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雄推開那扇生鏽房門時,老人已經戴著那頂鐵製的「帽子」。


    「早啊……」


    拖得長長的尾音,伴隨著老人勒緊綁在自己下巴皮帶的軋軋聲。


    老人眯起眼睛,看著照雄沉默避開散落在水泥地板上的可樂罐、空茶罐,還有弄濕後長滿黴菌的雜誌,慢慢走近。


    「今天臉色看起來不錯啊。」


    照雄站在老人坐的椅子背後。從這個位置比較好操縱「帽子」扳機。順序不會有差錯,因為已經數不清重複多少次了。


    他就定位後,老人鼻子大大吸了一口氣。原本微低的頭突然抬起來,整個上半身貼在椅背上坐直。


    「今天很好……風和日麗……非常好。」


    照雄緩緩觸摸「帽子」表麵。沁涼的金屬觸感雖然代表晴朗的天氣,卻也提醒他目前正值二月寒冬。頭頂那扇位於半地下室的小窗外射進幾道光線。


    「帽子」隨著老人的一呼一吸微微晃動。


    這頂鐵製的「帽子」呈現完美的吊鍾曲線,在看似鬱金香的容器中插入一把手槍。槍身部分刻著w.w.greneer"s humah-row vict killer一排字,這「帽子」本來是用於死刑犯的刑具,顯示一刹那即可達到目的,不需多承受痛苦。


    照雄旋開槍尾的螺絲,取出先前裝填的子彈,換入從口袋裏掏出的彈藥。兩顆都隱隱閃若銀色光芒。


    這具機器一次隻能裝填一發子彈。


    「……必須敬畏憤怒與月光……我等……」


    當老人開始喃喃低吟,照雄撐住「帽子」的槍口,讓槍口緊貼頭頂。設定的目標是希望貫穿頭蓋骨的子彈能一路沿著下巴正下方或頸部中段,直達脊髓,隻要彈道稍微偏差,就會從背部或頰骨射出。雖然截至目前尚無經驗,但老人若傷成這樣是否還能保持人類的理性,全是未知數。而到時對付發狂老人的武器,就隻有牆邊那把為了「突發狀況」準備的斧頭。


    右手食指扣在扳機上。眼前那片水泥打造的昏暗漫長空間,纏議他感覺茫然無際。


    老人完成禱告,周圍的聲響消失,做好隨時射擊的準備後,開始出現耳鳴。


    「照雄……動手吧。」老人低語。


    脫下「帽子」後,老人習慣性歎息。縱使努力維持平靜,依舊難掩眼神中的失望與憤怒。


    「還以為今天一定沒問題的……」


    照雄垂頭喪氣,雙手抱胸。


    老人站起身,從位於房間內側的籠子裏抱著一本厚厚的書,走回一處曬得到太陽的地方坐下來。外頭傳來陣陣鳥鳴。


    「照雄……我想,我們彼此都很了解,但這不是懲罰……這是慈悲、是祝福。」


    不一會兒,老人放下手邊的書,癱靠著牆,抬頭望向浮現汙漬的天花板。


    「我覺醒之後,首次自行食用的貢品就是在法國孔泰地區山麓。碰巧有個下山的樵夫,我便張牙舞爪,打算乘機攫取一大批肉,豈料那賊子的力量大得出奇,害我沒能如願,最後隻在他肩頭上扯了一把。過一陣子,我聽見村子裏有個瘋子出沒的傳聞,據說連續吃了四名剛出生不久的小嬰孩。那個賊子樵夫變得以四肢爬行,攻擊家家戶戶,隻要一見了人就撲上去咬。」老人說到這裏,輕輕歎了口氣。


    「……完全不痛不癢。就連看著那人最後遭受報應,活生生處以火刑時也一樣……我甚至認為自己這股能力是上天的祝福,更深信這是能充分徹底使用的特殊工具……不過,四百年的『生』確實也太長了……花了四百年,我才察覺上天不是祝福我,而是在玩弄我呀……還讓我賠上自己九個孩子。我希望自己這慘遭命運擺布的血脈能到此為止,而我這個被神玩弄於股掌的人,最後的可悲心願,就是你這第十個孩子能以善良的『神之子』重新開始。這麽一來,你會生下自己的孩子,將他養育成人,這孩子將來也會再有孩子。期望我們這一支血脈像人類一般,理所當然的永續下去,也就是擁有代代相傳的『生命之樹』,而一切起點就從你開始。這就是我的希望。這五十年來,我雖靠理性抑製原始野性,但回顧『醜陋的漫長一生』,也隻不過是虛應一時,完全不知何時會再露出真麵目。一旦現出原形,我又會成了到處亂吃人的怪物,必定再次墮入混沌之境。我老了,老邁將減弱理性,因此需要你的決心。這不是單純的自殺,而是由你把我送到來生,而你將因此有了『以神子之姿存活的覺悟』。我相信一定可以的。」


    照雄沉重地盯著腳趾,一動也不動。


    「或許你認為這是強詞奪理……不過,生命就是這麽一回事。老天爺的強勢作為,父母的強人所難……」


    老人瞥了站在旁邊的照雄一眼,似乎已經死心,搖了搖頭俊站起來。


    「你今天魂不守舍……等你下定決心再來吧,不過,下次務必要成功。」


    老人帶著書,走向籠子,這時照雄總算正眼瞧他,跟在後頭。


    老人自行進到籠子裏,從一整麵的書櫃上換本書,接著躺在鋪了好幾層的幹草上。


    「這禮拜會遇到月圓……把籠子鎖好。」


    照雄聽了老人的話,拿起放在入口的鈇製特殊鎖棒插在籠子門閂上,頓時發出上鎖的金屬聲。


    老人埋頭閱讀了好一會兒,發現照雄並沒有離去。


    他抬起頭,看到一旁雙手低垂的照雄。


    「怎麽了?」老人還沒說完,就聽見一陣低沉的嗚咽。


    「千鶴……我女兒被殺了。」


    兩人並肩坐著。腳邊是一圈帶著紅暈的夕陽照射下的光影。


    老人幾次想開口,猶豫著要說出口的話。


    他撿起手邊的小石子,一顆、兩顆,往對麵的牆壁丟,直到丟到第三顆才停手。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沒辦法讚同。」


    照雄頭低低的,完全沒抬起來。


    「……人類社會有法律,在這個社會裏生存的人也有共識,將一切交由法律裁定。照你所說,目前已經展開調查,也還沒下結論。說不定不久後就能找到凶手。」老人站起身,在房間裏來回踱步。「失去孩子的悲哀我懂。連你在內,過去我也曾經擁有十個兒子呀……」


    「不對!」照雄的反駁簡短有力,像要劃破空氣。「我跟你不一樣……是你殺了自己的孩子,他們不是被殺的。」


    「……照雄。」


    「爸爸……我曾經發過誓啊!我對妻子、女兒說過,一定會保護她們……為了她們……我什麽都肯做……我發過誓的呀……」


    說到最後已經泣不成聲。


    「警方自然會全麵緝凶……我這個讓你鄙棄的老爸應該幫不上什麽忙吧……」


    「我已經走投無路了!」照雄站起身。「我不是來求你幫忙,隻想問你「覺醒」的條件!


