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麵混濁況淤,看起來與其說是水,反倒比較接近一灘油。深水或許連光線都會吸進去,明明淺灘受到日照,反射光線,吸飽了光的粒子,但卻黯淡死寂。連悠遊的魚影也看不見。甚至連從山坡上傳來的唧唧蟬聲都被吸入,繼而消失。


    十八層地獄。


    八尋潭深不見底。每次看進潭內,林彌都會聯想到九泉之下。


    「好深啊。」


    透馬從巨岩探出身子,眺望潭水,踩著小心翼翼的腳步後退。


    「有夠深的。」


    「當然很深啊。如果淺的話,跳進去的那一瞬間,這裏就骨折了。」


    源吾拍了拍自己的脖子。他全身上下已經脫得隻剩下一條內褲。


    「跳進去……真的要從這裏跳進去嗎?」


    「我們是為了跳水而來。你不也是打算那麽做,才跟我們來的嗎?」


    「不,欸,是那樣沒錯,但是,我沒想到這麽深……而且比我想像中更高。少說也有兩丈(譯注.,約三公尺)吧?」


    「胡說。不到一丈啦。隻是岩石尖端突出來,水又深,所以才會覺得高,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


    「怎麽會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們的目測錯誤,絕對有兩丈多。」


    源吾故意重重地喘了一大口氣。


    「樫井,這裏是我們從小玩到大的地方,就像自家後院一樣,不可能會弄錯吧!你這家夥真是的,為了一點小事就鬼叫。嗯?還是說……」


    「還是說什麽?」


    「你怕了嗎?」


    源吾咧嘴一笑。他的笑容看起來像是在嘲笑透馬、表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也像是在激透馬。或許是因為源吾的人格,盡管露出那種笑容,也散發著令人舒服的氣氛,不會討人厭。


    「潭水深度讓你害怕了吧?嘿嘿,真沒用。」


    馬上調侃別人,是源吾少數的壞習慣之一。他本人沒有惡意,也很少令對方不愉快,但揶揄就是揶揄。


    林彌的腦海中浮現野中充血的眼睛,受到自己的自尊與自負束縛的男人眼神。林彌一點也不認為樫井透馬和野中是同一種人,但是劍道天分有時會使男人鑽牛角尖,甚至使心胸變得狹窄。個性變得完全無法容許別人揶揄。


    「沒錯。」


    透馬爽快地同意。


    「我沒辦法從這裏跳入潭中。好可怕、好可怕。」


    因為透馬太過爽快地同意,反倒是愛調侃人的源吾無法多說一句。他隻是嘴唇蠕動了下,陷入沉默。


    透馬依舊是個老實的家夥。


    老實得有趣。林彌不禁放鬆嘴角線條。


    透馬似乎毫無封閉自我、想要隱藏內心想法的念頭。即使曝露自己的脆弱或膽小,他也不以為恥。為何不覺得丟臉呢?無論是劍術或其他能力都擁有超凡入聖天分的人,不必封閉自我、隱藏弱點、偽裝自己。難道是因為這樣嗎?


    「再說,我從小就怕高。我完全拿高沒輒。我連爬梯子都不喜歡。從前,我很想當消防隊的掌旗手,但是就算能夠忍受火星,我也沒辦法爬上屋頂,所以死心了。」


    「消防隊員啊……我有一陣子也曾經想當消防隊員。」


    源吾打著赤膊,雙臂環胸。胸膛和上臂都長了厚實的肌肉,那副身軀大概不是光靠道場的練習練就的。從他身上散發出成熟男人的氣息。


    源吾已經和女人發生過了關係。


    有過男女關係之後,說不定絕對多少會改變男人的身體。


    林彌從源吾身上別開視線,仰望高空。自己好像在想不合時宜的下流事情,感到難為情。


    「因為那看起來確實很帥氣、高人一等。」


    「對吧?令人向往吧?不過,如果爬不上屋頂的話,不管再怎麽努力都沒用。」


    「就算爬得上屋頂,家老的兒子也不可能成為消防隊掌旗手吧。」


    和次郎委婉地插嘴道。


    「沒錯,不可能成為消防隊員或裱框師傅。」


    林彌接著這麽一說,透馬誇張地皺起眉頭。


    「生為家老的兒子並非我願。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生為裱框師傅的兒子。」


    「天底下沒有人是如願出生在某戶人家的。」


    「我沒有抱怨半句。源吾跟和次郎也沒抱怨。隻有樫井一個人不停地發牢騷。」


    「我當然會想抱怨。我母親曾是裱框師傅的女兒。她是進出小舞藩六萬石俸祿的大名(譯注:江戶時代各領地的掌權者,地位相當於中因古代的諸侯)別墅的工匠女兒。而且是獨生女。如果諸事順遂的話,裱框師傅的女兒之子應該也會成為裱框師傅。但是在因緣際會之下,她卻成了家父來到江戶之後第一個納的妾。」


    「哇,原來是這樣啊。這麽說來,令堂想必長得相當漂亮。」


    源吾挺身上前。


    「大概是家父喜歡的那一種美女。欸,既然正妻是那個老狐狸精,八成任何女人看在家父眼中都是美女。」


    「她去世了嗎?」


    「嗯,那正是所謂的紅顏薄命。從工匠的女兒搖身一變成為武士的妾。想必是因為憂勞成疾。真是的,染指進出家門的工匠女兒,最後還令她喪命,簡直是甘拜武士下風之徒。」


    「樫井,是不配當武士。甘拜下風要做什麽?況且,他好歹是家老,我認為『之徒』這種說法未免失禮。」


    和次郎還是委婉地勸戒透馬的語氣。但是受勸的一方好像一點反省的意思也沒有。


    「對,他是不配當武士的家夥、無可救藥的登徒子。害我也落得備受其擾的下場。」


    透馬毫不隱瞞對親生父親的憤懣。


    「唉,夠了,別再說了。」


    源吾把手當團扇似地擂一揭,打斷透馬繼續說下去。


    「如果再聽樫井抱怨,我們會在岩石上曬成肉幹。熱死人了。我先跳啦!」


    源吾起身伸了一個大懶腰,直接腳蹬岩石。


    「嗚啊!」


    透馬叫道。同一時間,聽見水聲。


    「那家夥,真的跳下去了。」


    「因為我們是為了跳水而來呀。那,我也要跳了。」


    和次郎迅速脫掉衣服,也跳了下去。和次郎比同一輩的任何人更擅長跳水,能夠讓身體筆直伸展,自然地沒入水中。水聲不如源吾跳水時響亮。


    「你也要跳嗎?」


    「那還用說。」


    「你不害怕嗎?」


    「我習慣了。再說,挺美的唷。」


    「美?」


    「嗯,很美。從潭底往上看水麵,會感到不可思議。從陸地上和河中看四周景色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你沒有從水中抬頭看過天空吧?」


    「沒有。」


    「既然這樣,你不妨試試看。你會遊泳吧?有些景色要把牙一咬跳進去才看得見。」


    「嗯……,原來如此。好像有點意思。」


    「而且很涼快。」


    「原來如此。好。」


    透馬一點頭,拔出腰刀,解開褲裙。


    「我也跳。但是,你要牽著我的手。」


    「什麽?!」


    「手啊。牽手。第一次還是會怕。拜托你。」


    透馬伸出右手。


    「你腦袋有問題嗎?開玩笑也要適可而止!你幾歲?兩個男人牽手成何體統?惡心。」


    「那,你把我當成女人不就好了。我是第一次跳水。一個人跳,心裏會不安嘛。」


    透馬一臉認真。他似乎是真的在說服林彌。


    不對勁,林彌打從心底感到不對勁。


    昨天和透馬麵對麵時的威覺,仍深深地留在林彌心


    中。


    那種速度、那種份量、那種輕柔。


    那種程度的使劍高手毫不害臊地說他內心不安。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發自真心地拜托我牽他的手。


    奇怪至極。


    「喂~,林彌。」


    源吾一麵踩水,一麵呼喊。


    「你在做什麽?快點跳下來!」


    「我這就跳下去。不過,樫井要先跳。對吧?」


    「咦?對什麽對?我不要一個人跳。」


    透馬聳肩縮背,林彌用雙手往他的背推了一把。


    「嗚啊!新裏,混蛋,住手!我叫你住手!嗚哇~!」


    透馬發出慘叫,落入潭中。林彌也調整呼吸,頭下腳上地跳入水中。


    受到日曬發燙的身體被水包覆。或許是姿勢不正,胸部和腹部重重擊水麵。然而,就連那種衝擊也令人愉悅。林彌盡可能地往下潛,改變身體的方麵。一口氣從嘴裏跑出來,化成氣泡往上漂。


    從岩石俯瞰時,水麵黯淡淤塞,但是從潭底往上看,卻是明亮清爽的湛藍。這是鴨蹠草的花瓣顏色。宛如一整片湛藍色的玻璃天花板在頭頂上。


    對了,那支發簪……


    林彌忽然想起了發簪。


    大哥去世的很久之前,七緒頭上插著一支圓頭的小玉簪。玉簪一照到光線,就會發出淡藍色的光澤;配上大嫂一頭豐盈的黑發,美豔動人。


    或許是意識到林彌看得入迷的視線,七緒羞怯地笑著告訴他:


    「這是玻璃發簪。也叫瑠璃玉。」


    原來女人會在頭發中插上如此美麗的物品。


    掠過心中、旋即忘卻的思緒複蘇。


    這麽說來,那支發簪……大嫂怎麽處理了呢?


