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和阿梓分開,轉個彎再稍微走一段路之後,英則在自己的集合住宅前方,發現一台從沒看過的藍色轎車停在那裏。此時,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內心究竟有多麽混亂。


    他無法理解,剛剛阿梓劈頭對他說出來的那段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不對,自己不可能無法理解,因為意思其實隻有一個。無法理解那單純的意義,純粹是因為自己在無意識之間拒絕去理解。


    『我們高中的男生們都說她是絕對不會拒絕的女生喔。真的再也沒有像她一樣願意和任何人做愛的溫柔女生了……實在是男人心中的理想啊,你那個可愛的好妹妹。』


    阿梓的聲音就像是直接注入腦中一樣再次蘇醒過來。但她的聲音仍然像是聚集在街燈下的蟲子一樣,隻有片段的意義在腦中飛來飛去、不停地任意旋轉舞動而已。


    藍色轎車似乎對這條不太寬敞的道路多少表現了一點誠意,停得非常貼近路邊。當英則從旁邊經過的時候,還有汽油的味道飄過鼻尖。


    英則輕輕將鑰匙插入鑰匙孔中,小心地不發出半點聲響。他伸手轉開自家大門的門把,大門就像是說著「歡迎光臨」一樣迅速敞開。但英則沒有走進去,反而偷看了一眼裏麵的情況。細長的光線自家裏泄漏出來,仿佛要把英則的身體切開似地反射著黃光。


    從起居室裏傳來番上和奈奈瀨的說話聲。當英則發現自己無法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麽的時候,便靜靜地關上門,走出集合住宅的大門。


    英則偷偷潛入隔壁鄰居的停車場,踩著堆在牆邊的輪胎,爬上了集合住宅的屋頂。就算是隻能使用單腳的英則,隻要夠熟練,想把身體擠進那個無論何時都沒有上鎖的小窗子,也不算什麽難事。


    他匍匐前進到平常的位置,輕輕拿起那塊已經先用膠帶加工成扶手的木板,開始偷看下方的狀況。映入眼簾的是做夢也沒想到會被偷看的番上,他手裏拿著多半是奈奈瀨端出來的養樂多,一副蠢到極點的模樣。中間隔著矮桌,相對坐著的兩人的頭頂——這是英則以前就看過的光景。但聽過阿梓那段告白之後,如今英則的眼下正飄蕩著完全不同的危機感。


    「剛剛還真是不好意思啊。」


    「欸、欸?什麽事情呢?」


    「沒有啦,就是在海邊的時候……」


    「啊啊,嗯,不會不會啦。因為那都是我不好。因為我了解得不夠清楚,才會害你誤會;那完完全全不是番上先生的錯。」


    「你會討厭嗎?」


    「呃,說是討厭,其實也……隻不過,實在太突然了,所以害我嚇了一跳。」


    「是嗎?」


    「是的。」


    「那麽,隻要不要太突然就可以嗎?」


    「欸?」


    沉默來襲,沉默得讓英則就連吞下口水都有些猶豫。奈奈瀨的雙手在胸前不斷舞動,可以看出她正拚命地想說些什麽來修補這段對話。不過耐不住性子的番上把養樂多往矮桌上一放,伸手碰觸坐在斜對麵的奈奈瀨的臉頰,動作極為迅速。想必他一直都是這樣,完全不給女孩子警戒的空隙吧。光從上麵看下來,其實有點像是為哭泣的奈奈瀨擦去眼淚的動作;但番上的手正開始慢慢往脖子移動。


    「那個,這、這個……」


    當男人的手指下降到喉嚨附近時,奈奈瀨才好不容易擠出了小得可憐的尖細語聲:「番上先生可是小梓的男朋友啊……!」


    「是沒錯啊。」


    番上回答的同時,又做出一些若無其事的動作,加倍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動彈不得的奈奈瀨甚至被他摟著腰拉了過去,如今她完全在番上的掌握中了。相信任何明眼人一看都知道,接下來就隻差把人推倒而已。


    將所有發展都深深印入眼簾的英則,無法決定躲在屋頂夾層的自己到底該怎麽做。這裏是自己的家,所以大可放聲斥責他們不準在這裏做出這種肮髒的事,一點也不奇怪。可是我究竟要從什麽地方大聲喊出自己的主張呢?在我阻止這件事情的當下,反倒會被追究為什麽躲在天花板裏麵吧。這樣隻會讓自己和奈奈瀨花了四年時間建構起來的關係徹底崩潰。


    英則把眼鏡的鏡框按在灰塵遍布的地板上。說到底,為什麽自己會出現這種無論如何都要阻止的焦慮感呢?就算奈奈瀨真的不願意,這個狀況對自己來說,應該算是好機會才對。被迫與男人發生關係,雖然稱不上是決定性的,但若想要製造她內心的創傷,這大概還是有不錯的效果。如此一來,自己就完全沒有理由不樂觀其成了。


    英則知道被番上壓倒的奈奈瀨,現在依然緊張到快要哭出來。盡管番上為了緊緊貼住她的身體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將她緊緊壓製住,但奈奈瀨還是顧慮著對方的心情,拚命讓自己麵帶笑容。這一點觸動了英則的神經。


    她該不會是很高興吧?看上去越來越像是那麽一回事了。這家夥該不會裝出一副抵抗的樣子,但實際上卻希望對方來硬的吧?番上八成也認為她隻是欲拒還迎而已吧?如果是的話,那麽就是這個讓人產生誤會的女人自作自受了。英則雖然打算這樣說服自己,然而,麵對每天都如此認真觀察著的奈奈瀨,自己竟然還是完全不懂她在想些什麽……這讓英則多少還是有點動搖。


    就在英則始終無法決定自己應該采取什麽行動的時候,番上所抓住的、奈奈瀨的纖細手腕已經被慢慢按在地毯上了。「反正奈奈瀨美眉剛剛說過要為害我誤會負起責任對吧?」英則好不容易才聽到下方有人說出這句話。


    「可是那個……」才剛開口,奈奈瀨就又閉上了嘴巴。沒錯,想必奈奈瀨就是這樣讓學校的男同學有機可趁的。這個不想被人討厭的女人是絕對無法開口拒絕的。


    英則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用了相當大的力氣按住天花板的縫隙。他一方麵迫切地想要知道奈奈瀨接下來會怎麽做,另一方麵又想馬上動手把這塊礙眼的木板掀開,大聲吼叫出來;而阿梓那番話又在腦中不斷回蕩,英則已經完全無所適從了。番上壓在奈奈瀨身上,嘴唇印上她的脖子,眼看他的手指就要移動到奈奈瀨的胸部……