    「這可不成……」


    「為什麽?我又沒對你有任何要求。我隻想使用原本存在自己體內、這副身軀裏的能力!那是屬於我的呀!」


    照雄拉扯自己的襯衫大吼。


    「……照雄,你搞錯了。當初我請求那名『吉普賽女子』為我『封印怪獸』時,條件就是『永遠』。且不論已經覺醒的我,那股野性早就從還沒覺醒的你身上連根拔除抹淨,什麽也不剩。你自己對著那麵鏡子看看,你全身上下還有哪裏潛藏著狼人後裔的任何痕跡。」


    照雄盯著牆上那麵有著裂痕的鏡子,看到鏡中的自己。從襯衫脫落的鈕扣間露出來的根本稱不上肌肉,隻是白皙柔軟的皮膚。


    「哈哈……簡直像隻小白豬。」


    照雄全身虛脫,當場癱坐。


    老人伸出雙手撐住照雄的身子


    。


    「還好死的是杏樹跟前夫生的孩子。雖然可憐……但接下來你會有自己的孩子,不要緊的。女人比我們想像中來得堅強、聰明,隻要再有自己的孩子,一定能撫平這次受的傷。然後,你就能在眾人的祝福中活下去。你的過去和未來不隻有我,還充滿了九位兄長的祝禱。」


    照雄在老人懷中,身子不住輕輕顫抖,老人以為他正在啜泣。


    然而,他的回答卻是嘲笑。


    照雄瞪著老人,甩掉扶著他的雙臂,站了起來。


    「爸爸……你果然是怪物。我們人類沒辦法這樣思考,失去的生命再怎麽樣都無法挽回,也不像填充材料一樣能找其他東西來填補、替代。會這麽想的根本不是人,是禽獸!」


    「兒子啊,別再這樣辱罵我、指責我。」


    「爸爸……警方根本坐視不管。對他們來說,千鶴隻是一個數字。現在雖然表現得一副切身之痛,但隻要之後發生其他案子,就會一下子更換所有搜查人員。就跟銀行一樣呀。爸爸……現在已經不是你當年奮鬥苦撐的十八、十九世紀,而是發現一個八歲小孩全身被放血,也簡單說句『真罕見』就結束的時代。唯一變化的隻是統計數字從八變成九啊。」


    照雄喘口氣,調整呼吸,老人則眉頭深鎖凝視他方。


    「爸爸……你沒有選擇的餘地,我和杏樹已經決定了。如果還找不出凶手,我們倆就一起死,這世界已經沒什麽好眷戀的。女兒死了,剩下凶手逍遙自在的世界,再也不值得待下去。」


    「……血。」


    老人打斷照雄,靜靜豎起食指,臉上浮現的複雜表情霎時消退。


    「全身被放血嗎……」


    照雄點點頭。


    又是一陣沉默後,老人說了。


    「那好吧……就找找看。」


    照雄抬起頭來。


    「不過……你得先立三個誓。第一,如果我告訴你凶手是誰,絕不可再提自殺一事;第二,萬一對方不是人類,你要讓我全權處理;第三,如果凶手是人,就讓警方來解決。你唯一要做的是暗地搜墓議凶手無所遁形的證據,不著痕跡地送到警方手上。這些你做得到嗎?」


    照雄用力點頭同意。


    「絕對不能反悔啊。」


    老人目光嚴肅地看著他。


    照雄麵對麵感受到那股眼神中,似乎隱約帶有父親過去的無情、身為狼人的殘酷,前臂不由得生起雞皮疙瘩。


    「後事辦過了嗎?」


    「還沒。今天早上……遺體才解剖完送回來,打算後天舉行。」


    「這樣嗎,那我得先跟孫女打個招呼。」


    老人伸出爭頭抵著下顎,陷入沉思。


    銀幕上出現一名即將麵臨死期的男子,正試圖在湖麵上的小船中,和多年來各持己見、僵持不下的女兒達成和解。照雄在這個老舊又沒暖氣的電影院,坐在空蕩蕩的角落,回想起妻子昏厭般睡去的臉龐。


    杏樹的哀歎一天比一天強烈,卻不是一般那樣興之所至爆發的激情,而是不斷不斷往自己心裏收縮的形式。整個人如同行屍走肉的杏樹,經常哭到虛脫,眼皮浮腫、潰爛,就像挨了揍;雙眼空洞無神,在屋子裏搖搖晃晃來回踱步,累了就隨地一倒,哪裏都能坐。沒力氣進食加上無法成眠的妻子,雖空有一條命,但眼看肉體、氣力都一絲絲、一點點消失,似乎想在不知不覺中就這麽被埋葬。


    夜半醒來,發現妻子站在漆黑的房間裏。


    就連「怎麽啦?」也問不出口,隻能保持沉默,唯有這一刻妻子才不再啜泣,臉頰閃著道淚光,凝望著天花板,「快過來……快過來」,口中不斷喃喃低語,如雨滴一般。


    把碗中的食物直接倒進嘴裏、吞咽,持續過一天算一天的生活。


    今天早上,「你……隻有一半啊……」妻子盯著牆壁不經意開口。


    「什麽意思?」


    「真好……有那種體質。」


    妻子臉上隱約泛起一絲微笑。


    照雄沉默不語,停下正在洗碗盤的手。


    妻子站了起來,虛弱搖晃的腳步宛如隨風飄蕩的毛巾,緩緩走過來。一頭亂發像被狂風吹襲。她伸出蠟燭一般細的手指戳了照雄一下。


    「真想和你交換。你不會覺得難過吧。」


    「你說什麽傻話!」


    照雄扯著嗓門大喊。沒想到妻子卻像泄了氣的布袋,失聲笑著。


    「一開始我以為……她畢竟是我跟前夫的孩子。但事實並不是這樣,你所謂的難過,跟人類的哀傷在本質上根本完全不同哪。」


    杏樹死盯著照雄。然後走到佛壇前,抱起裝著骨灰罐的小箱子,狠狠往地板上摔。隔著外層綢緞布料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小箱子在地板上滑行,撞到梳妝台才停了下來。