    收進某個地方了嗎?給誰了嗎?丟掉了嗎?如今,七緒頭上的發飾是一把原木色的小木梳。


    喘不過氣。


    林彌撥水,想要浮上水麵。這時,一個黑影在視野角落移動,潭水緩緩搖曳。


    咦?


    林彌不小心張開嘴巴。體內剩下的空氣跑走。好痛苦。林彌拚命地用雙手撥水。湛藍色的天花板迅速靠近。頭露出水麵的那一刹那,地麵上的各種聲音紛至遝來。


    水流聲、風聲、蟬嗚聲、在河灘嬉戲的孩童歡呼聲、鳥叫聲、竹林的樹葉摩擦聲。林彌感到驚訝,這世上竟然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聲音,而河水流動的聲音掩蓋一切,更是令他嘖嘖稱奇。


    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影子是?


    「你這家夥!」


    隨著這一句話,頭被壓入水中。水從鼻孔灌進去。思緒頓時停擺。


    林彌撥開按住頭的手,讓頭露出水麵,深吸一口氣。


    「樫井。突襲很卑鄙唷!」


    「聽你在放屁!虧你好意思講那種大道理。真是的,居然把人踢下水。」


    「我哪有踢你。我隻是輕輕推一下而已。」


    「不管是踢還是推,你都是卑鄙小人。我差一點就沒命了。」


    「真會誇大其詞。跳一次之後,就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了吧?」


    「嗯……是啊。」


    「而且,你跳得很好呀。又很會遊泳。」


    「廢話。我出生第一次洗澡用的是大河的水,泳技比起一般河童厲害多了。」


    「別在河裏跟河童比賽,小心被奪走三魂七魄。」


    源吾從岩石上探出頭來,嘻嘻傻笑。他似乎打算再跳一次。潭水冰涼,無法長時間浸泡,所以林彌他們會爬上岩石,待身體充分回溫之後再跳入水中;一再反複,直到厭倦為止。


    「說到河童,我剛才看到了奇怪的東西。哎呀,是我眼花了嗎?」


    岩石的側麵到處都是風化和水流鑿穿所形成的天然洞穴,以適當的間隔排列,正好代替階梯落腳。


    林彌一麵攀爬岩石,一麵告訴眾人剛才眼角餘光瞄到一個影子掠過的事。


    「那該不會是潭主吧?」


    源吾瞪大眼睛。


    「是八尋潭主。你們聽說過吧?」


    是聽說過。


    八尋潭裏住著主人。


    相傳是被天狗攔住水流的河川主人,或是投潭自盡的姑娘化身。真麵目恐怕是一條大魚,但是還沒有人釣到或曾用漁網捕獲,隻有人曾聲稱看到。


    「好~!我再跳進去,親眼一探究竟吧。」


    源吾挺起赤裸的胸膛。


    「住手!據說潭主出現是凶兆。說不定親眼目睹會引來災禍。」


    和次郎伸出手,「啪」一聲地打了源吾的腳一下。


    「和次郎,別像個老頭子一樣,說那種迷信的話。不過是一條大魚罷了。我豈會因為怕魚而不敢潛水。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據說我是魚鷹投胎轉世,你知道吧?」


    「不過,喂!」


    源吾不顧和次郎的勸阻,縱身躍入潭中,發出比剛才更響亮的水聲,水花四濺。


    「哇~」


    透馬看了餘波蕩漾的水麵一眼,搖了搖頭。


    「原來大家說那家夥是魚鷹投胎轉世。他那麽會潛水嗎?他該不會能用嘴巴捕魚吧?」


    「那是因為他皮膚黑。」


    林彌隨地躺下,將變涼的腹部貼在岩石上。滴在岩石表麵的水滴變成黑色的水漬,轉瞬消失。背部感覺到日照舒適的溫度。


    「因為在小舞,皮膚黑的人都會被說成是魚鷹投胎轉世,而皮膚白的人則是白鷺絲。」


    「噢,原來如此。對喔,這裏有許多以魚鷹捕魚的漁夫。」


    「你看過嗎?」


    「沒有。」


    「夏季期間會在柚香下川以魚鷹捕魚。現在這個時期,鎮民也允許出船。河上相當熱鬧,值得一看。」


    「真好。我好想去看一看。新裏,你帶我去。」


    「為什麽我得特地替你帶路?如果想去的話,你自己一個人去!」


    大哥意外身亡的那一晚,漁夫在藩主麵前表演以魚鷹捕魚。林彌明明對於以魚鷹捕魚心無芥蒂,但是以魚鷹捕魚的期間,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前往柚香下川。


    「一個人的話會不得其門而入。師父在拜托你,身為弟子的,要乖乖順從!」


    「去看以魚鷹捕魚,跟師徒身分無關吧。」


    「是喔,這樣啊。原來你會說那種無情的話。那,我再也不陪你練劍了。無所謂嗎?」


    「樫井,你昨晚在我家吃了幾碗飯?說什麽陪我練習,讓人感恩戴德之前,請你仔細想清楚!今天早上,你也毫不客氣地吃了四碗飯!」


    「那是因為令堂和七緒師母一直勸我多吃一點,我才會忍不住一碗接一碗。從今晚起,我隻吃三碗。」


    「兩碗就夠了。」


    再說,別隨便叫我大嫂的名字。林彌原本想接著說這句話,硬生生吞下了肚子。他討厭自己心中卑微的嫉妒心。


    我是個多麽善妒、卑賤的人啊。


    如此責怪自己令人痛苦。林彌不想討厭自己。


    「喂,源吾沒有浮上水麵唷!」


    和次郎回過頭來,表情一沉。


    「他大概會潛到沒氣了為止。這裏是從小玩到大的地方。不用擔心啦。」


    源吾生性貪玩,十分有可能在潭底追著魚到處遊。除了膚色黝黑之外,他的確是個像魚鷹一樣擅長潛水的人。


    「不過話說回來,也太久了。就算他氣再長,應該也不可能繼續憋氣。我潛下去看看。」


    仿佛在等和次郎起身似地,源吾的臉破水而出;繞到岩石的側麵,默默地爬了上來。他直接仰頭癱倒。不尋常的模樣令林彌把手搭上他濕答答的背部,搖一搖他。源吾的身體冷得令人


    不寒而栗。


    「源吾,怎麽了?」


    「……有、有!」


    源吾上氣不接下氣,麵無血色,嘴唇發白。


    「有什麽……?」


    「在潭底……有黑影在動。我看見一對紅色的眼睛……體型非常巨大的家夥。」


    「八尋潭主嗎?」


    「……我想應該是。」


    啪喳。


    耳邊傳來水聲。潭的正中央隆起,波濤起伏。巨大的尾鰭在水麵下一晃。僅止於此。如此之後,潭水又像原本一樣,恢複成悄然無聲的一池墨綠潭水。


    「你們看見了嗎?」


    和次郎聲音嘶啞地低喃道。


    「那是什麽?是魚吧?」


    透馬也低聲說。林彌咽下唾液,凝視水麵。太陽像是算準了時間似地被雲遮蔽。四周轉暗,風勢增強。背脊發冷。


    「我們回去吧。」


    源吾站起身來,一把抓起脫下來丟在一邊的衣服。


    有一條小徑從大岩石通往河岸。前往大岩石的孩子們把土踩實,不知不覺間形成的小徑。岸邊覆蓋野生的蘆葦,隨處七橫八豎地躺著漂流木的殘骸。蘆葦的高度略高於林彌,完全遮蔽視野。每次起風,就會發出沙沙作響的聲音。抬頭一看,能夠看見被花穗切割的歪斜天空。


