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屋頂上吹過,聽起來像是某種哭泣的聲音。泉見順也帶著傾聽般的神情,朝京介走了過來。京介反射性地將背包拋到地麵,握住用布包裹的玲洗樹樹枝。


    「你冷靜點。」


    泉見笑著說道:


    「我先提醒你,要是你對我展開攻擊,我會隱身逃走。到時後悔的人可就是你。」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像你這樣一臉警戒的表情,可是會加速消耗體力。我隻想在完全不受幹擾的情況下,來個和平的對話,完全沒有要和你對打的意思。我剛剛不是說過我討厭暴力?」


    泉見停下腳步。他將紙卷用單邊手臂夾著,舉起空出來的雙手。


    「你看看,我不像砂島那樣帶著危險的武器,這就是證據。我沒有藏任何東西。」


    泉見翻出外套口袋,還解開外套鈕扣,露出內裏。他做完這些動作,再度朝京介走了過來。


    「再者,受命將你消滅的人是砂島而不是我。就算有遭到鎖定的殺害對象,發動所有成員進行攻擊的情況還是十分罕見。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忙。」


    泉見在距離京介大約兩步的位置站定,重新扣上外套鈕扣。


    「我發誓,我沒有要殺你的意思。」


    京介還是把手放在術具的布上,留意對方的動作。泉見的所站位置和在公園麵對禮子當時相比,稍微多了點距離。正如當事者所說的,他的確沒帶武器,也感覺不到殺氣。不過對方可是團體的成員,不能掉以輕心。


    看來泉見就是目前在學生之間掀起八卦的那個人,不過這名少年來到虹原高中,究竟是有什麽目的?如果是為了來找京介,那就不需要在其他學生麵前出現。雖然他說要和京介談談,不過既然不想殺這個人,對成員而言還有什麽好談?


    「……剛剛那是…」


    京介維持原來的姿勢,向圍牆瞄了一眼,視線又回到泉見身上。雖然有滿肚子疑問,不過還是得一個個陸續解決。


    「剛剛那是什麽能力?」


    「你指的是空間隔離?」


    泉見的手放開鈕扣,這麽回答:


    「用你們光流脈使者的法術來形容,就跟結界術差不多。這力量會對空間產生作用,讓人無法從外部進入。同時也能避免對象從內部逃走。」


    聽了泉見的話,京介似乎下意識地板起臉孔。「你誤會啦。」泉見笑著這麽說道:


    「基本用法是這樣,我隻是解說一下。對,這是很基本的,一條。音無實在太笨,居然連這麽簡單的能力都不會用。」


    泉見用單手抓著很卷的頭發,望向圍牆前方。雖然身材、聲音都和年紀相符,卻三不五時會出現十分老成的動作。既然提到音無浩一,這名少年想必知曉事件的經過。京介默默地等著他說下去。


    「對了,說到砂島。你和砂島半夜在公園裏會麵時,我就在旁邊看著。你應該沒發現,砂島在進公園以前就使出空間隔離的招數。問題是……」


    泉見再度看著京介,刻意在某個時間點上停下對話。問題是——京介看著腳底下的水泥地,心裏思索著。問題是豐花跑進了那座公園。豐花兩手空空,實在不像在破解空間隔離的作用之後才出現。換句話說,力量打從一開始就失去作用了。京介回想起豐花出手阻止的時候,禮子曾經不甘心地嘖了一聲。


    「還有別的。」


    泉見將兩手插進外套口袋,這麽說道。然後他從京介麵前穿過,直接繞到背後。京介也隨著泉見的動作,整個人往後轉身。


    「例如隱身能力,雖然不能夠長時間維持,不過通常都能持續個幾分鍾。砂島卻連一分鍾都撐不住。」


    泉見在屋頂大門的前麵停下腳步,用指尖搔著後腦勺。


    「不過當事人卻似乎已經相當拚命。連額頭都冒汗了。」


    泉見的手離開脖子,握住了門把。確定門打不開,然後滿意地放開了手。


    「然後,最糟糕的是雖然攻擊成那樣,卻沒有讓你斃命,甚至沒有造成致命傷。」


    泉見將雙手背在身後,若有所思地挺起胸膛。


    「這就是證據,代表自身的殺意並沒有滲透到武器之中。事前就有前兆。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砂島也無法在一招之間殺死你妹妹。」


    「那是因為……」


    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開了要害。京介正要提出在醫院裏聽到的這個說法,泉見卻用力地左右搖頭。


    「當然了,要是你妹妹再慢點治愈,說不定會直接失血而死。不過卻不是砂島在一招之間殺了她。憑砂島的能力要說殺不死對方,實在不太可能。砂島在所有成員當中算是優秀的。要是維持這樣的成績,將來很有實力挑戰幹部寶座。結果卻是如此失態。雖然當事人聲明隻是失誤,不過她錯了。原因很簡單,一條。那是因為對手是你。」


    對方認為很簡單的原因,京介卻完全無法理解,隻好回望著泉見。或許是被聽眾的專注給取悅到了,泉見再度露出笑容。


    「雖然不見得所有成員都是如此,不過確實有許多前例,是對昔日的朋友下不了手的。一旦對對方有特殊感情,成員的裝備及特殊能力就會違反個人意願,難以發生作用。這在團體內算是普通常識。」


    「既然是常識……」


    京介撥開被風吹進眼裏的瀏海說道:


    「那就表示禮子明知道這件事,卻還是接下任務。」


    「這麽說是沒錯啦。不論對方是朋友還是親人,還是有不少成員能夠順利抹殺。幹部認為砂島也是如此,不過在我看來恐怕沒那麽容易。」


    泉見收起笑容,歎了口氣。


    「一旦加入團體,就會被要求拋下所有的過去,要是一個成員老是沉溺於過去,那就不會被交付正規任務。問題是就算拋下過去,對昔日的朋友沒了感情,還是有下不了手的時候。原因目前還在探討,不過有人說是陳舊的親密情感浸潤到成員的肉身,這是最有力的一種說法。」


    浸潤,這個形容詞仿佛在形容去不掉的汙漬,讓京介不自覺地垂下目光。可以感覺到泉見聳了聳肩。


    「不過砂島的情形,或許隻是因為她還掛念著你。」


    怎麽可能?京介還是垂著頭,然後搖了搖頭。她已經說得清清楚楚,就算自己不在世上,她都無所謂。雖然想像泉見那樣一笑置之,不過臉頰卻不聽使喚。京介發現在不知不覺間,自己的手已經從術具上移開。


    「成員還是有權可以拒絕任務。」


    泉見在門上輕輕一踢,再度朝京介的方向走了過來。


    「任務是可以中途放棄的。雖然成績會急速下滑,總比受到處分來得好吧?可是砂島卻卯足了勁,想完成這個任務。你應該會很難過,不過我認為現在不是沮喪的時候。」


    京介抬起頭來。泉見在還有幾步距離的地方站定。


    「除了她自己之外,沒人知道砂島真正的心意,不過可以看出她正站在生死的邊緣。砂島襲擊你兩次都沒有成功,團體應該已經收到報告,這時鐵定已經選好了她的繼任者。


    「繼任者?」


    「是啊。下次砂島要是還殺不了你,就會被繼任者處分掉,這下不就糟了?看到夥伴遭到處分,我也很難過。你覺得呢,一條?」


    泉見開心地露出微笑。風吹過來,圍牆發出刺耳的聲音。為什麽泉見看起來這麽愉快,京介實在是難以理解。


    「你到底有什麽目的?」


    京介重新抓穩術具,瞪視著泉見。


    這名很愛講話的少年,開始讓人感到羅唆。雖然他若無其事地說著京介無從得知的事情,卻又隱然給人一種欺騙的感覺。這名少年刻


    意在學校露麵,難道是為了來分享夥伴遭到處分的悲傷?


    「要是禮子遭到處分,你會很困擾吧。既然如此,為什麽你現在還不動手?」


    「你別亂講。我剛剛不是說好了,我不會殺人。」


    「那你到底想說什麽?要勸我自殺?」


    「勸了也沒用吧。你又不想死。」


    京介默然不語,泉見顫著肩膀笑了起來。救護車的警鈴從馬路那邊傳來,在風中逐漸消散。


    「一條,你在想什麽我都知道。你自己不想死,也希望砂島不要死。你正在找尋方法,對吧?」


    泉見再度打開厚厚的紙卷,這麽說道。這回他的手勢相當悠閑,像在翻著雜誌殺時間。京介握著術具,望著泉見輕鬆的表情問道:


    「成員難道還會讀心術?」


    「不是這樣。」


    泉見從紙卷上麵抬起視線回答:


    「我隻是在調查記錄裏看到你和砂島過去的關係。然後簡單揣測一下,再觀察你的臉色,就猜得八九不離十了。你的臉色啊,雖然積極的存活意願幾乎快要被煩惱整個掩蓋,不過對死亡的抗拒意識還是很強烈的。你這人的本質究竟是堅強還是脆弱,實在難以判斷。」


