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負重前行


    嗯,回家。


    宣月寧任憑那雙寒涼的手指從她懷裏拿過典當金簪後鼓鼓囊囊的錢袋。


    她現在也說不上來,自己是個什麽感受。


    他知道自己的生辰和鄭亦雪是同一天的了。


    不過這件事,不是她想瞞就能瞞得住的,早晚會被他發現,隻是沒想到他知道的這樣早。


    在樓梯拐角處已將他們幾個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當鄭梓睿幾次三番提出要裴寓衡去參加文會的時候,她確實是有些難受的。


    可裴寓衡拒絕的果斷,又說要回家給自己過生辰,她整個人都像浸在寒冬中的溫泉中,洗去了一身疲憊,舒適的很。


    天空飄起了雪花,簌簌而下,因著今日要置辦不少東西,裴寓衡難得的沒有打傘,宣月寧怕他沾雪後發熱,走了好些鋪子才買到一把油紙傘。


    本以為自己在他身邊要費力地高高舉著,可半年已過,他一直在山上,難得下山回家,她也從沒和他出過門,都不知道她如今超過了他的肩膀,隻是稍稍抬高胳膊就能將傘打到他的頭頂。


    兩人將宣夫人囑咐他們采買的過年要用的東西全都買了下來,雇了一輛牛車,讓其先行,他們墜在後麵慢慢走著。


    房前的小溪已經結了冰,岸邊的柳樹也成了光杆司令,唯有白雪掉在其上,為其點綴。


    兩人心照不宣的沒有就鄭亦雪的文會,和與宣月寧同一天的生辰展開討論。


    雙方的心中都有那麽一杆看不見的秤。


    宣月寧還笑著跟他說,裴璟昭調皮的要到上麵滑冰,被宣夫人抓到狠狠打了一頓,如今正委屈的在家哭呢,自己還給特意給她帶了一串糖葫蘆。


    他道:“看來是給她布置的功課少了些。”


    她太淘氣了,萬一掉進冰窟窿裏,不是鬧著玩的。


    裴家門前已經應景地掛上了兩個紅燈籠,宣夫人正讓兩個孩子搬些力所能及的東西。


    一家人在出事後過的第一個年,所有人都很期待。


    崔家聽見聲響,也派了幾個奴仆幫忙,很快就將滿滿一大車的東西放進了裴家。


    雞鴨魚肉不必說,宣月寧買了不少,打算過段日子做些肉幹,好在去洛陽的路上吃,還有嶄新的布料兩匹,兩個孩子喜歡的果脯等等。


    宣月寧想將裴寓衡懷裏的東西接過,被他一個側身躲過,那邊宣夫人瞧見了,趕緊讓她進屋喝碗薑湯去去寒。


    晚上,一家人圍在火爐前說話,宣夫人叫宣月寧跟她回房,兩個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左一右地坐在了裴寓衡的身邊。


    一個道:“阿兄,明天阿姊過生辰,你給她準備生辰禮了嗎?阿姊每日為我們操勞,你可得上點心啊。”


    另一個接話:“阿兄,你可不能像對我們似的對阿姊,阿姊不會喜歡你給她吹樹葉,雖然阿兄吹的挺好聽。”


    裴寓衡少見地伸出手來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頭,語氣堪稱溫和,“放心好了,阿兄給阿姊準備生辰禮了,倒是你們,可有給阿姊準備?”


    兩個孩子動作一致地點頭,異口同聲道:“準備了!”


    他們年紀小,對之前在長安的日子記得不是很清,哪年他們的生辰,裴家沒有操辦?父親喜愛雕刻,已經給他們雕了四個印章,就連他自己都有十六個,月寧也沒有少過。


    他們是雙生子,長得又冰雪可愛,誰看了會不喜歡,每每到他們的生辰,都會收到一堆禮物,被阿娘收好放起。


    裴家旁支舉報父親謀反,那些印章連同家中值錢的東西先被他們拿走了一半。


    他們從長安逃難到越州,路上他們兩個過生辰,苦於什麽都沒有,他便摘了樹葉給他們吹,哄著他們兩個當做了生辰禮,他們倒是將這個記得清楚。


    而宣月寧跟著宣夫人回了房,便收到了宣夫人一針一線,為她縫製的衣裳,在她的催促聲中將其換上了。


    那是一身嫩粉色的襖裙,領口還被宣夫人別出心裁地縫了一圈白色兔子毛。


    這顏色,稍微黃氣一點的人,都穿不起,也隻有她反而被襯的嬌豔。


    “明日你生辰,就穿這身衣裳,月寧,這段日子辛苦你了。”宣夫人摩擦著她的手,不出意外摸到了一層繭子,當即就要落下淚來。


    她遇事的鎮定,超出小小年紀的成熟,差點就讓她忘記了,她是一個都沒及笄小娘子。


    “是阿娘沒本事,差點護不住你們,還要讓你和玉衡操心家裏大大小小的事。”


    宣月寧被她勾得也差點落下淚來,強忍著抱住她,在她懷裏撒嬌,“阿娘,你做的夠好了。”


