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無法入眠的枯葉


    「天氣預報說明天到後天會下雨。」


    十一月六日,肌膚微寒的天亮之前。某幢建築物的屋頂有一位少年。年紀是十五歲左右。個頭小小的,卷得很厲害的頭發在寒風中搖擺。少年將有明顯雀斑的臉深深埋進黑色外套領口,這麽說道:


    「這個季節的雨很冷,要是感冒了會影響到下一個任務,還是趕緊先結束吧。」


    沒有回應。少年的模樣看起來並不在意,穿越包圍屋頂的圍牆,眺望著前方。淺灰色的雲。虹原市成排低矮、簡陋的住宅。這個地方算是郊區,說到可見的高聳建築,大概就隻有學校設施了,沒入夜幕之中的天與地。在日出之一剛,天空與城市全都陷入死亡般的睡眠。


    「來吧,砂島。在天亮前我再教你一次。」


    少年從領口抬起頭來,露出笑容。表情和聲音一樣充滿諷刺。少年卷起單手握住的紙卷。那個紙卷足足有幾本電話簿的厚度,帶著被手弄髒的深深汙漬。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地方有一位巫女。名為光儀大神的精靈授與她各種神力,巫女再賜與恩惠給村落。不過這段曆史為時甚短,根據傳說,在某場戰役之後精靈的身軀就碎成了粉末。」


    一陣風吹過,少年的外套衣角也跟著晃動。黑色布料飽漲著寒冷的空氣,看起來像是某種東西的影子,或某種生物。


    「巫女透過精靈的碎片,塑造出新的能力係統。這個係統目前依然存在,名字就叫做光流脈。是網羅所有大地特殊能力的總稱。」


    「我知道。」


    站在少年身旁,倚著圍牆的少女這麽回答。少女比少年稍微年長一些,身高也稍微高了一點。少女將雙手插在白色外套的口袋,迎著風眯起眼睛。


    少年的視線在少女身上停留了短短幾秒,然後再回到紙麵。


    「在巫女死後,子孫繼承她的血統,持續守護著光流脈。除了守成之外,子孫還藉由長期研究,為光流脈開發出各式各樣的力量。這力量就是名為『法術』的奇跡。」


    「這我也知道。」


    穿著白色外套的少女用冷淡的口吻這麽說道:


    「我在團體那邊已經聽了幾百遍。」


    少女將一隻手從口袋裏抽出來,撥開被風拂上臉頰的發絲。戴著白色手套的指尖透露出一絲不耐。


    「光流脈使者組成了獨立組織。」


    少年不顧少女的反應,繼續說著:


    「古代所研發的諸多法術,最後在組織裏遭到使用上的限製。當中被限製得最嚴重的是由巫女的五個子嗣研發,從那一代之後就被禁止使用的法術——『古代術』。」


    「我說過了,這我也知道。」


    「經過破壞、毀滅、重組之後立即死亡。古代術的威力強大,要是使者有所企圖,甚至輕鬆就能毀掉這個世界。之所以禁止使用,或許就是為了這種理由,不過到了現代,還是有組織管理者因為個人欲望而取消禁用的限製。時間是在四十年前,還有半年前。」


    「我都說這我也……」


    「但是這古代術,並不是所有光流脈使者都能使用的法術。」


    少年沒理會少女,繼續說下去:


    「這個人必須具備與生俱來,超乎常人的潛在精神力量,同時還得擁有近乎無我之境,堪稱發動法術訣竅的精神狀態。所有條件齊備的光流派使者非常少見,不過在團體的持續監視下,還是有人受到實際的肯定。這個人的名字就是……」


    「我不是說我知道了嗎?」


    少女的嗓音拉高了強度。


    少女以手撫著嘴唇,似乎在提醒差點出口怒吼的自己。接著她放開手,平靜地說道:


    「多謝你的好意,不過並不需要再度確認。我全都知道。我要做的就是殺死對方,就是這樣。我全都知道,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多管閑事。」


    少年一看到少女皺起眉頭的表情,立刻挑起單邊的眉毛。


    「我認為你有必要複習,不過看來是我太多事了。況且你今天好像心情不好。」


    「沒這回事。」


    少女抹去眉間的陰影說道:


    「或許是在任務期間,火氣有點衝上來了。」


    「沒關係。我自己心情也不怎麽好。其實我一向不太喜歡學校。砂島你呢?」


    「天曉得。我早就忘了。」


    「了不起。」


    少年笑了起來。少女一言不發,使勁用背脊抵著牆壁。


    灰暗的雲朵。沒有日光照耀的城鎮。白色外套的衣角濺著暗紅色血跡的少女。少年的視線依照順序掃過一遍,收起手中的紙卷。


    「虹原市是你曾經住過的城鎮。至於住在這個城鎮,身為光流脈使者一員的對象則是你的……」


    「過去的都過去了。」


    「這樣子的舞台再加上這樣子的登場人物。要是一般的發展,故事應該會變成悲劇。」


    「我不會讓它變成悲劇。」


    少女回望著少年的眼睛,這麽說道。她的兩道眉頭放鬆了力道。


    「說到任務,我不會去想什麽悲不悲哀的問題。對方最後一刻在想什麽,根本沒有在乎的必要。有哪個成員會刻意把任務達成通知書寫得那麽戲劇化?不會變成悲劇的,絕對不會。」


    「你明白就好。不過……」


    少年用腳尖往水泥地麵踢了一下,然後問道:


    「既然如此,為什麽昨晚你沒有讓妨礙者——殺害對象的妹妹一擊斃命?」


    「那是純粹的失誤。」


    「純粹的失誤?」


    「關於妨礙者應該無關緊要吧。反正任務的最終目的就是要把對象幹掉。」


    「是啦,是這樣沒錯。」


    夜色稀薄,在雲的另一端,清晨很明確地就要到來。


    雲層並沒有散去,天空與城鎮染上一片灰色。


    少女幹澀的眼眸中,發出的光也是灰色。


    天色在不知不覺之間亮了。


    今天的天氣似乎跟昨天沒兩樣。色澤混沌的雲層底下,電線在風中搖搖晃晃。有幾隻麻雀停在電線上麵,匆匆地發出叫聲,為了換個地方,飛向鉛灰色的天空。


    一條京介從住院病房的單人病房窗口凝望這幕風景,不停眨動著眼睛。腦子深處既朦朧又遲鈍,對麻雀的活力發不出半點感想。昨晚完全沒辦法睡,奇怪的是沒打半個嗬欠。不是不困,隻是沒有打嗬欠的力氣。京介用背脊抵著牆壁,無聲地歎了口氣。


    走廊方向傳來人的腳步聲,以及類似手推車推動的聲音。光流脈統轄管理本局,俗稱「本家」的附設醫院也要迎接早晨,展開上午的流程。


    聽到有人隔著牆壁在互相打招呼,京介覺得自己的心也稍微放鬆了一些。醫生說要留下來陪患者過夜是無所謂,不過不需要特別擔心。京介也知道,要是有什麽萬一,夜班護士就會飛快來到病房。不過知道歸知道,還是沒辦法百分之百放心。雖然病房內側有照顧者專用的床,他還是盯著豐花的動靜過了一整個晚上。


    床上的豐花低喃了幾句,動作緩慢地翻了個身。或許是對枕頭的柔軟度不滿意,豐花閉著眼睛,不開心似地嘟起嘴巴,然後嘴角慢慢放鬆,發出均勻的呼吸。實在看不出是昨晚受到重傷,徘徊在生死邊緣的人。京介就這樣倚著牆壁,算不上什麽感動,隻是定定看著豐花的動靜。


    或許是整個人放鬆了,視野開始有點朦朧,京介無力地試著抵抗。會無法入睡,除了擔心豐花之外,最主要是自己對入睡這件事感到恐懼。總是意識到睡著了就會作夢。


    夢到昨晚的事。


    「……京介。」


    聽到呼叫自己名字的聲音,京介抬起頭來。豐花醒了。豐花的右邊臉頰緊緊靠著枕頭,用模糊的視線望向自己這邊。


    「這裏是醫院?」


    「嗯。」


    「我……」


    豐花似乎想直起身子,卻被京介以眼神製止。他的背脊離開牆壁,移到了放在床邊的椅子。雖然坐到椅子上,將重心移到腰部,不過還是牽動了腹側的傷口。雖然不是那麽疼痛,不過京介還是藉著拉椅子的動作來掩飾表情。


    豐花頻頻眨動著眼睛,凝視這一連串的動作。京介望著豐花的眼睛這麽問道:


    「都不痛了吧?」


    豐花微微點頭。京介也跟著點頭,然後說道:


    「醫生也說傷勢沒有問題。不過為了謹慎起見,還是得住院大約一周。」


    「這樣啊……」


    豐花低聲說著。或許是嘴唇很幹,豐花不耐煩地用自己的舌頭舔著嘴唇。這個動作似乎讓腦部逐漸開始運轉,豐花的眉梢眼角一點一滴地恢複了力量。京介趕在豐花之前先開口:


    「距離期末考還有一個月以上的時間,暫時沒有任何活動,學校方麵應該沒問題吧。」


    「那種事……我根本不介意。」


    豐花從棉被底下伸出一隻手,握住京介的手腕。昨晚的事應該全都想起來了,豐花的指尖有種不安定的力道。飄匆的眼神正在追問昨晚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京介事不關己地盯著自己被掐住的手腕皮膚,停頓了一會然後說道:


    「本家的特派組會持續進行調查,要我們收手。」


    「是家長這麽交代的?」


    京介點頭。豐花艱難地幹咳起來。


    「團體」是個來曆不明的組織。它讓世間因意外與疾病而死亡的人複活,再讓他們變成手下。京介和豐花有個朋友在兩年前意外死亡,就變成了團體的成員。昨晚出現在京介等人麵前的她,任務就是將身為古代術使者的光流脈使者殺害。


    針對昨晚的事件,本家負責人遠峰秋一下達了其他指示,京介並不打算告訴豐花。命令的內容則是昨晚暫時撤退的成員如果再度試圖接觸,必須采取某種行動。


    你可不能猶豫。


    一定要殺了她。


    「京介。」


    被豐花這麽一叫,京介回過神來。一留神才發現豐花已經從床上撐起上半身,兩手抓著京介的手指。畢竟她是豐花,似乎已經察覺到什麽了。


    「我不要。」


    「什麽不要?」


    「我不要住院。」


    「住一星期就結束了,忍耐一下。」


    「我不要,我要你跟我一起住院。」


    「不要亂講一些任性的話。」


    京介將豐花的手甩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要去哪裏?」


    豐花眉形扭曲,以不悅的神情問著。京介在歎氣聲中回答:


    「打電話回家。你需要換洗衣物等許多東西,我去請老爸或老姊幫忙。學校那邊也得聯絡請假的事……」


    「留在這裏!」


    豐花粗暴地敲著床單呐喊。


    「你留在這裏,哪裏都不準去!到我出院之前都要跟我在一起,出院之後也要在一起。我不要自己一個人!」


    「這個嘛……」


    「你是怎樣啦?昨天晚上我被禮子砍了一刀,痛得要命,雖然後來的事情記不清楚,不過被送到這裏,跟你分開,一個人被送進類似診療室的地方,我覺得好寂寞。我不要一個人,不要再那樣了。萬一我不在的時候你出了什麽事,我可不要。不論死的是你還是禮子我都不要!」


    豐花才說完,就嘴唇發抖地哭了起來。音量和淚水的量都毫無節製,卯起來大哭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個小孩。


    被砍了一刀,又痛又寂寞。看來才睡了一晚,還不足以治療豐花的混亂與焦躁。這點京介也是一模一樣。豐花剛剛說自己「被禮子砍了一刀」。聽到這句話,京介改變了想法。不是幻想也不是作夢,昨晚的成員確實是砂島禮子。


    走廊方向熱鬧了起來。豐花的哭聲自然也傳到了走廊,四周的人似乎開始察覺了。看著眼前哭到抽抽噎噎的豐花,京介卻束手無策。妹妹哭泣的臉從小就看慣了,不過找不到方法安慰卻是相當罕見的事。以前豐花哭泣的原因,大抵不出肚子餓了、錢包沒錢之類的小事。


    京介歎了口氣。患者正在大聲哭泣,照顧者總不能老是眼睜睜看著不管。


    「豐花。」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叫了一聲,豐花卻不肯搭話似地把枕頭丟了過來。枕頭飛得沒多遠,就掉在京介腳邊。


    京介無計可施,隻好坐在床邊,向豐花伸出手來。豐花雖然直接將他的手甩開,自己卻使勁抱了過來。然後把臉靠在京介肩上,繼續哭得比之前更大聲。


    「怎麽會變成這樣?」豐花在淚水當中不斷說著這句話。


    京介找不到答案,隻能默默地、不斷地拍著豐花的背。除此之外也無能為力。


    或許是大哭特哭耗盡了能量,豐花又睡著了。光是把豐花直接趴在肩上睡著的身軀拉開,讓她在床上躺平,就把京介累個半死。豐花的身體很重是其中一個原因,不過京介也發覺到自己的臂力變差了。


    後來護士把早餐送進病房,看到豐花的情況,就一言不發地離開。護士朝京介瞄了一眼,微微皺起眉頭。或許因為這樣,讓京介悄悄把穿在製服底下的襯衫拉了拉。襯衫昨晚沾到血,領口邊緣整個都變色了。


    上午九點整的時候,醫生過來回診。醫生將聽診器輪流抵在呼吸規律的豐花胸口以及腹部,簡短地說了「沒什麽問題」。這種類型的醫生,除了交代的工作之外其他一概都不會插手。在結束短促的診察、離開病房時,醫生回頭看了京介一下這麽說道:「你真了不起,居然爬得起來」。


    十點過後,父親尚從家裏那邊過來了,還帶了五個大紙袋。裏麵有豐花的衣服、毛巾之類,除此之外,或許是他搞錯了,還胡亂塞著京介的換洗衣物。尚坐在椅子上,盯著豐花的睡臉足足看了一分鍾之久,這才說他想起還有住院手續,起身離開。臨去之際,尚看著京介的臉問:「倒是你沒事吧?」然後懷疑地皺起眉頭。


    京介從紙袋裏拿出自己的襯衫換上。然後為了洗臉,走入位在走廊附近的廁所。湊到洗手台前的鏡子上一看,京介長長地歎了口氣。護士和父親的反應他非常能理解。自己的臉色實在很糟,連自己都懷疑是不是還活著。


    看到自己的臉,連頭都跟著痛了起來。雖然依舊無此打算,不過還是得休息一下。要是在這裏病倒,說不定會真的跟豐花一起住院。


    回到病房,躺在照顧者專用的床上閉起眼睛。頭腦和身體都比自己所認知的還要疲勞,意識很快就遠離了。


    夢的碎片在眼皮深處晃動。像是為了逃開那個夢,京介馬上就醒了。


    胸口苦悶。


    難以入睡。


    時間到了中午。豐花醒來,這回將之前送來的早餐給吃了。京介默默望著這一幕,豐花用餐的速度比平常慢了十倍。她花不少時間才吃完平淡無奇的醫院餐點,也沒有像平常那樣要自己去幫她買點心。


    不論是用餐時還是結束後,豐花都朝自己拋來若有所思的視線,不過京介還是無言地望向窗外。今天是平日,雖然高中的課程如常進行,京介卻請了假。除了放豐花一個人又把她弄哭會很麻煩之外,其實京介自己今天也提不起力氣去上學。分不清是天氣還是自己的緣故,景色看起來是一整片陰沉的灰色。隻有隔壁人家庭院裏的柿子,呈現出鮮豔到近乎詭異的顏色。


    中午時間一過雲就


    漸漸散去,風也停了。從雲的縫隙之間出現的,是叫人忍不住看到入迷的秋高氣爽天空。窗戶裏的天空是正方形的。讓人想起某個朋友曾經說過喜歡正方形的天空,因為看起來就像電影銀幕。京介沒有再多想什麽,隻是不停地仰望天空。


    將近黃昏時,有人敲了病房的門。豐花正拿著手鏡、梳子,懶洋洋地重新綁著頭發,不情願地應了一聲。京介看天空也看得膩了,視線挪往門的方向。


    走進病房的是穿著深灰色西裝,身高兩公尺左右的彪形大漢,那是擔任副家長的石田。石田還是一臉嚴肅,先朝京介與豐花來回看過一遍。然後既沒打招呼也沒致歉就大踏步走了進來,直接來到床邊站定。石田就站在那裏,用仿佛從地底響起的聲音開始講話:


    「我代理家長,針對昨晚的事件前來報告目前為止的發展,以及高層會議的決定事項。」


    豐花像缺氧的金魚一般開合著嘴唇,用求救的表情望著京介。既然石田本人都說是來報告,那就絕對不至於挨揍。雖然京介認為不需要那麽害怕,不過豐花的心情倒也不是無法理解。石田的體型就像一堵牆,光是同時待在室內就能帶來無法言喻的威嚇感。像這樣往床邊一站,壓迫感一定直逼而來,現在的豐花又很脆弱,想必是難以抵抗。京介不自覺地放低了腳步聲,來到豐花的枕邊。


    「首先是關於『團體』的細節。」


    石田從西裝的內側口袋裏拿出手冊,看了起來。不論動作還是說話的速度,都像打定


    主意想要貫徹自己的立場。


    「目前還是處在全然未知的狀態。昨晚有個名為音無浩一的成員在現場死亡。雖然將音無的遺體運到本家,搜索他的腦部,試圖搜集所屬組織的相關記憶,不過終究失敗了。腦部似乎設有防禦係統,可以避開外來的記憶搜索。」


    京介默默聽著石田所說的話,豐花也隻顧著用兩手捏住棉被角。石田似乎沒有要聽對方意見的意思,表情不變地繼續說道:


    「今後將改變方式繼續進行調查。要是出現其他成員,有人建議在殺死前應該先逼對方吐露詳細情報,不過這也得視當時情況而定。拷問對方是否有效,目前還不知道。」


    聽著一連串叫人緊張的句子,京介身旁的豐花卻隻有眉毛抖動了一下。


    「接下來——」


    石田用公事公辦的動作翻著手冊的頁麵,微微幹咳了幾聲。


    「就是被當成目標的你——一條京介。」


    石田從上方三十公分的位置俯看著自己,京介一言不發地回望著他。石田的目光真是無與倫比的銳利。


    「死去的成員認定你是古代術使者,視你為危險人物,而且還透露是奉團體之命要將你殺害。在此之前,你確實是發動了好幾次古代術。」


    「可是,這又不全是京介的錯。」


    豐花這麽一插嘴,石田的眉頭足足皺了有一公分那麽深,像在表示目前哪是說這種話的時候。


    「在四十年前,光主自作主張開始解除古代術的使用禁令。除了你之外,這段期間當然還有好幾名得以施行古代術的術者,隻是全在光主的實驗之中喪命。既然團體的行動全都跟你有關,可以想見,團體對我方術者的監視,或許是從這幾十年間開始的。」


    「所以那又怎樣?」


    聽到京介這麽說,石田眼神的銳利度又略微增加了一分。看來是對京介事不關己的說話態度無法接受,石田用鼻孔重重地吐氣。


    「不怎麽樣。我隻是在研究,看能不能挖出團體的底細。」


    「喂。」


    豐花用整個人往上仰的姿勢仰望著石田說道:


    「古代術的專用術具是本家在保管,京介並不能隨心所欲地隨時發動法術。所以京介根本一點也不危險,不需要將他當成危險人物,要是讓團體知道這件事,這個事件就會結束吧?下次禮子——那個成員現身的時候,我會跟她解釋。」


    「我已經說過了,關於事件的調查,你們兄妹倆別插手。」


    石田用不感興趣的口吻,將豐花的話給堵了回去。


    「我要提醒你們,不要獨自進行調查,或自行和成員接觸。擅自行動會遭到懲處。」


    石田的視線從豐花身上轉到京介身上,然後繼續說下去:


    「如果不是家長的命令,我不會像這樣前來報告。團體是什麽樣的組織,將你視為危險人物,又是基於什麽樣的標準在進行判斷,目前全都無從得知。不過未來要是本家做出判斷,要將所謂的團體消滅,或許你就是重要戰力。家長下達指示,要你記住這一點。」


    「什麽叫戰力?」


    豐花瞪大眼睛,將一直拿在手裏的梳子扔到地上。


    「意思是會發生戰爭?要把京介帶去參加?家長明明知道京介是無法治愈的體質,要是傷得更重會有危險……怎麽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我隻是說可能。一切都要看接下來的調查狀況而定。關於事件的事就到此為止。接下來要說明的是會議中的決定事項。」


    石田再度翻開手冊,用不由分說的態度改變話題。豐花用力咬著嘴唇,瞪視床單。


    京介將掉在地上的梳子撿了起來,遞給豐花。豐花沒有伸手來接,就先把它擺在枕頭旁邊。京介歎了一口氣,在豐花察覺不到的位置按摩著自己的太陽穴。耳鳴發作。石田的聲音越聽越痛苦。話題的重點想來想去都是自己,卻得不出半點感想。


    「關於你未來的住處——」


    石田低頭看著京介,開始講話。發現石田正在注視自己的動作,京介的手離開了頭部。他心裏想著,暫時還是克製一下自己的意念。


    「在事件徹底結束之前,你就到本家的設施裏生活。沒問題吧?」


    京介一下子沒聽懂石田的話,皺起眉頭。石田眯起眼睛,或許是心理作用,視線似乎變得頗為輕蔑。


    「你被當成目標,不能在之前的地方生活。萬一家人被卷入,你也會很傷腦筋。為了讓你的警護工作變得簡單,還是先搬遷到固定場所。」


    「搬遷……」


    「所謂的設施是指位在市區,術者專用集體住宅的其中一個單位。外觀看起來跟一般公寓沒什麽差別,不過和本家建築一樣固定設有強力的結界,隻要你待在裏頭,就能避開成員的攻擊。這是房子的鑰匙還有地址。」


    石田從西裝口袋掏出某個東西,硬塞到京介手裏。那是一把色澤黯淡的鑰匙,還有折疊起來的便條紙。


    「雖然相當棘手,不過剛剛已經取得你的監護人同意了。房子那邊也已經安排妥當,你就在今天立即進行搬遷。」


    「京介要搬家……?」


    豐花一臉不安地發問,不過京介一言不發地挪開視線,打開了便條紙。不知道是不是石田的筆跡,勁道十足的字體寫著虹原車站附近的地址,以及似乎是房門號碼的1005這個數字。


    京介歎了口氣,使便條紙跟著翻動。說到搬家,心中的感覺是半厭煩半心安。雖然豐花才剛要求自己留下來陪她,不過京介覺得這樣或許也不錯。就像石田說的,隻要分開來住,至少可以避免家人遭到事件的牽連。


    不過一起偷瞄便條紙的豐花卻捏著棉被,嘀咕著「我不要這樣」。


    「就到事件結束為止。」


    石田不耐煩地說著。


    「這幢集體住宅原本隻有本家的高階人士才有權利入住。就算要住,租金也不是小小的矯正術者付得起的。這回的空房是特別提供,事件一旦結束,立刻就得回到自己家去。房裏原本就備齊了所有家具與生活用品,你隻要從家裏帶必需品過去就行,還不至於到搬家的程度。當然在那邊也可以正常


    上學。」


    「我可以到高中上課?」


    京介抬起頭來問道。原本還以為接下來的行動會受到限製,有點意外。石田望向窗外,對著開始西斜的太陽點了點頭。


    「聽你的報告,從音無浩一的行動來推測,他對秘密行動有某種程度的堅持。雖然不知道音無浩一的例子是不是對所有成員一概適用,不過我認為在人多的場所——尤其是和殺害對象無關的人眾集的場所,成員現身的可能性很低。」


    京介下意識地輕輕點頭。成員做事的樣子並不是那麽蠻幹,就算消滅所有目擊者也要達成任務。在人群與學校中遭到襲擊的可能性很低,至於個人住宅的場合則不確定。會更動住所,應該就是基於如此所做的判斷。


    昨天晚上,在發現事件現場有其他術者趕到後,成員就從京介他們眼前離去,還放話說「後會有期」。才想到這裏又開始耳鳴了,京介垂下眼簾。


    「你可以像從前那樣照常生活,無所謂。」


    石田將視線挪回室內,說道:


    「遠距離移動需要本家許可,不過若隻是在市區走走,那就沒有任何問題。雖然也有人提議要將你二十四小時監禁,好讓成員無法接觸,不過在目前這個階段最好還是不要隨便刺激到對方。隻要你離開住處一步,即使是上下課,擔任警護工作的術者都會固定和你保持極短距離,提防成員的接觸。警護術者的事你不用管,自由自在地過活吧。」


    「這樣叫做自由?」


    豐花低聲說道。有整整幾秒鍾的時間,石田靜靜地瞪著豐花。


    「你有什麽意見?」


    「這哪叫自由,根本就是為了讓禮子——讓成員出現在警護術者麵前,才把京介拿來當成誘餌。」


    石田對豐花的話並沒有回應,視線再度落在手冊上麵。


    「最後一點是跟住處的搬遷無關,不過你們兄妹暫時卸下矯正術者的職務。既然處在被外界的人狙擊的狀態,要像之前那樣守住責任區域,想必是有困難。」


    「那……」


    豐花帶著比之前還要不安的表情問道:


    「那接下來會變成怎樣?」


    「不怎麽樣。就是在事件解決之前,你們的負責區域會由其他術者來守護,這段期間你們的矯正術者基本薪資會止付罷了。反正你們正在接受全額減薪處分,情況沒什麽太大的變化。」


    石田用力合上手冊,透過肩頭重重地歎了口氣。室內的空氣隨著發出微微的震動。


    「隨著事件的進行,或許會有變更事項發生,到時我會主動聯係。我再強調一次,你們不要再涉入事件。在事件解決之前就專心課業。話就說到這裏了。」


    石田鞋底喀地一聲轉換方向,和來的時候一樣大踏步走出病房。在大門開關的瞬間,有某人的笑聲從走廊傳到房內。


    石田一離開,似乎連氧氣濃度也隨著上升了一些。京介歎了口氣,順便靜靜地深呼吸。副家長的口氣還是跟往常一樣討厭,不過跟往常不同的生活卻已經開始上緊發條。京介心裏想著之前聽到的耳鳴,或許就是這個聲音。


    豐花低下頭,緊抿著嘴。累積了不滿與牢騷,換作平日的豐花早就發脾氣了,應該是很想發作卻又沒力氣吧。豐花動著嘴唇,似乎又在嘀咕「我不要這樣」,不過被走廊傳來的聲音幹擾,沒辦法清楚地傳到京介耳中。


    對於本家高階人士所決定的事,京介並沒有歡天喜地接受的心情。不過要是跟他們唱反調,天曉得又會使出什麽樣的手段。自己根本沒辦法思考,甚至連睡個覺都做不到,還能拿出什麽辦法。


    京介將鑰匙和便條紙收進口袋,對豐花說道:


    「你是不是該睡一下?」


    「現在才傍晚耶。」


    「可是你看起來很累。」


    「你還好意思說我。」


    「乖乖睡覺,乖乖吃飯。就算出院了……或是我不在也一樣。」


    豐花吸著鼻涕,嘴裏開始發出微弱的嗚咽。雖然白天吃了病院的食物,不過要放聲大哭,熱量似乎還不夠用。


    豐花伸出手來,抓住京介的製服下擺。就這樣抓著一直往前拉,卻感受不到任何力道。京介盯著那隻手,然後說道:


    「我也想待在你身邊,不過你還是暫時別靠近我,這樣會比較妥當。」


    「我不要。」


    「成員或許不會殺不相幹的外人,不過對方說過要殺阻礙者。」


    所以昨晚禮子才會砍了豐花一刀。京介沒有再說下去,豐花一言不發,隻是流著小顆小顆的眼淚。


    京介從地上的紙袋中拿出毛巾,蓋在豐花臉上,


    「一旦事件結束,就能回到之前的生活。」


    雖然話是自己講的,不過京介卻無法從這句話裏看出半點希望。


    事件結束的時候,真的有辦法回到之前的生活?