    「把千鶴還給我!你難道不能想想辦法嗎!什麽都做不了嗎?真的沒希望了嗎!」、


    杏樹不斷呻吟,一麵緊揪照雄,對著他的胸口胡亂揮拳,直到一口氣喘不上來才當場虛脫。照雄聯絡了嶽母,之後就交給她。


    千鶴遺體回到家的那晚,兩房一廳的公寓裏隻有嶽母、照雄和杏樹三人。葬儀社來設置了簡單的小靈堂,千鶴就躺在靈堂前的那床被窩裏。她穿著一件淺桃色底,上麵有著小小金魚圖案的浴衣,剛被送回來時身上隻有一件白色浴衣,是後來嶽母幫她換的。


    「太慘了。這麽小的身體,卻全身密密麻麻……都是縫補的傷口。整個人像件行李一樣……真不忍心讓她媽媽看到呀。」


    嶽母麵對低著頭的照雄,哽咽得再也說不下去。


    失魂落魄的杏樹一次次撫摸著千鶴的劉海,似乎不厭倦地為她整理。


    午夜兩點,照雄為嶽母和妻子泡了茶,兩杯茶中部攙了醫生開的安眠藥。當藥效漸漸顯現後,兩人都當場睡著了。同時,外側走廊的鐵製樓梯在平靜中軋軋作響……接著是低沉的敲門聲。


    父親拄著拐杖,一身黑色西服站在門口。他麵對打開家門的照雄不發一語,徑自走進屋內,對睡著的兩人正眼也沒瞧一眼,直接到了浴衣少女麵前跪下。


    「raro aem…scelestum deseruit…pede poena ido…」(注:出自羅馬詩人荷瑞斯(horace)的《歌集》(odes)。拉丁文的原意指「正義或許遲到,但不會不到。」)


    老人低吟著,一麵脫下黑色皮手套,指尖輕撫小女孩的臉頰,同時默禱。


    直到照雄到他身邊才抬起頭,接著老人更彎下身子靠近小女孩,用力吸了一口氣,抬頭後細細品味停留在鼻腔中的氣息,雙眼凝視得出了神。


    「這個……應該……錯不了……相思樹?不對……是杉樹……」老人喃喃自語後呼吸顯得平靜一些,轉過頭問照雄。「是從哪裏放的血……」


    「頸動脈。」


    老人翻開浴衣衣襟,拆掉纏在頸子上的繃帶。失去血色、看來就像白色橡膠的皮膚,從裂口能看到裏麵的層層肌肉,令人聯想到魚鰓。


    老人又聞聞傷口。


    「是人類……殺她的是人類。」


    老人嗅著小女孩的手,接著將鼻子湊近臉旁。這時,老人的動作突然靜止。


    「怎麽了?」


    他舉起手,示意照雄別出聲。他的模樣仿佛在「仔細傾聽」氣味。


    「那家夥可能碰了她的臉……為什麽呢。」老人握著小女孩的下巴,捏開她的嘴,日光燈下出現一排白白的牙齒。老人像要強吻似的將鼻子湊到千鶴嘴邊。這一次,聞了好久。


    「那家夥揪住千鶴的舌頭……」老人說完站起來,要照雄幫小女孩


    把衣著重新整理好,看來已經確認完畢。


    「到底是怎麽回事……」


    「舌下有一處奇怪的刺傷,凶手一開始肯定想從舌動脈或口腔內的顏麵動脈榨出血液,卻沒能得手。因為這兩條血管比較細,加上舌頭是一整塊肌肉,一不小心傷到會立刻收縮。畢竟,時間也不夠吧。」


    「為什麽會這樣?」


    「不知道。不過,我曾在德國普魯士地區遇過一個崇拜吸血鬼的家夥,為了精心打扮屍體,就從口腔內放血,目的在於減少損傷,讓遺體能複活。那家夥說,女人頸子上的刀傷怎麽看都覺得很慘……不過,那家夥下手的是他自己花錢養的風塵女子,所以他拔了那女人的舌頭,把她整個人倒吊榨血,前後整整折磨了三天三夜。」


    「憑什麽知道是凶手幹的。警方和負責解剖的法醫也都碰過千鶴呀。」


    「那些人會戴上手套……除了凶手,不會有人直接用手揪千鶴的舌頭。我察覺得到那家夥手上分泌的油脂、工作時留下的氣味。此外,我大概也了解那家夥的心情。」


    老人閉上眼睛低語。


    「……興奮。或許該說『歡娛』更恰當……」


    銀幕上開始跑著演職員表。


    座位下灌來一陣冷風,照雄忍不住打個哆嗦,豎起外套領子。


    「此外,這其中都是我多年來聞慣的氣味。一個是雪茄。還有薑餅和巧克力的香味。saint luis rey……regios(注:知名古巴雪茄品牌。)。最高級的robusto。剩下一種則可說是鏈金術師的生命——銻,加上氧化鋇、鉛混合之後,溶解、升華而成……照雄……你要找的人抽雪茄、使用手槍……」


    父親的聲音始終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嶽母開的簡餐店已經拉上鐵門。照雄經過一排工廠,拖著空虛的腳步回到家裏。他覺得……還得再聽聽父親的建議才行。他曾試著篩選出幾名可疑的刑警跟蹤,卻沒有任何收獲。


    他沒有父親那般「具鑒別力的嗅覺」。當初乍聽父親那番話時深信不疑,此刻卻感到不是那麽可靠,簡直無法忍受自己的無能。


    一看到屋裏有警察,他下意識緊張了起來,先前對警方的感激已消失無蹤。一想到凶手可能是眼前這個人,或者是此人的同伴,打起招呼來也不免帶著緊張。


    嶽母為躺在被窩裏的杏樹按摩背部。


    屋子裏的人一看到照雄,頓時陷入沉默。


    「我們想再次……請教一下失蹤時的狀況。」


    兩名刑警坐在被窩旁,其中較年輕的一人帶著微笑,似乎想緩和尷尬氣氛,說明了來意。


    「兩位是同居關係吧。」


    照雄點點頭。其實管它同居還是具有法律效力,心情上並沒有任何不同呀。但每次隻要提出問題,他們一定劈頭先確認這一點。


    「聽到千鶴失蹤時,您人在哪裏呢?」


    「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我在嶽母的店裏幫忙,所以那天和妻子到傍晚都在簡餐店。」


