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我的腦袋中有某條線斷掉,是發生在隔年的十月底左右。


    高中畢業後,我在大學附近的公寓獨自生活,當時幾乎跟所謂的「繭居族」沒有兩樣。我根本不太去學校,也沒有打工,不和人碰麵,也沒有好好地進食,一整天就關在房間裏喝著便宜的酒,然後就是一直睡覺。


    我不會去開電視或廣播,也不會閱讀報紙。總而言之,就是把自己和外界隔離開來。除了去便利商店買酒、煙和垃圾食物之外,幾乎足不出戶。就算查看手機信箱,也全都是一年級時為了分散注意力而做的短期打工仲介,以及電子郵件係統的信件,根本沒有一個人名。


    在知道「分身」的存在之後,我不管做什麽都會忍不住拿自己和他比較。每一次,都讓我感受到,和他相比自己有多麽差勁。


    如此一來,就連一直理所當然的事情也會突然變得無法忍受。例如,高中時我對一個人上下學這件事從來都沒有任何疑問,但上了大學之後,隻要看到幾乎每天一起上學的亞彌和分身——據說是叫常葉吧——我就會無法自拔地感到自己是個多麽孤獨的人。之後,當我一個人往來於學校和家裏時,就會意識到自己身邊沒有亞彌的陪伴,因而感到無盡的空虛。


    這種狀況,漸漸演變成隨時隨地都會發生。一個人吃飯的時候、一個人看電視的時候、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一個人買東西的時候。總之,不論何時,我都深深感受到亞彌不在身邊,而籠罩在失落感之中。


    走在街上看到高中生情侶的時候,心情就會變得難以言喻。一想到亞彌和常葉從前可能也經常像那樣穿著製服約會,就難過得受不了。在社團活動比較晚結束的日子,一起騎腳踏車回家;下雨的日子,共撐一把傘;降雪的日子,在口袋裏牽著手漫步。一切都非常容易想像。


    搞不好,我在公車站看到亞彌的那天,她就是在等常葉。


    我知道亞彌可以讓我有多幸福,也知道我可以讓亞彌有多幸福。正因為如此,我才感到空虛。


    所以,我的傷口始終沒有痊愈。傷腦筋的是,就算我想要自己療傷,看看美麗的景色、品嚐美味的食物、看一場感人的電影,也都隻有反效果。那些總會讓我想到「身邊沒有一個人可以跟我分享這些美好的事物」。


    這下還真是糟糕。這麽一來,不就真的什麽事都辦不到了嗎?


    唉,當時的我每天處在和發狂隻有一線之隔的狀態。因此,我把自己和外界隔離開來,隻能借由cigarettes & alcohol(注:煙與酒,亦為綠洲合唱團1994年發行的歌曲。)來麻痹腦袋。人類偉大的發明之一。


    22


    那一天是大學校慶,但我完全沒有想從家裏出門。我沒有參加社團,所以這天沒有要做的事,也沒有人可以一起逛會場。我自己最了解,去了學校也隻會難過。


    不過,嚴格說起來,不管我去不去參加校慶,這一天都會難過。


    會這樣說呢,是因為我想起了那件事。我想起了在第一人生裏,今天是怎樣的日子。混帳!我幾乎是以完美的型態帶回了這段記憶。畢竟那是非常重要的記憶,會記得這麽清楚也是無可厚非。


    在第一人生裏,我和亞彌自從十五歲之後就沒有一刻分開,私底下雖然總是會擁抱、親吻彼此,但神奇的是始終都沒有越過那條界線。要說為什麽嘛,那是因為我們都很放心的緣故。因為深信彼此的心意都不會改變,所以覺得不用急也沒關係。


    所以我們彼此都在最後的防線前努力忍耐。樂趣就在於到達忍耐極限時收手。


    越過那最後一道防線的日子,就是今天,大學校慶的夜晚。


    也就是說,亞彌和常葉今晚會越過彼此的那道防線。


    我以為我會很生氣,以為我會前所未有地失去所有理智,破壞身邊的物品,甚至氣衝衝地前往亞彌的住處。


    然而,我實際上采取的舉動可以說和上述完全相反。


    雖然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麽會這樣,但我躲到了桌子底下,就像防災演習一樣。


    然後我開始啜泣,像個孩子一樣哭了好幾個小時。


    要是生氣還算好,因為那樣還等於把對方當作敵人看待。但是難過的話,一切就結束了,因為那等於半接受了一切都是「無可奈何」。


    23


    等我回過神,屋子裏已經暗了下來,窗外傳來了蟋蟀的聲響。


    我的心情已經稍微平複,也注意到自己內心深處點燃了一團小小的火花。


    奇怪的是,我很冷靜。不論我如何動之以情,再怎麽拚命,我都深深了解到,現在的我不適合亞彌,也贏不了常葉。


    那該怎麽做呢?我問自己。


    很簡單啊。我給自己回答。


    「隻要讓分身退場就好了。」


    我很幹脆地接受了自己導出來的這個答案。


    這個判斷很不正常吧?


