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信的背影。


    小學四年級的夏天。校舍的玄關。會合的地點貴惠先到了。可以看見她站在下樓梯後的正麵鞋櫃前的背影。


    貴惠。


    想要喊她名字的瞬間,貴惠發現什麽似地忽然抬頭,把手伸向鞋櫃。


    情急之下她停步,屏住聲息,待在走廊角落一動也不能動了。


    貴惠從紗江子的鞋櫃裏拿出了什麽。——是一封水藍色的信封。


    發現有人寫信給自己,紗江子的肩膀緊張地繃住。就在下一瞬間。貴惠窄小的肩膀和纖細的手臂動了。那雙手毫不猶豫地拆開寄給紗江子的信。即使是背影,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甚至沒能來得及製止。紗江子怔立原處,耳中聽見「唰」的一聲。貴惠的動作沒有遲疑。


    信逐漸被撕毀。


    看得出貴惠小小的身體繃得緊緊的,急迫得近乎可憐。快點,快點,快點。逐漸變得稀爛的水藍色信封與信紙。焦急的指縫間,落下了一片碎紙。


    紗江子感覺到自己的臉扭曲了。沉重的東西積壓在胸口和腹底,陷進一種快哭出來的心情。


    住手。


    咬緊牙關。


    住手。住手啦。誰叫你看的?誰叫你拆的?而且,而且居然還把它。


    「貴惠。」


    ——你憑什麽撕掉它?


    慢慢地走近,出聲一喚,貴惠赫然回頭。把撕破的信藏在身後,「啊」了一聲。


    「紗江子,你好慢唷!」


    裝出溫吞的聲音,握著碎紙的手揣進裙子口袋裏。


    「等你等好久了。快點回家吧。」


    「……嗯。」


    貴惠拉起紗江子的手。感覺得出她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快點啦,紗江子。為了隱藏極度的焦急與慌亂而裝出來的,軟弱的笑。


    拿出鞋子時,紗江子假裝若無其事地往下望去。貴惠好像沒發現,但她遺落的一片碎紙掉在地上。上頭的文字躍入眼簾。


    小小的,圓圓的字體。


    紗江子看出那是信封的寄件人部分。男生的名字。果然,她想。胸口揪緊一痛,呼吸變得難受。


    她們的學年裏,叫這個名字的隻有一個人。而他是紗江子暗戀的對象。


    「紗江子,走了啦!」


    貴惠說。溫和的,天真無邪的聲音。塞著支離破碎的信,她可愛的裙子搖擺著。


    1


    連絡不到半田聰美——島津寄來這樣的簡訊。


    紗江子正好剛跟廣告代理商吃完飯回家。今天回家後她隻想睡覺,而且明天感覺會比今天回來的更晚。麻煩事還是趁記得的時候趕快解決掉。


    她在離家最近的車站下了車,邊走邊打電話。


    「連絡不到是什麽意思?為了安排她跟kyoko見麵,我約她談過了啊。」


    她對著響了兩三聲就接通的電話問。可能是在宿舍房間,島津的周圍很安靜。


    『我知道。你安排她們在宴會上見麵了對吧?到這裏她都還有傳簡訊告訴由希。可是後來聰美就不接電話,也不回簡訊了呢。』


    那場宴會以後,紗江子也沒再見過聰美。她每天都忙著處理隨時都會突然冒出來的活動和準備。今後的預定都跟日期連結在一起,記憶在腦中;但是已經結束的事,瞬間就成了零碎的場麵拚湊。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邊走邊翻記事本確認,不過才兩個星期前的事而已。


    「會不會隻是剛好在忙?再看看怎麽樣?」


    『會嗎?接到最後一通簡訊時,由希很想知道是什麽情況,所以馬上打了電話。可是明明才剛寄了簡訊,聰美卻沒有接電話。這不是很奇怪嗎?』


    「簡訊說了什麽?」


    紗江子回想那天宴會的情況。向登記處還有相關人士寒喧打招呼。因為匆忙地到處走動,結果她見到聰美,就隻有一開始碰麵打招呼的時候而已。途中為了好好地安排兩人見麵,去找聰美時,她人已經不在會場了。就在這當中,kyoko來向紗江子打招呼,說:『今天謝謝你的安排。』


    『我剛才跟半田談過了。真懷念。謝謝你帶她來。』


    兩人好像已經見過麵,聰美也回去了。待在全是陌生人的宴會上,或許讓聰美感到不自在。既然事情順利辦好,紗江子也沒有再去多想。


    隔天聰美傳簡訊來。『昨天謝謝你。我跟kyoko說到話了。』內容就隻有這樣。即使是傳給朋友,她也習慣性地用敬語寫信,十足半田聰美的作風。


    『說是見到kyoko小姐了,清瀨的事確實轉告她了。然後叫由希告訴大家這樣。』


    「我也收到一樣的內容。我在忙的時候,她們兩個好像好好見到麵了。kyoko也跟我道謝了。」


    這麽回答的瞬間,島津的聲音跳起來似地變高了:


    『真的?kyoko小姐說什麽?』


    「沒什麽啊。清瀨陽平什麽的多餘的事她幾乎沒提。隻說見到聰美她很開心。」


    kyoko沒有特別困擾的樣子,也沒有狼狽的模樣。電話另一頭傳來傷腦筋般的嗚嗚呻吟。


    『這樣啊。我也傳簡訊給聰美說我想知道詳細情況,問她要不要大家聚一聚呢。如果kyoko小姐能來,下次同學會的時間,配合她的行程決定是最好的嘛。』


    這人一定很閑吧——紗江子心想。


    連絡不上聰美的兩個星期之間,急得坐立難安、咬牙切齒。這都是因為島津很閑。他把毫無變化的日常,全部寄托在過去的共同體中出了名人這樣的價值上。


    「總之我也會再連絡聰美看看。」


    她用帶著受不了的歎息聲應道,但不曉得是不是太遲鈍了,光是歎息還不夠點醒島津。他用開朗的聲音接著說:


    『嗯,麻煩你了。然後啊,不管連不連絡得上聰美,最近要不要我們幾個聚一聚?啊,不是同學會那麽誇張的,真的隻是小聚喝喝酒這樣。記得真崎說他最近好像也要上東京來,你上次也沒能參加,一定很想念大家吧?』


    「是啊。」


    紗江子應著,心想那就是下下星期了。真崎預定下次來東京的時間。這次是真的來出公差,紗江子要把他介紹給這次的客戶。


    『貴惠現在已經結婚了,不曉得能不能來,要不然你去問問她怎麽樣?』


    「不行吧。她孩子還小,有事沒事就把媽媽找出來,孩子也太可憐了。你該替人家想想吧。」


    紗江子苦笑著,隨口道了聲再見,掛斷電話。車站前的馬路一片漆黑,是連霓虹燈都已經熄滅的時間了。住宅區的車站。林立的公寓窗戶。紗江子仰望著,吃不消地喃喃道:


    「怎麽會冒出貴惠的名字?」


    她推起眼鏡,狠踹地麵似地踩著低跟鞋走了出去。


    2


    這次來了個看起來特別棘手的貨——這是紗江子的第一印象。


    手帕交的新男友。貴惠的男友。真崎修。


    「喏,好嘛,我們一起回家嘛。」


    那是高中三年級的春天。


    她們就讀的藤見高中到了二年級,就會依畢業出路進行分班,然後一直維持到畢業。紗江子和貴惠從小學到國中就經常同班,升上高中以後,第一年不同班,但第二年又同班,都在私立文組的二班。——而他也在這裏麵。直到畢業的兩年濃密的時光,一起在同一間教室度過的同班同學之一。


    放學後的圖書室裏,大部分都和她們一樣,是正在準備應考的三年級生。突然闖進靜得甚至不允許一聲咳嗽的安靜場所的他,堂而皇之地在紗江子對麵的貴惠旁邊坐下,從剛才開始就態度親昵地用著與這裏格格不入的大音量說話。


    周圍有幾名學生皺著眉頭抬起頭來。貴惠慌忙說了:


    「不要啦。你安靜一點啦。」


    「為什麽?有什麽關係嘛?」


    紗江子豎著耳朵撿舍著對話,佯裝若無其事,讀著試題集上排列的鉛字。內容已經看不進腦袋裏麵了。可是這是過去一直都有的事,而從今天又要開始了。想想隻是如此罷了,紗江子就能無動於衷。


    貴惠從以前就很有男人緣。她不是長得特別漂亮,身材也不是特別好,不過常有人說她有股獨特的溫暖氣質。『你真是個天然呆呐。』貴惠曆代的男友如此評論,說她就是教人無法丟下不管。


    骨骼不太對,不是個好素材。連跟自己哪裏不一樣都說不上來。可是看著貴惠,紗江子發現了。她發現「讓人忍不住想要守護的女人味」是多麽強大的武器。很多男生在尋找能滿足他們庇護欲望的對象。而喜歡比自己嬌弱、沒有思考能力的對象的男人,對紗江子來說是無緣的存在。


