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珠,這個名字是有由來的。


    想把她養育成像白色的珍珠,有著堅固的貝殼圍繞、燦爛又美麗的公主。


    北領沒有堪稱名產的農產品或特產品,土地又比其他領國狹窄,是個很難靠農耕立國的地方,也因此武人特別多。在四家之中,侍奉「中央」的武人數量也格外地多。由於把重心擺在軍事上,因此大多數是無法理解風雅韻事的老粗,這是宮烏之間對北家的批評。


    西領和東領的宮烏,除了正室之外都還有三、四個妾室,相形之下,北家很少有人納妾。


    因此,長年來流傳著「北領無美女」這種話。這在北領的君主北家裏也一樣。連著好幾代都有宮烏認為,北家之所以無法入宮宗家,就是因為沒有美女所致。於是束手無策的北領宮烏們,隻好使出下下策,也就是去「中央」的花街為最美的遊女贖身,讓她成為北家當主的妻子。就這樣生下了白珠的母親六花。但很遺憾的,六花長得比較像父親,即便登殿了也沒能入宮。


    期待太大,北領的失望也很大。都已經把遊女迎入北家了,這股氣到底要往哪裏出?正當危急之際,六花生下了白珠。


    白珠出生時,有著烏黑美麗的大眼睛,是個如玉般的嬰兒。無論誰看到她,都覺得美得很像她的祖母。這時的六花已經嫁給了北家的分家某位宮烏,誕生了白珠後立刻被召回北家,讓白珠當北家當主的養女。


    白珠有著武門罕見的美貌,又被如珍珠般細心嗬護養育,成了遠近馳名的「白珠公主」。


    接著到了白珠十三歲的春天——北家的第三公主,終於決定登殿了。


    當父親把這件事告訴白珠時,她並沒有露出驚訝之色,隻是覺得終於來了,一臉嚴肅地垂下頭去。回想起來,就是在懂事之前,甚至更早的出生之後一直被告知的事情,此刻終於來了。白珠不僅不覺得十三年過得真快,甚至有迫不及待的感覺。


    麵對一年後的登殿,白珠的周圍突然熱鬧了起來。又不是之前沒有做任何準備,但侍女們眼神都為一變,急忙張羅白珠身邊的事情。


    「……真是夠了,弄得我好累。」


    白珠終於脫身溜出來,倚著欄杆長聲喟歎。此時欄杆下麵,一名山烏青年坐在中庭的地麵上,語帶苦笑地說:「辛苦了。」這個人名叫一巳,在北家的宅院裏工作。他是花匠的兒子。雖然身分不同,但白珠和一巳在認知身分之前就開始交往了。這幾年兩人經常背著羅唆的茶花偷偷見麵,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雖然晚了點,恭喜您登殿。」


    一巳這麽一說,白珠宛如在說不不不似的,雙手捂住自己的雙耳。


    「別這樣,我不要這種表麵上的祝賀!我已經聽膩了。你這樣恭喜我,我一點也不高興。」


    每當白珠氣呼呼地別過頭去,一巳經常會溫柔地安慰她。一如往常,白珠等著他隔著欄杆溫柔地敲自己的頭,但等了好久,這種溫柔的舉動遲遲沒來,使得白珠心生詫異。


    「……公主。」


    聽到一巳語帶苦澀的聲音,白珠驚訝地抬起頭。一巳以極為可怕的表情,直勾勾地凝視白珠。


    「一巳?」


    白珠沒見過一巳這種表情,頓時忐忑了起來。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麽話呢?正當她心急如焚時,一巳竟悄悄地離開欄杆。然後帶著依然可怕的表情,以沉穩的語氣低聲說:


    「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麵了,到此為止吧。」


    白珠驚愕到兩眼發直,狠狠地倒抽一口氣。


    「為什麽?」


    終於發出來的聲音,帶著狼狽的哆嗦。


    「為什麽呢?沒有理由這麽做呀。」


    白珠舔舔嘴唇,深呼吸。接下來的說話聲,比剛才穩定多了。


    「一直以來,你和你的父親一起,都很真摯地侍奉北家。修整樹木,拔除雜草——一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做了很多工作吧。連這份工作也要辭掉嗎?」


    白珠激動地如此一說,一巳先是搖搖頭說了一聲「不是」。


    「我會和過去一樣,待在這裏侍奉北家。」


    「那就沒問題羅。」白珠斷然地繼續說:「而且,你是我的朋友吧?你是唯一站在我這邊的人,不是嗎?接下來登殿,一定會有很多痛苦的事情。」


    白珠責備般地補上一句:「你要棄我於不顧嗎?」一巳聽了眉頭緊皺。


    「正因如此,公主。」


    這句猶如擠出來的話,白珠聽不懂。


    「既然已經正式決定登殿了,不久就會舉行盛大的裳著儀式(譯注:平安時代貴族女子的成年儀式,通常在十二~十六歲舉行。在原本的和服上,圍上後腰的長裙稱之「裳」。)吧。到時候公主就是成年的女性了。」


    出其不意被將了一軍,白珠暫時閉上了嘴巴,半晌後開口說: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


    接著白珠氣勢洶洶地反擊。


    「可是對你而言,沒有任何改變吧?比方說現在,我們其實是不能見麵的。而且是和已經成年的男人私下見麵,更是絕對不允許的。事到如今說什麽嘛?」


    白珠想要笑一笑,但失敗了。因為一巳直勾勾地瞪著自己。


    「——我至今,之所以和你見麵……」


    他的語氣和強勁的目光不合,顯得溫和許多。


    「也是因為你還沒成年的關係。」


    白珠不發一語,一巳淡淡地繼續說:


    「你曾經說過,你把我看成和你是平等的。你還記得嗎?你叫我不要覺得矮人一截,要堂堂正正地抬頭挺胸。」


    「這個嘛……」白珠眼神遲疑地飄移了一會兒。「是啊,我記得。我現在也這麽認為。」


    「那麽為什麽,成年後還能若無其事地見麵?」


    這句話意外地咄咄逼人,白珠嚇得肩膀發抖。一巳並非沒有察覺到,但他不想閉上嘴巴。


    「若是小孩做的事,還可以原諒。就算小孩和成年男人見麵,也還可以解釋得過去。但是,成年的未婚公主,和成年男人見麵的話——這已經是,完全不被允許的事。」


    「可是,」白珠拚命地辯解,「茶花和其他侍女,還不是和你正常地見麵?」


    「因為她們不把我當作『男人』看。大概就跟掃帚沒兩樣吧。」


    這種語調沉穩,但帶著些許憤慨的說法,使得白珠十分焦急。


    「一巳,你怎麽啦?」


    「我沒怎樣啊。」 一巳冷冷地說:「隻是你把我和茶花她們看成是一樣的,我有點難過而已。」


    白珠聞言一驚,第一次知道一巳是這麽想的。


    「對你而言,我果然也不算是『人』啊。真遺憾。」


    聽到這種冷言冷語,白珠都快哭了。


    「你為什麽要這麽說呢?我隻是……」


    「隻是什麽?難道你以為登殿、入宮了以後,也可以把我帶進去嗎?就像你心愛的人偶娃娃一樣。」


    這種說法,使得白珠也生氣了。她嘴巴微張,很想說什麽頂回去,但完全想不出該如何反駁。最後忿忿地閉上嘴巴,不發一語掉頭走人。


    「那麽,就這樣道別了。」


    一巳對著她的背影說。白珠倏地停下腳步。


    「……請多保重。」


    這句話說得平靜溫和,宛如剛才說的那些都是謊言。這時白珠領悟到,他是不會挽留自己了。這隻是自己在鬧別扭。原本深信,隻要這麽做他就會挽留自己。因為自己以前都是這樣對他撒嬌的。


    不過,這次他是不會挽留了。


    若自己這時賭氣走人,恐怕以後,再也無法這樣見麵了。


    無法見麵了。


    再也無法見麵?


