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樫井透馬雖然這麽說,但是杳無音訊地過了十多天。


    夏日更加炎熱。驟雨掃過幹涸的大地,泥土和雨水的氣味揉合,發出強烈的夏日氣息。山峰殘留白雪至春暮時分的山巒染上墨綠,背負夏季形狀崢嶸的雲朵聳立。


    時序進入了無論是色彩、氣味、聲音、光線和溫度,都過度強烈的季節。


    在那之後,透馬就再也沒有出現在道場。佐佐木和筒井也沒提半個字。林彌若無其事地試探口風,但是他們沒有正麵回答。


    「別在意小事,專心練劍!」


    林彌隻是照舊挨罵了。


    那才不是小事。


    林彌在心中嘟嚷。


    那絕非小事。透馬反倒是必須一直死纏住不放的對象。


    林彌沒有說出心中的低語。與其說出口告訴別人,不如一個人默默咀嚼。仔細玩味,靜候時機。隻能這麽做。然而,不管怎麽等,透馬就是不現身。宛如一陣心血來潮刮起的風般,隻留下一陣小騷動後便消失無蹤。筒井道場內,每天持續著一如往常的練習景象。


    唯一改變的是野中。他藏起之前開朗豪邁的表情,變得以接近粗暴的粗魯動作揮舞竹劍。有時候,他身上甚至會發出淡淡的酒味。這種時候,野中的舉動會變得更加狂野。這種情形大多是發生在筒井和佐佐木不在的時候,所以沒有人會責備、阻止野中的行為。當然,所有人都不願當他的練習對象,避之唯恐不及。甚至有弟子打從心底感到畏懼,避免和他眼神交會。野中察覺到這一點,更加怒不可遏,經常在道場正中央亂罵一通。


    「沒想到野中先生居然是那種人。我好失望。」


    練習完回家路上,源吾壓低音量抱怨的次數增加了。源吾格外受到野中青睞,野中對他疼愛有加。不過,很少人會討厭生性無憂無慮、格性開朗的源吾。而源吾不但功力精進,也把野中視為不拘小節的長輩景仰。正因野中邀約,源吾才會跟著他去煙花柳巷。


    「哪種人?」


    和次郎問道。源吾不屑地回答:


    「孬種的人。」


    「孬種?」


    「沒錯。他專挑師父和師範代不在的時候,拿劍亂劈亂砍,一點都不像個男人。」


    「那與其說是拿劍亂劈亂砍,倒不如說是純粹在遷怒於人。」


    「你說的對。他是在遷怒於人。那也是孬種。居然遷怒於晚輩發泄,簡直是孬種孬到家了。而且還喝了酒來道場,真是令人無法置信。我……原本還挺喜歡野中先生的。雖然說不上是景仰,但……嗯,我原本挺喜歡他的。我覺得喜歡他的那種心情破滅了。唉~。我真的已經對他心寒了。」


    「源吾這麽說。林彌,你覺得如何?」


    和次郎叫喚林彌,走在兩人前麵幾步的林彌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你剛才說什麽?」


    和次郎輕輕聳肩。


    「還有一個令人傷腦筋的家夥。林彌,你沒事吧?」


    「嗯……?噢,有一點痛,但不要緊。」


    和次郎把手搭在林彌肩頭,對他一笑。那裏是受到野中重重一擊的地方。這一陣子,林彌會主動擔任野中的練習對象。野中拿劍亂劈亂砍和魔鬼訓練僅一線之隔,林彌想要阻止他折磨自己。然而,那隻是一小部分。希望和野中以竹劍交手遠勝於這種心情。


    「野中先生,能夠請你陪我練習嗎?」


    「搞什麽,又是新裏啊。嗬嗬,你十分熱衷於劍道,沒從之前的教訓學乖嗎?」


    「懇請賜教。」


    「好吧。不過,我完全不會手下留情。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野中怒視林彌,架起竹劍。他手中的竹劍動作迅速、淩厲,而且力道強大。不過,林彌直挺挺地站好。


    然而,那家夥不把這種動作和力量放在眼裏,甚至遊刃有餘。也就是說,如果壓製不了野中先生的劍,自己就無法和那家夥抗衡。


    這麽一想,野中豈非一個好的練習對象?這種練習對象,林彌求之不得。這一陣子,隻要林彌上前走到野中麵前,四周的人就會後退一、兩步,在道場中央空出相當大的空間。


    今天,林彌也和野中你來我往地打了將近三柱香(譯注:古代的時間單位,約半小時)的時間。除了眉頭之外,全身上下到處都痛。


    自己還有待加強。


    悶痛告訴林彌。自己實在差那家夥差得遠了。


    被打成這樣的話,自己實在不是那家夥的對手。


    不行隻打成平手。


    這次不是疼痛告訴林彌,而是他自己出聲說。


    不行和野中先生打成平手。這樣的話,追不上那家夥。


    我知道,我當然明白。但是,如今的我頂多隻能做到這樣。


    林彌自言自言。他的表情扭曲,停止呼吸。


    如今的我頂多隻能做到這樣。


    既然如此,該怎麽做才好呢?如今的我無論如何也贏不了那家夥。別說贏了,就連奪得一勝也比登天還難。該怎麽做才好?該怎麽做才好?該怎麽做……


    不是因為暑氣的關係,握緊的指縫間被汗濡濕。焦躁、屈辱和無以名狀的情緒攙雜在一塊兒,融合之後,在全身上下流竄。銳利的劍尖從林彌體內砍過來,比起身體的傷更令他疼痛不堪。好痛,痛到令人必須表情扭曲的痛楚。他扭曲表情,停止呼吸,發出低吟。


    媽的!


    所以,林彌能夠理解野中的自暴自棄。對於身分低下的野中而言,出類拔萃的劍術天分是唯一的驕傲,同時也是心理依靠。透馬毫不留情地搗毀了那個部分。縱然身體的傷早晚會痊愈,但是受損的驕傲不會如此輕易複元。為了忍耐內心的疼痛,野中放浪形骸。林彌能夠理解,那也是不得已的事。然而,林彌無法產生共鳴,完全沒辦法。他握拳捶胸。


    在這裏的情緒是什麽?不隻是焦躁與屈辱,不是隻能咒罵和納喊的無助。在這裏的是歡喜,不折不扣的歡喜。


    好開心,心情雀躍。


    樫井透馬。我第一次遇到那種家夥,第一次目睹那種劍術。


    我可以好好陪你,直到你滿意為止。那是認真的一句話,照理說絕非隨口說說。如果等待,遲早能夠一決高下。這麽一想,焦躁和屈辱便被湧上心頭的歡喜粉碎。林彌無法對野中鬱悶失控心情產生共鳴。


    「林彌,你誤會了。」


    和次郎搖了搖手。


    「我擔心的不是你的身體。因為我很清楚你身體壯得跟牛一樣。再說,你幾乎避開了野中先生用力砍過來的每一劍,並且擋開了。你沒有受到致命的一擊吧?」


    「嗯。欸,可是,頗痛。總覺得現在又刺痛了起來。」


    「誰叫你不及早冰鎮。回去之後,用濕手帕按著受傷的地方!」


    「嗯,我會照你說的做。」


    林彌順從地點了點頭。和次郎的語氣不像同輩,反倒像是比自己年長兩、三歲。雖然源吾調侃,「和次郎太過少年老成。才十四歲,講話就像個老頭子」,但是林彌喜歡和次郎深思熟慮的說話方式,所以大多會坦然地聽從建言,點頭認同。


    「不然,是什麽?你不擔心我的身體,擔心我的什麽?」


    「腦袋啊。」


    「腦袋。」


    「沒錯。你相當沉迷吧?比起冰鎮受傷的地方,說不定你更應該讓腦袋冷靜一下。」


    和次郎用手指輕輕地敲了敲自己的額頭。語氣在開玩笑,但是眼神認真,筆直望向林彌。


    「你一提起劍的事……不,或許不隻是劍,對人也很死心眼。」


    「我嗎?」


    「就是


    你。」


    「……你是指樫井的事嗎?」


    「那也有。坦白說,你這一陣子的練習模樣很不尋常。你八成是把野中先生當作那家夥,作為練習對象,但如果繼續那種練習,遲早會出大問題,到時候就不隻是鼻青臉腫了事了。野中先生說不定會比你先倒下。」


