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附近啊,不論何時來都空蕩蕩的,實在是有夠可悲。」


    遠峰秋一從車窗往外看,強忍著嗬欠。


    窗外隻有整片的黑暗。那片濃度不時改變的陰暗看起來有點搖晃,海應該就在附近。由遠峰部下所開的車,沿著這條路已經足足開了三十分鍾,中途卻沒看到半盞路燈。路邊既沒商店也沒住家,就連紅綠燈都沒有。半夜一點鍾。不但沒有行人,就連對向車輛都沒見到半輛,在黑暗中前進的,就隻有遠峰這輛白色的車子。


    「似乎長久以來都沒變。」


    坐在車子後座,遠峰旁邊的中年女醫生這麽回答。她合攏的膝蓋上麵鋪著大開本的道路地圖,翻開的頁麵是虹原市的隔壁小鎮。這個鎮又小又荒涼,跟虹原不相上下,唯一值得自豪之處就是麵海。在沿著左手邊可以看到海平麵的道路上,車子筆直往南方開去。在地圖中正好進入狹長的海角。


    「沒有人來就不會繁榮,不繁榮交通就不方便,然後還是沒有人來,就是這樣子的循環。」


    女醫生看著地圖說道。海角周遭距離私鐵電車車站很遠,也不在巴士路線的範圍內。


    「要是想泡海水浴或釣魚,海角對岸有一大堆導覽書報導的地點。就算有想挖寶的觀光客不小心繞到這裏,在抵達海角尾端之前就會倒轉回頭。這點計程車司機也知道,加上路況又差,很少會繞到這邊來……啊,就是這邊。到了。」


    有一堵牆驀然在前方出現,車子在前麵停了下來。高度大約三、四公尺的黑色牆壁,像要阻斷去路似地,長長地向左右兩端延伸。遠峰下了車。熄了引擎的部下和女醫生也陸續下車。各自吐出的氣息,在黑暗中染成白色再緩緩散去。車外的寒冷空氣,夾雜著轟然的風聲與海浪聲。


    遠峰將兩手插在西裝口袋,抬起頭來。仰望著牆壁,視線再往上方挪移。牆壁另一邊是白色圓筒狀的高聳建築物。


    站在遠峰身旁的部下打開手電筒。在微弱的燈光照耀下,牆壁有某一部份模糊地在眼前浮現。牆上有扇寬度足以讓人通過的大門。鐵門的正麵掛著一麵牌子,上麵簡單寫著「前方為私人土地,禁止進入」的文字。所有權者自然是光流脈統括管理本局。位在前方的這幢建築,就是本家相關人士稱之為「燈塔」的特殊設施。


    「可以開始了吧?」


    遠峰這麽一說,部下就花了一會時間把門鎖打開。一行人穿過大門,朝著白色建築物方向開始移動。


    「對了。」


    遠峰回過頭,對女醫生這麽問道:


    「正在住院的矯正術者狀況如何?」


    「您指的是一條豐花?」


    女醫生將單手提著的手提箱換手,然後回答:


    「今早有哭聲從病房傳來,不過看來已經大致穩定。晚餐也吃光了,據說在熄燈之前就已經入睡。」


    「那就好。」


    燈塔入口有一名身兼看守與管理工作的術者,不過術者正悠閑地靠著牆壁打瞌睡。雖然是特殊設施,不過夜裏幾乎不會有人來訪。不論白天還是黑夜,收容者都不可能從內部來到外頭。從包圍著這一帶的牆壁到建築物,唯一用來提防他人闖入的就是門上的鎖,並沒有設下結界術。萬一有外人闖入,燈塔內部也沒有任何值錢的物件。至於成套的設備,對不相幹的人而言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遠峰一行人默默從打瞌睡的術者身邊穿過,來到建築物裏。外觀雖然是座名副其實的燈塔,從入口處往前卻隻看到一條古老單調的走廊,內部可說是沒什麽特色。一行人就由遠峰的部下帶頭,朝樓梯方向走去。路上經過一扇門,門上掛著寫有處理室字眼的牌子。在這地方所謂的處理,是指對術者能力與記憶進行封印、刪除。這是燈塔這個特殊設施的功能之一。處理室的職員雖然醒著,不過卻在專心打電動玩具,並沒留意到遠峰他們的存在。


    一行人沿著樓梯來到十三樓。在長長的走廊上,單邊排列著一扇扇的木門。頂樓是二十樓,每層樓各有五間單人房,整幢建築總共可以收容上百個人。目前的收容人數大約是三分之一。至於所收容的人,可以用前術者這名詞來形容。在本家決定懲處,能力與記憶經處理之後,不時會有人產生後遺症,在日常生活中出現障礙。燈塔的另一個功能,就是對這些前術者進行收容。


    走廊天花板的日光燈冷漠而持續地閃爍著。不知道從哪間收容室傳來的聲音,有聽起來像是有人在啜泣,夾雜著憤怒的呻吟聲、尖銳的笑聲,正絡繹不絕地響起。


    「睡不著是吧?」


    遠峰自顧自地低語著。在部下的催促下,遠峰踏上了走廊。女醫生的嘴角浮現一絲緊張,跟在遠峰的斜後方。


    收容室的門上有個小窗,可以從外頭往裏麵窺看。某間房裏沒有人,某間房裏有個不停敲擊牆壁的男子,某間房裏的人則是整個趴伏在地麵上。燈塔是以收容前術者為目的,隨時提供餐點與衣物,並不具治療與照護功能。在這幢位於海邊的建築物當中,前術者失去能力與記憶,度過淡而無味、充滿封閉感的時光,一直到生命結束為止。


    「在這邊。」


    遠峰的部下在某間收容室前麵停下腳步。部下用鑰匙開了門。遠峰向女醫生使了個眼色,然後走進收容室。女醫生跟了進去,部下則在門口附近待命。


    房裏被成片的寂靜所包圍。大大的窗邊有個年輕的女人。女人倚著窗玻璃,麵無表情地眺望外麵的景色。既無月亮也沒有星星的黑暗天空,暗沉的海洋。能夠看得到的就隻有這些。


    「晚安,華奈。你好嗎?」


    遠峰在和女人有幾步距離的地方站定,用輕鬆的口吻攀談。女人沒有反應。披在灰色睡衣後方的發絲,見不到一絲搖曳的跡象。


    「大半夜的來訪是有點失禮,不過我實在抽不出時間。最近的事有點棘手,忙得很,不好意思。」


    遠峰繼續和毫無回應的女人對話,眼睛望著地麵。收容室的角落有疊好的棉被,室內的用品就隻有這些。不論是棉被還是地麵,上麵都薄薄地蒙上一層灰塵。


    「這裏的人好像都不會睡眠不足。」


    遠峰幹咳了兩聲,這麽說道:


    「真想請教他們是不是有什麽秘訣。我老是沒時間睡覺,一回神才發現自己在會議途中打瞌睡。害我被石田念了半天,可是越念卻越想睡。下次我用錄音帶錄來給你聽。說不定會很好睡。」


    女人一言不發。


    女醫生從遠峰身旁穿過,快步走往女人的方向。在女人旁邊單膝跪下,打開帶來的手提箱。箱裏整齊排列著裝有液體的小瓶子、各種顏色的藥片、還有幾支針筒。


    女醫生選了一支針筒拿在手裏。遠峰靜靜地將視線轉到女醫生手邊,自顧自地點頭。


    「錄音帶的事,說不定是個好主意。」


    女醫生動作俐落地將好幾種藥片放到小瓶子裏混合,將混合後的濃濁液體吸進針筒裏頭。遠峰望著女醫生的動作,再度忍住嗬欠。


    「畢竟除了你和燈塔的人之外,還有一堆人睡不著。尤其是那樁正在發生中的事件當事者。」


    女醫生舉起女人的一隻手臂,卷起衣袖。露出的手臂很蒼白,女醫生將針筒的針刺入手臂內側。女人薄薄的皮膚很快就浮現紫色的痕跡。


    「等我回去再來積極討論。不過呢,就算把他的話錄下來,石田也隻會念得更厲害。」


    女人依舊帶著同樣的表情,視線盯著窗外。針筒內的液體已經全部移轉到女人體內,女醫生抬起頭,對遠峰急促地說著:


    「雖然是暫時的,不過我想這樣應該可以找回被刪除的記憶。隻是不曉得她能不能回答問題……」


    「辛苦你了。不


    論行不行,我們都來了,就先問問看吧。」


    遠峰對女醫生這麽回答,往女人的方向靠近一步。


    「事情就是這麽回事,還是先說聲晚安。術研究部分室前室長,深廉寺華奈小姐。」


    遠峰叫著紋風不動的女人。


    「你在六月鬧出的事件,還想得起來嗎?那時你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強迫某位術者使用古代術。」


    女子無言,緩緩地眨動著眼睛。不過霧蒙蒙的眼珠,還是盯著窗外的景色沒有移開。


    「為了讓那位術者進入催眠狀態,你還使用了藥物——記不記得?」


    遠峰抱著雙臂繼續說道。女醫生夾在遠峰和女人之間,視線不安地挪移著。


    「本家目前正在試著調配出那種藥物,不過卻很不順利。雖然參考了你留下來的資料,還是無法成功。啊,順便為你介紹,這位醫生就是調配小組的負責人。根據她的報告,似乎還需要某種資料當中沒有記載的材料。問題是究竟缺了什麽,卻怎麽找都找不到。所以我們才來拜訪,希望你能把正式的做法告訴我們。」