    「——住手!」這句話已直衝到英則的喉嚨。但是奈奈瀨用雙手緊緊握住男人的手指、讓它們停在半空中之後,喊出一句:「相對的……!」使英則的聲音消失無蹤。


    眼中含淚的奈奈瀨大叫出來。


    「相對的,你可以好好對待小梓嗎……?」


    「……」


    英則的思緒徹底凍結。一段時間後,他的臉上才露出自嘲般的笑容。盡管隻有一瞬間,但自己竟然真的以為奈奈瀨會為了自己而拒絕番上。這個想法真的是愚蠢至極,實在沒辦法不笑。


    英則用木板擋住房間內部的光景,讓自己因為僵硬過度而有點發麻的身體改朝小窗戶的方向。這裏實在是待不下去了。他們兩人發生關係的聲音肯定會聽得一清二楚。


    然而,英則汗濕的手卻再次推開了方才闔上的細縫,身體完全不理會自己已經不想再偷窺的心聲。和那個時候一樣。和那個第一次知道自己不配為人的那個時候一樣。半身赤裸的奈奈瀨就在自己的視野當中;想把視線轉開,但卻怎麽也轉不開。


    英則隻能繼續在天花板夾層裏注視著奈奈瀨。


    22


    我和奈奈瀨美眉做愛做得一發不可收拾。


    一做再做,已經數不清做了多少次了。明知道這樣實在不是一件好事,但我還是背著阿梓和山根先生,把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一遍。


    我真的不想被誤會。其實我平常並不是性欲如此高昂的男人,當然也沒有挑戰自我最高紀錄之類的無聊興趣。我就像在火災現場好不容易找到消防管線的人一樣,死命巴著奈奈


    瀨美眉不放的原因,是因為每和她發生一次關係,我夢見那個惡夢的次數就會逐漸減少。


    和奈奈瀨美眉發生關係,為什麽可以讓我從處分小狗的恐懼當中解脫,至今仍是不解之謎。但那似乎的確能讓那個惡夢不再不請自來、旁若無人地把躲在被窩裏的我左拉右扯,直到天明。


    解脫。說實在的,並沒有那麽誇張。我還是跟以前一樣,每當經過那些關著汪汪哀號的小狗的狗籠時都感到痛苦至極、要讓幼犬喝下攙了安眠藥的牛奶還是一樣艱難得不得了,隻能盡可能地讓自己的雙手感受不到它們的溫暖。按下按鈕後,小狗層層疊疊地掉進焚化爐的聲音,我也隻能繼續假裝沒聽到。


    然而,毫無疑問的,的確有某些感情逐漸麻痹起來。既然如此,我會不會隻是因為肉體方麵欲求不滿(而且是阿梓無法為我滿足的欲求),所以這些欲望才會以小狗的型態出現在我的惡夢裏呢?


    印象中,的確有某個人分析指出,夢中出現的動物其實是性欲的象征。所以當我和阿梓一起去書店的時候,我趁她在女性雜誌區裏喃喃自語著這本特輯不錯,可是那本的附錄也很難取舍……東挑西選之時,獨自跑到心理學書籍區偷看佛洛伊德的書。


    總結之後,大部分書裏的內容就像這樣:


    夢中出現的槍枝→男性性器官的象征→因為又長又硬。


    水果→女性性器官的象征→因為水淋淋的。


    水晶燈→男性性器官→因為正大光明地擺放在玄關大廳。


    頭撞到水晶燈而流血→做愛之後破掉的處女膜。


    喂喂喂,我難道真的就是這般日夜壓抑著自己想做愛想得要命的衝動,然後度過每一天的嗎?被關在飄浮於無重力空間當中的籠子裏,被幾百隻狗從上下左右前後包圍,這也是我自己想要人獸交的譬喻表現嗎?


    雖然這種說法的確可能成功說服自己(事實上我也不再做夢了),但是我自己另有一套和佛洛伊德大叔不同的分析。那就是比起殺死無辜小狗這個行為,更讓我害怕的是能夠麵不改色地虐殺這些小狗的山根先生。夢中出現的小狗屬於間接象征,是為了不讓我自己看穿深層心理的雙層構造當中的第一層……我這種想法會不會太跳躍了?


    可是這麽一來就說得通了。我藉著與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充滿壓迫感且十分詭異的山根先生所深深執著的對象——奈奈瀨美眉發生關係,才好不容易克服了對山根先生的莫名恐懼感。


    實際上,我為了一些不明不白的焦躁感,一而再、再而三地將奈奈瀨美眉嬌小的身體推倒在地毯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脫掉她身上的灰色運動服。我對始終不願乖乖就範的奈奈瀨美眉表現出半威脅的態度(比方說,要是我把這件事情告訴阿梓,奈奈瀨美眉就會被她討厭;而且要是你不跟我做的話,我也會討厭你之類的),讓這段關係得以維持下去。盡可能在對方服從自己的感覺下做愛,這樣我得到的安心感也比較大。可能是因為我自跪在地上的奈奈瀨美眉的身後,看到了山根先生的影子吧。


    打從上一次的海邊邀約之後,原本就很少出門的奈奈瀨美眉似乎更少外出了,說什麽搞不好會被山根先生發現而不想離開那個家。我們在進行那檔事的時候,幾乎可以說是一定會選在山根先生外出慢跑的期間。不管我怎麽告訴她這樣太危險,奈奈瀨美眉仍然不斷強調,哥哥出門跑步的時間,絕對是選在晚上八點到九點的這一個小時,不管是刮風下雨打雷閃電都一定會遵守,所以堅持選在這段期間。


    約好一定要鎖門後,我就順了她的意思。老實說,隻要習慣了這種必須無時無刻提防著隨時可能回家的山根先生的狀況之後,感覺其實並不壞……不對,應該說是感覺超棒的。雖然奈奈瀨美眉看起來一副乖巧的樣子,不過其實非常喜歡冒險刺激吧。既可愛(而且她平常極力隱藏著這份可愛)又好色而且溫柔體貼,她真的是男人心中的理想啊!