    因為,簡單來說,就是我打算殺了代替我角色的常葉。


    我認為這麽一來,亞彌就會再次感到寂寞,而靠近和常葉最為接近的我喔。


    這怎麽想都稱不上是合理的方法,就算真的成功殺害了常葉,也很難說是根本的解決方法。不如說,如果常葉在這個時間點死去的話,他在亞彌的心中就會變成像神一般的存在,亞彌可能再也不會去看其他男人一眼了。


    不過,總之我當時是認真的,還擅自認為「這樣也是為亞彌好」。明明不管怎麽看,維持現狀對亞彌而言才是幸福。


    唉,被逼到懸崖邊的人,真的想不出什麽好方法耶,因為視野實在太過狹隘了。整體來看,不得不說第二人生的我實在是個徹底的笨蛋。


    照理來說,我的精神年齡從第一人生的二十年加上第二人生的九年,說是有二十九歲也不為過喔。但是現在這個樣子,我的精神年齡似乎停在了十幾歲的程度。早熟小孩常發生的「龜兔賽跑」現象,似乎也出現在我身上了。


    好了——雖然有點長,但是到此為止就是大致的前情提要了。老實說,在第二人生再次迎向二十歲的過程中,最重要的隻有最後幾個月而已。接下來,我會再稍微清楚地說明給你聽。


    24


    就這樣,我的奪回女友作戰開始了,不過,這個作戰也可以稱作殺害分身計劃。


    不論我會怎麽殺害常葉,一旦遭到逮捕就沒戲唱了。為了安全且準確地殺死常葉,我首先開始的行動是——跟蹤。


    我相信一定有個瞬間能夠確實殺死常葉,因此持續跟蹤在常葉背後。最理想的方式是,從高處推落他,讓一切看起來像場意外。沒錯,我希望他的死法自然到隻要過幾年,就連我這個凶手本人都認為「那不是真的意外嗎?」。


    我們很常會聽到做壞事的人後來因露出馬腳而遭到逮捕,在我看來,與其說是當事人一時大意,不如說,本人內心有「被抓也無所謂」的想法才是真正的原因。因為受不了罪惡感的譴責,內心某處開始覺得「被抓還比較輕鬆」,因此才會自己露出破綻。


    為了避免這種情形發生,如同我剛才所說,能淡化「是我殺的」這種感受的殺人方式,是比較理想的選擇。


    至少第一人生的我,最喜歡在橋啊、觀景台啊、屋頂等高處望著景色發呆。所以,如果常葉在沒有人煙的橋上,靠著欄杆望向前方發呆的話,我隻要趁他不注意,將他的雙腳往上一抬,把他向前推就好了。


    雖然我不知道現在警方擁有怎樣的搜查技術,但萬一有人發現常葉的死因是人為,隻要他的屍體上找不到我的頭發、衣服纖維,還有指紋等,我就算是安全的吧。


    總而言之,我該做的


    ,就隻是繼續耐著性子等待。現在這種情況,不是要製造機會,而是要等待機會。不管我再怎麽思考,絞盡腦汁,都不是那種可以成功瞞過警察的人。就算再怎麽想做得天衣無縫,也一定會犯下什麽疏失。因此,我隻能仰賴幸運之神站在我這邊了。


    還好,我有的是時間。若這是校慶之前的計劃,我多少會感到焦急。可能就算勉強,也想在他們跨越最後一道防線前殺了常葉。哇,我真心覺得還好不是這樣喔!


