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achi」,過來一下。


    在幼稚園的庭院玩耍時,屋簷下的陰影處傳來呼喚聲。當天滿四歲的水上由希很清楚那是在叫她。


    周圍的小孩都用自己的名字稱呼自己。「明美呀」、「美香啊」。她以為都是這樣的,學她們用「由希呀」起頭,瞬間被祖母一巴掌摑倒了。


    「像什麽話!居然用那種惡心巴拉的撒嬌口氣說話,丟死人了你。」


    「大家都這樣講呀。」由希反抗說,卻被冷冷地不當一回事:「那麽那些孩子全都不像話!」


    所以她都乖乖地用「watashi」(我)自稱。身邊朋友沒有一個像這樣說話的,但祖母的話在她的腦中陰魂不散。那些孩子全都不像話。


    結果就這樣惹來了注意。


    班導室山的臉。想不起來,可是記得她非常招搖。頭發染得很淡又燙得卷卷的,搽著亮粉紅色的口紅、化著引人注目的妝。有香水的味道。可是現在到了和當時的她差不多的年紀,由希已經有了確信。畢竟隻是個狹小鄉下世界裏自以為是的女王。現在的自己,肯定比那個女人更要時髦洗練好幾倍。


    「watashi」,當時她還有沒辦法正確地發音,自然就會變成「atachi」,滿口「atachi」、「atachi」的由希,看起來一定像個裝模作樣的臭屁小孩吧。


    「『atachi』,把那個拿來。」


    就算口氣像個小大人,要是孩子的父母充滿都會氣息,孩子本身也穿著體麵,一定就不會受到這樣的嘲笑吧。但幼稚園製服底下穿著祖母手縫的工作服或罩衫的由希,不是那種好家庭的孩子。她跟著和母親離婚的父親還有祖母三個人住在一起。她很想像大家一樣穿有卡通圖案的t恤,也很向往縫滿了滾邊的裙子,但祖母堅持說:「現在的衣服太貴了。」不肯買給她。祖母拆開自己或父親的舊衣,用那些布或毛線縫製簡單的套頭衣。冬天則讓她穿用郵購的古怪機器編織出來的,同樣堅固無比的毛衣。


    「由希的衣服都好老土。」


    後來過了很久,她得知自己被小學的同學在背後這樣說。可是不像壞話那樣陰險,語氣就像在單純陳遊令人莞爾的事實,所以她也不恨朋友,隻覺得丟臉極了。


    對於剛出生就離開家裏的母親,她沒有什麽記憶,與視嚴格節約為美德的祖母的「鄉下孩子」的生活,她理解為原本就是如此,因此不覺得哪裏奇怪或抗拒,那完全就是她自然的日常。


    但祖母做給她的衣服裏,偶爾也會有非常亮眼的成品。那與其說是刻意,更接近誤打誤撞,不過有時朋友的母親會叫住她,為她的衣服是手工製的感到驚奇。


    那天穿的洋裝,完全就是那樣偶然的成品。


    ——「atachi」,過來一下。


    她們在庭院玩耍時,保母們坐在屋簷下的長椅,邊聊天邊盯著孩子們。由希聽到聲音回頭望去。是室山老師跟其他班的老師。坐在那裏的老師們都看著由希,向她招手。


    雖然還在玩,但由希離開朋友,去了那裏,老師們用毫不客氣的口氣問她。


    「這也是你奶奶做的?」


    「嗯。」


    祖母都在客廳踩踏著老舊的縫紉機。看電視的聲音會被縫紉機的聲音蓋過,非常討厭,可是她知道說了隻會招來一頓罵,總是忍氣吞聲。這件洋裝也是像那樣做出來的。


    「這樣啊。」


    室山老師點著頭,和旁邊的保母對望。就在下一瞬間。「可以看一下嗎?」也不等她回答,室山老師的手掀起了由希的洋裝。抓著裙擺,一口氣掀到脖子處。


    在陽光傾注的白晝庭院,赤裸的胸腹接觸到外麵的空氣。季節是夏天。洋裝底下,她隻穿了一件內褲。


    現在回想,自己那時候的模樣就好像被強風吹得開花的雨傘。被迫做出萬歲姿勢的手和臉被掀起來的裙子遮住,看不到保母們的臉了。


    「哦,原來是這樣子啊。」


    「鈕扣是怎麽扣的?」


    盡管年幼,還是可以理解到她們正把自己剝個精光,在研究衣服的縫法。是怎麽弄的?對不起唷,可以看一下嗎?含笑的語氣客氣地再三重複著相同的話,手上的動作卻是不容分說。扣子被解開,衣服從袖口被抽走。


    不要——盡管這麽想,卻發不出聲音。又沒有要進遊泳池遊泳,卻在外頭赤身裸體的,感覺好奇怪。被脫掉洋裝的自己的背後,大家正在玩捉迷藏或家家酒。當時她對異性或朋友都還沒有羞恥的感情,也無法理解這是怎麽一回事。不過即使如此,她仍模糊地感到哪裏不對勁。


    懂事之後回想起這段記憶,她現在已經了解到那股怪異的感覺是真實的。那些保母的行為是不可原諒的。她們以為對方是孩子,所以無所謂吧。可是我一清二楚地記起來了。那個老師現在怎麽了?


    祖母代替工作很晚下班的父親,總是來接由希。「我孫女今天有沒有給老師添麻煩?」祖母是個傳統女性,恥於稱讚自己人,不管是對自己的兒子還是孫女,都習於不當地貶損。由希幾乎沒有被稱讚的記憶,母親會離開家裏,或許原因也出自祖母。


    看到大家都是母親來接,有時雖然也會寂寞,但想到要等待因為工作而遲遲沒有來接的父親,由希滿足於自己的境遇。祖母總是分秒不差地到幼稚園來接。祖母沒有駕照,所以兩人必須走路回家,唯有看到朋友坐著父母的車子經過時,她實在忍不住要羨慕。


    夏天兩個人撐著花朵圖案的陽傘一起走回家。雖然懵懵懂懂,但由希還是把這件事告訴祖母了。室山老師她們看了我的洋裝。


    那天晚上,吃晚飯時祖母心情非常好,難為情地把這件事告訴父親。


    「今天幼稚園的老師們特地把由希的衣服翻過來看呢。哦,是我做給由希的衣服。現在的人是不怎麽自己做衣服嗎?所以才會覺得稀奇吧。這根本沒什麽嘛。」


    完全不習慣自誇的祖母假裝若無其事,但一次又一次地提起。她一定非常開心吧。還口齒不清的由希所描遊的內容被粗糙地處理,在這樣的結論中定了案。


    那件洋裝的圖案。


    我不記得了。


    1


    『第凡內(譯注:紐約第五大道的知名珠寶店,沒有餐廳)』


    看到這一行的時候,感覺背脊被什麽東西貫穿了。以這裏為中心昂然抬首,挺胸走去。她確信自己是為此而生。


    是感動?還是覺得帥氣?她不知道為什麽。隻是同樣一句話在腦中不停地打轉。第凡內。紐約第五大道的知名珠寶店,沒有餐廳。


    在那裏吃早餐,這種發想。


    堅稱即使變得如此,也不願意失去自我的女主角。


    由希幾乎不看電影也不讀書,因為這樣,對於看過的電影、讀過的書,每一部她都有很深的感情。楚門·卡波提的那本作品,她是在國中的時候出於裝大人的心態讀的。理由很單純,因為那是一部時尚電影的原作。『到第凡內吃早餐吧。』這麽說的女主角,名叫荷莉·葛萊特利。


    她的孤獨與高貴,還有無可救藥,以及自由。


    緊握著書本,由希麻痹了。女主角也這麽形容那家店。


    我和其他事物能夠一起好好相處的地方。


    討厭的紅色在臉上蔓延的時候,結果最好的方法,就是跳上計程車,前往第凡內。這麽一來,心情很快就會平靜下來了——因為四周的靜謐,以及店裏尊貴的陳設。


    這種場所,這種感覺。


    她下定決心,總有一天要去到這裏。


    求職的時候,她會以「荷莉」為第一誌願,就是因為中意它的名字。她不知道兩者有沒有關聯


    。可是做為讓她感受到那種精神的浮華世界象征,足夠了。


    「由希,昨天kyoko上電視了呢。」


    正在處理傳票時,聲音白頭上響起。unimat life咖啡機就擺在由希的座位後麵,所以人來人往。許多員工都來倒茶,順便跟她攀談幾句。


    停下按計算機的手回頭一看,是櫻木。是他們公司最老資格、同時也是目前最受歡迎的設計師。


    「咦?真的嗎?哪個節目?」


    「不好意思,我不記得節目叫什麽了。我平常也不怎麽看電視嘛。是三更半夜開電視偶然看到的。因為有武井恭介,所以我有點好奇。我記得你說過你喜歡武井恭介對吧?」


    「啊,是的是的。討厭啦,真的嗎?我怎麽都沒聽說?kyoko好奸詐唷。她幹嘛不告訴我嘛。」


    「看他們兩個說話的樣子,好像交情滿不錯的,你問問kyoko怎麽樣?好厲害,搞不好你可以見到武井恭介唷。」


    「我一定要她介紹。」


    對櫻木親昵的態度鼓起腮幫子回應,在腦中浮現那名演員的臉。他應該還沒有跟kyoko共演過電視劇,可是或許是在談話節目之類的一起登台過。


    「真好,到時候也要找我唷。哎呀,kyoko小姐能不能穿我們家的衣服上節目呢?由希,你沒拜托她嗎?」


    「我拜托了,也把衣服給她了。她私下出門的時候也常穿。可是還是不行啦。上節目的時候都有造型師,要宣傳的話,還是得從那邊下手才行。本人也說沒機會穿便服亮相,真可惜。」