    而其中最讓我興奮的玩法,就是在山根先生的床上做。因為雙層床狹窄又老舊等理由,我們平常都將幾個座墊並排在地毯上,固定在某個位置進行。有一天,我以轉換心情為由硬是要求換到床上時,奈奈瀨美眉雖然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回答:「如果是在上鋪的話……」便答應了我的要求。我本來猜想她會說:「在下鋪就好了。」所以她的回答其實讓我相當意外。


    總之,我們兩人一前一後地偷偷踩上了那座堅固的梯子,就像是為了逃亡到國外而踏上飛機的登機梯一樣。這裏不但狹窄到不行,而且床鋪也搖晃得太厲害了!這是我最早出的感想。不過就算我的頭撞上天花板好幾次,我的內心深處還是有著無比清晰的征服感。就是這個!這句話不斷出現在我的腦海中。


    這麽一來,山根先生就再也不成威脅了。讓別人擅自躺上自己的床鋪做愛的山根先生,充其量隻是個能夠隨意處分小狗的無情眼鏡男罷了。我直覺的感受到山根先生是多麽看重他和奈奈瀨美眉之間建構起來的關係,所以我借由徹底破壞那份關係來取回自己內心的安穩。我可能隻是想看到山根先生像普通人一樣受到傷害而已吧;光是想像山根先生打開大門進入房間的那一幕,我就忍不住陶醉在難以言喻的恐懼和勝利感當中。


    但我卻徹底遺漏了一項單純的事實。都就是我為了傷害山根先生而和奈奈瀨美眉發生關係的同時,也傷害了自己的戀人……不對,事實上,我光是自己的事情就已經焦頭爛額了,當然沒有餘力去考慮阿梓的心情。五年的交往時間,已經不知不覺地讓我想像不出那家夥的悲傷、寂寞和憤怒之類的情緒了。因為,我連「不管遭受了多麽痛苦的傷害卻依然繼續交往的我們,還是會被那些傷害影響」的想像,都省略了。


    因此,偶爾和她麵對麵吃飯的時候,我心中的確會突然冒出一股劈腿的罪惡感,但那種感覺撐不到一分鍾就會消失。因為阿梓本人在我麵前說著:「這家店的義大利麵實在是al dente(煮得恰到好處)啊!」就這樣,我們麵臨的問題立刻就會被煮得恰到好處的義大利麵給取代。對於不擅於長時間思考的我來說,和阿梓在一起的現實、還有和奈奈瀨美眉在一起的現實,兩者之間似乎有某種扭曲現象,仿佛是絕對不會同時存在於同一次元的平行世界。兩個世界的未來是兩條永無交集的平行線,隻有我是能在線上自由移動的點!


    話雖如此,我和奈奈瀨美眉發生關係這件事,也確實讓我糾正了自己一直以來蔑視阿梓的態度。我變得會仔細傾聽她抱怨職場上的事,再怎麽漫長的購物之旅也會陪著她去;甚至開始認真和她討論哪個發型比較適合她。


    心情絕佳的阿梓,為了讓他們看到她和我之間的親昵場麵,就算沒事,也會故意繞去附近的山根家(山根先生每次都覺得相當困擾,但我們當然不會將它當作一回事),就像打從心底感到高興似地確認奈奈瀨美眉的不幸遭遇。直到昨天我才突然察覺,奈奈瀨美眉身上可能有阿梓不得不去克服的問題存在。


    總而言之,這陣子一直自顧不暇的我總算開始理睬她,這似乎真的讓阿梓十分開心。今天我們也刻意前往山根家,四個人團團坐在奈奈瀨美眉為我們準備的人生遊戲地圖周圍,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


    選了粉紅色車子的我變成打工族,還生了六個小孩;阿梓這個笨蛋出手玩股票導致破產;我們擅自幫躺在床上看書的山根先生轉動輪盤,結果他變成了演藝人員;而奈奈瀨美眉大概是以為不會有人發現,每當出現好數字的時候,她就假裝若無其事地偷移自己的棋子,避免從任何人身上拿錢。她一直都在努力欺騙大家。


    盡管遊戲地圖上的人生多少有些差距,但是能像這樣齊聚一堂的我們,每個人都很幸福。


    我們說


    不定真的可以變得越來越幸福。


    我很清楚。因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總之不要深入去想就好!


    23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說不要的。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認真地對番上說,我不想和他們扯上關係。這兩個家夥很奇怪、這兩個家夥惡心至極、這兩個家夥的世界隻要有他們兩個人就宣告完結了。我都已經說了,而且說了那麽多次。都是因為無視於我的忠告,事情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等等,冷靜一點,阿梓!」


    伸出手掌對著我揮舞的番上才是怎麽看都很慌張吧。番上發現我的視線正集中在他牛仔褲的褲襠部位後,整個人變得更加慌張,試圖拉上敞開的拉鏈、整理服裝儀容。但是他的手指抖得太厲害了,以至於沒有辦法繋好皮帶。越是焦急,他的皮帶就越像一隻活生生的泥鰍,開始舞動起來。


    「這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什麽都還沒說呢,番上就已經開始拚命強調是我誤會了。他為了平息我的怒火而維持著臉上的微笑,雙手放開好不容易才有點樣子的皮帶,開始不斷地揮舞手臂。那是在幹嘛?上上下下的真是煩人。我再度往前踏出一步後,這才理解他的動作代表了什麽。


    放下來!他用手勢對我這麽說,告訴我不要把我手中這把菜刀的刀鋒指向他那裏。意思是說,他覺得現在的我沒有辦法用語言溝通嗎?真是沒禮貌,再怎麽樣我也不可能忘我到這種地步。


    「很危險啊!」番上大叫。


    危險?


    什麽東西危險?


    我嗎?


    還是這個?我一指向這把菜刀,番上就立刻點頭如搗蒜。我假裝自己視力很差,一邊眯起眼睛,一邊讓穿著鞋子的腳再次邁出一步,走進了房間。危險啊!我聽見近似慘叫的聲音。是啊,菜刀很危險,菜刀可以讓人受傷,所以我才會拿來對付你。


    不然你以為我特地走回廚房、從各種調理器具當中挑出這個是為了什麽?


    反射著日光燈光的刀刃,簡直像是為了讓這場戰爭更加盛大的霓虹燈一樣閃閃發光。我可愛的番上眼中也閃動著水潤的光芒。啊啊,要是能在這裏播放一些開心的背景音樂,那就更完美了。畢竟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情侶吵架更值得一看的表演了呀。


    這時,我突然想起這場表演中還有另一位演員。我的焦點對準了躲在番上背後縮成一團的緒川奈奈瀨。


    「不是這樣的,小梓!」


    好不容易才手忙腳亂地穿好運動服的緒川奈奈瀨,重新戴上了被摘下來的眼鏡之後,如此說道。


    「不是這樣的嗎?番上?」我直接把她的話借來當成疑問詞。我那雙忘了眨眼的眼睛,應該還另外追加了這些話吧:「就在剛剛結束桌上遊戲之後,我和你一起走出了這棟房子對吧?你說你要去朋友家,所以途中就跟我分開了對吧?可是當我因為忘了手機而回到這個房間時,你正對著跪在地上的緒川奈奈瀨脫褲子對吧?你真的敢說不是這樣嗎?你真的有辦法捏造出一個更好的借口嗎?」