    「這我可不能作證哦。」嶽母突然撇清似的低聲喃喃。「那天我腰不舒服……中午過後就到二樓休息……我一睡就睡到傍晚,樓下全交給他們夫妻倆。」


    嶽母連正眼也沒瞧照雄一眼,一個勁的輕撫著杏樹的身子。


    隻見杏樹茫然盯著榻榻米,似乎沒聽見其他人的對話。


    那天下午,中午尖峰時段一過,就放下店門口的門簾,接下來的準備工作交給杏樹,照雄沒做任何交代,一個人去找父親。如同往常,再一次沒能成功扣下扳機,照雄便在傍晚回到簡餐店,才從杏樹口中得知千鶴下落不明。


    「什麽意思?」


    「事實上,被害時間大概得往後延近一小時。」


    中年利警總算在這時開口,一臉質疑地瞪著照雄。他用嘴銜著手上的筆記本,隨即摸起大衣口袋找東西。脖子上那條手繪詭異圖案的領帶,正顯示這人的糟糕品味。


    「哦哦,找到了。」刑警拿出一張明信片大小的紙張。「這是從站前商店街監視攝影機的影像列印下來。照雄先生,這是你吧。」


    照雄覺得在場除了杏樹之外,所有人的目光、耳朵全朝向自己,忍下住想大罵「開什麽玩笑啊!」但還是勉強克製住。


    「我不清楚。」


    「是嗎……這是拍攝的時間。」


    刑警指著書質粗劣的列印圖片上方,將時刻記在便條紙上。


    「我和內人在一起。」


    「沒辦過入戶籍的手續,還擺什麽一家之主的架子……」照雄還來不及說完,就被嶽母開口打斷。


    「我知道了。總之,這兩三天能不能麻煩您撥出點時間呢……敝姓中田。」刑警遞出便條相列印圖片。


    兩名男子離開後,整個屋子陷入一片死寂。


    「你……是孤兒吧。沒有父母、兄弟、親戚,根本就是被遺棄的嘛。」


    照雄沒搭腔。這些生平資料都是假的。


    「還說什麽將來可以放心……全都是睜眼說瞎話!」


    「……我出去吃飯。」


    在家裏再也待不下去的照雄走出房間。


    直到他關上家門,嶽母的一句句短促怒罵仍不絕於耳,他卻連頭也不回。


    籠子前麵堆著貓、鴿子的屍骸。潮濕的血液弄髒地板,就連天花板上也沾到飛濺的血跡、皮毛及羽毛,讓人想像極盡瘋狂的情景。


    照雄尋找父親的身影。


    「……爸爸。」


    一陣低吟從房間角落傳來。空罐在昏暗中滾動,不知道滾到哪兒後緩緩停下來。


    老人在籠子另一頭。他刻意蹲低身子躲在房間的一角。


    「爸爸……是我。你不要緊吧?」


    一件用白布製成的簡單套頭衫上沾滿血跡,老人很明顯地不停顫抖。


    照雄輕輕碰了一下老人裸露在外的肩膀。


    從另一麵抬起頭後,終於露出父親熟悉的臉。嘴邊全是鮮血。


    照雄一察覺到事態,就看到父親目光低垂,遮住嘴邊。一瞬間白牙似乎閃過精光,又隨即消失。


    「真是太悲哀了……還以為自己已經有了部分決心,訓練到隨時保持理性不輕易動搖……結果,隻不過幾個小時接觸到世間的風、月光,就完全迷失自我……定力實在太差了。真是沒用……整個人隻沉迷於狩獵的快感,一心想的就是如何讓身體、牙齒變得更剛猛。我讓整個人陷在風暴一般的興奮,瘋狂攻擊,雖然也出手傷人,但還好沒釀成大禍……」老人抓了手邊的金屬製品拿起來。是「帽子」。「趁現在……求求你,就趁現在!你已經掌握凶手的資訊,我已經沒什麽好幫你了。你就算靠自己也能渡過這個難關……拜托你!」


    「爸爸……警方懷疑到我身上了。」照雄繞到老人麵前,緊抓住他的手臂。


    「怎麽有這種事!有什麽證據……」


    「這就是證據!千鶴遭到毒手時,我正好來這裏呀。」照雄胡亂掏出先前收下的列印圖片,遞到老人麵前。「我沒有不在場證明。連一開始相信我的嶽母,現在也懷疑我了。我先前告訴杏樹回家休息,但看了這張照片就知道我說謊。」


    老人茫然盯著那張列印圖片。


    「爸爸……沒時間了。得趕快找出凶手才行……時間不多啦。」


    老人文風不動,隻是出神地盯著列印照片的那張紙,以及一起掉在地上的便條。


    「這是刑警留下的便條,上麵寫著拍攝的日期和時間。」


    老人拾起便條,目不轉睛凝視著,接著湊到鼻子前。


    「照雄……恭喜你。這上麵沾的口水含有千鶴的血,就是啃過這張


    紙的人喝了千鶴的血。」


    「可惡……」  、


    突然有個聲音像從地底傳上來。


    照雄一轉過頭,發現一抹黑影逼近,還有個物體朝自己正麵揮落。


    哆地一聲,類似球棒毆打的聲音,伴隨著老人推開照雄時的悶哼。


    披頭散發的杏樹一腳跺著老人的背,作勢要拔起那物體,每次扭動一下就發出哀號的父親,單薄的背後竟插著一把斧頭!好不容易像鏟子一樣撬起一塊肉,才讓斧刃脫離父親背部,杏樹卻再次抓起斧頭揮舞。


    原先靠在牆邊的斧頭不見了!


    「原來是你們……背著我幹什麽好事……」


    杏樹麵目猙獰地跳過地上一件件障礙物。


    「等等……」


    照雄一麵伸出手,斧頭卻對準那條手臂砍下來,襯衫衣袖應聲撕裂,拉了道開口。


    老人打算貼近杏樹身後,從背部製服她的雙手,斧頭卻在一瞬間戳進老人腹部。一陣悶聲之下,老人緊握住斧頭柄,靠著身後的牆壁跌坐在地。


    看到老人吐了一大口血,杏樹忍不住尖叫。


    照雄飛奔到老人身邊。


    杏樹愣在原地,雙手掩口。


    「我沒事……」老人勉強低吟,咬緊牙關,自行將插在腹部的斧頭拔出。出現一個碗大的傷口,暗褐色的消化管從腹腔滑落。「小姐,可以請你再砍一次嗎?」老人將斧頭柄遞向杏樹。