    「殺手還需要察言觀色的技術?」


    「一條,殺人不是成員唯一的工作。」


    泉見瞄了京介一眼說道。這是到目前為止,他聽起來最為自信滿滿的聲音。


    「要是除了殺人之外什麽都不會,那就隻能在殺人的部門拚命爭取成績。在團體裏頭,我的專業是針對成員的能力進行研究。目前在實驗可以為人消除煩惱與痛苦的能力。」


    「痛苦……」


    「是啊。不過我的工作算不上什麽。我不像你們會念咒語、使用藥物。我隻是對人進行幹涉、從外側切斷位在腦中的煩惱回路。」


    泉見望著紙卷中的某一頁,繼續說道:


    「不過就像我剛剛說的,我的幹涉法對夥伴及光流脈使者無效。要是有效,我現在就能將你和砂島的煩惱通通消除。可惜啊。」


    「幫這間學校的學生消除煩惱的就是……」


    「對,就是我。來到新的小鎮,我想收集新的取樣來統計。所以牛刀小試了一下。」


    泉見在紙上折了一角,在收起紙卷的同時閉上雙眼。


    「念書、人際關係、戀愛……人們有各式各樣的煩惱。不過卻沒找到我喜歡的煩惱。這是無所謂啦。畢竟在學校裏造成小小的騷動,我也不想再繼續嚐試。我不過是個成員,又不是神。」


    泉見睜開眼睛,打了個大大的嗬欠。


    可以為人們消除煩惱與痛苦的能力。原本以為團體就隻是個殺人集團,現在卻開始看到不同的麵向。京介覺得越來越無法理解,無聲地歎了口氣。


    「你想知道團體的事?」


    泉見這麽說道。京介回望著他,泉見似乎看透了對方的心情,笑意變得更深。


    「正式名稱是『久畫均精』。目前的最高階幹部叫泉見夏生。我說過敬重的人就是這位。最先留意到你的能力,將之視為危險的也是他。關於團體的細節還有你被視為危險的理由,全都寫在這裏。」


    泉見用輕鬆的口吻回答,從紙卷裏撕下其中一張。就連動作也很隨性。


    「沒什麽關係。就我所知道的,在不礙事的範圍之內你盡管問。」


    泉見將紙張往京介的方向一扔,這麽說著。紙張迎著風飛到胸口,京介反射性地將它接住。那張邊邊折了折角的白色紙張列出大量蠅頭大小的文字。不知道算不算文章,成排文字確實是由漢字組成,字體卻歪斜得厲害,京介完全看不出上麵寫了什麽。


    「看不懂吧。」


    泉見哼出一聲鼻息。


    「我整整花了半年才有辦法看懂。要不要我透露一些容易讀懂的內容?不過話說回來,你應該更想知道讓你和砂島都不用死的方法,對吧?」


    看到京介將手裏的紙揉成一團,泉見開心似地眯起了眼睛。


    「看你的表情很有戒心。」


    「真的有那種方法?」


    「我不是在唬弄你。我是真的知道幾個不錯的方法。為了你和砂島,我可是拚命想了好久。」


    泉見走到圍牆前麵,用腳尖輕輕踢著水泥地板。


    「一條,我來虹原的目的,是因為我想幫助砂島。團體並不鼓勵成員之間彼此互助,所以我不能大剌剌地出手幫忙。不過看到優秀的夥伴遭到處分,還是覺得悲哀。」


    踢著地板的聲音單調地響起。像是在配合這個聲音般,泉見以缺乏抑揚頓挫的口吻繼續說著:


    「我的性格是有囂張的一麵,一直很容易被周遭的人疏遠。在進到團體之後,這點還是沒變。因為專業和其他成員不同,或許也招來周遭的嫉妒。不過砂島把我當成一般人。你應該也很清楚。砂島真是個很體貼的人。」


    京介手裏的紙張發出細小的沙沙聲。泉見朝自己的腳尖方向點頭,然後繼續說道:


    「我要先謹慎說明,我們雙方並沒有所謂戀愛感情。你可以放心。」


    「你不用特地說明……」


    「就算沒有這一點,對自己好的人遇到困難,還是會想出手幫忙。要是能代替她就好了,可是我沒有受過殺人的專業訓練,事實上還很討厭暴力……剛剛也見識到你拒絕死亡的意願。」


    泉見的話聲和腳步都停了下來,仰望著京介。


    「這些話絕對不能讓最高階的人聽見,對我而言,不想死的人就不該死。所以我提出的方法,請你務必考慮。」


    泉見側著頭,擔心地說著:


    「這樣算不算理由?」


    「……算吧。」


    「不過當然不是免費提供。我把你想要的方法告訴你,相對的,你也把你的事情告訴我,可以嗎?」


    「你想知道什麽事?」


    「古代術啊。不然還有什麽?」


    泉見笑了起來。踢地板的動作似乎弄掉了鞋帶,泉見單膝蹲下。


    「除了殺人之外沒有其他本事的人,就隻能在殺人的部門賺取成績。相反地,我隻是因為不會殺人,所以才擁有其他專業。要是想在專業以外的範圍得到分數,就得涉獵其他領域。難得眼前就有珍貴材料,所以想針對古代術進行調查。」


    「……原來隻是材料?」


    「要是你覺得不中聽,那我道歉。不過我認為是個不錯的主意。針對你的能力進行調查,說不定就能證明在某種條件之下它並不危險,對於包含團體在內的整個世界,它還是能影響到未來的。你的組織並沒有用這種方式在處理古代術吧?就隻會一下子禁止使用,一下子基於個人欲望與體製又突然解禁。」


    泉見綁鞋帶的手停了下來,露出征求同意般的表情。京介沉默不語。午休結束的鈴聲,緩緩隨著風飄了過來。


    泉見壓低了姿勢,雖然理所當然,不過個子看起來是比站直的時候要來得小。雖然能言善道,也表示他擔任成員的經曆比禮子還久,不過還是比京介年幼。京介這才想到,既然現在身為成員,那就表示這名少年曾在過去麵臨到某種方式的死亡,才會隸屬於團體,在那裏找到了存活方式。獨一無二的生存之道。


    京介越來越無法厘清自己的心情,深深地歎了口氣。團體和成員都是敵人。不過就因為禮子待在那個世界,京介的認知就輕易被扭曲了。學生的嬉鬧聲遠遠從下麵樓層傳了過來。


    「突然聞聽到這些,你也很為難吧。」


    泉見站了起來,雙手插進外套口袋。


    「要針對你的能力進行調查,就得請你前往某個設施。要讓最高階人士所決定的殺


    害對象活著接受調查,那就不太可能用到團體的設施。除了要尋找地點,調查方法也還沒確定,不知道究竟得花多少時間。在這段期間之內,你就相當於失蹤。」


    泉見靠著圍牆這麽說道。圍牆有那麽一刹那,蹦出了閃著白光的顆粒。


    「我給你時間考慮。這樣吧,你要是接受,那就今晚十二點再來學校一趟。我也需要一些時間準備,所以這樣剛好。既然你是真心想知道得救的方法,我就得好好準備,然後再把方法告訴你。」


    京介咬著嘴唇,沒有馬上回答。泉見看來也不著急,再度翻開了紙卷。


    「你們組織裏的重要人物是不是交代你們,不準和成員進行個人接觸或交易?那你可以放心。空間隔離基本上是用來拘束對方,不過隻要妥善運用,就能用來進行秘密對談。我的空間隔離是完美無缺的。」


    「……是嗎?」


    「真沒勁的回答。看來你還是不信任我。」


    泉見翻著紙張,胸前微微上下起伏。


    「也難怪啦,畢竟我們今天才剛認識。你一定在想,要是真的想幫忙你和砂島,為什麽還要交易,應該馬上將方法免費告訴你才對。不過要請你諒解,為了在團體裏活下去,有很多事是非做不可的。不過我相信你。畢竟你是砂島曾經喜歡過的人。」


    泉見說到這裏,終於閉上了嘴。京介仰望暗沉沉的天空,歎了口氣。


    他反覆呼吸,整理腦中的思緒。雙方都不用死的方法。自己真的要輕鬆上鉤嗎?雖然口氣和善,也表現出意圖協助的姿態,不過這名少年畢竟還是團體成員。京介實在不知道能對他信任到何種程度。就連判斷力無法運作,京介都分不清是因為自己累了,還是天生如此。


    今晚十二點。就算不去跟泉見交涉,說不定還是能找到方法突破僵局。靠自己的力量,去分析泉見所給的那張紙的內容,找出團體的所在地點,和發出殺害指令的泉見夏生會麵,這也是一種方法。不過紙張內容的真實性無法確定,就算有它的真實性,自己也沒那個時間。禮子一定也想在近期之內完成任務。至於本家那邊的調查人員,也不可能一直沒有動作。