    「當然不是這樣!你用看的就知道了吧?這就是那個啊,就是男人和女人一起……裸體打鬧的那個啦!」


    那就是在做愛吧!我大聲地吼了回去。番上的眼神依然遊移不定,開始語無倫次起來。


    「……所以說做愛歸做愛,但不是你想的那種做愛!」


    「可是實際上就是做愛不是嗎?」


    做愛!我使盡全力叫了出來。番上可能是被我的聲音給嚇到了,臉上的表情頓時失去生氣。整個房間迅速安靜下來,陷入令人痛心的沉默。我本來想要就這樣一直沉默下去算了,但是隔壁家的小鬼似乎找了朋友回家,隔著牆壁傳來嘰嘰呱呱、嘰嘰呱呱的刺耳怪聲,所以我也沒辦法一直安靜下去。


    「那個……小梓。」


    緒川奈奈瀨打算開口說話,不過我銳利的刀鋒並未允許她。雖然我不太會做菜,但手中這把菜刀就像用慣了的指揮棒一樣,隨我任意揮動。


    我試著由上往下迅速揮了一下,咻!一陣細細的風聲響起。正打算從番上身後走出來的緒川奈奈瀨立刻做出反應,腳步明顯縮了一下。


    少在那裏擅自開口了。啊啊,真是夠了,又露出那種諂媚的眼神。不要再抬頭仰望別人了,你這人見人插的惡心醜女人……話說回來,為什麽這家夥在這種情況下還是麵帶微笑?啊啊,又是那個平常的習慣是吧?你都要死了,竟然還有辦法露出討好我的笑容?還真是有閑情逸致啊!可別因為搶走別人的男人就囂張起來!你這種人不過就是公廁而已!話又說回來,為什麽你會讓番上把他的小弟弟放進你那個不知道有多少男人玩過,肮髒的、肮髒的、肮髒的、肮髒的身體裏呢?為什麽學不乖呢?為什麽又做出和以前一模一樣的事情呢?你是沒有學習能力嗎?


    不知是被我的氣勢壓迫,還是因為害怕我手中的好夥伴,總之現場沒有任何人敢移動。不知不覺中,番上那上下揮舞的手勢也停了下來;他臉上完美無瑕的恐懼表情,實在跟他自己畏懼不已的小狗非常相似。


    番上是個笨蛋,就連他平常耍笨的樣子都可愛得不得了。所以到目前為止,我幾乎能原諒所有的事情。但這次的蠢事是絕對不該做的蠢事、是差不多讓我耗盡所有善心的蠢事。


    竟然把我跟緒川奈奈瀨放在天平的雨邊?這個男人真的是發自內心的無知啊。


    「……幾次?」


    一段冗長的沉默之後,我說出來的這句話似乎太過突然,他們兩人一時都表現出無法理解的樣子。


    「做了幾次?」


    說到如此直白,他們才好不容易了解了我的意思。番上立刻像是報時的警報器一樣,慌忙地左右搖頭。


    「不不,就說了現在不是計較次數的時候,你……」


    在他還沒有說完之前,我又往緒川奈奈瀨的方向邁出一步,手裏的刀子依然指著她。番上的脖子隨即因為驚嚇過度而停止轉動。


    「對不起啊,小梓。」


    連你也一樣嗎?連你也要同情我嗎?我竟然被你這種爛女人看不起嗎?


    「……過了。」


    我看到番上和緒川奈奈瀨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才發現,剛剛發出管樂器漏風似的聲音的人正是自己。到前一刻為止都還能自由揮舞的菜刀,現在刀尖正抖個不停。這個情況就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太妙。


    「……我想過了。」


    這一次我重新清楚地說了出來。


    「咦?」


    透過眼鏡看向我的緒川奈奈瀨並沒有化妝。光憑這一點,在工作結束、造訪這棟房子之前,還特地把臉上的妝重新從粉底開始化起的我,自尊心更是蕩然無存。我刻意打造出的完全形態比這個家夥的素顏還差。幾乎可稱為房間裏僅存的最後一點色彩的那些東西——藤製的櫥櫃上放著電話,還有幾瓶像是化妝品的瓶罐……連名字都沒聽過的廉價製造商。與之相反,我每天每天不斷拍打在臉上,上萬元的化妝水、美容液、乳液、乳霜、美白麵膜和按摩霜的效果卻完全敗北!啊啊,怎麽辦!看來我似乎完全不像自己所想像的那樣冷靜。我為了番上而塗上豔麗唇彩的嘴唇接二連三地吐出了真心話。


    「我有想過番上會不會是把目標放在你身上,才會對我這麽好!就連我也這麽想過了!可是我還是努力逼迫自己不要去想!我拚命告訴自己,隻要不知道的話……事情就不算真的發生!既然要騙我……既然要騙我的話就騙到底啊!」


    我一腳踢翻放在視野邊緣位置的桌上遊戲。玩具硬幣散落一地,剛剛還很開心地拿在手上,橘色和粉紅色的紙片四下飛舞。車輛形狀的塑膠製棋子,還有幾


    十張卡片發出了啪啦啪啦的空虛聲響,掉在地毯上;轉盤也從紙盤上整個掉了下來,滾落到一旁。從我腳上脫落的高跟鞋像是自暴自棄似地朝著牆壁飛了過去。


    番上在千鈞一發之際躲過了尖銳的鞋跟,全身僵硬。我的淚腺就像是被釣魚線勾住、不斷拉扯似地抽動著。


    「對、對不起啊,小梓!可是我、我是為了讓小梓獲得幸福才……」


    「你每次、每次、每次都是這樣!既然有考慮到我的心情,為什麽還和番上做愛?如果真的有考慮的話,就不會讓他把小弟弟放進去了吧!」


    啞口無言的緒川奈瀨低下頭。她用手背按住一片通紅的額頭,開始輕輕啜泣起來;那個輕輕鬆鬆就把我一直一直忍住不掉下來的眼淚給流出來的緒川醜女奈奈瀨!


    「喂,你不要這樣罵她啊。奈奈瀨美眉都在哭了。」


    「……番上,你為什麽站在那個女人那邊?」


    「因為那個、你很堅強呀。反正不管怎樣,這點小事你都不會在意的吧?」


    「誰說我不會在意。」


    「沒事、沒事的。」


    「哪裏沒事?


    「聽話,不會有事的。呐,如果是你的話就不會有事,對吧?」


    我無法了解這段對話的意義。我唯一知道的,就是番上輕輕放在緒川奈奈瀨肩膀上的右手,和他像是為了要製止我而伸出的汗濕左手,兩者之間有著不同的意義。瞬間,我的腹部深處猛地升起一股想要連同他展示在我麵前的那條長長的生命線一起筆直砍下去的衝動。不在意?為什麽不在意?受傷害的人明明就是我啊!