    「確實是這樣沒錯。」


    源吾雙臂環胸。


    「我一開始也以為,你可能是為了勸諫野中先生而陪他練習,不過正好相反。是野中先生在陪你練習。事情就是如此。」


    「林彌。」


    和次郎上前和林彌並肩站立。


    「別太死心眼!停止逼自己走上絕路。」


    林彌與和次郎互看一眼,深吸一口氣。


    那是指樫井的事嗎?或者……


    和次郎別開視線,說了一句「抱歉」。


    「說了廢話。我原本不打算說這種話。隻不過……」


    林彌緩緩地吐出深吸入肺的氣。


    「隻不過什麽?」


    「隻不過,我有點擔心。不管你心裏想的人是誰,你都不會手下留情。我從之前就感覺到了……你都會徹底擊垮對方,非打個你死我活不可。不過,該怎麽說才好呢,我覺得那樣也沒什麽不好。很像你的作風,我挺羨慕你的這種個性。」


    「羨慕?」


    「嗯。因為我是膽小鬼。比起貫徹自己的想法,我八成會選擇風平浪靜的生活方式。」


    「和次郎……」


    「我知道,那家夥確實是個非常厲害的高手,我也有點想和他較量一下。試試看自己的本事能夠發揮到什麽程度。不過,我實在沒辦法主動一頭栽進沒有勝算的比賽。」


    林彌收起下顎。和次郎也做了同樣的動作。


    「也就是說,你從一開始就賭定我穩輸的了。」


    「以目前的狀況來看,你沒有勝算。你和那家夥之間的實力相差懸殊。」


    「你說話還真直接。」


    林彌沒想到,自己能夠輕鬆地露出苦笑。因為他曉得,和次郎的話是打從心底在替自己著想。和次郎真的在擔心自己。他察覺到林彌像是被什麽附身,想要挑戰毫無勝算對手的心情,因而感到擔憂。


    「有什麽關係,隨他去吧。」


    源吾忽然朗聲笑道。鼻頭的麵皰就像成熟的山櫻桃一樣紅。


    「反正林彌也不會笨到說:我們以真劍過招吧。也不會使用木劍,大概會用竹劍。除非發生重大意外,否則死不了人的。再說.過招這種東西要比過才知道。那家夥說不定會跌個狗吃屎,這次真的掀了趾甲。這麽一來,就會露出意想不到的破綻了。」


    「他八成不會露出破綻吧。」


    林彌一臉嚴肅地回應。


    認真對峙時,透馬不可能掀了趾甲,而且更不可能因為掀了趾甲而露出破綻。


    源吾露出掃興的表情,輕輕哼了一聲。


    「總之,在還不確定能不能和樫馬過招之前,煩惱東煩惱西也隻是白費力氣。船到橋頭自然直。」


    「這句話還真是簡單明了啊。」


    這次換和次郎苦笑。他一麵苦笑,一麵低喃:不過這麽說也有道理。


    「當然有道理。簡單明了最好。再說你們,尤其是和次郎,凡事都想太多了。你會越來越像老頭子唷。這麽一來,會被女人討厭。因為女人喜歡簡單明了。」


    「少騙人!」


    林彌聳了聳肩。


    「我哪有騙人!不然的話,現在去確認啊。」


    「去貓頭鷹小巷上的那家店嗎?」


    「是啊。與其東想西想,不如現在把心一橫,去了解女人為何物。怎麽樣?」


    「我拒絕。想去的話你自己去!」


    「和次郎呢?」


    「我也免了。改天還有機會,下次再見明蝶鴇母就好。」


    源吾「呿」地咂嘴。


    「你們兩個沒種的家夥。怕女人能成什麽大器?!」


    「不曉得女人的可怕,代表你還是小鬼。」


    「胡說八道!」


    源吾更大聲地咂嘴之後,表情忽然一變。或許是錯覺,總覺得他臉頰和鼻頭上的麵皰變得更紅了。一張大嘴往兩旁咧開,目光閃爍。那是他揮舞樹枝到處跑時的表情。舌尖在口中動了一下。


    「如果你們不想去貓頭鷹小巷的話,八尋如何?」


    林彌與和次郎互看一眼。


    「八尋潭嗎?」


    「對。反正明天不用練習,也不用上學,而且天氣熱得要命。好久沒有跳入潭中了,去玩一下水也不錯。」


    八尋潭位於城郊,槙野川開始大幅蜿蜒蛇行之前的山陰處。據說是從前,走山滑落的巨岩堵住了河流所形成。除此之外,還有人傳說,那塊巨岩是住在山頂的天狗為了懲罰槙野川的主人,而踢下山的。


    天狗啊,是氣河川的主人不把人當人……哦不,是不把天狗當天狗看的說話態度。


    好小子、好小子,你竟敢如此愚弄我,我就讓你嚐一嚐苦頭,知道本大爺的厲害。天狗如此一說,使出全力踢從神話時代就坐鎮在山頂的大岩石。


    一下。岩石不為所動。


    兩下。還是不為所動。


    三下。搖晃了一下。


    你瞧,動羅。


    四下。頻頻搖晃。


    你瞧、你瞧。動羅、動羅。


    五下。岩石筆直地朝河川滾落。


    岩石撂倒樹木,扯斷草,搗毀狐狸窩,發出轟隆聲響滾落。


    因為奶娘是個擅長說故事的人,所以林彌從小在睡前聽過各種小舞自古流傳的童話。其中,光是八尋潭主人和天狗吵架的故事,包含奶娘自創的在內,就有六、七種,有時是天狗和河川主人大吵一架,導致山崩、河川被攔阻的慘狀;有時是兩者和解,皆大歡喜的結局;有時是以令人落淚的悲劇收場。


    聽在孩童耳中,每次聽都不同的故事型態令人愉快,奶娘語帶鄉音的語調悅耳動聽,林彌一再央求再講,令她頭痛不已。明明幾乎忘了她長什麽模樣、身形如何,但是唯獨抑揚頓挫的柔和語調猶然在耳。


    一下。岩石不為所動。


    兩下。還是不為所動。


    不曉得天狗和河川主人是和解了,或者繼續爭吵不休,滾下山的巨岩,如今也以突出水麵將近六尺的姿態坐落在河中。從那塊岩石躍入八尋的深潭,是林彌他們的夏日樂趣來源。一日一站在岩石上,潭水呈墨綠色,潭底自不用說,連一條魚影都看不見。


    久未接觸的深水氣味,以及樹木的芬芳刺激鼻孔。嗯,好啊。林彌心裏這麽想,但是故意擺出一張苦瓜臉。


    「八尋啊……那才像是小鬼的玩意兒吧?」


    「女人不行,小鬼也不行。就是因為這樣,才會燒焦沾鍋。」


    源吾撐開鼻孔,鼻息粗重地呼氣。


    「你說誰燒焦沾鍋?」


    「當然是你啊,還有誰?!我總是抱持平常心,而和次郎對凡事都不執著。就算鍋底脫落,我們也不會燒焦沾鍋。」


    「這個比喻簡直莫名其妙。」


    「別燒焦沾鍋!無論是芋頭或人的腦袋,燒焦的東西就不能吃了吧。」


    「這我也聽不太懂。」


    「吼~算了。總之,我說了算。明天去八尋。再見。」


    「啊,源吾。你要去哪裏?走錯方向了唷!」


    「笨蛋,少問那種不識趣的問題。我要獨自去挑戰女人。」


    「練習完還去啊?喂,源吾。」


    源吾頭也不回地走在通往舟入町的路上,背影越來越遠。


    「那家夥,搞什麽。吊兒


    郎當到了極點。」


    「似乎是一旦回家就有家人盯著,所以很難出來。他之前好像想溜出家門,結果被母親發現了。被問東問西,渾身冒冷汗。」


    源吾的母親芳乃,是一名比男人更剛毅的女性,留神監視家中的一切。


    「喏,源吾老愛自吹自擂,但在女人麵前還不是抬不起頭。」


    「啊,確實如此。」


    和次郎仰望天際,哧哧地輕聲笑了。林彌也和他一樣,抬起視線往上一看,雲塊從山邊以令人驚訝的速度發展,烏雲開始在它底下流動。吹拂脖子的風濕氣凝重,令人不快。這是驟雨的前兆。


    「不過,林彌。」


    「嗯?」


    「源吾是不是想以他的方式,讓你的鍋底脫落呢?」


    「噢,為了不讓我燒焦沾鍋嗎?這倒挺像是源吾的作風。」


    「而且,他的提議挺不錯的。好久沒去八尋潭了。」


    「嗯。」


    和次郎舉起一隻手,「那,我也在這裏告辭了。」營建組的宅院位於前方半裏(譯注:一裏相當於約三,九公裏)左右的山麓。


    林彌獨自一人走在水渠和瓦頂板心泥牆夾道的路上,邊走邊想:和次郎指的是誰呢?「別太死心眼!」那句話隻是針對透馬提出的建言嗎?或者……。林彌深吸一口帶著濕氣的風,捶了捶鼓脹的胸口.