    「啊,原來你也是有在推銷啊,佩服佩服。可是你要好好把我設計的衣服拿給她唷。青井還是近藤的不行唷。下次我再給你一些拿去送她。」


    「沒問題。這件褲子或許不錯唷。穿起來很容易活動,風格也很適合kyoko。」


    她指著自己身上的黑長褲說。「荷莉」現在共有三名設計師,這是櫻木的作品。櫻木笑逐顏開。


    「也很適合你啊。謝謝你穿它。」


    「我們在討論下次要一起去泡溫泉,到時候我再拿給她。」


    上星期日的談話節目裏kyoko說了。現在在拍的電影殺青後,想要休假一星期左右,去泡個溫泉。她那張清爽的、妝容完美的臉就像個女星那樣,隻說漂亮的話。


    『帶一堆電影dvd去那種不是觀光勝地、隻有浴室溫泉的地方,然後關在房間裏看dvd看個痛快。』


    「——我們這樣說好了。」


    「她那麽忙,不會很難見麵嗎?」


    「也還好呢。我很閑,所以滿可以配合她的時間的。我們常常一起去玩。」


    由希微笑,櫻木喝了一口剛泡好的咖啡。側臉的頭發亂了。蓬亂的長發配圓框眼鏡、細瘦的身軀。雖然不是完全符合喜好,但一想到人家是人氣設計師,那副容貌頓時充滿藝術家氣息,真不可思議。


    「這麽說來,櫻木哥有點像剛才提到的武井恭介呢。」


    我喜歡的。


    她在心裏這麽添了句,櫻木誇張地「噗哈」一聲,把咖啡杯從嘴邊挪開。


    「什麽?」他看由希。「你誇過頭了啦。第一次有人這樣說我。哪裏像?」


    「唔,發型跟眼鏡都不一樣,可是眼睛,我覺得拿下眼鏡應該很像唷。不過今天櫻木哥看起來很困,樣子不太一樣呢。你連續熬夜了好幾天對吧?」


    幸好剛才補了唇蜜。由希一邊歪頭一邊看他的臉。


    「難道你說很少看電視,是因為幾乎都住在公司?這樣太操勞了啦。你有好好吃飯嗎?櫻木哥很瘦耶。」


    「瘦得像皮包骨,很難看?」


    「我又沒這樣說。我喜歡瘦一點的型。」


    由希苦笑著,「可是這樣讓人很擔心啊。」她呢喃似地說。


    「反正你一定都是去超商還是哪裏買便當在公司吃吧?下次我介紹你不錯的店。這附近隻要找,也是有不錯的餐廳的。下次一起去吃吧。」


    「我考慮考慮。現在時間真的不夠。」


    櫻木微笑著,抽身揮手離去了。由希微笑著目送他的背影,把臉轉回電腦的同時,以周圍不會發現的程度歎了口氣。櫻木搞什麽啊。


    都約得這麽露骨了,還沒空?有沒有搞錯啊?是太遲鈍了,還是真的在躲我?不管是何者,都一樣教人氣憤。


    盯著正在處理的傳票。


    設計師和業務正職員工的薪資明細。規定的月薪旁,有填入住宅、扶養、加班費等金額的欄位。也有視業績分發的獎金欄,這些是做為「薪資」和「津貼」從公司預算支出的部分。一星期後的十六日,每個月中。


    由希領的「工資」跟這些「薪資」不一樣,支薪日也是不同日。日薪七千,其他部分,公司會給付的隻有通勤花的交通費。隻有一年一次的續約,從來沒有加薪過。


    好忙,好忙,正職員工都這樣說。設計師也說。


    倒咖啡時轉換心情聊聊的對象。笑容不絕,親切地解決雜務的臨時雇員的行政小姐,也就是所謂的職場吉祥女孩。


    在「荷莉」的正職員工考試中落榜後,已經六年了。那個時候她也是報考業務和行政職。設計師她想都沒想過。她喜歡衣服,也擅長畫圖,所以也曾夢想過各種衣服,但隨著年紀增長,了解設計師的工作內容後,她感到厭倦。做衣服是計算與裁縫。光靠組合形狀和顏色,還有畫畫圖,是無法勝任的。


    剪裁布料,踩踏裁縫車,縫合。由希一次也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因為她想要的地方是一切都已經完成的狀態。是沒有半點灰頭土臉努力的痕跡、就像是隻提供給天才與大師的哲學的、嫻靜高貴的店鋪。隻要有與此相關的記號就行了。語感和地位,這些的話,她就想要。


    落榜後一段時間,她做過店員、待過美容沙龍,三年前她得知「荷莉」在招募名為臨時雇員的打工人員。她被錄取了,做起類似會計和業務見習生的工作半年左右,聽見業務的前輩說溜了嘴:


    『我覺得今後的時代啊,還是得要有女人才行。這年頭連證券公司的業務也都會帶個年輕小姐在旁邊,告別客戶的時候教女生拋個媚眼再回去不是嗎?這個業界也是,畢竟決定百貨公司賣場麵積的都是些老頭子,所以我跟部長說,咱們不比照辦理就吃虧啦。』


    由希並不會感到不愉快,反倒甚至感覺驕傲:這是理所當然的吧?我是因為外表才被錄取的。幸好她從不怠慢要精心打扮,總是留意穿著和保養——她嚼著從以前的職場摸來的美容營養食品心想。


    「由希,可以影印一下這個嗎?」


    「好的。」


    她熱情地笑著轉過去,視野一隅看見自己脖子上的絲巾在晃動。接過來的紙上滿是秋季新品。這件夾克、這隻皮包和鞋子。還有裙子。她瀏覽了一下,挑選中意的款式。買下這些吧,就當作是我設計的。


    ——由希真的很厲害,在時尚流行界工作,而且是最前線嘛。


    上次同學會聰美說的話,一想起來就令人陶醉。領的不是「薪資」而是「工資」也無所謂。隻要能夠進入這棟大樓的、有這種氣息的地方,不會曝光的謊言,與真實是同義的。


    鞋子和衣服都是,越是輕盈,就越能夠當成鏜甲。完美的防禦遠勝於攻擊。


    影印完後,計算剛才看上的幾樣單品總額多少。「荷莉」的衣服絕不便宜,若是每一季都要買上好幾件新單品,更是所費不貲。


    差不多又該找家店上班了吧。


    她看著飾有緞帶的褐色長靴的照片盤算著。被老頭們稱讚,應付他們,這她並不討厭。反正現在她也沒有男友,時間很自由。


    完全就是流行的最前線。浮華世界——聰美這麽說,但這是當然的。我一直很努力。聰美是美女,感覺她好像認為自己也能輕易勝任特種行業,但那也是需要才華的。畢竟年過二十,女人的魅力光憑臉蛋就沒用了。由希有著拚命精進的自負。即使過著捉襟見肘的生活,被老頭們撫摸大腿,但她一直堅守著這具身體和作風。


    上次同學會聰美穿的那套衣服,雖然忘了是什麽時候,可是以前去玩的時候她也穿過。由希記得那時候她心想:美女歸美女,但破綻百出呐。這要是我,才不會穿同樣的衣服在同一群人麵前亮相兩次哩。


    最令她開心的是受到稱讚。第二開心的是被嫉妒。看見留在鄉下陰沉土氣的一群人瞥著自己,一群弱者在那裏窸窸窣窣,教人興奮得起雞皮疙瘩。你們就盡量聊吧。她好想好想知道他們在聊她什麽,想得不得了。


    回到座位,手機接到簡訊。塞進口袋,去上廁所順帶打開一看,看見內容的瞬間,表情忍不住歪了。搞什麽?