    「兩次……你竟然騙了我兩次!」


    緒川奈奈瀨被我用刀子指著喉嚨,用她通紅的眼睛緊緊盯住憤怒到快要發狂的我。看到她那張仿佛無辜兔子一樣的表情,我的回憶再次複蘇:當我們還是高中同學的時候,這家夥被所有人討厭、任由大家把她當作公廁的時候。明明隻有我一個人願意繼續當她的朋友,可是她還是連西岡學長的請求都拒絕不了。她在無人的體育館裏一邊聊著有關我的事,一邊用身體接受學長的諮詢。


    「……隻考慮著自己的事!」


    我發狂似地對站在原地發愣的緒川奈奈瀨這麽說:「快說啊,說你隻考慮自己的事情!」


    「你做這種事情是想要怎樣?」


    番上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思考,該如何從我狂怒的手中奪下刀子。現在他一麵小心翼翼地拉近距離,一麵笑著打馬虎眼。但他那悲痛的笑聲實在滑稽到不行。與我四目相交的緒川奈奈瀬,因為抵在脖子上的不鏽鋼板的觸感而睜大眼睛,擠出了隻要是男人就似乎都會愛上的卡通音。


    「我、我隻考慮……」


    「你可以不必說的,奈奈瀨美眉。」


    「我隻考慮……」


    「奈奈瀨美眉!」


    「我隻考慮我自己的事!」


    可能是被這聲吼叫嚇到了吧,原本一直從隔壁人家傳來的小鬼們的聲音也靜了下來。容納不下三個成年人站立的三坪大房間裏,番上吞口水的聲音顯得特別清晰。


    「……」


    「這樣可以嗎?小梓。」


    「……你這家夥是白癡嗎?」


    原本緊繃的力氣突然散去,我一直緊握著菜刀的手,也懶洋洋地順從地心引力,垂落。緒川奈奈瀨探過頭來,看著低下頭後再也不動的我。


    「怎麽了?是哪裏不滿意呢?是我的說話方式嗎?」


    緒川奈奈瀨像是為了給自己打氣一樣,用誇張的動作如此說道。


    「那我再說一次好了。我隻考慮自己的事。錯了嗎?我隻考慮自己的事!唔——嗯,比想像中困難呢。我隻考慮……啊,錯了,剛剛那個完全錯了!呃呃,可以再一次嗎?我隻考慮自己……」


    「不行,我果然還是討厭你這個人!」


    我把緒川奈奈瀨的肩膀猛地推向衣櫥紙門。咚地一聲,她整個人狼狽地坐倒在地板上。我再次對緒川奈奈瀨舉起菜刀;此時,徹底鬆懈下來的番上,就像慢動作播放一樣,用他慢吞吞的動作朝我伸出汗濕的手掌。


    橘色和粉紅色。


    皮虜色和紫色。


    當我看著這個女人身上那件鬆垮垮的運動服時,不知為何,我的腦中依序想起了人生遊戲當中的紙幣顏色。


    24


    雨從半夜就開始嘩啦嘩啦地下著。這場雨並不具有衝刷掉一切的激昂,也沒有能包容一切的溫柔,不過是一場從半夜三更開始下的,再普通不過的雨。潮濕的空氣包圍住整個身體。梅雨可能就要來了吧。


    將窗戶敞開的哥哥什麽話也沒說。他從剛剛開始就維持著同樣的動作坐在座墊上,視線一直放在水渠對麵的房子上,茫然地瞪視著。


    哥哥喜歡雨天。不對,這是騙人的。對於默默眺望雨景的人擅自做出這樣的解釋,隻能說是過度傲慢。雨就是雨,哥哥就是哥哥;我對兩者都一無所知。因為我一直都在拚命想著其他無關緊要的事,隻為了讓自己不要擅自推演出無意義的結論。


    哥哥身上的衣服,是他每次出門跑馬拉鬆時都會穿的衣服。體操服和暗紅色的運動服長褲,褲子的膝蓋位置因為灰塵沒有拍幹淨而黑了一塊。把雙層床和地毯踩髒的運動鞋現在也已經脫了下來,整整齊齊地排列在玄關。棉被雖然已經用洗衣機洗好了,但因為下雨的關係沒有辦法曬。要是明天放晴的話再拿出來吧?我心中浮現這個想法,但又猶豫起來,搞不好明天就算放晴也沒辦法曬衣服了。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到底能不能繼續待在這裏。


    我伸手拿起最後一張皺巴巴的遊戲紙幣,總算是全部收進了箱子裏。廉價的遊戲外箱因為蓋子尺寸不合,所以多花了一點時間才闔上。現在,這個房間總算看起來像是什麽事也沒發生過。沒事的,一切都和平常一樣。當我一邊對自己這麽說,一邊把遊戲盒收進櫥櫃裏的時候,天花板的某個角落突然進入我的視野;「根本不可能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的絕望之情,頓時吞沒了我的身體。


    天花板的洞口並沒有被堵起來,還是和哥哥走出來的那個時候一樣。哥哥藏匿於其中的黑暗,哥哥的馬拉鬆路徑。我雖然被小梓及番上先生嚇了一跳,但至今仍然可以清楚回想起當時突然現身的哥哥的身影。


    那是小梓朝我撲來,而我的生命就像風中殘燭的一瞬間。雖然菜刀的刀尖的確因為天花板夾層當中傳出了「住手!」的吼聲而不再朝我刺過來,可是在我心懷感激之前,我隻能用我不成調的聲音迫切哀求著:為什麽要出來、不可以出來、你一定要待在裏麵才行啊,哥哥!


    「……欸?山根先生?」


    過了一陣子,在番上先生重新掌握住他自以為再也取不回來的時間流逝感並開口詢問之前,我覺得自己甚至沒了呼吸。番上先生指著哥哥的食指關節一直無法順利伸直,同時他臉上完全不知所措的表情,看起來似乎正在尷尬地苦笑。


    現在的狀況的確隻能苦笑。為番上先生解答疑惑的人,並不是用僵硬的表情從天花板上看著我們的哥哥,也不是我。而是把手中的菜刀丟在地上,仿佛嘲笑一般嗤之以鼻的小梓。


    「……所以我就說了,這兩個家夥惡心透頂。」


    「欸?欸?」番上先生的下巴分別指向小梓、我、哥哥,畫出一個三角形。


    「你現在還躲在那裏看東西啊,抱歉抱歉。要是我沒有過來打擾的話,你就可以盡情鑒賞他們兩人的表演了嘛。」


    「鑒賞……等等、咦?奈奈瀨美眉?」


    我一聽到他叫我的名字便別過頭去。看到這一幕的番上先生似乎就此察覺了一切;他原本就很高亢的嘶啞之聲更提高了


    一個音階,幾乎可以清楚看見他內心的動搖。


    「……騙人的吧?連之前做的那些事情也全都被……?」


    番上先生彎曲的食指有點不太可靠地指向腳邊,點出平常取代床鋪用的座墊。


    「結果你隻不過是被拉進了這兩個家夥的關係裏而已啊,番上。」


    聽到小梓的低語,番上先生就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浮上水麵一樣,瞪大了眼睛望向斜上方,不斷左右遊移。