    到了這裏她才第一次意識到,登殿或入宮就是意味著再也見不到一巳了。這個隨便想想就知道的事實,意外地給白珠帶來很大的衝擊。


    「等一下。」


    回神時,白珠已經比轉身先說出這句話。


    「等一下—如果這是最後一次的話,請等一下。」


    白珠急忙回欄杆一看,一巳依然站在原地,驚愕地看著白珠。


    「公主。」


    「我想去看你的花。」


    聽到白珠這句突來的話,一巳眨眨眼睛。


    「我的花?」


    「對,你的花。你之前說過了吧?」


    一巳有個夢想,希望將來能擁有自己的花園,親自照料。但現在很難辦到,所以找到一處野生花草繁茂之處,經常去那裏照料花草。當然,說照料也不是做什麽太誇張的事,而且他又沒有栽植新的花卉,一眼望去隻是普通的原野。但是他會摘除斷掉的樹枝,也很仔細地拔掉太過強韌的雜草,因此經常在聊天時,很自豪地說起這件事。他至今沒有給人看過,也沒有帶人去過,但白珠經常說想去看看,已經變成口頭禪了。


    「拜托你,帶我去那個地方。求求你啦。」


    白珠說得泫然欲泣,一巳顯得有些猶豫。


    「可是……」


    「求求你。」白珠再度雙手合十。「要是你不答應的話,我此生就看不到你的花了。我離開北家,沒有任何留戀。但若不能看到你的花,會是我唯一的遺憾。然後,看了你的花以後……」


    白珠雙唇輕顫。


    「我就,不再和你見麵……今後,永遠不再相見。」


    仿如被這句話刺進了心髒,一巳睜大眼睛,然後全身放鬆了下來。剛才那種冷漠苦惱的表情也消失了,恢複一如往常的笑容。


    「這、這樣啊。這樣的話,我帶你去吧。」


    一巳沉穩地繼續說:


    「明天早上,天亮前一個小時,我會去接你。請你等我。」


    隔天清晨,整晚幾乎沒闔眼在等一巳的白珠,看到老地方的欄杆下,有個很大的人影,開心地跳起來說:


    「一巳?在那裏的是一巳吧?」


    「是的,公主。」


    聽到內斂低聲的回答,白珠悄悄溜出房間。一巳背著可以裝進一個人的大籠子。原來剛才那個大影子是這個竹籠啊。這個用藤編製的籠子凹凸不平,但看起來很結實,裏麵還鋪了棉衣。


    「公主,請進去。」


    白珠點點頭,二話不說就坐了進去。一巳無聲無息地背起籠子,趁沒有人看到之際,靜靜地離開這裏。穿越北家的庭院,躲在灌木叢裏,躲過了巡視的守衛。就這樣屏氣凝神走了一會兒,出了北家的宅院後,一巳終於讓籠子裏的白珠出來。


    「我隻有這種打柴用的籠子……真的很抱歉。身體會不會痛?」


    白珠立刻搖搖頭。


    「不會痛,沒事。」


    天亮前的這段時間,空氣非常冰涼柔和。白珠大大吐了一口氣,將吸到肺部深處的冷空氣吐出來。


    「吐出來的氣是白的耶。」


    「真的耶。」


    兩人輕輕地笑了起來,剛才的緊張氣氛頓時消失無蹤。


    「有一點冷,還是披上棉衣吧。」


    有好幾件棉衣疊鋪在籠子裏,一巳把它們拉出來,讓白珠穿上。


    「謝謝你。」


    「不會。」


    一巳說還要走一段路,於是再度把白珠背起來。


    之後兩人沒有交談,一路走向一巳的原野。白珠對於一巳這樣背著自己,並不會感到過意不去。隻是覺得隔著粗糙的籠子和粗布感受到一巳的體溫很舒服,於是輕輕地閉上眼睛。


    「公主。」


    不曉得經過多久了。白珠聽到一巳的聲音,抬起頭。


    「已經到了嗎?」


    「是的。接下來用走的一下子就到了。我放你下來哦。」


    接著「喲咻」一聲,一巳慎重地放下裝著白珠的籠子。


    「現在萩花開了。因為這裏的標高有點高,所以比其他的地方早一點開花。」


    一巳取出一雙用碎布編的、柔軟的草鞋,放在赤腳的白珠前麵。白珠坐在籠子裏,伸出雙腳後,一巳溫柔地幫她穿上草鞋。


    「出來吧。」白珠毫不猶豫地握住他伸出的手,站了起來。因為剛才一直縮在狹窄的地方,手腳變得有點遲鈍。一巳察覺到這點,所以完全不催她,配合她的腳步慢慢地走。因為路不太好走,而且有點危險,白珠心想,剛才一巳用背的把她背來這裏是正確的判斷。小心地避開容易滾動的石子,以及容易滑倒的青苔,白珠與一巳慢慢走向目的地。


    原本一直低頭看著地上的白珠,到了這裏發現周遭明亮了起來。抬頭一看,原本覆蓋在上麵的樹林沒了,不知不覺中來到了開闊的地方。


    「啊~」


    白珠不禁叫了一聲,單純隻是讚歎的意思。感覺到一巳在白珠背後,輕輕地笑了。


    這裏是一片緩和的山的坡麵。這一片緩坡原野上,沒有特別高大的樹木,所有的樹木和野草都很自由,但不會幹擾彼此,愜意地在這裏共存。從白珠的腳邊到斜坡的山腰,整片都是低低的草,和長在草的空隙間的矮樹。矮樹上都開著花。在黎明的藍色天光下,花兒垂著頭,有種嫻靜端莊、難以言喻的風情。


    「我要給你看的不是這個。仔細看,快來了喔。」


    白珠聽了睜大眼睛,再度望向原野。


    過了不久,山邊因為白光的照射亮了起來。


    ——這是日出。


    然後在徐徐照亮四下的晨光中,白珠這次真的發出了感動的驚歎聲。


    明亮的晨光照進之前沉沒在昏暗中的樹木。當樹木瞬間沐浴在陽光下時,一口氣好像全都活了過來。


    白色的,一大片的萩花。


    纖細的枝梗前端,一朵朵純白的花瓣上,停駐著快要滴下來的朝露。這些朝露受到晨光的照射,霎時璀璨地閃耀起來。


    看起來有些沉重但卻柔軟強韌的萩花,比以前看過的任何珠寶首飾都來得優雅美麗。一顆顆露珠,宛如磨得透亮的水晶。晶亮璀璨的小顆寶石,化為成千上萬的光之粒子,覆蓋著白珠眼前的整麵斜坡。


    甚至可以聽到璀璨的光芒,宛如在水滴中彈跳的聲音。


    冰涼的曙光,在白珠看到入神的臉龐上添了些許顏色。一巳看著白珠徐徐染上淡紅色的臉蛋,開心地露出微笑。


    「看來你很喜歡這裏啊?」


    白珠終於將目光從眼前的光景轉移到身邊的人,露出感動到快哭的笑容。


    「是啊,非常喜歡。你的花園,是世上最美麗的。」


    聽到這句毫不浮誇的讚美,一巳默默地在白珠身旁跪了下去。


    「公主。」


    沉穩的語調使得白珠眨了眨眼睛。一巳輕輕握住白珠的手,凝視著她的雙眼。


    「公主,我愛你。」


    這句毫不自大且自然真摯的話語,輕柔地飄浮在白珠與一巳之間。一巳這句話的意義,清楚地在白珠腦海裏成形後,她依然隻是靜靜望著一巳的雙眸。


    「我第一次見到你,」毫無緊張之色,一巳沉穩地繼續說:「是在我十二歲的時候——那時你大概九歲,或是未滿九歲的時候吧。」


    那時父親前去整修庭園,一巳也跟著去。在一大群人聲嘈雜的侍女中,看到了一位嬌小的公主。


    「那是桃花盛開的時節,花色映照在你的臉頰上,我看得如癡如醉,心想世上怎麽有如此美麗的女孩?你說這裏是世上最美的地方,但對我而言


    ,你才是全世界最美的。光隻是看著你,我就覺得很幸福。」


    後來為了看公主,一巳借口說要在蚊香旁添上當季的花朵,天天往宮裏跑。直到白珠察覺到這件事,開始交換對話。


    「這一切,都是為了我自己。」


    一巳眉頭緊皺。


    「聽說你病倒時,我真的難以忍受—回想起來,也許那是我第一次為了你,獻上了花枝。」


    白珠原本一直默默聽著一巳傾訴,此時低聲說了一句:「那枝臘梅啊。」


    「我記得很清楚。而且那是你第一次正式在我麵前現身。」


    「是啊,沒錯。那枝臘梅,其實也是在這裏摘的喲。那時候樹還很小……想說折斷大樹枝也太可憐了,所以當你跟我說,小枝的就足夠時,我真的很高興。第一次接觸你的溫柔和你的內在美,我感動到無法自己。」