    女人並沒有回答,遠峰一住嘴,室內就陷入深深的沉默。女醫生用力歎了一口氣,伸手到手提箱裏去拿新的器具。


    「我現在所做的事,或許跟當初的你有點類似。」


    遠峰用眼神製止女醫生,再向女人靠近一步。腳邊的塵埃輕輕飛起,女人的發絲也無聲地搖曳著。


    「不過跟當時相比,敵人和情勢都不一樣。就算沒有進入完整催眠狀態,隻要想辦法說服,說不定還是能讓一條京介有攻擊意願。我就這樣下過一次命令。問題是在這種狀態下派他出去,有可能讓精神崩潰得比肉體還快。雖然是顆遲早會保不住的棋子,不過還是要想辦法把他留著。至於敵人,當然不會隻有砂島禮子這個成員。」


    女人並沒有反應。女醫生拿起另一支針筒,將新的藥品注入女人的手臂。確認女人的表情還是沒有變化,女醫生又打開了其他藥品。


    「我希望能在留住一條京介不死的前提下,將這事件做個結束。」


    遠峰盯著紫色痕跡在女人皮膚上頭持續增加的模樣,然後說道:


    「重要的不是當事人幸不幸運,我有話想要問你。古代術是由巫女子嗣所開發的,才經過一代就被禁止使用。禁止的原因,純粹隻是因為危險嗎?如果真是這樣,為什麽誌在世界和平的光流脈,要創造出這樣的法術?」


    女人什麽話也沒說。女醫生臉上露出一絲焦躁,操作的動作變得生硬起來。針筒的針斷了,女醫生微微嘖了一聲。


    遠峰用鞋尖將滾過來的針輕輕踢開。


    「雖然過了一千八百年,不過直到現在,雖然人數少,卻還是持續出現具有古代術才能的術者,這是什麽原因?本家以外的人對術者監視、遴選、試圖殲滅,又是為了什麽原因?根據解決的方式,一切有可能就此成謎,也有可能完全獲得解答。要是可以得到所有解答,我總覺得會有某種轉機。」


    手提箱裏的用品已經用盡。女人的一隻手臂內側幾乎整個變色,不過還是沒有要開口的意思。女醫生用力垂下肩膀,然後起身。


    「抱歉。看來語言中樞還是沒有辦法恢複。」


    「你不需要道歉。」


    遠峰對女醫生笑著說道,然後往後方倒退一步。


    「你打從一開始就說沒辦法,是我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給一條京介的藥物,試著想想其他調配方式吧。我想你也很辛苦。」


    「我想請問,能不能請當事人協助?」


    「要是當事人注射了錯誤藥物,把身體搞垮,這下可就麻煩了。他還有別的任務。身體畢竟隻有一個,總有不方便的時候。他妹妹的臉雖然跟他長得一樣,不過內容物可是完全不同。」


    遠峰的話停頓了一下,然後對著女人的側臉說道:


    「既然你無法回答,那就算了。畢竟你的房間和玻璃對麵原本就是兩個世界,」


    遠峰轉往門的方向,和女醫生一起往外走。


    「不好意思,大半夜的要你陪我來這種地方。那間醫院有沒有深夜加給?」


    遠峰和女醫生從收容室走出來,門從外頭上了鎖。


    女人被留在房裏,對著玻璃窗持續眨了兩次眼睛。


    在玻璃對麵,海麵被風吹拂得搖搖晃晃。白色的海浪飛濺起來,瞬間墜入了黑暗。


    女人遠遠盯著這幕黑漆漆的風景,靜靜地微笑。像在緬懷過去,又像在嘲弄未來似地浮現曖昧的笑意。


    眼前的少女,身高既不高也不矮。如果有所謂十五歲少女的平均身高,那就差不多是這個高度。體重應該也是標準值。五官長得很端正,不過她本人似乎並不滿意,常說「要是再漂亮一點就好了」。就連這句話也不稀奇,隻是很一般的看法。


    周遭的人在笑的時候她會笑,看電影看到悲傷的情節也會哭泣。在任何場所都有辦法融入,和誰都能正常對話,擁有恰恰好的人際關係。她就是這樣子的少女。朋友雖然多,不過在群體之中並不算是領導者的類型。性格爽朗,不過也不是會帶頭讓人追隨的類型。有很多人都說她是「平凡人」,事實上,就連她自己也這麽說。


    不知道究竟過了幾秒、還是幾分鍾。有那麽一會,京介連眨眼都忘了,就這樣盯著眼前的少女。禮子還活著。她還活著,現在就在眼前。就在猛然察覺時,不知道為什麽既是無法呼吸。


    對方的外套下擺濺到了類似泥水的汙漬。因為布料是白色的,所以特別顯目。最近幾天都沒下雨,會是什麽樣的汙漬?這樣的疑問讓京介再度思索起來。自己明明知道,那汙漬是在攻擊豐花時濺到的血。


    砂島禮子在京介前方完全停下腳步。她表情平靜,肩膀和手腳看上去也沒有特別使力。長度大約和身高等長的武器,前端就停留在不知是否碰觸到地麵的位置。這樣的姿勢跟在等紅綠燈的人沒什麽差別。目前也還沒有殺氣。


    京介正要開口,卻又閉上了嘴。明明是為了見她才拚命奔跑,現在對方來到眼前,卻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麽,該從哪裏說起。看到對方的發絲和外套下擺不再翻飛,這才發現風已經停了。


    「……你不會冷嗎?」


    砂島禮子率先開口,說了這麽一句。就跟她的站姿一樣,聲音並不特別用力,聽起來是近乎柔和的嗓音。京介眨了眨眼睛。過了幾秒,才好不容易咀嚼出話中的意義。不知何時已經遺忘了寒冷。風雖然停了,不過的確很冷。大半夜的穿得這麽少在外麵走,看在旁人眼裏想必是很古怪。


    才剛留意到氣溫,身體就坦率地開始對寒氣產生反應。京介抱著快顫抖起來的雙臂,覺得有種加倍不協調的感覺。為什麽禮子會留意到這種事?意圖殺害的對象究竟是冷是熱,對成員來講應該無所謂吧。京介回望著禮子的臉。禮子接觸到京介的視線,微微皺起眉頭。


    「你氣色很差……我隻是想確認你是死還是活。對方如果是個死人,那就怎麽砍都沒意義。」


    禮子低著頭,像要掩飾莫名不悅的陰沉表情。


    不過就從這個瞬間開始,禮子全身散發出一股看不見的力道。禮子重新握緊鐵棍狀的武器,白手套底下的金屬發出堅硬的聲音。鐵棍前端磨碎了許多砂礫。禮子撥開拂在臉頰上的發絲,拾起頭來,用沉穩的眼神凝視著京介。


    「你的武器呢?」


    禮子簡短地問道。語氣還是像之前那麽冷靜,不過語尾已經開始透出明顯的殺意。京介沉默不語,禮子輕輕嘖了一聲,從嘴角擠出這句話。


    「是玲洗樹樹枝對吧?你好像沒帶武器。」


    「我把它擺在家裏。」


    京介坦白


    回答,直直地看著對方。暌違兩年的對話,遺憾的是並沒有帶來任何感動。這點對方似乎也一樣,禮子歎著氣「喔」了一聲,挺直了背脊。


    「好吧,那我就當成你已經下定決心。」


    「什麽決心……?」


    「赴死的決心,死在我手裏的決心。」


    禮子說著已然跨出腳步,朝京介這邊飛奔而來。靴子不斷陽開砂礫,瞬間就縮短了數公尺距離。


    禮子來到京介正前方,舉起鐵棍。凶器發出的微弱光芒立即化作殘影。京介從涼椅上站起,身體往左挪移避開攻擊。碎裂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沙塵飛揚。前一秒還是涼椅,這時已經變成了一堆木片的殘骸。


    「別想逃!」


    禮子看著被自己劈成碎片的涼椅,低聲說道。沙塵飛舞,瞬間遮掩了禮子的側臉。


    靴底使勁一踩。禮子衝出塵霧,揚起了鐵棍。第一揮,原本拉開的距離縮短了一半。第二揮,凶器逼近肩膀,不過在千鈞一發之際被京介閃開。第三次,禮子再度將鐵棍舉到頭頂。就在這一瞬間,禮子失去了蹤影。這是成員的一種特殊能力,對方會名副其實,當場消失得無影無蹤。