    是島津寄來的簡訊。


    『我跟紗江子連絡不上,你有沒有聽到什麽消息?我打電話問真崎,他好像也在忙,沒辦法聊太久。聰美還是一樣連絡不上嗎?她有沒有傳簡訊給你?』


    2


    「連絡不上是什麽意思?島津。」


    回家的時候,她從地下停車場打電話。看看手表,八點半多。她認定島津工作的銀行反正是朝九晚五,閑得很,沒想到電話另一頭還散發著戶外的氛圍,一片嘈雜。他說還在工作,由希應道:「隨便啦。」


    「聊一下不會死吧?你說連絡不上紗江子是什麽意思?我也打了,沒人接。你問過貴惠了嗎?」


    『貴惠也是。我打電話給她,可是沒人接。這簡直就……』


    難以敔齒的氛圍。不用說也知道,這簡直就跟聰美一樣。


    「我跟聰美也還連絡不上呢。她也沒給我簡訊還是電話。真崎怎麽說?」


    由希把皮包搭在肩上,一手拿著手機,掏出香煙點火。


    『真崎說還沒見到kyoko小姐的樣子。那家夥口氣也很冷淡,隻說紗江子跟貴惠應該都很忙,好像沒怎麽放在心上。』


    「真崎本來不是很起勁嗎?欺,我可要聲明,我也不是很閑才想見kyoko的好嗎?別搞錯了。」


    這麽短的期間內,真崎突然對這件事失去了興致,這實在是難以想像。由希長長地吐著煙,稍微冷靜下來。島津身後又有人在活動的動靜。區區島津,裝什麽忙嘛。居然忙到這種時間都還有工作。


    可是他卻不幹脆掛了由希的電話,究竟是為了什麽?光想就覺得可憐,連由希都想替他自嘲幾聲了。


    「總之,我會繼續連絡聰美跟紗江子看看。我也會打電話給真崎。隻要說是談工作,那家夥也不能不接我的電話吧。」


    聰美和紗江子。還有貴惠跟真崎。


    不願出席同學會的前同班同學。


    就仿佛為了把閉關在岩戶裏的kyoko引誘出來,輪番降臨此地的諸神嗎?前往找人的,反而就此一去不回。不會吧。


    『紗江子是不是自己一個人去見kyoko小姐了呢?沒有找真崎他們。然後或許她被kyoko小姐說了什麽……』


    聽到島津失魂落魄地這麽說,瞬間由希一陣火大。白癡啊。


    「幹事,你振作點好嗎?我們又沒做什麽虧心事。隻是覺得如果kyoko是因為什麽理由沒辦法參加同學會,那就太可憐了,所以才設法邀她的不是嗎?我會再連絡。你也是,直接打電話給kyoko,探探情況。紗江子那邊也確定一下是不是真的見麵了。懂了嗎?」


    說完想說的就要掛電話的時候,聲音追進了耳朵裏:


    『啊,那由希,下次要不要一起去吃個飯?上次跟真崎他們道別後去的酒吧,我喝得很開心。我們兩個再去那裏——』


    由希受不了地皺眉,虛脫地掛了電話。把香煙按在牆上揉熄的時候,幾名正式員工下來停車場了。她扔下煙蒂,不讓正要進車子的他們看見。視線對上,所以她親切地微笑,嘴巴做出「辛苦了」的唇型,輕輕行禮。


    背過身子往車站走去,歎了口氣。島津那家夥真沒用。快點啦,快點讓我跟kyoko說話啦。


    『她是我同學唷。』


    那是在剛進「荷莉」的歡迎會上。麵對著背負業界人士這塊招牌的社員,由希不安極了。內行的大人們談論的、陌生的名字和各種專有名詞。沒有和他們共同的脈絡的自己,是個手無寸鐵的赤裸孩童。


    避免聽起來剌耳、避免被認為是在吹噓。她付出萬全的注意,慢慢地,慢慢地把話題往那邊帶。


    你單身嗎?你喜歡哪種型的女生?哇,某某前輩平常的穿搭跟身材真的好棒唷,是不是有什麽做為參考的女性?有沒有最近特別欣賞的女星?如果可以請她穿上自己設計的衣服,前輩覺得哪一個明星好?


    用不了多少時間,她就不著痕跡地導出了她要的名字。也因為由希雖然是外行人,但她判斷風格犀利的女生在藝術家和創作家之間的評價比較高。就是kyoko那種型的。


    就像吸氣吐氣那樣。


    就像呼吸那樣,做為一種自然活下去的營生,未經思考,聲音就先流暢地發出來了。不緊張,不躁進。


    『我們從高中的時候就是好朋友了。真開心,她也很喜歡「荷莉」的衣服,要是知道「荷莉」的人在談論她,一定會很高興的。我可以把這件事告訴kyoko嗎?』


    這不是吹噓,是事實。如果有人把她的這個聲音當成是炫耀還是謊言,那就是在嫉妒。就是因為自己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才會聽起來覺得那樣。我一點錯都沒有。


    知道kyoko出道以後,這是她過去也一再重複的行為。kyoko演出的電視劇、談話節目,她盡可能全部看過。對專門學校的朋友們,她也提過好幾次了。


    『上星期她上了「你好」那個節目,說到去馬來西亞旅行的事。有人看到嗎?說她跟朋友兩個女生一起去,可是她朋友的旅行箱好舊了,提到一半鎖突然壞掉,箱子裏的東西掉了滿地。——她說得很好笑,可是那其實就是在說我啦。』


    想要跟kyoko的合照。


    不是紀念照那種的,最好是在她毫無防備的狀態下拍的。如果有能夠靠合成修飾得天衣無縫的技術,或許她早就幹了。


    這種衝動哪裏不對了?


    如果說她無聊,或許是吧。就算是這樣,她也不覺得哪裏錯了。我隻是無時無刻在追求能夠為我加分的價值。如果能夠得到比kyoko更棒的東西,我隨時都會罷手,琵琶別抱。可是現在感覺最能讓我樂在其中的地方就是她。


    即使由希開口邀請,kyoko也不會來吧。自己不是當幹事的料,以前跟kyoko也不是那麽親密。可是想要把她叫出來。關在岩戶裏的太陽神。我才不許她永遠就這樣關在裏麵。


    ——然後,雖然也想拍照,但由希還有比拍照更強烈希望她登場的理由。她有理由,也有權利。


    她為什麽不來?明明可以暢所欲言的。可以被大家拱上天,絕對可以成為全場焦點。她不想嗎?她不想讓大家好看嗎?


    閉上眼睛回想。自己被做了什麽?後來又經過了多久的歲月?


    3


    高一的那一年間,是響子身為女王的黃金時代。


    為了追隨清瀨而選擇升學高中的神話。她把這件事告訴了身邊的每一個朋友。就連不同班的由希,都聽見了這名剛毅女子的英勇事跡。


    「要是戀愛跟念書都能跟響子一樣全力以赴就好了呢。」


    響子


    的企圖成功了。她播下的種子,被聽說這件事的同學們散播出去,傳播到各個地方。


    自己班的班長不遺餘力地戀愛。朋友目瞪口呆地評論著:「真不敢置信呢。」臉上雖然擺出沒轍的表情,口氣卻是輕快的。


    告訴由希這件事的朋友,好像前些日子在班級大會之類的場合第一次跟響子坐在一起,直接聽她本人提到這件事。看來她完全被響子給吸引了。


    「就算清瀨同學很帥,那樣一來,其他人也根本不敢開口跟他告白了嘛。他跟響子真的很登對嘛。」


    「啊,好可惜唷。原來一班的那個帥男生已經被訂走啦。鈴鈴不是也喜歡他那種型的嗎?不是嗎?」


    「咦?我想都沒想過啦。」


    「是嗎?你不是說你喜歡傑尼斯係的嗎?」


    由希麵露玩笑般的微笑,把這個現象歸類為不怎麽稀罕的事。


    響子不同凡響。


    響子敢做一般人不敢想像的事。


    跟響子是朋友的我們也不同凡響。


    這是不管小學還是國中,偶爾都會出現的,明了易懂的小魅力人物。過去由希也看過很多。


    響子所做的事,就這樣賦予了每一個平凡的她們夢想。所以大家不會對她的東西動手。相反地,信徒被允許談論教祖。好厲害呢,真傻呢,響子這個人。被允許像親人般謙虛地批評,以強調她們的距離有多親近。


    即使地點換到高中,依然有著這樣的存在,而這次的風雲人物是一班的班長嗎?由希冷漠地理解。


    「說是傑尼斯係,清瀨有點不一樣呢。我覺得他太壯了,我有點……」


    由希隻是隨口丟了個話題,但朋友不曉得是不是不習慣談論自己的戀愛,在一旁低著頭,臉都紅了。由希盯著她的臉,痛感到自己的「失敗」。


    輕而易舉被其他班級的魅力人物給迷倒的「一般大眾」的個性。高中第一年的那個時候,由希清楚地悟出自己選錯棲身之處了。她讀的國中算起來是一所小學校,沒什麽大團體,因此隻要跟不起眼的學生混在一起,由希自然就會成為眾人焦點。


    她想避免跟自我中心的人彼此產生衝突的情況。進了高中,找到跟過去的朋友類似的個性,鞏固好圈子後,總算抬頭環顧周圍時,才發現自己錯了。


    依靠其貌不揚的朋友烘托的時期已經結束了。花就是花,草就是草。受歡迎的女生彼此襯托,不受歡迎的人隻能埋沒在集團裏。男生也隻跟華美圈子的女生說話。他們的基準是「那群女生好可愛」這樣的、以團體為單位的評價。