    我會一輩子單身吧。十七歲的紗江子模糊地感覺。不到覺悟那般積極,不到認命那麽悲觀。隻是近似於一種體悟—大概就這樣吧。


    靠近貴惠的男人們無一例外,全都無視於紗江子的存在。他們說話的對象永遠隻有追求目標的貴惠。對於沒有女人味、毫不起眼的貴惠的摯友,就像根本不存在似地視而不見。然後貴惠總是偷偷地瞥著這種狀況。歉疚地、為難地,適度地在臉上表現出不知所措。對不起唷——朝著這裏,送來視線。


    這次是真崎修啊。


    紗江子覺得厭煩。這次居然來了個特別棘手的貨。不過也無所謂啦。


    真崎在整個年級當中也是數一數二招搖的男生。有些事是正因為缺少,才能有更深的體悟。不論是準備考試或投入社團運動,對他們而言,畢竟都隻有其次的價值。讓每個人都伏首稱臣、簡單明了的價值。想要體現這種價值,唯有透過戀愛這個窗口。


    而真崎修算是這當中的頭號勝利組。從一年級的時候開始,紗江子就一直聽到有關他的各種傳聞。她們班上雖然以清瀨為中心,發生一連串糾紛,但拖著響子這個枷鎖的清瀨盡管顯眼,但畢竟是受囚禁之身。兩相比較之下,真崎必然更吸引女生的興趣。他毫無束縛,自由自在,具備足以和清瀨匹敵的存在感。


    她不知道困窘地歪著頭的貴惠現在怎麽想他。即便是摯友,紗江子還是無法理解貴惠對男人的品味。貴惠有時會忽然甩掉臉蛋帥俊、身材健壯的運動社團主將,跟土裏土氣、肥胖圓滾的電玩阿宅交往,理由隻是「他對我很好」。


    完全參不透的選擇。還用說嗎?跟每個人看了都會羨慕的、外表帥俊的人交往當然才幸福啊。從以前開始,紗江子就無法自拔地喜歡長相俊美的男人。畢竟我所認識的男人,每一個都是螢光幕裏的居民,有著完美的外貌。在現實世界的理想眼光會變得刁鑽也是當然,而如果說必須降格以求,那種對象她不要也罷。


    紗江子已經下定決心了。


    如果今後有機會得到理想的對象,她絕對不會放手。答應對方任何要求,什麽樣的對待她都能夠承受,無論如何都要跟對方結婚。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打死她都不能放手。像貴惠那種把交往對象甩掉的暴殄天物行徑,她絕對不做。


    貴惠跟阿宅少年後來也分手了,現在是一個人。然後她或是討厭或是厭倦,分手的瞬間總是毅然決然,但是對於來者,卻絕對不會明白地拒絕。雖然不曉得貴惠對真崎有多少興趣,但她一定會跟他交往的。


    就在這個時候。


    「你幹嘛從剛才就不理人啊,裏見(satomi)同學?」


    有點生氣,但又帶著親密的那種口氣,一開始紗江子沒發現是在對她說的。她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眨眨眼,抬頭一看,真崎修的眼睛就在麵前,目不轉睛地正對著自己。


    二班有兩個「satomi同學」,一個是「裏見」紗江子,另一個是半田「聰美」。半田聰美可能是因為長相成熟漂亮,男生都會親昵地用名字去稱呼她。與自己同音的名字。還不習慣的時候,好幾次她誤以為是在叫她而回頭。


    可是這次被叫的似乎確實是她。


    「欸,我是跟你同班的真崎修。你看得見我嗎?」


    「看得見。我知道你。」


    聲音卡在喉嚨裏。一直是透過身旁的貴惠這個濾鏡去看的世界。當中的主要人物,現在正在對自己說話。


    他鬧脾氣似地噘起嘴唇,「真的嗎?」然後用玩笑的口氣接下去說。


    「明明約你們一起回家,卻連裏見同學都無視於我的存在。我還以為我被討厭了。」


    「不是,我沒有。」


    沒有什麽喜歡討厭可言,那種權利一開始就隻存在於勝利組手中。他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不論是忽視還是討厭,世上一切行為的主體與受體之間都是涇渭分明的。這一點紗江子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真崎修旁邊,貴惠放下心似地微笑。她交互看著真崎與紗江子兩人的臉問:


    「紗江子也一起嗎?」


    「當然啦。我一開始就是在拜托讓我加入你們兩個啊。裏見同學是電影專家,有超多錄影帶跟dvd收藏對吧?我也滿喜歡電影的,一直很想跟你聊聊呢。可是你都不理我。」


    「原來是這樣。」


    貴惠的表情變得開朗。「對啊,紗江是電影專家。」她點著頭轉向紗江子說。


    「是我跟他說的。真崎好像滿喜歡電影的,所以我就跟他說,電影紗江你比較清楚。對不起唷。」


    「沒關係。」


    「今天我們一起回家吧,裏見同學。」


    「——可以啊。」


    自己也知道,回答真崎的聲音因為不習慣男生而變得又硬又緊。因為不想被發現,她別開視線,結果貴惠開心地說著:「等一下唷。」站了起來。


    「我去教室拿書包。紗江的我也幫你拿。你們兩個在這邊等我唷。」


    她從圖書室消失後,四下又變安靜了。


    投向聊天的她們的周圍責備的視線。直到剛才,紗江子也在內心對貴惠和真崎投以相同的視線。然而現在對於自己也要成為這種視線注視的對象,她沒有一絲躊躇。


    被貴惠丟下來的真崎,就算對紗江子的態度驟然丕變也不奇怪。紗江子正在提防,結果他非常幹脆地向她開口了:


    「我說啊,裏見同學真的好可憐唷。」


    這話讓她心跳猛然加速,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繼續說下去:


    「座號一號,這真的太可怕了。你一定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變成一號吧?」


    「咦?」


    「你的姓是sa行的。」


    依男女混合的五十音決定順序的座號。


    慢了好幾拍,紗江子才發現到原來是在談這個。為了他說的「好可憐」三個字而全身僵直的紗江子一邊「哦」地籲氣,一邊點頭。


    「的確,我完全沒想到自己會變成一號。」


    回答,然後放心的波浪打上心頭後,這次內心湧出了不同的疑問。他怎麽能滿不在乎地提起這件事?至少在女生圈子裏,這個話題是每個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禁忌。因為他是男生嗎?還是純粹是因為真崎的個性?


    對他這種得天獨厚的男生來說,一個不起眼的女生,應該打從一開始就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我們男生之前聊天聊到,你的姓明明是sa行,卻跑到最前麵,真是太倒黴了。真希望能快點換座位呢。」


    一陣電流竄過,背脊挺得直繃繃的。男生,真崎身邊的男生,談論過紗江子。


    心想要拉起防線。


    「射將先射馬是嗎


    ?」


    「射……什麽?」


    真崎反問。他是沒聽清楚,還是真的不曉得這個成語?不知道是何者,紗江子改口道:


    「為了追到貴惠,你想先讓我有好印象是嗎?」


    「咦?才不是那樣呢。」


    不是裝傻或閃躲,甚至沒有焦急的樣子,真崎苦笑著搖搖頭。


    「唔,我的確是喜歡貴惠,也想跟她交往啦。倒是電影,真的借我一些吧。你喜歡哪部?」


    「——《伴我同行》之類的。」


    這他應該知道吧?紗江子顧及對方而舉了個知名的作品,結果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表情也變了。他微笑著用力點頭。紗江子沒料到能引來這麽大的反應,不知所措。


    「太好了,我也超愛那部的。主題曲也很棒呢。我英文很爛,可是偶爾去唱卡拉ok都會點那首。」


    這麽呢喃著垂下眼皮的眼睛,睫毛好長。厚厚的銀框眼鏡底下的自己的眼睛。一想到那雙眼睛,紗江子有股想要逃走的衝動。他繼續說了:


    「還有呃,那個叫什麽名字去了?那個主角超酷的。」


    這麽說的真崎修。雙腿交疊,放在膝上的手指骨感修長,好漂亮。


    當時的紗江子有自知之明,也找到了自己的立足點,所以幾乎沒有害怕的事物。她唯一擔心的就是自己會做夢。


    她唯一努力不懈的,就是避免去憧憬匹配不上的對象,淪為小醜。


    貴惠和真崎交往了三年左右,一直到大學二年級。至於現在,她在故鄉與別的男人結了婚。據說本來是公司前輩的老公肩膀很寬,給人的印象說好聽是大度,說難聽是不修邊幅。理所當然,真崎長得比他帥多了。


    後來過了幾年。出社會第六年的二十八歲同學會前一天。


    『不用來啦。』


    電話另一頭他說。


    『事實上你也很忙吧?用不著去參加那種聚會啦。我會看時機溜出去,你在房間等我,咱們倆再重新喝過。』


    叮咚~,拖著尾音的門鈴聲。


    拿起房間角落的對講機,應了聲:「喂。」附在旁邊的液晶熒幕映出站在公寓門口的人物臉孔。


    『是我。』


    「辛苦了。車子呢?」


    『停在平常的地方,可以嗎?』


    「ok。可是沒關係嗎?這樣不是酒後駕駛嗎?」


    『人家想快點見到你嘛。』


    「討厭啦。」


    她笑著按下按鈕。


    解除門鎖。


    一會兒後,比剛才更清亮一些的短促門鈴聲響了。開門一看,還沒出聲,手臂就被扯了過去。手指骨感修長的手掌觸摸臉頰。好冰。


    「讓你久等了。——我回來了,紗江子。」


    引以為傲的愛快羅密歐的車鑰匙勾在摟住自己的右手手指上。


    「你回來了,修。」


    深深吸氣,有他的味道。能被這股氣味環繞,令她驕傲。真想讓大家看看這一瞬間。這個欲望幾乎令她目眩神迷。


    3


    自己不受歡迎——她是什麽時候發現這件事的?