    盡管夕陽西傾,卻仍十分耀眼,熱氣從腳底下冒上來。羽虱忙不迭地滿天飛舞,老鷹在歪斜的天空盤旋。這是一如往常的夏日風光。


    「心情一平靜下來,總覺得有點不甘心。」


    源吾把手伸向蘆葦的花穗,使蠻力扯斷它。


    「如果我仔細看清楚它的真麵目就好了。」


    「它隻是一般的大魚。」


    林彌如此回答。身在看慣了的風景之中,隻覺得剛才的寒意和恐懼都是幻影。


    源吾把嘴巴扭曲成倒八字型。


    「就是說啊。一想到它可能隻是一般的魚,就有點惱火。」


    源吾往回走,甚至像是想要回到八尋潭。和次郎像是要製止他地搖了搖手。


    「它不隻是一般的魚。說不定是八尋潭主人。最好別想去抓它比較好。」


    「是嗎?」


    「是啊。主人就是主人,最好別打擾它。用不著沒事找事做,特地招來凶兆吧?」


    和次郎的語氣十分認真,林彌不禁回過頭來。源吾顫肩大笑。


    「和次郎,你相信那種迷信嗎?」


    「因為我是普請方的兒子,我想嚴肅看待河川相關的傳說。不管是造橋或建水霸,要是河水肆虐就甭提了。我親眼目睹過家父他們辛苦工作的模樣。」


    和次郎的父親——山阪半四郎的右臉頰有個傷疤。十幾年前,修繕架在柚香下川上的大橋過程中,被奔流的洪水衝走,雖然奇跡似地撿回了一條命,但是撞上岩石,臉頰被削掉了一塊肉,那個傷疤便是當時留下的傷痕。三名普請方的同事和兩名前往幫忙的平民被洪水吞沒,五人的遺體都在隔天被人發現,隻有半四郎一個人被衝走而得救。這件事未免太過悲慘,半四郎的幸運不足以祝賀,而且他臉上的傷痕慘不忍睹。


    「不可以小看……河水。要對它心存敬畏。這是家父的口頭禪。」


    和次郎的話深植內心。林彌加強語氣,代表他同意了和次郎的說法。


    「是喔,說的也是。和次郎說的確實沒錯。源吾,千萬別想去抓八尋潭主人唷!」


    盡管受到林彌提醒,源吾仍藏不住心中的不滿。


    「可是啊,身為武士之子,受到魚的驚嚇就黯然撤退,也未免說不過去。對吧,樫井,你認為如何?」


    「你問我認為如何,這個嘛……」


    透馬將手抵在頭上,按著前額。


    「發髻塌了,得重盤才行。」


    「誰在跟你講發髻的事了。」


    「因為變成了這副德性。我得去重新盤過才行。真羨慕你們。還沒剃掉額發。」


    「樫井,我說你啊,是不是下意識地瞧不起我們?」


    源吾從鼻子籲氣。


    「怎麽可能,我現在可是在新裏家打擾的人,哪有可能站在那種看人臉色的立場看輕別人。我不是那麽倨傲的人,對吧,新裏?」


    「我不曉得。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倨傲的人,但你確實是不懂客氣怎麽寫的人。因為你滿不在乎地吃比我還多。」


    「喂喂喂,為什麽那種挖苦人的話說得這麽順。你們的性格太差了。動不動就損我,不然就刁難我。真是的,我隻不過是在意發髻而已。」


    透馬輕聲咂嘴。


    「說到發髻……」


    源吾叩了叩自己的鬢發,小水滴從濡濕的頭發飛濺。


    「家父說不定會提早回藩。家母開心地說,他似乎在過年前就會回來。所以,我可能也會提早舉行元服儀式。」


    林彌與和次郎同時出聲驚歎。


    「那,是什麽時候呢?」


    「還不曉得。我母親似乎想盡早行元服儀式,繼承一家之主的地位,進城任職,娶妻生子。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她也太操之過急了。」


    「母親似乎都是這樣。不斷地想下一步要怎麽做。明明我這個當事人完全置身事外。」


    「是這樣的嗎?」


    「就是這樣。你也不要以為事不關己。因為你遲早也會走上同一條路。」


    源吾的口吻平淡,既不雀躍,也不陰沉。不過,話中帶有比平常更成熟一些的味道。


    林彌抬頭仰望天空,輕輕地深吸一口氣。


    或許是因為夕陽微微西傾,天空略帶紅色。耳邊傳來吹過一片蘆葦的風聲。感覺到烘烤腳底的地麵溫熱。從小到大看見、聽見、威覺到的事物毫無改變。明明如此心想,但是在不知不覺間,一切都物換星移,正在改變模樣。一年後,大夥兒大概不會再高聲歡呼地從巨岩跳下水,也不會隨性嬉笑玩樂了。


    大家會剃掉額發,背負家計,善盡職責地活下去。各有各的身分、家世、家規。各種想跨越也跨越不了的阻礙擋在眼前。


    我想要獨當一麵。


    急著盡早獨當一麵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林彌自己。如今,這個想法也沒有動搖。然而,現在不容動搖的念頭旁邊,多了一份如影相伴的感情。


    別人會笑他癡情,或者嫌他感情用事呢?


    我想要獨當一麵。我想保護那個人。不過,我想獲得自由。我想斬斷所有糾纏過來的事情,依照自己的想法生活。


    兩種情感在林彌心中交戰。明明沒有地方受傷,但是某個地方隱隱作痛。


    林彌不經意地歎了氣。


    他擔心被人質問「你歎什麽氣?」,趕忙緊抿嘴唇,但是和次郎與源吾一句話也沒說。隻有透馬壓低音量問:


    「為何提早?」


    他的視線不是對著林彌,而是對著源吾。源吾看到他的視線,收起下顎。


    「什麽為什麽?」


    「上村的父親為什麽要提早回藩?想必有某種緣故吧?不可能無緣無故地被解除江戶詰的職務。」


    「嗯……欸,話是這麽說沒錯。」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是喔,應該是做出了什麽非常不光彩的事,才會被解除職務。這麽一來,欸,事情就說得通了。」


    「樫井,你少亂編理由。怎麽可能有那種事。萬一真是如此,家母豈會開開心心地開始進行全家大掃除。一會兒重糊紙拉門,一會兒縫製新的漂亮寢具,她忙得可起勁了。」


    「噢,原來如此。原來是小別勝新歡,夫婦要在新縫的寢具中享受魚水之歡啊。這麽


    一來,令堂想必一心期待令尊歸來。上村,搞不好明、後年,你就有弟弟或妹妹了。」


    「不用你雞婆。我已經有一個妹妹。一個就夠了。不過話說回來,不知道該說你人不可貌相,或者人色看臉就知,真是個下流的家夥,實在不覺得你身上流著家老的血脈。」


    「你白癡啊,這跟血脈有什麽關係?不管是將軍或天子,做的事都一樣啦!不同床共枕,怎麽生小孩?總不可能土捏一捏,一個小孩就迸出來了吧?」


    「那種事別說得那麽露骨!有違武士的本分。」


    「咦?源吾,你之前不是露骨地說女人怎樣、男人怎樣的嗎?而且還說個不停。」


    「林彌,你站在誰哪一邊?比起這家夥,我文雅多了,幾乎可以登上教科書。」


    「是嗎?我倒覺得你們是龜笑鱉沒尾。」


    「呃……」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和次郎在背後低聲搭話。


    「樫井覺得源吾的父親回藩這件事不單純嗎?」


    「不,沒有那麽嚴重。我隻是覺得事有蹊蹺。但是連我自己也不太曉得,究竟是哪裏不對勁。」


    透馬停止說話,同時停下腳步,接著迅速伸展四肢,繃緊全身。


    怎麽了?林彌想問,但也閉上了嘴巴。


    感覺到一股紮人皮膚的氣息。


    這一帶正好是一片蘆葦的盡頭,四周開始出現灌木的地方。因為河流大幅蛇行,所以一穿越一片蘆葦,河麵便忽然出現在眼前。水流湍急,不同於八尋潭,河聲淙淙。林彌出生的很久之前,這裏因為有馬場,因此名叫馬場原,這個地名如今也保留了下來。中間間隔一塊平原,前方是另一片蘆葦,那裏已經沒有人能通行的道路。小路穿梭在灌木之間,通往河堤。從那裏經過田地旁邊,與進入城邑的大街匯合。


    「誰?!」


    透馬質問道。


    「天氣這麽熱,蹲在蘆葦間也挺辛苦的。不妨出來如何?」


    蘆葦婆娑搖曳。


    一、二、三……六個男人三三兩兩地跑出來。


    透馬輕聲一笑。


    「熱得要命還戴頭巾,雖說是工作,但也真辛苦你們了。」


    一群男人以黑布遮住臉,額頭一帶和領口都因汗水而濕透了。每個人手上各自握著木劍。


    「現在是笑的時候嗎?」


    源吾低聲呢喃。


    「樫井,這些家夥是什麽人?」


    「天曉得。但看來起碼不是朋友。」


    林彌瞄了透馬的側臉一眼。饒是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臉上也沒了笑容,但好像也不怎麽緊張。林彌試著一問:


    「他們衝著你來的嗎?」


    「大概是吧。」


    「那,我們可以閃到一邊涼快去羅?」


    「什麽?新裏,虧你講得出那種冷血的話。我真不敢相信。」


    「哪有什麽冷血不冷血的,這是你的個人恩怨吧?」


    「我哪知道。是對方擅自跑來找碴。我可是一點錯也沒有唷。」


    「看劍!」


    隨著氣勢驚人的吆喝聲,站在第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架起木劍,一個箭步撲了過來。動作淩厲,不是虛張聲勢。