    紙卷被風翻動的聲音像在催促似地敲著京介的耳膜。京介做了個深呼吸。將手裏的紙搓成一團塞進口袋。望著麵帶微笑等候回音的泉見,微微點頭。


    「好吧。在十二點之前,讓我考慮一下。」


    「這樣嗎?那我等你的好消息。屆時我會卯足全力,給你一個完美的方法。」


    泉見抬起下巴露出了笑臉。那副模樣,就像孩子拿到心愛物品的表情。


    「我想你應該知道,這件事不要對別人提起。要是你把夥伴或管理本局的人一起帶來,我就會取消交易。」


    「我知道。」


    「砂島那邊我會隨便撒個謊,跟她說是團體的命令,要她今天先不要行動。」


    泉見啪地一聲收起紙卷,背脊離開了圍牆。


    「我會讓正門和校舍的門鎖開著。負責監視你的術者,我也會漂亮地把他絆住。」


    泉見朝屋頂大門的方向走,側眼看著京介。


    「如果你接受我的條件,請把古代術專用術具帶著。和你現在拿的不一樣對吧?今晚說不定會直接前往設施。」


    「……我知道。」


    「好吧,一條,希望我們後會有期。」


    泉見衝著自己的台詞微笑了一下,握住門把。大門一開,站在對麵身穿水手服的學生,就發出短促的驚叫聲。把眼睛瞪得圓圓的,來回看著泉見與大門的學生正是豐花。


    泉見一看到豐花的臉,就回頭望著京介。他朝著京介的眼睛看了短短幾秒,然後走往校舍的方向。京介心想,泉見的意思應該是別把這人帶來吧,然後歎了口氣。豐花還來不及喘口氣,就挑著眉毛跑了過來。


    不知道是從哪裏跑到這兒,豐花臉上冒汗,瀏海和製服蝴蝶結也翹得亂七八糟。胸前抱著用和紙包裹的棒狀物體。


    「剛剛那個人是誰?你的朋友?」


    或許是覺得泉見有點可疑,豐花眉心緊蹙地這麽說著。錯身而過的時間就隻有短短幾秒,看來並沒留意到外套的款式。京介默默地搖了搖頭。就算彼此是家人、雙胞胎、術者搭檔,有數不清的原因,奇怪的是她總能順利找到自己的所在,然後飛奔而來。雖然被救過許多次,唯有這一次,豐花的野性直覺叫人感到沉重。


    「這個就先別提了……」


    豐花用鼻子大力吐氣,將手裏的東西往地上一丟,雙手抓著京介的胸口。


    「我們已經說好要一起追查事件,你就不要悶聲不吭地離開,人家會擔心的。警護大叔說你的氣息消失在校舍裏,朋友說看到你走向屋頂,門又打不開。我還以為你受夠了,已經往下跳了耶。」


    豐花這麽嚷嚷,將京介的上半身搖來晃去。


    豐花的雙眼雖然充血濕潤,不過沒像在醫院的時候放聲大哭。京介再次搖頭,將豐花的手推開。他想起在校慶的時候,那名從屋頂往下跳的拜咒能力者。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結束生命。


    「那是……」


    京介看著被豐花拋出去的東西。那是自己放在公寓裏的古代術專用術具。根據本家術具管理部的公文內容,記得是要自己在有什麽萬一時,用古代術來攻擊成員。


    「家長要我把它交給你。」


    豐花不悅地這麽回答。


    「不過你用不著管他,是我要來追你的時候,被他強迫帶著的。之後再拿去還他就好了……」


    「我自己拿去還。沒關係。」


    京介將豐花的話打斷,撿起掉在地上的術具。他剝開了和紙,凝望著漆黑色的玲洗樹樹枝。


    黑色的術具。胸口閃過一絲莫名的不安。京介因為校慶事件負傷時,術具就曾吸收大量血液而暫時變色。


    豐花神色一變,擔心地喊著京介。


    「你怎麽啦?」


    「……沒事。」


    「先進去吧。這裏好冷,會感冒耶。」


    京介被豐花拉著手臂,無言地點頭。


    那時玲洗樹的樹枝,就像這樣染成了黑色。


    在屋頂練習護身用的結界術。京介對豐花和警護術者這麽解釋。


    警護術者沒說什麽。根據規定,他並不能幹涉京介在公寓和學校裏的行動。


    京介他們沒上下午的課,離開了學校,因為豐花主張「要以事件調查為優先」。不過警護術者跟前跟後卻讓豐花相當不耐煩,偷偷說著:「一回到家,就來進行甩掉警護大叔的作戰」。回程的天色越來越暗,氣溫也驟降了好幾度。


    一回到公寓,副家長正用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模樣等在那裏,對著京介整整說教了四個小時。在這四小時之中,光是這句「過於缺乏身為術者的自覺以及對生命的責任感」,石田就足足說了五十遍以上。石田整整演了二百四十分鍾的獨腳戲,對於在深夜的公園裏所發生的事,並沒有要求說明。在說教地獄裏頭,京介身旁的豐花是最疲倦的。


    直到天整個都黑了,副家長才好不容易離開。疲勞困頓的豐花認為「還是先吃點東西補充能量」,於是就用恐怖且笨拙的技術開始弄起晚餐。豐花想好的菜單是西式蛤蜊煮白菜,之前在食譜上看到時就很確信自己做得出來。不過做到一半卻說「忘了作法」,然後丟給京介。京介也不曉得作法,隻好隨便弄一弄。調味料隻有醬油跟味酣,所以味道是日式的,不過在用餐途中豐花似乎並沒有發現。


    不論是用餐途中,還是餐後漫無目的看電視的時候,豐花都一直講個沒完。咱們來為事件調查擬定方針吧,把甩掉警護大叔的作戰也包括在內。豐花神情嚴肅地


    說著。雖然滔滔不絕地擬出各式各樣的作戰,不過除了說法和順序稍有不同之外,結果全都導向「打倒團體救出禮子」。京介找了個藉口,意思是聽石田說教聽到耳朵很痛,現在無法專心,什麽都想不出來。


    豐花打著嗬欠走到廁所之後,京介又把泉見拿給自己的紙確認過一遍。內容還是完全看不懂。


    夜就這樣靜靜地轉涼,漸漸地越來越深。


    老舊公寓「虹原莊」二樓、三號室。砂島禮子打開近乎毀損的大門,屋外的空氣讓肩膀瞬間顫抖了一下。逼人的寒氣圍繞著全身。成員已經做過體質改造,不至於凍死,不過極度的冷熱還是會降低身體的機能。


    不想再浪費時間了,禮子抬頭望著沒有星子的天空,吐出白色的氣息。就算想浪費時間,周遭的人也不會允許。禮子重新戴起和氣息同樣色澤的手套,使勁握住鐵棍狀的裝備。


    才向外麵走廊踏出一步,禮子的靴子前端就踩到一張紙。大概是傳單之類的吧。不論是披薩或喬麥麵,自己都不會叫外賣。禮子的房間並沒有電話。禮子把紙一踢。紙翻到背麵,紙上出現的並不是外賣的菜色,而是簡單的文字。那是和禮子一樣身為成員的泉見順也筆跡。禮子詫異地把紙撿了起來。


    讀了紙上的字,禮子露出更加難以理解的表情。禮子把紙塞到外套口袋,快步離開了虹原莊。


    一條既沒有街燈也沒有行人的昏暗道路,前方有三個男人就擋在那裏。雖然對方並沒有報上名字,不過禮子馬上就識破他們的身分。那是光流脈統轄管理本局派來的術者,目的是對成員進行調查。或許是對找到禮子的住處感到得意,三個人眼帶血絲地正在說些什麽。反正一定是宣戰之類的話,禮子不予理會。


    術者同時向禮子襲來。雖然虹原莊又老又窄,不過這下子也得離開。禮子在嘴裏嘀咕,用右手握住武器。沒那個必要,隻要把這些人幹掉就沒事了。禮子站在原地,揮動著武器。右邊。左邊。正麵。總共三下。悲鳴聲響起三次,三道血花在黑夜中飛散開來。


    就在轉過轉角時禮子這才想到,不論如何,一旦任務結束,自己還是得和虹原莊道別。


    根據說明書指示,急救箱裏的安眠藥是用來改善初期失眠,隻有促進睡眠的效果。京介加在豐花食物裏的量也完全依照規定。不過這時候的豐花卻是臉頰抵著起居室地板,整個睡到不省人事。


    看著豐花睡到沒半點聲音的模樣,京介雖然有點不安,不過轉念一想,豐花原本就累壞了。昨天在醫院睡得很熟,不過又從醫院逃走來到這裏。今天看起來睡眠不足,為了找京介,她還汗流浹背地跑到學校。從疲勞到入睡,自己都得為這一連串的原因負起責任,於是京介將豐花送到西式房間的床上。


    距離十二點還有一點時間。京介將丟在床底的急救箱拉出來,重新為上半身的傷口抹上消毒藥水。這時瓶子裏已經整個空了。


    京介坐在房間角落,不自覺地凝望豐花的睡臉,在心底思索著。這個雙胞胎妹妹既羅唆又愛逞強,還一天到晚跟在後頭。在兩年前聽到禮子意外身亡後,京介就天天過著不知所措、茫然而窒息的生活。即使是在這樣的時候,豐花還是吵鬧個沒完,拉著京介參與日常生活,結果京介隻好勉強地持續應付現實。問題是,現在就隻能自己一個人去麵對。


    京介將泉見交給自己的那張紙又拿起來看。雖然看不懂內容,不過回味著在屋頂所聽到的話,在腦中加以整理。團體。正式名稱是「久畫均精」,成員擁有特殊能力,從事殺人與殺人之外的工作,由幹部以打成績的方式來給予評價。至於組織的構造,就跟京介所屬的本家十分類似。不過本家的最高目的是維持與發展光流脈這個係統,相對之下,團體的目的就無法得知。