    跟蹤這件事,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麽難呢。由於常葉和第一人生的我無比相似,所以我很容易就能預測他的行動。「他接下來應該會前往那裏吧?」、「他差不多要離開了。」等等這類的預測對我來說易如反掌。基本上,會被跟蹤的人也不見得是有做什麽虧心事,自然也就不會那麽輕易地發現。


    聽到跟蹤這個字眼,你可能會忍不住想到那種私家偵探和冷硬派推理小說的劇情,不過事實可能會讓你失望。


    實際上,跟蹤隻是充滿無聊與不自由的行動。要是跟蹤對象是懷有什麽重大秘密的人還另當別論,但我的對象隻是一個普通的學生。


    加上我盡可能采取不勉強的方針,這麽一來,能安全跟蹤的瞬間其實非常有限。所以我主要的工作就是「等待」。與其說是跟蹤,主要的型態更像是靜坐在某個地方,耐心等待常葉路過。因為要是我太常出現,就會引起對方的疑心吧。我曾經做過計算電車上下乘客人數的工讀生,那種打工都還比像這樣的跟蹤有意義呢。


    不過,有趣的是,我為了跟蹤,出門的次數變得頻繁。托此之福,當我回過神時,「繭居」的狀況已經不藥而愈了。雖然我本來「繭居」的狀況也沒有那麽嚴重啦。


    諷刺的是,在我思考殺人計劃之後,個性暫時也變得開朗起來。跟蹤分身時,為了喬裝,我經常出入二手衣店、透過書本或網路學習跟蹤技巧、熟記街上的地圖,一點一滴地累積努力,或許是這些事為頭腦帶來好的影響吧。在此之前幾乎沒有接收過什麽刺激的大腦,借由不斷接收資訊,開始漸漸地活動起來。


    總而言之,出現明確該做的事情是件好事吧。盡管目標是殺人,但是為了某事而排定順序努力的行為本身,帶來了正向的作用,我的生活因此出現生機。


    也因此,我的表情有了改變。因為我上大學之後就完全沒在照鏡子什麽的,所以最初沒有發現自己的這個變化。經由妹妹提起後,我首次好好照了鏡子,才發現自己的五官微微地明亮了起來。


    ——對了對了,我完全忘了妹妹的事了,或許我應該要早點提到她才對。那個發生的變化跟我相比毫不遜色的,妹妹的故事。


    換個角度來說,我的妹妹是整個事件裏最大的受害者。


    25


    我腦袋中關於妹妹的記憶,清晰的程度不輸給女朋友。這大概是因為在我的第一人生中,妹妹占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吧。


    第一人生中的妹妹,是個活蹦亂跳到有點誇張的女生,無比喜歡陽光與運動,一整年都曬得很健康,仿佛活力的集合體。隻要跟她在一起,好像也會變得很有精神。


    大概是熱量的供給追不上身體的消耗吧,妹妹的身材稱不上有女人味,但總是一臉開朗的笑容令她非常受到男生歡迎,常常有朋友拜托我介紹妹妹給他們認識呢。


    然而第二人生中的妹妹,則變成一個喜歡看書和日蔭處,臉色蒼白,總是低頭不語的冷淡女生。要是認識我第一人生的妹妹的人看了,一定會覺得這是在開什麽玩笑吧。說到和第一人生的落差,妹妹跟我還真是不相上下。


    妹妹會變成那樣,都是我的錯。因為上麵的哥哥不去學校,素行不良,下麵的妹妹也會直接受到影響。每天以一副快死的表情出門,一回到家就隻會關進房裏睡覺——看到這樣的我,妹妹對未來也漸漸不再懷抱希望了吧。


    因為兄妹倆都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我們家每天晚上都像在守靈一樣。情況真的很嚴重呢!家裏沒有一個人有笑容,隻聽得到電視機裏傳來的淒涼笑聲。


    不管是父親還是母親,可能都因為孩子扭曲的成長,對自己的基因和教育方針喪失了自信吧。他們本來都是很好的人喔!雖然這種話由我這個親生兒子來講也有點怪啦。不過,兒子總是一副世界末日來臨的表情,女兒則是一直關在自己的殼裏看書,父母總不可能自己開心過活。


    沒有餘裕的人們個性總會變得扭曲。把我視為失敗品的母親,轉而對妹妹抱持過大的期待,為她請家教、補習,給妹妹極大的壓力,就像說著「隻有你千萬不能失敗」一樣。當然,妹妹因此感到重擔,而母親這種行為,也讓我否定了自己的存在。


    而父親該怎麽說呢?感覺就像是已經不對家人抱任何期待。他開始關入自己的世界裏,把心思投注到重機街車(注:naked bike,無整流罩、車架,且引擎裸露在外,常在城市街道上行駛,外塑較為休閑。)上。