    一巳再度喃喃地說「我愛你」。


    「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隻愛你一個人。」


    遠處傳來小鳥的啼鳴聲。淡藍色的天空,逐漸轉為暖色係。此時,一巳首度害羞地說:


    「其實我原本不打算把我的心情告訴你。可是,我已經厭倦了自艾自憐。」


    「白珠,」一巳以明朗的聲音直呼她的名諱。「就這樣和我一起逃走好嗎?雖然我很窮,但我一定會讓你幸福。為了讓你幸福,我願意拚上這條命。」


    一巳說完,以認真的眼神,緊握白珠的手。


    白珠鄭重地望著一巳,心想: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長成堂堂的男子漢了。沒錯,這幾年一巳已經長大了。猶如年輕的樹木,伸展出柔軟而茂盛的樹枝。第一次見麵時,令人印象深刻的柔和臉龐,如今變得很沉穩,而且不隻是溫柔而已,從瞳眸中散發出的堅強意誌與誠懇,更讓人感受到一種年輕的熱情。


    「那個曾經帶臘梅枝來送自己的少年,如今已經變成堂堂的青年。啊,可是,他散發出來的氣息,還是沒變啊。」白珠感慨地暗忖。


    「他一定會照他說的,為與自己共存拚上這條命吧。無論日子過得多麽貧窮,他一定會努力工作,麵帶笑容。隻為了看到自己開心的模樣,無論什麽苦都肯吃吧?」這樣的一巳,很輕易就能想像得出來。


    但是,白珠動也不動。


    她的表情依然沒變,就這樣凝視著一巳。她內心沒有驚慌,沒有動搖,但並非是因為確定一巳的心意之故。雖然她本人也不太清楚,但其實她心中已經有一種根深柢固的覺悟,以及無論如何也不會動搖的意誌。


    「一巳。」


    連她輕輕呼喚他的名字時,眼神也絲毫沒有動搖之色。


    「謝謝你。可是,對不起。就算我和你一起逃走,我也不會幸福的。」


    兩人依然互相凝視著對方,手依然緊緊握在一起,仿如在讀取彼此內心的真意。很意外的,一巳的眼中並沒有浮現失望之色。隻是認真的眼神逐漸緩和,泛著心酸苦楚的眼眸中,映照著白珠的臉。


    「……我早就料到,你可能會這麽說。但請你記住這件事……」


    一巳斬釘截鐵地繼續說:


    「有個願意為你不惜性命的男子,確實存在於山內。今後無論發生什麽事,我對你的感情永遠不變。」


    接著,聲音突然變得很有精神,一巳站起來說:


    「好了,時間也差不多了。趁茶花夫人發現之前,趕快回去吧。」


    話聲未落,一巳便已當場轉身。奮力伸出的雙手變成翅膀,身體被漆黑的羽毛覆蓋。嘴巴變成了嘴喙的臉,很難看得出表情。但白珠看得出來,一巳開朗的表情中,帶著強忍淚水的悲戚。


    回程是由變成鳥形的一巳背著白珠飛回去。白珠緊緊抱著溫暖烏黑的羽毛,一心隻想著一巳的事。


    從帶白珠溜出北家那天以後,一巳就沒有再來看白珠。但似乎和平常一樣,會把添了花朵的蚊香放在簷廊再行離去。白珠每天盯著這個,一邊做登殿的準備。


    登殿的早晨,臨別時,北家當主夫婦對白珠這麽說:


    「北家的夙願,就落在你的肩膀上了。拜托你了!」


    當主用力地說,眼神閃耀著期待的光芒。


    「到了那邊,可能有心酸痛苦的事。你要多保重身子喔。」


    聽妻子溫柔地如此說,當主豪邁地笑了。


    「你不用擔心啦。白珠一定會得到皇太子的寵愛。就算有心酸痛苦的事,隻要皇太子愛她就沒問題了。」


    ——不可能有比一巳更愛我的人了。


    霎時湧上白珠胸口的心情,是絕對不能說出來的。


    白珠第一次覺得一巳很可恨。因為他把一個巨大的、和自己不相稱的東西,留在白珠心裏。縱使今後有人愛上自己,但自己的心已經裝滿他的愛,再也不會有任何感覺了。


    即便這個人是皇太子殿下也一樣。


    想到這裏,白珠的眼裏滾下晶瑩的淚珠。當主見狀大吃一驚,這時白珠露出燦爛的微笑說:


    「您過獎了,白珠不敢當。」


    「這樣啊。」當主放心地點點頭。「你這麽高興啊。可是不要哭呀,白珠。人生能夠細細品嚐幸福滋味的機會,可是沒有幾次喔。開心的話,就笑吧。」


    「好的。」但白珠依然止不住淚水。


    因此在登殿時,白珠已經下定決心。因為自己是舍棄了一切才登殿的,沒有什麽可以失去了。反過來說,若自己無法入宮,一切將徒勞而終。白珠很清楚這個道理。


    登殿後,白珠寫信回北家,拜托他們詳細調查其他公主的事情。原本北家就是武藝立國的國度,甚至有很多武人潛入了政治中樞。北家當主立即答應白珠的請求,決定陸續將到手的情報送進櫻花宮。


    若說白珠有什麽自豪之處,那就是完全沒有見不得人的地方。和自己相比,總覺得別家的公主們有什麽不可告人之處。


    不久之後,北家當主送來了這個消息。


    「山內眾裏麵,也有北家的人潛入其中喲。」


    茶花看著北家寄來的信,久違地提高嗓門說。


    「山內眾裏麵?意思是被拔擢成皇太子的隨扈嗎?既然如此,也可以弄到皇太子的情報吧?」


    白珠期待地如此一問,茶花卻搖搖頭。


    「不是,隻是在勁草院的低層工作。他原本是在北家服侍的男仆。接下來應該會找門路送消息進來。」茶花說得頗為興奮。


    「在北家服侍的,男仆?」


    白珠慢條斯理地反問。但茶花沒有發現白珠的表情變化,一派輕鬆地點頭回答:


    「是的,好像是花匠的兒子什麽的。年紀好像比公主大三歲。今後他如果帶來好消息,公主要好好誇獎他喲。」


    茶花眉飛色舞地繼續說:


    「聽說那個人的名字叫做,一巳。」


    一巳送來的信,有用到令人覺得諷刺。白珠終於拿到可以和夏殿濱木綿談條件的內容。


    「——叫我放棄,這次的入宮?」


    白珠偷偷造訪夏殿,濱木綿如此反問。


    「是的,沒錯。但相對的,北家保證支持南家。」


    這真是漫天大謊。實際上白珠入宮的話,根本不會給南家任何好處。但在櫻花宮裏,白珠的意思算是北家的意思。隻是濱木綿可能不會輕易首肯,不過這也在白珠的料想之中。


    果不其然,濱木綿聽完便一口回絕。


    「不行,辦不到。即便你這麽說,我也不認為北家當主會行動。等你拿到北家正式要和我們結盟的契約再來吧。」


    濱木綿轉過身去率性揮揮手,從背影看起來,她毫無興致。於是,白珠使出了壓箱王牌


    。


    「那麽,我把你的出身,告訴藤波宮也沒關係嗎?」


    濱木綿突然停止了動作,緩緩地轉身麵對白珠。她的臉上雖然沒有驚慌之色,但也一反前貌變得漠無表情。


    「……原來如此。不愧是北家,消息很靈通。」


    「是啊。我知道,你根本不想入宮。可是,這要是公開出去,你也會很難受吧?」


    看到濱木綿若有所思的模樣,白珠繼續追擊: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讓我入宮,我一定會報以相當的大禮。隻要有南家的力量,很容易就能壓製西家吧?」