    比方說小學的時候,班上流行單輪車時,下課時間和放學後大家都瘋狂地騎著,卻隻有紗江子沒有加入一起玩。因為她不擅長運動,而且她比較喜歡在教室看書和雜誌。她不關心周圍的人想要什麽,對父母她也隻討著要買書或電影dvd。她並不是不怕一個人,但是她不想放棄自己喜歡的事,勉強去配合別人。


    她總是覺得不能受到影響,要堅持自我。


    她不會扭曲自我,對於邁遢、得過且過感到抗拒。當大家想要集體蹺掉自習課或打掃工作時,她總是一個人留在座位上,或是規規矩矩地做好自己分內的打掃。班上同學都在背地裏罵她想要討老師歡心,但是她也隱約明白,不肯配合周圍的她,連導師都視如燙手山芋。


    每次分組,她總是多出來的那一個。


    與其要跟一群女生混在一起,她寧願一個人。她這麽想,但是當她發現自己這種狀態叫作「孤立」,被同學還有老師、甚至是父母都視為「沒有朋友」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受到打擊,哭了一陣子。那是她小學三年級,九歲的夜晚。


    可是這成了分水嶺。自此之後,她就能夠坦然接受這種狀態了。曾經被貼上的「孤立女」的標簽,已經完全滲透進去了。隻要她留在這個地方,就絕對無法撕下來。她透過立下覺悟去接受,心變得堅強,失去了感覺。紗江子的父母似乎很擔心自己的女兒是否遭到霸淩,但她明確地自覺,自己置身的狀況與霸淩明確地不同。


    不是被霸淩,我隻是被討厭。畢竟自己並不軟弱。既然無法融入,無法融入也無妨,而且她也有喜歡的男生,更何況每個人都有一個人獨處才完美的世界,那裏不虞匱乏。


    就是在紗江子這樣的達觀即將完全滲透身心時,鬆島貴惠向紗江子攀談了。


    從那個時候開始,貴惠在男女生之間就是個很受歡迎的孩子。能夠與人為伍,合群的女生。正因為功課和運動都不特別突出,才能夠不樹敵、不被任何人視為眼中釘。


    為什麽她會找上自己?不明白。有一天,貴惠突然過來了。


    「紗江子,我們一起回家吧。」


    她背著紅色的書包。看似軟弱,但給人溫柔印象的愛哭痣。束在後腦的頭發上的咖啡色格紋緞帶,配上花紋相同的裙子。即使個性文靜,會打扮的孩子光是這樣就很受歡迎了。紗江子沒有多想,應道:「好啊。」貴惠便開心地笑了。


    「太好了!跟紗江子聊天好像很好玩。」


    令人驚訝的是,貴惠的心血來潮並沒有一次就結束了。上下學、換教室、分組,這些時候,全都是貴惠主動來找紗江子。紗江子所談到的她的興趣內容,對貴惠來說應該全是幾乎不懂的事,但她卻熱心地聆聽,一團和氣地黏著她。


    一段時間後,紗江子邀貴惠一起去看電影。搭電車到有電影院的鄰市途中,貴惠一副期待得不得了,一次又一次踢動裙子底下伸出來的細腳。


    「這是我第一次去電影院看外國電影呢。吉卜力的動畫的話,我跟其他朋友一起去看過。紗江子好厲害唷,好成熟,好像大人。」


    被天真無邪的聲音這樣稱讚,紗江子內心頗為受用。


    很快地,出現了顯而易見的變化。周圍看待紗江子的眼神意外地頓時變得寬容許多。畢竟貴惠可愛又大方,被她說「我喜歡她」的紗江子,光是這點理由,就能讓大家把她當成新來的賓客接納進來。背上那樣沉重的「孤立」標簽,貴惠卻一笑置之地輕易把它撕了下來。


    紗江子。紗江子。紗江子。


    貴惠喊著她的名字。紗江子清楚地感受到,透過她,自己與世界的境界逐漸融化了。她得不到世界,但世界來到眼前了。


    她想讓同學、父母、老師、每一個人,看到她跟貴惠要好的樣子。就像複仇那樣,想讓他們見識。


    畢業的時候,她們在彼此的紀念冊上留言。貴惠這麽寫給紗江子:


    『我最喜歡紗江正直能幹的地方了。上了國中以後,我們也要一直當好朋友唷。』


    現在回想,貴惠會來找紗江子說話,或許是被父母或老師拜托的。因為貴惠很軟弱,容易任人擺布,又很膽小。當女生圍在一起嘰嘰喳喳說誰的壞話時,貴惠總是一臉愧疚、如坐針氈,但又無法狠下心來起身離去。


    一定是有人相中了她這樣的個性,跑去拜托她吧。紗江子現在已經如此確信了。可是無所謂了。無論開端是什麽,貴惠都確實地選擇了紗江子。


    紗江子不想被任何人憐憫。不要更多的、來自任何人的,憐憫


    。雖然我沒辦法成為主角,但我可以好好地呼吸下去。


    所以紗江子說了。


    貴惠好可愛。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最喜歡貴惠了。


    我喜歡欣賞可愛的女生。大家都好可愛,真好。像我就沒辦法了。絕對沒辦法。沒辦法沒辦法。


    我退出競爭。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期待。我有自知之明,所以求求你們。不要拿我來相比較。


    4


    『有什麽關係,過來嘛。』


    打電話過去,結果真崎這麽回答。是在工作嗎?旁邊傳來電腦主機運轉時獨特的細微聲響。


    『反正那天中午我們會碰麵談工作。如果你接下來還有工作,就暫時告別,你再從途中會合怎麽樣?可是島津大師也真有幹勁呢,這麽頻繁地召集大家舉行作戰會議。他就那麽想見kyoko嗎?』


    「說到想見kyoko,你也是一樣吧?居然推給聰美。那次同學會我沒參加所以不知道,可是被塞了這樣一個討厭的差事,聰美心裏是不是其實在生氣啊?她會不會是見了kyoko,覺得這一切都太可笑了?」


    『搞不好。』


    簡短的回答。一會兒後,『我說啊,』聲音變得溫柔。


    『那隔天不是周末嗎?你要工作嗎?我可以去你那邊過夜嗎?』


    「你要來就來啊。」


    『啊,怎麽這麽冷淡?真過分。』


    聽著他言笑的輕盈聲音,紗江子一陣飄飄然。島津的作戰會議不必真崎提醒,她本來就打算參加。上次的同學會她本來也預定要出席,把工作都處理好了。


    現在正跟現實相連在一起的自己,得到了一切。她想用這樣的姿態坐在那裏。讓過去同處一間教室的他們、讓對一切死心的過去的自己,看看現在的她。


    「欵,其實我覺得你才是最可愛的一個,我們班的男生那麽會那麽沒眼光呢?」


    前年夏天,同學會就快結束的時候,旁邊突然有人這麽說。她吃了一驚,一時無法反應。她以為對方搞錯人了,回頭一看,真崎修正定睛注視著她。


    就像高三春天,在圖書室坐在貴惠旁邊時那樣。


    「這算哪門子玩笑?你是在逗我嗎?」


    「不是,我說的是一般認知。」


    f市內廉價包廂的居酒屋。因為可以隨意伸腳的開放感,場子一片放縱。大家離開一開始的座位,在會場各處形成小圈子。


    紗江子跟真崎兩個人占了一張桌子。不是有誰特別這麽安排,真的是不知不覺間變得如此。


    感覺彼此醉意都不濃。他們喝了酒,但真崎臉色如常,說起話來口齒也很清楚。


    咦咦?等一下,討厭啦!