    玩街車本身完全沒有問題,還可以說是項不錯的興趣,但父親假日變得幾乎都不在家,就算母親要他陪自己去購物,也當作沒聽到,令人看了很擔心呢。每到星期六的早上,兩人就會開始吵架,沒有人會先讓步。


    我十七歲的時候,父親出了一場很大的車禍,在醫院待了一個多月,那一個月裏,家裏沒有任何爭執,非常平靜。但是,在父親出院的那天,他和母親的爭執演變成非常認真的大吵,之後,兩人幾乎沒有再說過話。


    追根究柢,這一切都是我的錯。由於我的改變造成妹妹的改變,因為兄妹的改變,父母才會改變。他們兩人從前完全沒有爭吵的必要。但是,就算我這麽說,他們也不會理我吧,隻會覺得我們家的傻兒子腦袋終於不正常了。


    不知不覺講到父母了,我是要說妹妹吧?沒錯,我和妹妹的感情曾經好得令周遭的人驚訝。不過第二人生裏,我們彼此別說是說話了,就連眼神也不曾對視過呢。


    我想,第二人生中的妹妹大概很討厭我吧。因為她偶爾開口說的話,都是對我的抱怨。像是「眼神凶狠」啦,或是「頭發太長」之類的。我覺得她實在沒有立場可以說別人,妹妹自己才是不輸給我的眼神凶狠、頭發一直留長。


    唉,真的是很令人傷心呢。遭到女兒討厭的父親心情,是不是就像這樣呢?不過,這的確也是無可奈何,因為我現在就是個理所當然會被討厭的人。


    26


    不過,大概在我訂定殺害分身計劃、跟蹤常葉一個多月後,妹妹大半夜一個人來到我住的公寓。


    是那個應該非常討厭我的妹妹喔。


    那天剛好是降下初雪的日子吧。洗完澡一陣子之後,因為實在太冷了,所以我那年冬天第一次開了電暖器。放置了好幾個月的電暖器,在按下開關幾分鍾後吐出了細微的灰塵,緩緩地送出熱風,屋子裏充滿了煤油的甜味。


    當我縮在電暖器前取暖時,門鈴響了起來。我看看時鍾,晚上九點。這種時間,會是誰有什麽事呢?應該沒有朋友會來找我,是不是按錯門鈴要找隔壁的人呢?


    門鈴再次響起。平常的我不會去理會門鈴聲,不過我那天有點奇怪,特地走到鏡子前整理儀容,小跑步奔向玄關,打開大門。


    我當時或許很寂寞吧。就算是按錯門鈴也罷,隻要有人來敲房門,我就很開心了。


    然後打算和那個糊塗蛋說一、兩句話。


    然而,打開門後,站在那裏的竟然是妹妹。


    我內心一陣混亂,第一個想到的是,是不是家裏有誰發生什麽事了?父親因為街車意外死掉,或是母親回娘家之類的。妹妹是不是要來告訴我這些事的呢?長久以來一直過著沒有好事的人生,會不自覺


    懷疑所有找上門的消息都是壞消息喔。


    妹妹的製服外隻加了件針織外套,她口中吐出白色的氣息,避開我的眼睛說道:


    「我要在這裏住一陣子。」


    我問她是不是家裏發生什麽事了,她隻回了句:「沒什麽。」就擅自進入我的房間裏。我的房間裏充斥著空瓶罐散發的味道、在屋內晾曬衣物加上煙蒂混合而成的臭味。


    妹妹皺起眉頭,將電暖器好不容易吹暖的房間窗戶全數打開,開始整理。


    從她現在整理起我房間這件事來看,她是認真要暫時寄居在我房間裏沒有錯了。我知道第二次的妹妹和第一次的妹妹不同,不是那種「不照顧好哥哥身邊的事會不安心」的人。妹妹肩上背的那個大波士頓包裏,一定裝著滿滿的換洗衣物之類的吧。


    首先,我決定為在寒冷中前來的妹妹泡一杯溫暖的熱飲。趁她整齊折疊我房間中散亂一地的衣服期間,我將燒好的熱水倒進馬克杯中,加入滿滿的可可粉攪拌,因為妹妹最喜歡這種甜死人的熱飲了。


    妹妹從我手中接過熱可可,雙手捧著馬克杯,慢慢地喝著。我一直看著她,一邊思考接下來自己該說些什麽。妹妹則是一直盯著杯子裏頭看。


    說實話,我沒有特別想知道她為什麽會來這裏,反正一定都是些讓人泄氣的事。或許有人會說,傾聽這些事也是身為哥哥的職責,但是我沒有那種閑情逸致。光是考慮自己的麻煩事就令我筋疲力竭了,實在沒有心力再去關心別人的麻煩事。