    「——那東家怎麽辦?就某個層麵來說,阿榭碧是最麻煩的。」


    這次濱木綿沒有一口回絕了。


    濱木綿被騙了。來到櫻花宮這個戰場卻輕而易舉被騙,隻能怪自己太天真。白珠完全沒有感受到良心譴責,甚至一邊在內心大叫快哉,對濱木綿點點頭。


    「你在說什麽呀?阿榭碧可是被稱為烏太夫的鄉下人喔。就算她懂得一點音樂,我也不認為她是你的對手。」


    對此,濱木綿搖搖頭。


    「不。正因如此,才是個大問題。東家並沒有將自家的命運賭在登殿上。因為沒必要這麽做,他們的政治手腕可是很高明的。」


    原來南家是這麽想的,這還是第一次聽到。白珠驚訝地聳聳肩,濱木綿繼續說:


    「當南家和西家聯手施以重壓時,他們還敢主張中立,就已經夠詭異了。一副推托、曖昧、沒有核心思想的樣子,其實東家堪稱是最狡猾的。他們和西家不同,因為沒有野心的樣子,所以政治壓力對他們不管用。」


    濱木綿再度表明無能為力。


    白珠腦海裏浮現阿榭碧的笑容,頓時一陣寒顫直竄背脊。


    突然很討厭阿榭碧不同於自己,一副什麽都沒在想的模樣。


    「你打算怎麽做?和南家締結密約,頂多隻能壓製西家的阻撓喔?」


    「這樣就夠了。」


    白珠立刻回答,冷冷地一笑。


    「阿榭碧,我會擊倒她。」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情。


    白珠知道,皇太子的來信握在某人手中,並且把信毀了。她立刻懷疑阿榭碧,但結果隻知道阿榭碧是個傻蛋。


    但白珠繼續威脅阿榭碧,凶巴巴地叫她告假返鄉,極盡所能給她難堪。每當阿榭碧一哭,她就心煩氣躁,在心裏咒罵她。


    然而這樣的自己,白珠比誰都更討厭。


    每天晚上,她都在侍女入睡後,深更半夜起來,前往冬殿裏的賞月台。


    冬殿與其他宮殿不同,沒有地方可以賞花或紅葉。但取而代之,有一座賞月台,可以瞭望連接山巒的廣大湖泊。櫻花宮是蓋在錯綜複雜的山裏,因此隻有冬殿能看到這座湖。


    輕輕打開側門,澄淨冰凍的空氣流了進來。


    白珠想走去賞月台,但寒意凍得她直打哆嗦。很怕走在如冰的地板上,幾經猶豫幹脆直接坐了下來,坐在設有圓窗的階梯上,抬頭仰望夜空。夜空有雲,但四下卻很明亮。湖麵波光粼粼,山裏的生物宛如全部氣絕了,一片死寂。


    淡淡的雲層悠緩地飄浮過夜空,偶爾會透出月亮的輪廓。


    白珠心中忽然浮現一個念頭:好想現在死了算了。


    這時白珠才察覺到,啊,對啊,原來自己一直很想死。即便察覺得很唐突,但並不意外,而且很能接受。其實自己很想死。因為陷入極度的自我厭惡,厭惡到很想殺死自己。


    出神地凝望鬼魅迷人的湖麵,宛如快要被湖吸引跳下,但白珠卻動彈不得。


    ——因為枷鎖太沉重,沉重到跳不下去。


    並不是非常想死,但也不想這樣活下去。


    但白珠連喜歡自己的權利都沒有。


    「我真的受夠了……」


    連自己的生命都不能自由決定的懊惱,使得白珠把臉埋進雙手中。


    就在此時。


    「待在這種地方,會像以前那樣著涼喔。」


    突如其來的沉穩聲音,讓白珠驚愕地睜大眼睛。這是熟悉的聲音,卻是不能在這裏聽到的聲音。


    白珠嚇得不敢動,宛如一動就會從夢中醒來,以緩慢的動作站起身來。回頭一看,幽暗的房間裏站了一個人影。「不會吧?」白珠低喃。雖然想點燈,但又不想確認這個人是誰。


    忽然,四周亮了起來。好像是雲開了。寒冬的純白月亮,猶如雙胞胎地出現在夜空與湖麵上。冷冽的青光,直接投射在大地上。


    這道冷冽的月光照進打開的側門,照出入侵者的腳。這個人緩緩地,不想嚇到白珠似地走過來,在逐漸亮起來的月光下,露出了麵貌。


    「白珠。」


    白珠第一次覺得,他溫柔的聲音如此狡猾。


    「一巳……?」


    「不會吧?你怎麽會在這裏?」想說的話有好多。卻沒有一句能順利說出來。相較於白珠的驚恐,如煙霧般突然出現的一巳倒是很平靜。


    「別擔心。是某個人帶我進來的。我跟這個人說,無論如何想再見你一麵,這個人很爽快地就答應幫忙了。」


    白珠不發一語,一巳快速地繼續說:


    「我原本真的打算,不再和你見麵了。因為你說過,和我在一起也不會幸福。可是……」


    一巳加強語調,凝視白珠的眼眸。


    「這樣下去,你也不會幸福吧?所以我來了。」


    一巳說得毫不害臊,語氣篤定。白珠茫然回看他。


    「你的意思是……我無法入宮。是這樣嗎?」


    「不是的。」


    一巳搖搖頭,焦急地繼續說:


    「你看過我的信了吧?我在信裏寫的,沒有半句謊言。皇太子從來沒有提過你。他應該沒有愛你愛到想娶你為妻。就算你入宮,也不會幸福的。」


    一巳說得斬釘截鐵。白珠一驚回過神來,放聲頂回去。


    「我會幸福!至少比跟你在一起幸福!」


    白珠又叫又嚷地繼續說:


    「你根本什麽都不懂。皇太子不愛我?這我也知道!可是我能怎樣!這不是我想逃走就逃走的問題!


    「我……」白珠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忍淚水。「我和你或是婢女們相比,我一直過著難以置信的奢華生活。大家細心照顧我,真的把我當作純色珍珠一樣守護我。這是為什麽?我又不像你一樣有花匠的技術,也不像婢女一樣粉身碎骨地拚命工作,為什麽能過這種得天獨厚的生活?我明明什麽都沒做,大家卻把我捧在手心疼愛我。你知道大家為什麽不敢批評這一點?」


    「那是因為……」


    一巳才剛開口,白珠就搶著說:


    「因為大家都認為我會入宮!」


    忍不住的淚水,撲簌簌地滾落白珠的臉龐。


    「入宮,是我的義務。如果因為皇太子不愛我就逃掉,這才會是我一生的恥辱。因為我背叛了北領所有的人,變成和小偷一樣。這才是真正的不幸。」


    白珠豁出去地說完後,一巳完全無法反駁。


    「白珠……」


    「皇太子不愛我也沒關係。我的幸福是入宮。唯有入宮,才能報答北領所有人的恩情。這是我無論如何都要辦到的事。」


    白珠說著說著,從自己的話語裏,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真心。當初在那片萩花原野湧上心頭的覺悟,如今具體成形了。同時也明白了,為什麽連自己的命都無法自由決定。


    自己本來就是不能死的。死是不被允許的。因為到入宮之前,白珠的生命並不是她自己一個人的。


    ——已經沒有用了。


    白珠垂下頭,一口氣篤定地說:


    「我做了很多沒臉見你的事。你喜歡的那個白珠,現在已經不在了。你不知道我做了多麽惡毒的事吧?」


    白珠知道自己是個惡毒的女人,根本配不上一巳。


    「對我而言,你太幹淨了。幹淨到令人目眩啊……」


    猶如低喃般的聲音,明顯地帶著苦澀。


    「所以請你趕快忘了我,去讓別的好女孩幸福吧。」


    「我不要。」


    一巳間不容發,一口回絕。


    「這樣你就太可憐了!」


    白珠霎時閉上嘴巴,眨了眨眼睛。


    「可憐?」


    這句意想不到的話使得白珠困惑不已,但一巳的臉上甚至帶著悲痛之色。被憐憫的目光看著,白珠陷入頭皮發麻的感覺。


    「沒錯,可憐。」


    一巳再說一次,這次溫柔地將手放在白珠的肩上。


    「如果你沒有資格說,我來幫你說。你很可憐。為什麽你非得為了家族扼殺自己?為什麽非得一個人當壞人?或許你會說必須如此。但我不這麽認為。什麽義務?什麽覺悟?你都痛苦成這樣了,那些東西有什麽價值呢?」


    白珠無力反駁,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聽好了。我不是被美麗公主的甜言蜜語迷惑而站在這裏。我說過了吧?因為我愛你。」