    透馬側身避開,同時以手刀重砍對方的脖子。男人摔了個倒栽蔥,趴在地上低聲呻吟。


    源吾撿起木劍。


    「雖然有點莫名其妙,但好像很有趣。樫井,我助你一臂之力,你要感謝我。」


    源吾重新握好木劍,主動麵向一群男人;瞄準正中央的男人,筆直朝他往下砍。對方以幾乎呈水平狀態的木劍接招。其他男人一下子在一旁散開。


    「他們要上羅。」


    透馬的這句話仿佛是個訊號,五個男人一起衝過來。林彌能夠清楚地看見他們的動作。動作雖然相當迅速,但是沒有快到令人手足無措。比起自己和野中在道場使勁互砍,他們的速度差得遠了。


    原來練習沒有白費。


    不清楚透馬的去向和真實身分,唯獨劍的漂亮軌跡烙印在視網膜上忘不了的日子:受到焦急、焦躁與期待擺布的期間;一味承受野中粗暴凶猛的劍的時光,絕對沒有白費,也沒有虛度歲月。


    一點一滴都成了自己成長的能量。


    野中先生,謝謝你。


    林彌在心中道謝。


    林彌收腳逃過一擊,立刻腰杆一沉。對方或許沒想到林彌會避開,身體門戶洞開,腹部一帶出現破綻。林彌瞄準那裏,往上一拳。


    唔!


    男人發出沉悶的呻吟,曲膝倒地。


    「嗚啊!」


    林彌聽見和次郎微弱的叫聲,回頭一看,和次郎腳底打滑,快被一個男人拿木劍往下砍中。


    「和次郎!」


    林彌抓起腳邊的石頭,發出呐喊。霎時,男人的氣勢減弱了。林彌朝他的臉部,投擲嬰兒拳頭大小的石頭。男子脖子一縮,順利避開。但是下一秒間,發出呻吟向後仰倒。原來是和次郎抬腿踹中了他的跨下。


    哇,大家都挺有兩下子的嘛。


    明明被一群彪形大漢包圍,大家卻沒有慌亂陣腳,反倒是氣定神閑地見招拆招。


    思,大家都挺有兩把刷子的。


    林彌讚歎。甚至以朋友為傲。


    「老虎不發威,你們把我當病貓!」


    一個身強體壯的男人擋在林彌麵前。他是自己剛才一拳痛毆的男人。他一拋下木劍,馬上將手搭上刀柄。


    咦?他打算做什麽?


    轉瞬間,刀身反射夏日陽光閃爍。


    男人將白刃架在腰際,維持這個姿勢緩慢地轉圈運步。刀尖一直對準林彌,不肯偏移。


    亮出真劍,來真的嗎?


    口中越來越幹渴。總覺得蟬在耳內嗚叫。


    「喂,片桐,住手!」


    被和次郎抬腿踹中跨下的男人站起身來,連忙揮手。事情演變令他心慌了。


    「把刀收起來!我們可沒有受命拿刀砍人唷!」


    「少羅嗦!」


    名叫片桐的男人怒吼。充血的眯眯眼氣得吊起眼梢。


    「我豈能被這種小鬼瞧不起!」


    片桐一撂下狠話,立刻斜砍了過來。林彌聽見真劍的破空之聲。


    林彌完全不記得自己是何時將手搭上刀柄,拔刀出鞘的。回過神來,自己已經架起白刃與片桐對峙。


    「林彌。」


    和次郎跟源吾正要衝出來,透馬擋在兩人身前伸出手臂。


    「樫井,讓開!不快點阻止他的話……」


    和次郎語氣激動,源吾咬牙切齒。


    「隨他去!」


    「怎麽能隨他去!」


    「不會有事,你們在一旁看著!」


    「怎麽不會有事?!他們要互砍耶!」


    「我說不會有事就不會有事。新裏會想辦法化解僵局。你們最好不要亂出手。」


    「可是……」


    林彌一麵架著刀,一麵聽著透馬與和次郎的對話。透馬的語氣從容不迫,和現場氣氛格格不入。


    喂,林彌。有生以來第一次要以真劍與人交鋒,你還真是遊刃有餘啊。


    林彌對自己說。


    遊刃有餘?是嗎?


    我不太清楚。但是,看見白刃光芒之後的混亂心情完全平靜下來了。既不會驚慌失措,也不會手忙腳亂。四周看得一清二楚。


    片桐原本架在腰際的刀,改為架在頭頂。高舉的刀身像是長而難看的角,一點也不美。


    不管怎麽架刀,真刀應該很美。像寒冬的枯樹般,有一股凜洌之美。既沒有裝飾,也沒有炫耀,毫無多


    餘的事物,就隻是純粹的美。


    大哥結之丞的架式就是如此,和透馬對峙時,林彌也感覺到了那種美。


    美麗的事物令人畏懼。唯獨美麗的事物,令人不得不畏懼。


    任由激動的情緒擺布揮舞的劍一點也不美,而且不可怕。


    林彌調整呼吸,放鬆身體。


    手掌微微發熱。心髒緩緩跳動。那是手持竹劍或木劍時,不曾感覺到的感覺。


    光線從四周消失。


    河川、樹木、人影消失。


    感情消失。


    連恐懼、感歎、困惑;甚或愉快、悲哀、焦躁,自己心中的所有感情也悉數消失。


    唯獨手握著劍的感覺鮮明。


    劍光一閃,一道類似薰成黑灰色白銀的光芒襲擊而來,它的動作雖然不慢,但也不快。


    身體自然動作。與其說是自己的意思,倒更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操縱移動。


    感覺擊中了對方。手掌有些酸麻。接著……


    血腥味撲鼻而來。那無疑是血腥味。頓時,意識清醒了。一切逐漸恢複原貌。


    太陽的溫熱、風聲、青草散發的熱氣、河流聲、從灌木之間飛上天際的鳥叫聲、流汗的味道……一切逐漸恢複原貌。


    紅色花瓣在河灘的沙上凋謝。意識到那是鮮血的刹那,林彌感到輕微的目眩。


    西傾的夕陽直射眼睛。


    腳邊發出低聲呻吟。林彌睜開眼睛垂下目光,險些叫了出來。


    片桐蹲著,像個畏怯的幼童般蜷縮身子呻吟。上臂染成一片鮮紅,流出來的血滲進沙地。


    「片桐,喂,片桐!」


    五個男人從四麵八方衝了過來。其中一人大喊「好小子」,把手搭上腰刀。透馬鑽進那個男人與林彌之間,對蹲坐的片桐揚了揚下顎。


    「你不快點帶他去看醫生,會耽擱醫治時間唷。」


    五個男人你看我、我看你。也有人蒙麵布鬆脫,露出麵貌,但好像沒有多餘的心思介意。透馬刻意高聲咂嘴給幾個男人聽,扒下了片桐的蒙麵布,以它緊緊綁住肩頭止血。


    「喏,別再拖拖拉拉!時間拖越久,這個男人的性命越危險。你們打算愣在那裏,看著夥伴的血流幹嗎?」


    五個男人像是彈了一下,展開行動。有人背起片桐,有人抱著木劍跑了起來。一轉眼間,眾人消失在灌木後麵。


    「簡直是動如脫兔。唯獨落跑速度之快無人能及。」


    透馬聳了聳肩,淺淺一笑,然後麵向林彌,臉上已無笑容,表情僵硬。


    「新裏,你也快點收起來!」


    「咦?」


    「刀啊。你要拔刀出鞘到什麽時候?唉,仔細擦幹淨唷。如果沾著血的話,以後就會生鏽不能用了。」


    右手忽然變得沉重。林彌意識到手中仍握著白刃。刀身沾血。林彌以懷紙仔細擦掉血跡。手指僵硬,不聽使喚,擦不幹淨。


    「林彌。」


    和次郎抓住林彌的手臂,盯著他的臉直瞧。


    「你不要緊吧?」


    「啊……嗯。」


    「沒有受傷吧?」


    「嗯,我想,大概不要緊。沒有哪裏會痛……」


    連林彌都覺得自己的說法十分稚拙,像個嘴邊無毛辦事不牢的幼童。然而,腦海中一片白霧迷蒙,腦袋昏沉,無法順暢思考。


    「當然不要緊。」


    透馬彎腰撿起了什麽。刺眼的光芒四散。


    「不必擔心能夠做到這樣的家夥。」


    那是刀身的碎片。從刀芒算起五、六寸處折斷。


    「新裏。」


    透馬在林彌眼前放開拎著碎片的手指。碎裂的刀身插在血跡斑斑的沙地上。


    「你記得自己怎麽動作的嗎?」


    「哎呀……嗯,隱約記得。」


    我怎麽動作?怎麽回擊?怎麽進攻?