    由希的起步晚了。可是她也已經錯失了甩掉身邊已結交的朋友的時機。她能夠做的頂多就和國中一樣,為了令自己的美麗顯得突出而精心打扮,唯有這一點她沒有懈怠。


    「那個女生已經跟男生告白了嗎?她們已經交往了嗎?」


    由希問著,心想這確實教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連對鈴子這種不起眼的女生也滴水不漏,用相同的熱情傾訴衷腸。用可愛的女生鞏固好周圍,同時也不忘對下界的俗眾付出關懷。雖然好奇她的大愛究竟是不是一種障眼法,但對於蒙受恩寵的一方來說,確實效果十足吧。畢竟向她們搭訕的可是明星,會感到受寵若驚也難怪。


    鈴子的語氣警戒似地變硬,想要轉移話題般地變得含蓄。


    「好像還沒有交往,可是從她說的來看,清瀨也不討厭她的樣子,他們應該不用多久就會在一起了吧。那是別班的事,我也不太清楚。」


    對於付出努力的人,不願隻以成敗論英雄——大概是這個意思吧。鈴子繼續擁護說:


    「——他們互教功課,感覺非常要好唷。連響子他們班的導師都知道了。聽到連老師都認同他們的關係,我好吃驚唷。」


    「哦?」


    由希想像。


    全班同學都知道,正大光明的愛意。話題中的他——「清瀨」如果也是響子的信徒,那就沒問題了。但如果不是,這完全的第三者會怎麽看待來自他人教祖的愛意?


    為了男人考進這所高中,這樣的報考動機有多少是真的?想要為世上多如繁星的戀愛之一,取一個不同於俗眾、隻屬於自己的特別名字的衝動。然後由此而生的謊言,很遺憾,這一點都不稀奇。


    可是隻是在班級大會上相鄰而坐,就對這女生推心置腹說到這分上,並成功拉攏為己方,響子的手腕確實高明。透過再三敘述,存在於那裏的謊言和渲染被越踩越緊,越踏越實,就好似一開始就是如此一般。


    再也沒有人敢打清瀨的主意了。沒錯。其實清瀨本來擁有響子以外的世界的,然而他的校園生活已經澈底被堅壁清野,再也沒有其他選項了。這看在旁人眼裏,是一種令人莞爾的努力,或勇往直前的插曲。然而這也同時是一種荒誕、恐怖。


    「活潑開朗,跟每個人都能處得很好,正義感也很強,可以說是『正直的人』吧。她對每個人都很好,不會差別待遇哦。」


    這是周圍的人對女王時代的響子的評語。


    一視同仁地關懷周圍,如果看見有人沮喪,就立刻挨上去慰問:「怎麽了?」如果有同學在煩惱,就寫一封長信給她。什麽事都可以告訴我,我想幫助你。我懂你的心情。


    即使不是好友,也會共同承擔朋友的失戀和悲傷,一起流淚。


    那是支配欲。由希都想吐了。


    響子不允許有人搶先她,沐浴在名為悲傷的眾光燈下成為主角。響子的個性光是聽人描述,其實簡單易懂。她對響子了若指掌到甚至不覺得她是外人了。可是自己絕對不會采取她那種做法吧。女王的做法,那種從滿分開始的過高起跑點,接下來隻剩下墜落。


    「由希,我把雜誌的剪報帶來了。」


    「啊,謝謝。我也把你拜托的錄影帶拿來了。」


    微笑著,從包包裏拿出彼此的東西交換。


    鈴鈴沒什麽不好,反倒如果是國中以前的自己,一定會很歡迎她這種型的女生。明白自己的斤兩,絕對不會搶鋒頭,對於現實的戀愛也有點死了心,所以一聊到藝人,就變得滔滔不絕。鈴鈴經常送親手做的糕點給由希,也會誠懇地聆聽由希的話。「我懂你的心情。」鈴鈴這話,不是出於支配欲、也不是扮演哭泣女人的角色,而是純粹地淚眼汪汪。


    每當鈴鈴這樣做,由希就越對她感到疏遠。我才不稀罕你懂。你以為你跟我是同一個等級的?可是你對現在這個地位就已經滿足了,不是嗎?但我可不一樣。


    我還要往上爬。我隨時、隻要想就能改變地位。


    上了二年級換班以後,由希依然和鈴鈴同班。


    「太好了,由希。」


    她開心地說,但由希內心覺得沒趣極了:難道我就要這樣被一開始的失敗糾纏著直到畢業?如果有機會卷土重來,就隻剩現在了啊。


    就在這樣的新學期第一天。


    「你是由希吧?一年級的時候五班的。」


    在體育館舉行的開學典禮結束,回到教室的途中,她在走廊被叫住了。回頭一看,她——她們就在那裏。


    「我們常聊到鈴鈴的朋友裏麵有個很會打扮的女生呢。可以跟你同班真是太好了。」


    「響子。」


    「鈴鈴,介紹給我們嘛。」


    響子笑著,把由希迎入她們的圈子。她的下一句話成了決定性的關鍵。由希從此以後的地位就這樣定下來了。


    「由希在我的男生朋友圈子裏超受歡迎的。你知道嗎?冬天的毛衣,我們的年級裏麵,就隻有由希一個人穿白色的不是嗎?清瀨他們也在說,你穿那件白色的毛衣好可愛呢。」


    日後的女星kyoko與由希


    其實並沒有多要好。這是真的。但兩人並非完全沒有關聯。她們在後來的一段期間,同坐一張課桌吃午餐便當,連換教室時也一起行動。隻是那種往來的形式與回憶沒什麽好向人吹噓的,不過她們確實比鄰共享同一塊空間。


    太好了,她心想。由衷地。我的做法是對的——她覺得努力有了回報。


    ralphuren的,帶點乳黃色的白色毛衣。「還特地跑去百貨公司買唷?白色的不會容易髒嗎?真的好嗎?」不懂它的價值的朋友們瞪圓了眼睛,但她含混地打發過去,掏出好幾張萬圓鈔票付帳。沒有品牌的,平凡無奇的黑毛衣。我就非得跟穿這種玩意兒的朋友混在一起嗎?僅管對此感到沒麵子,她還是砸下打工的薪水,買下那件白色毛衣。


    她隻想穿從專櫃買來的正品。她想跟滿不在乎地把冒牌水貨穿在身上的沒品味家夥畫清界線。


    有人明確地看出了她們的不同。響子說了:


    「欸,吉田說由希你很可愛呢。你知道嗎?」


    高二的春天。


    響子跟由希成了同班同學。從一年級的時候就不乏話題的小魅力人物,在這時被與心上人清瀨陽平拆散了。


    依文科理科分班的二年級班級,將這樣維持到三年級。沒辦法同班畢業的歎息,響子對形同是剛認識的由希也訴說了。她認為每個人都認識她、認識她喜歡的男人,是天經地義的事。她那副態度,就像一年級的時候聽說的,「不遺餘力」。


    由希觀察著,很快就發現應該是「對每個人都很好,不會差別待遇」的響子其實會挑朋友。


    第一條件是絕對不會反抗她,但外貌和身邊小物要上得了台麵。特別講排場,以人麵廣闊為傲的響子,喜歡在各種場合聽到她的跟班被稱讚。為了有這樣的跟班簇擁而開心。


    響子誇耀著能夠與她共享班級中心成員地位的權利,在新的班級裏,已經展開了她的朋友挑選以及好惡篩選。


    由希在我的男生朋友圈子裏超受歡迎的。


    這裏麵多少帶有響子甜言蜜語的成分吧。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清瀨的哥兒們在響子麵前提過由希的名字。響子一定是在尋找下一個手段,好係住變成不同班的清瀨。


    感覺好像簽下了無字契約。


    我被選上了。由希甚至對自己的做法感到驕傲。觸犯校規邊緣的淡妝、早起上發卷。就連學校禁止的打工她也盡量去,在鄉下社會裏尋找散發出真貨氣息的衣服買下來。


    遭到埋沒的第一年的世界裏看不見的事物逐漸顯現了。就是在這個時候,由希清楚地確信像這樣精心打造的外表是有用的。


    對於要當響子的跟班,她沒有遲疑。響子開心地向朋友報告。


    「小鈴,上次我們一起去看電影了呢。吉田跟由希,清瀨還有我。」


    她,就處在那個複雜的團體裏。


    從一年級的時候就是響子最為鍾愛的朋友。相對於其他跟班都拚命地討好響子,她卻是中立的,不附和響子,但也不拒絕。


    太好了呢,她總是這麽答著,貫徹那看不出究竟是否感興趣的態度。對於新來的由希,她的眼神則是無所謂。


    明明坐在跟班的中心,她卻與由希不同,看起來連對自己隸屬的事物名稱都不放在心上。


    我們是共同陪襯響子的一群。


    然而她看起來卻沒有對女王另眼相待,隻把響子當成和其他跟班一樣的、相同程度的朋友之一。事實上比起響子,她感覺更常與其他女生聊天。有一次由希感到好奇,加入響子不在時她們的對話,發現話題全是些雞毛蒜皮的低水準閑聊,大失所望。