    半開不闔的天花板木板抖落著灰塵,發出陣陣低沉的聲音。最後,一雙白色的襪子破出黑暗,暗紅色的運動服隨之出現,緊接著就是胸前繡著「山根」二字的長袖運動服外套……哥哥靈活地落在床鋪上,其動作實在不得不讓人聯想起「熟極而流」四個字。


    在全體人員的注視之下,哥哥一階一階地踩下梯子。當他靠著左腳,穩穩站上地麵後,又緩緩地轉身看向依然蹲坐在地的我。


    「……奈奈瀨。」


    「做出這樣的事情……」


    我打斷了他未竟的話語。原本試圖對我說些什麽的哥哥,眼鏡後方的眼睛微妙地動搖了一下,但那也隻是一瞬之間罷了。


    「……你完全不知情,對吧。」


    哥哥隨即接口說了下去。


    「我完全不知情喔,真的。」


    如此回答的我,臉上的表情大概非常假吧。


    「你們到底在說些什麽……?」


    小梓的聲音傳了過來,隨後陷入一片死寂。此時我才第一次發現,外麵開始下起了雨。


    我能感覺到,哥哥也已經發現我的目光離不開天花板上的洞穴,於是我一邊把人生遊戲收進櫥櫃,一邊輕聲詢問:「什麽時候開始的?」才剛問出口,我便背對著哥哥,輕闔上眼。為什麽要問這種問題?可能的話,真想讓雨水衝掉自己的貿然。不過,哥哥就像是要狠狠拒絕我過於天真的願望一樣,完全沒有假裝聽不見,直接回答:「大概是一年以前。」


    「跑馬拉鬆什麽的都是假的,我一直都在騙你。」


    「欸、欸?我完全沒發現呢。哇啊——我真是笨蛋,好難為情喔!」


    「你也不可能會知道有人在那種地方偷窺吧。」


    「沒錯沒錯!我真的嚇了一大跳!」


    明明小梓和番上先生都已經回去了,但我們仍然大聲交談,像是要說給別人聽一樣:我不知情;真的真的完全沒有發現喔。我和哥哥不斷互相確認自己騙了人、被人騙。盡管這段對話虛假的程度比頭頂上發光的日光燈還要更加明顯,然而,我們連那股氣氛都將之抹殺。


    全部說完之後,又持續了一段時間的沉默,我假裝自己費了一番工夫,才把那扇被我撞得不太好拉的櫥櫃紙門關上。我用膝蓋頂著紙門,喀答喀答地製造出一些仿佛偏離軌道的聲響。不過我還能像這樣爭取時間的機會也所剩無幾了。


    平常,為了度過每次每次的突發狀況就已讓我費盡心力。和番上先生的關係也一樣,盡管心裏非常清楚這件事情總有一天會被小梓發現,但我還是拒絕不了。


    我的自我滿足永無止境。


    曾幾何時,我開始擔心哥哥會不會對繼續偷看我這件事情感到厭倦,所以才會為了勾起他的興趣,故意讓哥哥偷看我和番上先生的行為。在所有可行的方法之中,我選了最糟糕的一個。


    不過就算我做到這個地步,我還是希望哥哥能夠多看我一點,希望他能更憎恨我一點。我想確定當哥哥沒有看我的時候,自己究竟還存不存在。我希望他能永遠在意我究竟有沒有變得一片空白。


    「為什麽要做偷窺這種事呢?」


    為了遵守自己什麽都不知道的設定,我繼續說著不合時宜的台詞。


    「……是為了思考複仇的方法。」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


    我本來以為他會和我一起笑著蒙混過去,但哥哥卻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太難看了,我這個女人真的當得太難看了。我就像在翻著自己不想翻閱的劇本似地,隻能繼續開口說話。


    「啊啊,可是這樣該怎麽辦呢……一般來說,要是發生這種事情,應該就沒辦法繼讀住在一起了吧?」停下來,不準說!不要再說話了啊我!


    「……應該吧。」


    「那複仇呢?不打算複仇了嗎?」


    至今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我發出連我自己都不敢置信的、走投無路的聲音。


    「全都是我的錯,不是嗎?」


    「可是我忘了複仇的原因,完全想不起來啊。」


    哥哥像是煩躁起來似地說出這句話。


    「你不也很討厭現在這種生活嗎?」


    「……才沒有。」


    「那你有辦法像以前一樣繼續過下去嗎?」


    始終麵向窗外的哥哥第一次轉過頭來看我。大腿上緊緊握住的拳頭,還有他眨也不眨的眼神深處,都在對我說:「那是不可能的吧?」盡管雨聲已經停了,不過那一定是因為我的耳朵熱到無法聽見雨聲的關係。


    我必須說些什麽。我並不討厭;現在的生活很棒;哥哥隻是誤會了;這隻是因為想法有點分歧而已。隻要我好好說明事實的經過,哥哥一定會馬上了解的。可是真的嗎?他真的會了解嗎?雖然我以為我們一直都是互相依偎著生活到現在,但是我仍然無法打從心底否定哥哥真的對我感到厭煩的可能性。


    因為——


    換成是我,也不想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


    「要完全像以前一樣可能有點難。但,那個,要說是我討厭也沒錯,不過如果你覺得很煩的話,我也不能一直待下去。要是哥哥堅持讓我離開的話……可那也……」


    「我知道了。」


    耳朵上的熱度瞬間退去,我又開始聽見雨聲了。


    「你可以離開了。」


    「……欸?」


    「我放棄複仇了。」


    「……為什麽?」


    「……」


    「為什麽要放棄啊!?」


    「……」


    我抓著哥哥無法動彈的右腳拚命搖晃。好幾年都沒有碰觸過的哥哥,身體熱得就像是感冒尚未痊愈一樣。當我發現他的視線正放在我的手上時,我馬上回過神,收回原本深深陷入運動服裏的手指。嗬嗬,一陣輕微的笑聲傳來。我後來才知道那是從我自己的嘴巴裏發出來的。