    泉見順也的專業是針對能力進行研究,目前正在嚐試的是為人消除煩惱與痛苦的能力。泉見所敬重的最高階人士留意到古代術並感到畏懼。於是對京介下達誅殺指令。泉見為了不讓夥伴禮子遭到處分,同時擴展自己的研究領域,向京介提出交易要求。可以讓自己和禮子都不用死的方法——究竟是什麽樣的方法?真的有辦法得救?京介把紙丟到地上,徐徐吐出積存在肺裏的空氣。


    豐花在床上翻了個身。不知道是不是睡眠深度有了變化,豐花一直來回翻身,不過卻沒醒來。京介直起身子,為豐花重新蓋好毯子。看看時鍾,距離十二點還有三十分鍾。


    搞不好是陷阱。雖然泉見再三強調他不會殺人、討厭暴力,說不定他擁有超乎尋常的攻擊力。泉見的空間隔離很完美,適合用來秘密會談。不過能力的基本用途還是用來殺害對方。說不定這是在為禮子鋪路。雖然禮子的武器對昔日的朋友難以產生作用,唯一的問題不過就是無法一招斃命。要是泉見代替禮子使出空間隔離,京介就無法逃脫。就算再遲,在天亮之前禮子都可以完成任務——京介歎了一口氣,將所有思緒拋在身後。不論再怎麽想,都隻得出失望的結果。說不定真有那個可能,泉見所說的都是真的,不是什麽陷阱。不想死的人就不該死,京介想起泉見的笑容。


    京介看了一下時鍾,確認過時間,然後俯視豐花的臉。不論結果如何,自己沒有半點商量,還用安眠藥來尋求脫身,豐花是絕對不會原諒的。她至少要氣一個禮拜,就算氣消了,還是會常常翻舊帳,硬是把做飯的工作推到自己身上。不知道要等多久,這個受罰的日子才會到來。就算眼前不是陷阱,既然要為泉見提供協助,那就暫時見不到豐花。


    白天要離開房間時嘀咕的那句話,京介在快要說出口之際又咽了下去。等下回見麵再道歉吧。隻有強迫自己這麽想了,


    京介隻帶著古代術專用的術具,離開公寓。大廳的警備人員今晚還是一臉嘲諷地站在那裏,沒有和京介攀談。


    外麵吹著濕度很高的風。灰暗的雲層正用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流動。東方的天空甚至可以看到紫色的閃電。說不定等會就要下起大雷雨。京介抬頭再看了一下閃電,朝著虹原高中邁開步伐。


    之前隻要走個十步就會開始察覺警護術者的動靜,今晚卻遲遲沒有現身。泉見說過會阻止他,不曉得是用什麽方法。就在他思考著轉入細小十字路口時,有輛車開到京介麵前,無聲無息地停了下來。


    「你好。」


    副駕駛座的窗戶開了,一名中年女子采出頭來。那是忘了幾天前,在本家附屬醫院曾經見過的女醫生。女醫生是代理家長來會見進入無法治愈體質最終階段的入院患者,當時的醫生卻在這種時候找上門,不知道是為了什麽事。京介將玲洗樹樹枝挪到身後,默默地點了點頭。


    「不好意思,半夜突然來訪。我正在等你,有點事想跟你談談……」


    女醫生側著頭這麽說道:


    「你要出門嗎?」


    「有點事情。」


    「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可以稍微談一下嗎?」


    「下次吧。我在趕時間。」


    京介說著,開始繞到車身後方。不過後座車門卻被打開,像要擋住去路般,一名看似本家職員的男子走下車來。


    「拜托你了。」


    女醫生的聲音從京介背後傳來。回頭一看,女醫生也跟著下車。女醫生單手提著銀色手提箱,臉上浮現的是緊張的神情。


    「新的調配方式已經完成了。不過還沒得到家長認可,能不能請你親自試用一下?」


    「什麽意思?」


    「要是再不成功,高階人士所訂定的計劃就會受到阻礙。剩下的資料並不可靠,想請你提供協助家長又不同意,調配組的成員個個都很苦惱。拜托你了。」


    女醫生快步走近。京介完全搞不懂狀況,皺起眉頭。


    女醫生停下腳步,將手提箱抱在胸口。閃電在比之前要來得近的地方閃了一下。女醫生手中閃著整片金屬性的光芒。手提箱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打開,裏麵排列著好幾十支針筒。在閃光之後遲了幾秒,天空那邊響起低沉的雷鳴。


    京介不自覺地想從女醫生的方向往後倒退,職員卻抓住了他的肩膀。京介整個人都被揪住,無法動彈。女醫生向職員用力點頭,從手提箱中拿起一支針筒。


    「這藥要是有效——」


    女醫生望著細細的針尖,低聲說道:


    「要是有效,你就用不著再受苦了。你什麽都不用想,隻要打倒砂島禮子這個成員就行了。」


    「咦……?」


    「要是再重複無謂的戰鬥,繼續受傷下去,你也很痛苦吧。無法治愈的體質會越變越嚴重。這麽做對你好,對本家也好。家長是這麽想的。我也是這麽想。」


    女醫生用瞪視般的眼神盯著京介不放。針筒朝著眼前逼近,讓京介回想起之前被人注射藥物,被迫使用古代術的事情。這個女醫生和家長的意思,是要自己像那時候一樣使用力量?


    京介像要甩掉女醫生的聲音似地使勁掙紮。不過職員的手勁很強,女醫生一臉苦澀地舉起針筒。


    「這種話由我來講,或許並不合適……不過你用孩子氣的執著再繼續猶豫下去,隻會給許多人帶來麻煩。」


    女醫生伸出她的手。


    一道黑色的光芒在頭頂爆開。光芒近似閃電。京介抬頭一看,視野被黑色光芒劈成了兩半。女醫生發出短促的悲鳴,整個人往後倒。手提箱從女醫生手中落下,好幾支針筒就這樣滾向遙遠的地麵。


    背後隨即響起了悲鳴。扣在京介肩膀上的力道,在呐喊聲中應聲解開。京介回頭一看,倒吸了一口氣。職員正額頭出血地倒在地麵。身邊站了一名身穿黑色外套的女子。女子手中握著類似鐵棍的武器。女人撥著帶有波浪的長發,眼尾上揚的眼睛從職員轉到了京介身上。


    原本還以為是禮子出現,不過並不是。年輕女子用肆無忌憚的眼神看著自己,京介卻對她沒有半點印象。不過女子的服裝與裝備,則毫無疑問是成員的所有物。


    「你們的自己人似乎討厭你啊。」


    做成員打扮的女子紅唇一撇,笑了起來。


    「為什麽最高階人士要忌憚這種家夥?遠遠看來是個一般小鬼,湊近一看,果真是個再平凡不過的高中生。不過呢,跟砂島禮子或許還挺相配的。」


    成員將鐵棍扛在肩上。凶器表麵映著街燈的光,閃著黑色的光芒。


    職員在成員腳下發出呻吟。看樣子人還活著。京介反射性地想跑過去,卻被成員舉手製止。


    「你在幹什麽?快走啦。那家夥可是很認真的,約好的時間要是遲到,說不定會發脾氣。雖然曾經被人打破頭,腦子還是硬梆梆的。」


    「你指的是誰?」


    看到成員很可笑似地笑了起來,京介這麽問道。對方的表情瞬間轉成不悅。


    「廢話,當然是那個性格囂張、裝模作樣的研究家小鬼。」


    「……你是說泉見?」


    「對啦對啦,就是這個名字。那個小鬼突然跑來找我幫忙。要我將今晚當你警護的人、企圖阻撓的人通通攔住。不過倒在那裏的男人還有女人,他們都隻有暈倒而已。差點就忘了手下留情。要是和任務無關卻殺了人,到時候被人抓到,可是要受懲戒的。」


    成員懶洋洋地抬起下巴。京介心裏想著,這女人外表看似年輕,實際年齡卻很難猜,


    不過這不重要。京介重新握緊玲洗樹的樹枝,盯著成員瞧。這名成員是受泉見之托而來。是泉見特地從團體那邊把她找來,還是她帶著其他任務來到虹原,所以將她找來?答案如果是後者,那這名成員就有可能是禮子的「繼任者」。


    「我也討厭這種麻煩事。」


    成員回瞪著京介說道。看來她已經看穿了京介的視線與思緒。


    「是那個小鬼拚了命要我幫忙。說什麽氣我的朋友很少,找不到別人幫忙氣其實我也不算是他的朋友,不過要是把他惹毛了,去向最高階人士打小報告,那也很麻煩。真是的,『死法』悲慘的人,性格也很扭曲。」


    「死法的意思是……」


    「一個人會變成成員的關鍵事件啊。」


    成員一副連這種事也不懂的神情,拂著肩上的發絲。


    「那個小鬼啊,在好幾年前曾經被人欺負而差點沒命,碰巧被勸導人員給撿回去。好幾十個同年級學生用膠帶綁住他的手腳,在隆冬的夜裏扔到學校的遊泳池。看他的性格,多少可以猜到被欺負的原因……咦?那他在『死亡』之前性格就很扭曲啦。」