    片桐的劍術力道雖猛,但是動作單純,筆直地從頭頂下擊而來,無論是要避開或接劍都輕而易舉。腰部一沉,接住砍過來的劍;反彈回去的那一瞬間,發出一聲悶響。片桐手握斷劍,重心不穩;腋下、肩頭、胸部、腹部都門戶洞開。林彌展開行動。呼吸和身體的動作極為自然地一致。接著……


    片桐就在腳邊呻吟了。


    「是喔,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透馬眯起眼睛。


    「那是怎麽一回事?」


    在這之前一直沉默站著的源吾趨身上前問道。透馬沒有回答他,注視著林彌。眼神像是在品頭論足,又像是在試探,而且異常老謀深算。


    源吾失去耐性。


    「喂,樫井,回答我!那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啊……。我說,上村。」


    「什麽事?」


    「你覺得我和新裏誰比較強?」


    「什麽?」


    「我在問你,如果我們在道場以竹劍……或者以木劍比試,你覺得誰會贏?」


    源吾的眼珠子左右遊移。


    「咦,欸,這……」


    「不用說,當然是我吧?三戰兩勝,新裏恐怕連一勝都拿不到。」


    「……或許是這樣沒錯,但那又如何?」


    源吾望向林彌、眨了眨眼。


    不是或許,而定鐵定如此。無論三戰兩勝增加到十戰六勝、二十戰十一勝,結果都一樣。


    一勝都拿不到。


    「新裏連一勝都拿不到。不過,換作真劍,那又如何?」


    透馬又眯起眼睛。眼中的光芒凝聚,變得鋒利。


    「喂,新裏,如果以真劍和我對峙,結果會如何?你認為會跟在道場練習一樣嗎?」


    和次郎跟源吾交換眼神,一起將目光轉向林彌。好像三人在質問他結果會如何,林彌下意識地退後半步。


    「那種事……我不曉得。我怎麽可能曉得。」


    聲調高了八度。不自然的高音令他無地自容。


    我為什麽會這麽驚惶失措?


    「是啊,你不曉得。因為我也不曉得。我完全預料不到,哪一方會贏,或者平分秋色……兩敗俱傷。」


    透馬的語氣平穩。太過平穩,反而感覺陰沉。


    「兩敗俱傷這種說法也很嚇人。」


    和次郎低喃道,像是打哆嗦似地聳了聳肩。


    「我曾聽師父說過。」


    透馬忽然蹲下來,開始將刀的碎片埋入沙中,再在上麵堆積碎石。看起來好像一座小墳墓。


    「他說,以真劍對戰,完全不同於手握竹劍或木劍。道場中最強的人,若以真劍和人互砍,不見得會存活下來。有人手持真劍,在賭上性命的戰役中才會發揮真正的本領。這種人雖然少,但不是沒有……。我當時年幼,年紀還太小,幾乎聽不懂師父這段話的意思。不過,欸……如今我終於稍微了解了。」


    透馬唐突地站起來,把臉貼近林彌。


    「新裏,你太晚出生了。」


    沾著沙子的指尖按在林彌肩上。明明隻是被輕輕推了一下,但林彌卻重心不穩。


    「哎呀,說不定是太早出生了,但是不管怎樣,你都應該誕生在戰亂時代,不是嗎?」


    蚱蜢一麵憲憲窣窣地嗚叫,一麵從兩人之間穿越,發出昆蟲的騷味。


    「誕生在以白刃交戰,堂堂正正地砍倒對手的亂世。」


    「我並……」


    林彌想要吞下唾液,但是口中幹渴欲裂。


    「我並不想砍人。」


    「你想變強吧?」


    「我想變強。不過,我並不想砍人。」


    「兩者一樣吧。」


    「少胡說。怎


    麽可能一樣。我隻是想窮究劍道。」


    「窮究之後又怎樣?刀除了砍人之外,有其他使用方法嗎?變強等於是擅長砍人吧。」


    不對!


    這種說法不對。劍絕對不是殺害人的事物,而是用來保護人的。大哥也是如此,他實力堅強,威風凜凜地一直保護著我、母親大人,以及大嫂。


    所以,我要向大哥看齊……


    「刀遲早會遭人廢棄。」


    透馬仰望天空。偏紅的夕陽照在他仰望的臉上。


    「鑿子和刨子是用來製造物品,鏟子和鋤頭則是用來耕種作物。刀可就無用武之地了。產生不出任何東西。隻是用來砍人而存在。那種東西,早晚會消失。」


    「那,樫井會舍棄刀嗎?」


    源吾語氣輕佻地插嘴說道。氣氛忽然緩和下來,林彌重重地喘了一口氣。


    「如果能夠舍棄的話,我倒是想舍棄。坦白說,我的個性不適合當武士。我避之唯恐不及。」


    「是喔。但是,身為樫井家的兒子,那也由不得你。真是令人遺憾。」


    「上村一說,聽起來一點也不遺憾。」


    「好說。我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哪敢同情家老家的後嗣,何況命運是天生注定的。武士之子大概隻能以武士的身分生活。欸,武士有武士的難處,商人有商人的苦處。別抱怨,要甘之如飴地接受命運。」


    「要是像你這麽頭腦簡單,大概就無憂無慮了。真是令人羨慕。」


    「啊,你在看輕我吧?」


    「我怎麽會看輕你。我根本就把你看扁了。」


    「你真是個令人火大的家夥。」


    源吾氣得聳肩。和次郎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樫井,你曉得剛才那些家夥的底細吧?」


    「嗯。」


    「他們是誰?」


    「八成是老狐狸精的爪牙。肯定是想給我點顏色瞧瞧。」


    「正室夫人派來的人?假如這是真的的話,這種行為簡直要不得。」


    「那個老太婆本身就是隻不祥的狐狸精。不過,欸,這次學乖之後,大概就不會為非作歹了,但是為了小心起見,我今晚會警告她一聲。也給你們添麻煩了。」


    「真是的,害我們大受連累。我不侈求酒,但請我們吃點小菜也不為過吧。」


    源吾咧嘴大笑。


    「我知道一家店吃得到便宜又美味的菜肴。今晚在那家店請我們一頓如何?」


    「休想。我愛吃新裏家的飯。要我在別的地方吃飯,別開玩笑了。」


    「原來是不想請客啊。小氣鬼。為人的肚量太小了。」


    「敲詐別人的家夥肚量又有多大?」


    林彌一麵聽著源吾和透馬鬥嘴,一麵悄悄攤開手一看,回想剛才這裏感受到的觸感。


    第一次砍人的身體,使人皮開肉綻,血流如注。


    我八成一輩子都忘不了那種感覺。或者遲早有一天,我會忘記呢?假如我忘記那種感覺,習慣殺人,麻木不仁的話……


    大哥會作何感想呢?


    有一個念頭突然竄上心頭。


    大哥曾經砍過人嗎?萬一他砍過人的話,這和他的死狀有何關連呢?


    「林彌。」


    和次郎輕輕地將手放在他肩上。


    「我們回去吧。」


    「……嗯。」


    涼風從河川吹來,脖子上的汗水幹了,鳥在頭頂上聲音嘹亮地啼叫。一隻老鷹畫出弧線,盤旋飛上雲霄。


    接納老鷹的天空已經失去絢爛的光芒,散發出初秋的氣息。


    小舞藩家臣之長——樫井信衛門憲繼的宅邸鴉雀無聲。不過,這座宅院總是安安靜靜。照理說包含打雜的侍女在內,人數應該相當眾多,但大多時刻都陰森死寂。


    說不定是因為有病人的緣故。


    信衛門的正室——和歌子雖然產下兩名男丁,但是體質贏弱,長子不到二十歲便英年早逝,今年十八的次子保孝這幾年也臥病不起。和歌子想盡辦法,找來名醫和僧侶,但是無效,保孝越來越衰弱。當然,他尚未娶妻生子。


    充滿歎息、淚水、死亡征兆的地方陰暗、陰鬱重重或許是理所當然的事。


    透馬從一開始就不習慣樫井的宅邸。他認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習慣。


    這種陰暗、沉重、陰鬱的氣氛實在令人心情沉重,喘不過氣。


    每次經過樫井宅邸氣派的長屋大門,透馬就不由得感覺到自己是外人。盡管如此,卻不會痛苦、悲傷,隻是感到無以複加的寂寥。


    好像靈魂塗滿了寂寥這種情感。


    「不管怎麽說,孩子終究還是會回到父母身邊。你的父親可是樫井大人唷。唯獨這一點是天翻地覆也不會改變的事實。唯一的父親在召喚你,你總不能裝假沒聽見吧?阿透。」


    火速啟程前往小舞!收到父親信衛門寄來內容幾近於命令的信時,熊屋的爺爺——裱框師傅佐吉如此對他曉以大義。


    「開什麽玩笑?!之前把我關在江戶宅邸,理都不理我,事到如今,叫我去我就去嗎?我不去。我才不要離開江戶!」


    「你又沒有被關起來。動不動就溜出宅邸,整天窩在熊屋亂揮毛刷。阿透,樫井大人盡量給你自由了。阿菊……你母親生下你不久,抱著你回到熊屋時,樫井大人馬上就寄了一封信來。信上寫著:能夠在母親身邊健康長大,是這個孩子的幸福。」