    隻要你活著,就是對她最好的禮物。


    宣夫人閨閣時期雖不受寵,但嫁給裴父後夫妻間琴瑟和鳴,任誰能料到,裴家有此一劫,她能帶著孩子們從長安安全來到越州,之後努力改變自己,讓自己變得堅韌,真的夠了。


    她宣月寧不圖其他,隻圖這裴家的溫情。


    次日,越州街上出現了一奇景,穿著寬袖長袍的學子們,一個個似是不怕冷般,全都朝著鄭府而去。


    還有那學子,學魏晉名士,於寒冷冬日,敞開胸懷,露出一片凍得慘白的胸脯,引得路人頻頻看去。


    鄭府那日,絲竹聲鳴,餘音嫋嫋,從早到晚聲音不歇。


    從酒樓定的席麵不要錢似的流入,一群乞丐就守在鄭府門口不遠處,等待著他們將吃不了兩口,就扔出來的菜撿起吃了。


    文會開了不到半日,便有一學子編了一本《文會詩選》從府裏傳出,裏麵盡是讚美鄭亦雪的詩作。


    鄭家十一娘的美名再一次被傳了開來。


    與鄭府的熱鬧相比,裴家就顯得冷清多了,一共就隻有自家的五個人。


    宣夫人說什麽都不讓宣月寧動手做飯,用她近日縫製衣裳賺得錢,在另一家酒樓訂了一桌席麵,那酒樓的人知道她是裴寓衡的阿娘,差點連錢都不要,還是她硬塞給人家的。


    宣月寧穿著阿娘給做的襖裙,頭上被其梳了兩個發髻,還被特許可以敞懷飲酒。


    吃著酒樓的飯菜,她還收到了兩個孩子送她的生辰禮,昭兒送了她一幅自己畫的畫,裏麵是清晨起來,在廚房忙碌的自己,裙擺處還掛著一隻勾住了她衣裳的母雞,用筆稚嫩,卻充滿童趣。


    驥兒則送了她一副大字,跟著裴寓衡練了許久的字,字中已經有了他的風骨,用著最真摯的祝福賀她生辰。


    大家的禮物都送了出去,一家人默默地看向裴寓衡。


    裴寓衡從袖中拿出錦盒交給她。


    宣月寧剛要打開,卻被宣夫人打斷了,她一隻手蓋在錦盒上,一邊說道:“我們不妨一起來猜猜寓衡送了你什麽?”


    此言一出,得到了兩個孩子的強烈讚同,爭先恐後的說了起來。


    氣氛一下就歡樂了起來,就連宣夫人都笑吟吟的猜了個,不出意外,得到了裴寓衡的否定。


    “月寧,你自己也猜猜看。”


    再次被宣夫人點名,宣月寧自己也好奇起來,猜測道:“是……金子?”


    裴寓衡手裏的酒杯差點就沒拿住,“不是。”


    “那金手鐲、金項鏈、金耳環!”


    她這一連串帶金的,都將宣夫人和兩個孩子聽愣了。


    見裴寓衡情不自禁的低笑出聲,宣月寧便知曉自己猜錯了,“都不是啊,那你到底送的什麽啊?”


    他道:“打開看看。”


    她將錦盒打開,入目是一支綴著珍珠的步搖,靜靜地躺在在紅色的軟布上,燈光下,顆顆渾圓的珍珠上流著一層奶白的光暈。


    珍珠啊。


    她記得,在她新婚之時,裴寓衡托人給她送了一支珍珠簪子。


    起初不起眼的小盒,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還是看到禮單上有他的名字,她才急匆匆跑到庫房,在一眾禮物下翻出了那支簪子。


    她將那支簪子放在梳妝盒的最裏麵,用綢緞小心包上,唯恐它掉色,珍愛的一次都沒有戴過。


    因為她知道,裴寓衡為了買這一支簪子,說不定花光了他全部積蓄。


    她回到鄭家,便想利用自己嫡女的身份幫他,可他從來都沒有接受過,後來從鄭梓睿那才聽說,當年鄭家給他的飛票他全都給鄭梓睿寄了回來,他一分錢都沒有動。


    之後,她收到過各種各樣名貴的頭麵,翡翠的、寶石的、金子的、銀子的,可再沒有一樣比得過他送的珍珠簪子。


    那簪子,是裴寓衡作為她的阿兄送的最珍貴的禮物,記載了他們兩個人在越州的淒苦生活。


    看著它,仿佛就回到了自己還是宣家小娘子的時光,惦記著,想念著,連珍珠都成了她的執念。


    萬沒想到,她會在此時,再收到裴寓衡送的珍珠步搖,步搖可比簪子還要值錢呢。


    輕輕合上錦盒,她將眼裏的濕潤憋了回去,對他道:“謝謝阿兄,我很歡喜。”


    “恩。”


    屋外的鵝毛大雪沒有停歇的架勢,裴璟昭鬧著出去堆雪人,宣夫人給她套了一身厚衣裳,又拉過裴璟驥給他穿戴好,將他們兩人攆到了院子裏。


    兩個孩子頭挨頭嘀咕了一會兒,雙雙抓了把雪團就往宣夫人裙擺上扔,死皮賴臉地拽著宣夫人到了院子裏。


    而今日過生辰的宣月寧躲過了他們的嬉鬧,裴寓衡身子不好,他們可是不敢動手到他頭上的,兩人站在門前,看著母子三人玩了一身雪。


    許是觸景生情,又許是被珍珠步搖勾起了自己久遠的記憶,宣月寧側首對裴寓衡道:“我是宣家小娘子,永遠都是。”


    她會陪著他一起負重前行。


    裴寓衡立在她的身畔,能感受因著她這一句話而突然燃起的燥熱,那本就岌岌可危的牢籠,像紙一般薄,瞬間被不斷湧出的陰暗想法衝破。


    既然她都說了自己會永遠都是宣家小娘子,那這輩子,就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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