    成員抬起的下巴又回到原位,自顧自地點頭。聽到不堪的話題,京介自覺地歎了口氣。泉見會說他討厭暴力,這種觀念看來有跡可循。不想死的人就不該讓他死,這會不會是從自身經驗得來的主張?不論音無浩一還是禮子,團體找來擔任成員的全是這樣的人。藉由這樣的成員,企圖將並不想死的京介殺害。


    「我扯太遠了。」


    成員用鐵棍前端指著十字路口前方,語帶恐嚇地這麽說道:


    「既然懂了那就快走。要是他把你遲到的理由怪到我頭上,那就更麻煩了。」


    「用不著你提醒,我自己會走。不過我能不能再問一個問題?」


    「你很羅唆耶。啊,對了,我是砂島禮子的繼任者。我還得負責監視那家夥,我很忙耶。」


    成員用鐵棍敲著路麵,露出蠻橫的笑意。


    「下次再遇到你,我可是會二話不說就先劈了你。敬請期待啊。」


    京介再度回望對方的眼睛,然後避開倒臥在地的職員身軀,開始往前跑。


    自己正要違背本家的指示,瞞著本家和成員進行交易。由那個人為自己開路。事到如今,京介有種更深的感覺,覺得自己說不定會背叛組織。


    女醫生所講的話又在耳朵深處蘇醒。一個人的猶豫不決,會給許多人帶來麻煩。這點我明白,所以才會奔跑。


    雷聲逐漸地越來越接近。


    京介抵達高中時,位在正門附近的時鍾剛好指向半夜十二點。在街燈映照下,可以看到滑軌式的大門留下三十公分左右的縫隙。就在京介穿過縫隙,走進校園的瞬間,街燈跟著熄滅、後方的大門無聲無息地自動關上。


    京介在黑暗中回頭望向大門。門的高度就隻到京介肩膀附近,他要是有意願,三兩下就能爬得過去。不過泉見已經設下空間隔離,要爬牆逃走恐怕不可能。京介在門前轉身,開始走往校舍方向。在行走之間,腳底不斷傳來枯葉沙沙作響的聲音。


    他這才猛然想起,對方交代自己十二點要來學校,卻沒指明詳細地點。抬頭看著校舍,馬上發現煩惱是沒必要的。在黑影幢幢的校舍中,隻有一扇窗正亮著燈光。雖然四周很暗,抓不到正確位置,不過看起來是在第一校舍的二、三樓附近。京介朝樓梯口的方向走去。


    不出所料,樓梯口的門也是開著的。料想不到的是這一幕,有好幾個女學生正站在門的兩側。原本以為校舍裏除了泉見之外沒有別人,穿著製服的女學生卻站在那裏閑聊。女學生們高談闊論、三不五時發出爆笑的模樣,就跟白天沒什麽兩樣。


    雖然詫異不已,京介還是從女學生身旁穿過,走進了樓梯口。一看到京介的臉,女學生們就開始交頭接耳起來。「你看那個人。」「什麽啊?」「好像是離家出走。」「應該是吧,你看臉色那麽難看。」女學生們高聲笑著,用力把門關上,然後跟在京介身後。


    「你們……」


    京介轉身對她們


    說話,女學生卻對京介視而不見,熱烈地談著某些話題。


    京介轉過頭來,再度望向樓梯口內側。這時看到的這一幕,卻更叫人懷疑起自己的眼睛。明明是半夜十二點,卻出現了一大群學生。往學生餐廳方向狂奔的學生。朝著體育館方向快跑的運動社團社員。聚集在走廊高聲閑聊的人群。從走廊那邊打打鬧鬧,朝這兒跑來的成群男學生。雖然人聲嘈雜,走廊卻完全沒有燈光,從窗口望出去,天空確實也是整片陰暗的夜色。京介感到十分困惑。


    是哪個班級今晚特別舉行課外活動?不過學生的行動卻沒有順序。就算想找個人來問問原因,也沒人會搭理京介。


    雖然覺得可疑,不過京介還是決定先放著不管,往走廊方向前進。人聲鼎沸的隻有樓梯口附近,左右兩邊走廊都是一片寂靜。


    有燈光的教室是在二樓吧。京介稍微找了一下,然後走向樓梯。這下子原本各憑己意喧鬧走動的學生,全都跟在京介後麵。加上之前的女學生,背後有二十名左右的學生排成一列。男生女生的數目大約一半一半,雖然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列,還是分別跟前後的人漫無秩序地閑聊著。京介忍不住感到思心,在樓梯中間停下腳步。


    就算想問這是怎麽回事,還是一樣沒人在聽。既然無計可施,那就怎麽樣都無所謂吧,京介心知沒人在聽,自己低聲說著。要是學生打擾到交易,泉見應該會想辦法。京介暗自這麽決定,然後走上樓梯。學生們雖然吵吵嚷嚷,還是用同樣速度緊緊跟隨著京介。


    一來到二樓,馬上就找到目的地。在短短的走廊後麵有間關著大門的教室,燈光從裏麵透了出來,流泄在地麵。京介直接走往門的方向,緩緩將門打開。


    那是一間安靜的房間。空教室中既沒有講桌也沒有課桌椅,光禿禿的地麵堆著一些舊教材和垃圾般的長條狀木材。房裏散布著塵埃,空氣中有股黴味。


    「一條,你好。」


    沒有窗簾的窗邊傳來人的聲音。泉見穿著和白天一樣的服裝,麵帶微笑。泉見身旁有個大型水槽,應該是已經沒在使用的物品。尺寸足以將整個人放入的水槽正裝滿了水,水麵在日光燈底下發出寒光。水槽邊站了一個女學生,是和京介同班的風紀委員鹽原友子。


    「十二點零五分,遲到五分鍾。」


    鹽原挑眉大聲怒罵。她快步從啞然無語的京介身邊穿過,移往教室大門的方向。


    「今天可要嚴厲處罰。惡意遲到的要處以死刑。來,你們快點進教室。進來之後不準講話。」


    鹽原一如往常,用風紀委員的口吻呐喊著,將吵吵嚷嚷的隊伍帶到室內,然後用力把門關上。教室裏轟然一響,餘音才剛消失,學生的閑聊也跟著戛然而止。一間教室明明容納了這麽多人,為什麽會安靜到叫人感到耳朵刺痛的程度。京介回望著隊伍。隊伍已經散開,學生各自隨性地站著,全都低垂著頭。鹽原也維持著同樣的姿勢不動。這一幕看起來就像有二十具穿了製服的人體模特兒排列在那裏,讓人難以置信,在短短十幾秒前他們都還能夠自由活動。


    「夜裏的學校,是不是有點恐怖?」


    一回神才發現,泉見就站在京介旁邊。泉見抱著厚厚的紙卷,帶著悠閑的笑意,凝望著成群的學生。


    「為了不要讓你感到恐懼,我特地把它弄得熱熱鬧鬧。他們都是讓我消除過煩惱的學生。明明不是朋友,卻會聽你的話,這種感覺實在不錯。」


    雖然不覺得他會因為身處夜間而特別留神,不過泉見的聲音確實比白天要來得小聲。刻意自製的語尾帶著愉悅的波紋,足以表達出泉見的心情。


    泉見向難以理解的京介靠近一步。卷起紙卷,突然收起了笑意,這麽說道:


    「一條,我對你隻說了一個謊。」


    「說謊?」


    「嗯。用虛張聲勢來形容,應該會比較正確。我說自己正在嚐試可以為人消除煩惱與痛苦的能力,事實上,前幾天才被幹部要求停止。原因很簡單,就是研究發展的速度太慢。要是持續研究的事被人發現,到時會遭到斥責。」


    泉見把筆從外套口袋裏拿出來,在紙上寫了些什麽。是個很大的圈圈。


    「關於這項能力的研究,目前已經進行到某種程度。但是我很清楚不論再怎麽努力,最後力量都不會作用在自己身上。當然也就沒有繼續下去的意願。」


    「可是,你的能力不是已經完成了?」


    京介來回看著那群安靜到異常的學生,這麽說道:


    「這些學生宣稱在見到你之後,煩惱就消除了。」


    「我隻是將證實到一半的方法加以變化,拿來用在他們身上。」


    泉見收起紙卷,用力聳了聳肩。


    「再過幾天他們就會發現,雖然感覺像是切斷煩惱的回路,不過事實上煩惱卻沒有消失,依然存在。或許由我來說並不適合,不過要輕鬆地消除別人的煩惱與痛苦,除了神之外,沒人可以辦到。」