    幾乎沒有聊到男人或流行,全是畢業出路或是老師的閑話等死氣沉沉的話題,要不然就是糕點的做法這類女孩子氣的東西。明明可以盡情歌頌她們身處的華麗地位,然而她們這副德行,跟一年級的時候自己被囚禁的生活有什麽不同?這是哪門子挖苦?由希感到氣憤。原來響子重視的小鈴那麽老土——她在暗地裏唾罵。那樣的話,響子應該要更重視我才對。


    在挑選新的跟班時,響子也會滿不在乎地拆散感情好的一對女生,隻挖角其中之一。而這種情況,她絕對不允許不起眼的另一個一起跟來。


    『下次我們五個一起去玩吧。清瀨他們也會五個男生一起來,所以要配合人數。』


    響子會對盡管困惑於變化,但仍黏著好友一起加入的第六個人滿不在乎地這麽說。麵對孤立無援的朋友,由希不敢和她對望,隻在內心道歉。


    對不起,鈴鈴。可是你太軟弱了。


    ——現在甚至已經失去連絡,逃也似地消失不見的前任朋友。連長得什麽樣子都想不起來了。她一直黏著由希直到二年級冬天,拚命假裝不會察言觀色地在響子身邊屏息斂聲,直到有一天,她誤踩紅線,被女王判斷礙眼,就此消失了。


    由希追求的是強者。能夠讓更多人俯首稱臣的、顯而易見的價值。就算被說成是狐假虎威也無所謂。那麽我要追求更強的老虎、更強更強的老虎。現在,她已堅定不移。


    跟班有個條件。那就是絕不能忤逆女王。


    犯下忤逆大罪的人,無論擁有再怎麽樣魅力十足的要素,對響子來說,都是必須澈底排除的對象。


    這麽說來,一年級的時候由希就聽說過了。親近清瀨的女生們不好的流言。這些流言甚至傳到了連話題主角的為人都不清楚的別班的由希耳裏。


    婊子,破爛貨。從頭到腳沒一個地方是緊的。


    那些不規不矩、現在聽了要笑的各種貶詞,由希就是在那個時候學到的。鄙夷的可笑綽號、據說是她們做出的惡行、不曉得是不是真的說過的醜話。


    告訴由希這些事的女生們,接著都會像這樣加上一句。打從心底不甘地說:


    『明明跟她們比起來,響子那麽努力。清瀨居然會迷上那種女人,他是腦袋壞掉了嗎?』


    『清瀨真的沒有看人的眼光。』


    隻差一點就要連清瀨陽平的名聲一起罵臭的流言。


    因為喜歡,因為愛,響子的這種自我顯示欲與自我談論,有時會連對象都給吞噬進去。


    諷刺的是,很多時候,響子身邊長得可愛的跟班會跟清瀨變得要好。即使程度有輕有重,但是響子的跟班們無一幸免,全都受過響子的製裁。而這些也化成了不負責任的流言,但是以更低更靜的聲音,流入由希的耳中。


    可是我一定不會有事的。


    能夠在眾所矚目的場所度過往後日子的期待,令由希輕鬆地這麽想。我可以一直待在這個位置上。我是靠外表錄取的,是清瀨的哥們中意的女生。再說,小鈴也一直都沒事啊。


    就在那年冬天,出事了。


    『淺井!』


    響徹清早校舍的怒吼般聲音。昨天開始就下落不明的淺井鈴子。她在體育器材室被人找到了。


    蒼白的側臉。


    『我去器材室拿忘記的東西,在裏麵找著找著,結果注意到的時候,門已經打不開了。』


    總算能夠開口後,她如此說明。她宣稱那是她個人的疏忽而引起的意外。


    她被發現的時候,兩手空空,隻是抱著自己的肩膀蜷蹲著。


    淺井鈴子顫抖的嬌小肩膀。這是「意外」,沒有加害者。


    事情發生稍早之前,清瀨找她說過話。「我第一次跟清瀨說話,他人很不錯呢。他很替我擔心的樣子,問我最近跟響子處得好嗎?」她用天真無邪的聲音、雙頰微紅地對由希說。


    高中二年級。開始罩下陰影的,女王過火的獨裁時代。


    4


    星期天傍晚父親打電話來。在房間翻雜誌的由希


    躺著撈起話筒。


    『你下星期要不要回家?奶奶一定也很想看看你。』


    「是嗎?」


    由希揉熄香煙,隨口應著。然後她笑著接下去說:


    「我最近很忙耶。爸,你沒看電視嗎?每年都會舉辦的東京女孩祭典就快到了。活動結束前我不太可能離開耶。我還得再畫幾張才行。」


    『當天來回也可以,不行嗎?』


    「我再看看。——我也很想奶奶啦,奶奶想不想我就不一定了。」


    『你很久沒去看奶奶了吧?你從以前隻要一有事就第一個跑去找奶奶。真不可思議呢,小的時候你明明老是惹奶奶生氣,一點都不親。還叫她虎姑婆,兩個人常常吵架不是嗎?』


    「所以我才說搞不好奶奶根本不想看到我哩。」


    父親的這種口氣,以前她聽了就火大,但現在已經不在乎了。


    一有事就第一個找奶奶。這是真的。國中跟朋友吵架的時候,高中差點要拒絕上學的時候,由希都是騎著自行車,趕去找奶奶。隻要在奶奶麵前發了誓,就再也不能逃避了。「明天我一定會跟她道歉」、「我再也不哭了」,諸如此類。


    雖然距離第凡內太遙遠了,但有著類似的效果。她現在已經可以非常自然地聯想到史努比裏麵總是拖著一條毛毯的男生。奈勒斯的毛毯。荷莉的第凡內,我的奶奶。


    她想了一下下星期的預定計劃。


    周末公司的其他同事的確得忙著準備活動,但自己休假一定也沒差。或許可以把預定要跟kyoko去的溫泉旅行安插在這時候。kyoko很忙,結果隻能去兩天一夜——像這樣告訴公司的人。利用以前去的附近縣市的溫泉旅行虛構一下故事就行了。


    ——她想到了這個點子。


    「好吧,下周末我回去一趟。」


    她回話,掛了父親的電話後,撥了真崎修的電話號碼。鈴響了好幾聲,卻沒人接電話。轉進語音信箱後,她留下訊息。


    「喂?我由希啦。聽說你很忙,方便嗎?下個星期我預定回老家,要不要見個麵?我想跟你談一下上次拜托你的網頁設計的事。」


    現身的真崎,一身襯衫皺巴巴的。


    瞬間她以為那是那樣的設計,不著痕跡地再看了一次。可是應該不是。起皺的地方太不平均了。是沒熨平。


    「你怎麽了?」


    由希問,真崎表情不變,回道:「什麽?」由希為了確實表達出自己的不愉快,眯起眼睛看他。


    「見麵地點。這一點都不像你。」


    真崎指定見麵的地點,是白天的家庭餐廳。就算有個美嬌妻,他應該還是有十足玩心,也想享享樂子吧。由希以為真崎會跟她約在晚上,找一家當地燈光美氣氛佳的餐廳見麵。從窗戶可以看到的停車場上停著他的愛車,在白天的光線裏顯得十分張揚。


    「截稿日前都是這樣的啦。去東京的時候,都是我比較閑的時候。今天我也沒辦法久待,不好意思。」


    笑也不笑。看來他跟由希不相上下,心情好不到哪裏去。可是別瞧不起人了。不管是白天的家庭餐廳還是皺巴巴的襯衫,如果他覺得由希是可以這樣簡慢打發的人,那就太讓人意外了。


    店裏客滿,坐的全是一家人或貌似當地學生的年輕人,吵得非拉大嗓門才能讓對方聽見。也不想想穿著腰線緊貼的新品洋裝的自己坐在這裏是什麽滋味。


    由希「哦?」地點點頭,若無其事地說:「你老婆真可憐呢。」


    「你們是雙薪家庭吧?就算周末假日,先生還要工作的話,也很難有時間出去玩吧。」


    「她喜歡你們家的衣服,跟她說是談你們家的案子,她心情就會好了。」


    跟島津說的一樣。不曉得是真的工作太忙嗎?雖然不到臭臉的地步,但今天的真崎完全不苟言笑。


    但該說的還是要說。


    她叫真崎去飲料區拿飲料回來。她覺得這是最起碼的誠意,但是看到他拿著兩杯咖啡回來的樣子,總覺得更吃不消了。真崎落座,由希正準備打聽kyoko跟紗江子的事,意外的是,真崎先主動開口了。