    京介迅速環視周遭,尋找消失的對手。雖然沒有動靜也沒有腳步聲,不過耳邊微微可以聽到紊亂的呼吸聲。就在避開同時,京介原本所站的地麵,被挖開了一個大洞。


    「你不是想死嗎?」


    禮子的聲音隨著身影同時出現。或許是沒辦法再隱身下去,禮子白皙的額頭微微冒出汗水。


    「不帶武器就外出,將應該保護你的術者打倒,來到毫無人煙之處……我原本還以為是陷阱,沒想到這裏真的就隻有你一個人。雖然相當多餘,不過這樣讓我工作起來更加容易。」


    「不對。」


    「那又為什麽?」


    禮子轉往自己的方向,靠近了一步。和京介之間的距離隻剩下短短幾十公分。


    「你想徒手將我打倒?我記得你很擅長打架。」


    「不是的。」


    「不然你有何打算?」


    京介迎著銳利的視線,倒吸了一口氣。禮子的呼吸似乎微微加快。


    就在伸手可及的距離,可以感受到禮子的輪廓與體溫。然而禮子的身軀卻籠罩著類似電流的殺氣,傳達出百分之百的抗拒意念。腦中有某處產生混亂,他心想為什麽不能伸手?這是兩年前突然消失的對象。如果不是這樣的情形,一定會坦誠地為再度重逢而欣喜。問題是,如果不是在這種情況下,彼此之間也就沒有再度重逢的可能。


    「我…」


    感受到那層看不見的牆,京介對著牆這麽說道:


    「我不打算跟你打。」


    禮子的眼睛閃過銳利的光芒。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表情,喉嚨有種梗住的感覺。京介強忍著這種感覺,繼續說道:


    「所以沒帶武器。我來不是為了被殺,也不是為了把你當成敵人攻擊。這種事我無法想像。我想說的就是這些。」


    禮子一言不發,將京介的視線頂了回去。禮子沒有回答,京介也無話可說,於是就隻剩下沉默。


    公園已久彌漫著一片深沉的寂靜。國道那邊不時遠遠傳來車輛經過的聲音。就在聲音重複了大約十次時,禮子朝著地麵的砂礫開口。


    「我……」


    禮子瞪視著腳尖,久久才說出這麽一句。


    「我要殺了你。」


    禮子抬起頭來,眼神又恢複冷靜。額頭滲出的汗已經幹了,呼吸似乎也回到自然的頻率。禮子用帶著一絲哀感的表情看著京介。


    「這是我被交付的任務。你以為像這樣靠近我、毫不抵抗,我就會放棄任務?就算你用那種眼神看我,或是向我說了什麽,一切都不會改變。」


    「音無浩一說過,任務失敗了會遭到處分。」


    「是啊。我在將他處分的時候,你也親眼看到了。」


    「所以,禮子你也是因為……」


    「你別搞錯了。」


    禮子將京介的話打斷,緩緩說道:


    「隻要是成員,誰都不想遭到處分。不過話說回來,我並不是為了要活命,於是勉強自己完成任務。從前你確實是我的朋友,現在純粹隻是殺害對象。所以我要將你消滅,就這麽簡單。」


    禮子說完後,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對方拋出的答案,京介花上許久的時間才得以理解。現在純粹隻是殺害對象。聽到這句話,身體從內部開始結凍。人的語言居然會有硬度與溫度,讓京介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那麽……」


    京介有種內心被擊潰的感覺,再不說話似乎就會心碎,於是勉強擠出句子。


    「那麽,現在為什麽不動手?」


    「現在要是動手,你又會閃開。」


    禮子微微揚起下巴,這麽回答:


    「對一直閃躲的對象窮追不舍,滿頭大汗地揮著武器,像這些做法,團體都不是很鼓勵。」


    鼓勵這兩個字,讓禮子顯得更為疏遠。禮子用指尖輕輕敲著鐵棍側麵,繼續說道:


    「他們並不喜歡靠鬥爭心與殺氣來行動。那會成為大地閉塞的原因,矯正術者都很敏感吧?除此之外還有其他限製。基本上是用暗殺方式,像音無浩一拿豐花當人質把你引出來,那種做法就不高明。」


    「所以……」


    他們鼓勵的是什麽樣的殺人方式?京介正要這麽間,禮子就開口了。


    「要等對方出現破綻。」


    禮子看著京介的眸子,微微眯起眼睛。


    「雖然你看起來身心俱疲,不過此時你還沒有決定性的破綻。就算在近距離之內出手,現在的你還是有辦法閃開。不過不論再如何警戒,隻要還在呼吸、還有生命的人類,一定會有破綻。即使隻是短短一瞬間。所以要等到那個瞬間,然後出手。」


    禮子這麽說著,緊緊握住鐵棍。


    國道那邊已經聽不到車聲。


    傳到耳中的有兩種聲音。對方呼吸的聲音,還有京介自己苦澀的心跳聲。


    凶器前端跟剛開始時一樣指向地麵。明明沒指向自己,京介感受到的危機感卻沒有減低。京介和禮子目前的距離是幾十公分。不論武器前端是指向任何方位,根據這個距離再加上禮子的動作,確實能在露出破綻的瞬間出手。要是想稍微拉開距離而倒退,這動作想必會被對方當成破綻。


    換句話說,目前的狀況不允許有任何動作上的疏忽。雖然身心都疲累至極,還是不能形之於色。被禮子近距離緊盯的混亂,漸漸地轉變成緊迫。京介維持著同樣的位置與姿勢,無聲地歎了口氣。


    難道就沒有什麽辦法?要怎樣才能避開戰鬥?就算對方拒絕,還是一股腦地訴說自己的心情,這樣行嗎?不過要不擅長表達的自己一直說話,接下來又該說些什麽?


    從前的禮子,就算沒說出口,她還是能猜到自己在想什麽。要是現在還有這個能力,然後又被拒絕——


    「看你的表情好像有什麽煩惱。」


    禮子看著京介的臉說道:


    「最好小心點。我對於利用心靈破綻,比身體破綻更拿手。」


    她從容的講法中,口氣依舊是冷淡的。禮子每叫自己一次,京介就有一種體溫逐漸下降的錯覺。京介吐出快要窒息的呼吸,然後回答:


    「你把話說穿了,不會對你不利?」


    「我想是不會。我在訓練中從沒失敗過。」


    「……真優秀。」


    「京介你也很優秀啊。」


    禮子嘴角露出淡淡的一抹笑意。在今晚所看到的神情之中,那是京介唯一認得的表情。


    「團體


    將你的能力視為一種威脅,雖然由我來講是有點怪,不過算是了不起的一件事。」


    「那也隻是碰巧。」


    聽到京介的回答,禮子隻是眯起眼睛。被對方叫到名字而產生的一絲不安,很幸運地,對對方而言還不算「破綻」。京介隱約可以猜到,禮子接下來會透過對話來引誘自己露出破綻。至於自己撐不撐得住,那就猜不到了。


    「你要是沒辦法冷靜,可以抽根煙。」


    禮子突然開口。


    「我可以給你一點時間。從前你總是避免讓煙霧薰到我,現在用不著介意了。」


    「我已經戒了。」


    「是嗎?說到這個,你身上似乎沒有香煙味。不過有血的味道。」


    禮子的雙眼移到京介腹部附近。


    「這是那天晚上被音無浩一的朋友刺傷的?」


    「嗯。」


    「治不好?」


    「嗯。」


    京介簡短回答。不約而同地,一場沒有動作的戰鬥已經展開。京介既沒有武器也沒有防具,更不像豐花那樣擁有足以滔滔不絕講到對方難以回嘴的能力,於是對應之道隻有一種。就是把自己對禮子的感情埋藏起來。對眼前這個人,既沒有敵意也沒有善意。這樣就不會像正常情形那樣出現破綻。在對方陷入焦躁的瞬間,反過來抓住她的破綻,奪走她的武器。接下來要怎麽做,那就到時再想。顧慮太多隻會讓自己落敗。京介先深呼吸,然後回望著禮子。


    「為什麽治不好?」


    禮子微微側著頭說道:


    「光流脈使者不是有針對傷勢與疾病的治愈術?那天晚上豐花就是這樣得救的,既然如此……」


    禮子再度和京介四目相對,繼續說道:


    「你在兩年前也救過我。」


    「我這樣的體質,治愈術不太管用。」


    京介漠然地聽著自己的聲音如此回答。強迫性行為正在一點一滴地傷害到自己。這樣的痛楚,現在也隻能強迫自己加以忽視。


    「治愈術的效果會越來越差,之後會完全失效。像這種程度的傷,打從一開始我就放著不管。」


    「是嗎?」


    禮子的睫毛微微顫動著。


    「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上高中以後才變成這樣。」


    「你是說虹原高中?」


    「嗯。」


    「在兩年前,那也是我的誌願學校。你還說要跟我一起去考試。」


    「所以我就去考了。要換誌願也很麻煩。」


    京介機械性地回答。光是事不關己地談著自己,對話就變得如此冷漠。不論對方的表情,還是令人懷念的嗓音,全都事不關己。


    這樣的對手,絕對不能讓她看穿自己。


    這樣的對手。


    禮子凝望京介的模樣,無聲地反覆呼吸。接下來該說什麽?在看似冷靜的麵孔底下,對方似乎也在想著同樣的問題。禮子也很清楚,要是應對不當,自己就會陷入危機。


    「上學開心嗎?」


    禮子問道。這是個沒有壓力的問題。或許她是打算透過輕鬆的提問,逐漸打破自己的心防。京介正準備用沒有壓力的態度回應,不過卻突然轉念,這麽說道:


    「最近有人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嗯。」


    「我接到你家打來的電話。說這個月月底有法事,間我要不要去。」


    「……是嗎?」


    禮子的回答,和之前相比大約慢了一秒。不過禮子的表情並沒有變化。沒有出現足以利用的破綻。


    「然後呢?」


    禮子仰望著京介。


    「京介,你會去嗎?」


    「我還沒想。」


    「不過,你就算想去也去不成。」


    「為什麽?」


    「因為今晚就要死在這裏的人,沒辦法參加別人的法事。」


    「前提是真的死掉吧。」


    「不過仔細想想實在可笑。我明明還活得好好的,居然會有法事。埋在墳裏的是團體製造的複製體……對了,京介,兩年前的葬禮,你有看到我的複製體吧?」


    禮子迅速說完,像是想起什麽似地發出短促的笑聲。


    「滿臉都是傷痕對吧?負責製作的是製作組的新手,還不熟練。臉做得不像,隻好弄出傷痕來掩飾。不過我好歹也是在乎外表的年紀,真是讓我嚇了一跳。」


    禮子的口吻與表情就跟兩年前一模一樣。平和地說著話的一般少女。這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還是作戰?京介無法判斷,隻能在埋藏著感情的狀態下點頭。要發出冷漠的反應竟是如此艱難,這是有生以來第一遭。


    「打電話的是我媽?」


    禮子用空下來的手摸著頸邊的發絲,這麽問道:


    「她好嗎?」


    「你不考慮去看看她?」


    「不考慮。完全不考慮。」


    禮子把手放下,緩緩聳了聳肩。


    「不過我不在了,媽媽應該會比較放心吧。我的氣喘打從上國中開始就沒好過,從小就讓她十分操心。」


    「沒有人會因為女兒不在而感到放心的。」


    「可是,我隻是個毫無專長的平凡女兒。」


    「這……」


    「我也知道自己沒什麽好值得驕傲,不過我不認為這是種不幸。」


    禮子將京介的話打斷,用平板的聲音說道:


    「我相信自己將來一定能得到幸福。我的人生會一直持續下去,這點我從來沒懷疑過。我相信,自己一定會一直和某人在一起。」


    「……嗯。」


    就在出聲附和的時候,京介感受到一絲不悅。對於對話的方向開始有點不安的感覺。


    「所以囉。」


    禮子似乎對京介的變化不以為意,繼續說道:


    「在遇到車禍,覺得自己會死掉的時候,真的很苦惱。」


    禮子抬起頭,視線從正對麵直射過來。不安確實在增加,京介忍不住想把視線從禮子臉上挪開,不過還是咬緊牙根撐著。耳鳴了。現在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兩年前的回憶還能勉強事不關己地拿來談。至於彼此目前的情形,那就純粹當成近況報告。不過夾在兩者之間的那個事件,讓禮子從此轉變的起點,京介還不知道該怎樣麵對,所以他不想聽。


    「我正在苦惱,勸導人員就出現了。」


    禮子的視線固定在京介身上,這麽說道。她的口音和表情,都默默回複為「成員砂島禮子」的模樣。


    「什麽團體、什麽成員,剛開始完全搞不懂是怎麽回事。不過我想隻要能夠得救,其他都無所謂。我還不想死。」


    「是嗎?」


    「我想到自己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全都是自己一個人辦不到的。我想要是自己在這裏死了,我很苦惱,還有某人也會很苦惱。」


    「是嗎?」


    京介拚命吐出簡短的回應,這麽交代自己。要冷靜。不論她說什麽,通通當成不相幹的事情。明明這樣就行了,卻耳鳴個沒完。要是再動感情,被抓到破綻,到時候可就——


    「不論用哪種方式,隻要有辦法活下來,說不定哪天就能和他重逢。京介,我……」


    禮子彎起嘴角,微笑了起來。那是到目前為止最自然、最柔和的笑臉。


    「那時候,我想為了你活下來。」


    京介心裏一緊,再度交代自己要冷靜。


    「要是沒有你,現在的我鐵定靜靜在墳裏長眠。要是沒有你,我就不會選擇『殺手』的人生。」


    禮子腳底的砂礫喀啦一響。


    耳鳴停止了。京介半個字都答不出來。眼睛


    完全避開禮子,對著腳底吐出不規則的呼吸。心髒和全身血管都在騷動,腦子裏卻是莫名的安靜。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京介又再度問著自己。因為自己正好會使古代術。因為兩年前遇到交通意外的朋友正好被團體撿走。就這麽簡單。事情卻不是那麽簡單。


    因為有我在。要是沒有我,答案就很簡單了。


    一陣強烈的衝擊從胸口傳到腰部。當意會過來的時候,京介已經倒在地麵。


    禮子俯看京介,緊皺著眉頭。京介在迷茫的腦海中想著,自己的姿勢是不是悲慘到難以入目。明明全身都在痛,痛到快爬不起來,卻沒有半點真實感。即使不想承認,腹部滲出的血還是在視野一角抹上淡淡的色彩。


    「你不要誤會。」


    禮子沉穩地說著。鐵棍前端往前一探,用力壓住京介的胸口。一陣濕潤的聲音傳來,


    「我不是在怪你。我反而要感謝你。因為我喜歡在團體中的生活。」


    「為什麽……」


    京介仰望著禮子,用不自覺沙啞的聲音問道:


    「為什麽你要那麽聽團體的話?」


    鐵棍使勁刺向京介的胸口。京介像要抵抗痛楚似地擠出聲音。


    「你待的究竟是什麽樣的組織?」


    「你是馬上要死的人,沒必要知道。」


    鐵棍一陣使勁。身體吱嘎作響,胸口就像要被刺穿。京介忍住想要呐喊的欲望,繼續問道:


    「是不是有什麽非聽話不可的理由?」


    「我說過,你沒必要知道。」


    「那天晚上你不是說過。說你隻能活在那裏?音無也很痛苦,因為除了團體之外他無處可去。」


    「那又怎樣?」


    禮子用尖銳的聲音打斷京介的話。


    「難道你能擊潰團體,讓成員得到自由?然後我就可以回到你和豐花的世界?別開玩笑了!」


    禮子的吼聲傳遍整座公園。


    「音無浩一是唯一的傻瓜,像那種事,其他成員和我都不敢奢望。對我而言你曾經是個契機,不過如今你在不在這世上都無所謂。我隻想早點完成這個任務!」


    禮子舉起鐵棍。血花飛濺,被擊中的肋骨發出悲鳴。禮子的發絲與臉頰沾著噴出的血,不斷重複同樣的動作。不論怎麽呼叫,禮子都不再回應。


    「很冷吧,京介。」


    在扭曲的視野對麵,禮子突然停下攻擊的動作,沉穩地說道:


    「我會讓你不再受凍。」


    禮子的鐵棍拉著血絲,舉得特別高。雖然沒有真實感,京介還是想閃躲。閃躲可以活命,就是這樣。手腳使力。他心裏還在想著可以讓雙方都不用死的方法,非想不可。手腳沒辦法真的使力,隻能用指尖抓著砂礫。最先湧出的感覺不是焦躁也不是痛苦,而是哀歎。


    可是就算不用死,禮子也已經不需要我了。京介吐出白色的氣息,望著逼近的凶器,察覺到自己心裏的悲傷。


    「住手!」


    一個高亢的聲音躍入聽覺,京介像被牽引似地移動視線。可以看到穿著水手服的少女正從公園入口跑過來。那是豐花。禮子的鐵棍就停在京介正上方,低聲嘖了一下,同時回頭轉往豐花的方向。


    很快地,豐花身邊就出現其他人影。那個人影帶著玲洗樹樹枝,是被京介打昏的警護術者。警護術者舉起術具,誦唱著咒語。下個瞬間,光彈與爆炸聲就包圍了禮子。


    在煙霧另一端可以看到禮子因為不甘心而扭曲的表情。白色外套衣角翻飛,背影在刹那間就已消失。京介撐起疼痛的上半身,正想追過去時,有人從旁用力抓住他的肩膀。


    「你需要治愈。」


    警護術者看著傷口這麽說道。京介想把他的手揮開,手臂卻沒有力氣。


    「在此之前,第三次警告。」


    警護術者抓著京介的手腕,麵色嚴肅地說著:


    「當場擊昏,直接拖回房裏。」


    京介似乎被使了法術,迅速失去意識。一陣如墜落般的感覺沉沉襲來,京介心裏想的是不想回房。


    明明就已經無處可去。


    十一月七日。上午七點零五分。


    雖然連續好幾天都是陰天,看不到早上的太陽,不過今早的天空卻是秋高氣爽、晴空萬裏。既沒有刮風,太陽升起之後光線也很柔和,空氣透明清新,凍瘡也乖乖聽話。這樣的早晨會讓人誤以為秋天和冬天早已過去,春天已經來臨。鹽原友子帶著淺淺的笑意穿過虹原高中正門。她總覺得似乎會發生什麽好事。