    泉見恢複原來的神情,視線依序在京介手中的術具,與京介的臉上挪移。


    「我們也該進入正題了。你會來到這裏,那就表示你同意和我進行交易囉?」


    泉見依然帶著笑意,盯著京介的眼睛。閃電從窗戶外麵劃過,窗玻璃在雷聲之中微微震動。震動漸漸轉為雨聲,強勁的雨風開始敲擊著窗戶。


    京介握著玲洗樹樹枝徐徐點頭。泉見表情不變地跟著點頭。


    「是嗎?我就知道你會答應。幸好地點是約在這裏。你得跟學校做個告別。」


    「這個就先別提了,你先把禮子和我都不用死的方法告訴我。」


    「你不要焦急,我一定會告訴你。但我得先向你報告一件事。」


    泉見又用筆在紙上寫了些什麽。雙重的圓圈。


    「為了要對你的能力進行調查,我稍微找了一下,想看看有沒有哪個設施可以使用,不過實在找不到合乎條件的地點。於是隻好直接使用團體的設施。」


    「這樣不妥當吧?」


    「是啊,你可是殺害對象,要把你活著帶到團體裏麵,確實會有問題。不過我想這個方法應該是穩當的。」


    就在泉見說完的此刻,之前一律低頭沉默的學生突然間動了起來。學生們再度開始閑聊,各自用自然的動作撿起地上的長條狀木材。他們個個帶著愉快的神情,往京介的方向逼近。


    約有五個男學生在歡呼後同時撲了過來。京介正要避開,另一群卻揮著長條形木材繞了過來。不知道是誰揮出的長條形木材擊中肩膀,京介發出呻吟,其他學生笑著揮出手上的物件。頭部和背脊從四麵八方遭到毆打,京介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被人包圍。就算意圖反擊,將近二十名學生,動作全是隨性而沒有規則,根本找不到破綻。


    心窩被人擊中,一陣踉嗆之際,長條狀木材又襲向腹部。傷口刺痛,京介膝蓋一彎,學生開心地跟著鼓掌。


    「一條,你還好吧?」


    泉見的聲音從學生所形成的人牆外麵傳來。京介忍著痛抬起頭來。泉見的臉笑得比其他人都還要燦爛。


    「雖然個別的學生沒什麽力氣,不過聚集這麽多人,你就難以抵擋了吧。這群人出手隨性,比計劃性地進行攻擊的不良份子集團還難纏。而且他們做得很開心,所以既不會累,也沒什麽罪惡感,不論你給了什麽臉色,他們都不會停手。」


    「你對他們做了什麽?」


    京介這麽問著,有某人的長條形木材從他臉頰劃過。是鹽原。鹽原一如往常,用燃燒著使命感的表情將長條形木材握在手裏。旁邊有個女學生將鹽原推開,擊中京介的後腦勺。視野瞬間變暗,看不到泉見的臉。


    「


    沒什麽啦。隻是將不成氣候的能力運用一下。」


    泉見推開學生所形成的人牆,靠了過來。


    「我將腦子裏的煩惱與痛苦的所在位置,暫時用其他念頭來取代,看起來就像原本的東西消失了,跟詐騙差不多。被置入的念頭就是今晚十二點要來幫我。我本身不喜歡使用暴力,需要有人來幫我動手。」


    好幾個男學生同時擊中京介的腹部。傷口整個裂開,痛覺像撕裂般擴散到上半身。京介拚命抓著幾乎要從手中滑落的術具。


    「夠了,就先這樣吧。」


    泉見環視著學生大聲說道。攻擊陡然停止,雨聲又回到了京介耳中。


    「再打下去會死人的。我答應過一條不會殺他。」


    學生們同時拋掉手上的物件。比雨聲還要大聲的聲響穿透地麵,接連不斷地響起。


    京介正要起身,好幾隻手卻抓住了他的衣領。學生們邊瞎扯,還拉著京介的身體往前走。京介雖然想抵抗,身體卻無法動彈。看到眼前有波光閃動時,京介的身軀已經被學生扛了起來。下個瞬間,學生們把手放開,京介就整個人隨著術具被拋進冰冷的液體當中。這才發現自己被扔到水槽的水裏。自己的血液伴隨著氣泡,在水中靜靜地散開。這幕情景真是萬分寂寥。


    「讓你久等了。我來說明可以讓你和砂島都不用死的方法。」


    京介從水麵探出頭來,看到泉見正托腮低頭看著自己。


    「首先,今晚我會將砂島的任務給搶過來。雖然會讓團體蒙羞,不過搶別人業績來成就自己的卑劣行為,在成員之間還是常常發生。隻要結果是順利的,雖然幹部們並不鼓勵,不過還是會默認。任務被搶走的人也不會受罰。這麽一來,砂島就能避開處分。」


    泉見背後的學生應該不曉得事情始末,卻在恰恰好的時機發出了喝采。水裏的寒氣讓京介顫抖起來。雖然也想離開水槽,被學生打到發疼的手腳,在冷水之中卻不聽使喚。


    「接下來要講的是怎麽樣救你。」


    泉見將托著腮幫子的手從右手換成左手,繼續說道:


    「奪走任務的我,並不是專門殺人的成員。所以就算殺不了你,也不會受到太多責備。不過,我總不能什麽事都不做。這時有個可行方法,就是我所提出的古代術調查。既然不殺你,我就把你當成調查材料帶回團體。當然了,我會依照約定把你活著帶回去,不過總得為幹部留點麵子。你會被當成行李看待,就請你多多包涵了。」


    泉見伸出空著的右手,碰觸水槽的水。水麵晃動,包圍著京介身軀的水溫直線下降。不知道這樣算不算一種空間隔離,水槽裏滿滿的水發出聲音開始凍結。


    「你放心。這種水是特別的,再怎麽冷心跳都不會停止。」


    泉見的手離開水麵,甩著指尖的水滴這麽說道:


    「不過一旦結凍,意識無法恢複的機率相當高。」


    京介感受到一陣危機,試圖移動在水槽底部開始結凍的雙腳。馬上有個學生跑到水槽附近,毆打京介浮在水麵的腦袋。受到這份衝擊,京介的腦袋也跟著沉到凍結的水中。吞進去的水在氣管裏頭結凍。雖然在痛苦之中想回到水麵,不過冰塊已經包裹全身,無法改變姿勢。學生的歡呼聲再度從遠方傳來。


    「一條,怎麽樣?這方法很不賴吧?這下子你跟砂島都不用死了。相信我是對的吧?」


    泉見透過水槽側麵對京介這麽說著。站在玻璃對麵的泉見,用不可思議的開朗神情笑了起來。


    「我再另外教你一個方法。你可以用古代術攻擊這裏的學生。這些人隻是受我控製,是無罪的平凡人。據說隻要用法術傷害無辜的人,你的組織就會將術者能力封印來作為懲罰。能力被封印並不會讓你送命,你一旦失去能力,最高階人士也不會再將你視為危險人物。一條,你覺得哪種方法比較好?啊,看來你已經無法回答了。」


    笑聲、鼓掌聲還有雨聲。一切全被冷冷地鎖上,距離京介越來越遠。在不透明又過於寒冷的視野之中,從術具、自己的身體、體內所流的血到吐出的氣息,全都變得冰冷而僵硬。


    泉見會有怎樣的煩惱?腦子從正中央開始麻痹,就在無法顫抖的狀態下,京介猛然想到這點。在隆冬的夜晚,被人丟到學校遊泳池的那一天。他是想把這件事給忘了,還是希望這回變成攻擊的那一方?


    為什麽泉見會那麽開心?為什麽自己非得被嘲笑,留下這樣的回憶?京介完全不懂。


    這方法很不賴吧?泉見笑了起來。


    那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所有思緒都凍結了。


    背部傳來一陣被人踢到的衝擊,讓豐花睜開了眼睛。


    自己正躺在床上。不屬於自己的毯子還有枕頭。身體周遭的東西全都吸收了豐花盜汗的汗水,有點濕潤感。


    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是作了夢?還是什麽都沒夢到?頭重重的,眠睛內側很痛。豐花反覆眨動著眼睛,視線飄向暗蒙蒙的室內。窗外一片陰暗,雨聲嘩啦作響。就如天氣預報所說的,傳來可怕的雷聲。扔在地上的時鍾,顯示的時間已經超過十二點。寒冷的空氣帶著一絲消毒藥水的氣味。


    窗外閃過紫色的閃電,轟隆聲加上震動,讓房間跟著搖晃。豐花的意識在衝擊之中轉為清明,整個人從床上彈了起來。慌慌張張地環視周遭。沒看到京介。


    豐花從床上跳了下來。腳踩到掉在地麵的紙張,一滑之下差點跌倒。整個人撲過去抓著門把,飛奔到走廊。其實不用找,瞬間就能察覺四處都沒有京介的氣息。就在豐花嘴唇顫抖的時候,玄關的門鈴聲響起。


    豐花跑向玄關,把門打開。不過豐花的期待卻落空了,站在門外的是穿著西裝的高大男子。是副家長石田。或許是傘沒遮到,石田肩上的布料濕到都已經變色。從他背後傳來的雨聲,比透過窗戶傳來的還大聲。


    大半夜的,副家長要來繼續說教?豐花看著石田的臉,一股怒氣自動升起,不過嘴裏吐出的話卻虛弱到連自己都覺得意外。


    「京介他不在。」


    「你哥哥人在哪裏?」


    幾乎和豐花同一時間,石田表情凶惡地問道:


    「警護術者還有來找你哥哥的醫生和職員,被打倒在公寓附近。名為砂島禮子的成員也采取行動,殺害了負責對成員進行調查的三名術者。你哥哥跑哪兒去了?」


    石田還沒講完,豐花就從副家長身邊穿過,跑了出去。走廊外頭有個不曉得是住哪間的中年女性,正遠眺著雷電,發出「哎呀——」的感歎聲。豐花用讓中年女性再度瞪大眼睛的速度跑了起來。