    「欸,kyoko的事順利嗎?我最近很忙,都沒有跟大家連絡。」


    「紗江子不是說會去找kyoko嗎?跟你還有貴惠一起。這是最新進度了。」


    「是啊,可是我這陣子一直很忙。」


    「我就是覺得你們會好好辦,才把去見kyoko的機會先讓給你們的耶?」


    「不要這樣說嘛。這樣啊,那你們也沒見到麵啊。」


    由希觀望著,裝出有些嘔氣的表情。她一邊這麽做,回想起最後見到他們的情況。島津主辦的作戰會議。紗江子還是老樣子,穿著半點女人味也沒有的套裝。眼鏡也是銀框的。明明在那麽棒的業界工作,怎麽不找到更適合的享受方法呢?腦袋聰明的女人對「女人」敬而遠之,瞧不起她們,做出敗犬的遠吠(注:《敗犬的遠吠》是日本作家酒井順子於二〇〇三年所著書名,內容提到:「美麗又能幹的女人,隻要過了三十歲還是單身而且沒有子嗣,就是一隻敗犬。」「敗犬」一詞就此成為中年單身女子的代稱。)。由希並不討厭看到那種女人落入這樣的泥沼,連個妝都不會化的可憐相。


    紗江子對自己能夠是真崎的「摯友」開心得不得了呐——一想到這裏,由希覺得紗江子那幼稚的想法真是可笑極了。紗江子一定會緊巴著真崎不放吧。


    真崎修是與男人無緣的裏見紗江子唯一能夠拿來炫耀的、簡單明了的名牌包——即使真崎修與她並不是男女關係,隻是閨密的前男友,而且還是有婦之夫,定位微妙。堅信旁人會為此感到羨慕、不識真正男人滋味的女人的樂天幻想。「真是拿阿修沒辦法」、「阿修那家夥實在是」,打情罵俏似地喊著他的名字的那個模樣,教人覺得滑稽。


    由希也知道為了維持那幼稚的炫耀,有潔癖的紗江子才光明正大地介紹工作給真崎。而真崎做為回報,溫柔地對待紗江子,允許她保有「摯友」的地位。但其實真崎修那家夥最重外表,把他在外人眼中的形象看得比什麽都重要。就像本人說的,他這人黑到骨子裏了。


    『真崎,你要接「荷莉」的網站工作嗎?』


    由希那個時候會這麽向他探詢,其實並沒有什麽深意。一點惡作劇。她隻是想讓拚了老命的紗江子看看罷了。看看她以為的「特別」,究竟有多麽地脆弱虛幻。


    看到由希跟真崎說話時,紗江子那種沒趣到底的眼神。


    可是我跟真崎的話,是有可能的。跟紗江子之間絕不可能的事。紗江子一定很不爽吧。可是她是在癡心妄想些什麽呢?吃得那樣肥,吃得那樣香。喂,你懂不懂為了塞進漂亮的衣服,連晚飯都不吃是什麽心情?你一定從來沒有想像過隻能喝水,餓得甚至睡不著覺的夜晚有多難受吧?


    「下次見麵時,找紗江子一起吧。」


    真崎忽然說,由希吃了一驚,瞬間聲音走了調:「啥?」


    「這陣子都很忙。」


    他的聲音佯裝若無其事。可是聽得出裏麵暗藏著認真。真崎別開視線。


    「沒有啦,我是在想,能不能像上次那樣大夥聚一聚。上次不是聊得滿開心的嗎?」


    「——我以為你們是為了談工作才見麵的。」


    真崎的表情停住了。怎麽會在這時候冒出紗江子的名字來?他對這種不自然毫無自覺嗎?一會兒後,他「哦」了一聲。


    「我們是在談工作啊。她也會委托我案子嘛。」


    笨拙的謊言與焦急。由希感覺到了。身後一群學生大聲歡鬧著。啊啊,吵死人了。


    「真崎。」


    由


    希叫他的名字,打斷他還想繼續說什麽的聲音,覺得沒意思極了。心情冷了下來,變得掃興。


    她還以為那是單行道。是不識男人滋味的可悲女人的想入非非。男方了解一切,加以利用,但絕對不會把她當一回事。她一直這麽以為,也認為這理所當然。


    可是剛才真崎的聲音裏麵滲透出來的,是明確的執著。她直覺到,他也把她看成對象。他無視於由希的存在,剛才發出了那樣的聲音。


    自作踐呐,真崎修。我還以為你這人不差。


    由希喝了口水,對他微笑。接著一鼓作氣地說:


    「你好像真的很忙呢。那正好,可以先談工作嗎?其實我上次跟你說的『荷莉』的網站設計,公司好像決定要委托其他業者了。我跟上麵爭取過,說我朋友品味比較好,也做過好幾個時尚電影的宣傳網站,可是還是不行。——不好意思,下次有事再連絡吧。」


    坐上開車到家庭餐廳來接的父親車子回家的途中,等紅綠燈時,導航係統轉到電視。由希坐在副駕駛座,漫不經心地看著父親操作按鈕的手。


    「這有電視功能唷?」


    「你不曉得嗎?很久以前就裝了,可是你從那時候就一直沒回家。上次回來是過年了吧?」


    「我可以明天再去奶奶那裏嗎?」


    「好啊。」


    是因為三月的同學會今年在東京舉行。仔細想想,自己半年沒回家了。


    變成綠燈,行駛期間,為了安全起見,電視機畫麵會自動關掉。隻剩下聲音的畫麵傳出聲音來:


    『高間主播?高間主播,請為我們預報一下天氣。』


    『好的!』


    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的由希聽到突然響起的高亢聲音,再次把頭轉向畫麵。


    是星期六傍晚播放的f縣當地的資訊節目。地方電視台的主播。畫麵沒有臉,隻有興奮的尖細聲音像廣播似地傳達情況。


    『我現在來到今天剛開幕的t町的佳世客活動廣場,在這裏為大家播報天氣。今天是開幕第一天,大家可以看到,這人山人海的盛況!白天將在這個活動廣場邀請來賓舉辦街頭雜耍——』


    「這是你同學吧?」


    父親注意到由希在看導航機畫麵。車子遇到紅燈停住,畫麵又恢複了。別著「高間」名牌的女人,幾乎是一般便服的打扮,大大地伸展雙手笑著。不停地表現熱情。


    「嗯。」由希應道,「我跟爸提過唷?」


    「不,沒有。上次報紙有報她的事,說她跟女明星kyoko是同學,所以我想那跟你也是同學了。好厲害,你身邊全是名人呢。」


    「名人?隻是地方報而已吧?而且雜誌模特兒等級的名人,我工作上常常見到。」


    這樣啊。居然學不乖,說什麽跟kyoko是同學。電視機裏麵,高間主播在粒子粗糙的畫麵裏正搬出天氣預報掛圖。她麵對鏡頭,站在朝著電視機比勝利手勢的小孩和買完東西的全家福裏,報導著天氣預報。


    「爸,關掉。」


    『明天會是個大晴天。哇,大家都元氣十足呢!這邊場麵非常熱鬧。』


    鄉下狹小世界的,自以為是的女王。她也跟那時候的保母一樣,認為如果是麵對小孩子,作福作威也無所謂。


    我才不要那樣。我要老虎,更強的老虎。既然自己無威可發,多少我都要向別人借。


    可是,這樣啊。


    「爸。」


    「什麽?」


    由希喚道,父親臉看著她正麵應著。她興起一個惡毒的念頭。


    「那天的報紙我們家還有嗎?」


    以前在美容沙龍工作的時候,她跟當時的男友邊吃晚飯邊提到。我領到特別獎金了,買點高級的肉吧。我來做點什麽,今天一起吃飯吧。


    因為她負責的女高中生減肥減到了目標體重。「可是那女生的月經停了。」她說著,拔掉紅酒瓶栓。


    男友夾菜的手停了下來。由希注意到他變得寡言,問他怎麽了?他答道:這是吃飯的時候聊的話題嗎?


    你怎麽能笑著講這種話?這是用停掉別人的月經賺來的錢換來的飯嗎?一個女高中生怎麽有錢上什麽美容沙龍?那錢是怎麽籌來的,不難想像吧?甚至付出那樣的犧牲——。


    那你不要吃啊!不要再來了,回去啊!——這是由希最誠實的感想。


    搞什麽,軟弱成那樣。要變瘦,要變強,要變美。我跟那女生都是。那不是用犧牲或是代價就可以解釋的,對我們來說,那是理所當然的天理。


    強者隨時隨地要多少選項都有。大型電機公司的上班族,當時覺得不差,可是你這種程度也沒什麽好稀罕的。我隨時都可以更上一層樓。真崎也是、這男人也是、櫻木也是,不差,但也不可惜。


    所以,好了。無法理解的弱者我不需要。滾吧。


    5


    回家以後,由希尋找放在客廳角落的舊報紙,很快就發現了那篇報導。


    周日電視節目表的背麵。今天在熒幕上看到的高間主播麵露燦爛的笑容,擺出逗趣的「準備起跑」姿勢,占據了版麵。緊握拳頭,手臂前後舉起的動作,看起來就像兒童教育節目裏的大姐姐。


    『新鮮的魅力,全力以赴。』


    自小就懂憬在地方台上看到的主播記者們,一直以她們為目標。長年來的夢想能夠實現,令人開心,我每天都在努力奮鬥,希望能為當地貢獻一己之力——報導內容這麽寫著。


    這些內容,由希第一次聽說。


    這麽說來,這份報紙是他們電視台集團的。由希知道,「實現長年夢想的高間主播」的父親,就是那家電視台的董事。


    即使是這種形式的登場,但對她而言,仍然算是個成功吧。在全學年同學會、班級同學會,隻要她登場,焦點永遠在她身上。得意洋洋地,用那種聲音說話。


    追著鉛字看,然後找到了。訪談者問了。


    「——聽說高間小姐和同樣是f縣人的女明星kyoko小姐是高中同班同學?兩位是不是從當時就會彼此切磋鼓勵呢?