    聽說母親菊是引人注目的美女,但她的父親佐吉卻是個下巴方正、眉毛濃密,長得一副頑強的模樣。然而,透馬十分清楚,祖父既不頑固,也不固執,反倒是個個性直爽,有話直說的江戶男子。透馬也知道,祖父雖然長得濃眉大眼、陽剛味十足,但是比一般人更善感,個性溫和。就是因為知道,透馬才敢抱怨、發牢騷。他隻能對這位祖父撒嬌。


    「如果覺得我這樣比較幸福,我希望他讓我一直在這裏過著悠閑的生活。爺爺,父親他根本不把我當作一回事。他一回到領地就拋下我不管了,不是嗎?現在這樣算什麽?!領地正室的兩個兒子不能當後嗣,立刻就叫我回到他身邊,耍人也該有所分寸吧!我又不是一顆棋子。我是有血有肉的人,才不會依照父親的意思行動。」


    「其實,我原本想當餡餅師傅。」


    佐吉盯著裝了寒糊的甕,嘀咕說道。寒糊是將趁寒冬煮好的生麩,發酵三年的發酵物,濃稠而帶黃色。長年看慣了的那個顏色仿佛刺激眼睛似地,佐吉眨了兩、三下眼睛。


    「餡餅師傅?」


    「是啊。我從小就非常愛吃甜食,想當餡餅師傅。但是,父親擅自決定讓我到裱框店當學徒,所以不得不放棄夢想。我根本沒有機會發表意見。就這樣一直當裱框師傅當到了這把年紀,繼續做著和餡餅毫無關係的工作。」


    「你不後悔沒有當成餡餅師傅嗎?」


    「我不後悔。父親的選擇沒錯,我的個性適合當裱框師傅。否則的話,我做不了四十年。我想說的是,天底下的父親都是這樣。看似自私自利,其實都是在替孩子著想。不過,有時候經過千思百慮,還是會稍微判斷錯誤。」


    「商人和武士不一樣。父親是武士,隻會考慮到樫井家的利益。爺爺,我不要去小舞。我一輩子都不想去。」


    透馬閉上嘴巴,收起下顎。漿糊毛刷在眼前飛過,撞上牆壁,反彈落在泥地上。寒糊在透馬的腳邊飛濺,黏呼呼地黏在腳上。


    「你要嘰嘰咕咕地發牢騷到什麽時候?!」


    佐吉的咆哮聲響徹工作室。聲音大到令正在整理拉門紙的年輕工匠起身。


    「你這樣還算是熊屋的孫子嗎?!沒出息地一直抱怨你不要


    去。差不多該下定決心,勇往直前了!混帳家夥!」


    透馬撿起掉在腳邊的毛刷,聞到漿糊的味道。


    「透馬。」


    佐吉接過毛刷,輕聲呼喚孫子的名。


    「不可以看不起武士。更何況樫井大人不同於三餐不濟的流浪武士。他是有身分、有實力的武士。如果他有心的話,我們根本毫無反抗能力。既然大人決定召喚你到小舞,不管你怎麽掙紮,橫豎都得去。哪怕是你逃走或躲起來都沒用……隻是白費力氣而已。」


    或許是錯覺,總覺得佐吉的肩膀看起來縮小了一圈。


    「既然是白費力氣,就別再掙紮了。不要哭哭啼啼地被人拖走。最好抬頭挺胸地前往小舞。」


    「爺爺……」


    「自哀自憐也無濟於事。如果去小舞是你命中注定,就勇敢地麵對命運。你的母親也是這樣走過來的。再說,熊屋永遠在這裏,我也會一直在熊屋當裱框師傅。無論過了多少年都不會改變。」


    我等你回來。佐吉接下來八成要說這句話,但是他吞下肚沒說出來。布滿皺紋的喉結微微上下移動。


    透馬咬緊牙根。


    吱吱嗄嗄的傾軋聲在體內回蕩,沉悶混濁的聲音。


    去小舞繼承樫井家,那意味著遠離熊屋。縱然獲得江戶詰的職務,到江戶走馬上任,既然背負著樫井家的名聲,就不能輕易造訪熊屋。即使再怎麽希望以工匠孫子的身分行動,那也是不容許的事。


    透馬喜歡熊屋,喜歡佐吉。


    四、五名工匠把佐吉視為工頭,天天進出熊屋。有人住在店裏、有人通勤,也有人四處漂泊。有人默默地認真工作、有人性情不定但手藝精湛,也有人是性格開朗的半吊子。統稱為裱框師傅,但是這群工匠各自擁有不同的特性,而管理他們的佐吉的怒罵聲、笑容和氣魄;工作室中你來我往的輕快閑聊、活潑的氣氛、裱裏的聲音、上等漿糊的氣味、毛刷硬梆梆的觸感、烹煮夥食的氣味、畫在紙拉門看板上的達磨漆黑圖畫……生活在熊屋的人、熊屋內的所有事物都令透馬喜愛。一想到這裏是母親出生的地方,透馬更是為之心奪。


    說不定自己能夠以裱框師傅的孫子身分,而不是以武士之子的身分生活。


    有一段時期,透馬真心希望如此。當時,一名性情溫和的男近侍因為敗血症,說走說走。他在藩邸內好歹也分配到了一間房間。那名男近侍死了之後,幾乎沒有人搭理透馬。新的近侍既不侍候他,也不會將父親從領地寄來的信件和物品交給他。雖說是一家之主的兒子,但是從一開始就不能指望有母親當靠山,沒有人想和失去父親關愛的庶子的現在和未來扯上關係。雖是別墅,但規模宏偉,比熊屋大上幾十倍。然而,透馬總是獨自一人待在宅院內。不過,透馬幾乎不曾安份地在宅院內度日。


    如同佐吉所說,透馬經常任性地溜出藩邸,窩在熊屋;鮮少遭到責備,即使偶爾遭到責備,父親頂多也隻是做作樣子,念他幾句而已。


    透馬一點也不感歎父親拋下自己不管。父親默許他任意行動,反而令他開心。所以他心中有夢想,懷抱希望。


    說不定自己能夠以裱框師傅的孫子身分,而不是以武士之子的身分生活。


    透馬沒有想到,這個夢想如此輕易地破滅。命運宛如驚濤駭浪,在一轉眼間吞噬、粉碎虛幻的願望和希望。


    勇敢地麵對命運。


    原來如此,確實是這樣沒錯。若是自哀自憐,蹲在原地,隻會輕易地被衝走。隻好站在命運的浪頭前進。


    「隻要不放棄,道路就會自行開啟。」


    如此教導透馬的是新裏結之丞。他以劍術師父的身分來到宅邸。當時,透馬六歲,前一年剛失去母親。不知是基於同情心,或者隻是一時心血來潮,父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透馬展現關愛;使他遇見了新裏結之丞這名師父。唯獨這一件事,透馬如今也對父親心懷感謝。


    結之丞一見到透馬,馬上問他:「你喜歡繪草紙(譯注:江戶時代附插圖的時事讀物)嗎?」結之丞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叫他「幼主」;對他說話既不會畢恭畢敬,也不會對他投以品頭論足的視線。隻是問他:「你喜歡繪草紙嗎?」透馬回答:喜歡。


    「是嘛,那我念一段給你聽吧。」


    話一說完,結之丞便抱起透馬,將他放在膝上,從懷中掏出一本對折的中本(譯注:江戶時代的書籍規格之一,大小約為長七公分、寬十公分)攤開。


    「從前從前,在伊予國有個男人名叫半本郎葦芳。


    這個男人三歲就力大無窮,足以將庭院的鬆樹連根拔起。」


    透馬微微感覺到類似母親膝蓋的柔軟,但是坐起來明顯不同的感覺。低沉而年輕洪亮的嗓音、強壯手臂的觸感、語帶小舞這個陌生地方鄉音的說話方式、比母親高的體溫,都是透馬第一次接觸到的。


    這個人明明是來教導劍術的,為什麽念繪草紙給我聽呢?真奇怪,他真是個怪胎。


    透馬起先有點困惑,但是立刻受到繪草紙吸引。衣著華麗的年輕武士揮舞長劍,和大章魚戰鬥。章魚被砍下的觸手占據了第一頁的下方;浪花四濺。


    「從大章魚手中救出萱奈公主。


    半十郎在這之後娶公主為妻,成為伊予國領主,賢能地治理當地。」


    結之丞闔上草紙。


    「如何?有趣嗎?」


    「如果更長一點會更有趣。」


    「哦,是嗎?」


    「故事一下就結束了,好無趣。而且……」


    「而且什麽?」


    「章魚好可憐。隻是愛上了來海邊弄潮的公主就被殺死,好可憐。」


    「原來如此。經你這麽一說,果真是如此。這隻章魚又不是罪大惡極。」


    結之丞點點頭。在他的催促之下,透馬接著說:


    「用不著殺它。饒它一命,把它趕到海裏就好了。」


    「換作是你的話,你會這麽做嗎?」


    「我會這麽做。我也不會砍斷章魚的觸手,這樣它好可憐。」


    說到這裏時,透馬忽然感覺喉嚨哽咽。在此同時,有一股溫熱在眼皮內側慢慢散開。那在一眨眼間化為奔流,以頂起眼球之勢溢了出來。


    透馬嚇了一跳。


    這是什麽呢?他大為吃驚,意識到那是眼淚,連忙停止呼吸。


    不能哭。


    他一直如此約束自己。


    哭的話會變淒慘、會悲傷。勉強支撐自己的自負會瓦解,所以不能哭。並非因為自己是武士之子,也不是因為自己是男人,而是因為一哭就會遭人憐憫、被人同情。明明不是真正擔心或同情自己,隻是一時的憐惜和安慰。透馬討厭必須接受對方好意的感覺。與其接受那種假好心,不如忍住淚水抬起頭來。


    我才不會哭!