    在傾盆大雨中,豐花咬緊牙根往前跑。衣服沉甸甸地掛在身上,鞋子裏也浸滿了雨水,根本無法判斷自己這一刻是踩在地麵還是踩在水中。天空每隔幾秒就發出閃光模糊視野。豐花直直往高中跑去。回想起白天在校舍屋頂找到京介時,他臉上那副苦惱的表情。豐花奔跑的路上既沒有其他人影,也沒有車輛。


    豐花來到正門前,馬不停蹄地跑向大門。門雖然整個關上,不過隻要翻過去就沒問題。就在心裏想著不要在雨中滑倒——然後伸手過去的時候,一陣觸電般的痛覺從鐵門傳到豐花的指尖。痛覺透過手臂傳到腦部,豐花驚訝地往後倒,一屁股坐在水窪裏頭。


    豐花有好一會都無法動彈,隻能茫然地被雨淋著。要說是靜電,那也太強了。似乎也不是打雷。她再次伸手,同樣受到衝擊,這回可是整個人都倒在水窪之中,而且手腳麻痹站不起來。


    「這小鬼好蠢。光流脈使者缺乏學習能力。」


    頭頂傳來女人的聲音,豐花抬頭一看。長發女子撐著黑傘,用冷冷的表情俯視著豐


    花。女人穿的是黑色外套,沒有撐傘的那隻手握著一根長長的鐵棍。


    是禮子的夥伴——?豐花想站起來,脊椎骨卻喀啦作響,隻挺起了上半身。或許是對豐花踉嗆的模樣感到有趣,女人高聲笑了起來。


    豐花低著頭,女人外套的衣角在眼前晃動。豐花咬緊牙關、調整呼吸。那個在屋頂錯身而過的矮個子少年,對了,那個少年不也穿著同樣的黑色外套?水窪表麵映出豐花的臉,扭曲得十分厲害。


    「那個小鬼,這回的空間隔離倒是挺賣力的。」


    穿著成員服裝的女人從豐花身旁穿過,走向大門。成員用鐵棍前端在門上敲了幾下,然後轉向豐花,彎起嘴角。


    「我這下不是來得正好?要是你再摸第三次,大概就會燒毀神經然後掛掉。」


    「你是誰啊!」


    豐花仰起頭瞪著成員說道。自己吐出的氣息,在雨中染成了白色。浸在水裏的下半身,讓人有種體溫漸漸被奪走的感覺。


    「京介人在哪裏?那個小鬼指的是和你穿同樣外套的男生對吧?為什麽會冒出禮子以外的成員?你們想對京介做什麽?」


    「好羅唆的小鬼,不要嘰哩呱啦亂叫啦!」


    成員拾起一隻腳,用靴子鞋底朝豐花下巴一踢。豐花的頭撞向地麵。嘴裏發出的悲鳴消失在水窪之中。


    「我哪知道他在裏麵幹嘛!」


    成員用鐵棍戳著豐花的鼻頭,帶著不耐煩的語氣這麽回答。


    「哎呀,大略都猜得到啦。那個小鬼每次搶走別人的任務,都會用同樣的方法來虐待殺害對象。那個人在團體的房間就擺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冰塊。雖然當事人說那是工作空檔時的消遺,不過我看根本就是一種病態。」


    「什麽嘛,什麽意思啊。好好回答我的問題啊。」


    「我這不是在回答你了?就算現在靠冰凍勉強活下來,遲早液體也會腐敗,結果還不是得死。」


    「你說誰會死?」


    「對了,你是對象的妹妹?看你嘰哩呱啦的,跟那家夥都不一樣,害我都忘了。仔細一看,臉長得還真像。」


    成員把豐花的問題拋在一邊,笑了起來。


    「要是我在這邊把你給殺了,就當成是砂島消除了妨礙者,沒什麽問題。」


    「什麽啦……你講了半天,是在講什麽啦。」


    「我已經懶得手下留情了。你就先走一步,去等你哥哥吧。」


    成員舉起了鐵棍。凶器的影子隨著閃電從上空中一閃而過。豐花忍不住閉上眼睛。


    眼皮的另一端響起金屬互擊的尖銳聲響。臉頰有那麽一瞬間感受到類似火花的熱度,除此之外並沒有痛覺來臨。豐花徐徐睜開眼睛。一抹穿著白色外套的人影站在豐花身前,用自己的武器擋住成員的鐵棍。


    「禮子……」


    豐花低語著,被雨打濕的背影卻沒有回頭。白色外套的主人向成員跨出一步,握著武器的右邊手臂這麽一揮。刺耳的聲音響起,成員的鐵棍飛向空中。連傘也因為反作用力滾到了地麵。


    成員嘖了一聲,把手伸向凹折的傘。砂島禮子就站在豐花斜對麵,望著身穿黑色外套的夥伴。雨從禮子的發梢滴了下來,在臉頰上形成水滴。


    「你在做什麽?」


    豐花還來不及搭話,禮子就先開口。聲音雖然平靜,眼神卻很淩厲。那是豐花從來不曾看過的表情。


    「你的工作應該是監視我才對。」


    「就是殺殺時間嘛。」


    成員把傘撿了起來,歎著氣說道:


    「反正你拖拖拉拉,我想沒什麽事好做,所以就答應小鬼的請求。既然被逮到,那我就收手啦。」


    「泉見順也在校舍裏,對吧?」


    「好像是。」


    「我的殺害對象也在裏麵?」


    「你說是,那就是囉。」


    禮子的外套衣角一翻,跑向大門。雖然豐花在背後叫她,不過禮子並沒有回答。禮子並沒有停下腳步,用鐵棍往門上一揮。白光一閃,鐵門在一擊之下崩毀。禮子踢開塵屑,朝著高中校區飛奔而入。


    「哎呀——小鬼的空間隔離被你給毀啦。真是粗魯的家夥。」


    成員在豐花身旁這麽說著,撐起傘邁步走往門的方向。她哼著歌,拿起鐵棍敲著地麵。豐花慌慌張張地起身,從成員身旁穿過,跟在禮子背後追了過去。手腳的麻木感在奔跑之間逐漸恢複。


    「禮子,等等我!」


    豐花在樓梯口的位置追上了禮子。禮子對豐花不理不睬,直接穿著鞋走進校內。豐花雖然一直被濕答答的鞋子絆倒,不過還是拚了命在後麵追。


    「禮子,你跟其他人不一樣吧?」


    豐花對著禮子的側臉不停呐喊:


    「那些人全都殺人不眨眼,不過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是被逼的。你是來救京介的吧?所以剛剛才會對我……」


    「你別搞錯了。」


    禮子狠狠地瞪著豐花,將水滴從臉頰上甩掉。


    「剛剛出手救你,是因為屍體要是莫名增加,報告寫起來會很麻煩。對我而言,你早就不是朋友了。」


    「你騙人。」


    「我沒有騙人,接下來我所要做的就是完成任務。我不想被別人奪走任務。就這麽簡單。」


    「你騙人!」


    「我沒有騙人,我會殺了他。」


    禮子的背影漸行漸遠。白色的背影爬上樓梯,消失在豐花麵前。不知道過了幾秒,豐花這才發現不是禮子加快速度,是自己停下了腳步。


    豐花捶著自己硬梆梆的膝蓋,奔跑起來。穿過樓梯,可以看到走廊前方有單獨一間教室正亮著燈光。水滴從禮子身上滴落到走廊,一點一滴地,持續到開著沒關的大門那裏。


    豐花衝進教室,倒吸了一口氣。教室裏有一大堆人。明明是半夜,卻有二十名左右的學生穿著製服,往窗戶方向不時鼓掌或發出笑聲。這是怎麽回事?豐花皺起了眉頭。雖然乍看之下氣氛相當歡樂,卻叫人完全無法安心。感覺很詭異。雖然想倒轉回頭,不過禮子確實進了這間教室。豐花抹去額頭滴落的水滴,對著學生的背說著要對方讓開。


    學生正忙著喝采,誰也沒有回頭去看豐花一眼。豐花又叫了一聲,不過還是沒有反應。豐花於是推開學生往前走。被豐花推開的學生也隻是笑著,並沒有抱怨。


    就在穿越學生人牆的同時,前麵窗戶的外麵有雷電一閃而過。在閃電的照耀下,放在窗邊的長方形物體出現了陰影。豐花一開始還以為那物體是棺材。不過再度凝神一看,成群學生正盯著瞧的是個巨大的水槽。那是什麽啊?豐花甩掉再度流到眼角的水滴,朝著水槽靠近一步。底部那邊似乎看得到什麽。抱著玲洗樹樹枝的京介正閉上眼睛,沉在水槽底部。


    豐花喊著京介的名字,跑向水槽。靠近一看,水槽內部滿滿的水有一半左右染上血色。豐花想把手伸到水中,指尖卻被堅硬的水麵給擋住了。水麵已經整個結凍。


    豐花用拳頭敲著水槽的側麵。透明的玻璃沒有半點動靜。學生在後方發出原因不明的歡呼,讓豐花的焦躁更添了幾分。地上有根長條形木材,她撿起來往側麵敲,結果卻還是一樣。學生的鼓掌聲越來越大聲。