    裏麵傳來驚叫聲。兩人一起回頭,好像是水上由希的聲音。她跟半田聰美一起,被幾個男生圍著咯咯歡笑。留下還在看那裏的紗江子,真崎悶哼了一聲,垂下視線。


    「果然還是沒眼光呐。噯,沒辦法,鄉下人嘛,那種簡單明了的比較受歡迎。」


    「她們兩個很漂亮啊。」


    「會嗎?由希滿粗俗的,聰美一副自命清高的樣子,感覺跟她聊久了也很無聊。」


    一直沉積在心底的記憶微痛了起來。


    二班同名的兩個人。那個時候讓她介意得不得了的竊竊私語。名字一樣,人卻完全不同,她們兩個叫同一個名字,真是太可憐了。紗江子以為是在說她,回頭一看,確定不是之後才放下心來。那個時候發生過好幾次這樣的事。


    他知道紗江子介意這件事嗎?她回以苦笑:


    「你有資格對人家說三道四嗎?理想太高啦。既然都找到一個滿足一切條件的美嬌妻了,你也該滿足了吧?」


    「遺憾的是,也不盡然像你說的那樣。」


    他苦笑,紗江子詫異。因為以平常愛耍寶的他來說,很難得地那張臉上露出真的沒轍的表情。


    「你們不順利嗎?」


    「不,一點問題也沒有,就算吵架,也隻是一般夫妻常有的拌嘴。可是啊,雖然是很奢侈的煩惱,但我覺得很後悔。」


    「後悔什麽?」


    真崎拿起啤酒杯喝了幾口。杯子幾乎都空了,但他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他平常總是不拘小節,泰然自若,這時卻難得含糊其詞。一會兒後,他垂著眼,有些遲疑地說了:


    「紗江子,你常注意我的作品不是嗎?我告訴你我幫哪裏做了網頁,你都一定會去看,然後寫電郵告訴我感想。」


    他抬起眼睛,用仍舊軟弱無助的眼神望著她,說:「其實我真的超開心的。」為了掩飾尷尬,口氣變得倉促。比起他說的內容,紗江子更為他的那種口氣驚訝,反問:「咦?」他接著說了:


    「說來丟臉,那樣肯定我的作品的,你是頭一個。你怎麽能那麽了解我在想什麽?我還真有點嚇到了呢。你實在厲害。像我老婆,她完全不關心我的工作,就算拿給她看,她也完全沒有感想。」


    雖然認識很久了,但真崎從來沒有像這樣對她說過話。


    「噯,誰教你不以理解你的工作為條件挑選對象,有什麽辦法?都討到那樣一個美嬌妻了,怎麽還說那種話?」


    紗江子見過真崎的妻子幾次。結婚的時候也接到了帖子。婚禮豪華熱鬧,表演內容講究到令人目瞪口呆,真的非常符合真崎的作風。


    「而且姑且不論你太太,其他朋友應該也都關心你的工作。」


    這會演變成親密的氛圍嗎?紗江子毫無自覺地這麽回答。逗他開心令人愉快,但她沒有任何期待。


    她會稱讚真崎設計的網頁,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用意。出於職業關係,她對網站設計還算留意,如此罷了。


    「不,除了你以外,根本沒有人關心那種東西。坦白說,『裏歐花飾』的網頁被你發現時,我真的覺得超厲害、超感動的。我覺得我沒辦法隱瞞這個女人任何事,真的是佩服到五體投地了。」


    「哦,你的品味很獨特嘛,我一看就知道了。不光是氛圍,能把資訊像那樣融入設計裏,是真崎流的作風啊。」


    紗江子是偶然因為工作需要,尋找花飾公司而發現的。位在南青山的「裏歐花飾」。看到第一個sh畫麵登場時,她立刻直覺地悟出來了。她寄電郵給真崎,不出所料就是他設計的,而他當時似乎也打從心底驚訝不已。紗江子接著說了:


    「還有,我沒跟你提過,不過千景不動產的物件介紹網頁是不是也是你做的?上次我打算搬家,逛網站時發現的。」


    「真的還假的!」


    真崎眨眼。他定定地看紗江子,倒吞了一口氣後,感歎似地喃喃道:「你真的太厲害了。」聲音像在呻吟。


    「設計那個網頁的時候,我自以為跳脫了過去的風格,改變很多,你怎麽看得出來?」


    「因為我認識你本人吧。跟過去銳利的氛圍比起來,確實看得出刻意營造家庭的溫馨感。我覺得很好啊,很符合網站的主旨。」


    「敗給你了。」


    他苦笑著問紗江子:


    「你覺得我的品味ok嗎?」


    「要不然我怎麽會委托你案子?那部電影我很喜歡,才不會把案子交給品味差的人。我自認眼光很嚴苛的。」


    當時紗江子才剛委托真崎製作一部單館上映的電影介紹網站。原本依照慣例,包括宣傳網站在內,紗江子的公司會把所有的宣傳活動都交給大型廣告代理商負責,但是看在朋友的情分上,當時紗江子推薦了真崎。


    「真不妙呐。」


    轉頭一看,真崎表情不變,也不看她地說。


    「我得小心不能再更喜歡你了。」


    咦?驚叫湧到喉邊。


    不是誇張,紗江子呼吸停止,感覺心跳撼動著腦袋內側。這話是什麽意思?她不敢確定,想要在臉上擠出曖昧的笑。


    貴惠。


    今天貴惠也來了。紗江子就要抬起眼光尋找貴惠的時候,真崎粗魯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不要逃避。」


    低沉的嗓音說。周圍的人完全沒有注意到她們現在的這種狀況,維持著相同的歡笑語氣繼續聊天。真崎用急得令人擔心會不會咬到舌頭的聲音傾訴著。


    動彈不得。充滿自信的大眼中,卻仍看得見防備拒絕的恐懼神色。看見那脆弱的光芒,她再也動彈不得了。再也回不去被他冰冷的手觸摸的前一刻了。


    這是假的。她心想。


    她早已失去做夢的力氣。所以這不是願望。所以,這是假的。


    「不要找貴惠,不要找其他人。聽我說,我要你在我身邊。」


    熱度從耳朵,從臉頰竄逃溜走。發不出聲音。她早已無力去質疑這個謊言或是玩笑。指骨抵上來的感覺。還有真崎害怕的顫抖。這樣的愉悅如洪水般吞噬了紗江子,她再也甩不開了。


    因為我一直喜歡著他啊。


    我喜歡美麗的男人。


    過往隻能透過貴惠看到的世界。


    她把我係留在現實,給了我居處,但是從那裏看到的景色,沒有一樣能是我的。好好唷,真可愛。隻屬於紗江子如此稱讚的女人們的歡悅。腦中變得一片空白。


    真崎修。在教室、在走廊、在圖書室,無時無刻引人注目的男生。紗江子輕蔑、瞧不起的女生們所憧憬、但絕不可能得到的男人。這樣的他,現在想要得到我。


    貴惠。


    視線再也動不了了。也不是想要求救,可是吐出歎息似地在心底呼喚著這個名字。紗江子悟出,過去一直緊閉、絕不能開敔的門扉正在打開。她就要看見若非事情演變得如此,恐怕一輩子都無法得見的場所。


    不許她說不知道,貴惠應該一直是瞧不起我的。在談論著自己的男人的時候,在商量著要跟真崎分手的時候,在報告著結婚喜訊的時候。裝出一副羨慕紗江子的樣子,說著:「你的工作好好唷。」卻不斷地對紗江子炫耀什麽才是「女人」的價值。難道不是嗎?


    貴惠沒有後悔過嗎?因為選擇了那樣平凡的男人。


    明明眼前的真崎這麽美。


    「……放開我。」


    他微微瞠目。紗江子慢慢地,把自己的手自他的手中抽出。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表情。聲音,聽起來像在身體裏麵回響。


    「別鬧我了……。明明就是我從以前一直喜歡著你。」


    說出聲來的瞬間,開門之前空無一物的場所明確地建構出故事,溯及過往,萌生出期待。真崎的眼睛再次望向自己時,紗江子明白了。今天,我會跟他上床。


    一想到十幾歲時的自己那膚淺的體悟有多天真,她有種想要放聲大笑的衝動。


    如果今後有機會得到什麽人,她絕對不會放手,那個時候的紗江子這麽想。她要緊緊地抓住對方,任何對待都要承受下來,無論如何都要跟他結婚。


    認為結婚就能得到一切,這真是太可笑了。那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事實上紗江子就得到了。即使有了貴惠這個朋友,事業上獲得成功,她仍然沒有得到滿足。可是今天,她終於得到一切了。