    這所學校的學生,究竟是抱著什麽目標,怎樣的期待在上學?


    風紀委員鹽原友子如此自問,甩著原子筆。冬季期間的放學時刻,風紀委員會休息室的時鍾顯示的是下午五點。窗外是晚秋帶著一絲寂寥的黃昏天空。白天熱鬧滾滾的學生喧鬧聲已經徹徹底底地從校舍與校園之中消失。


    在缺乏暖氣設備的休息室中,隻有鹽原一個委員正在工作。之前腳趾才長過凍瘡的鹽原,將室內拖鞋晃呀晃地頂住寒冷。其他委員早就拋下工作放學去了,委員長長穀常彥在一小時前因為推薦入學的事被叫到升學輔導室,還沒有回來。休息室裏隻有鹽原甩筆的聲音又輕又細地響著。一陣突兀的空虛感襲來,鹽原停下手邊的動作。看著被原子筆筆跡弄髒的手指側麵,靜靜地低下頭。編得整整齊齊的辮子晃動著。


    風紀委員的本日工作是統計這一個月,全校師生的遲到缺席人數。在鹽原桌上,堆積如山的是從各年級各班借來的點名簿。工作才剛進行了三分之一,照這個速度大約還要兩、三個小時。


    不論是哪個年級、哪個班級,遲到缺席的人數都相當多。鹽原氣得咬牙切齒。要是數字全掛零,工作起來不知道有多輕鬆。然而卻是十、二十、五十。委員長打一開始就說過:「天氣變冷出席狀況就會混亂,年年都是這樣,他說十一月時的這個數字還是開端,隨著冬天過去,一直到明年春天遲到缺席的人數都還會持續持續增加。


    真是鬆懈。鹽原在嘴裏用力叨念著,拿起下一本點名簿。大家都太鬆懈了。我們可是要扛起光明的日本未來,清新正派的勤勉學生。才十五歲就有這種生活態度,之後該怎麽辦?天氣再怎麽冷,我可是每天早上六點就起床,凍瘡再怎麽疼,我還是忍耐著想穿遠紅外線特製襪子的念頭,穿著校規所規定的襪子上學。鹽原在心底輕聲地讚美自己,打開點署名簿。


    她突然明顯地皺起眉頭。這是什麽?這個學生整個月每天都遲到。如果是因為學生身體虛弱,在備注欄就會登記相關的理由,但是這個學生的遲到理由,卻通通都是「睡過頭」。今天看來也是缺席了,但老師寫的理由卻是「不明」,也就是擅自缺席。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這是哪個笨蛋?鹽原確認學生的名字,表情再度扭曲,然後跟著抱住頭。這個學生跟鹽原同班,是一年六班的男學生一條京介。


    鹽原把點名簿一扔,用額頭在桌麵上敲了一下。


    「我知道,啊,我知道。一條昨天、前天還有更早以前都一直在遲到,今天也整天都沒來學校。」


    鹽原用額頭敲了第二下,喃喃自語。明明已經提醒過幾百次不可以擅自缺席了。為了提醒他的家人留意,鹽原還在今天午休時間去找過一條京介的雙胞胎妹妹。不過卻連一條豐花也跟著缺席。


    難道


    是家裏發生傳染病,所有家人一起病倒?鹽原用公共電話打電話到一條京介家裏,不過接電話的是個恐怖的男人嗓音,對方還大罵:「現在忙得要死,不要跟我講話!」鹽原用額頭敲了第三下,煩躁地抖動著膝蓋。真搞不懂。雖然想搞懂,卻怎麽樣都搞不懂。不論是一條京介還是他的家人,全都叫人搞不懂。


    鹽原用下巴抵著桌麵,瞪視著天花板。「我總覺得是不是忘了什麽重要的事啊?」鹽原低聲說著。昨晚我是不是見過一條和他妹妹?鹽原發現昨晚的記憶特別模糊。光是為了確認這件事,鹽原就希望今天能夠見到一條兄妹。鹽原總覺得曾經和他們倆一起走進某幢建築物,然後還有一個陌生人講了叫人心痛的話。


    那個人是男還是女?總覺得是男的。男人對鹽原說,你的心意是——


    就在這時,休息室的門在沒人敲門的狀況下突然被人打開。鹽原抬起頭,心想是不是長穀回來了。不過從門縫探出頭來的卻是幾個女學生。


    「討厭,不對啦。」


    女學生一看到鹽原,就感到很滑稽似地麵麵相覷笑了起來。


    「因為沒聲音嘛,我還以為都沒人。」


    「所以啦,要空教室才行嘛。休息室又不是空教室。」


    「哪裏還有空教室?」


    「第二校舍的二樓,我記得有。」


    女學生們用力把門關上,在快樂的說話聲中沿著走廊離去。鹽原的嘴還是半張開的,就這樣茫然等著話聲與腳步聲消失。


    數秒鍾過後,鹽原才猛然想到這可不是茫茫然的時候。剛剛的女學生似乎在找沒有人的教室,但校規規定不能擅自使用空教室。雖然覺得該提醒她們,不過已經不曉得走到哪裏去了。鹽原再度低頭,在桌麵上敲了第四下。堅硬的聲音聽起來隻覺得空虛。


    「鹽原,大消息。」


    在沒人敲門的狀況下,休息室的門又突然被人用力打開。窮嚷嚷著走進房裏的是委員長長穀。不知怎麽回事,長穀的眼鏡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強烈光輝。


    「你怎麽了,委員長?」


    鹽原抬起頭,摸著額頭用有氣無力的聲音回答。


    「推薦入學的麵試練習你總算及格了?太好了。一個問題整整回答兩個小時,還是不好啦。麵試又不是演講,正式考試的時候要注意啦。」


    「哇塞,跟我在升學輔導室聽到的台詞一模一樣咧,鹽原。你真厲害,不過不是這件事。我講的大消息不是這個——校內目前正陷入莫名的危機。」


    長穀往空著的折疊椅上麵一坐,連同椅子往鹽原的方向靠了過來。椅子的腳摩擦著地麵,刺耳的聲音響遍了整間休息室。


    鹽原聽不懂他的話,於是反問長穀:


    「什麽危機?難道是和虹原燃料店搞壞關係,燈油的價格漲價……?」


    鹽原啊了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


    「那的確是大消息。我們學校的教職員會議舍不得經費,造成可以獲得的燈油量驟減。各個教室的暖房設備被限製使用,受凍的學生帶來懷爐和熱水袋。趁亂夾帶打火機、火焰噴射器的違法學生也跟著激增……這樣太危險了,委員長。請立刻製訂冬季專用火警設備的相關規定。」


    「鹽原,你先冷靜點。這樣確實會在各個教室造成大危機,不過我講的不是這個。」


    長穀用眼神示意,要鹽原回去坐好,然後甩手指推了推眼鏡。


    「陷入莫名危機的不是各個教室,而是某間空教室。鹽原,最近學生之間在謠傳『神秘空教室』的傳聞,你都沒聽說過?」


    「『神秘空教室』?」


    被長穀這麽一問,鹽原坦率地搖頭。連聽都沒聽過。


    說到最近學生之間的話題,就是前陣子拿到日本冠軍的棒球隊。因為這個緣故,站前的百貨公司直到下周都還在辦特賣會。比較性急的在忙下個月就要到來的聖誕節活動,更—性急的學生則已經開始訂定寒假計劃,在教室裏翻閱旅行雜誌。至於卡在這些活動之前的期末考,隻有很少數人會提及這個話題。鹽原知道的就隻有這些。


    就在這時,鹽原想到了在長穀之前打開休息室大門,那些沒禮貌的女學生。那些女學生似乎就是在找空教室。不過不確定這跟長穀所提起的話題有什麽關係。


    看著表示自己什麽都不曉得的鹽原,長穀徐徐地點了點頭。


    「這件事,我也是剛從升學輔導室回來的路上,聽到在走廊吵鬧的學生偶然提起……」


    「委員長,你不要講恐怖的話題。」


    鹽原從椅子上站起來,舉起雙手要製止長穀。


    「我先聲明,我才不怕鬼故事。不過別在冬天講,要是再冷下去,凍瘡會惡化。」


    「哎唷哎唷,不會恐怖啦。學生講得可開心了。還有人稱之為氣神』。」


    「……『神』?』


    鹽原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皺起了眉頭。這間學校是有被稱之為「魔女」的雙胞胎兄妹,不過像「神」這種了不得的綽號,鹽原倒是從沒聽說過。