    或者,心細如發的和次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感覺到了,在我心中,地位和樫井透馬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嗎?


    一張朦朧的女子白皙側臉浮現在腦海中。


    林彌忽然止步。那裏是重臣的宅邸林立的地區,氣氛明顯不同於其他地方。


    街道寬敞閑靜,不見路人的身影。前方十間左右處,隻有一名看似武士仆役的男人,正在打掃門口。那名男子也立刻鑽進小門,進入了宅邸內。烏雲蔽日,前一刻清楚落在大街上的圍牆影子逐漸轉淡消隱—人的氣息徹底消失,唯獨蟬嗚聲不絕於耳。


    樫井大人的宅邸應該就在這附近。如此意識到的那一瞬間,白皙側臉倏怱不見,樫井透馬銳利如刀的眼神在腦海中鮮明地複蘇。


    林彌佇立原地,掃視四周,心想:說不定……


    說不定那家夥會突然冒出來。


    別燒焦沾鍋!


    源吾剛才說過的話言猶在耳。


    無論是芋頭或人的腦袋,燒焦沾鍋的東西就不能吃了吧……


    我曉得、我明白。我自己最清楚,自己多麽丟人現眼地在苦苦掙紮。焦躁、癡迷、著急……嗯,源吾,我知道,沒有比這更丟臉的了。


    林彌將扛在肩上的竹劍和劍道服往上甩,在震天價響的蟬嗚聲中邁開腳步,喃喃自語……


    不過,我第一次這樣。必須漫無目的地等待……這種事是第一次。


    啪嗒。水滴打在臉頰上。抬頭一看,天空覆蓋著濃密的灰色雲層。到處像瘤般鼓起,呈現不祥的模樣。啪嗒。又一滴。在此同時,在近到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響起了打雷聲。


    雨勢來得快,豆大的雨滴打在幹燥的泥土上彈起。眼看著四周變暗,從牆壁探出頭來的鬆枝隨雨擺動。一道閃電劃破天際。


    身體被雨拍打、逐漸冷卻下來,令他感到舒適。老天爺仿佛在替他加油打氣,叫他振作。


    蟬也以不輸給這種雨勢和隆隆雷聲的氣勢,繼續嗚叫個不停。林彌淋成落湯雞,奔馳在無人的路上。


    「哎呀,林彌。」


    七緒為之語塞。


    驟雨以駿馬狂奔之勢,劇烈擊打地麵之後,在轉瞬間揚長而去。林彌到家時,撥雲見日,耀眼的光束從天空照射地麵。涼快的風從庭院的樹木間吹來,宛如上天賜予的涼爽氣息,其中甚至隱含著一絲秋天要報到的征兆。


    反正既然都濕透了,林彌幹脆在井邊脫光上半身,用井水洗臉;想起了和次郎叫他好好讓腦袋冷靜一下。傷口依然悶悶地痛,有一點發燙。手指一放上去,便會傳來微燙的感覺。將擰幹的手帕抵在肩頭時,背後響起了七緒的聲音。


    「哎呀,林彌。」


    林彌連忙將手穿過袖子,但是七緒比他快了一步,走下庭院,繞到林彌身後。


    「好嚴重的傷。」


    七緒的指尖觸碰肩膀。感覺像是被人用烙鐵按在身上一樣,比起傷痛更加熾熱。


    「這是練習產生的傷嗎?」


    「是的。沒什麽不大了的。」


    「可是,都腫成了這樣。得塗藥才行。」


    手指按著不放。好熱。


    「不要緊。」


    「怎麽會不要緊。置之不理的話,今晚說不定會痛得睡不著覺。」


    林彌故意以粗魯的動作,披上了衣服。


    這簡直是母親在勸導幼童時的語氣。這令林彌光火。接近憤怒的情緒在心中打轉。那種情緒也宛如熊熊烈火,幾欲吞噬他的理智。


    對於這個人而言,我永遠是長不大的小孩嗎?我依然隻不過是她嫁進來時的幼童嗎?我隻是大哥的弟弟嗎?大哥過世之後,都過了幾年。我已經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要和你親熱也不成問題。


    林彌險些低聲叫出來。他踏定腳步,勉強壓抑想要大叫的衝動。結之丞去世之後,唯獨在七緒麵前,他無法妥善隱藏湧上心頭翻騰的感情。


    「衣服也濕了,你會感冒。我馬上幫你準備替換的衣物。」


    「我可以自己來。」


    林彌丟下一句。連他自己都覺得這種說法既粗魯又冷淡。


    大嫂,請你不要進一步靠近我。請你不要用手指碰我。請你不要太侮辱我。不然的話……


    七緒倏地縮回身子。


    「那麽,你馬上去換衣服。有客人從剛才等你到現在。」


    「客人?等我嗎?」


    「是的。他說他叫做樫井透馬。一個還很年輕,跟你差不多年紀的人。」


    林彌倒抽了一口氣,從氣管滑入肺部。他推開七緒,衝上走廊,直接跑了起來。


    「誒,林彌少爺。你衣服怎麽穿那樣;:」


    錯身而過的美禰叫道。林彌因此回過神來,在客廳前麵停下腳步,轉身回房,手腳俐落地更衣完畢。他一麵將手穿過幹爽的窄袖和服,一麵告訴自己:要冷靜、要冷靜;反複做深呼吸。


    好險。差一點就直接一身濕淋淋地衝進去了。倘若做了那種蠢事,不曉得會被那家夥怎生揶揄。


    林彌想起透馬充滿捉狹的說話口吻和表情,再次深深地籲了一口氣。


    林彌整理服裝儀容,不再和先前一樣情緒激昂地在走廊上快跑,而是以比平常稍微緩慢的步伐走去。


    客廳的紙拉門緊閉。裙板的部分為了夏季通風,換成了蔌簾(譯注:以胡枝子製成的簾子)。林彌將手指搭上門把,窺探裏頭的模樣。沒有傳出人的動靜。


    不在嗎?