    世界中心的主角就是自己。


    她從真崎移開視線,佯裝若無其事地尋找貴惠,貴惠和一樣成了主婦的同學們坐在一起。那完全穩定下來的模樣,看起來褪色而渺小。她頭一次感覺自己或許有勝算。


    你的男人是我的。


    5


    聚在一起的隻有少數幾個人。島津、由希、真崎和紗江子。他們學生時代感情並不是特別好,因此顯得不可思議。他們說,因為上次同學會偶然提起kyoko的剛好就是這幾個人。


    「其實聰美跟貴惠應該也要來的。」


    島津一手拿著菜單,邊挑選邊說明。


    「可是貴惠在f縣,聰美還是一樣連絡不上。」


    「欸,聰美到底是怎麽了呢?我好擔心唷,搞不好是手機壞了呢。」


    由希說,然後轉向紗江子:


    「倒是紗江予,好久不見了。你過得好嗎?上個月你沒來,我們好寂寞呢。難得都在東京,其實我也想更常見麵的,可是除非有這種機會,還是很難得相聚呢。」


    「真的。從這個意義來說,還真得感謝島津呢。可是由希,你還是老樣子,什麽時候看到你都是這麽可愛。那些全都是你們家牌子的衣服嗎?」


    由希公司的品牌記得是叫「荷莉」。紗江子不是很清楚,不過據說在十幾到二十幾歲的女性層中有一定的人氣。由希點點頭:


    「嗯,有員工折扣,結果還是忍不住會買。感覺好像擺脫不了工作,連自己都覺得有點討厭呢。我偶爾也想穿點更高級的牌子啊~」


    「會嗎?我覺得你們家的牌子夠漂亮了。那是你自己設計的衣服嗎?」


    「嗯。上衣不是,不過這件褲子是。可是黑色的褲子不管版型多講究,結果看起來都半斤八兩呢。」


    由希捏起身上的貼身褲膝蓋部分說。可能是因為瘦,感覺捏起了相當多的布料。紗江子勾起唇角微笑說:「這樣啊。」很快就別開視線了。自己坐著的腳頓時感到沒地方擺。


    島津挑的是一家連鎖居酒屋。由希看著菜單,噘起嘴巴說:


    「島津還是一樣沒品味呐。上次的同學會也就罷了,就我們這四個的話,怎麽不挑間好一點的店呢?」


    「不不不,你們或許沒問題,但我跟由希你不一樣,是個窮網頁設計師,這種水準的店對我剛剛好啦。」


    真崎笑著搖搖頭說。「騙人!明明賺那麽多!」由希立刻咬上來指出。


    「我看你手頭很闊啊。你那部車超炫的,而且聽說你家也大得要命。好好唷,這個年紀就有自己的獨棟住家。」


    「說穿了隻是鄉下的房子罷了嘛。要不然你也回老家怎麽樣?但你又不想對吧?覺得住鄉下、結婚什麽的,簡直開玩笑對吧?這種明明不想隱居還埋怨的家夥好討厭唷。」


    「什麽嘛,你的意思是我太會玩嗎?」


    真崎那巧妙撩撥自尊心的說法,由希有幾分當真呢?聽著她開心地歡鬧的聲音,紗江子默默地翻著菜單。唯一可取之處,就隻有調酒和沙瓦的名稱種類豐富。看著看著,忽然她想起自己前陣子執行的小計謀。


    和聰美見麵時去的法國餐廳。


    那裏是她和真崎常去的店。與他們絕不能被人發現的秘密比鄰的場所。她用好吃當借口,在裏頭揉入些許的期待。侍者的態度和動作,會不會透露出她常跟男人來這裏呢?聰美能不能瞧出一絲端倪來呢?還有,如果聰美中意這家店,往後有機會跟誰一起去的話,或許會在那裏偶然撞見她和真崎。


    她不打算告訴真崎她跟聰美在那裏見麵。他不會有好臉色吧。她明白。可是我何時何地都想要揭發秘密。我想昭告天下,讓世人知道自己是多麽被一個男人所深愛。而且那個男人還是真崎修。


    這個欲望一日一被滿足就結束了,就完了,因此紗江子最大的期待總是處在矛盾之中。而包括這種心焦在內,擁有秘密的優越快樂支配著自己。


    「其實後來我又試著跟kyoko小姐連絡了。我問她:『你應該見過聰美了,如果下次要辦同學會,你什麽時候方便?』」


    幹杯後島津說。「哦?」真崎發出既像驚訝又像佩服的聲音,掏出香煙點點頭。


    「你還是一樣聯絡得好勤。那kyoko怎麽回答?」


    「她好像還是沒什麽興致


    。」


    「你提到清瀨陽平的事了嗎?」


    由希毫不掩飾好奇地探出身子。那未免太露骨了吧?紗江子想要苦笑,意外地島津點了點頭:


    「我是沒有說,但kyoko小姐主動提了。她說她也聽到清瀨的事了,沒想到大家為她這麽擔心,謝謝大家這樣。」


    「好大方唷,真不愧是冷酷係女星。——可是她還是提不起興致?」


    真崎打譚似地問,島津遺憾地回答:


    「嗯。因為她一下子就跟我道謝,把我嚇了一跳,反倒沒辦法再追問什麽。kyoko小姐要我有機會再邀她,還說她會盡量調整行程,但還是以大家的方便為主。」。


    「哎呀,看那樣子是不成了。明年大概也不會來了。」


    由希誇張地手心朝上,擺出投降的姿勢,然後說:「看來沒那麽容易呢。」


    「搬出清瀨的事也沒辦法唷?她真的已經不在乎了嗎?」


    「應該也不是完全不在乎了,還是有什麽其他不想來的理由?——明明一定很好玩的。」


    島津若無其事地添上的這句話,讓所有的人都望向他。剛才那句話究竟隱含了多少的惡意與諷刺?紗江子苦笑著,打破短暫的沉默說:


    「雖然不曉得下次機會是什麽時候,不過如果有機會見到她,我也會問問看。可是還很久以後的事吧?現在就要約明年羅?」


    「唔,如果kyoko小姐說要來,就算不必等到明年,大家應該也會參加,我覺得提前辦也行啊。反正我還是會繼續當幹事。」


    「過段時間,再派誰去找kyoko談談怎麽樣?」


    料理上桌了。紗江子和由希兩人幫忙分配桌上的沙拉時,真崎這麽提議。


    「然後再看看她的態度如何?一下子就邀她參加同學會,還要調整行程、選幹事什麽的,太大費周章了。比方說邀請她參加類似今天的小聚會,她也覺得比較輕鬆吧?」


    「哦,也許唷。」


    由希把沙拉盤擺到各人麵前點頭說。


    「可是這樣感覺隻有我們占到便宜,其他人搞不好會眼紅呢。——噯,無所謂,反正人家想見kyoko嘛。」


    「為什麽?」


    「她是藝人啊。」


    對於紗江子的問題,由希不以為意地回答。


    「我想跟她合照,然後拿去跟公司的人炫耀。」


    「怎麽這麽愛追星啊,由希。」


    「要你羅嗦,島津。」


    由希笑著,輕戳島津。要說喝醉,也未免太快了,由希掏出了香煙點火。


    「大家也都是這麽想,才會邀她的吧?啊,紗江子另當別論吧?藝人什麽的,你就早看慣了嘛。」


    「沒那種事。我隻是個小職員,而且這個業界也不是那麽輕鬆的。薪水低,除非喜歡,否則絕對做不來的。」


    這是真心話。紗江子苦笑著接下去說.,


    「而且我們跟藝人還有導演,根本就沒有機會直接說到話。我能跟kyoko說話,全是因為她以前是我們的同學罷了。」


    「由希說話太不保留了啦。」


    真崎說著「好討厭唷」,皺著眉毛規勸由希。


    「你這一點還真是都沒變。就算真的要去見kyoko,下次也絕對沒你的分。你慢慢等吧。」


    「什麽意思?為什麽?」


    「我跟紗江子兩個人去。」


    真崎一邊吐煙,一下子就決定了。


    「不是我們兩個,要不然頂多就再加一個貴惠吧。她一直很想向kyoko道歉。上次她也提到,清瀨跟kyoko分手的時候,我們的態度的確不是很好。我們確實是拿它當話題來說嘴嘛。」


    「……哦。」


    由希眯著眼睛,沒趣地點點頭。


    「貴惠那話是認真的?不是在裝好人唷?」


    「貴惠又不是你。人家從以前就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女孩。」


    真崎用玩笑的口氣說。


    「唔,可是就是太善良了,我才不得不跟她分手。因為我太黑了。」


    「我懂我懂。」


    由希好像心情好轉了,咧著嘴巴大笑。「真沒辦法呐。」然後她皺著眉頭答應了。


    「好吧。雖然可惜,不過這機會就先讓給你們吧。可是那你們一定要把她帶來參加下次的同學會唷。」


    「了解。」


    「不過不曉得會是什麽時候唷。」


    紗江子對著擅自決定的他們歎氣說。


    「一直連絡,對人家也過意不去,而且上次宴會的電影宣傳活動也告一段落了,我目前完全沒預定要跟她碰麵。難得你們討論得這麽熱烈,可是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沒關係啦。順其自然地提起,kyoko也比較不會有戒心。下次有機會再說就行了。」


    聽到真崎的聲音,紗江子在內心苦笑。戒心?說得還真誇張。這豈不是在承認我們對她來說是一種弊害嗎?