    「我不知道正確地點,不過首次現身的時間似乎是在今天早上。」


    長穀靠著椅背開始敘述:


    「三年一班有個女學生,為了念書自行提早到校。不過原本打算使用的圖書室卻沒開。」


    「校規規定,圖書室的開放時間是從上午八點開始。所以比這個時間還要早。」


    「嗯,時間很早,大約七點左右。我們學校的圖書管理員相當隨便,常常在前一天忘記把圖書室上鎖就直接回家。女學生知道這件事,所以三不五時就自行使用圖書室。」


    「搞什麽啊。圖書管理員和女學生都得好好教訓一下。」


    「你說得完全沒錯。不過我得繼續說下去。」


    長穀把手肘頂在桌上,向著鹽原探出身子。


    「不過隻有今天早上,圖書室是上鎖的。偶爾——哎呀,其實說偶爾是不妥當,不過事情就是這樣。女學生沒辦法啦,就想說到自己教室去念書。不過有人先到了。是和女學生抱著相同目的提早到校的同班同學。」


    「這個時期的考生,真的個個都很認真。」


    鹽原佩服似地微微點頭,然後突然凝視著長穀的臉。


    「委員長你也是考生,委員會的活動是要持續到什麽時候?」


    「廢話,當然是畢業典禮當天。風紀委員是要做到畢了業、回到家才算結束,這句話你有沒有聽過?」


    「我牢記在心。」


    「好,回到剛剛的話題。」


    長穀在桌麵敲了一下。


    「女學生和那位同班同學,兩個人想上的是同一所大學,不過各自鎖定的都是錄取率不高的科係。哎呀,說來說去就是對手嘛。就算不提這件事,雙方的關係平時就不怎麽樣兩人麵麵相覷,現場彌漫著尷尬的氣氛,女學生決定轉移到其他場所。就在進入第一校舍四樓的空教室的時候,那裏也有人先到。」


    「怎麽搞的?」


    鹽原把桌麵敲得比長穀還大聲。


    「在非開放時間使用圖書室,還有擅自使用空教室,這些都是違反校規的。那個女學生需要的不隻是教訓,還需要好好處罰。」


    「這次你說得同樣完全沒錯,不過我還是要繼續說下去。先到空教室的是一個男學生。樣子看起來不像在自修,隻是站在窗邊。」


    「目的十之八九是抽煙。晚點得來檢查那間教室的空氣氣味,還有地板上的垃圾……」


    「男學生一看到女學生的臉就緩緩跟她攀談。問她說『你有什麽煩惱』?」


    「煩惱?」


    相較於談話內容,鹽原比較在意的反而是校規違反者的處罰規


    定,不過這時卻回望著長穀的臉。她下意識地頻頻眨動著眼睛。


    長穀接收到鹽原的視線,於是用力點頭。


    「很妙吧。在學生就隻懂得唬人的這間虹原高中,居然有人願意傾聽陌生人的煩惱。那個被詢問的女學生既不知道對方的年級也不知道姓名,當然會有戒心。不過一回神,女學生已經說出自己的煩惱。念書考試的壓力、人際關係、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煩惱。」


    「各式各樣的煩惱……」


    「是啊,結果很驚人。」


    長穀兩手一拍,聲音高高地傳到天花板再輕輕彈回來。


    「對方光是傾聽,就讓女學生的煩惱消失得無影無蹤。據說女學生感到心情舒爽,連之前背不起來的數學公式都背起來了。」


    「光是傾聽?這怎麽可能?」


    「可不可能我不知道,不過他是完全不收費的傾聽。那個女學生真心受到感動,將這件事告訴朋友。傳言傳開了,心裏也有煩惱的人,或是純粹湊熱鬧的人全都擠往那間空教室。不過找來找去,卻找不到男學生的人影。」


    「所以才說是『神秘的空教室』……」


    長穀用食指指著低語的鹽原。


    「再來就是今天的午休,有其他學生在其他場所——第二校舍的三樓空教室遇到看來是同一個人的男學生,同樣是傾聽煩惱的情節。然後是第五堂課,蹺課的壞學生又在一樓空教室碰到了男學生。除此之外,今天一天就有將近十個碰到的例子。聽他們這麽一講,陸續就有學生在找男學生出現的教室,隻是不知道為什麽,找來找去都找不到。」


    「所以剛剛的女學生也是其中一群?」


    鹽原環抱雙臂,瞪視著桌麵。


    「不過他還真是傾聽了不少學生的煩惱。神出鬼沒加上不收錢。所以才被稱之為『神』。可是……」


    鹽原的辮子和脖子同時側向一邊,向長穀問道:


    「雖然聽起來有點神奇,不過他純粹隻是個好人吧?為什麽有那個男學生在,校內就會陷入莫名的危機?」


    「你還沒搞懂?傳聞都已經傳成這樣,卻還沒有人曉得那個男學生的底細。」


    長穀的眼鏡猛然一閃,口氣變得緊張起來。


    「男學生的長相被目擊者形容得活靈活現。身高不高、頭發是卷發、穿著黑色外套、手上拿著厚厚的紙卷等等。還有學生知道臉長怎樣之類的細部情報。不過卻沒有人曉得他是幾年幾班的什麽人。換句話說……」


    「換句話說……」


    腳上的凍瘡不經意地痛了起來,鹽原瞪大眼睛。


    「真的是神……」


    「鹽原,別說夢話了。」


    長穀立即回答,奮力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哪有什麽神,再怎麽想他都隻是個外人。雖然傳言說他是『男學生』,不過沒半個人說他穿著我們學校的製服。一個高中年紀的人出現在校舍,誰都會把他當成學生,事情就是這樣。」


    「那麽,那個男學生…不,那個外人是擅自闖入校園囉。闖入者的行為是有點大膽,不過原因是什麽?」


    「擅自詢問他人的煩惱還樂在其中,這不就是菜鳥級的變態?煩惱之所以會消失,純粹隻是學生個人的心理作用。管他是神還是佛,這種稱呼是瞞不過咱們風紀委員會的眼睛。」


    長穀指著天花板說道:


    「鹽原,我們要加強校園警戒的巡邏,揪出擅闖校園的外人,然後將他丟到寒冷的天空底下」


    「可是,委員長……」


    鹽原正想說點名簿的統計還沒結束,長穀卻把她的話當成耳邊風。豎起的手指劃出一個圓,用驚人的速度衝出休息室。被長穀卷起的風這麽一吹,堆積如山的點名簿跟著倒塌。同一班的擅自缺席者名字也從鹽原的視野中消失。


    緊急狀態要優先處理,鹽原慌慌張張地跟在長穀後麵。


    校園裏的鍾聲響起,窗外傳來了風聲。


    京介在會客時間結束的前五分鍾離開醫院,暫時回到了家裏。白天的晴朗看來隻是天氣變化的過程,黃昏過後的天空出現雲層,街上吹起了寒風。看來今晚會有點冷。


    雖然並非刻意,不過京介在回家路上選擇的是人多的路。在路上總覺得背後有人,回頭去看卻見不到半個人影。那份感覺並沒有夾雜殺氣,應該是石田提到過的警護術者已經迅速潛伏在某處。是該安心還是加倍不安,就連京介自己都搞不清楚。就算傾聽自己的內心,聽到的也隻是雜音。目前還沒感受到有其他跟蹤者存在。


    就跟平日的黃昏一樣,家裏並沒有人在。京介穿過一如往常淩亂的玄關,雖然沒事,不過還是走進廚房。其實並沒有時間在這裏慢慢消磨,隻是不知不覺循著平日的習慣。


    冰箱門上貼著父親的筆跡,寫著「早點回家」的便條紙。父親現在人在哪裏?豐花住院的日子,他不至於跑到麻將房或小鋼珠店,應該是在附近店家提早喝杯晚上的酒吧,京介想到這裏,察覺到一件事。包含寫便條紙的人在內,這個家有好幾個人都沒辦法回來,不知道便條紙是要留給誰。京介自言自語,沒有特殊目的地打開冰箱。裏麵空蕩蕩的,淡淡籠罩著一抹白色的寒氣。他茫然地盯著寒氣看了一會,覺得身體變冷,於是把門關上。


    接著他走到自己房間,翻找衣櫥。找到大型運動背包,把它抽出來。然後將衣櫥裏的衣服全都收進背包。衣櫥角落有矯正術者專用的黑色披風,原本還在想需不需要,最後嫌麻煩就二話不說地塞進背包。京介的衣櫥原本就沒有太多衣服,很快就清空了。


    雖然石田有交代要專心在課業上,不過實在難以想像自己在遷居地點讀書的樣子。不論如何,還是先把教科書之類的東西帶在身上。所有的文具差不多都擺在教室,從房裏帶走的數量不多,架上也跟著清空。