    「這是我父親^」


    一聽到照雄的話,杏樹當場虛脫,放聲大哭。


    直到四周陷入完全的漆黑,三人之間才總算有了像樣的對話。


    照雄到籠子裏拿了美國頂級名牌an的露營燈,放在兩人中間。


    在燈光照亮整個室內時,老人傷口已經止血,杏樹看到先前裂開的口子逐漸愈合,驚訝察覺到眼前這狀況的老人,對杏樹微微一笑。


    「詳細情形請小犬對你解釋,但如你所見,我^並非人類。」


    照雄開始慢慢說明自己父子的狀況,同時一麵確認杏樹是否能理解。


    之後,話題轉到千鶴的案子。


    「杏樹,殺死千鶴的是中田……錯不了。」


    「該怎麽辦呢?」


    「交給司法吧。你們的世界裏有嚴謹的法律,應該讓法律來製裁才對。虐殺無辜女童的凶手該怎麽處置,有先前的判例為標準。」老人探出身子。「我存了一些寶物。那是我多年來到處收集下來的,足夠讓你們倆往後賴以維生。隻要你還願意接受小犬……我打算把寶物全留給你們,你們可以再有自己的孩子,我保證你們生活安定。」


    「爸爸的意思是,既然已經知道凶手的真麵目,接下來就等他露出狐狸尾巴,或趁對方不備時搜集證據就行了。」


    杏樹不作聲。


    「目前隻能忍耐。千鶴的遺體已經火化,仰賴的間接證據是血液氣味,也就是說,唯一的記憶隻有我的嗅覺……」


    「問題在於……警方對我的質疑,這一點隻能靠杏樹幫忙。」


    「真的是那個警察嗎……」杏樹緊抱雙腿,盯著腳尖。「真的嗎?」


    父子倆一起點頭。


    「……公公,那麽,可以請您殺了我嗎?」


    老人皺起眉頭。「你說什麽?」


    「我求您……殺了我。」杏樹站起來,眼中出現異樣的神采。「我不在乎凶手被逮捕……被審判,反正殺了一個人也不會被判死刑。但我不想跟那個殺人凶手活在同一個世界了。既然有這個機會,您殺了我吧。」


    杏樹又撿起斧頭。


    「求求您!很簡單吧,這種事您應該不知道做過多少次了。一定能幫我!」


    「快住手!」


    照雄伸手想搶過斧頭,杏樹卻往後退幾步,提起沾滿血跡的斧刀抵著自己頸子。


    「不是殺過很多人了嗎!現在多殺一個女人有什麽難的!」


    老人別過目光。


    「原來你們的心不過如此……果然隻是禽獸。要一個受滿腔憤恨折磨的女人再生孩子?怎麽可能!我連活都不想活了!」


    「把斧頭給我……」照雄上前一步。


    「那,我自己了斷。」


    杏樹停止呼吸,抿緊了嘴。


    兩人怒目相視,情緒緊繃到頂點。


    「別鬧了!」老人發出一聲怒吼。「……我去殺了那家夥……這總行了吧。」


    夫妻倆盯著老人。隻見他站起來,腹部隻剩一道淺淺的傷痕。


    「交換條件是,你得賭上靈魂答應我,相小犬恩愛活下去,不可尋死……還有一件事……殺了我。」


    「爸爸……」


    「其實我從以前就不斷嚐試,但一點用也沒有……我比你還不想繼續活下去啊。每個月都得重複經曆自製與發狂的循環……就算自己認為理性的靈魂終能戰勝,但隻要一疏忽,就成了這副模樣。簡直像個節食失敗的拳擊手。老實說,剛才挨了你那一斧頭,還暗自期待著說不定能一舉成功;不過,看來畢竟還是要那顆子彈才辦得到。你隻要裝好子彈,在我戴上角落那個機械時扣下扳機就行,這樣一切就告一段落了。」


    老人麵對杏樹,仿佛祈求般低語。


    「四百年……活到現在,全都是不堪回首的記憶……求求你……就當作是拯救一個悲哀的靈魂,幫我做個了斷吧。我出手救你,也請你……拿出一顆慈悲心吧。」


    老人跪下,雙手撐在地板上哀求。


    「在我回來之前,你待在家裏別輕舉妄動……」


    在嶽母離開後,兩夫妻回到住處,照雄交代杏樹。


    先送杏樹回家後,照雄和老人一起來到某處建築物調查。


    「這裏之前是個調製印刷墨水的工廠,現在已經歇業,但半地下室留了一條路,讓外麵進來的卡車回轉。自從工廠倒閉後,就用來堆放廢棄材料。」‘


    高兩層樓左右的鐵門上,有個平常讓人進出的小門,一打開來就看到石膏板、榻榻米、劣質水泥碎層,還有彎了、扭曲的整捆鋼筋等,到處都有成堆的報廢建材。


    「小心點。地麵下到處都埋著以前的貯藏槽,那些貯藏槽的重量差不多讓地板水泥腐爛了一半,一不留神掉下去,保證馬上被底部堆積的鋼筋和鐵條捅成蜂窩。」


    穿梭過一堆堆廢棄材料往前走,一個小型體育館大小的空間共出現八處破洞,黑漆漆的底部就像老人說的,好幾根扭曲的鋼筋生了滿滿鐵鏽,伸向空中。


    天花板到處是殘破的石綿瓦,裸露出作為建築骨架的鋼梁。停在上方的烏鴉直盯著兩人。梁柱下方懸吊著好幾批已經變成紅鏽色的鐵板,看來是剩下的建材。每一批的量占計都能裝滿大約一輛輕型汽車。如果是新品應該值不少錢,但現在隻成了沒用的舊鐵塊,就像沒被采收的葡萄,四處散落。這裏是廢物的墳場。


    「我在前麵的小房間等著。你隻要把那家夥引來這裏就行……接下來交給我。我希望你待在工廠外麵,不想讓你看到過程。」


    「什麽時候動手?」


    「明天……半夜。就等月圓。」


    老人要照雄一個人先回去。


    「我再稍微花點時間勘察……照雄,一定要讓她遵守和我的約定啊,知道吧。」


    照雄凝視著老人,平靜卻肯定地點了兩下頭。


    「拜托你啦。」老人伸出手。


    照雄握著父親的手,卻感覺那隻手出奇地瘦弱。


    「事成之後我會跟你聯絡,到時候你就到那個半地下室的工廠來。」


    「爸爸一個人不要緊嗎?」


    「沒問題的。」


    「但對方有槍呀。」


    「一般子彈傷不了爸爸。得在特殊條件下製造……也就是使用具有神聖力量的銀器,或銀質十字架製成的子彈才能致命。爸爸當年在義大利,曾從一個小村子的教會偷走放在聖遺物盒子裏的銀質十字架,拿來製作子彈。」