    就算嘴唇破裂、牙齒折斷,男子漢應當打落牙齒和血吞,繼續咬緊牙關。我才不會哭!


    結之丞輕輕撫摸透馬的背。那與其說是撫摸,倒不如說是一個寬大的手掌靠在背脊上。明明隻是這麽一個小動作,透馬卻漸漸全身放鬆。原本憋住的氣息、僵硬的身體、用力咬合的臼齒都放鬆了。透馬嗚咽哭出聲,淚止不住;在剛遇見不久的男人膝上痛哭失聲。他不曉得為什麽,但覺得旦哭無妨。在這裏可以不用忍耐。盡情地哭也無所謂。


    透馬一徑地哭個不停。過了多久的時間呢?內心充滿了痛哭流涕之後微微的疲倦及心安,倚靠在寬厚結實的胸膛上。臉頰像是漿過了似地僵硬。


    「刀就是這麽一回事。」


    結之丞說。說話方式和剛才沒有兩樣。


    「一旦拔刀出鞘,就必須砍人才能


    還刀入鞘。需要賭上性命的心理準備。毫無心理準備地拔刀是一種愚昧至極的行為。」


    結之丞說的話太過令人費解,透馬幾乎都聽不懂。然而,他十分清楚,以師父的身分現身的這名年輕男子既不憐憫自己,也沒有看輕、侮蔑自己。他是真心在對六歲的自己訴說。透馬心跳加速,能夠理解這一點。


    「我要教你的不是如何拔刀,而是劍術。」


    「劍術……」


    「沒錯。說不定會對你有幫助。」


    「對什麽有幫助?」


    「對活下去有幫助。」


    結之丞將透馬從膝蓋放下來,對他咧嘴一笑。感覺真的是咧開嘴巴笑。結之丞像個想到惡作劇把戲的兒童,狀似愉快,散發出輕微的放縱氣息。透馬沒想到大人會那樣笑。


    透馬也對他咧嘴一笑。柔和的微風輕撫過僵硬的臉頰。


    透馬沉迷於師父教的劍術。如果依照結之丞的指導動作、停止、揮舞竹劍,就能切身威覺到自己體內產生的力量。那溶入血流中,變成肌肉,銘刻在骨頭上。那股力量確實一天比一天更強大。


    我能夠變強。能夠變得強大。


    能夠相信自己的這股愉悅感受該怎麽說呢?原本縮成一團的五內獲得舒展的快感該如何形容呢?


    我想變強。我想變得更強、更強大。


    透馬說出了打從心底期望的願望。


    師父,我想變得更強。


    「變強要做什麽?」


    結之丞問他。


    當時,從開始練習之後過了半年。時值夏季,別墅庭院中垂懸的紫藤花盛開,聚集在花中的蜜蜂發出振翅聲。風變得又濕又重,突如其來的驟雨拍打地麵。


    「如果變強的話……」


    透馬噤口。話哽在喉,無法妥善說出來。明明想告訴師父的話確實就在心中,但卻無法表達出來,令人焦躁難耐。


    他心想:如果變強的話,就會看見未來的路;能夠掌握自己的方向。年幼的透馬還沒開始擔心自己的前途,隻有茫然的不安。他認為,自己大概會這樣隨波逐流,前往某個地方。


    「能夠去我喜歡的地方。」


    答案悄然脫口而出。


    「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有。」


    「哪裏?」


    「熊屋。」


    「熊屋?」


    「爺爺的家。我想回去。」


    這是真心話。我想回去熊屋。那裏有母親、有祖父;有漿糊、樹木和紙張的氣味。我在那裏長大,過著幸福的日子。


    突然和母親一起被召見到小舞藩別墅藩邸,是在母親去世的幾個月前。母子一抵達,便被帶領至內側的和室,等待一陣子。透馬在母親懷中打盹許久,聽到聲音醒來時,發現抱著自己的不是母親,而是一名五官扁平的老婆婆。母親縮攏纖細的身子,低垂著頭,好像就要這樣消失不見。


    「媽媽。」


    透馬想觸碰母親,拚命伸長手臂。老婆婆說:不行。發出線香氣味的氣息罩在臉上。


    「幼主,不行動。」


    老婆婆力氣大得驚人,臉上像是戴了麵具似地麵無表情。


    因為點著方形紙燈,所以大概是日暮之後,而且羽虱在紙燈周圍飛來飛去,所以季節大概是晚春到初秋之間。紙燈的光線照出老婆婆麵無表情的臉,令人毛骨悚然。緊閉眼睛的過程中,透馬又睡著了,醒來時一人裏在被子裏。他不曉得昨晚在和室內發生了什麽事、父親是否坐在紙燈旁的蒲團上、母親和父親之間是否有交談,就這樣迎接早晨的到來。


    明明太過早逝的母親容貌和身影都模糊不清,但是不知為何,唯獨那一晚的事情清晰地烙印在腦海中,未曾消失;就連羽虱撞上紙燈的微小聲音都記得。


    那一晚之後,母親就開始在宅邸內生活,不管透馬怎麽請求,母親就是不肯回熊屋,而且不到過年就去世了。透馬尋思:母親是決定在這裏過一輩子,基於自己的意思而留在別墅的嗎?或者是被強迫的呢?


    母親想待在這裏嗎?或者百般不願卻被壞人軟禁呢?


    無從得知。透馬不明究理地在宅邸內生活至今。


    我討厭這裏,我想回去熊屋。


    即使回去,母親也已不在,他起碼明白這一點。可是他想回去。如果回去熊屋就不孤單。有人會展開雙臂抱起自己,將自己緊擁入懷。


    「是喔,熊屋啊。」


    結之丞抱起雙臂,「嗯」地輕聲低吟。透馬抬頭看他的臉,握緊拳頭。


    「不過,我不回去。我要待在這裏,請師父教我劍術。」


    我想回去熊屋。


    我想跟師父學劍。我想跟師父在一起。


    兩者都是真心真意。


    「透馬。」


    結之丞鬆開雙臂,蹲了下來;高度和透馬的視線同高。


    「不要放棄唷。」


    結之丞將手搭在透馬的肩上。


    「隻要不放棄,道路就會主動拓展。如果放棄的話,一切就到此為止了。」


    透馬凝視師父的眼睛。


    「哪怕是被一百名敵人包圍也不能放棄。隻要不放棄,你就還沒輸。要記得這一點!」


    結之丞起身背對夕陽,成為一個黑影。看起來宛如聳立的高山般壯麗。


    後來到回藩之前的兩年內,結之丞隻要有時問就會陪透馬練劍,告訴他各式各樣的事。練習之後,結之丞會說起和透馬同年的弟弟的事、小舞的漁夫以魚鷹捕魚的風情、山河之美、美味的鄉土料理。透馬像在爐邊聽故事般聽結之丞說;仔細聆聽,沉迷其中,陌生的風景和人物令他心蕩神馳。


    「師父的弟弟是個怎樣的人呢?」


    透馬曾經這麽問。當時,練習完畢,透馬像平常一樣坐在師父身旁。


    「弟弟?你對林彌的事感到好奇嗎?」


    結之丞反問,透馬連忙搖了搖頭。


    「我並不好奇。」


    這句話是騙人的。自從聽結之丞說了林彌的事之後,透馬就對新裏林彌這個人非常好奇。提起這個名字時,師父的語氣就會變得柔和一些,眼角露出微笑。


    結之丞比任何人都疼愛年紀可以當自己兒子的弟弟,透馬察覺到了這一點。師父想必也會像這樣教他弟弟劍術。小舞是一塊山川壯麗的土地。有一個男孩八成一麵等著大哥歸來,一麵揮舞竹劍。透馬好羨慕,甚至感到嫉妒。「林彌」擁有所有自己沒有的事物,令透馬羨慕得要命。