    高間 我們從當時就經常談論彼此的夢想。我想好好加油,不要輸給她。如果站在彼此激勵的角度來看,比起當時,現在更是如此呢。」


    看到這段文章的瞬間,由希忍不住笑出聲來。


    光聽就夠扯了,但這超乎想像。她以為是地方報,所以不會被人看見嗎?她跟kyoko根本就沒在見麵吧?不肯現身人前,關在岩戶裏的kyoko。連由希他們試圖把她引出來的儀式都不肯參加。而且當時近在身邊的由希知道,她們兩個當時根本沒有談論過什麽夢想。她一次也沒看到過那種場麵。


    「你在笑什麽?怪恐怖的。」


    「沒什麽,爸。我去房間打一下電話。」


    她拿著報紙,回到搬去東京後仍維持原狀的自己的房間。她猶豫了一下,認為這或許是個機會。


    就算由希邀請,kyoko也不會來吧。所以由希才乖乖退居一旁,但隻要有契機,或許她也能主動出擊。而這篇報導,不是完全夠格做為一個契機嗎?


    kyoko的手機號碼她已經弄到了。


    聰美跟紗江子都靠不住。他們每一個都毫無緊張感,不肯全力以赴。上次的作戰會議,跟真崎還有紗江子道別後,由希找了島津去酒吧。適度地色誘,設法讓他離席,從留在座位的手機通話記錄中找出kyoko的號碼。鍵盤鎖在他的日常生活中應該是多餘的功能吧。那家夥應該甚至是渾然不覺。


    由希吸氣,撥了電話。鈴聲剛響,她便挺直了背。說不緊張是騙人的。可是把長年以來不通音訊的尷尬,和接下來的期待放在


    天秤上一量,孰輕孰重,在由希心中高下立判。


    隻要出現其他的價值,隨時都能下車換跑道。正因為秉持這種想法,由希才能不把一切看得太重。


    況且更重要的是,她跟kyoko過去應該是親近的。比起島津或其他任何一個家夥都是。既然那女人能在報上那樣談論,我當然更有資格。


    嘟嘟嘟,嘟嘟嘟。


    『——喂。』


    明明是陌生的號碼打去的,對方卻接了。光聽聲音就知道了。


    是本人。


    由希不知道聲音是不是跟高中的時候一樣。可是緊追著每一個談話節目和電視劇的由希聽得出來。


    「喂?」


    電話詫異似地沉默了,由希朝著話筒開口:


    「你好,我是水上由希。」


    對方似乎倒抽了一口氣,沒有回話。她翻開報紙,邊確認內容邊調整音色。你知道嗎?這裏居然有人謊稱與你曾是同誌呢,我隻是想通知你這件事.


    「不好意思突然打電話給你。學生時代一起吃過飯後,就沒有再連絡了呢。」


    『這號碼……』


    「咦?」


    她注意到kyoko的聲音很僵,比剛才更戒備了。


    『你怎麽會知道我的號碼?』


    「我聽島津說的,不方便嗎?」


    就當作是島津喝醉自己告訴她的好了。kyoko又不吭聲了。


    「不行嗎?那我道歉,對不起。」


    由希接著說。可是有什麽關係嘛?她都直接跟聰美還有紗江子見麵說話了。


    「我有事想跟你說。你知道高中時候的高間現在在做什麽嗎?我碰巧在f縣的報紙——」


    由希想要接著說下去,卻突然被厲聲打斷了。


    『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


    「咦?」


    『不要再打來了。』


    就這樣了。由希才要說等一下,電話就蹭的一聲斷了。頓了一拍,「嘟~嘟~嘟~」的聲響傳來。


    握著話筒的手微微地緊繃。已是陳年的記憶猛地在胸口複蘇。真的是相隔十年,她頭一次回想起來。


    ——難不成她知道我做的事?


    由希自以為做得很巧妙,神不知鬼不覺。


    電話另一頭,空洞的嘟聲仍持續著。她察覺到自己比想像中的受到更大的震撼。她隱約擔心過kyoko可能不會給她好臉色,可是沒料到居然會遭到如此露骨的拒絕。


    可是——。


    接觸閉關在岩戶裏的kyoko後,就此一去不回地脫離儀式的女人們。可是我才不會落得那種下場。電話可能行不通了。可是電話行不通的話,得換其他手段設法才行。她不知道kyoko是怎麽想的,可是不管怎麽樣,那都是「誤會」。喏,就當成誤會一場嘛。


    畢竟我們都是大人了。


    不管是凋零還是報複,應該都可以不必再像小孩子那樣感情用事才對。


    按下按鈕,掛了電話。總之得善後才行。電話響了兩聲島津就接了,由希裝出比平常更弱不禁風一些的聲音道歉。


    「島津,對不起,我打電話給kyoko,可是她不曉得誤會了什麽,不肯跟我說話。你可以幫我賠個罪嗎?」


    你忘記了嗎?是你上次給我號碼的。那後來約好的事呢?那天不是約好還要再去那裏一起喝嗎?


    ——沒錯。


    我百折不撓。


    6


    製服的裙子不見了。


    淺井鈴子的事發生後過了很久。高中三年級,響子女王的凋零時代。


    上完體育課,回教室要換衣服的時候,製服的裙子不見了。每個學年顏色不同的運動服,由希他們那一屆是俗得要命的鼠灰色,想想別人也一樣,還可以忍耐,但那種設計,要她拿來當居家服她都不屑。


    她穿著束口褲和印著條紋及大大校名的運動衣,翻找課桌抽屜和置物櫃裏。可是找不到。哪兒都找不到。


    「怎麽了?」


    響子走近招呼。


    「怎麽了?由希,沒有衣服可以換嗎?」


    大大的眼睛望向自己的臉。


    ——是由希剛和清瀨說話的時候。


    跟班數目減少,響子中意的小鈴也在體育器材室的事以後,完全與她保持距離了。盡管如此,由希仍跟在響子身邊,但任誰來看,都看得出眾星拱月般環繞在女王身邊的星星素質下降了。響子喜歡的可愛女生都早已棄她而去。而過去擠不進來的人就像遇缺補進一般,聚集在她勉強還散發出來的幽光周圍。


    那天清瀨忘了帶傘。


    社團活動結束後,清瀨準備淋雨回家。本來要和吉田回家的由希碰巧在玄關遇到清瀨,所以把自己的傘借給了他。


    當時由希已經在跟吉田交往,而且她對於和男友共撐一把傘回家也有一種懂憬。如果同學還是學弟妹看到了,一定會羨慕死他們的。


    『由希。』


    幾天後,清瀨到班上來,把傘還給她。


    『謝啦,我欠你一次。』


    隻是這樣而已。然後現在她找不到裙子。


    「怎麽了,由希?難道是找不到製服?」


    今天的體育課是打籃球。分成三隊比賽的時候,沒上場的一隊在旁邊觀摩。這段期間,有一瞬間響子從場地消失了,而由希的眼角留意到這一幕。下課幾十分鍾前,她去了哪裏?


    這跟由希有沒有男朋友都沒關係。由希是不是自己的跟班都無所謂。或許甚至跟她喜不喜歡清瀨都無關了。女王隻是煩躁。對於諸事不順,她隻是悲歎,憤怒。


    由希不認為響子是異常的。狹小的教室裏,正因為狹小,扭曲的律法和支配才能夠橫行。無論是對女王還是平民,這都會平等地帶來惡果。


    關係應該良好的清瀨與響子。由希知道,把這樣的幻想情節掛在嘴上,裝模作樣的響子,其實背著她的跟班們,一次又一次向清瀨告白。對清瀨進行堅壁清野後,響子也一樣被斷了後路。校慶、運動會、畢業旅行,每次活動她都向他告白要求交往,然後一再碰壁。


    接下來就隻等著被施以最後一擊。等待清瀨選擇了響子以外的任何一個人。


    搶走由希的裙子,是出於失控的恐懼嗎?