    妹妹大概是覺得我應該要先問她為什麽會來這裏吧,所以對於我沒有進一步提問似乎顯得不太滿意。


    我們視線相對,她的眼神像是在說:「問點什麽吧。」


    我受不了這股壓力,勉勉強強地問道:


    「穗歌,你高中還沒放寒假吧?」


    「嗯,可是我不想待在那個家。」


    妹妹這樣回答。


    原來如此啊。


    簡單來說就是離家出走。我雖然這麽想,卻沒有說出口。總覺得如果我用離家出走這個字眼,妹妹會生氣。第二次的妹妹靺常討厭那種愚蠢的單字套用在自己身上。


    話說回來還真是意外啊。離家出走實在太不像妹妹會做的事了,她應該是那種就算對家裏有什麽不滿,也不會采取離家出走這種沒有意義行動的人才對。就算有討厭的事物,也絕不會氣得抓狂,而是和對象保持距離,靜靜等待最糟的時刻過去第二次的妹妹應該是這種類型的人才對。


    是不是發生什麽極為嚴重的事了呢?我有點感到不安,但又匆匆將這個念頭趕到腦袋角落,不斷跟自已說:「這跟我沒關係、跟我沒關係。」當然不可能真的沒關係,但是我光是自己的麻煩事就已經心力交瘁了。


    「你是怎麽來的?」我這麽一問,妹妹就給了「怎麽來都無所謂吧?」這個標準答案。不過的確沒錯,其實怎麽來都無所謂,我隻是要從重要的部分轉移話題才問的。


    「房間好髒。」妹妹一邊看著房間四周一邊說。這是她擅長的批判哥哥。「品味也好差。」她說。


    「討厭就出去啊。」我也丟給她標準答案。


    「我沒有說討厭。」


    「你的意思是又髒又沒品味,卻不討厭嗎?」


    「對啊。又臭又髒又沒品味,但我沒有說討厭。」


    若是第一次的妹妹,應該二話不說就幫我打掃,還會幫我煮美味的食物就是了。


    對妹妹而言,她應該不想來我家才對。跟我一樣沒有朋友的妹妹,應該是沒有其他去處,才會不得已離家出走到我這裏吧。


    她學校還沒放寒假,應該也不會在這裏住太久,但對我而言還是很麻煩。不知道她能不能盡快離開呢?我雖這麽想,卻連強勢說出口的勇氣也沒有。


    第二人生的我,極度膽小喔。而第二人生的妹妹,則是有點恐怖,總是非常敏感,靜靜地發怒。就像是要破不破的汽球一樣,把我的胃掐得緊緊的。


    由於不希望妹妹隨意亂翻我的房間,我從衣櫥拿出棉被,替妹妹鋪著地舖。她剛洗好澡,換好睡衣吹完頭發。看著地舖和床,妹妹一秒也沒猶豫地直接走向床,已經完全把這裏當成自己的房間了。


    沒辦法,我隻好鑽進地舖,然後問妹妹:「你打算待到什麽時候?」


    「不知道。」她說。然後蓋上毯子。


    就這樣,我們展開了非常疏離的兩人生活。


    27


    隔天八點左右,妹妹把我搖醒。


    我原本以為我會在睡覺期間徹底忘記妹妹的存在,隔天早上在房間裏看到她會嚇一跳,但意外地沒有如此。出乎意料地,我很適應妹妹待在房間裏的這個狀況。


    相對於我的眼睛隻能打開三分之一,妹妹用清醒的目光盯著我說:


    「帶我去這裏的圖書館。」


    然後停頓了一下,又加上一句:「現在馬上。」


    妹妹似乎已經完成出門的打扮了。我好久沒看到她穿便服的樣子。妹妹坐在床上,雙手插在灰色針織外套的口袋裏,從深藍色短褲伸出的雙腳前後擺動,配合這個動作,及肩的柔順長發也隨之搖曳。本來就很細的腿在穿上黑色褲襪後,看起來就像塑膠做的假腳一樣。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從衣架上取下一直掛在曬衣杆上從沒折過的衣服,夾在腋下走向洗臉台。洗臉台的水冷得可以讓人休克致死,但由於等水溫變熱還需要幾分鍾,我隻好用這些冷水洗臉,迅速更衣。真是的,明明是在自己房間,為什麽我非要這樣偷偷摸摸地換衣服不可呢?