    一巳握住白珠的手,一反先前,目光銳利地射向白珠。


    「你就承認吧!我愛你,其實你也愛我吧?」


    白珠倒抽一口氣,視線飄移了一會兒,垂下頭去。「沒有這回事。」這頂回去的話,聲音孱弱到幾乎聽不見。


    「我可是皇太子的女人。你不要太自以為是……」


    「那我把你擄走好嗎?」


    這句話說得一派輕鬆,白珠霎時不懂他在說什麽。


    一巳望著發愣的白珠,突然傻笑了起來。


    「啊,這麽做的話,就和小時候一樣了。我果然很喜歡你啊。」


    一巳感觸良深地說,白珠終於回過神來。


    「不要開玩笑!」


    「我不是在開玩笑。隻要你願意的話,我也隻能把你擄走吧。」


    「你要是敢做這種事,一定會被殺的!光是你現在在這裏被發現的話,就不知道會有什麽下場了。」


    「你在擔心我的安危啊?」


    一巳開心地如此一說,白珠卻突然翻臉發飆。


    「這不是廢話嗎?」


    對於完全不知道事情嚴重性的一巳,白珠感到很絕望。


    「既然你很關心我,那就讓我帶你走吧。你沒有必要被囚禁在這裏。跟我一起逃吧!」


    「如果可以這樣,我打從一開始就不用這麽辛苦了!」


    「現在還不遲。我愛你。我不要看你受苦的樣子。就算你討厭我,我也要帶你走。不過我盡量不想用強硬的手段。所以請命令我帶你走吧。」


    「我也一樣……」


    白珠的肩膀劇烈地上下起伏,下一個瞬間呐喊般地說:


    「我也一樣愛你!可是沒有用啊!」


    聽到這句話,一巳霎時睜大了雙眼。白珠一驚,連忙以袖掩口,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嚇到,宛如要離開般退後。但一巳沒有讓她走。


    「不……不行啦。」


    白珠語帶顫抖,但說得很果決。


    「請你忘了我剛才說的話。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即便臉色蒼白,但白珠的眼神很堅定。一巳更加用力地按住白珠的肩,但過了一會兒,他放開了雙手。


    「好吧。」


    正當白珠對他瀟灑的態度感到震驚時,一巳又投來強烈的目光。


    「那我就放棄把你擄走。下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大家睡著了以後,你到櫻花宮舞台邊的馬廄來。我會準備好一切,在那裏等你。」


    為了不讓他看出內心的動搖,白珠故意皺起了臉。


    「你在說什麽呀?」


    「我希望你能依自己的意願前來。」


    一巳的口氣並非特別強硬,但不知為何,白珠覺得這時的一巳很恐怖。白珠緩緩地搖搖頭,用蚊子般微弱的聲音回答:


    「不行啦。我不會去的。」


    結果一巳又露出和剛才一樣溫柔到令人融化的笑容。


    「不,你會來。一定會的。」


    一巳說完,越過圓窗走向賞月台,最後回頭說:


    「我等你。因為你說了你愛我,我什麽都不怕了。我會一直等你來。」


    「那我走了。」語畢,一巳從賞月台飛了下去。白珠驚愕地跑到欄杆處往下看,但已經看不到一巳的身影。


    之後過了不久,山內眾來報告發現了可疑身影,因此櫻花宮加強了警備。


    下一個朔月之夜,已經迫在眼前。月亮愈來愈細。白珠認為自己不會去,但擔心萬一一巳被發現,至少得想辦法警告他才行。可是又不能寫信給一巳,因為白珠從未寫信給男仆,茶花應該會起疑。雖然隻要巧妙敷衍過去就好,但萬一被懷疑而波及一巳就慘了,這是一定要避免的。左思右想的結果,白珠覺得還是要直接去叫一巳立刻離開。因為待在同一個地方太危險了。


    終於到了這一天,白珠心驚膽跳地等待太陽下山,沒有察覺到除了茶花以外的其他侍女都緊張到不太自然。


    「公主。」


    太陽西沉時,茶花眉飛色舞地走向白珠。白珠發現她手上拿著上等的絹綢和服,詫異地問:


    「怎麽了?茶花。這衣服應該是為了新年訂做的吧……」


    「您聽了可別嚇到喔,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恭喜公主,賀喜公主!」


    茶花說得興高采烈,白珠聽得一頭霧水。接著茶花為一臉納悶的白珠脫下衣服,再為她穿上手上這件和服。


    「皇太子初次『臨幸』喔!」


    白珠終於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後,倒抽一口氣,抬頭望著茶花。


    「意思是皇太子要來?這裏?」


    白珠一臉難以置信,茶花滿意地點點頭。


    「而且,隻來白珠公主這裏,這是秘密喔!真是太好了,這樣一切的努力都有回報了。」


    茶花說得很興奮,但白珠卻覺得自己的身體逐漸冷了起來。


    「怎麽會這樣……」


    為什麽偏偏挑今天呢?今天一巳要來啊。這樣就溜不出去了。縱使成功溜了出去,但錯過這次機會,皇太子說不定不會再來了。


    想到這裏,白珠發現自己對期盼已久的皇太子來訪,無法由衷地開心。


    究竟在迷惘什麽呢?自己明明那麽篤定跟一巳說不會去的。


    確實是想去警告他一下,但即便去了,事情也應該不會有所改變。而一巳在碰頭的地方看不到自己,一定會立刻走人。雖然他說有人從中幫忙,但不管那個人是誰,都不可能帶領他入侵這座戒備森嚴的櫻花宮。


    一巳不會來。沒有什麽問題。不去也沒關係。


    白珠在心中如此說服自己時,身體凍僵似地動彈不得。但茶花等侍女不以為意,隻顧忙著為白珠梳妝打扮。


    唐衣是以白色為底,讓人聯想到閃著光澤的雪白庭院,散落著從淡紫轉為深青、顏色漸層變化的鬆葉圖案。在燈籠搖曳的光芒下,閃耀著近乎妖豔的冰冷光輝。雙臂披上淡藍染的領巾,臉頰撲上了白粉。最後在雙唇搽上鮮紅色的胭脂。


    「好了,公主,裝扮完畢了喲。您真是世間最美的公主啊!」


    茶花興奮地點頭說,但白珠隻能報以不置可否的微笑。


    接著,茶花帶她去侍女們打點好的房間,房裏已經點著高雅的薰


    香。但即便來到了這裏,白珠的心中依然被其他事情占滿。


    「白珠公主,那麽茶花退到另一個房間去羅。有事的話,請吩咐隔壁房間的侍女。」


    皇太子臨幸時,除了指名的公主以外,即便是公主的羽母或親近的侍女,都不能直接麵見皇太子,這是宮中的規矩。雖然如經皇太子允許則另當別論,但這次遵從慣例,誰都不能和白珠待在同一個房間裏。也就是說,房裏隻有白珠一人。就算皇太子會經過的走廊,侍女也不能出來露臉。因此隻要有心,白珠可以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去見一巳。


    心跳聲大到令人嫌吵。聞著不習慣的薰香味,緊張也來到了最高點。再這樣磨蹭下去,皇太子就來了。要溜出去,隻能趁現在。


    可是,萬一錯身而過,皇太子看到白珠不在房裏,會怎麽想呢?


    或許會覺得被拒絕而不高興,直接走人吧。也有可能怪罪下來,將白珠不在房裏的事告訴茶花她們。如此一來,和一巳見麵的事會曝光,還會被誤以為是私通——


    白珠心想:「太蠢了。我在想什麽蠢事啊。怎麽可能去見一巳呢?而且我早就下定決心不去了,到底要在這裏打轉幾圈才甘願啊。不去,不去,我不去——我不能去。」


    日落西山,夜也深了。結果白珠依然沒動。


    現在一巳在做什麽呢?