    背包還有空間。京介在房裏看了一遍,心想是不是還有什麽要帶。京介除了睡覺之外並沒有其他興趣,沒有什麽東西是非擺在手邊不可的。


    就在視線望向塵埃四布的地麵那一刻,家中有某處傳來細微的聲響。那個聲音窸窸窣窣的,聽起來像輕聲靠近的腳步聲。京介維持原本的姿勢不動,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之前陷入虛脫狀態的戒心在體內開始蠢動。


    時鍾的秒針漠然地移動著。十秒、二十秒過去。一分鍾過去,房子外麵傳來附近孩子們的笑聲與單車鈴聲。屏住的呼吸,隨著一聲歎息同時恢複正常。什麽事也沒有發生。真的什麽事都沒發生。剛才的聲音隻是柱子床板自然擠壓的聲音。京介有種莫名的疲憊,輕輕踢了踢地上的灰塵。


    最後將學生書包塞進背包,扛上肩膀。京介單手拿著用布包裹的玲洗樹樹枝,正要迅速走出房間,卻突然停下腳步。回頭望向房間內側,看著角落裏的桌子。想到還有桌子抽屜沒碰過。


    自己也知道,其實裏麵沒什麽重要東西。知道歸知道,京介還是反覆呼吸了好幾次,然後緩緩地走向桌子。


    一拉開抽屜,小小的金屬塊就從內側滾了出來。用指尖將它拈起,放在掌心。隻有單邊的水藍色耳環,是兩年前豐花給的。豐花說是砂島禮子的遺物,是家屬在葬禮當天送的。禮子當天火葬的遺體,是團體製作出來的複製體。這件事禮子的母親並不知道,還預定在本月底為禮子做法事,前幾天才跟京介的家裏聯絡。


    京介想起自己曾經不經意地問過她本人,是為了什麽樣的原因開始戴耳環。她愉快地回答,說是偶然問從商店經過看到商品,一眼就愛上了。根本沒想到爸媽會不會生氣,或者是否違反校規。既然愛上了又有什麽辦法,所以沒問題的。她這麽說著,伸出手來。不要去想自己和別人有點不一樣,或是自己不太


    會講話,待在一起會不會無聊。她說:我就喜歡你原本的樣子。那雙手很溫暖。


    一陣細微的痛楚傳來,京介盯著自己的掌心。在不知不覺之中,京介將耳環握得死緊。耳針的尖端部份刺進了皮膚。


    滲出血來。


    真是個冷冰冰的人啊。這是砂島禮子對他的第一印象。重點不是性格,而是體溫。不論是手指、嘴唇還是身體,坦白講,第一次碰到的時候全都冷到叫人吃驚。


    國中的健康教育有教過人類的體溫。人類有正常體溫,隻要下降一度新陳代謝就會減緩。要是再繼續下降出現失溫症狀,生命現象就會走到終點。這樣的溫度是幾度,詳細數字已經記不清楚,不過禮子常常在想,這人鐵定是靠著逼近臨界點的體溫在存活著。他本人似乎沒什麽危機感,總是茫然地仰望著天空打嗬欠。


    雖然他是這樣冰冷,不過在禮子的接觸之下,也一點一點地變得溫暖。禮子開心起來。照這樣下去,這個人的健康至少可以維持。禮子覺得自己做了件好事。自己小小的體溫,可以對別人帶來幫助。想到這裏就格外開心。


    唉,可是現在我的手卻廢了。禮子把右手舉到自己麵前,深深地歎息。手變得一片血紅,連骨頭都突出來了。雖然傷得這麽嚴重,禮子的手還是冷到發抖。雖然傷得這麽重,自己的身體還是想活下來。


    手舉累了,禮子從手肘的位置放掉力氣。她的一隻手肘啪地一聲,攤平在白色的地麵。頭頂上是一整片暗沉沉的夜空,已經持續下雪下了好幾個小時。不論是地麵上還是禮子身上,全都積了厚厚的一層白雪。


    在這幕景象中,還有冒著黑煙的載客車和卡車翻覆在地。因為雪地濕滑而造成的追撞事故,這裏就是現場。四處竄燒著凶猛的火焰。不過還是很冷。雪花徐徐地飄落在火焰上方。除了火花進射的聲音之外,禮子耳中聽不到其他聲音。


    從禮子所在位置的略前方,有個小女孩躺在那裏。那是和禮子搭同一輛巴士,坐在前方座位的小學生。巴士翻車時,和禮子同時從破損的車窗被拋出車外。小學生原本還四肢顫抖地發出微弱的哭聲,在不久之前已經不再動彈了。不知道是來得太慢,還是沒有人報警,救護車和消防車始終沒有出現。


    禮子仰躺著,轉念一想,還是好冷。明明是為了賞雪才來旅行,現在看到雪卻覺得火大。北國的冬天很冷,這點禮子十分清楚。在轉學到虹原市之前曾在這種地方住過好幾年,對冬季的嚴寒頗有經驗。


    不過落在睫毛上方的雪片,還是讓禮子有種快被重量壓垮的錯覺。被丟在隆冬夜晚的路上好幾個小時,雪花沒完沒了地飄在身上,這是前所未有的經驗。而且還是遭到刺穿的狀態。破損的巴士車身有一部份刺穿禮子的腹部,將她固定在地麵。要不是這樣,或許還有辦法起身求助。就算辦不到,至少還能爬到火邊趕走寒冷。腹部的傷看似嚴重,不過卻不會痛。痛覺在不久之前就已經突然停止了。在這種狀態之下,禮子原本還擔心要是氣喘發作的話會更糟糕,不過凍僵的氣管與肺部卻連咳嗽都咳不出來。隻是很冷,冷到叫人受不了。


    就那麽一瞬間,禮子突然間感到了睡意。身體的顫抖停止,寒冷也不再那麽劇烈。難不成就是這種感覺?禮子望著視野之中的雪花想著。那是在雪山上演的戲碼裏常見的台詞。這就是睡著了就會死的那個世界?……是啊,身體一旦受寒人就會跟著想睡。京介一天到晚愛困,難道就是體溫的緣故?啊,一定是這樣。這可是重要發現。


    不過這種現象與其說是睡意,更該說是逐漸失去意識來得更貼近現實。總覺得這樣對身體不太好。京介不知道要不要緊。現在不曉得會不會冷?


    禮子哈哈幹笑了幾聲。刺在腹部的金屬也跟著動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腦子被凍壞,明明沒什麽好笑卻笑了起來。明明自己都命在旦夕,剛剛卻還忙著擔心別人,卻不擔心自己。用不著擔心,我會得救的。我會買土產平安回家,把土產交給他,寫賀年卡,一起去新春參拜,迎接第三學期。春天又要來了,希望這回可以同班。下個春天要上同一所高中,每天早上一起上學。還有許多事等在前頭。不過要是用這許多事去勉強他,就跟豐花的態度一樣會讓他疲憊。所以要克製點。放著不管會枯萎,過度小心也會枯萎。哈哈,那個人就像棵難照顧的觀葉植物。不過想著該怎樣克製,也是一種樂趣。非常快樂。


    我接下來的人生也很快樂啊。禮子又笑了起來。就因為快樂,所以不想死在這種地方。要是死了,就再也見不到麵了。沒辦法溫暖他。沿著臉頰流下的淚水很溫暖,禮子心裏想著要繼續哭,這樣說不定身體就會溫暖起來。雪會融化,自己也就不會死了。


    有個細小的聲音,傳進禮子連耳膜都開始凍僵的耳朵。那是有人踩著雪地朝自己走來的聲音。如果是救難人員,腳步聲卻顯得過於沉著。腳步聲在禮子身旁停了下來。


    「你還年輕,太可惜了。」對方低頭看著禮子這麽說道。對方說自己是某個團體派來的勸導人員。然後說要幫助禮子。


    我這隻手醫得好嗎?


    這是禮子向勸導人員提出的第一個問題。


    其實還有別的問題可以問。


    砂島禮子回想起兩年前的事,忍不住苦笑起來。那天的事恐怕這輩子都忘不掉。既然忘不掉,那就盡量把它藏在記憶深處。自己那麽心靈脆弱的樣子,禮子盡可能不去回顧。隻是今晚跟那天一樣冷,所以忍不住就想起來。雖然沒有下雪,不過街上吹著近乎冰冷的寒風。


    那個時候。禮子仰望黑暗的夜空時,突然想到。要是對方提起或許某天會接到殺害朋友的任務,自己是不是還會接受勸導人員的建議?那時還不知道人心可以變得這麽冰冷。不知道人心就跟體溫一樣,變得再冷都不會死。禮子想到這裏,思緒跟著中斷。


    她就像那天那樣,把右手舉到麵前。脫下團體配給的白色手套,露出的是自己的手,乍看之下就跟出事之前沒什麽兩樣,找不到半點傷痕。這是已經和出事之前不同的「殺手」之手。腳邊傳來低沉的叫聲。一隻大型犬正仰頭瞪視著禮子。毛色不佳的狗,也沒有戴項圈。兩眼渾濁,嘴角滴出高黏度的唾液。是得了狂犬病的野狗吧。從禮子所站的位置再過去是廚房集中地點,對狗而言,擋住前進方向的人似乎非常礙眼。