    「這樣就真的會死嗎?」


    「……他試過了。」


    「試過了?」


    照雄沉默了一會兒,看看杏樹,接著歎口氣。


    「據他的說法,他把在『黑暗與無知時代』留下的後裔一個個找出來消滅,也就是殺了自己的孩子。我的兄弟姐妹們,聽說有九個人。當初製成十顆子彈,好像每一發都奏效了……」


    「但是……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我也不清楚。隻是,他希望我能以人類的模樣活下去,我的兄弟姐妹們就是為此而送命。爸爸好像在南斯拉夫遇到一個老婆婆,請她下了封印狼人之血的魔咒,聽說需要的就是『已經降臨世上的每個狼人之子的心髒』。相距幾十年後,我才出生。我至今還沒『覺醒』,所以照到月光時性情不會有變化,不小心切傷手指時若沒用ok繃、雙氧水,傷口就會化膿。麵對自己心愛的女兒被殺害,也隻能在一旁幹焦急……這就是爸爸的希望。照我這種膽識,隻能當隻『海狗』吧……很難令人相信吧。」


    杏樹輕觸著照雄的手。


    「現在我相信。沒有了千鶴的世界就是這樣。」


    那天,照雄連一步都沒踏出門,警方也不見任何動靜。到了午夜零時,他拿了杏樹收下的名片,照著背麵的手機號碼撥通,話筒那端傳來中田懶洋洋的聲音。


    照雄先為深夜打擾一事道歉,接著說有些事想瞞著妻子告訴警方,希望能和中田單獨碰個麵。最後告訴中田那個工廠附近的地址,並約好一小時後見。


    「……看來是好貨色啊。」


    正要掛上話筒時,照雄耳裏傳來中田最後一句話的語尾。


    「你要去嗎?」


    「我得把那家夥帶到爸爸等候的地方。」


    照雄點點頭。


    「那個……中田的事,你要幫爸爸的忙嗎?」


    「這倒不用。我大概會在工廠外麵等爸爸叫我,應該幾秒鍾就能解決。其實我還沒親眼看過爸爸發揮獸性時的樣子……不過,他那麽瘦弱的身體,居然能把直徑粗達三公分的籠子欄杆當軟糖一樣扭曲。結束後,爸爸會先處理掉中田的屍體,拿到告發狀俊移往另一個地點。之後我回來接你過去會合,到時候你再履行和爸爸的約定。」


    「如果他變化這麽大……還能清楚認得你嗎?」


    「不知道。但是,萬一他的獸性完全吞沒理性……可能往後你會從新聞報導中得知他的狀況。」


    照雄打開窗,一輪從來沒見過的巨大滿月高掛在青空中。


    在趕著前往赴約途中,照雄下定決心,不能讓杏樹動手。父親的希望應該在自己手中為他完成。自己的優柔寡斷實際上是為了試探父親理性的極限?或者,隻因想和自己仰賴的父親共享水遠的時光而姑息?然而,昨天的狀況已經十分清楚。


    爸爸已經來到極限。那麽,非得由自己來送他這一程不可……


    中田已經先到了。


    他看到照雄輕輕舉起手打招呼,吐了一口白煙,指尖挾著一根雪茄。


    「你不喜歡嗎?我嚐試一下,味道還不差唷。」


    「居然一下子就找得到地方啊。」


    「職業需要嘛,管區各處的地理位置全輸入腦子裏啦。要不要來一根?」


    中田在胸前口袋裏摸了幾下,露出收放手槍的槍套。


    「不用了……有個目擊證人可能知道凶手的身分。」


    「哦……這樣嗎?能見到這人嗎?」


    「已經請他先來等著,就在這裏麵。」


    「那真是多謝啦。哇,今天的滿月真驚人呀,不知道會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呢……哈哈哈。」


    照雄跟著中田來到廢工廠的鐵門前,他先行進入,推開小門扶著。


    工廠裏空無一人。


    「真的在這種地方嗎?」


    中田左右張望,聲音聽來不是太高興。


    「對方說因為有些苦衷,所以不想讓身分曝光。」


    照雄留意不絆到廢建材下,小心翼翼往前走。有了從天花板破洞射進來的月光,在工廠中就算沒有手電筒也無大礙。


    「有苦衷也不是這樣嘛……」


    來到工廠中央時,發現裏麵房間燈光大亮,從破損的窗板上隱約看到施工用的白色電燈泡。


    「就是那個房間。」


    一轉過頭,照雄的臉頰瞬間感覺到一股撕裂的重擊,整個人直接往正後方倒下。倒下的地方卻沒有地板,他覺得自己正往地板下方墜落。當後腦狠狠著地的刹那,腦袋裏嗡嗡作響,背部遭到重創,肺髒渴求著空氣。接下來不停有重物從上方落下,隨著耳邊一陣陣金屬聲響,陸續遭受一次次折磨,劇痛竄遍全身上下。就連照雄哀號時,那個金屬聲響也沒停過,直到發現自己被壓在原本懸垂在天花板上的那一整批鋼板之下,撞擊才戛然而止。手腕被一截兩段。了解到四周漸漸擴散的是從自己身上流出來的血,頓時一股惡寒襲來。


    一攤暗黑的積血表麵映著空中的明月,就像剛升起。


    雙腿已經失去知覺,腿上套的鞋子往無法想像的方向扭曲,被壓在鋼板之間。腹部、胸部、大腿完全貫穿,整個人像觸電似不停發抖,卻也束手無策。疼痛隨著脈搏在眉心隱隱顫動。


    「欵,沒事吧?」上方傳來中田的聲音。他站在地板塌陷處的邊緣低頭看著照雄。「唉呀~好像,滿慘的咧。好像縫線鬆掉的毛皮製品哦。」


    中田從口袋裏掏出剛才沒抽完的雪茄,火力調到最強的瓦斯打火機前端冒出火焰。


    「欸……我問你啊,你是怎麽知道的?」


    照雄想破口大罵「混蛋!」,嘴唇卻隻能微微顫抖。


    「我老早就發現你在我們屁股後麵跟著啦。你知不知道我昨天跟蹤你呀?外行人果然比不上我們這種專業人士。昨天你一個人來這裏,看你的模樣就知道不對頭,所以我早在今天下午就先一步來過啦,隻看到個老頭,三兩下把他料理掉。老頭知道我的身分,我卻不認識他,一定是你說的吧?為什麽!」


