然後冷不防地睜開。如此反複這個動作好幾次。監察、監視。我必須確認在我沒有看著這個世界的時候,世界是不是依然存在?有沒有因為偷懶而消失?因為明亮的陽光,這個世界真的有一瞬間看起來是空白的。


    我持續這個動作一陣子之後,感覺到玄關大門被人打開,隨後便聽見塑膠袋放進流理台的窸窣聲。接著又聽到轉開水龍頭、水流打在不鏽鋼台上麵的熟悉聲響。


    「果然還是在失去了之後才會注意到啊。」


    「……什麽東西?」


    聽到廚房傳來的回應,我緩緩答道:


    「……不是馬拉鬆。」


    我把纏繞在每一根手指上的白色繃帶舉到眼前;我現在僅剩的,就隻有左腳了。


    「……其實我一直都想要畫油畫啊。」


    紙門的另一側,戴著眼鏡、身穿運動服的奈奈瀨探出頭來;她的胸前抱著一盤切好的蘋果。


    「這一次就真的毫無疑問是你的錯了。」


    「……要吃蘋果嗎?」


    聽到奈奈瀨的問話,我閉口不答。等到吊足了她的胃口之後,我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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