    狗吠了一會兒,露出牙齒。禮子舉起單手握住的鐵棍,狗根本來不及發出最後的慘叫。團體配給的武器,一揮之下將狗的身軀劈成兩半。


    禮子甩掉沾在武器上麵的血液,轉身離開屍體。


    我要用這隻手,殺了那個人。


    禮子這麽低聲說著,重新戴起手套,


    她低聲說著,然後往外走。


    感覺到有一個人。步調雖然緩慢,步伐的感覺卻很大,身材應該相當高大。性別很可能是男性。腳步聲不慌不忙,或許是對這種工作相當習慣。憑著人的動靜和腳步聲,京介對於身後的警護術者,所能想像得到的就隻有這些。


    從家裏根據指示來到搬遷地點的路上,警護術者沿途緊跟著京介。看這動靜,絕對不是沉重、壓迫性的。京介早就習慣了被想找碴的壞學生跟蹤,對身後的動靜可以清楚察覺。警護術者目前正位在京介後方數公尺的位置,要是不仔細去感覺,根本無從發現。


    搬遷地點位於從站前大馬路分出去的一條小巷,是住宅區的其中一幢。外牆是磚瓦造型的古老公寓。十分簡單的長方體建築,四周圍繞著大型倉庫和沒見到半輛車的月付型停車場。


    京介在公寓正下方停下腳步。數著全數麵向南方的陽台數目。十二層樓的構造,每一層樓平均有五個單位。術者專用的集體住宅,隻有高階人士才有權利


    居住,房租不是矯正術者付得起的價位。關於建築物的解說,京介一項一項地想起來。最後一項是這裏固定設有強力結界。


    用法術來設結界有許多方式,本家大量設在附屬設施的是用「血脈」來判斷來者並阻隔的方式。如果不是擁有光流脈使者血脈的人,就無法進入結界。被阻隔在外的人會認不出當地有建築物,或是失去前往的意願,然後自然而然地撤退。


    從這個角度看來,本家的規定是不承認術者彼此之間以外的婚姻,至少在這設施之內是合理的。先別說生出來的孩子能不能遺傳到術者能力,光是「血脈」不同的人類,就沒辦法住在一起了。


    京介歎了一口氣,開始走向玄關。穿過自動門入口時,突然察覺四處都找不到公寓的名稱。


    自動門前方就是大廳,沒見到管理員室之類的所在。電梯旁邊站著身穿製服的警備人員。這名高大男子應該是從本家派來的,瞄了京介一眼,然後用鼻尖哼了一聲。這人穿的是學生服,帶的是類似畢業旅行或是離家出走的行李。怎麽看都不像高階人士,新來的遷居者情報,這位警備人員應該也收到了。警備人員就隻用鼻尖哼了一聲,沒有要來招呼的意思。


    說到警備人員的體格、目光甚至魄力,石田都比他略勝一籌。與其擔任副家長,說不定這個職務更適合石田,京介這麽想著搭上了電梯。電梯的門一關,就察覺不到警護術者的動靜。


    便條紙上所寫的1005號房是位在十樓走廊的盡頭。京介從口袋裏拿出鑰匙,正要插入鑰匙孔,隔壁房卻在幾乎同一時間,迅速轉開門把把門打開。


    一名單手拎著半透明大塑膠袋的中年女性,從隔壁房走了出來。頭發染成茶紅色、燙成小卷的波浪,明顯起了毛球的毛衣上麵套著鮮紅色的圍裙。這種歐巴桑在京介家附近也常看到,不過會從這種房裏走出來,代表這名中年女性也擁有術者的血脈,而且還是高階的相關人員。


    「哎呀,我看看……」


    對方才見到京介的臉,就莫名地突然嚷嚷起來。京介默默地點頭招呼,中年女性似乎誤會了什麽,腳底的健康拖鞋啪嚏作響,拎著垃圾袋走來。


    「你就是搬來隔壁的人?」


    中年女性用幾乎響逼整條走廊的音量問道。京介一回答說「是的」,話聲還沒結束,中年女性就已經「哎呀——」一聲嚷著。然後瞪著充滿好奇心的眼睛,用相當自在的手勢拍著京介的肩膀。


    「哎呀,那最近高階人士在講的術者就是你囉?你是不是被可疑的人追殺?哎唷,是這—樣啊。所以你才會自己一個人到這裏住?年紀輕輕的,真了不起啊。」


    「沒什麽。」


    「哎呀,看你臉色發青,有沒有好好吃飯啊?多吃點,就能用法術把那個可疑的家夥幹掉。二丁目肉店的炸肉餅很好吃喔。」


    「呃……」


    「至於蔬菜咧,就到轉角的『八百虹』去買。那邊全是無農藥蔬菜。聽到沒有?身體就是術者的本錢,飲食方麵要多注意。不要年紀輕輕的就老是吃零食。」


    中年女性自顧自地結束對話,轉頭走向電梯的方向。


    有那麽一瞬間,京介搞不懂自己為什麽要搬來這裏。他歎著氣轉動了鑰匙。肉店加上蔬菜店的情報,飲食要注意。很抱歉,現在沒那個心思。走廊的寒意滲人身軀,就在用手握住門把想要早點進屋的時候,背後傳來了聲音。


    「對了對了,之前住這間房的人啊……」


    回頭一看,剛才的中年女性就站在那裏。中年女性手裏還是拎著垃圾袋,臉上浮現的是似乎帶點厭煩,卻又帶點欣喜的微妙神情。


    「好像是本家的厲害角色,之前做了壞事,所以就被處罰啦。」


    中年女性把嘴湊到京介耳邊,用雖然壓低,卻還是十分響亮的嗓門這麽說著:


    「因此那個人的術者能力和記憶都被封印,家人也不能在這裏住下去了。那個人現在到哪裏去了,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京介簡短回答。前麵住戶的八卦對京介而言根本毫無意義,他隻想趕快進房,然而中年女性卻很愉快似地不斷微笑。


    「我跟你說,好像是在『燈塔』那裏。」


    垃圾袋沙沙作響,中年女性的眼中發出細微的光芒。


    「當然啦,其實不是真正的燈塔。隻是位在隔壁小鎮的海邊所以才這樣子講,算是本家的設施之一啦。術者的能力一旦被封印,三不五時就有人因為後遺症而無法正常生活。所謂的燈塔,就是這種人的收容所啦。」


    「是嗎?」


    「對啦。喏,光主不是有個女兒叫深廉寺華奈?那個人也是惹了一堆麻煩之後受罰,現在跟廢人沒什麽兩樣,就住在燈塔那裏。燈塔位在海角頂端,聽說風景不錯,不過被收容的人哪有心情看什麽風景。真的是喔,還是不要做壞事啦。」


    中年女性又自顧自地結束對話,頻頻點頭然後離開。京介又歎了口氣,等肺部空氣換過一輪之後,才去把門打開。


    才剛把腳踏進玄關,幹燥的空氣就湧入了鼻腔,他脫掉鞋子,走上一塵不染的狹長走廊。沿著走廊有四個門,是兩間西式房間加上洗手間還有浴室。西式房間就跟樣品屋一樣,地毯與床鋪擺設得整整齊齊,浴室也跟飯店一樣,完整收齊了所有必需物品。


    走廊前麵的房間似乎是起居室兼餐廳,木頭地板足足有好幾公尺長。正麵是通往陽台的大窗戶,透過蕾絲窗簾可以看到漆黑的夜空。按下照明的開關,左手邊是氣派的係統式廚房,另一邊可以看到通往和室的拉門。房內處處充塞著淡而無味的空氣。完全嗅不到半點前任住戶的氣味。


    京介在起居室入口茫然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拖著行李回到了走廊。他挑了距離玄關比較遠的西式房間,先將行李給擺著。


    地上放了時鍾和急救箱。全是新的,急救箱裏的東西可能是本家保健室那邊配給的,有看起來很貴的藥布、消毒水和安眠藥藥錠。床上有一整疊塑膠袋包裝的枕頭、床單與毛毯,京介把這些打開。看著似乎很好睡的寢具,卻找不到半點睡意。當然也沒有動用安眠藥的意思。


    從房間窗戶往外看。雖然可以俯瞰虹原的街景,不過說到夜景,城裏的燈光看起來還是有點寂寥。京介沒有欣賞的興致,隻是望著窗戶正下方。看著前方道路的往來人潮。在街燈映照的路麵上,找不到半個佇立的人影。


    既然沒事可做,隻好回到起居室。他覺得喉嚨幹涸,於是走向廚房。牆邊的冰箱比家裏的還大上一級,旁邊架子排列著全新的電鍋與餐具。將冰箱門打開一看,裏麵滿滿擺著各式各樣的食品。這個單位是由本家職員奉命準備,不過這究竟該算是親切還是壓力,對京介而言實在難以判斷。他拿起一罐礦泉水,打開瓶蓋,就著瓶口直接喝了起來。


    好安靜。或許除了自己之外沒別人在是很正常的,問題是包括隔壁房間與樓上的聲音,甚至屋外的風聲,什麽聲音都聽不見。大概是牆壁與地板的隔音效果很好。京介一直希望能盡量過著平靜的生活。既然如此,這裏應該就是最佳環境。因為可以被近乎完美的寂靜所包圍。奇怪的是,他心裏卻沒有半點安心的感覺。


    起居室的角落裏有電視。雖然沒有想看的節目,不過實在找不到其他事做。京介把寶特瓶放回冰箱,離開廚房。這時才初次察覺,有個細長形的物體正橫躺在起居室地板的正中央。


    大約和身高等長的某樣東西,用類似和紙的紙張層層包裹著。光看外觀就大略可以猜到,把紙一拆開,出現的果真就是一柄長長的木杖。那是術者的必備術具之一,玲洗樹樹枝。


    京介皺起眉頭,心想是不是前任住戶忘了帶走的東


    西。木杖被和紙包裹著,整根都是漆黑色的。作為一般術者固定使用的術具,顏色是有點特殊。這東西實在有點古怪,京介之前曾經擁有過,所以馬上就想起來。此時拿在手裏的正是古代術專用的馬具。


    收藏在本家設施內部的物件,為什麽會在這種地方出現?一旦思考起原因,心跳突然就亂了節拍。用來包裹術具的和紙裏頭夾了一張折起的紙條。用文字處理機打上的字體,寫著本家術具管理部的署名。


    紙條上麵寫的是官樣文章,寫著根據高階會議的結果,決定將這術具交由一條京介來保管。結論就是這麽一句——要是有什麽萬一,就用古代術來攻擊團體成員。京介手中的紙條沙沙作響。


    攻擊?