    白珠一遍又一遍,想著一巳的事。抱著雙膝,一直看著寒冷的房裏,思緒很自然就回到一巳身上。「通知臨幸的門鈴,依然沒有動靜,唯獨寂靜支配了這一帶。一巳可能放棄入侵,在某個地方和自己一樣,無可奈何地抱著膝蓋吧?若是這樣就好。至少兩個人都一樣,而且他是安全的。」


    白珠繼續思索:「可是,如果他進了櫻花宮,現在也還在等我的話……不,他應該不可能潛入這裏。縱使萬一成功潛入,他也沒有笨到會一直等不會來的女人。一巳和我不同。他比我聰明、比我溫柔,而且是個很有魅力的人。他不用這樣執著於我,也有很多出色迷人的女性足以和他匹配。和我這種蠻橫倔強、卻會半途而廢的人不同的,出色迷人的女性……」


    想到這裏,白珠的心一陣絞痛,但她假裝不在乎。


    「這樣就好。」


    除此之外的正確道路,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快點來吧,皇太子。


    「我不奢望你愛我。你可以娶你愛的其他人當正室。不過,若你有一點垂憐北領,請納我為側室,讓我入宮吧。」白珠想早日卸除這份忐忑,希望皇太子讓她知道,她的期待是正確的。


    即使雙手抱住自己的肩,也無法遏止渾身的顫抖。


    白珠持續等著。夜更深了,門鈴依然沒響,卻也隻能讓時間虛度而逝,靜靜地等待。即便等到腦海深處都焦躁泛白,也隻能睜著眼睛繼續等。


    但是—無論怎麽等,皇太子都不來。


    旭日東升,白珠恍惚地看著房間逐漸轉亮。腦筋已經一片空白,身體也不再顫抖了。


    終於,連接隔壁房間的門打開了,但出來的是麵無表情的茶花。


    「您很後悔嗎?白珠公主。」


    白珠茫然地轉頭一看,眼前的羽母露出從未見過的表情。


    「這話,什麽意思……?」


    整晚沒說話,突然發出的聲音有點沙啞。但茶花一切了然於心似的,揚起一邊的眉毛。


    「當然是,您沒去見花匠兒子的事呀。」


    喉嚨深處,有個無法發出尖叫聲也無法呼吸的東西,無聲無響地崩潰了。白珠瞪大了雙眼,感受一種完全不同的顫栗在全身飄竄。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你一切都知道……」


    「如果皇太子真的要來臨幸,」茶花依舊麵無表情,哼了一聲,「我們才不會準備得這麽匆忙。即便再晚,通常也會前一天通知。這是宮廷的常識喔。」


    「原來你在騙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聽到白珠的質問,茶花蹙起眉頭。


    「請別問我這種理所當然的事。原本我對區區一介男仆之輩,竟敢和公主直接交談,就感到很厭惡了。過去我之所以忍著不說,無非是希望公主能自己察覺到宮烏貴公子與山烏的不同。而且我萬萬沒料到,區區一介男仆竟自不量力,膽敢肖想勾引公主。」


    茶花責備般地看著白珠,繼續說:


    「更讓我做夢也沒想到的是,公主竟然也寄情於那種男仆,」


    看到茶花露骨地露出侮蔑之色,白珠陷入一種錯覺,宛如回到了小時候。


    「而且和外麵取得連絡,別家也是一樣。以前阿榭碧跟我說的話,我真希望您也能聽到啊。說得一副知道花匠兒子很熟的樣子,什麽『你也真辛苦啊』——假裝好心,其實是在損人,害我直冒冷汗!」


    茶花說得悻悻然。


    但茶花並不知道,阿榭碧其實和別家公主不同。她現在對一巳的事,一定也一無所知。那時一定隻是用平常講話的口氣,和茶花隨便寒暄而已。


    「所以公主,這樣您也應該明白了吧?」


    茶花冷淡地聳聳肩,繼續說:


    「公主,您是身分高貴、聰慧的人。不是會因一時迷惘而忘記自己立場的愚蠢之輩。所以您看,您自己選擇了正確的道路。」


    茶花抬頭挺胸,一副宛如自己是幕後大功臣,臉上充滿得意之色,絲毫沒有罪惡感。


    「公主您自己也很清楚隻有入宮這條路了。您能明白這點,茶花也很高興。」


    ——茶花不是站在我這邊的。


    忽然間,白珠腦海閃過這句話,緊握拳頭。她在心中暗忖,茶花隻是借由服侍我,來效忠北家,她未必會保護我。永遠把我放在第一位為我著想的,隻有那位心地善良的花匠青年。


    白珠激動得有點喘氣,小聲地反問茶花。


    「一巳在哪裏?」


    「不知道。」茶花佯裝不知。「不過公主不用在意喲。」


    白珠知道再跟她說下去也沒用,於是推開茶花往渡殿奔去。


    「已經太遲了!您剛才並沒有選擇他,所以就斷念死心吧!」


    茶花不理背後的說話聲,拚命地跑向櫻花宮的舞台。氣息蒼茫。山裏的清晨依舊一片墨藍,林木沉沒在黑影裏。白珠見過和這個很像的清晨。但這裏沒有閃耀的白蔌花。


    突然,前方騷動了起來。不祥的預感使得白珠直冒冷汗。雜畓紛亂的腳步聲,行色匆匆的熊熊火把。


    「找到了!在那裏!」


    「他變身想用飛的逃走!」


    「別讓他逃了,瞄準弓箭!」


    侍女們發出平常難以想像的怒吼聲。宛如在禊祓淨身的水裏,聲音聽起來很模糊,視野也朦朧看不清楚。


    白珠朝著騷動聲跑進了藤花殿,映入眼簾的是不合時宜的梔子花。梔子花怒放,開滿了整個中庭。


    在花草樹木中奔走的是藤宮連的女人吧?


    大烏鴉的羽毛,在空中輕飄飄地飛舞。每當啪啪的振翅聲響起,就有很多漆黑亮麗的羽毛在空中飛舞。


    大烏鴉的身體被鉤繩綁住,想飛上去又被拉下來。然後一個手持大刀的侍女,站在狂亂掙紮的大烏鴉前麵。


    「公主!」


    聽到茶花急迫的聲音。


    「不可以看!」


    就在白珠的眼睛被捂住之前,銀色大刀揮落。


    喀擦一聲。


    ——這個聲音,意想不到地輕。


    吵雜的烏鴉慘叫聲消失後,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翅膀的落地聲。啪噠啪噠,盛大的滴水聲。原本充滿梔子花香氣的空間,此刻彌漫著鐵臭味,令人惡心反胃。


    白珠甩開茶花的


    手,看著這一幕。她看到了。


    帶著溫柔黃色的白花上,有著一點一點飛濺的紅色斑點。一個有羽毛的物體癱倒在地,流出很黑的水,此刻也到處溢流。


    地上一大片飛濺的血。


    慘不忍睹的慘狀,令人看了忍不住反胃。


    侍女們宛如無視白珠的存在,淡淡地開始收拾那個。她們粗魯地將龐大的身軀翻轉過來,七嘴八舌地叫山內眾抬走。


    巨大的軀體被抬走後,剩下的血灘裏,有一顆長著嘴喙的頭,頹喪地掉在那裏。


    白珠和那對睜得像彈珠般的眼睛,四目相交。


    但不久,侍女擋住白珠的視線,用耙子把頭顱拖走了。


    此刻殘留的隻有地上的血灘,和拖曳的血跡。


    「……這是白珠公主,您怎麽會在這裏?」


    若無其事地對白珠說話的是穿得一身黑的瀧本。除了沒穿綢緞和服外,她和平常沒什麽兩樣,但手上拿著滴著鮮血的刀。


    「是有人入侵嗎?因為聲音很大,我們嚇得跑了過來。」


    茶花代替白珠回答。但白珠穿著一身不合時宜的隆重禮服,而茶花的裝束以剛起床來說也太正式了。瀧本看得出這擺明是借口,但她沒有當場拆穿,而是笑眯眯地說:


    「哎呀,讓您擔心了。不過誠如您所看到的,賊子已經被處決,不用擔心了喲。請兩位回冬殿吧。」


    關於這個入侵者,瀧本以沉穩的語氣說:


    「看來是和早桃有關的人。之前唆使早桃去秋殿偷東西的,大概是這個男人吧?蘇芳和服到手後,因為分贓而起了衝突,男人把早桃殺了。這就是早桃事件的真相。這次男人豁出去了,打算自己來偷竊時,被我們逮到了。」