    「說不定那個人今天會來學校,既不會遲到也不會缺席。」


    鹽原毫無根據地自言自語,然後因為自言自語的內容羞紅了臉,「呀~」地一聲邊叫邊跑。辮子和及膝的裙擺搖來晃去,停在校門旁邊地麵的麻雀飛著逃向天空。鹽原興高采烈地跑著,離開水泥路麵,踏上光禿禿的地麵。鞋底的堅硬觸感讓鹽原停下腳步。


    有霜柱。雖然天空與光線仿佛春天,還是明確潛伏著冬天的氣息。鹽原想起來了。昨天白天也是舒適的晴天,不過在傍晚之後就轉涼。校內加強警戒的巡邏才進行到一半,寒氣就隨之而來。環視周遭,校內樹木的葉子還是枯黃一片。一察覺到正確的季節,鹽原興高采烈的心情就迅速消失。鹽原在嘴裏嘀咕,氣衝衝地踩著腳底的霜柱。


    「可惡的家夥,我才不會上當。我可是清廉正直的風紀委員,才不會為了這種事就激動。」


    鹽原腳底的霜柱在喀啦聲中碎裂。聽起來像是一聲歎息。


    鹽原手腳俐落地整理好辮子發尾還有裙擺,直接往樓梯口開始走去。清晨的校舍十分安靜。鹽原要在七點三十分之前到風紀委員休息室集合。和長穀說好了,要在上課前先將沒處理好的遲到缺席數字做統計。


    「結果昨天的巡邏也沒發現謠傳中的校外人士……」


    鹽原一如往常地自言自語,穿過無人的樓梯口。將地上的空罐丟進垃圾箱,重新貼好牆上掉了一半的布告,朝著一年六班的鞋櫃走去。在換室內鞋的時候,鹽原看著其他學生的鞋櫃。


    一條京介的鞋櫃位置和鹽原所在位置有幾排的距離。鹽原像受到吸引一般,把手伸向櫥櫃式的門。沒有附鎖的門,不論是不是本人都能任意開啟。所以像是將別人的室內鞋藏起來之類的小學生惡作劇,在虹原高中卻十分普遍。有的學生會將情書放到心上人的鞋櫃。鹽原自然不曾有過這樣的行為,想都沒想過。不過——


    「那我是在幹嘛?」


    鹽原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嘀咕。偷窺他人的鞋櫃是有什麽企圖?風紀委員進行持有物檢查。啊,對啊,就是這樣。我是為了將鞋櫃裏藏有違規物品的學生給揪出來。「好!」鹽原擊掌,不過還是沒辦法打開那扇門。


    「算了,想必沒有什麽了不起的東西。」


    鹽原低下頭,對著地麵嘀咕。一條京介的鞋櫃鐵定隻有壞學生扔進去的挑戰書啦、圖釘啦、垃圾啦,扔著一堆這類的東西。裏麵想必還塞了鞋跟快被踩爛的室內鞋,這種東西有什麽好看?我對男生的室內鞋…不,管它男生還是女生,我對室內鞋就是沒興趣。風紀委員也不用管人家的腳是什麽尺寸。鹽原拚命左右搖頭。


    「不過,要是室內鞋不符合校規規定,那就有問題了。」


    鹽原的頭搖著搖著,在某個角落突然產生疑問。那就有問題。而且還很有問題。鹽原猛然抬頭,扶在門邊的手指開始用力。不過過了好幾分鍾卻還是開不了門,於是鹽原把手放開。


    鹽原的手臂懸在身體兩邊,垂下肩膀。雖然隻是把手搭在門上,讓肌肉顫抖了幾分鍾,卻累到全身癱軟無力。鹽原向疲勞感伸手投降,


    想著之前是不是也有過同樣的情形。自己站在京介麵前既想做點什麽,卻又什麽事都做不了的模樣重新在腦中蘇醒。不過那是在何時何地發生的事,鹽原卻怎麽想都想不起來。難道是夢?自甘墮落的同班同學在夢中出現,究竟該覺得快樂還是悲哀?


    鹽原重新抱緊沉重的書包,離開了鞋櫃。已經有好幾個月——從梅雨時期開始,自己就是這個模樣。每天都隻想著特定的對象,沒有一天不想。要是有人問自己這樣快不快樂,鹽原沒辦法斷言是百分之百快樂。最近對成績和委員活動也產生了影響。


    冬天—到,遲到缺席的人就會增加,委員活動必需更努力才行。還得煩惱凍瘡的事。我哪有時間想東想西,真是白癡。鹽原嘀咕著,腦殼持續撞向走廊的牆壁。這樣不行。鹽原繼續撞著牆壁。這樣不行,問題是究竟該怎麽樣才行。


    走廊前端突然有聲音傳來。鹽原的意識一口氣被拉回現實。


    時間還這麽早,會是誰在那裏?鹽原揣測著。如果是長穀,他會直接前往休息室。還是昨天長穀有提到過的,為了自習而清晨到校的勤勉學生?鹽原緊貼著牆壁,往轉角方向偷瞄。走廊的前麵有樓梯,上去就隻有一間空教室。聲音應該是從那裏傳來。


    那間空教室離樓梯口很近,窗口望出去又是敦職員室,壞學生很少在那裏逗留。是個堆了老舊教材與用品的地方。鹽原翻出風紀委員的知識,凝視著樓梯。觀察了一會,不過沒人走下樓來。


    「這該不會是現行犯吧……」


    校規禁止學生擅自使用空教室。鹽原對著飄散在走廊的冷空氣低聲嘀咕,然後踏步往前。她放輕腳步聲,爬上樓梯。可以看到教室的門就在前麵。就在距離大門隻剩三步的時候,鹽原猛然想起「神秘空教室」的傳言。為什麽沒有馬上想到?近在眼前的,說不定就是那個傳聞中的校外人士。


    要是在這裏逮到校外人士——鹽原的眼睛為之一亮。不但會被委員長褒獎,自己的英勇傳說還會受到全校學生的歌頌。風紀委員萬歲、萬萬歲。鹽原聽著耳邊傳來的幻聽,露出微笑。說不定還會被派任為下一任風紀委員長。不不不,說不定大家會希望自己兼任學生會長。這麽一來可就很忙,根本沒空天天想著怠惰的同班同學。雖然也是有點寂寞,不過我可是代表正義的風紀委員。崇尚秩序與規律,以名譽為重的風紀委員。鹽原伸手用力拉開空教室的門,然後呐喊起來:


    「我是風紀委員,不準動!」


    教室中滿溢著白色的光。大量的晨光從設在東邊的窗口流瀉進來。加上擺在窗邊的大型空水槽,玻璃側麵匯集了光產生亂反射。鹽原皺著眉頭,在狹窄的視野中拚命朝室內張望。不出所料,地上隻有蒙著灰塵的作廢膠帶和長條形木材,根本就是空無一物的教室。不過窗邊卻有個人影。鹽原把視野整個推開來。


    那是個身穿黑色外套、個子矮小的少年。還在成長中的體格,看起來比鹽原小或頂多同齡,不過視線望過來卻莫名有種大人的味道。頭發帶著微微的波浪,不過看那不規則的卷度,不是發卷所造成的人工波浪。皮膚沒有日曬的痕跡,上麵帶著雀斑。眼角細長的眼睛。鹽原身為風紀委員,全校學生的臉和名字通通記得,在五秒之內就認出他不是這間學校的學生。


    「你是什麽人?」


    鹽原對一臉冷靜地望著自己的少年提出質問。室內空氣中並沒有香煙的氣味,隻有一絲黴味。少年將雙臂靠在窗框上。手上沒拿東西,不過右邊腋下夾了像電話簿一般成疊厚厚的紙張。外表看來是個勤勉的考生,這副模樣十分相符。


    外麵光線的強度讓鹽原再度皺起眉頭,她在等著對方的回答。既然在昨天、今天連續闖入,想必有種確切的理由。還是像長穀所猜測的,純粹隻是菜鳥級的變態,


    等了十秒。等他回答等了三十秒。然而少年卻隻是盯著鹽原的臉,沒有要回答的意思。


    就在鹽原已經等不及,又要大叫起來的時候,少年徐徐地開口:


    「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離開了窗邊,這麽問道。嗓音和表情都很沉穩。


    「是我要問你才對!」


    鹽原吼了回去,將書包重重扔在地上。鹽原天天將所有課程的所有教材帶在身上,書包有相當的份量。一陣類似地震的震動傳遍了教室。


    「你騙得過其他學生,騙不過我這個風紀委員。你既不是虹原高中的學生,也不是神,對吧?」


    鹽原朝著對方用力踏出一步,大聲提出質問:


    「你現在就老實說,你的姓名,住址還有目的。」


    「我是不介意啦,你要叫做『女高中生a』也行。」


    少年這麽說道,沒有半點受到鹽原威脅的模樣。


    「不過我待的組織可是很注意細節的。要寫報告,清楚記載本名會比匿名或代號多得到一些分數。這就是組織的方針。真受不了,那些幹部難道是想搞懂所有人的本名?叫我們這些人,卻是用號碼在叫……啊,不好意思。跟你講了你也聽不懂。」


    少年笑著聳了聳肩。雖然用語很客氣,不過少年的話中卻帶了一絲輕蔑。那笑容對無法理解內容的鹽原有種瞧不起的意味。鹽原一陣火大,正從丹田運氣,準備嚷嚷得比之前還要大聲。