    頓時感到不安。他會不會久候不耐煩,回去了呢?那家夥有可能說來說來,就走就走。自己隻見過對方一麵,而且對於他的身分和心裏在想什麽都一無所知,肯定是個生性異常任性的男子。


    「我進來羅。」


    林彌打聲招呼,打開紙拉門;看見了一個背影。


    「樫井?」


    原本坐在緣廊眺望戶外的透馬回過頭來。


    「嗨,新裏。好久不見。」


    樫井舉起一隻手打招呼,麵露那種討人喜歡的笑容。他既沒有針對突然造訪,以及明知林彌不在家還登門入室道歉,也沒有以一般型式打招呼。語氣儼然像是在大街上不期而過似地。林彌雖然不生氣,但是感到不知所措。


    「……你在做什麽?」


    「看天空。」


    「啥?天空?」


    「新裏也過來看看。挺壯觀的唷。快點,坐這邊。」


    透馬挪動身體,指著空出來的地方。


    「怎麽了?你用不著客氣。」


    「樫井,這裏是我家。」


    「我知道。所以,我才特地前來,不是嗎?何必說一大堆理所當然的事呢?倒是你不快一點的話,要結束了唷。」


    「結束?」


    透馬的指尖迅速朝上。林彌一來到緣廊,便順著他的手指動作移動視線。


    原來是晚霞。


    西方的天空染上了淡困脂紅。烏雲早已散去,化為淡灰色的浮雲飄浮在空中。西照的光芒將那些雲朵鑲上了一圈帶紅的金邊。林彌他們頭上的天空殘留白天的餘輝,仍是藍色。


    藍色、紅色、胭脂紅三色分明地存在空中,化成黑影的同時,看起來像是一隻高空盤旋的老鷹。


    「初秋的晚霞格外瑰麗。跟師父說的一樣。」


    透馬低喃道。一副心滿意足的語氣。


    「師父?你在講誰?」


    「令兄。」


    「大哥!你認識我大哥嗎?」


    「我的劍術是他教的。」


    林彌俯看坐著的透馬,沉默許久。明明各種話語在腦袋中飛來飛去,它們卻互相衝撞、粉碎,隻是變成一般的呐喊,沒有變成任何一個明確的詞匯。


    透馬起身回到客廳,背對壁龕坐下。盡管有刀架,看似透馬佩帶的一把刀仍隨性丟在壁龕前麵。照理說平常應該會對這幕景象感到不悅,怒斥—身為武士,刀隨便亂丟是一種恥辱的行為!然而,現在不是為了這種芝麻小事動怒的時候。


    什麽?這家夥剛才說什麽?


    「你的劍術是他教的。」


    林彌對於自己沙啞的嗓音感到羞恥,鸚鵡學語地覆誦對方的話也令他無地自容。透馬一臉認真地頷首,好像壓根沒察覺到林彌的害羞。


    「不過,當時師父是江戶詰,所以我是才五、六歲的小鬼。似乎是師父離開小舞之前,家父親自拜托他,抵達江戶之後指點我劍術的。師父終究拒絕不了,答應了教我劍術。但是,他不但劍術了得,也是天生當師父的人才。他是教學高手。這種話不該由自己說,但是在他的調教之下,我雖然是個小鬼,功力也迅速提升。」


    林彌在心中附和:噢,原來如此。


    大哥確實擅長教導。他之前耐心、仔細地教了自己諸般細節。不過,這家夥即使不是拜大哥為師,大概也會在一眨眼間功力大增。他肯定會像幹涸的大地吸進水份、像濁流從潰堤的水霸迸發一樣,以非比尋常的速度使自己的天分開花結果。


    林彌的內心漸漸平靜下來,有心思足以思考這種事。八成是因為透馬輕描淡寫的說話語氣。似乎能夠設法發出正常的聲音。林彌輕輕舔了舔下唇。


    「令尊是家臣之長樫井大人嗎?」


    「嗯。」


    爽快地承認之後,透馬皺起眉頭。


    「不過,你不必突然改變態度,對我畢恭畢敬唷。要是你這麽做的話,我會威到非常拘束。」


    「我才不會對你畢恭畢敬呢。我又還沒在江戶城中工作,而且坦白說,曆代重臣太過高高在上,根本不會令人起敬畏之心。」


    「高高在上啊。」


    「沒錯。高度和剛才的雷聲差不了多少。」


    透馬笑逐顏開。林彌也露出愉快的笑容,差點跟著他一起笑出來。


    「哈哈,你是個有趣的家夥。哎呀,我之前不時聽師父提起過你,不過你比他口中所說的更有趣。」


    「大哥提起過我?」


    「是啊。他偶爾會提起,他有一個像兒子的弟弟。除了你之外,沒有別人了吧。他會在練習之後,告訴我小舞的美麗山巒、河川景致,或者漁夫在柚香下川以魚鷹捕魚的恬靜風光。我總是滿心雀躍地聽著他說。除了江戶之外,我對其他地方一無所知,總覺得眼皮底下浮現被篝火照亮的河麵,以及山頂積雪、峰峰相連的群山。對於當時的我而言……和師父練劍是唯一的樂趣。他成了我相當大的心靈支柱。光是想到『明天也能和師父練劍』,我就覺得能夠設法多活一天。」


    能夠設法多活一天?這種話不該從五、六歲的小鬼,而且是生活無虞的高官之子口中說出來吧。


    林彌想取笑他,但是嘴角一動也不動。


    「不過,師父不到兩年就回藩,令我大失所望。我太過失望,眼前幾乎變得一片漆黑。不過……」


    透馬抱起雙臂,眼神望向某個遠方。


    「我相信,隻要不放棄劍道,我們一定能夠重逢。總有一天,他能夠再教導我……。但是萬萬沒想到,那卻是今生永別。」


    透馬喘一口氣,語氣沉重地接著說:


    「師父離開江戶宅邸的那天早上,霧氣濃密。江戶的霧會發出海水的氣味,晨霧特別濃……。師父撫摸我的頭,說:『我們一定會再見。在那之前,你一定要勤奮練劍。』你知道師父撫摸我的頭時,我心裏在想什麽嗎?」


    「不知道。」


    透馬低頭,輕聲笑了笑。


    「你當然不知道。我啊,在羨慕你。」


    這句話令林彌大感意外,感到出怱意料。


    「不,我不是羨慕你,而是嫉妒你。當時我連『嫉妒心』這三個字的意思都不曉得,也沒有看過你,但是嫉妒的情緒確實在我心中翻滾,我嫉妒一個素未謀麵、名叫新裏林彌的家夥。師父決定回藩的時候,有一次不經意地說:我回故鄉之後,打算正式教授弟弟劍法。師父當時的神情愉悅、柔和……就像是熊屋的爺爺。」


    「熊屋的爺爺是誰?」


    「我的祖父。他是深川元町的裱框師傅。」


    「裱框師傅?」


    「你不曉得什麽是裱框師傅嗎?」


    「我當然知道。你少瞧不起我。不過,樫井大人的兒子為什麽是裱框師傅的孫子呢?」


    「欺,其中有很多緣故。總之,我至今遇見的大人當中,能夠信任的隻有兩個;就是熊屋的爺爺和新裏師父。」


    「我對熊屋的爺爺無從評論起,但我不難理解你為何信任我大哥。我也明白你嫉妒我的心情。」


    透馬的目光望向林彌。


    「你騙人!」


    「我騙你做什麽?!如果我換作是你,我大概也會嫉妒你。因為生為新裏結之丞的弟弟,就能夠跟他學劍。除非有相當的淵緣,否則大哥不太收弟子。盡管如此,我卻理所當然地接受他的訓練,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多麽得天獨厚。」


    「是嘛,其實你很清楚嘛。原來你不是笨蛋。」


    「你果然瞧不起我。」


    「我沒有瞧不起你。因為我跟你沒有熟到知道你是笨蛋或聰明的人。」


    「你連自己都不曉得吧?」


    透馬微微皺眉。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字麵上的意思,你對自己和我大哥都一無所知。我大哥並非興高采烈地離開江戶,他八成反而心有遺憾。但是,既然是上級的命令,就不能違背。」


    「師父那麽說過嗎?」


    「不,他一個字也沒說。」


    即使他不說,我也曉得。


    大哥依戀不舍地離開了江戶。


    林彌直視坐在眼前的透馬。


    麵對此等習武奇才,大哥心裏在想什麽呢?他是否瞪大雙眼、感歎,因為能夠指導透馬的喜悅而揮身顫抖呢?不管是五歲,還是六歲,大哥應該都不會受到幼童的外貌所惑,看穿了他體內的卓越天分;並且對於指導到一半必須離去,感到咬牙切齒的悔恨之思。


    我們一定會再見。大哥說的這句話不隻是單純的告別,而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


    無論如何,我都再想見到你。我想再見你一麵。


    林彌險些「啊」地叫出聲來。耳畔響起大哥的聲音。


    林彌,上天賜予的天賦是不可限量的。


    那一天,兩年前,漁夫要在藩主麵前舉行禦前漁的早晨,大哥佇足回首低喃。


    天地之大,有的人除了劍道之外,對於萬般諸事超越我們的理解。他們正是上天賦予非比尋常的資質的人。


    然後轉過身去,一去不複返。兩年前,漁夫要在藩主麵前舉行禦前漁的早晨。當時,林彌對於大哥那句話的真正意思一知半解,如今終於明白了。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大哥在江戶這塊土地,親眼目睹了不可限量的天分。