    「我和林彌誰能變強呢?」


    透馬找碴地問道。


    「師父,我們誰會變強呢?」


    結之丞直視透馬,搖了搖頭。


    「……不一樣。」


    「不一樣?什麽不一樣?」


    「你和林彌的劍道不一樣,大概不能相提並論。」


    師父的話含糊不清,不算是回答。然而,透馬無法進一步發問。因為結之丞思緒百轉千回地將目光轉向天空,他的眼神陰鬱。


    「師父……」


    一隻大手放在透馬頭上。


    「透馬,不必和別人比較。你會變強。隻要相信這一點!」


    轉向透馬的眼中,陰鬱已經消失。


    「是。」


    沒錯,我能變強。我會變強。


    透馬抬頭挺胸,直視師父的目光。


    這兩年過得充實。透馬長高、力氣變大,磨練技巧,獲得相信自己的方法。


    自己不是一味被時勢推著走的人。


    透馬在結之丞離去的寂寞中,自覺到這一點。他抬起頭來,緊抿嘴唇。而目送師父背影的那一天,透馬第一次溜出宅邸,到深川


    元町造訪祖父。他憑自己的力量抵達了熊屋。


    一心認定相隔遙遠的地方,其實隻在徒步一刻之遙。


    「哦,你來啦。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高大了。」


    佐吉對氣喘籲籲衝進屋的透馬笑道。兩人好久不見,但佐吉的笑容中令人絲毫感覺不到這段期間流逝的歲月。


    除了男近侍之外,沒有人察覺到透馬擅自外出,而且近侍當時及後來都以攙雜和善與怠惰的寬容,默許透馬外出。


    隻要不放棄,道路就會自行開啟。


    確實如此。


    師父傳授的教誨,如今也雷猶在耳地存在心中。如果深呼吸,它就會頻頻顫抖,飄散芳香。


    透馬深吸一口氣,然後吐出;伸手抓起在祖父麵前一字排開的毛刷之一。把柄上蓋了(熊)這個漆黑的烙印,那是裱框師傅佐吉愛用的毛刷。


    「這個我帶走了。」


    透馬將毛刷揣入懷中。


    迅速地下定了決心。


    我不會放棄。我要站在命運的浪頭。我不要受到父親的想法擺布,而是以自己的意思前往小舞。如此下定決心的話,就會明白在那裏想做的事、該做的事。師父平靜的口吻與眼神清晰地浮現眼前。


    收到父親的命令信稍早之前,得知結之丞遭人暗殺的消息。在那之前一年中一、兩次的來信中斷,完全斷絕音訊地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透馬對這件事實在放心不下,想要知道結之丞的情況,到處探聽。終於掌握到的是小舞藩士新裏結之丞,半夜在路上遭人襲擊喪命這個驚人的消息。而且,已經是接近兩年前的事了。


    師父遭人殺害?


    功力莫測高深的師父會被人從背後砍殺?


    令人無法置信。不,我不相信。除非親眼見證,否則打死我都不信。


    我要去小舞,親自確認。那正是我該做的事。


    透馬將毛刷塞進懷裏深處。


    「爺爺,我要離開一陣子。敬請期待我的旅行見聞。」


    「噢。這樣我也打起精神了。」


    「後會有期。」


    「喝水要注意唷。」


    佐吉對著透馬的背影喊道。


    「不要沒有節製地大吃大喝唷。你這個貪吃鬼,如果不先確定當地的食物適不適合你的胃就塞進肚子,可是會大吃苦頭唷。」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了。」


    「在我眼中,你永遠是三歲小孩。」


    「爺爺才是呢,都已經老大不小了,酒要少喝一點,還有大聲罵人的毛病要改一下。」


    「胡說!半吊子的家夥隻有那張嘴變得比一般人更伶牙俐嘴。吵死了,快滾、快滾!」


    佐吉像在趕蒼蠅似地擺了擺手,彎腰麵向工作桌,就此不再抬起頭來。


    爺爺……


    下次何時能見麵呢?這該不會是今生永別吧?這樣道別好嗎?


    透馬壓抑念頭,硬生生吞下肚,離開了熊屋。


    女傭點燃懸掛的紙燈。籠罩在微暗中的走廊稍微變亮。和白天的暑氣呈反比,日暮一天比一天早。如今抬頭看見的天空已變成絳紫色,不知是怎樣的夕照,一、兩道靉靆的細雲邊緣染上豔紅。


    和昨天在新裏家仰望看見的天空迥然不同。


    透馬自言自語。


    天空瞬息萬變。昨天和今天的天空不盡相同是理所當然的,時刻也不同。雖然理智上明白,但還是心有所感。


    透馬強烈地覺得:樫井家散發著陰鬱和寒冷的氣氛,會招來不祥的景象。


    又一盞燈點亮。


    幼主身旁不可招來邪氣。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最重要的是趕走陰暗。


    一位名僧侶如此進言,和歌子不惜砸下重金收購高價的蠟燭。從黑暗造訪時到完全離去為止,從不間斷地一直點燃蠟燭。有時候甚至派人在庭院焚燒篝火。保孝的寢室四周圍著一圈紙燈。因此之故,樫井的宅院內宛如白晝,令人聯想到江戶的吉原(譯注:江戶時代,位於江戶郊區,獲得官方認可的妓院聚集區)也是如此。


    浪費錢。


    如果能以蠟燭治病,就不需要醫生了。


    這樣下去的話,城邑豈不是沒有蠟燭和燃油可用了嗎?


    夫人似乎真的打算全部買下。到處盛傳,樫井的家產會全花在買蠟燭上。


    和歌子豁出去的行徑引起了宅邸內外的揶揄和責難的耳語。她對於那種聲音和信衛門的責罵絲毫不以為意,為了臥病在床的兒子繼續點燈。


    母愛真偉大。


    透馬佩服,並真心感歎。接近偏執的母愛令人畏懼,也令人動容。要嘲笑她愚蠢很容易,但世上恐怕隻有母親能夠不顧世人嘲笑,為了自己的親生骨肉做到這種地步。


    愚蠢、可怕,但是令人動容。真正了不起。不過,愛之適足以害之。若是因為關愛過頭而失去理智,沉迷於錯誤的偏執,則會貽禍身邊的人。


    透馬眯起眼睛看搖曳的火焰,故意踩著粗魯的步伐走在走廊上。剛才將紙燈掛在柱子上的女傭回頭,輕聲叫了什麽;伸長手臂時袖子翻起,露出了上臂。微弱的火光照出白皙的肌膚。


    她是和歌子貼身的年輕女傭;年紀應該和透馬相去不遠,但透馬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


    「母親大人在房間嗎?」


    女子畢恭畢敬地低垂下頭。透馬問她。女子以出奇清晰的語調回答「是」。


    「你叫什麽名字?」


    「什麽?」


    「我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阿房。」


    「阿房啊。那麽我問你,哥哥今天的情況如何?相當糟嗎?」


    阿房挺起上半身,悄悄吸氣,然後簡短地回答:


    「昨天,突然發燒了。」


    「高燒嗎?」


    「燒得相當高。」


    「原來如此,所以暫時有性命危險。因此醫生終於做出了病危通知,要母親大人做好心理準備,對吧?」


    「保孝幼主的病情好轉了。現在燒退,情況穩定了。剛才說他想喝熱糖水,夫人今晚吩咐我煮米湯。」


    阿房四兩撥千金地避開透馬直截了當的問話,巧妙地岔開話題。她似乎是個相當機靈的女孩。


    「那真是太好了。母親大人想必很開心。」


    「是啊。」


    光問這一件事就夠了。不,還有另一件事。


    「你知道片桐這個男人嗎?」


    阿房蹙起柳眉,朱唇微啟。


    「……您指的是年輕武士片桐嗎?我不太清楚。」


    「是嘛。你去忙吧。」


    年輕貌美的女孩身在眼前。若是在江戶,透馬會逗弄她一、兩句,但在樫井的宅邸,透馬就不方便那麽做了。他不想隨便調戲對方。


    透馬快步走到大娘的房前,從腰際卸下刀脆地,盡量悄聲地說:


    「母親大人,我是透馬。您在嗎?」


    沒有回應。耳邊微微傳來衣服摩擦的聲音。


    「打擾了。」


    透馬打開紙拉門,和歌子坐在書案旁。果然點著亮晃晃的紙燈。


    「吵吵鬧鬧的。有什麽事?」


    和歌子對透馬投以尖銳的目光。下顎尖細的瘦長臉和眼白多的丹鳳眼,實在令人無法不聯想到狐狸。她絕對不醜,然而,五官和嬌媚可愛扯不上邊;顯得冷若冰霜且尖酸苛薄。


    「我有兩、三句話想說。」


    「透馬,我累了。如果不是急事,明天再說。」


    「那是燃眉的急事。」


    「哎呀,瞧你說的。閑賦終日,老是悠悠哉哉的你會有什麽燃眉的急事呢?嗬嗬嗬。」


    和歌子以手搗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刺殺結之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淺野敦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淺野敦子並收藏刺殺結之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