    「原來如此,藤宮連果然厲害。茶花佩服之至。」


    「等一下我會召集大家,如此向大家說明,可以吧?」


    瀧本這句話的口氣說得像在試探,帶有言外之意。茶花聽了用力點點頭。


    「如果是這樣的事情,沒有任何問題。」


    「那就這樣羅。」頓時氣氛鬆緩了下來,瀧本返回藤花殿。茶花目送瀧本的背影離去,確認附近沒有侍女會聽到對話內容後,重新轉向白珠。


    「您明白了吧?公主。就是這麽回事。我們和那個男人沒有任何關係,沒問題吧?」


    「……茶花。」


    白珠的聲音茫然。茶花輕輕歎了一口氣。


    「公主,您要振作一點啊。今後公主的表現,關係著是否可以入宮喲。瀧本應該是不想把事情鬧大。可是她雖然那麽說,不曉得會不會向藤波公主報告什麽……」


    「不是的。」


    白珠突然這麽說,茶花側首不解。


    「不是什麽?」


    「那個,不是一巳。」


    「沒錯,那個當然不是一巳。」


    茶花對主子的領悟力感到欣喜,但隨後看到白珠的眼睛時卻愣住了。


    「公主……」


    「那不是一巳。不是,絕對不是。」


    語氣沉靜,說得很篤定,但眼神卻是空虛茫然。


    「白珠公主。」


    「不是的,不是的。那不是一巳。」


    「振作一點,白珠公主。那個男的已經……」


    「我就說那不是他嘛!」


    白珠突然大吼起來,使得茶花也慌了。周遭的藤宮連也詫異地轉過頭來。


    「白珠公主!總之,我們先回冬殿吧。」


    「所以說,不是的!不是不是!好好笑哦。一巳究竟跑到哪裏去了?果然他還是沒來嗎?真沒骨氣。太過分了。我的周遭,淨是一些騙子!」


    氣呼呼地說完後,白珠踩著粗暴的腳步聲返回冬殿。茶花麵有難色地追上去時,白珠突然回過頭來。


    她的雙眼,看向依然彌漫著血腥味的中庭。


    紅色水滴從梔子花瓣滴落下來。


    「……才不是呢。」


    白珠突然用小孩般的聲音低吟後,緩緩地看向茶花。


    「啊,那個味道好難聞哦。那個臭味會沾上我珍貴、漂亮的和服。我得去跟一巳說,叫他再拿香爐還有摘花來。」


    口吻奇妙地開朗,然後以輕飄飄的步伐走向渡殿。


    「其實我最喜歡蚊香的香味喲。」


    那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完全感受不到剛才確實存在的悲劇陰影。


    之後,在瀧本召集眾人說明入侵者的眾會上,白珠並沒有露臉。


    在滿地紙鶴的房間裏,白珠茫然看著濱木綿把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入侵者是你的朋友……而且是和你很熟的人。沒錯吧?」


    霎時,白珠心裏有東西碎裂了。


    白珠睜大眼睛,放聲笑了起來。


    「你說話還真有趣啊!意思是我和什麽人私通嗎?」


    接著白珠以更開朗的聲音,大吼地說:


    「很遺憾的。我和一巳之間,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因為我是生來隻為了入宮的女人。這種會危害入宮的事,我怎麽會做呢!」


    白珠似乎是瘋了。


    阿榭碧表情僵硬地看著笑個不停的白珠。


    她的心裏一定發生了什麽事。那個秀麗端莊、文靜高雅的白珠,已經不見了。


    「更何況……」


    白珠睜著大眼睛,依然一臉笑容地說:


    「那才不是一巳呢!根本就是別人。」


    白珠抬頭望著天花板,宛如在做夢般。


    「可不是嗎?因為一巳永遠都守護著我。他還跟我說,就算無法見麵,他的感情一輩子都不會變喲。他現在一定也在某個地方思念著我。才不是那個……」


    白珠說到這裏,第一次語帶顫抖。


    「那個……那個像垃圾一樣,掉在地上的屍體!」


    白珠發瘋似地放聲狂笑。


    濱木綿靜靜看著這一幕,不打算說什麽。茶花目瞪口呆,站在阿榭碧的旁邊。


    笑了一陣子之後,白珠再度用瘋狂的眼神看向濱木綿。


    「會被選為櫻妃的人是我,這你應該也很清楚才對。既然北家和南家已經締結密約,事到如今不能回頭了。」


    「這也不見得。」


    濱木綿定定地凝視白珠,以不露感情的聲音說。


    「……這話什麽意思?」


    白珠詫異地瞄了一眼濱木綿的反應,濱木綿幹笑兩聲答道。


    「南家和北家之間,從來沒有締結過什麽密約。因為你的提案,我跟南家連提都沒提。」


    「——咦?」


    白珠依然睜大眼睛,但頓失語言,當場僵住了。


    「難道你真的認為我不知道,你隻是在虛張聲勢?」


    濱木綿甚至露出傻眼之色,對白珠歎了一口氣。


    「你說的話並不代表北家的意思,這隻要看當今的朝廷就可以知道了。而且南家並沒有輕率到,隻憑口頭約定就付諸行動喔。」


    「怎麽可能……那麽,七夕之宴,促使皇太子辭退西家請求的是?」


    「那是南家存心搞的事,跟你無關,完全沒有要挺你的意思。」


    是被騙的人自己太天真。


    「既然是你先想要騙我,你就沒有權利責備我。」


    在場沒有人說話。大家看著走投無路的白珠,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過了片刻,開口的是白珠。她竊竊地笑了起來,然後對濱木綿嫣然一笑。


    「——你下地獄吧!」


    嘶吼般的咒罵聲,令人難以想像發自北家的千金小姐。


    「我已經沒有道義沉默了。我要在這裏


    ,把一切都揭露出來。你們仔細聽好喔。」


    白珠第一次用神智清醒的眼神,看著阿榭碧和真赭薄。


    「這個女人,其實不是宮烏。」


    霎時,全場靜默無聲。因為沒有人反駁白珠的話。對,連濱木綿也沒反駁。


    白珠滿足地環顧眾人,接著說:


    「因為她是養女,是山烏出身,不,說不定是馬吧?總之,她不具有入宮的資格。」


    白珠說得得意洋洋。


    「你給我等一下!」


    真赭薄重整腦內的一片空白,插入白珠與濱木綿之間。


    「說養女入宮不被允許的人,是你的侍女吧?!」


    語畢看向茶花,瞪得她倉皇失措、眼神飄移。白珠來回看著這樣的茶花和真赭薄,得意地哼笑一聲。


    「要是血統本來就比較高貴呢?」真赭薄出聲說。


    白珠對真赭薄翻了個白眼,嘴角揚起不層的嘲笑看著地繼續說:


    「比方說,因為政權鬥爭失敗被剝奪身分的,前南家當主的女兒?」


    此時真赭薄腦海裏閃現的是,因為皇兄讓位而引發的南家內部鬥爭。


    當時,南家當主的一個女兒,已經決定登殿許配給大紫禦前生的皇兄。但後來決定讓位給西家的十六夜以側室入宮所生的次男,事態產生了急遽變化。


    因此原本以將女兒許配給皇兄為前提在籌畫一切的南家當主,就必須負起責任。之後雖然沒有公布當主一家的下場,但知道南家確實撤換了當主,由弟弟坐上當主之位。


    想到這裏,真赭薄發現了問題所在。


    雖然知道濱木綿是南家當主的女兒,但想都沒想過——她究竟是哪一代當主的女兒?


    可能是察覺到真赭薄的表情變化,原本沒什麽表情的濱木綿,露出了死心般的苦笑。


    「沒錯,我不是現任南家當主的親生女兒。」


    濱木綿平靜地說。


    「現在的當主其實是我叔叔。他收我當養女,我才登殿的。抱歉,做出這種騙人的勾當。」


    「可是,就算這樣也沒有什麽不對啊!」


    真赭薄知道這話聽起來像在為濱木綿辯護,但她非說不可。


    「同一脈血緣之間,過繼成養子或養女,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呀!你為什麽要如此卑屈呢?」


    「問題在於,我父親是因什麽理由被放逐。」


    否則,為什麽和皇族連結的大貴族的千金,會淪落成山烏?