    忽地她反芻起真崎的話。


    貴惠心地善良。


    他居然滿不在乎地這樣說,令紗江子發噱。真崎果然比誰都要滑頭、世故。


    去化妝室回來一看,由希正在怪叫。她注視著真崎,笑咪咪地說:「耶,那拜托了!說定了唷!」島津隻是默默看著他們,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你們在說什麽?」


    紗江子邊坐下邊問,真崎瞥了紗江子一眼,擺出正經臉孔,淡淡地應:「沒什麽,工作的事。」從態度看得出他不想多說,但由希從旁補充:


    「我委托他案子啦。我們公司這次準備重新整修網站,所以我想推薦一下真崎。」


    然後她把纖細的脖子轉向真崎問:「可以算友情價嗎?」從底下向上望的那雙眼睛,睫毛塗著濃濃的睫毛膏,長長地飛翹。看見閃閃發亮的水藍色眼影瞬間,背後竄過一股沙子嘩地流過的觸感。


    真崎揉熄變短的煙,沒有正視由希或紗江子,簡短地應了聲:「好哇。」


    「我討厭隻看價錢接案子的家夥。荷莉的企業形象也不錯,我會全力以赴的。」


    「謝謝!那說定羅!來,為案子談成幹一杯!」


    由希大聲說,貼滿了指甲彩繪的指甲抓上啤酒杯。真崎的酒杯仍擱在桌上,他隻把手略扶上去,由希拿起自己的杯子敲上去。鏘,鈍沉的聲音響起,真崎隻是靜靜地笑。


    一會兒後,這次換真崎離席了。由希對紗江子說了:


    「喏,雖然嘴上那樣說,真崎自己還不是也有一樣的味道。」


    「味道?」


    「就kyoko的事啊。」


    由希壓低聲音,打趣似地問了:


    「上次同學會的時候真崎也說,早知道當年就追一下kyoko,現在就可以拿來當話題了,所以他對kyoko好像也是有那點意思。但他現在感覺也還在觀望機會,看看能不能親近kyoko,希望能有什麽進展、尋些樂子。他跟他老婆結婚第三年了,差不多是心癢的時候了吧?而且真崎感覺會幹得不著痕跡嘛。」


    「又來了,由希,你喝醉了啦。」


    島津也不是認真勸阻地笑著說。


    「可是,」由希吐著煙,交抱起手臂來。


    「他那部進口車,還有獨棟房子,結果都是靠父母資助買的吧?他會擺出什麽樂活族的樣子回鄉下,據說說穿了也是因為不能沒有爸媽支援,不得已才回去的。他老婆的娘家也有土地,在當地還滿吃得開的不是嗎?可是就算非回故鄉不可,他也真的很高明呢。環境太完善的話,人自然就會想去別的地方尋樂子嘛。」


    她望向沉默下去的紗江子,歪頭說


    :「是我想太多嗎?」瘋明星,不引以為恥的水上由希,就像真崎以前指出的,是個粗俗的女人。她問出口了。露骨而直接地問:


    「你也知道吧?真崎跟貴惠之間不是還藕斷絲連嗎?」


    「你要接由希那邊的案子?」


    回程途中,在店前暫時道別後,又在其他車站與真崎會合。盡管自覺聲音帶著刺,卻掩飾不了。真崎慢慢地把頭往後傾。漂亮男人的視線,冷得刺人。


    「啥?」


    「那我今天介紹你的電影的案子呢?如果撞期的話,你會變得很忙吧?」


    「別讓我失望了,紗江子。」


    他嘲笑似地說。那聲音讓身體從內側發冷。不要。不想跟他衝突。不想讓他回去。


    「你為什麽會委托我案子?喜歡我的設計?還是隻是跟我感情好,看在這個情分上?」


    別讓我失望了。


    他再一次,慢慢地眨著眼皮說。


    「你隻是因為跟一個人好,就會把喜歡的電影出賣給他嗎?你的電影人自尊沒墮落到這種地步吧?喏,回去了。」


    他拉扯她的手臂。香煙與香水味中,混雜著真崎的體味。男人的體味。


    紗江子發現真崎的問題缺少選項。為什麽給他案子?因為喜歡他的設計。因為感情好,看在這情分上。


    因為你是我的男人這個選項,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被提出。如果是為了男人,你就可以出賣身為電影人的自尊嗎?你是這麽無聊的女人嗎?


    真想咬牙切齒。


    今天見到的由希,還有之前見到的聰美,都認為跟真崎有關係的反正一定是貴惠。那些人太天真了。明明真正有陰謀與秘密的地方,從外麵是看不出來的。


    坦白說,貴惠不怎麽樣呐。胸部小,又幾乎都不出聲。


    真崎大剌剌地拿紗江子跟其他女人比較。坦露就連朋友間也不會談論的露骨秘密。撫摸著自己渾圓的乳房,輕咬著自己的耳朵,說著紗江子才棒。他是怎麽樣地喘息、怎麽樣變成男人。她們明明不曉得。


    為什麽向kyoko轉達清瀨的事這件事,不一開始就找紗江子?


    紗江子沒有出席,所以不知道。可是談到這件事時,難道就沒有人提起嗎?明明要是紗江子的話,根本不必中間夾個誰,立刻就可以連絡到kyoko了。


    因為那是跟戀愛有關的事嗎?他們判斷裏見紗江子實在太不適合這個話題了。是因為這樣嗎?


    在車站月台猶豫不決地站著,真崎的手指慢慢地,滑也似地穿進紗江子的指間來。強硬地掰開指縫,以毫不客氣的力道。忍不住抬頭,他「喏」地微笑。


    「我們回去吧,紗江子。」


    他們明白這是低級的取樂法子。


    電話打來的時候,紗江子正用背部承受著真崎的愛撫與親吻。聽到來電鈴聲,她立刻就知道是誰了。從床上伸手,拿起手機問:「怎麽辦?貴惠打來的。」「接啊。」真崎毫不猶疑地回答。


    她笑著伸出光裸的手臂。「喂,貴惠?」真崎的舌頭一直線舔過背上。她差點嬌喊出聲。


    紗江子用拳頭抵住他冷硬的胸膛,拚命地忍住顫抖,裝出對外人的聲音。


    「對,我剛回來。」


    「對,下次我們一起去見kyoko吧。聰美好像下落不明呢。貴惠,你想跟kyoko道歉對吧?我也是。我也……」


    指頭的暖意,下肢的硬挺。是自己讓他興奮的事實。微吟出聲。


    「——啊,沒事。」


    穿刺上來的衝動讓她咬緊牙關。伴隨著微痛的喜悅和誇耀。仰望真崎。放過我吧。他默然不語,把紗江子的臉用力往床上按。他的手將紗江子頰邊的手機更使勁地壓上去。無表情的眼睛俯視著自己。屏住氣息,在他的掌中吐出聲息。


    「嗯,沒事。我要睡了。晚安,貴惠。」


    「掛得那麽不自然,會被猜出來的,紗江子。」


    沒有抑揚頓挫的冷漠聲音。紗江子上氣不接下氣地掛斷手機,口中透明的唾液牽絲流淌下來。真崎確認後,騎了上來,玩鬧似地揪住紗江子的瀏海。「快來。」紗江子說。「求你,快來。」


    與真崎做愛的時候,幾次裏有一次紗江子會流淚。就像不聽話的孩子般,緊抱住他的手臂哭泣。


    快來,快來,快來。我現在正被你擁抱著。


    ——唰的一聲。


    黎明時分。


    赤裸著身體與男人貼在一塊兒,模糊的視野中出現一個人的背影。她慢慢地睜眼。


    這聲音,是竄過自己內在的電流聲響嗎?還是這個狹小房間龜裂的聲音?