    「我一開始就說過,叫你別多管閑事。」


    背後傳來禮子帶著怒氣的聲音。豐花跟著轉身。禮子正在窗前和矮個子的少年對峙。穿著黑色外套的少年露出近似嘲笑的表情。


    「砂島,看你全身都濕了。虧我還特地給你寫了紙條,說今晚會下大雨,最好不要出門。」


    「這是我接下的任務。你不要來搗亂。」


    禮子用被雨打濕的


    鐵棍朝地麵重重一敲。豐花的身子忍不住一縮,站在禮子麵前的少年,卻連眼睛都沒眨上一下。


    「我可是在為你著想。」


    「我說過了,這叫多管閑事。」


    「是嗎?那你就快點殺了他啊。」


    少年將雙臂環抱在胸前。那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和他矮小的身材實在不搭。豐花除了默默盯著兩名成員之外,什麽也不能做。


    「你就劈開那個水槽,無所謂啊。現在對象既逃不了也無法移動。隻要兩眼一閉,就劈得下去吧。對了,你不看對方的臉,成功率應該會上升吧?」


    「泉見,你好像把我當成傻瓜。」


    「你不要誤會。我隻是擔心你。雖然得取消和一條之間的約定,不過是你做的選擇,那也沒辦法。」


    少年從鼻尖哼了一聲,笑了起來。學生跟著鼓掌。


    禮子的鞋底嘎地一聲,朝豐花的方向轉頭。豐花緊緊抓著水槽邊緣,搖了搖頭。


    「不可以……禮子,你快住手。」


    禮子走了過來,無言地把手搭在豐花肩上。細長的手指掐入皮膚,豐花皺起了眉頭。雖然勁道並不是那麽強,不過豐花卻無法抵抗。豐花三兩下就從水槽邊被人拎開,推到後方少年的腳邊。


    「你是砂島從前的朋友?」


    名為泉見的少年低頭看著豐花,這麽說道。豐花朝泉見一瞪,少年就露出更加愉快的神情。


    「既然如此,砂島要做的事,你就別出手阻止。我們所待的世界,要是不像這樣一件件地完成任務爭取成績,就不會被當成人看。既然你也待在光流脈使者的組織,應該大約能理解吧?」


    豐花並沒理會泉見,兩手往地上一撐,站了起來。朝著正和水槽對峙的白色外套身影狂奔。


    禮子舉起了鐵棍。雷電狂響。窗口射進來的光線讓凶器和禮子失去了色彩,地鳴在豐花腳底晃動。


    鐵棍穿透了水槽。發出類似悲鳴的聲音,玻璃和冰塊的碎片飄散在空中。學生可能把它當成紙做的雪花,高聲歡呼、跳上跳下地擋在豐花的前方。豐花雖然高聲阻止,卻沒有半個人聽見。


    在學生的對麵,可以看到京介正仰躺著倒臥在地麵。意識似乎還沒恢複,濕透的肩膀微微顫抖著,變色的嘴唇吐出白色的氣息。手裏的術具表麵結了一層白色的冰。


    禮子的凶器朝京介的身軀揮了過去。豐花再度對著禮子呐喊,聲音卻被學生的喧鬧聲徹底淹沒。禮子不斷揮動著鐵棍。京介表情扭曲,吐出的白色氣息夾雜了紅色物體。豐花拚了命踢開學生,抓著禮子的背。


    「別阻擾我!」


    禮子高舉武器,回頭盯著豐花。那是寫滿殺意的表情。是豐花從沒見過的模樣。看到那張臉時,豐花心裏感受到的,就跟禮子在走廊丟出來的那句話一模一樣。


    對我而言,你早就不是朋友了。毫無疑問,這是豐花自己的心情。


    多麽苦澀。


    耳邊傳來豐花的聲音。


    京介靜靜撐開被冷到異常的水沾濕的眼皮。視野整片白茫茫的,看不清楚。不曉得豐花在不在身邊。不過可以察覺四周正充塞了各式各樣吵雜的聲音,還有自己的身軀正冷到不由自主地顫抖。


    豐花的聲音。雖然不敢肯定,不過總覺得打出生以來,最先聽到的就是豐花的聲音。不對,應該是在出生以前。京介有種微妙的記憶,覺得還在母親肚子裏的時候,雙胞胎妹妹就一直在跟自己講話。接下來非去不可的這個世界,想必十分吵雜。雖然感到無力也很想放棄,不過大概從那個時候開始,自己就決心要用自己的方式來活下去。


    腹側受到強烈的撞擊,讓京介的思緒隨之消散。撞擊還在持續,痛苦占領了全身。心髒正在喘息。我得活下來。京介握著冰凍的玲洗樹樹枝,凝聚力氣。我想活下來,我不要這種感覺。


    京介對攻擊者念起古代術的咒語。


    擊碎、消滅——啟動。


    白色的世界染成了黑色。


    雷聲聽起來就在附近。風夾雜著雨絲強勁地從身上吹過,濕答答的頭發和衣服卻沒有跟著搖擺。京介在不知不覺中站了起來,他急促地喘息,徐徐環視著周遭。顫抖的指尖勾著玲洗樹樹枝。


    自己正位在某間空教室裏。天花板的日光燈全部碎裂,四周籠罩著一片陰暗。窗戶通通遭到破壞,雨還有風就從那邊灌進來。除了窗戶之外,三麵牆壁也出現嚴重裂痕,可以透過去看到走廊的情形。一大堆學生倒在地上。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會倒在那裏,不過看起來就是全班同學擠成一團睡在一起。學生周圍散布著無數細小透明的顆粒,在雨中閃閃發光。


    豐花就在京介的幾步之外。癱坐在地的豐花,正用茫然的眼神仰望著京介。雖然全身被雨淋得濕答答,不過跟其他學生一樣,沒看到什麽傷勢。


    在豐花的斜前方,有某樣東西橫躺在那裏。是什麽?京介皺起眉頭。那個紅白交雜、斑斑點點的東西,似乎呈現人的形狀。糾結成一團的是身軀。彎曲的物體則是四肢。頭部淹沒在紅色物體之中,看不清楚。紅色的物體——是血。白色的物體是外套碎片,肌肉撕裂,暴露出裏麵的骨頭。那是在近距離承受古代術威力的攻擊者身體。


    眉心滴下的水滴冷冰冰的。京介終於掌握了狀況,向倒在眼前的攻擊者飛奔過去。他雙膝一跪,趕緊將對方抱了起來。地上的黑色粉末,似乎是被擊碎的鐵棍殘骸。


    禮子的手因反作用力而下垂,軟綿綿地垂在地上,跟腐爛的漂流木一樣。沾滿血跡的臉微微動了一下。像在喊痛似地扭曲著。京介使出痊愈的古代術。一層淡淡的光芒包圍了禮子,出血是止住了,不過毀壞的身體並沒有修複。京介又念了一次咒語,還是沒有修複,於是再念一次。


    腦子裏一片空白。豐花用沙啞的聲音呼喊著,不過京介沒有理會,持續使用著法術。連續使用古代術損耗了內在的精神力量,就在京介開始暈眩時,禮子的身軀終於回複原樣。臂彎中的禮子像睡著般閉著眼睛。


    「厲害。太厲害了,一條。」


    矮個子少年從豐花身後走了出來。臉頰有細小的撕裂傷,夾在手臂下麵的紙卷也化成了黑炭,不過少年還是笑容滿麵地鼓掌。


    「擊中砂島的隻是衝擊波的一小部份。光是其中一部份,所有學生就都暈倒。被我置入的念頭,恐怕也都吹跑了。要是再靠近一些,連我都有危險。」


    花了好幾秒的時間,京介這才想起少年名叫泉見順也,那個刺耳的聲音則是掌聲。


    「為什麽最高階人士將你視為危險人物,這下我就懂了。能將人類的身體破壞到那種程度,又能修複到如此完美,真是堪稱神技。像你這樣的能力,除了人類之外,要影響整個世界都沒問題。一條啊,你是站在神與死神、絕望與奇跡彼此拉鋸的分岐點上。為什麽你的組織把你丟著不管?要是有機會,我還真想問問負責人。」


    京介茫然地望著笑吟吟的泉見,下意識地握緊了術具。聽到木杖幹巴巴的聲響,泉見開玩笑地倒退一步。踩碎了地上的透明顆粒。


    一絲柔軟的觸感,覆上了京介握著術具的指尖。視線往下一看,是禮子的手正要握住京介的手。外表看起來五根手指已經回複原貌,不過卻感受不到半點力道。一絲微微的溫暖,包裹著京介濕潤的手。


    禮子的睫毛顫動著,不過眼皮還沒有動作。不知道是不是作夢,禮子發出虛弱的聲音。你的手,今天還是好冰。禮子閉著眼睛,露出十分幸福的微笑。京介一下子無法呼吸、無法動彈。


    「天啊,這裏麵是怎麽回事。亂七八糟的。」


    走廊那邊傳來一個女子胡亂嚷嚷的聲音。身穿黑色外套的女子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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