    上天賜予的天賦是不可限量的……


    「喂,怎麽了?你突然陷入沉默,在想什麽?」


    「樫井,我大哥有寄信給你吧?」


    「咦?噢……一年一、兩次。信中寫了簡單的近況和練習方法。」


    透馬從懷中取出一疊信。信封的收件人姓名確實是結之丞的筆跡;漂亮的字跡。


    「我統統小心保存。不過,虧你曉得。師父沒有對你提起任何關於我的事吧?」


    「他一個字也沒提。」


    「你是憑直覺的嗎?」


    「是啊。因為你的腹部異常鼓脹。我馬上就察覺到,其中裝著一疊信。」


    「算你厲害。你果然不是笨蛋。」


    「你果然認為我是笨蛋。」


    「我說了,我沒有。你真是生性多疑。」


    透馬噤口。紙拉門上映出人影。影子移動,發出七緒的聲音。


    「林彌。我端茶來了。」


    七緒打開紙拉門進來。吹過一陣涼風。


    「就這樣打開紙拉門吧,因為徐徐微風會吹進來。」


    「大嫂。」


    七緒像是在回應小叔的叫喚似地,往前挺出上半身。


    「……聽說大哥在江戶教過這位樫井透馬劍術。」


    「哎呀。」


    七緒張口結舌,眼睛目不轉瞬地望向透馬。


    「結之丞他……哎呀,這樣啊。」


    白皙喉頭微微一動。


    「原來結之丞的弟子不是隻有林彌一個人啊。」


    「看來是這樣沒錯。」


    「這樣啊。你也是結之丞的弟子……這樣啊。」


    語末尾音顫抖。林彌擔心大嫂會哭出來。突如其來的喪夫之痛看似愈合,但是沒有痊愈,偶然滲出血來。每當此時,七緒就必須忍耐疼痛。早知道應該以一般知己的身分,介紹透馬嗎?


    林彌後悔自己的思慮不周。然而,七緒沒有淚眼婆娑。反倒是聲音和臉上露出開心的神色。


    「母親大人如果聽到,不知道會多開心。樫井大人。」


    「是。」


    「您今晚忙嗎?」


    「不忙,一點也不忙。時間多的是。」


    「那麽,務必請您一起用晚餐。林彌、母親大人和我幾乎都不曉得結之丞在江戶的情形。如果您能慢慢告訴我們,我們會無比開心。」


    「大嫂,請等一下,這……」


    林彌連忙起身時,透馬以十分澄澈的嗓音回應:


    「那是我求之不得的提議。我就不客氣接受了。哎呀,其實我一直想吃一次甘露煮雜品。」


    「甘露煮雜品嗎?」


    七緒的臉色一沉,感到不知所措。


    雜品是指河裏的小魚,河鮮當中除了香魚之外,所有小魚一概稱之為雜品。把小魚串起來烤過之後,熬煮得又甜又鹹。一籮筐是香魚的半價,所以又稱半香魚。它是小舞的夏季菜肴,而且美味,但即使是說好聽話,也稱不上高檔菜;是人們常在城邊的小餐館吃的庶民小吃。


    「聽說把肉夾出來撒在飯上麵,好吃的不得了。光是聽到就流口水了。」


    「那也是大哥說的嗎?」


    「是啊。師父說另外一樣,醋醃灌菜也是一絕。聽說瀧菜是這一帶的瀑布旁才會生長的稀少蔬菜。汆燙它的莖之後,以醋提味。聽說是天下一品。」


    「大哥連那種事情都說了啊?」


    林彌實在無法想像,個性算是沉默寡言的結之丞會提起種種故鄉菜。那大概是在練習結束之後的休息閑聊。師徒坐在緣廊,師父輕聲細語地告訴弟子嗎?當時的天空跟今天一樣,是美不勝收的晚霞嗎?覆蓋著淡淡的雲嗎……?林彌終究無法想像。


    七緒微笑。


    「如果是醋醃瀧菜,有很多事先做好的。母親大人非常會做這道菜。」


    「那真是太好了。務必讓我同桌進餐。」


    「好的。我也準備甘露煮雜品吧。因為小彌也愛吃。」


    她的語氣雀躍。像以前一樣,以小彌稱呼林彌。或許是心理作祟,鐵定是心理作祟,七緒全身好像忽然散發出大哥在世時的年輕氣息與飛揚神采。


    「好美的人。」


    七緒一起身離去,透馬便感歎地搖了搖頭。


    「在江戶也難得一見的美女。不愧是師父的妻子。」


    「大嫂的事情是其次,你真的要吃完飯再回去嗎?」


    林彌若無其事地回應,改變話題。


    「沒有。」


    透馬搖頭。


    「搞什麽,吵著要吃雜品跟瀧菜,卻不吃就要回去啊?」


    「菜要吃。但是,我不打算回去。」


    「什麽?」


    「新裏,不好意思,讓我在這裏住一陣子。」


    「你說什麽?!」


    透馬端正坐姿,兩手撐地。


    「我求求你。拜托。」


    透馬彎腰彎到額頭貼在榻榻米上。


    「拜托我也沒用。」


    「你是新裏家的一家之主吧?」


    「欸,形式上是啦。」


    「既然這樣,隻要你說好,誰敢有意見。」


    「我為什麽得說好呢?你想想看,我們幾乎素不相識,隻在道場有過一麵之緣。」


    「無情的話別說得那麽順嘛。我們都是新裏師父的弟子。可以說是同門師兄弟。就像親兄弟一樣。不接受親兄弟的請求,豈不是有點薄情嗎?」


    「一派胡言。」


    「新裏,拜托。俗話說得好,窮鳥入懷,仁人所憫。」


    「你是窮鳥嗎?你是被人逼得走投無路,逃進我家的鳥嗎?」


    透馬輕聲低吟。林彌雙臂環胸,吐出一口氣。


    「樫井,我對你一點都不了解。樫井大人曾有兩個兒子,雖然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是兩人應該都比我們年長許多,而且體弱多病,我聽說嫡子在去年秋天去世。」


    「沒錯。次男也是一腳踏進棺材的病人。醫師診斷,大概活不過今年冬天。頭完全無法從枕頭抬起來,所以不管是哪種蒙古大夫,都不可能誤診。」


    透馬尖酸刻薄地說。


    「所以,家父從江戶把我叫了過來。因為絕後是一家大事。」


    「這麽說來,你是……」


    林彌不知該說什麽,閉上嘴巴。


    「我是妾之子。家父到江戶時,第一個納的妾就是家母。既然老狐狸精生下的兩個孩子當不了繼承人,代替他們繼承樫井家,使樫井家延續香火就是我的使命。他們兩個從小就體弱多病,所以家父想必打算及早想其他辦法。等到病人兩腳都踏進棺材之後,馬上就提出申請,讓我繼承家業。這麽一來,就闔家安泰了。家父打的是這種如意算盤。不過,對於老狐狸精而言,這簡直豈有此理。在


    江戶有妾生下的孩子也就罷了,他要繼承家業,根本是晴天霹靂,當真像是雷劈在頭上一樣。著實令人同情。」


    「老狐狸精是指,樫井大人的正室夫人嗎?」


    「她不配用正室夫人這種高貴氣派的字。我不曉得她是哪個名門之後,但是個以出身為傲的討厭女人。自從我到樫井家之後,原本就上吊的眼尾,更是變成了這樣。」


    透馬用手指抬起兩邊的眼梢。林彌忍俊不住噗哧笑了出來。一旦情緒失控,就笑個沒完沒了。林彌彎腰一直笑。


    這家夥太有趣了。


    「這可不好笑。你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我必須稱呼脾氣暴躁又高傲的老太婆為母親大人,每天被那位母親大人叨叨絮絮地挖苦、諷刺,有時候還得挨罵,我才受不了。」


    「所以你無法忍受,逃來這裏嗎?」


    「因為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如果繼續待在樫井家的話,我搞不好會一刀砍死那個老太婆。砍死她是無所謂,但是我也必須切腹。為了那種老太婆而切腹,未免愚蠢透頂,實在不合理。」


    透馬痛切地歎了一口氣。


    「真是的,這世上盡是不合理的事。」


    林彌又噗哧笑了出來。透馬怫然不悅地說:笑什麽笑?!