    「是被誰藏起來了嗎?難道是男生?因為由希很可愛嘛。啊,真不可原諒。這太惡心了。」


    蹙起形狀優美的眉毛,看著由希的臉。「沒事的,」她說。


    「一定會找到的。我去跟老師說,由希,你就先穿著運動服吧。」


    她用不容分說的口氣,把製服上衣塞給由希。水手服領配胭脂紅領帶的下身套著窄管運動褲的模樣實在可笑,由希雖然沒照鏡子,但她能想像那模樣有多淒慘。


    這時,幼稚園那天的回憶重現似地罩住了由希的肩。裙子被掀起,像把破雨傘的自己窮酸的身體。被脫下來的洋裝。那些人的所作所為。


    這太過分了。


    「老師,可以問一下男生嗎?——由希今天剩下的課可以穿這樣繼續上吧?」


    沒有任何證據。


    大半的同學或許直到今日都不明白幹下那種事的人是誰。不僅如此,應該就連有過這種事都不複記憶了。隻有由希一個人還記得。


    她完全有自覺,自己並非死忠的響子信徒。為什麽我要一直巴在這樣一個麵具剝落的教祖身邊呢?為什麽我非得用這副模樣坐在教室裏呢?


    她想向祖母道歉。


    她想要祖母罵她,用那嚴格的口氣。如果她說她弄丟了衣服,祖母一定會暴跳如雷。問題不在於是誰幹的。祖母一定會一口咬定:就是你太不檢點,


    太不像話,才會搞丟衣服。


    今天得穿成這樣吃便當、穿成這樣放學搭電車回家嗎?裙子一定永遠都找不回來了。


    就在她低垂著頭的時候。


    「回家吧。」


    一個毅然的聲音說道。由希抬頭,看見站在旁邊的那張臉,驚訝屏息。


    「小鈴。」


    響子去職員室,不在座位。由希好久沒跟小鈴說話了。小鈴還是一樣,眼神是不可思議的色澤。


    「沒必要待在這種地方。我們回去吧。」


    回家路上,兩人幾乎無語。


    她對蹺課毫不遲疑。也不先向老師征求同意,收拾書包,隨即就和由希一起走了出去。沒碰到響子。


    由希垂著頭走到車站的途中,她問:「有預備的嗎?」由希慢吞吞地抬頭。全沒了力氣。她接著說:


    「我入學的時候買了兩件裙子。如果你明天上學沒有裙子穿,我可以先借你。」


    「……沒關係,我家裏應該也有。」


    這是謊話,但由希這麽回答。她已經決定就算明天不能去學校也沒關係,要向父親討錢趕快去買條新裙子。小鈴的語氣沒有特別同情的樣子,淡然直爽,但由希不想依賴她。聽到由希的話,她也隻應了聲「這樣」,沒有再說什麽。


    沒提到響子。


    沒多久看見車站,就要道別的時候,學校的方向傳來「喂」的叫喊。由希以為有人要來把她們帶回去,緊張地握緊運動褲,結果轉向那裏的小鈴「哦」了一聲,點點頭。


    騎著自行車下坡而來的對方叫了她的名字。


    「喂,等一下——!」


    聽到這聲音的瞬間,由希赫然一驚。她驚訝地凝視對方的臉。然後唐突地確信了。


    原來是她。


    清瀨接著說:


    「要蹺課的話,也算我一份!」


    對他而言,能對女王使出致命一擊的人,除她之外別無他人。


    令響子凋零的,就是他們。很快地,由希現在乘坐的船就要沉了。


    懷著悲慘的心情回到家,把製服和運動服都脫了。換上自己買的最喜歡的襯衫和裙子後,由希跨上自行車,趕往祖母那裏。踩著踏板,不知如何是好,淨是喘氣。


    奶奶,奶奶。


    來到祖母麵前,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能不停地敲打堅硬冰冷的墓碑。她再也不會對由希說什麽,也不會為她做衣服了。


    我不想去學校了。我不能去了。不要去了。


    可是我會去。我要重新來過。我絕對會卷土重來,所以原諒我。


    她坐在墓碑前,靜靜地咬緊牙關。她不會哭。沉默著,瞪著前方。絕對不哭。我是堅強的,所以我隻是來這裏報告要改變自己的位置而已。


    小學的時候,她從臥病在床的祖母旁邊的皮包裏偷了兩千圓。


    祖母身體變差,一直以為是感冒拖了很久。祖母看到夾報廣告裏減緩風濕痛的健康食品,抱著一絲希望不斷地訂購,三餐飯後必定服用。由希發現服用次數增加了。祖母住院以後,由希還是不知道病名。父親和祖母都沒有告訴由希。


    所以她告訴自己,這是沒辦法的事。因為我什麽都不知道。


    變得衰弱的祖母隔著紙門問由希。


    「你在那裏嗎?」


    「在啊,奶奶。」


    伸向錢包的手一下子停住了。


    她想要漂亮的衣服,想要有滾邊的上衣。有兩千圓就能買了。隻要去附近的店。


    「點心放在櫃子裏,襪子在底下的抽屜。」


    「嗯。」


    看不到臉。從錢包裏抽出錢來,再放回皮包。祖母短短地「咳」了一聲。難得從醫院回家幾天,怎麽不起來做點事呢?好不容易回家,一直躺著太浪費了。由希想著,把錢藏進口袋裏。胸口怦怦跳個不停。


    咳。


    「由希。」


    祖母叫自己的聲音。「什麽?」她又應。整顆腦袋都在盤算要買什麽樣的上衣。


    ——你從以前隻要一有事就第一個跑去找奶奶。真不可思議呢,小的時候你明明老是惹奶奶生氣,一點都不親。


    到了祖母病況惡化那一天,病死前一天,由希才知道病名。知道的時候,祖母已經陷入昏睡,聽不到由希的聲音了。


    從此以後,她一有什麽就逃到祖母那裏。


    跑過通往墓地的路,忍住作嘔欲吐的感覺,抱住墓碑。什麽都不會說了。對荷莉·葛萊特利而言的第凡內的靜謐。對水上由希而言的,墓碑冰冷的、靜默的觸感。


    我偷了。無可挽回了。


    奶奶。奶奶。奶奶。


    丟失的洋裝和裙子,她不知道還有沒有找回來的一天。連要找回來的是什麽都不曉得。


    仰望天空。


    用祖母的兩千圓買回來的上衣,衣擺的滾邊脫線,一下子就不能穿了。一個月左右就扔掉了。


    「半田,要不要一起吃午餐?」


    夏天結束前,由希離開了響子。美女跟美女在一起,爭妍鬥豔的時代。新的裙子。我已經要逃脫那裏了。


    聰美滿不在乎地回答:「好哇。」把由希的桌子跟自己的桌子並在一起。「謝謝。」她答著,回頭一看,響子已經不在那裏了。


    或許是看不下去吧。那個時候的響子,經常一到午飯時間就從教室消失了蹤影。她開始一個人在外麵吃飯。


    7


    打電話給kyoko受挫的隔天,由希在附近的超市見到了那個人。


    七百二十圓——看到如此陰沉低著頭的臉時,她當場怔立,動彈不得。


    眼前的女人把隻買了線香和蠟燭,沒用購物籃裝的商品放進袋子,就要遞給她。


    那雙滲透出疲憊生活感的眼睛。束在後腦的長發是土黃色的,燙成落伍老氣的細鬈發造型。臉頰和眼角上的皺紋就像劃開幹涸地麵的水路般,然後在這樣的皮膚上粗暴地抹上妝。不合年齡,看起來一整個怪異。


    胸口一陣心悸。那衝擊之強烈,甚至令她可以聽見心跳聲。


    都那麽久以前的事了,她不知道為什麽,可是她一眼就認出來了。她就是幼稚園的時候帶她們班的那個保母。


    她伸手接過裝了東西的袋子。找零錢時,她的手指碰到了由希的手掌。


    「謝謝惠顧。」


    她行禮。應該是依照服務手冊規定的動作,雙手貼在小腹,彎曲背脊。抬起頭後,由希更加確信了。錯不了,就是室山老師。明明一直都忘了,卻又想了起來。她就是這張臉。


    由希後悔,應該好好打扮,把自己現在所有的一切精華都帶來這裏的。心中的悸動遲遲無法平息,反而更加亢奮了。心髒好痛。


    父親在停車場等她。牛仔褲配t恤。今天下午要去給祖母掃墓和做法事。因為等一下要換喪服,而且隻是去一下附近超市,所以她疏忽了,連個飾品也沒戴。


    結完由希的帳以後,沒有其他客人。她彎身,為接下來的客人收拾收銀台附近的購物籃,開始準備塑膠袋。束起的頭發有幾根鬆落到臉頰上。用常見的紀念品店賣的那種木雕發夾夾在後麵。


    她根本不記得由希了吧。當然了。


    那個時候也有很多小孩,在他們那一屆以後,她應該也教過很多小孩。「atachi」這個綽號,還有從那個孩子身上奪走的事物名稱,不記得是理所當然吧。


    可是我記得。


    猶豫。裝了香的輕盈購物袋,還有直接拿在手上的lv錢包。俯視自己穿著牛仔褲的腳,很細。啊啊,一股輕微酪酊般的眩暈。我如此洗練。我在這裏。即使是這種程度的打扮,應該也效果十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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