    「……你累了嗎?」


    「……」


    「說得也是啊,當然會累的嘛。因為一直和我這種人在一起呀。原來是這樣,我都沒發現。真是對不起!」


    哥哥露出若有所思的眼神看著我。但我隻能不斷用手梳著瀏海,把現場的氣氛操作得像是在開玩笑一樣。


    「那麽,你沒有異議是吧,」


    「……如果哥哥希望這樣的話。」


    「……」


    「你很希望這樣吧!嗯,那個,我知道!」


    「……這也算是時機正好吧。」


    聽見再次轉頭看向窗外的哥哥如此低語,我才想起,明天就是伯伯和阿姨的第十三回忌日。牆壁上的月曆,斜線已經畫到五月三日了。事到如今,我真心感到後悔,當初要是沒有想出這個習慣就好了。可是,在哥哥把我帶來這個家裏的那天晚上,我們一定得把那個讓我們兩人在一起的堅定理由化為實體才行,一定要把它變成肉眼可見的東西才行。


    然而我們卻因為一條條逐漸增加的線感到安心,同時也一直被一張張撕去的月曆逼入絕境。


    哥哥站起身來,走到流理台旁開始漱口。因為廚房傳來的刷牙聲實在太像以前的生活了,無法相信現在已經出現了某種決定性變化的我,為了遮蓋那個聲


    音,開始不斷說話。


    「啊啊,真的耶。明天剛好就是哥哥的生日呢!那個,呃,我隻要在明天之內離開就沒有問題了吧?嗯。」


    「……如果你想要盡早離開的話,就這麽做吧。」


    「如果哥哥覺得這樣比較好的話!」


    「……」


    「喔喔。總覺得事情發生得很倉促呢。不過反正我完全沒有行李之類的東西,所以應該不要緊。啊,怎麽辦,我得打電話給媽媽才行……現在都這麽晚了,明天再打好了。」


    漱完口回到起居室的哥哥,看也不看刻意假裝興奮的我一眼,直接走向床鋪。


    「要睡了嗎?」


    被踩踏的梯子發出嘰——嘰——的聲音,取代回答。這個聲音簡直就像是在嘲笑著上演獨角戲的我。我勉為其難地抬高臉頰,欸嘿嘿地笑了出來;如此一來,我也總算能夠騙過自己了。關上窗戶後,雨聲便和廚房裏旋轉不停的換氣扇聲音交雜在一起。我在洗臉台梳妝打理之後,也鑽進了被窩。


    「明天……」


    我下意識地說到這裏,然後驚覺:「現在已經可以不必再想了呢。也對也對。」我拉了一下電燈下方的繩子,昏暗一片的室內充滿著我和哥哥的濃密氣息。


    我用手摸索著台燈的開關。


    枕頭附近亮起了黃色的光線。像這樣躺在被窩裏仰望上鋪的底側,已經不曉得做過多少次了。和普通的木製床鋪不同,支撐上鋪床墊的支架隻有幾根橫向的鐵管而已。從鐵管的間隔之間垂下來的床墊,由於哥哥體重的關係,壓出一個隱約可分辨的人形。現在哥哥的視線當中,想必隻有再也派不上用場的屋頂夾層入口吧。


    「……反正是最後一天了,來聊聊我沒有在想的事情吧。」


    「欸?」對於哥哥的突然提案,我如此反問。


    「我沒有在想的事。因為沒有在想,所以你就不需要去一一考慮話裏的真意了。你也隻說自己沒想的事情吧。」


    「……意思是說謊嗎?」


    「就算說了實話,也沒有辦法催生任何東西吧。」


    「……嗯。沒有辦法呢。」


    「說謊就好。」


    「說謊就可以了對吧。」


    吸了一口氣之後,哥哥靜靜地開口說道:


    「你會後侮和我這種男人扯上關係嗎?」:


    我依然仰望著上鋪的底側,緩緩答道:「我不後悔喔。」


    「過了這樣的生活四年,你覺得這是再也無法挽回的錯誤嗎?」


    「……不覺得喔。」


    「我,」我可以感覺到哥哥強行壓低了大聲起來的嗓門。


    「我錯了嗎?」


    「……沒有錯喔。」


    「你不想離開我嗎?」


    「……不想離開喔。」


    又陷入一陣沉默。但我一點也不害怕,因為我們現在進行的會話全都是謊言,每一個字都是假的。已經沒有必要去害怕對方真正的心情了。


    「就算是騙人的也好,要是你可以不必顧慮我就好了。」


    「可是我想這樣一來,哥哥就不會想要和我在一起了;因為我是真的非常麻煩的人啊。」


    「太麻煩的事……我不喜歡呢。」


    哥哥像是咬緊了牙關似地如此回答。


    「太麻煩的事,你不喜歡對吧。」


    「我不喜歡麻煩的事情,真是對不起……沒辦法對你說『麻煩也沒關係』真是對不起。」


    我明明一直都在忍耐的,可是聽到這句話之後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


    那是我至今不曾聽過的,哥哥的溫柔語聲。


    「嗯,沒關係。」


    我努力不讓自己吸鼻涕的聲音傳出去,伸手把棉被拉到額頭附近。


    「因為我至今一直都不對任何人抱持期待。」


    「如果知道會變成這樣的話,我應該更加……更加什麽呢?沒什麽……謊話也說完了,就睡吧。」


    哥哥翻身麵向牆壁的動作,透過床墊的棉花傳達了過來。從棉被裏探出頭來的我向台燈伸出手,緩緩地結束了謊言。


    「晚安……山根先生。」


    25


    「果然今天的天氣也很糟糕呢。」


    站在車站前麵,我用雨傘尖沿著磁磚的溝槽劃來劃去,開口說道。阿梓則是從包包裏拿出一個小化妝包,一邊在裏麵翻找一邊回答:「沒辦法呀,今天傍晚就要開始下大雨了。」


    「現在幾點?」


    「嗯——我們提早五分鍾到了。不過店鋪要到三十分才能進去。」


    「離這裏很近嗎?」


    「不,要稍微走一段路。」


    「喔——真的有嗎?你說的那家韓國料理店。」


    「前陣子才跟朋友一起去吃過,感覺還滿不錯的喔。」


    「買好禮物了嗎?」


    「嗯,隨便買了一個。不是很貴的東西,應該沒關係吧?」


    「沒關係吧。反正今天是我們請客。」


    我伸出沒有拿雨傘的那隻手;阿梓隨即關上了化妝包,順手從包包裏拿出一根棒棒糖,開始熟練地拆開包裝袋,遞了過來。我接過之後就把糖果放進嘴裏。布丁的味道在我口中散開,和過去為了忘卻而抽的香煙相比,我的舌頭變得更喜歡現在這個味道。


    「幹嘛啊。」


    原本一直看著仿佛馬上就要下雨的灰色天空的阿梓,轉過頭來直盯著我。她抿著嘴唇,用她自己的手臂輕輕勾住我的手臂。當我把糖果拿到她麵前時,她開開心心地張嘴湊了過來。雖然白色的棒子上留下了粉紅色的口紅印,但是我仍然毫不在意地把布丁口味棒棒糖放回自己的嘴裏。一旁路過的女孩子,眼神似乎有點冷漠,但我為了故意做給那個女孩看,還是伸手摸了摸戀人的頭。