    「有什麽好笑?」


    「哎呀,因為你的說法好像某個老頭子。我忍不住就……」


    「哼。你和那個老狐狸精一起生活三天看看。你就沒辦法悠哉地笑了。」


    「有那麽嚴重嗎?」


    「豈止嚴重。我的一舉一動似乎都不合她的意。我不是在開玩笑,她好像真的毛發倒豎,露出一副要把人生吞活剝的眼神。那樣下去的話,她遲早會從老狐狸精變成女鬼。出現在身後的不是火光,而是鬼火。新裏……真正可怕的是女人心。坦白說,我了解被生靈附身的公主的心情。」


    透馬再度歎氣。和野中麵對麵時看起來無所畏懼的表情完全消失。他看起來甚至像個迷路的幼童,令人放心不下。


    真是個直腸子的家夥。


    林彌有些肅然起敬…心想:換作是我的話……


    換作是我的話,我就無法如此誠實、坦然地說出自己的心情。


    將內心的情緒直接寫在臉上,應該是身為武士必須慎重避免的行為。這不會受到褒獎。林彌雖然曉得,但是透馬的真情流露,大快人心。林彌覺得自己好像稍微放鬆了心防。


    「欸,雖然我也不是不了解老狐狸精的心情。」


    透馬第三次歎氣。林彌說「是啊」,表示同意。


    「不難理解啊。」


    兩個血脈相連的兒子;一個英年早逝,一個是不知道活不活得過今天的病人。這時,出現一名陌生的年輕人。這名年輕人身體健壯、朝氣蓬勃,對於自己而言,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但身上卻流著丈夫的血。必須承認丈夫和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是繼承人。如果不承認的話,號稱家臣中首屈一指的名門——樫井家的聲勢便會搖搖欲墜。


    林彌當然沒見過樫井家的正室夫人,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認為透馬想必能夠稍微體會到她心中翻騰的憤怒、悲哀,以及天人交戰…心想:原來女人也能成為女鬼。然而,年輕的林彌無法理解,而是討厭、抗拒、排斥、厭惡女人心中錯綜複雜的晦暗情感。


    「因為一知半解,所以格外棘手。一無所知反而還好一點。」


    透馬第四次歎氣。或許是錯覺,透馬的臉頰一帶看起來憔悴了。林彌鬆開還胸的雙臂。


    「起碼告訴家裏你確切的所在地。」


    「咦?」


    「如果不知道你在哪裏,八成會引起一場大騷動。理由隨便編一個都可以,至少告訴家裏,你要在我家逗留一陣子。」


    透馬的臉頰染上喜色。


    「新裏,感激不盡。我會記在心上。」


    「記在心上就免了,但是請你信守承諾。」


    「承諾?」


    「你忘了嗎?你說過,近期要和我過招。」


    「噢……那個啊。我當然沒忘,隨時奉陪。」


    「真的嗎?」


    「我說話算數。啊,對了。我告訴樫井家,我找到了一個好的練劍對手,要暫時在這裏練劍好了。嗯,這是個挺正當的理由。林彌,你不這麽認為嗎?」


    「如果這樣行得通就好了。」


    「真是個冷酷的家夥。你心裏在想,理由是什麽都不重要,對吧?你臉上寫著:反正跟我無關。」


    林彌心裏確實這麽想。他雖然同情透馬的處境,但是不至於感到難過。隻要待在樫井家,每天就能無著衣食無虞的生活。應該不必為了俸祿的增減而怱喜怱憂,也能夠遠離看不見明天日出的焦慮。如果諸事順遂的話,保證將來不久之後,就能坐上藩政中樞的位子。無論大娘是老狐狸精或女鬼,都站在令人豔羨的立場。林彌不能斷定透馬很幸運。但是,林彌不認為他悲慘到要長籲短歎的地步。每個人各自背負著重擔,透馬有透馬的,林彌有林彌的。所以,即使心生同情,林彌心中也不會湧現憐憫,反倒是覺得愉快。盡情說喪氣話的透馬很好玩,十分有趣。


    大哥去世之後,林彌將湧上心頭的情緒和錐心之痛全部吞進肚子裏,過了兩年。吞進肚子不外露是為了保住自己的麵子。一直吞在肚子裏的心情和痛苦,就像萬年不溶的堅冰般互相堆疊,融合成一塊,在體內傾軋,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林彌搗住耳朵,忍耐那種聲音。他相信除了忍耐之外,沒有其他辦法。然而,繼承樫井家的少年卻若無其事地吐露心聲:


    「可是啊,如果被樫井家知道去處,那個老太婆會說什麽呢?……說不定她會做作地派人抬轎來接我回去。她是個有可能麵不改色地做出那種事的女人。啊~,真是煩惱不完。操心過度,都快把頭發拔光了。」


    為什麽自己不會輕蔑這種人,而是對他肅然起敬呢?為什麽他的言行舉止令人愉悅呢?林彌摸不透自己的心情,威到有些困惑。


    不,那種事情不重要。現在最重要的是……


    林彌站起身來,微微挺起胸膛,內心緩緩升起一股亢奮之情。盼望已久的時刻來了。


    終於好不容易來了。我等了好久。


    他俯看依然坐著的透馬。


    「那麽,請你當我的對手吧。」


    「現在嗎?」


    「現在馬上。」


    透馬將茶一飲而盡,傭懶地搖了搖頭。


    「新裏,我不敢大聲嚷嚷,但我肚子好餓。餓到快死了。」


    「但你看起來不像是快要死了。」


    「就算看起來不像,事實就是那樣。你也是剛練習完回家,肚子餓了吧?」


    「欸……確實餓了。」


    「對吧?既然這樣,吃飽飯後再過招也不遲吧?時間多的是,你不用猴急。」


    「你以為現在幾點了?再過不久,就是傍晚了。你打算在庭院焚燒篝火練劍嗎?」


    盡管仍有一絲夏日氣息,但是季節確實更迭了。晝短夜長,庭院的角落開始形成陰暗。


    透馬輕輕咂嘴。


    「那,明天天亮之後再練也行……」


    「我又不曉得明天你在不在我家。說不定接你回去的轎子今晚就來了。」


    「別說那種觸楣頭的話,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沒想到你這人心腸很壞。」


    「我隻是不想延後,讓自己後悔而已。」


    「原來你曾經因為延後而後悔過啊。」


    「樫井。」


    「怎樣?」


    「隻比一場也好,陪我練習,拜托你。」


    這次換林彌深深低頭懇求。透馬表情扭曲。


    「好啦,笨蛋。動作不必那麽誇張。」


    「你剛才還是不是動作誇張地低頭鞠躬。戲劇張力十足唷。」


    「演戲?胡說八道,我是真心的在請求你。」


    「我也是真心的啊。如果錯過『這次』,說不定就沒有『下次』了。」


    縱然是妾生下的孩子,如果透馬是家臣之長樫井的親生骨肉,和林彌之間的身分相差懸殊,他們是不同世界的兩個人。雖然如今在同一個屋簷下麵對麵,但是彼此之間遲早會產生一道厚實的隔閡,連背影都看不見。無論怎麽努力也跨越不了的隔閡,到時候就來不及了。除非透馬心血來潮,否則和他過招想都不用想。林彌向他下戰帖更是做白日夢,那是絕對不容許發生的行為。


    如今,還能自由行動。現在還能不像大人一樣,不囿於身分和出身地率性而活,還有隨著自己的想法行動的餘地。如今還來得及。


    如果錯過這次,就沒有下次了。


    「樫井,拜托你。」


    「我知道了。」


    透馬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細繩,馬上綁住袖口,脫掉布襪打赤腳。


    「好,出招吧。武器是竹劍。」


    「嗯。」


    兩人來到庭院,林彌將竹劍遞給透馬。井旁邊是一片與助細心耕作的田,紫黑色的茄子漸漸溶入變濃的黑暗中。盡管如此,被太陽曬幹的泥土仍在黑暗中綻放些許的白。將那片田的側邊整平壓實,做成練習場的是大哥結之丞。大哥不在之後,林彌一直獨自在這個地方,好久沒和人以竹劍交手。


    林彌也打赤腳,係上束衣袖的帶子,施行一禮,架起竹劍。樸樹枝椏在頭頂上伸展,隨風搖曳。漁夫開始以魚鷹在柚香下川捕魚時,樸樹會開出芳香宜人的白花。有親戚勸告:花謝時不好看,這種樹不適合種在武士家的庭院,但是母親都勢喜愛豔麗的花色,堅決不肯砍樹。


    枝頭開的花朵早已凋謝,繁茂的樹葉也露出凋零的征兆,開始變色。


    唔。


    林彌屏住氣息。之前亢奮中帶有平靜的情緒開始激動:心跳加速,握住刀柄的手心冒汗,腋下和太陽穴也冒汗,汗水沿著背脊流下。大地的餘溫從打赤腳的腳底板傳上來。


    這是……什麽感覺呢?