    照雄用盡力氣,試圖對中田發聲,但腹肌就像被連根拔起掏空,完全無法施力。


    「……爸爸?」


    中田聽見了他宛如氣泡的細微低吟。


    「看清楚啊,你那個變態老爸就在旁邊。」


    聽中田這麽說,照雄偏了下頭,發現原先以為是牆壁的一堆廢建材下,露出一隻血肉模糊的手掌。一動也不動,父親已經完全被打敗。


    「欸,反正你隻剩死路一條。別賣關子啦,到底怎麽知道的……告訴我嘛。」中田將瓦礫碎層對著照雄踢下來。「要不然就讓你再嚐嚐鋼板夾心餅的滋味唷。」


    照雄看到天花板上搖搖欲墜的粗尼龍繩,一頭就握在中田手上。


    這時,中田的動作突然停止。


    「……老公。」


    鐵門外傳來杏樹的呼喊。她喊了兩三聲之後,鞋跟的聲音漸漸遠離。「去問她好了。」中田放開繩子,瞄了照雄一眼。「放心吧……我讓你們幾個在另一個世界重逢。不過,你會先死在這裏。」


    中田的腳步聲配合繩索左右搖晃的節拍……漸漸聽不見。


    照雄奮力移動身體,卻徒勞無功。每個動作都必須撕裂全身上下各部位的肌肉,幾番掙紮後,連自己究竟想做什麽也越來越模湖了。


    自己怎麽在這裏呢……為什麽這樣冷……


    「……照雄……」


    有個聲音……從腦中響起。


    「爸爸,」在心裏對話……這種經驗還是頭一次呢。


    老人笑著說。


    「沒想到居然以這種方式達成心願……照雄……我沒能成功獸化……那家夥的動靜和氣味……太詭異了。神竟然以這種最糟糕的方式來接受我多年的宿願……我的命運果然逃不過一再被戲弄啊。」


    「爸爸不會死的。」


    「整個人支離破碎成這樣,已經沒救了。我已經感覺到,地獄之門開啟,正等著我。那家夥,自己也不知道……他大概已經被惡魔吞噬了,整個人妖氣纏身……你看到月亮了嗎?」


    「嗯……不過,眼睛看不太清楚了……」


    「……照雄。我隻回答你一件事。如果我們父子,加上你媳婦兒,三人在那個世界好好相處過日子也不錯……老天似乎已經聽見我的祈求。至於你的願望……」


    「……」


    「有一個方法……要解開『吉普賽』之咒絕無僅有的方法。」


    杏樹站在籠子前。除了動物的死屍開始發出惡心的臭味外,一切都如同昨天,沒有任何改變。籠子另一方的椅子上放著那頂「帽子」;此外,看到上方施工用的電燈泡亮著,就知道照雄的父親打算在這裏走完最後一程。雖然照雄要她靜候通知,但她卻沒辦法靜靜待在家裏。連續打了幾通電話給照雄,都直接轉入手機語音信箱。她緊緊握著從家裏帶出來的水果刀。


    咿呀一聲,背後生鏽的門打開。


    站在門口的是中田。


    「哦哦,是夫人啊……你先生一直沒出現耶。」


    「咦?真的嗎?」


    中田上前兩三步,瞥見杏樹手上的刀子後突然停下來,打個嗬欠,同時伸了懶腰。


    「我可以先回去了吧。如果有什麽重要的事,明天再說吧。」


    「呃……這樣也好。」


    「那我告辭了。」


    中田留下站在籠子前的杏樹,輕輕舉手示意道別,往門口走去。


    「哦,對了對了……千鶴啊,很討厭青蛙吧,我一塞進她嘴裏,她就吐耶。」


    杏樹一聽到這話,右手用力將水果刀的刀鞘一甩,直刺向中田。


    中田一轉身,順勢用手肘使勁撞擊杏樹的太陽穴。


    痛得趴倒在地上的杏樹,慌張伸手想拾回落地的水果刀,卻忙中有錯,誤抓了刀刃。


    中田的皮鞋冷不防一腳踩上來。


    指骨斷裂,水果刀刺傷掌心,杏樹痛得放聲尖叫。


    中田一腳踩著杏樹的手,另一腳一提起來就往她臉上踹,一顆斷牙飛出來碰到中田的襯衫上。踹了三腳之後,杏樹上半身直接往前倒下,動彈不得,隻剩胸、腹部上下起伏。中田繞到她背後,伸出左臂卡在杏樹下顎下方,再用右臂使勁拉,緊緊勒住。


    杏樹痛苦掙紮,胡亂扭動身體,但沒多久也無力蠢動。她耳垂紅得像熟透的柿子,眼看就要斷氣,還不斷聽見空氣一點一點從體內流失的「嘶——嘶——」聲。


    「我才不喝你的血,太髒了……將就用來洗個澡吧。」


    中田喃喃自語。


    杏樹整個身子開始抽搐。


    一陣巨響之下,背後的鐵門扭曲變形,中田整個人被拋往房間對角線,撞到籠子頂部後摔到地上。


    一隻從沒見過的怪獸抱起杏樹。


    「你是……什麽玩意兒?」中田茫然沉吟。


    話還沒說完,怪獸已經將杏樹放下,來到他麵前。


    「我是狼人啊!」


    中田又往房間反方向飛,狠狠撞上牆壁,五髒六腑內的血化作飛沫噴在空中。


    「等……等等!等一下!」


    怪獸站在房間中央,低頭看著中田。那身破爛的上衣似曾相識。


    「是……照雄嗎?」


    中田掏出手槍射擊。水泥建築中回蕩起刺耳的巨響。他的右腳被抓住,整個人像回力棒似的甩出去,背部撞上扭曲變形的入口鐵門,整個刺傷,痛得直尖叫。隔著大衣的皮膚被劃下一大道口子,而他剛好摔落在杏樹旁邊,隨即迅速用槍口抵住她的頭。


    室內陷入死寂。


    中田拾起頭,吐出一顆斷牙。


    對方矗立在他麵前。全身有著銀色毛發、結實肌肉;雙肩之間出現的是比猛犬更猙獰的麵孔,一排牙齒沾滿了血,向外突出,抵住紅黑色的唇,雙眼燃燒熊熊怒火,眉問鼻梁布滿細細皺紋,在憤恨中扭曲變形。