    「我沒能成為皇兄的妃子一事,使得家族非常惱怒。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生下皇太子的那個女人吧?」


    真赭薄恍然大悟,忽然感到背脊發寒。


    「不會吧……」


    「沒錯。」濱木綿立刻點頭說:「害死皇太子的親生母後十六夜夫人的,就是我的雙親。」


    阿榭碧倒抽了一口氣。


    「姑姑。」


    真赭薄不由得無聲地低喃。


    多年來一直被說跟她長得很像的姑姑。生下皇太子,又生下了藤波,集金烏陛下的寵愛於一身,卻不幸死了。她經常為姑姑感到不值。


    「這種事當然不能公諸於世。」


    濱木綿斷然搖頭繼續說:


    「要是這種事讓世人知道了,會危及南家的存亡。於是叔叔在宗家做出裁定之前,便將兄嫂斬首,企圖掩蓋這件事,然後自己坐上了當主的寶座。而我呢?」


    濱木綿自嘲地繼續說:


    「我雖然免於斬首,但被剝奪了身分,還遭軟禁在南家親屬的宮烏家。不曉得什麽時候會被殺,所以我立刻逃走了。之後一直到十歲為止,我都躲在山裏,被山烏養大。」


    濱木綿淡淡地繼續說:


    「不過,所幸叔叔是個明了事理的人。後來他領養我,讓我恢複了身分。」


    「這個領養指的是?」之前一直沉默不語的卯古歧,沙啞地問。濱木綿不在乎周遭的人,侃侃而談。


    「我有一個名義上的妹妹,也就是叔叔的親生女兒。她才是現任當主真正的獨生女,名叫撫子。當主非常溺愛她……無論如何都不肯讓她嫁給當今的皇太子。」


    可是也不能讓別家公主入宮,否則南家的勢力變弱了也很麻煩,因此想到要利用被放逐而下落不明的哥哥的女兒。


    「叔叔命令我做的事,是妨礙。」


    「妨礙?」


    「對。」


    濱木綿看向真赭薄,露出死心般的笑容,接著對白珠說:


    「白珠,你想都沒想到吧?我並非單純為了湊人數而被送進來,我來是為了妨礙別家公主入宮……說得更詳細一點的話就是,我是為了阻止西家和北家人宮,而被送進來的。」


    原本就不指望入宮,隻是為了妨礙別家公主才登殿的。


    ——就掌握南家命運的公主而言,穿著打扮過於粗俗,也不發綢緞給宗家派來的侍女。南家的侍女們,不把濱木綿當主子看。


    這一切的原因都揭曉了。


    「既然白珠把我的身分揭發出來了,我也沒必要再掩飾了。」濱木綿帶著苦笑說。接著,她轉向卯古歧,「你幫我去跟瀧本說,叫她來夏殿調查我的房間吧。」


    卯古歧似乎從濱木綿的話中察覺出了什麽。


    「您的意思是……!」


    「皇太子應該有寫信給你們。我這個人會閑閑沒事在庭園閑晃嗎?其實我是趁你們眾在一起玩管弦樂時,擅自把信攔截了下來。」


    不會吧。白珠渾身打顫,走向濱木綿。


    「難道,皇太子也有寫信給我……?」


    「對啊,有寫給你喔。」濱木綿答得雲淡風輕,「每次他沒來參加儀式,都很有禮貌地來函道歉。雖然內容都是千篇一律,不過他確實履行了最基本的禮貌。」


    白珠聽了,突然放聲大哭。


    「為什麽!為什麽呀!如果知道皇太子有寫信給我,我無論多久都會繼續等下去!也不會一時脫口而出,說出讓一巳等我的話……都是你害的!不然他也不會被殺!」


    白珠哭得呼天搶地,抓住濱木綿的和服。


    「把一巳還給我!把我的一巳還給我!你不是人!」


    白珠大聲嘶吼,瘋狂槌打濱木綿。


    無法思考,隻能一直望著這一幕的阿榭碧,竟覺得白珠真的好美。


    隻是一直呐喊「還給我!還給我!」的模樣,很明顯地超出常軌。原本梳理得整齊美麗的黑發亂了,毫無血色的臉自得像死人一樣。映在阿榭碧炯炯發亮眼睛裏的,已經不是過去的白珠。每當她發出近似笑聲的咆哮,鮮血就從她緊咬的嘴唇流淌下來。


    太驚悚了。這是一種驚恐、壯烈、令人毛骨悚然的美。


    比麵無表情被罵的濱木綿,比嚇到瞠目結舌的真赭薄——比任何人,都美。


    太不可思議了。白珠並沒有好好化妝,也沒有穿著華美的衣服。怎麽能對這種近乎瘋狂的女人,要求氣質與優雅呢?一點都不端莊,一點都不優雅。可是為什麽,這個女人美到令人看了想哭呢?


    突然傳出一聲冰冷的「啪」,響徹了全場。


    阿榭碧回神,定睛一看,白珠用手按著臉頰,茫然若失地倒在地上。站在她前麵的,是依然舉著手維持打巴掌姿勢、氣喘籲籲的真赭薄。


    「你夠了沒?!」


    真赭薄毅然決然地怒罵之後,緩緩地把抬在半空中的手放下來。然後吐了一口大氣,眼神嚴厲地看向白珠。


    「有信來的話,你就會等?使性子也要有個限度。我不管信會不會來,都一直在等喔。因為這點小事就動搖意誌,你憑什麽入宮!」


    即便白珠的肩膀抖


    了一下,真赭薄也毫不留情地繼續說:


    「怪罪到別人身上,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喔!不要做這種丟人現眼的事!」


    真赭薄以怒罵白珠的氣勢,直接轉向濱木綿。


    「還有你,我才不相信你說的話。你的雙親應該無關。你可是個心高氣傲的女人,不可能耍這種小伎倆的。」


    之前一直默默看著事情發展的濱木綿,聽到這句話,報以悲傷的微笑。


    「……對不起,真赭薄。」


    「這是謊言……快說你在說謊!」


    真赭薄半是呐喊般地說。阿榭碧看到她眼中帶著失望的眼神。


    濱木綿露出一抹苦笑說:


    「不,這是真的——而且我話還沒說完,反倒接下來才是正題。」


    濱木綿的眼神轉趨黯淡。


    「你們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麽南家不讓撫子入宮嫁給皇太子?為什麽對於皇太子選妃這件事,處理得滿不在乎呢?」


    阿榭碧一臉困惑,不懂濱木綿想說什麽。


    「那家人不是靠感情做事的人。」濱木綿淡淡地對她說:「南家其實想廢掉當今的皇太子。撫子可能會對皇太子很冷漠吧?因為她真正的目標,是和已經被廢掉太子之位的皇兄結成夫妻。」


    若是皇太子因為什麽原因而失去皇太子的寶座——或是在沒有後嗣的情況下死了,寶座就會回到曾經讓位的皇兄身上。這一點都不難想像。


    「不會吧……做到這種地步?」


    「南家會做這種事啊?」


    阿榭碧語帶顫抖地說。濱木綿覺得她也到了該明白的時候了,於是輕聲地回答:


    「讓宗家成為凡人,隻要有金烏許可就行了。」


    濱木綿更篤定地說:


    「當今的金烏陛下,沒有氣概反抗南家的主張。然後,重返皇太子寶座的皇兄和他的妻子撫子,就會統治今後的山內……這就是南家所描繪的未來。」


    到了這裏,聽眾覺得怪怪的。為什麽濱木綿要把南家的企圖說得這麽清楚?真赭薄蹙眉不解,濱木綿露出爽朗的笑容對她說:


    「其實就是這麽回事。我是為了防止其他家和皇太子之間產生強力的連結,而被送進來的、真正的『烏太夫』。」


    接著,她語帶苦笑繼續說:


    「照理說,我應該默默地告假返鄉……但我實在是受夠了,我很討厭做阻撓別人戀情的事。我要就這樣逃走。」


    她脫掉身上的和服,露出裏麵泛著黑色光澤的單衣。


    「最後讓我說一句話。聽好了,各位。我不認為隻有和心愛的男人在一起,才是女人的幸福。千萬要認清這一點,才不會讓自己的幸福逃掉喔。那我走了。」


    接著便揮揮手,穿越白珠之前打開的圓窗而去。


    眾人根本來不及阻止她。


    下一個瞬間,濱木綿變成漆黑的大烏鴉。


    大烏鴉拍動閃著黑色光澤的羽翼,直接飛向天空。朝著山間一直飛去的烏鴉身影,愈來愈小、愈來愈小,最後終於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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