    一種和劇烈的心跳重疊,接近驚愕的情緒在體內奔竄。


    透馬架起竹劍,對準林彌的眉心,一動也不動地站著。腰杆打直,雙腳穩穩地踩在地上。仿佛呼吸和氣息都在竹劍後麵消失。盡管如此,林彌也感覺到某種柔韌而強大的東西擋在眼前。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透馬毫無破綻。一點也沒有引誘對手露出破綻的強硬態度。但相對地,也完全沒有能夠趁虛而入的縫隙。林彌總覺得,不管怎麽進攻,劍都會被彈回來。


    林彌試著縮短一步的間隔。


    透馬不為所動,好像不把林彌的動作放在眼裏。


    台起一陣風,吹動樸樹枝。林彌聞到照理說早已凋謝的花香。


    怎麽辦?進攻嗎?等待嗎?


    林彌問自己。


    等待、接劍、承受、回擊。製勝的機會不是盲目地去抓取,而是冷靜地製造。大哥如此教他。


    林彌,你看。


    大哥說。


    采守勢的劍法是用觀察的,觀察對手的劍的動作。借此,能夠看清自己該采取的作法。


    我能等嗎?我能夠保持冷靜地等嗎?


    口中幹渴刺痛。茅蜩的叫聲從頭頂上傳來,聽慣了、平常不會在意的叫聲格外刺耳。


    可惡!


    林彌拚命壓抑想要後退的雙腿。如果自己進攻,劍鐵定會被彈回來。如果透馬進攻……自己能夠擋回去嗎?接得住他的劍嗎?承受得住嗎?能夠回擊嗎?


    剛才汗水流過的背部一陣涼意。


    「看招!」


    透馬忽然動了,他蹬地跳躍。下一秒鍾,竹劍從林彌的側麵襲擊而來。林彌以為自己勉強避開了的那一刹那,下一擊從頭頂上勢力萬鈞地下擊。林彌雙膝著地,即將中劍之前架開了那一劍,手掌麻痹。沒有時間調整呼吸。透馬的竹劍仿佛擁有自己的生命和意誌,自由自在地移動,露出獠牙。


    好快。


    看不見。


    根本沒時間引誘他露出破綻。完全沒有引誘他露出破綻的餘力。避開逼近的劍、接劍。光是如此就已竭盡全力,轉眼間楓出大量的汗水。全身上下大汗淋漓,喉嚨發燙。頭上沒有綁用來擋住汗水的頭巾,汗水順著額頭流下,滲入眼中。林彌甩一甩頭,甩開汗水。透馬的雙腿緊貼地麵,往前移動一步。


    來了。


    劍尖從眼前消失。身體旋轉,竹劍下劈,幾乎是出自下意識的動作。那把竹劍隨著沉重的感覺被往上撥,重心不穩,背部撞上樹幹。不知不覺間,自己被逼進了練習場的角落。


    「哦~」


    透馬收腳,輕呼一聲。


    「回擊了嗎?」


    一副意外的口吻。透馬雖然不像林彌汗如雨下,但額頭上也冒出汗珠。


    「不愧是師父的弟弟。」


    「原來你認為我會承受不住。」


    「是啊。因為目前為止,沒有人回擊過我。」


    「野中先生對你回擊了唷。」


    「噢,那位大叔啊。」


    透馬咧嘴一笑。


    「那不是認真的。」


    「你的意思是,你放水了嗎?」


    「放了相當多水。因為我覺得讓他在弟子麵前出糗不甚妥當。而且也用不著沒事得罪人。」


    「當時鬼扯了一大堆,虧你好意思說當時放水了。」


    林彌依然架著竹劍,對準透馬的眉心,往右運步。透馬的劍尖追著林彌緩緩移動。


    「所以我說……」


    透馬低喃道。


    「你是第一個。」


    「天曉得」,林彌也在口中呢喃。


    從下往上揮舞的劍沒有絲毫停頓,直接往下砍,然後往旁邊一揮。倘若透馬沒有收腳,連續出招的話,自己就躲不掉了。他應該能夠輕易地打倒重心不穩的林彌。


    他為何收腳了呢?


    不可能是故意的,他八成也沒有手下留情。如今殘留在手上的麻痹,告訴自己透馬是來真的,那是使出全力的一擊。不是在玩,而且毫不留情。


    既然如此,為何?


    腦海中浮現一個答案。


    他吃驚了嗎?


    自己卯足全力的一擊被回擊,讓他嚇到了。他因為驚嚇而下意識地收腳,發出驚呼。是這麽一回事嗎?是這麽一回事嗎?


    竟敢耍我?!


    透馬心高氣傲,態度傲慢。林彌心想:他竟敢耍我?!然而,不知為何,氣憤的情緒隻湧上心頭一秒鍾,旋即像泡沫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喜悅。心癢難搔,渾身發燙。


    自己防守住了透馬卯足全力的一擊。自己能夠回擊了。身體迅速移動,擋住了神速的劍。


    從臉頰滑落的汗水令人威到愉快。


    不用害怕,不用震懾於透馬的氣勢,反而要樂在其中。自己遇見這麽強的對手,正在和他交劍,我想享受這份幸運。那時候第一次看見透馬的劍術,一股腦地賴在內心深處不走的歡喜之情,如今,發出更加濃厚的氣味,包覆全身。


    呼吸調勻。心跳平靜下來。不可思議的是,連汗水都幹了。茅蜩飛向暮色遲遲的天空,透明的翅膀捕捉日落餘輝閃爍。那陣光掠過眼角的那一瞬間,耳邊響起風響,原來是透馬進攻了,身體立刻產生反應往左一躍。一邊跳開,一邊以右手揮劍,瞄準透馬的身體反擊。雖然被他輕易地架開了,但是林彌看見了他架開一擊之後,


    重新架劍,將竹劍移到上方時,腋下露出的破綻。透馬第一次露出一絲破綻。


    逮到了。


    林彌發出呐喊,踏步上前,打算直接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攻擊透馬的腋下……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透馬也和林彌同時踏步而來。竹劍發出撞擊聲響。頓時,一陣悶悶的衝擊力道從手臂竄至腦門。刀柄從指尖被奪走,手腕感覺到重擊。


    林彌聽見咚一聲;意識到那是竹劍掉落地麵的聲音時,自己按住手腕,跪在地上,右手臂完全麻痹了。他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事。


    「我輸了。」


    原本止住的汗水一口氣冒出來,連口中都分泌唾液。


    透馬拾起掉在地上的竹劍,向林彌一鞠躬。似乎是表示今天到此為止的意思。林彌站起身來,接過竹劍,也回一禮。


    「剛才是怎麽一回事?」


    林彌直接發問。他耐不住想問清楚的心情。手肘以下依舊麻痹,透馬確實以漂亮的一劍,擊中了前臂,但是林彌無法掌握他使劍的動作。


    「神秘劍招嗎?」


    「怎麽可能。」


    透馬一麵解開綁住袖口的繩索收入懷中,一麵搖頭。


    「不是那麽了不起的東西。隻是利用對手衝過來的力道,纏住對方的劍架開,然後……」


    透馬噤口,瞄了林彌一眼。


    「師父沒有教你嗎?」


    「大哥教你的嗎?」


    「是啊。看來你還不會。」


    「嗯……我不會。大哥大概認為,要教我還嫌太早。」


    我還有許多東西非教你不可。重頭戲還在後頭,你要謹記在心。


    這是大哥和自己說的最後一段話。當時,林彌相信「來日」方長,有的是時間向大哥討教,但沒想到在平靜流逝的時光中,原本應該從結之丞身上學到的許多事物,竟在夏季的一夕之間煙消雲散了。被人斬斷的兄弟情緣、被人奪走的事物份量,令林彌再度屏住呼吸。