    「我叫鹽原友子——」


    咦?鹽原嘀咕了一聲。屏住呼吸,眨動著眼睛。剛剛吐出的聲音還有句子,跟心裏所想的完全不同。


    奇怪,怎麽會這樣?鹽原板起臉孔。嘴巴講出來的話不聽使喚,怎麽想都很古怪,鹽原卻沒有半點不悅的感覺。就像剛剛入學,向今後要當朋友的人互相自我介紹的時候一樣,不覺得緊張,隻有安穩的心情。這點很奇怪。


    「輕鬆多了吧,這是我的幹涉法。」


    有腳步聲傳來。少年背對著白光,走到鹽原麵前。少年嘴角浮現笑意,將單手拿著的成疊厚紙拿來翻閱。


    「我一直覺得,其他成員所用的自白能力有點沒品。算了,我的獨門工夫也是有些缺點。呃,話說回來……」


    少年用機械性的速度翻著紙張,攪動周圍的空氣,灰塵從鹽原的鼻尖飄過。


    「你叫鹽原友子是吧。不知道有沒有,虹原高中……『ー』、『ー』……找到了。」


    足足有好幾百張的紙,在少年的指尖底下停住了動作。少年看著紙麵,嘴角一彎,笑意變得更深。


    「哎呀,你是鎮定對象的同班同學。之前還沒碰到過這樣的人。嗯,說不定是件好事……我很高興。」


    少年從外套口袋取出原子筆,在紙上劃了一個大大的圈。少年正在說些什麽高興些什麽,鹽原完全搞不懂狀況。紙上密密麻麻排列著比米粒還要細小的字,根本看不到上麵寫些什麽。


    你是想怎樣?鹽原還沒來得及開口,少年就抬起頭來。用比鹽原要來得低的視線,挺起胸膛說道:。


    「我先聲明,我不付協助費。團體並不鼓勵我們向他人求助。所以拿不到經費。」


    「你在說什麽?」


    「我會幫你消除一項煩惱,用來當成協助費。不過我也隻會消除。你有什麽煩惱?應該有吧。高中生看起來悠哉,其實每個人都很苦惱。」


    少年用鼻尖發出訕笑。我跟你素不相識,為什麽非得向你坦承自己的煩惱?鹽原正要這麽回嘴,卻用力吸了一口氣。


    「我……」


    原本是想大叫,可是又開始講起毫不相幹的事情。她結結巴巴、老老實實地敘述起之前存在於心中的煩惱。


    鹽原一回神,原本近在眼前的少年已經坐在窗邊水槽的邊緣。厚厚的紙卷就擺在膝蓋上,少年緩緩地翻著紙張。


    「請問……」


    鹽原的喉嚨幹澀,聲音聽起來怪怪的。是一口氣講了太多的緣故。室內依舊溢滿著陽光,感覺像是過了很長的時間,又像實際上隻有短短數秒。


    「煩惱消除了嗎?」


    少年抬起頭問道。鹽原將冒著汗的兩手手心來回摩擦,側著頭思考。煩惱……煩惱。剛剛才在樓梯口叫人心情低落的事。就是那個。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事。


    這回鹽原把頭側向另外一邊,低聲說著。同班同學的鞋櫃。一條京介的鞋櫃。怠惰的同年級學生。在梅雨時期曾經幫忙處理過一次委員會的工作。隻是這樣。就隻是這樣的同年級學生,


    鹽原感到不可思議,之前為什麽會對一條京介那麽在意。不過是個違反校規的人嘛。就算想到他的臉,腦子裏還是有種莫名的安穩。別管一條京介的臉,還是想想他所犯下的無數違反校規的事項,重新檢討更冷靜、嚴格的指導方式。甚至還反省到之前的做法太溫吞了。會那麽溫吞,自然是因為對違反者抱有無謂的感情。不知道是覺得羞恥還是沒出息,鹽原的臉突然泛紅。


    「鹽原友子,你可以走了。」


    少年這麽說著,從水槽邊緣站起身來。


    「最近說不定還會找你協助。到時我會來拜托你。」


    「你指的是……什麽事?」


    「你不用在意。不要在意,今天就帶著清爽的頭腦,將心思放在讀書和委員會活動上吧。」


    「可是……」


    是該問他為什麽煩惱會消失,還是該向他道謝,就在鹽原感到困惑的時候,走廊那邊傳來嘈雜的聲音。聲音聽起來像是長穀的學生呐喊著:「我聽到講話的聲音,校外人士馬上給我滾出來」。


    鹽原轉往少年的方向,迅速說道:


    「其實這樣是不對的,不過今天就特別放你一馬。你快逃吧。要是被委員長逮到就麻煩了……」


    鹽原閉上了嘴。少年的身影已經從眼前消失,隻有水槽還在閃動著不穩定的光芒。


    沒有煩惱。沒有問題。什麽都沒有。砂島禮子這麽告訴自己,將浴室蓮蓬頭的開關扭開。


    冷水嘩啦啦地從頭頂淋了下來。禮子閉起眼睛,讓水噴灑在臉上。「虹原莊」是團體分配給禮子的公寓,既狹窄又老舊,在任務完成之前就住在這裏。房裏雖然有浴室,不過老舊的蓮蓬頭連溫水都沒有。成員原本就能對皮膚的感覺稍微加以控製,所以對水溫不是那麽在意。隻要有水可以衝掉身上的髒汙,其實也就夠了。


    禮子心裏明白失敗的原因。她在冷水底下睜開眼睛。是裝備沒調整好,加上隨之而來的少許焦躁。這些純粹隻是失誤。之前在擊退妨礙者時,自己也犯了同樣的錯。隻要調整好裝備就不會再發生,所以用不著煩惱。等到下次有機會,一定要成功。禮子扭著水龍頭,讓蓮蓬頭的水量變大。幾乎射穿皮膚的水滴敲打著全身。洗掉了沾在頭發和臉上屬於他人的血。


    禮子把水關了,走出浴室。三坪大的單位並沒有專屬的換衣地點。她撿起扔在浴室入口的毛巾,擦拭著身體。這時禮子突然察覺。室內還有別人的氣息。


    「既然來了,就出來吧?不過可沒有茶水可以招待。」


    禮子對著榻榻米起毛邊的和室這麽說道。室內隻有一台前住戶所留下的手提電視,除此之外就沒有任何家具。榻榻米上麵扔著禮子脫掉的衣服,鐵棍狀的特殊裝備就丟在房間角落。四處都沒有人影。


    像在回應禮子的招呼,一抹人影突然出現在衣櫃拉門的前麵。那是個穿著黑色外套的年輕女子。看樣子是想無聲無息地隱匿行跡,不過同樣身為成員,禮子三兩下就識破了她的存在。


    「你好,出任務辛苦了。」


    成員一見到禮子就露出笑容。塗著鮮紅色口紅的嘴唇不以為意地撇了撇嘴。


    「團體那邊最近沒事?」


    禮子對成員的笑容不予理會,麵不改色地說著:


    「昨天有人不請自來地跑來激勵我們。」


    「噢,鐵定又是那小鬼。那家夥隻要自己的專業遇到瓶頸,就去幹涉別人的任務。大概是種解悶方式。話說回來,這間房間別說茶水,根本什麽都沒有。」


    成員撥著瀏海,用狐疑的視線將房間整個看過一遍。卷著大波浪的頭發披在穿著外套背部,在昏暗的室內閃著茶金色的光芒。成員不經意地踏步往前,將禮子的外套和衣服踩得一團亂。


    之前聽人說過,雖然她的年紀看起來差不多二十歲,事實上卻隻比禮子大上一歲。登錄號碼是403000002。在禮子加入團體時,她就已經身為成員了。


    「我不打算住太久,沒帶什麽額外的東西。」


    禮子這麽回答,撿起內衣穿在半幹的身上。成員的臉隨著視線轉了回來,見到禮子,笑意又加深了一層。不過卻沒有要從禮子衣服上頭把腳挪開的意思。


    「重點是這回的任務。你未免花了太多時間。整整失敗了兩次……對吧?」


    聽到這樣不友善到接近露骨的語氣,禮子回瞪著成員。


    「你該不會……」


    雖然都是成員,女子和禮子並不是什麽友好關係,不過倒也算不上敵對。僅僅隻是彼此認得的夥伴,交談次數也是少得可憐。


    這樣的她再怎麽閑,也不可能在禮子出任務的時候前來探望。禮子察覺成員來到房裏的意義,低聲說道:


    「是來監視我吧?」


    「你要加把勁啊……呃,你叫——啊,對了對了,砂島禮子。」


    成員在禮子的外套上頭坐下,開玩笑似地笑了起來。


    「那家夥叫什麽名字?登錄號碼403000029……哎呀,都被處分了,不重要。你原本負責監視他,在將他處分之後接下任務。要是你被處分,我就是派來的第三人。幹部也在歎氣,說為了消滅一個人耗掉太多人力。」


    成員用指尖敲著禮子的鐵棍,打了個嗬欠。水滴從禮子的發尾滴落,滑到臉頰。說到最先被派來的音無浩一,幹部打一開始就沒期待他能完成任務。禮子是為了對音無進行監視及處分,並接下任務,才會跟那個無能的家夥同時被派到這個小鎮。