    我連續打了好幾個大嗬欠。昨晚雖然配合妹妹早早上床,結果卻睡不太著。就像大多數有繭居傾向的人一樣,我理所當然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一點睡覺八點起床這種健康的作息時間,對我而言非常辛苦。


    本來這幾年我的睡眠時間跟第一人生相比,就增加許多。體質變成沒有睡滿十小時,身體就會不對勁。不,正確來說,與其說是體質改變,不如說是因為醒著的時間太痛苦,為了減少這些痛苦,身體下意識地增長了睡眠時間吧。


    隻要有想看的節目或是與人有約,人類是可以早起的不是嗎?雖然人家說早起有益於人生,但是讓我來說的話,其實隻是擁有美好人生的人會早起罷了。


    不過,盡管我早上設定三個鬧鍾還是會下意識全部按掉,但隻要女孩子一搖,果然還是會乖乖醒來。就算對象是感情不好的妹妹、是不上學的小孩、是離家出走的少女,這一點還是不會改變呢。


    好久沒有像個正常人一樣醒來的感覺了,我平常總會睡第二次、第三次回籠覺。就算起床,也多半在床上看書或玩手機。若要細分的話,我一般從起床到下床需經過十個階段左右。所以這次被妹妹叫醒,馬上能從被窩起身離開的經驗,可說非常珍貴。


    明明還不到十二月,連空氣都要凍僵的感覺就像隆冬一樣。要出門的時候,我突然注意到妹妹單薄的衣服,便回頭拿了件軍裝外套給她穿……這種講法感覺我好像是個為妹妹著想的哥哥,但嚴格來說,我隻是想盡可能減少自己犯的錯罷了。因為如果事後妹妹怪我的話會非常恐怖——這是我這麽體貼的最大動機。


    麵對拿出外套的我,妹妹就像在說「我自己穿啦」般,從我手中搶走外套。雖然袖子有點長,但因為是合身的外套,所以她穿起來不會太奇怪。


    我套上從高中一直穿到現在的製服外套,鬆鬆地綁好靴子的鞋帶後開門出去。冷風撫上肌膚,我發抖了幾秒。進入車內,我把暖氣開到最大,和妹妹邊發抖邊等待車內的溫度變暖。


    28


    妹妹坐上mini cooper副駕駛座後第一句話


    就是「煙味好重」。不過這不是我的錯,這輛車本來就是父親喜歡才買的,車子給我的時候就一直有這股煙味了喔。


    接著,看了後座之後,妹妹又說了「好髒」。關於這點就百分之百是我的責任了,車子的後座布滿了我大學課堂上用的資料或教科書、裝著寶特瓶和空便當盒的塑膠袋,還有隨意脫下的夾克和運動鞋等等。


    雖然這和因為跟蹤而長時間待在車裏也有關係,但我想最大的問題是,除了我自己,這輛車根本沒有載別人的機會。如果很常載別人的話,我也會好好維持車內的整潔。這跟如果想要變時尚,就去做會在大眾麵前露麵的工作是一樣的道理。


    妹妹反複地說著:「又臭又髒,可以看出車主的個性呢。」


    我說:「那還真厲害呢。」


    不過,房間或是車子的髒亂程度,的確可以反映出主人的精神狀況。也就是說,若是在五十分的生活中,會連小事都放在心上,希望生活變成五十一分,但努力將負五十的生活變成負四十九,實在沒有什麽意義呢。


    上午九點的天空很灰暗,四周籠罩一層薄霧。在前往圖書館的路上,妹妹不停念著我的外套都是煙味啦,要我放些音樂來聽啊之類的抱怨。不過,我播了手邊的cd的話,她又會繼續抱怨了吧。因為如果想讓妹妹接受,隻能放隻能放席格若斯或是mum這類樂團的音樂,但不巧我完全沒有這種類型的cd。


    妹妹看我對她的話沒有反應,就敲著衛生紙盒說:「好好聽別人說話。」唉呀呀,她隻有在我麵前態度才會這麽囂張。該說她是在家一條龍,還是在哥哥麵前一條龍呢?