    水藍色的紙片掉落地麵。


    背著紅色書包的小小背影。她記得。她拚命地動手,正在撕破寄給紗江子的情書。


    你根本不必這麽做。


    假寐之中,紗江子心想。


    不用的,貴惠。我已經不需要了。


    閉上眼睛。


    『我好想你唷,紗江。』


    昨天的電話聲又在耳邊響起。身後她的孩子在哭。


    『真開心。好期待下次見麵。』


    如果知道被摯友欺騙了,貴惠一定會怒不可遏吧。可是這樣就行了。紗江子已經迫不及待遲早將會到來的那天。


    6


    意想不到的是,隔周紗江子見到了kyoko。甚至不是因為工作,而是在澀穀的百貨地下街麵包店。


    「kyoko——」


    她忍不住出聲,對方似乎打從心底嚇了一跳。戴著胭脂紅的膠框眼鏡,一頭長發隨意束起,拿著盛盤和麵包夾的她,若非看過她這副私人扮相的人,絕對認不出她就是女星kyoko吧。她重新背好肩上的皮包,狀似慌張地應:


    「紗江子。」


    「嚇我一跳。你怎麽會在這種地方買麵包?你這種身分的人耶。」


    「那是哪門子說法呀?這裏的麵包很好吃啊。鬆鬆軟軟的,可是奶油味不太重,我很喜歡。」


    紗江子忍不住望過去一看,她的盛盤上擺了一條吐司和包裝三明治。為了不引起周圍注意,兩人的聲音都越來越小。


    「你現在有空嗎?」這麽主動詢問的,意外地是kyoko。「我還沒吃晚飯,要不要在這邊的用餐區一起吃?」


    「我可以,你沒問題嗎?」


    「嗯。」


    紗江子買了一樣的三明治,拿著紙杯裝的便宜咖啡,一起坐下。放下盛盤的時候,kyoko去倒了自助式開水。


    「待在這種地方,會被人認出來的。」


    「不會的,我一次也沒被發現過。」


    kyoko笑著搖搖頭。她今天完全素顏,臉頰上有著淡淡的日曬痕跡。原來就算是女明星,也不是完美無瑕。紗江子有些惡意地,但又有些鬆一口氣地想,從她水中接過開水。


    「今天休假?」


    「上午就結束了。我家就在這附近。下工之後,泡個澡睡個覺,醒來就傍晚了,所以來買喜歡的麵包。」


    她有些難為情地微笑。


    「沒想到會遇到認識的人。可是幸好是你。今天不用上班?」


    「我也是提早一點結束了。話說回來,真的好巧呢。」


    她想起前陣子真崎的提議。紗江子、真崎與貴惠三個人去見她。忽然間,惹人厭的聲音在耳邊複蘇,用力搖晃她的肩膀。水上由希那低級的口氣。


    ——現在感覺也是在觀望機會,看看能不能親近kyoko,希望能有什麽進展、尋些樂子


    「……可以告訴我嗎?」


    「咦?」


    kyoko的聲音忽然在耳畔響起


    。出神地盯著她的嘴唇動作的紗江子急忙反問,她又重說了一次:


    「半田的連絡方法,可以告訴我嗎?」


    「聰美的?」


    「嗯……,不行嗎?」


    「當然可以呀。」


    真驚訝。


    她們在宴會見麵的時間應該不長,再說,kyoko跟聰美在高中的時候應該也不是多要好。


    「可是你問她的連絡方法要幹嘛?宴會那次碰麵,聊得那麽投機嗎?」


    「就是沒時間聊得投機,所以才想培養感情呀。」


    高雅地笑著的kyoko,似乎不打算再給紗江子更多線索。看似大方,卻不允許他人登堂入室。


    「你可以告訴我嗎?如果需要本人同意,不必現在,晚點再跟我說也行。」


    「啊,那幹脆……」


    或許正好。紗江子忽然靈光一閃。


    「要不要連聰美一起,幾個人聚一聚?我正好有機會跟貴惠他們見麵。」


    島津雖然緊張得誇張,但應該再過一陣子就可以連絡上聰美了。kyoko微笑。


    「我去打擾大家聚會好嗎?」


    「說是大家,也隻有幾個人而已。我跟貴惠還有聰美,再來頂多就阿修吧。」


    說出最後一個名字的時候,原本笑吟吟的kyoko表情微微地——真的是微微地,但確實繃住了。咦?紗江子詫異。是我多心嗎?可是有股不好的預感。


    由希的聲音。真崎一定會幹得不著痕跡。


    怎麽可能?她心想。


    真的太荒謬了。人家是藝人,而且高中的時候,紗江子幾乎沒看過真崎跟kyoko說話的場麵。kyoko被卷入的是跟清瀨陽平有關的是非,真崎跟那件事又沒瓜葛。


    「這樣……,總覺得好像真的會打擾到,我會過意不去。沒關係,我等下次機會吧。」


    就像要抹去一秒鍾前自己不慎露出的表情似地,kyoko又裝出若無其事的表情來。剛才還十足起勁的聲音顯然收了回去。確認到這種情況,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與焦急攫住了整顆心。她不能就這樣被含糊帶過。


    她跟真崎之間有什麽。


    「我們現在還是很要好。」


    紗江子像要挽留似地出聲說。


    「鬆島貴惠,還有真崎修。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了。好懷念唷。大家現在在做什麽?我的時間一直停留在高中,感覺好像一切都跟那個時候一樣,但一定都變了吧。我記得我聽到真崎跟貴惠以外的人結婚,嚇了一大跳呢。貴惠現在怎麽了?」


    「她在f縣當家庭主婦。小孩快一歲了。」


    「這樣啊。好厲害唷,真不敢想像,跟我們同齡的同學裏麵已經有人當媽媽了呢。是男生還是女生?」


    「男生……」


    kyoko在轉移話題。她直覺認為。


    一旦這麽想,就再也難以承受了。她不認為是自己多心,因為她已經發現了。


    為什麽連同學會也不參加的kyoko、隻跟躲到新瀉去的轉學生連絡的kyoko,會知道真崎修結婚了?她一副連貴惠的近況都不曉得的樣子,怎麽會連阿修的結婚對象是誰都知道?


    羨慕我吧!她原本還這麽想。


    直到剛才,她還為真崎與自己如此親密而驕傲得不得了。就算對方是kyoko也無所謂。我是真崎修的密友、情人。每個人都憧憬追求的那個男人,我現在仍是他最親近的人。


    這樣的心情,不是別人,她毋寧希望kyoko了解的。kyoko與清瀨交往的時候,立場就和現在的紗江子一樣。清瀨陽平也是當時最光輝燦爛的男生之一。是你曾經獲得,然後失去的事物。


    「……可是阿修不曉得會不會來。」


    紗江子強硬地把話題轉回來,kyoko默然。


    喊起來總是令人那般愉悅的,真崎底下的名字。每次直呼他的名字,就證明了自己是特別的存在。可是現在她好介意聽到這稱呼的kyoko的耳朵。


    「我想貴惠也會帶孩子來。她一直很想見你。我說真的,你要不要來參加一次?」


    總算設法和kyoko約好時間,在麵包店前道別後,紗江子隨即跑進緊急逃生梯。


    連回到家之前的短暫時間都她都無法忍耐。就好像在忍住惡心或淚水的時候那樣。一個人獨處後,確定手機訊號勉強隻有一格,接下來就什麽都無法思考了。打電話。


    鈴聲響了又響。不接。咂舌。說得也是,這個時間那家夥正跟老婆一起坐在餐桌旁。是交代她不要打電話去的時間帶。


    轉進語音信箱時,她掛了電話,喃喃啐道:「白癡!」不是說給誰聽,反倒是被誰聽見都無所謂。她咬緊牙關,咬住嘴唇。


    好不甘心。照著他說的呆呆地跑去跟kyoko約時間的自己真是蠢斃了。一想到有她不知道的什麽,就坐立難安極了。


    『怎麽了?居然在這種時間打來,真稀奇。』


    接起過了快一個小時才打來的電話時,紗江子還在外麵。她走到路邊,咬上去似地問:


    「你跟kyoko之間有什麽?」


    電話另一頭,他沉默了。自己稱為基盤、地基的地方劇烈地搖晃起來。如果不快點得到能夠放心的回答,就要崩塌了。


    「你們有什麽?」


    聲音隻能擠出相同的問題。太狠了。太過分了。我想要向她炫耀的。然而她那個反應是什麽意思?把我的樂趣還給我。


    『——你見到kyoko了?』


    「見到了。我照著你說的,問她要不要幾個人聚聚。可是你以為怎麽了?我一提起真崎修這三個字,她當場就拒絕了。你搞什麽?想讓我顏麵掃地嗎?」


    他什麽時候跟kyoko見麵的?自己怎麽會不知道?


    非得像那樣尷尬地微笑,打馬虎眼瞞混過去的關係,究竟是什麽?那種時間、機會,究竟是何時、存在於何處?


    除了清瀨,什麽時候連真崎都……。


    剛道別的kyoko的臉。素淨不帶妝,但美麗奪目的臉。世界從頭到尾都是屬於她們的嗎?我就沒辦法進去那裏嗎?明明都得到真崎修這個美麗的骨骼了。


    靠著他這把鑰匙,打不開門嗎?