    眼前的女子會現身來監視禮子,理由就像她所說的,是因為禮子連續失敗了兩次。第一次是在和對象接觸之前,受到對象妹妹的阻撓。第二次是雖然可以直接對對象展開攻擊,不過卻無法讓他斃命。要是第三次再失敗——禮子皺起眉頭。禮子將音無浩一處分是在不久前的事。他被夥伴用武器殺害,屍體就丟在那裏。後來被光流脈使者的組織接收,進行腦內探索。


    不過自己沒必要擔心。在衝澡時就已經想出敗因了,所以下次絕對會成功。禮子低頭看著榻榻米上的成員。


    「你放心,不會有你出場的機會。如果不想馬上回幹部身邊,要不要去觀光殺點時間?鎮上沒什麽好看倒是真的。」


    「事情會搞砸,你認為是裝備沒調整好,對吧?」


    那名成員輕撫著鐵棍,這麽說道。她那雙邊緣有一圈長睫毛的眼睛,瞬間閃爍著銳利的光芒。


    「這個特殊裝備會遵照使用者的意誌,從硬度到破壞力都能自由自在地調整。甚至能讓對方一擊斃命,不,原本就該期待在一擊之後結束。砂島禮子,你三兩下就把403000029處分掉,那個男的不懂得使用裝備,但是你不同,你是優秀的成員。為什麽反而無法殺死那個對象?」


    「是裝備沒調整好。」


    「真是這樣?」


    成員站了起來。黑色外套的衣角劇烈搖晃。


    「你應該知道吧?要是對殺害對象抱有親密感情,成員的裝備和特殊能力就會違背本人意願,難以發揮作用。」


    聽到對方的話,禮子發出短促的笑聲。


    「我是知道,不過那又怎樣?你是說我的情況就像這樣?」


    「瞧你的表情,根本就沒搞懂。」


    成員輕輕敲著窗戶上的霧麵玻璃,聽著清脆的回音,百無聊賴地說著:


    「我是都無所謂啦。不論你對那個光流脈使者是喜歡還是討厭,或是麵對昔日好友會下意識手下留情的愚蠢成員,還是純粹再三失誤的無能成員,對我而言都一樣。」


    「你錯了,我不是那樣。」


    禮子堅決否定,成員給她一個柔和的笑容。


    「那你還在猶豫什麽?快點把他處理掉。要是在你後麵被派來,老實講,還真傷腦筋。在這麽寒冷的季節要到這麽荒涼的小鎮,實在很麻煩。」


    「我剛剛已經說過。你放心,不會有你出場的機會。」


    「那就快動手吧。我隻是有點擔心,心想你是不是還抱著指望,希望能和那個光流脈使者一起得到幸福之類的。」


    成員就說了這麽一句,然後開始往房間出口方向走。從禮子身邊穿過時,成員臉上露出明顯的嘲笑。


    聽到玄關大門關上的聲音,禮子對著榻榻米呼了一口大氣。在臨去之際,成員注視的是禮子下腹部的傷痕。兩年前在事故現場被勸導人員救出時,禮子拋下這裏的傷勢,優先選擇讓負傷的手臂徹底獲得治療。或許是延遲處理的關係,憑著勸導人員的能力,還是在下腹部留下醜陋的傷痕。


    不過禮子可是從死亡深淵被拉回來的成員,這樣的傷其實算不上什麽。禮子用力呼出一口氣,拿起被踩扁的外套。沾了水滴的手指不聽使喚地停在空中。


    「我哪可能得到幸福?」


    禮子呆呆地盯著自己的手指,低聲說道。隻要還活著,就絕對無法得到幸福。不過沒關係,是自己決定要這樣活著,要在團體之中存活。禮子這樣下定決心。


    要是真有死後的世界,能不能在那裏得到幸福?禮子突然問想到。要是一切都結束了,在死後的世界遇到那個人,自己一定要向他道歉。然後——禮子搖了搖頭。覺得坦承一切就會得到原諒,說不定還願意讓自己陪在身邊,這樣的期待未免也太過自私。


    禮子抓不住外套,就這樣在榻榻米上麵蹲了下來。老舊的榻榻米,根本吸附不了滴下的水滴。


    會作夢,是因為腦部在運作。腦部的工作是不受意誌控製的。不知道是累到極點,還是單純跟主人一樣嫌麻煩,在那天,一條京介的腦部所提供的夢,找不出什麽新的花樣。漫長的夢就隻有真實地描繪出過去的記憶。單調而平凡,安穩的日常生活。每天都充滿了寂靜。


    在夢裏頭,自己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是夢。雖然是幸福的夢,不過心裏明白終究要回到現實。所以才夢到一半就開口說道:夠了,用不著再看下去我也知道結局。現在就落幕吧,我不在意。


    想歸想,不過還是醒了。


    雖然這麽想,陽光還是那麽輕柔。


    陌生的天花板,身體還不熟悉的毛毯。不熟悉的這一幕讓京介困惑了一會,不過很快就回想起來。這是才剛搬來不久的本家高階人士專用集體住宅。十樓邊間的單位,這間是京介拿來當成臥房的房間。


    他維持著橫躺在床的姿勢,移動著視線。床上堆著自己從家裏帶來的行李。室內的空氣清潔幹燥,外頭的聲音還是一樣,半點都透不進來。


    透過窗戶可以看到亮藍色的天空。那是比早晨更接近中午的色澤。京介用還帶著點遲鈍的腦子,確認雲層已經散去。就在眨眼時,遲鈍的腦中有某個部位淡淡回想起在雲層散去之前,黑夜中發生過什麽事,自己又是在哪裏失去意識。京介用依舊殘留著痛楚的心,確認自己還活著。


    「原來我還活著?」京介低聲說著,然後歎氣。血壓低體溫低加上心情低落,原本以為是不是睡太多,後來才想到之前曾經失眠。這是無法治愈體質的第四階段。受了那麽嚴重的傷,那麽痛苦,體內充塞著濕答答的空虛感。結果卻還是活著。


    京介用後腦勺使力壓著柔軟的枕頭,閉上眼睛。就這樣隔著眼皮,稍微感受一下陽光。然後瞬間出現疑問。為什麽自己會這樣掙紮著活下來?答案顯而易見。因為下定決心要在沒有禮子的世界活下去。既然禮子無法活下來,那就連她的份一起,自己一個人活下去。因為這樣下定決心,所以身體才會拚命求生。


    雖然決心要獨自活下去,不過聽到對方說沒有你也無所謂,心裏還是會難過。京介睜開眼睛,望著壁紙細膩的花紋,心裏非常矛盾。說不定自己還沒有從失去禮子的事件中徹底站起來。自己自以為是地想著,要是告訴她自己的心情還是跟兩年前一樣,或許會有轉機。雖然之前已經看過許多事件,證明光憑當事人的感情是無濟於事,不過還是隱然認為,自己會不一樣。他心裏希望是這樣。


    「我太脆弱了。」京介低聲說著。沒有任何回應。隻有體內傳來的呼吸聲與心跳聲單調地響起。


    雖然不知道能不能動彈,不過京介還是先試著從床上坐起身子。嶄新床單的觸感毫不眷戀地離開了背部。身體的各部位都有一點痛,不過並不是很嚴重,身體很幹脆的聽從了命令。


    身上穿的是從家裏帶來的睡衣。完全沒有自己換過衣服的印象,看來是有人替自己換了衣服。大概是那位警護術者吧。京介皺著眉,卷起衣服下擺,確認上半身的傷勢。從心窩到腹部全都裹著厚厚一層繃帶。繃帶下麵傳來的是濃濃的消毒藥水氣味。往地上一看,蓋子開開的急救箱亂糟糟地擺在那裏。消毒藥水的瓶子昨天看到時還是新的,現在差不多已經空了。


    輕度治愈術對京介的身體已經無效。為了不讓無法治愈的體質加重層級,負責替自己處理傷勢的那個人,就隻用了繃帶和消毒藥水做了暫時性的處理。雖然身邊有人這麽機靈,不過真正叫京介感到意外的,反而是光憑這樣的急救處理就有辦法得救。既然得救了——那就表示在公園中被禮子毆打的傷,根本算不上是致命傷,傷勢遠比京介所想的要來得輕。


    為什麽?京介由繃帶上方撫摸著腹部。為什麽明明受到那樣的攻擊,卻還沒有被殺?難道是禮子手下留情——不可能,京介自己搖頭。


    空白的腦部緩緩開始轉動。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值得思考的事。完成任務、受到鼓勵的戰鬥方式。就因為被人救了一命,被賦予像成員這樣子的存活方式,你就非得那麽聽話?雖然禮子並沒有回答,不過團體究竟是什麽?