    「歎為觀止……」


    中田低吟著發自內心的感歎。接下來勉力起身,抵著杏樹的槍口始終沒離開,還往她背上踹了一腳。


    杏樹呻吟了幾聲,等到稍微恢複意識後,一看到眼前的怪物,就嚇得短促尖叫了一聲,接下來發現中田用槍抵著自己,才了解事態嚴重,立刻噤聲。


    「……杏樹。」


    怪獸口中發出難以辨識的聲音。


    杏樹一聽到這兩個字,不由得遮住嘴,同時掉下眼淚。


    「喂……你知道吧。要是你敢亂放個屁,我馬上把這女人的臉轟個稀巴燜


    「照雄,殺他。把這家夥殺了。」


    「退後。再往後退。」


    怪獸不斷發出低吼,往後退幾步,腹部突起的幾塊肌肉靜靜地顫動。


    中田連續開了兩槍,憤怒的巨響充斥整個房間。


    怪獸不閃不避,一槍在腹部開個洞,另一顆子彈貫穿肩膀。


    杏樹忍不住嗚咽了起來。


    中田興致濃厚地瞪著子彈傷口。


    不一會兒,腹部傷口蠕動了一下,沒多久子彈就像噘著嘴唇被吐出來,肩膀上的傷痕則宛如拉鏈拉上,一眨眼皮膚已經完全複元,看不見傷疤。


    「……這真是太神奇了。」


    中田歎了口氣,另一隻手拿出冰錐,將尖端對準杏樹鼻子下方。


    怪獸又發出低吼。


    中田突然把槍丟到怪獸麵前。


    「撿起來。」


    怪獸彎下身子拾起槍。


    「握柄上有個小突起。按下去退出彈匣,把裏麵的子彈全丟到地上。」


    怪獸伸出手指摸索著槍上的突起。


    他取出左輪手槍的彈匣,把子彈丟到地上。


    「跪下……」


    怪獸依言膝蓋跪地。


    「料理掉那老頭之後,我在房間裏找到這個……」


    中田從口袋裏掏出個東西,往怪獸腿間丟去。


    銀色子彈在光線下隱隱反射。


    「別這樣!」杏樹大喊。


    冰錐尖端已經插進她鼻孔裏。


    「子彈原本裝在那頂奇怪的帽子裏……巧的是跟我的手槍口徑一致,看來老天爺希望你死我活呀。」中田冷笑說著。「把那顆子彈裝進去,槍口對準自己胸膛。」


    杏樹不停啜泣。


    裝好彈匣,將槍口對準心髒後,怪獸抬起頭。


    「扣扳機呀。」


    喀……一聲冰冷生澀。


    「快住手!」嘴被按住的杏樹發出低沉的哀號。


    「照雄……我很感激你唷……快動手啊。」


    喀……


    「你的出現證明我追求的『長生不老』依舊存在啊……我雖然下定決心尋找,卻始終苦無證據。但現在不同了。真的很謝謝你,無法因言語表達我的感激……動手啊。」


    喀……


    杏樹扭動了一下,鼻孔邊緣卻被冰錐刺得出血。


    「你正證明了我的追求沒有錯呀……快啊。」


    在一聲宛如發自體內的爆破聲之中,怪獸往後倒下。


    杏樹


    放聲尖叫,甩開中田的製伏飛奔上去,緊緊抓住怪獸。


    隻見他胸上被子彈打穿個洞,嘴裏不斷吐血,全身痙攣。盯著天花板上的雙眼一下子失神,沒多久就闔上了。


    「了不起就跟條狗差不多啊……」


    中田走過去,拿起手槍,接著開始撿拾散落一地的子彈,對著依舊緊抓著怪獸的杏樹說。


    「可以幫我撿一下嗎?我們動作再不快點,就快天亮了耶……」


    杏樹起身站在一旁。


    「殺了我吧……一切都無所謂了,我受夠了。」


    她靜靜閉上雙眼。


    「說得也是……老是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嘛。」


    中田握緊手上的冰錐,對著杏樹左胸戳去。


    但,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他的頭被狠狠斬斷。


    中田的頭像顆足球撞上籠子,發出聲響;無頭軀幹在噴出大量血液的同時,又往前走了兩三步,之後才向側麵倒下。


    怪獸站起來了!


    胸前的傷口已經愈合,凹陷的部位正借由體內力量恢複。


    「照雄……」


    怪獸溫柔擁抱杏樹。


    「我為了不讓爸爸背著我自己尋死,以假亂真做了這顆鍍銀子彈。真的子彈我隨身帶著。」


    怪獸發出照雄原本的聲音,慢慢說明。「這才是真的。」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顆銀色子彈。接著撿起掉在中田身邊的手槍,裝進子彈後交給杏樹。


    「我要你……幫我了斷。你和爸爸的約定由我來繼承,你知道吧。」


    杏樹盯著槍,猛力搖頭。


    「我下不了手……這太難了。」


    「我不配再活下去,我做了件可怕的事……」


    「什麽事?」


    「……我吃了爸爸的心髒。那是解開封印的唯一方法。」


    照雄低下頭,不住打顫。


    「我是個怪獸……」


    看著他這副模樣,杏樹將槍口對準自己太陽穴。「那我也一起死。既然所有人部不在,我也不想活了。」話還沒說完,就扣下扳機。


    聖銀子彈發射瞬間,一聲咆哮中銀色疾風劃過。


    槍聲餘音消散俊,兩人仍倒在地上。


    杏樹一睜開眼,發現一撮頭發落在胸口。


    將她推倒的照雄眼中滿是憤怒。


    「你明明答應要活下去的呀。」


    照雄起身從天花板的彈孔中取去重擊下壓扁的小小銀塊。


    「這下子用不了啦。」


    杏樹沒作聲。


    「看你做的好事……」


    「那就活下去啊……」杏樹開了口。「既然無法如你所願,就聽天由命吧。隻要你肯活下來,我也願意試著忍耐撐下去。」


    照雄貼近她。


    「你肯答應我?」


    杏樹點點頭。


    「但我們已經沒辦法一起生活,我已經屬於夜晚的世界……」


    「那也無妨。活下去吧。」


    一打開木盒,中田惡狠狠地瞪著。


    「居然用鍍銀子彈這種賤招,有你的。」


    照雄移開墓碑下的石板,一把揪住頭發將中田拿出來。


    「隻剩下一顆頭還很嘴硬嘛。」


    「老子可不像你以為的那麽悲觀,畢竟我連續有幾個重大發現哪。」


    「被狼人詛咒、傷害的人,就算整個人爛了也死不掉。你就在這裏慢慢腐化,仔細鑽研長生不老的方法吧。」


    「總有一天,我會討回這筆債。」


    照雄把中田的頭當作骨灰壇,塞進洞裏後蓋上石板。


    夜,漸漸亮了。


    隨著朝陽升起,自己也將恢複人形吧。


    父親臨終時告訴他一個號碼。據說是族人的監護者,也包括保管財產。


    「打這個號碼。當對方說『尼古拉』,你就回答『達其穆斯基』。接著再告訴對方『森林深處蒼翠……長眠遙遙無期』,之後依照他的指示就行了。那人不分人、狼,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超越種族的博愛主義者。」


    照雄佇立在墓園中央,朝著西方空中漸漸消逝的月亮狂吼。


    在兩聲難以理解的遠吠後,整排墓碑受到強烈震撼。然而,不一會兒,發聲的人就如同那兩聲速吠,消失在冰冷幹澀的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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