    我們抵達了市立圖書館。看到建築物的妹妹講了句:「好小。」不過因為這不是對我的抱怨,就沒差了。


    以前做大學作業要查資料時,我來過這裏,所以辦了圖書證。「隨便你去挑書吧。」我這麽說後,妹妹此時也老實地點點頭回了聲:「嗯。」就消失在書櫃走道深處。


    我也挑起自己喜歡的書籍。踏上狹窄樓梯後來到圖書館夾層樓層,每踏一步,地板就會嘎吱作響。在靠近牆邊的書櫃間隔裏,有個年輕女生坐在椅子上看著十分厚重的書。一開始,我還以為那是個裝飾,一直盯著瞧,直到看到對方在瞄我,我才終於發現那是真人,慌慌張張地離開。


    借書時,在看到寫有還書日期的月曆後,我才知道那天是星期三。每天過著沒有預定事項的日子,對星期幾的感覺也變得模糊,隻能區別平日和假日。更嚴重的話,還會完全忘記「星期幾」這件事。


    星期三的話,正是那堂課開始的時候呢——我這麽心想。今天是我第五次的缺席。嗯,反正也沒差。話說回來,平日的一大早,大學生哥哥和一口向中生妹妹待在圖書館,感覺還真是不可思議。圖書館裏都是老人,在他們的眼中,我們看起來是怎樣呢?


    大約三十分鍾後,我動身去找妹妹,結果她還是老樣子投入在書櫃之中。「還沒好嗎?」我問。「不要說話。」卻遭到書角攻擊。第二人生的妹妹總是這個樣子喔。如果是第一人生的妹妹,應該會說「拜托,再讓我看一下」之類的話呢。


    之後我又等了二十分鍾,終於可以離開圖書館。看樣子妹妹打算在我房間看一天的書。回到房間,妹妹坐在床上靠著牆壁,將視線投注在一本跟字典一樣厚的書上。


    她真的變了很多,我這麽想著。不過,這個樣子意外地很好看。


    看來就算放她一個人也沒問題。當我打算悄悄離開家裏的時候,妹妹抬起頭問道:


    「哥哥,你要去哪裏?學校嗎?」


    因為不可能跟她說:「為了了解謀害對象的生活模式,要去跟蹤他。」所以我回答:「對,去學校,七點回來。」


    「哦。」妹妹似乎有所懷疑地說道。「話說回來……你看起來好像很期待的樣子呢。你等一下要見的人是怎樣的人?」


    妹妹真的是確確實實地問了我不想被人問到的事情呢。


    「是大學的朋友,上個月校慶才變熟的。」我一邊說一邊思考。這種時候,在謊言中放入部分事實比較好。「我這輩子第一次遇到這麽合的人呢。很輕易就能知道彼此在想什麽,有一個這樣的對象實在不錯呢。嗯,我們可以說是好朋友吧。」


    「這樣啊。至少哥哥是這麽看對方的吧?」


    哇,用最低限度的措辭卻講出最令人討厭的說法呢!


    「對啊。至少我把他當作好朋友。」


    不過還真是令人意外呢,我原本以為妹妹根本不會介意我要去哪裏做些什麽。那個妹妹是不是也很渴望和別人對話呢?或者,她可能想趁我不在家的時候,做些不可告人的事。嗯,不管怎樣,都不關我的事。


    隨便她就好,因為我有我自己要做的事。


    29


    關於分身的問題,我想要在今年做個了斷。這種事情要是一直往後拖的話,會越來越難以實行。


    此外,如果在十二月之前成功殺害常葉的話,他們兩個也就不能共度聖誕節和一起迎接新年了。照現在這個樣子下去,隻要每次遇到這種要慶祝的節日,我就一定會想起第一人生的我和亞彌相處的種種,甚至因而罹患憂鬱症。這種情況我希望要是能盡量避開,就盡可能地避開。


    當然這絕不是不可能的事。如今,每天的跟蹤也有了成果,我大概已經把握了常葉的行為模式。老實說,實行計劃的時機已臻成熟。


    在這之前,我至少已經錯過三次幾乎零風險殺害常葉的機會了。如同我的想像,常葉和我的興趣非常相近,喜歡從高處眺望風景,常常在橋上看河、靠山邊的路上眺望夜晚的住宅區。


    莉我表來,那等於就像是庶對我說:「殺了我吧!」事已至此,似乎連老天都站在我這邊也說不定。然而我卻遲遲沒有實行計劃的原因,果然還是因為在緊要關頭無法下定決心。


    不過,了解常葉的行為模式之外,我跟蹤常葉還有另外一個目的,那就是「找到常葉的缺點」。


    也就是我在等他暴露自己的缺點。為了正當化自己的行為,我希望想辦法捏造出常葉該死的理由。就算隻有一點,我也想找到常葉值得我殺的理由。


    不過還真是傷腦筋呢。盡管我長達一個月持續在挑他的毛病,但他身上卻完全找不到一個像是缺點的缺點,也不會因為太完美而惹人厭。


    我不知道他本人有沒有意識到,不過感覺常葉對自己表現出的形象很有分寸。常葉主要的武器就是不論對象是誰,都可以一瞬間瓦解對方警戒心的優雅微笑,和想要一直聽他說話的優美嗓音。但是他平常會刻意克製這兩個特點。