    京介低聲說著。攻擊。組織總是用命令的口氣這麽說。有什麽辦法,誰叫自己是最沒有地位的矯正術者。遠峰秋一下令要殺就殺,不要猶豫……問題是,現在是叫誰去殺誰?京介握緊了紙條。


    那些高階人士難道都沒想過,不論這個人再怎樣懂得使用能力,讓地位與判斷力都不高的術者持有這樣的物件,還是會有危險。他們難道都沒想到有那麽一丁點可能,就是一條京介會投奔到成員那邊,企圖打垮本家?京介將捏成一團的紙條扔到地上,搖了搖頭。一定沒想過。即使現在變成這樣,就連當事者本人也沒想過。未來的事會怎樣,想都沒辦法去想。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京介默默吐出豐花在病房裏呐喊的句子。自己的聲音,很快就被人工的靜寂給吞沒。


    這種單位,早知道就不要來住。不過京介也知道,此刻自己並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醫院的晚餐和午餐一樣,菜單十分樸素。炸豆腐塊配鵪鶉蛋、大豆昆布涼拌、隻有蔬菜碎屑的味噌湯,還有白米。當然全是一人份。豐花一個人在單人病房裏默默動著筷子。她雖然沒什麽食欲,不過也沒其他事情好做。


    簡單歸簡單,餐後還是附了甜點。送過來的豆漿布丁小小的,製作時糖分用得很少。即使如此,在吃的過程中,豐花還是確切感受到活力一點一滴地在恢複。眼睛的浮腫慢慢消退,頭腦的運轉也比白天來得順暢。豐花用這樣的腦筋來回思考,最先想到的是一個人哭泣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用餐在晚間七點結束,接下來患者會各自簡單入浴,然後十點熄燈。豐花雖然有點不甘願,覺得比畢業旅行的時間還早,不過這裏既非旅館也非住家而是醫院,轉念一想也隻好接受。


    而且幾點睡覺幾點起床,和豐花並沒有關係。因為她決定等會就要逃離醫院。


    護士在十點時來到豐花的病房巡視,熄了燈之後離開。十一點時護士又來巡房,探頭望向床鋪的方向。豐花微微睜開眼睛,假裝還在睡覺。門一關,確定從走廊上離開的腳步聲已經完全聽不見,豐花就從床上跳下來。地板的寒意讓赤腳十分難受,她心想得先穿個襪子。在熄燈狀態下,豐花摸索著父親拿來的紙袋。


    昨晚的傷在醫生的治愈術之下,已經不帶半點傷痕地治愈。醫生在晚餐之前有來回診,他說:「下回要是再受到需要動用強力治愈術的傷勢,你很可能也會變成無法治愈的體質」。豐花心想那別受傷不就得了,她鼓起臉頰,將翻找出來的襪子套到腳上。和雙胞胎哥哥相同的部份,隻需要長相就夠了。


    雖然醫生提出警告,不過豐花現在的身體可是百分之百健康的。豐花之所以要住院一個禮拜,應該就像京介講的是為了「謹慎」起見。不過除此之外——豐花敏銳地盯著黑漆漆的窗外,輕咬著嘴唇。豐花心想,這該不會是本家高階人士用來對付成員策略的其中一環?


    因為京介和豐花認識那名成員,奉命不準介入事件的調查。要是擅自行動會受到處罰。不過說來說去,以石田為首的高階人士根本就不可能信任我們。


    京介被指定住處,還有警護衛者固定跟著,應該很容易監視。不過要是還得把握豐花的行蹤並同樣進行監視,在人手與預算方麵就顯得浪費。所以決定先讓豐花住院,應該是這樣子吧。豐花對自己的假設頻頻點頭,手裏解著睡衣的鈕扣。


    可以想見,高階人士是想用他們的做法來處理事件。至於會用什麽手段,豐花則無從得知。不過根據之前發生的其他事件來判斷,既然有非打倒不可的敵人,那就不必考慮太多直接處分。至於這回的敵人,自然就是豐花從前的朋友。


    豐花不想就這樣傻傻住院,幹等一切劃上句點。雖然有可能會受罰、受傷,不過總比什麽事都不做來得好。豐花使勁脫掉睡衣,


    鼻子突然癢起來,豐花忍住聲音打了個噴嚏。紙袋裏頭裝了好幾件替換用的睡衣,不過看來看去,總覺得不適合當成換穿用的服裝。穿著睡衣大剌剌地穿過醫院走到戶外,畢竟會惹人猜疑,況且今晚也太冷了。穿得這麽單薄,要往外走會有點不安。豐花在紙袋底部找到毛巾,基於防寒與遮臉的目的,就先拿來往臉的旁邊綁上一圈。暖烘烘的相當不賴。她用手鏡瞧瞧自己的臉,看起來就像漫畫裏常見的那種小偷。


    豐花正要抱怨衣服該怎麽辦,就在其他袋子裏找到疊得整整齊齊的水手服。看來是豐花昨晚穿的製服。攤開一看,掉線和血痕都處理得幹幹淨淨。應該是醫院這邊有處理過,再由尚收下的吧。就連昨晚穿的鞋子也在裏頭。豐花低聲向醫院說了聲謝謝,然後換上製服。為了不發出腳步聲,她決定將鞋子拿在手裏,走到外麵再穿上。


    將紙袋與剩下的衣服攤到床上,上頭再蓋上棉被。讓它有點蓬蓬的,乍看之下就像有人睡在那裏。豐花低聲向醫院說了聲再見,然後悄悄打開病房的門。


    走廊的所有燈光全都關上了,陷入一片黑暗。完全沒聲音,也沒有人的動靜。緊急出口的標示發出淡淡的光芒,在那轉角之前則是全然漆黑,風聲透過牆壁陰森森地傳過來。寒氣自腳底往上爬,讓豐花的身子抖了一下。雖然她根本搞不懂出口是在什麽方位,不過還是先朝緊急出口的標示踏出腳步。


    繞過走廊,馬上就看到前方護理站的燈光。豐花緊貼著牆壁,隻露出半邊臉來偷偷張望。好幾個夜班護士正在架子前取出病曆、整理文件。前方是黑漆漆的會客室,再往前則是正麵玄關的自動門。不過晚上大門鐵定沒有運作,就算把門撬開,從護理站的位置也會馬上察覺。豐花心想,要從正麵玄關逃走是不可能的。


    正要把頭縮回來時,豐花發現前方掛有標示「夜間專用通道」的牌子。牌子前麵還有其他轉角。豐花壓低身子,朝著轉角開始移動。雖然不用直接從護理站前麵穿過,不過距離很近,腳步聲還是有可能被發現。豐花把腳步聲盡量壓低,連帶屏住了呼吸。


    就在這時,豐花聽到前方通道有人的腳步聲。豐花肩膀顫抖著,慌慌張張的回到轉角。呼吸和心跳都隨著緊張而加快。手裏抓著在下巴打結的毛巾,用手捂住開始喘氣的嘴巴。


    從角落裏出現的是兩個人影,其中一個是家長遠峰秋一。另一個男的似乎是他的部下,正在對護士說些什麽。遠峰將兩手插在西裝口袋,遠遠看著牆上的布告。


    他們是想幹嘛?豐花咬著毛巾,側著頭在想。是來給誰探病?看目前的狀況,家長可沒那個閑工夫,就算有,時間也太晚了。這周醫院原本就是本家的附屬機構,就算為了探病之外的原因,本家負責人要在何時到訪都沒有問題,不過豐花總覺得不對勁。


    算了,現在先別管這些。豐花在毛巾下屏住呼吸,祈禱他們趕快離開,隨便到哪兒都行。就個人而言,應付遠峰比應付副家長要簡單幾百萬倍,不過扯到這回的事件,情況就完全不是那麽回事。豐花這麽一逃,要是被找回來,對方鐵定不會幫忙。遠峰似乎在等什麽人,每次隻要部下和遠峰稍微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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