    歎氣的反倒是透馬。他的視線在樸樹枝頭一帶遊移。


    「師父他……在離開江戶之前,隻教過我一次招式。他大概認為,那是最後一次能夠仔細指點我的機會了。他說,原本想等我手腕有足夠的力氣之後再教我,但是迫於無奈,隻好讓我先學會招式,之後再自己磨練。除了劍術之外,我也以自己的方式,研習了所有師父教的事物。事情就是這樣。」


    「你沒有在其他地方學劍嗎?」


    「我去了兩、三間道場學劍。但是,我隻承認師父是師父。其他的……」


    透馬以單手揮舞竹劍。看起來不是多麽劇烈的動作,但是破空的風聲淩厲。


    「都是偽君子。」


    「偽君子?」


    「沒錯。盡是冒牌貨、仿冒者。嘴巴上說得冠冕堂皇,但是一心隻想著明哲保身和欲望。師父教導我:真正的劍士不是擅於使劍的人,而是有謙卑心,並且尋找如何不辱沒自己的劍道,生活下去的人。師父說,在他離開之後,我要拜那種劍士為師。但是,那種人怎麽找也找不到。隻會一天到晚把道場的禮法、麵子、流派的名聲掛在嘴上,卻沒有人虛懷若穀,並且放下身段,麵對自己的劍道。囂張跋扈的盡是一群庸俗之輩。」


    「這樣啊……」


    林彌震懾於透馬的嚴肅語氣,稍微開口應了一句。自從結之丞離開江戶之後,透馬在一群冒牌劍士的包圍之下,感到越來越焦躁。他憤慨、失望、灰心、絕望,一味地鑽研結之丞傳授的劍法。


    發生了什麽事呢?大哥在江戶過著怎樣的生活呢?踏上小舞這塊土地時,大哥在想什麽呢?大哥從這名男子體內,發現了何種程度的天分呢?大哥看準了眼前的年幼少年,遲早會成為足以淩駕自己的劍士吧。


    林彌,上天賜予的天賦是不可限量的。


    我想知道。


    我想知道一切。


    有太多事情我不知道。我不想無知地老去。


    先前連影子都沒有的念頭,快速成形。


    「樫井!」


    林彌靠近透馬一步。相對地,透馬後退一步。


    「幹嘛?別突然大聲嚷嚷。嚇死人了。」


    「教我剛才的劍法!」


    透馬皺起眉頭,眉間產生清楚的皺紋。


    「不行嗎?」


    「新裏,不好意思,我不太想跟別人扯上關係。與其接近人,我寧可接近紙拉門或屏風,那樣會輕鬆許多。」


    「為什麽會突然冒出紙拉門……噢,熊屋的爺爺啊?他是裱框師傅,對吧?」


    「沒錯。因為紙拉門和屏風都很老實。工匠的手藝越好,成品就會越棒。隻有不完美和不完美的半成品。怎麽也沒辦法蒙騙過去,這一點著實有趣。沒錯,著實有趣。」


    透馬的側臉像是打了光似地亮了起來。


    「可是,你是家老的兒子。不能成為工匠。」


    眉間的皺紋皺得更深。因為是五官端正的貌容,所以表情一扭曲,看起來就老了十歲、十五歲。他的表情忽然放鬆,眼珠子左右遊移;鼻尖抽動了一下。


    「什麽味道?聞起來十分美味。」


    「嗯?……噢,幹燒雜品的味道。因為你想吃,大嫂大概正在煮。」


    家中的俸祿被減少之後,除了美禰之外,請不起其他侍女,所以煮飯幾乎由七緒一手包辦。


    透馬按著肚子,向前彎了彎腰。


    「香到令人受不了。肚子咕嚕咕嚕叫。」


    無論是從說話語氣或從表情,都看不出握劍時的敏銳,眉間的皺紋也消失了。透馬宛如秋天傍晚的天空,瞬息萬變,不會停留在一種顏色。雖然和次郎說「他是個難以捉摸的人」,對透馬提高警戒,但是林彌反倒覺得他很有趣。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地變幻身影及心情,令人感到愉快,愉快的不得了。透馬微微噘起嘴。


    「喂,新裏。」


    「什麽事?」


    「我教你劍法,等於我是你的師父吧。」


    「咦?嗯……欸,或許是那樣沒錯。」


    「那,即使我待在這個家,也不算是吃閑飯。因為我有待著不走的正當理由。」


    「不,欸……理論上是那樣嗎?」


    「是。我是前一家之主的弟子,現今一家之主的師父。對我不可怠慢。」


    「沒有人會想怠慢你吧?不過,我也不會想要殷勤地招待你。」


    「不必殷勤地招待我。不過,如果我希望的話,會每天煮甘露煮雜品或幹燒的菜給我吃嗎?」


    「噢,這應該不成問題。」


    「那,我教你。」


    「啥?」


    「我代替師父教你劍法。」


    透馬將竹劍扛在肩上,爽朗一笑。


    「代價是讓我暫時待在這裏。可以吧?」


    「哪有什麽代價不代價的,你打從一開始就是這麽打算的吧?」


    透馬冷哼一聲。


    「我的意思是,我今後會毫不客氣地在府上打擾。」


    「你之前有客氣過嗎?一點也看不出來。」


    「我好歹也會客氣一下。不管怎麽說,白吃白喝會令我過意不去。不過,現在名正言順了。也就是說,我不用客氣了。」


    「稍微客氣一下,這裏和俸祿一千石的家老家不一樣。要是你拚命吃的話,馬上就要喝西北風了。」


    「我食量沒有那麽大。雖然我不會客氣,但我也不會給你們添麻煩。我起碼會顧慮到這一點。」


    「原來如此。那我姑且就放心了。那麽,剛才流了汗,洗把臉吧。」


    林彌把手搭上井的吊桶,汲取井水洗臉。清澈冰涼的水冷卻了火燙的身心。


    明天起令人期待。


    林彌壓抑興奮的心情,他不想帶著興奮的心情握竹劍。警惕自己:如果不能認真麵對心中的貪婪,透馬可不會劍下留情唷。盡管如此,明天還是令人期待。


    「新裏。」


    透馬一叫,林彌抬起頭來。透馬筆直地站在薄暮之中。


    「怎麽了?」


    「師父為何遇害呢?」


    低沉的嗓音,使得黑暗更添陰暗。


    「為何會以那種死法死去?」


    林彌起身,搖了搖頭。


    「不曉得。」


    「你不想知道真相嗎?這件事就這麽不明不白地算了嗎?這樣你甘心嗎?」


    林彌說,我不甘心。


    不甘心,我想弄清大哥死亡的真相,渴盼知道真相到五內俱焚的地步。但是人死不能複生,死人不會說話。既然如此,我起碼想知道大哥死亡的真相。


    大哥為何、被誰、為了什麽而被人殺害呢?


    然而,大目付停止調查的當下,用來知道真相的方法幾乎都被斷絕了。和大哥的屍體一起留下的隻有欠缺武士精神的汙名,以及家人的歎息。


    「師父不再寄信來,令我戚到奇怪,經過調查之後得知……師父遭人暗殺。武藝高超的師父竟然會遭人暗殺喪命,而且是背部被劈開。我無法相信那種事,怎麽也無法相信,有人能以劍打倒師父,而且師父背對敵人。」


    透馬的聲音微微顫抖,他繼續說:


    「所以,我才會來小舞。」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刺殺結之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淺野敦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淺野敦子並收藏刺殺結之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