    就在再度產生疑問的時候,有人從外邊微微打開了房間的門。京介皺著眉頭,望向門的方向。從門的縫隙偷偷探出頭來的那個人,正是豐花。


    「京介……太好了,你醒了。」


    豐花確認過京介的模樣,原本擔憂的神情一口氣轉為明朗。豐花將門整個打開,穿著拖鞋啪嚏啪嚏地走進房裏。


    「你不是應該待在醫院?」


    京介眨著眼睛,仰望穿著水手服的豐花。這時好不容易才想起豐花在夜間公園奔跑而來的模樣。豐花在京介身旁坐下,微微挑起眉毛。


    「廢話。當然是溜出來的。我也要住在這裏。」


    「住在這裏……?」


    「那個擔任警護術者的大叔說,到了早上你就會醒。」


    豐花在床上使勁晃動著雙腳,然後出聲抱怨:


    「可是你老是沒醒,都快中午了。害我一直擔心。」


    「嗯……」


    「太好了。副家長說他傍晚要過來。」


    「副家長?」


    「今天清晨他有來過一次,不過對睡著的人說教也沒用,所以先回去了。原本也想對我發脾氣,不過因為沒時間,就說他還會


    再來。既然那麽忙,那就不要說教了嘛。」


    豐花不開心地皺起眉頭。深夜發生的那件事,警護術者想必已經向本家方麵提出報告。所以石田才會跑來「說教」。京介歎了口氣。雖然事前就被交代過不能擅自行動,不過京介還是沒遵守。不單單是說教,看來自己還得做好受到嚴重處罰的心理準備。


    「……京介。」


    豐花突然眼神朝上瞥著,出聲叫他。


    「說到禮子……」


    豐花的表情緊繃。嘴唇無聲地動了一下,過了一會才整個身軀麵向京介,這麽說道:


    「其實我可以理解,為什麽你要半夜外出。」


    豐花的嘴角動了一下,拉著膝蓋上的裙擺。


    「我也想跟禮子好好談談。在什麽都還沒搞清楚之前,我實在沒辦法這麽幹脆,因為受到攻擊就把她當成敵人。雖然被交代過不能插手事件,可是總不能放著不管。會從醫院那邊跑來這裏,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京介,你也是這樣吧?」


    豐花的瀏海晃動著,抓住京介的手腕。或許是沒怎麽睡,靠近一看,豐花的眼睛微微充血。


    「負責殺人的成員,這身分跟禮子實在太不搭了。音無曾經說過,成員如果想抽手就會遭到處分,自己還沒辦法解決自己的性命。既然如此,禮子就是在被迫執行工作。對了,說不定是被人洗腦,才會把我們給忘了……絕對是有什麽原因啦。」


    「豐花。」


    「幹嘛啦。」


    「手會痛。」


    豐花微微鼓起臉頰,不過還是緩緩放開了京介的手。


    「所以……我們還是要追蹤這個事件。隻要我們兩個好好努力,說不定就能讓禮子脫離組織,你不要再自己一個人行動。對了,你和禮子在公園裏說了什麽?是不是什麽話也沒說,單方麵遭到攻擊?」


    豐花的一邊耳朵上有個耳環,在陽光中微微發亮。京介盯著豐花頹喪的表情,不知道過了幾秒,這才隨著一聲歎息挪開視線。


    「抱歉。」


    「啊?」


    「現在能不能讓我獨處一下?」


    「啊……」


    「我累了。要是副家長一來,就算再不甘願也得聽他講話。所以在他來之前我想先休息一會。」


    「啊……那……」


    豐花的臉上閃過一絲畏怯,不過還是雙手一拍。


    「那我來幫你弄午餐。警護的大叔說你要是醒了,就要給你吃些營養的東西。」


    豐花裙擺搖呀搖地使勁站了起來。京介正想說自己沒食欲,豐花已經搶先開口,皺著鼻頭說道:


    「不能不吃。看看你的氣色,接下來是要怎樣正常行動?我可是費盡心思做了早餐。因為你沒醒,害我吃了兩人份。」


    豐花用力點頭,快步走出房間。很快地,廚房那邊就開始傳來慌慌張張的聲音。


    京介再度歎氣,剛手抵著額頭。頭痛,還得留意傷勢,不過還是有辦法活動。京介這樣自行判斷,離開了床鋪。將換洗衣物從背包裏抽出來,稍微想了一想,又放回背包。連其他亂糟糟的東西也一起塞進背包,拿起脫下之後就丟在那裏的製服。一陣不知名的香味,透過半開的門從廚房那邊傳了過來。


    殺人的成員,這身分跟禮子實在不搭。就算豐花不說京介也這麽覺得。說不定就能讓禮子脫離組織,京介也這麽覺得。就是這麽覺得,才會在深夜裏奔跑。不過禮子卻回絕了,說她並沒有那個意願。她說,她並不想回到京介與豐花的世界。看起來不像被迫接下任務,也不像遭到洗腦。帶著冷靜到叫人心痛的殺意。


    豐花要是知道了,也會跟著煩惱。煩惱之後會怎麽做?是希望昔日好友不要殺人?還是選擇將她當成敵人?依照豐花的性格,毫無疑問會選擇前者,然而不論如何選擇,京介都不想讓豐花再繼續受到傷害。自己這麽虛弱,要保護豐花,實在是沒半點把握。要是從京介身邊離開,豐花就不會被卷入事件。既不會被當成妨礙者殺害,禮子遵循的是團體所鼓勵的方式,也不至於綁架豐花,讓京介陷於不利。


    京介將手臂穿過製服的袖子,低聲說了句抱歉。在不知不覺當中,空氣裏的香味已經變成燒焦的氣味。


    在超大型的冰箱裏頭找到鮭魚切片時,豐花腦中就決定了午餐的菜單。奶油煎鮭魚是豐花的拿手菜。在第一學期的料理實習課曾經拿到過最高分的成績。做法大約都還記得,心想一定能成功。


    可是怎麽會變成這樣?豐花直盯著眼前的平底鍋瞧。原本應該用奶油將鮭魚切片煎熟,不知道為什麽,卻有一整麵是焦黑的。豐花這才想到,在料理實習課所得到的分數並不是豐花個人,而是包含豐花在內由全班所得到的成績。而且豐花當時是班上的試吃組。


    瓦斯爐的火力太強了。豐花嘟著嘴關掉瓦斯。外表看起來很美的廚房,火力設定卻做得亂七八糟。不及格的住宅。要是在自己家裏做,一定會成功得多,豐花自己點著頭,將冒著煙的魚片挪到盤中。其實她沒什麽做菜的心情,不過要是不找點事情來做,怕自己會胡思亂想。禮子果真對京介說了什麽,說不定禮子已經沒把京介和自己當一回事。豐花搖了搖頭,緊緊握住盤子。不能有這種念頭。不能有這種念頭,要為了今後的行動好好儲備體力。豐花重新打起精神,決定要弄出一頓很棒的午餐。


    豐花盯著盤子,繼而想起京介憔悴的神色,嘀咕了一會。這些燒焦的東西,真的有辦法轉成營養?也許該燙點青菜來當成配菜。豐花拿出馬鈴薯和胡蘿卜,切成適當大小,丟到鍋裏。水滾了,正要取出蔬菜,手卻在這時候滑了一下。鍋子一翻,滾水濺了出來,豐花在閃躲時手去撞到平底鍋,所有東西掉了一地。廚房裏滿是驚人的噪音。


    依照平常的習慣,豐花會想逃離現場。不過就算像平常那樣溜走,一向都是京介在幫忙收拾殘局,現在的他卻十分虛弱。這裏也沒有其他家人。豐花深深地歎了口氣。沒辦法了,隻好用抹布擦著地板,撿起掉落的蔬菜。她心裏決定掉到地麵的就放到京介盤裏。剛剛的噪音想必已經傳到走廊的另一端,京介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並沒有在廚房裏出現。


    擦好地板時,一個高亢而輕快的電子聲音在某處響起。聲音和家裏不同,豐花一下子難以分辨,不過似乎是玄關的門鈴聲。過了幾秒,電子聲音再度響起。副家長已經到了?豐花雖然有點害怕,不過還是拋下抹布擺出架式,急急地跑向玄關。從走廊經過時看到京介睡的房間門開了一條縫,馬上把它關好。


    玄關的門一開,站在門外的是家長遠峰。遠峰一見到豐花的臉,就用爽朗的表情這麽—說道:


    「嗨,從醫院裏開溜的少女豐花小姐。我早料到你會有這麽一招。」


    遠峰背後站著一名看似部下的男子,沒見到石田的身影。豐花思索著:


    「要來說教的不是副家長嗎?」


    「你說石田啊,剛剛還看到他在站前的立食麵店唏哩呼嚕地吃著山菜拉麵。豐花你要準備吃午餐?有股怪味。你在烤肉?」


    遠峰的鼻子皺了兩、三下這麽說道。豐花用手握住玄關大門的門把,好讓自己隨時可以關門,然後回答:


    「請問家長有什麽事?」


    「你不要一副那麽警戒的表情嘛。」


    遠峰苦笑著,用手扶住大門。豐花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他的手甩開。


    「你一定也是來說教的。就算叫你出去,你也不可能聽我的。這裏是你們擅自幫京介準備的家,京介的家就是我家。打出生以來就是這樣。」


    「豐花,你好凶喔。簡直就像野生動物在搶地盤。」


    遠峰帶著「幹嘛那麽凶」的表情,撫摩著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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