    然後在他覺得必要的時刻集中運用,讓周遭留下深刻的印象。當然,每個人都會注意到他,但是他絕不會給大家習慣那種魅力的時間,而會在那之前收起光芒。如此一來,大家就會擅自擴大對他的想像,開始稍微過度評價他的魅力。


    真的是非常優秀呢。從他身上,我學到了所謂讓每個人眼睛都為之一亮的魅力,與其一直暴露,不如表現得像是偶爾想起才展現的樣子才是恰到好處。嗯,不過對毫無魅力需要隱藏的人來說,這是沒用的技巧就是了。


    雖然不想承認,但這家夥真是不簡單呢。連對他抱有負麵情感的我都有如此評價,在其他人的眼中,常葉一定是個極有魅力的人吧。


    30


    結果那天我仍然什麽也沒做就回到了公寓。打開門,仿佛聞到了妹妹親手做晚餐的味道——如果這樣的話當然很好,但實際上妹妹隻是對我說:「我餓了,煮些什麽吧。」然後加上一句「現在馬上」。


    我基本上是不怎麽下廚的人,所以從冰箱裏拿出蘋果派,用烤箱稍微


    烤了一下,在上麵放了香草冰淇淋後端出來。


    妹妹看著蘋果派向我問道:「青菜呢?」我回答:「沒有。」過了幾秒,妹妹說:「這樣不太好呢。」感覺她本來是想說:「你是白癡嗎?」之類的話,但好像是因為食客的身分,稍微顧及了禮貌呢。


    喝完飯後咖啡,妹妹盯著我的臉看,仿佛說:「我想說些事,但不想主動開口。」


    所以我問她:「怎麽了嗎?」


    「哥哥,你沒有女朋友嗎?」


    她突然間在問什麽東西啊?


    「很遺憾,沒有喔。」


    「……雖然很失禮,不過你從以前就一直沒交過女朋友對吧?」


    我很想說在第一人生的時候,我曾有個理想的女朋友喔。


    「對啊,一直沒交過。」


    「為什麽?」


    為什麽?這是對無法有對象的人最糟的問法呢。


    就第二次的我來看,對於大家可以接二連三交男女朋友這件事,實在感到不可思議呢。在第一人生中,因為理想的女生一直在我身旁的關係,所以沒有多想,如今則是常常佩服大家都能找到跟自己契合的異性呢。


    對我來說,有對象的人比沒有對象的人還要不可思議喔。我打從心底尊敬這些有對象的人,但另一方麵也會想說:「這樣真的沒問題嗎?」雖然有可能是多管閑事,但是人與人心靈契合的那個瞬間,本來就是即使窮盡一輩子都少有的時刻喔。


    假設有很多人能頻繁體驗到那種時刻,那些人就某種意義上而言,不就是腦袋空空的人嗎?如果把人生在世培養的價值觀比喻為畫圖,每個人都隨興地畫著屬於自己的畫,而如果那幅畫能夠和他人完全一致的話,我想那隻可能是兩個人的畫都是白紙了。


    不然就是一幅缺乏想像力,極端平凡的畫吧。


    當然,像我這種立場的人說這種話,完全沒說服力,感覺就隻是發牢騷罷了。是孤單的自我分析家,除了自己沒有考慮其他事情的閑人說的胡話呢。


    好了,回到妹妹「為什麽?」的問題。第二人生中我無法交女朋友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無法想像亞彌之外的人當女朋友喔。」不過,就算跟妹妹說也沒有意義。


    「你問我為什麽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啊。」我這麽說道。


    「可是難道你一直以來都沒有喜歡的女生嗎?」


    我搖搖頭。


    「連一個人都沒有嗎?」


    「嗯,就是這樣呢。」


    「那,至少有合得來的女生吧?」


    合得來的女生……嗎?


    如果是合得來的女生,倒是稍微讓我想起一個人。


    不過,那恐怕跟妹妹期待的那種「合得來的女生」有很大的差別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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