    「嗬嗬。」阿梓的臉上綻開笑容。


    「怎麽了?」


    「沒——事!」


    「搞什麽啊。」


    當我和奈奈瀨美眉劈腿這件事被阿梓發現、差點演變成砍人事件的時候,我真的做好了當天就要沒命的覺悟;可是事情究竟會如何發展實在沒人能預料。經過昨天一整晚的討論,我們兩個不知為何決定要結婚了。正確來說,應該是她把我之前隨口答應的結婚請求,硬生生地弄成了具體的形式,而這對阿梓來說似乎非常重要。總而言之,睡覺睡到一半被她宰掉……之類的狀況似乎已經遠去了。


    阿梓在高中時期愛上的學長也和奈奈瀨美眉做過。聽完這件事,這家夥之所以會如此異常地執著於她的謎團也跟著解開。當時阿梓的男朋友麵對發現戀人劈腿而狂怒的她,據說隻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了一句話:


    『硬要我說哪邊好的話,我一定會選緒川而不選你。』


    麵對這個氣血激昂的女人竟然還有辦法表現出這種態度,同樣身為男人,我真的很尊敬他。但阿梓開始說著反正番上也是這樣的吧、你一定也會這麽說的吧、說完之後就會跟我分手對吧之類的話,整個人因為嫉妒而變得怪異起來。為了讓她冷靜下來,我隻好把所有事情的前因後果全都說明一遍。


    總而言之,就是那樣做的原因是為了克服對山根先生的恐懼。就結果來說,雖然演變成發生性關係,但那並不是因為喜歡上她才做的,所以完全不必擔心雲雲。


    剛開始,阿梓完全聽不進去,dvd、雜誌、遙控器等東西夾帶著仿佛用電鋸削肉一般的氣勢不斷飛過來。我一邊閃躲,一邊耐著性子向她道歉,最後好不容易才讓她漸漸開始相信我。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因為阿梓自己也有想要相信我的意思,我隻是針對這一點死纏爛打而已。隻要願意相信我,至少她就不算是真的輸給


    了奈奈瀨美眉。


    當然事後我也沒有忘記繼續打圓場。我告訴她,硬要我說哪邊好的話,我一定會選你而不選奈奈瀨美眉。聽到這句話,原本一直堅持自己已經仁至義盡、再也受不了的阿梓終於徹底原諒了我。每個人都有一句非常非常想從別人口中聽見的話,而我大概就是成功地選在最好的時機告訴了阿梓她最想聽的話吧。


    從嫉妒心當中解放的阿梓,因為熬夜吵架的關係,不隻眼睛下方冒出了黑眼圈,臉上的妝也因為沒有卸掉而凹凸不平。至於她的表情……隻讓我不由得莫名地感歎:「啊啊,經過這麽多波折,這家夥也已經二十五歲了呢。」說不定我應該要保護她?我心裏出現了一點也不像我的想法。


    「說到地點啊,他們應該不知道吧?要不要打他們的手機?」


    阿梓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我正因為回想起昨晚的事而感慨良多,開口這麽說道。我看了看手表,約好的時間的確已經過了。阿梓像孩子撒嬌一樣不斷說著:「手——機、手——機!」她可能想要把我當初冷落她的人情債盡可能地多收一點回去吧。


    「那個,山根先生和奈奈瀨美眉都沒有手機啊。」


    「真的假的?」


    經過十小時的馬拉鬆式吵架後,一次做愛讓所有事情塵埃落定。累得像條狗的我才剛躺下不久,馬上就被許久未見的那個惡夢給驚醒,汪汪、汪汪的大複活。整個人嚇到彈起來的我對阿梓說:「我們就幫山根先生慶生吧,順便表示歉意。」聽到這番話的阿梓顯得相當不情願,但我覺得要是現在和那兩個人保持距離的話,自己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從這個惡夢當中解放了;我甚至覺得那些小狗簡直就像是山根先生的化身一樣,準備附在我身上,奪走我的命。我繼續屏著呼吸,對猶豫不決的阿梓說:「我不能從惡夢當中解放,就表示我沒辦法工作。這麽一來的話,就還是沒辦法跟你結婚。」如此,才好不容易說服了她。雖然不知道我們是否真的會走到結婚這一步,但當我因為惡夢驚醒、滿頭大汗時,短期內應該都還會是這個家夥拿著毛巾幫我擦去汗水吧。


    「啊,來了來了。是他吧?」


    我眯起眼睛,朝著阿梓指出的方向看去,立刻在一群因為黃金周連休而興奮不已的人群當中,認出了山根先生的身影。


    「……果然還是應該等到黃金周結束再來做這件事會比較好吧?」


    阿梓似乎是感受到我的恐懼,對我這麽說道。但我擔心時間拖得越久,我對山根先生的恐懼感會變得越大,所以才這樣強製進行。再說從我打電話到山根家的那一刻開始,我就一直覺得很不安。因為經過那種砍人事件後,馬上詢問對方:「出來見個麵吧?」對方應該不可能會答應的。我語無倫次地瞎掰了一個牽強的理由,結果山根先生卻輕易答應了我的邀請,老實說我真的相當訝異。


    汪汪汪!被狗叫聲嚇到的我回頭一看,發現一個化濃妝的歐巴桑牽著三隻中型犬,馬上就要從我身邊經過。我本來就已經靜不下來的心跳,更變得像是看到嘉年華會而立刻衝進去的巴西人一樣,跳得越發厲害。viva!(注:西班牙文的「萬歲」。)這應該不是我想太多,不過我覺得這三隻狗似乎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絕對不是我想太多!迎麵而來的,是強屍般的山根先生,後方夾擊的是多達三隻的狗。簡直就像是地獄的守門犬賽柏拉斯(注:cerberus,取英式發音而不取日式發音。)。塞在嘴裏的棒棒糖明顯地逐漸失去布丁的味道,在這瞬間,我突然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沒事的。那家夥隻不過是個變態而已。」


    阿梓低聲說道。點了點頭的我,重新把視線焦點集中在山根先生身上。變態,這是多麽強而有力的一句話啊。山根先生隻不過是個變態,很好。


    「收容所的工作……那也不是番上的錯喔。」


    因為這一句簡單的話,讓我忍不住想把臉埋進阿梓豐滿的雙峰之間。看來她似乎是在最好的時機,對我說出了我最想從別人口中聽到的話。


    「那不是番上的錯喔。」


    阿梓的手用力地握著我的手,像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注入其中一般。漸漸的,布丁的味道似乎又開始慢慢恢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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