    『你冷靜點。——等一下,你是不是誤會什麽了?』


    他現在在哪裏?真崎的周圍很安靜。沒有人的氣息。啊,老婆在的時候他根本不可能打電話。老婆現在一定不在家。


    『小可愛,紗江子,你是不安到在哭嗎?』


    「我沒哭。」


    她真的沒哭,但是聽見他放軟的聲音,瞬間眼頭就熱得像要化掉了。聲音也抖了起來。明明自覺被敷衍了,卻克服不了想要被敷衍的欲望。


    『我跟kyoko沒什麽啦。我跟她又沒交往過,也從來沒有單獨兩個人見過麵。你也知道吧?她交往的對象是清瀨,清瀨不會讓其他男人靠近她。那時候我在跟貴惠交往,也喜歡紗江子你啊。』


    高明過頭的男人,為什麽就是會對自己過度自信呢?開始滲出的淚水瞬間縮了回去。真崎的甜言蜜語。別對我撒謊了。他跟貴惠交往是真的,但他並不是從那個時候就喜歡我吧。


    要做就做得更巧妙點。我心裏的劇本不是那樣的。


    「那kyoko的那種態度是怎麽回事?她連你結婚了、對象不是貴惠都知道。你什麽時候跟她說的?」


    『是聽別人說的吧?我不曉得。』


    「聽別人說?聽誰說?就是沒人會告訴她這些,我才會被推出來跟她連絡不是嗎!」


    電話另一頭沒有吭聲


    。


    她知道的。


    她知道真崎很高明。口中甜言蜜語,同時對自己的弱點了若指掌。與貴惠相比較、與妻子相比較,貶低其他女人,誇讚紗江子。


    她知道。真崎親近紗江子的時候,他才剛獨立接案,為沒有案子而發愁。那是那樣的時期。盡管知道,她卻一直說服自己。對他露出的馬腳視若無睹。然而他卻完全依著自己的預測行動,近乎窩囊。


    一個假麵具剝落的瞬間,一直壓抑的所有事情全部一口氣襲向紗江子的心,折磨著她。絕望地令她認清的瞬間一再到來,然而鋒頭一過,她又自私地忘記了。我和真崎就是這樣。


    而他,卻是瞞不過去也無所謂。


    就算馬腳敗露,他也料定了紗江子不會離開。然後他什麽都不打算失去。引以為傲的進口車、成為同學間話題的獨棟房子。父母的資助、老婆的娘家。——啊啊,求求你,別在那種地方露出讓人瞧不起的醜態。然後對於由希那種會對紗江子發泄不滿的女人,則是澈底隱瞞,甚至不讓她看見自己與紗江子通電話的場麵。


    可是我們本來是好朋友。可以毫不猶豫地動手偷吃的他,神經令人無法理解。


    『……禮演講啦。』


    不久後他說了。


    像是對堅守沉默的紗江子沒轍了似地,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口。一瞬間她不懂他在說什麽。


    「咦?」


    『我的婚禮演講跟表演節目。我拜托她,被拒絕了。』


    「拜托誰?」


    茫然。難以置信。是既然開口就豁出去了嗎?真崎繼續說下去:


    『就kyoko啊。我寄了邀請函,拜托她代表親友致詞,然後表演電影裏麵那段很色的舞。懂了嗎?沒有你想的那種事啦。』


    「等一下,你是說真的嗎?你怎麽會請kyoko?我們一直沒連絡,而且你跟鈴原以前又沒什麽交情……」


    說到一半,但紗江子懂了。根本用不著問。為什麽請kyoko參加婚禮?為什麽拜托她代表親友致詞、請她表演?


    ——因為她是藝人。


    由希的聲音響起。


    想跟她一起合照,然後拿去跟公司的人炫耀。


    然後她說了。


    真崎也有一樣的味道。


    不可能。拜托你否定。拜托你說沒那種事。心都涼了,白了。因為那實在是……


    「而且主持你的婚禮的是……」


    『那是在kyoko拒絕之後才拜托的。如果kyoko答應,我沒打算拜托她的。喏,已經夠了吧?都那麽久以前的事了,而且那也是我老婆的要求啦。我跟她說kyoko是我以前的同學,結果我老婆就在那裏吵著要請她。』


    「——你就沒有羞恥心嗎?」


    聲音顫抖,變得好遠,完全不是剛才能夠相比的。淚水已經再怎麽努力都擠不出來了。別說流淚了,臉上逐漸拉扯出可厭的笑。


    一開始她所懷疑的情況,以某個意義來說,還壓倒性地像話多了。與此同時,紗江子痛感到自己在做的是多麽一廂情願的美夢。kyoko甚至沒有向紗江子告這件事的狀。


    瞧不起鄉下、瞧不起其他同學,與這些人相比較,好鞏固自己所屬的團體地位的真崎的假麵具。不管露出多少馬腳,紗江子和真崎都兩人合力,一次又一次地共謀修複。可是,這實在……


    沒發現嗎?


    你覺得我的品味ok嗎?


    真崎曾幾何時的聲音。一切開始的那一天。


    為什麽隻是看到網站一眼,紗江子就發現那是真崎設計的了?因為喜歡,因為認識本人。中聽的話要怎麽粉飾都成。可是,她也是可以說出真心話的。那是因為,他弄出來的東西,全都是一個樣子。


    啊啊。紗江子在內心呻吟。我終於承認了。


    我是發現了。不管是花飾公司、不動產公司、電影。你的設計雖然不差,但也沒有任何特出的品味。即使自以為突破創新,看在別人眼中,仍是一成不變。


    「為了自己的虛榮,你居然要請甚至好幾年沒說過話的人來主持婚禮?現在再把她找來,見她是要做什麽?你是要像由希那樣,跟她合照,拿去跟公司的人炫耀嗎?」


    『你幹嘛說得那麽毒?我是自由工作者,又沒有公司。』


    「我不是在說那個!」


    忍不住大聲了。前方往來的路人不經意地回頭看她。可是無所謂。她不懂他怎麽能若無其事。他


    沒有發現嗎?沒發現這是決定性的嗎?


    真崎的真意,隻是非常細微的惡意。他想要自誇罷了。向人自誇kyoko是他的朋友。向工作


    夥伴和朋友宣傳加油添醋的情節。就像紗江子拿真崎來做的那樣。他的想法,不多不少,就是這樣。


    『別激動嘛,紗江子。』


    真崎笑道。


    『喏,既然你見到了kyoko,也跟她約好時間了吧?下次我什麽時候去東京?如果貴惠礙事,就我們兩個見麵也行。怎麽樣?』


    聽著那輕浮的聲音,紗江子愕然。


    絕望地清醒的瞬間到來了。


    其實她比自覺到的更要澈底地了解。


    真崎修這把鑰匙是有極限的。用它是什麽都開不了的。他世俗到可怕,除了俗人以外,就隻是個俗人。


    「——不知道。」


    回答的聲音過於冷酷,她難以相信這聲音發自自己的口中。不等回答就掛了電話。仿佛可悲的習性,瞬間她期待他會立刻打回來,但發現走出去之後手機仍然沒響,心想:啊啊,果然。


    每個人都有心機。每個人都隻能為了自己行動。可是,她希望他能夠超脫其中。求求你。不要讓我看出你的心機。做出讓我猜不透的行動,讓我癡狂。


    真崎,是個小人物。


    『那是誰?』


    高中的時候,紗江子像個追星族似地把電影宣傳單夾在檔案夾裏,被真崎這麽問道。『紗江子超迷電影的嘛。』他調侃似地說。


    紗江子放在檔案夾裏的宣傳照是瑞凡·費尼克斯的。是他的代表作《伴我同行》近尾聲的知名場麵一幕。


    真崎根本沒有看過那部電影。


    正因為堂而皇之,而無法揪出來的謊言與矛盾。在幾個人一起去的卡拉ok裏,他唱了那首曲子。這首歌很受女生喜歡呢。貴惠,重新迷上我了嗎?


    她也開心地點頭回應他。


    真的唷?我也沒看過那部電影,所以沒什麽感動耶。真可惜。


    7


    走進來的kyoko在紗江子的座位前停步。她驚訝地眨了一下眼,紗江子露出苦笑,於是她又恢複原本從容自在的表情。


    「你一個人?」


    她在對麵坐下來問。該怎麽回答?紗江子猶豫,但她再也沒力氣去粉飾了。「對不起。」她小聲道歉。


    「我跟聰美連絡不上。她的手機號碼我等會兒告訴你。對不起。」


    「沒關係,那今天就我們兩個?貴惠跟真崎呢?」


    「剛好沒空。」


    紗江子說著,一陣脫力。對kyoko真過意不去。她自嘲地想。


    同學會。


    那種地方,kyoko不想去是當然的。什麽清瀨。把自己的居心不良撇在一邊,居然做得出那麽天真的發想。


    「今天隻有你跟我。這樣你是不是很為難?你那麽忙,真對不起。」


    「沒那種事。反正我今天也沒約會。」


    溫和地回應的她,完全看不出實際上究竟怎麽想。紗江子也勉強擠出笑容。這幾天她累極了。


    沒有食欲。


    事到如今,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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