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做什麽?」


    和次郎問道。他不隻是出言詢問,更投以疑惑的眼神。


    樫井在做什麽?


    林彌鬆開原本抱著的雙臂,聳了聳肩。


    「如你所見,他在重新糊上紙拉門。」


    和次郎眨了眨眼睛。


    「看起來確實是這樣沒錯,但是……為什麽樫井在林彌的房間重糊紙拉門呢?」


    「因為弄破了。」


    「弄破了?弄破紙拉門嗎?」


    「沒錯。而且是兩個地方。」


    和次郎輕呼一聲,麵露微笑;眼角稍微下垂,眯起眼睛。這代表他對事情發展威興趣。


    昨天晚上,下起了雨。雨水帶走暑氣,喚來了秋意,今天早上才停。明明隻是一場雨,但昨天和今天卻是兩樣情,季節明顯改變了。


    天空蔚藍,宛如從藍色底部又滲出青色般的天空。風麵增添涼意,山巒的棱線分明。


    和次郎從後柵門進來。他老是如此。源吾會從正門光明正大地登門造訪,也不等家人應門就擅自進屋,有時候甚至會躺在林彌的房間。不管房間主人在或不在,他好像完全都不在意。和次郎絕對不會做出那種事。


    這倒不是因為他在乎家裏的俸祿、身分差異,而是因為他生性客氣、正直。


    「又不是客人,我不好意思從正門登堂入室。」


    「是喔。源吾之前從玄關進屋,而且腳也沒洗就進來,美禰氣得跑來跟我直接投訴,要我暫時禁止源吾出入。」


    「被美禰白眼,源吾也坐立難安吧。」


    「天曉得。那家夥好像壓根不把美禰的心情放在心上。在我家要是被美禰瞪,肯定沒有好下場。源吾口口聲聲女人、女人,卻不曉得女人的可怕。」


    「確實沒錯。」


    兩人閑聊這件事,相視而笑。


    和次郎今天也從後柵門穿越庭院,來到了林彌坐北朝南的和室;手上抱著老舊的包袱,而不是竹劍袋和劍道服。林彌看到那個包袱,才想到位於久阪町的私塾今天放假。上午在私塾研習經典書籍,下午到道場練劍,幾乎是林彌一成不變的每日行程。但是這幾天,行程被打亂了。


    「好俐落的手藝啊。」


    和次郎坐在緣廊,盯著透馬的手的動作,出聲威歎。


    「簡直像是在變魔術。」


    透馬以細繩綁起袖子,用剪刀剪下淡紅色的紙;右手靈巧地動剪,剪紙楓葉接二連三地掉落在膝上。


    形狀和真正的一模一樣,連邊緣的細小鋸齒都沒有少。紙拉門豎立在透馬麵前,已經貼上了幾片剪紙楓葉。透馬在它們上麵又重疊貼上剪紙楓葉,大聲地籲了一口氣。


    「完工了。」


    他起身將紙拉門嵌入原本的地方,又籲了一口氣。那種喘氣方式顯得對成品十分滿意。


    「怎麽樣?這樣太陽一照,想必很美。喏,新裏和山阪你們仔細看一下。」


    和次郎瞄了林彌一眼,進入和室。


    「這真的好漂亮。」


    受到陽光照射,楓葉火紅。紙拉門上宛如浮現出秋日風景。那道光微微染紅了和次郎的臉。


    「對吧?很了不起吧?嗬嗬,新裏,怎麽樣?你原本冷清的房間因此增添了一點色彩吧?」


    「樫井。」


    「什麽事?要道謝的話快點說!」


    「我叫你把小玉抓破的紙拉門重新糊好,可沒說半句叫你弄得這麽華麗的話唷。」


    「你不喜歡嗎?」


    「那還用說。這種紅通通的紙拉門像什麽話?!這樣簡直是妓院的房間。」


    「真是個不懂欣賞的家夥。再說,你明明沒去過妓院,少用那種大男人的口吻說話!」


    透馬咂嘴。和次郎在一旁嘀咕:


    「小玉是誰?」


    「貓。它在那裏睡覺。」


    林彌用下顎指了指房間角落。一隻純白的小貓繕縮在竹籠中。


    「這隻貓哪來的?撿來的嗎?」


    「樫井跟小和田大人要來的。」


    「小和田大人是指,之前擔任大目付的小和田大人嗎?」


    「是啊。」


    笑容從和次郎的嘴角消失。他的表情變得僵硬。


    「你們去見了小和田大人嗎?」


    「是啊。」


    「昨天沒來道場也沒來私塾,就是因為去見他嗎?」


    「是啊。」


    「你前天也沒來。去哪裏了?」


    和次郎的說話方式中沒有質問的語氣,隻帶有一點困惑的口吻。


    「姑且不論私塾的課,你連續兩天沒練劍,簡直是前所未有的事,師範代擔心你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我原本打開去西藏町之後就要去道場,但沒想到弄到很晚……」


    「西藏町?和鳥飼町完全不同方向唷。」


    「思。我們去見一個人。作事方的一個名叫笠見兵藏的兄台。」


    和次郎在口中低喃「笠見兵藏」之後,睜大了雙眼。他從座位上起身交相看著林彌和透馬。林彌和他四目相交,但是透馬別開眼去。他將幾片剪紙楓葉托在掌心,低頭沉思。


    「呃,笠見是……」


    林彌對和次郎輕輕點頭。除了殺人凶手之外,笠見兵藏是漁夫在藩主麵前表演禦前漁的那一晚,最靠近大哥死亡真相的人,但是……


    和次郎對於結之丞的死狀所知程度和林彌不相上下。換句話說,幾乎一無所知,但他似乎好歹記得笠見兵藏這個名字。當然,他也知道一年前卸下大目付職位的小和田正近,是指揮調查命案的人物。


    「你們兩個人……」


    從和次郎口中發出像是硬在喉嚨的含糊聲音。


    「正在重新調查那起命案嗎?」


    「我們是這麽打算。」


    林彌重起抱起胳臂,看了透馬的側臉一眼;然後將視線拉回和次郎身上,娓娓道出前天和昨天的事。他不打算對和次郎跟源吾有所隱瞞。


    我想知道大哥的死亡真相。


    這個念頭一直盤踞在心底。


    結之丞的葬禮結束之後不久,林彌就跑到了小和田的宅邸和兵藏住的作事方宿舍—也曾在結之丞倒下的寺町(譯注—寺廟眾多聚集的地區)一偶佇足接近十五分鍾。即便不是通盤了解也無所謂,起碼想掌握部分真相。哪怕隻是細微末節的事都好:心情宛如遭受烙刑般備受折磨。然而,不管前往哪裏、造訪誰,情況絲毫都沒改變。不曉得的事依舊不曉得,隱沒在迷霧的彼端。


    「這樣不行啦。」


    透馬一句話否定了林彌的話。


    「新裏的作法很糟糕。這種事不能悶著頭躁進;和劍道一樣。如果使蠻力,往往適得其反。越心急隻會越陷入對手的圈套。」


    「那,該怎麽做才好?或者應該說是,樫井打算怎麽做呢?」


    林彌反問,透馬對他露出匪夷所思的笑容,看起來既像是無所畏懼,又像是天真無邪。那不知是樫井透馬這個男人獨特的笑容、笑容背後藏著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性、天生心無邪念,或者截然不同的感情,林彌這一陣子隱約感覺到了透馬終歸無從窺知的一麵。


    「欸,廢話少說,跟我來就對了。」


    「你有什麽好方法嗎?」


    「沒有。」


    「什麽?」


    「這又不是這兩天發生的命案。調查兩年前的事,事到如今,不可能有新的線索送上門。」


    林彌無言以對。或許是林彌啞口無言的表情相當滑稽,透馬放聲大笑。


    「什麽臉啊?你的表情好像餌卡在喉嚨的鯽魚唷。」


    「可惜我沒看過


    餌卡在喉嚨的鯽魚。」


    「哈哈,因為一動也不動,什麽線索也掌握不到。管他有沒有方法,總之行動就對了。有些東西要展開行動之後,才看得見、聽得見。」


    「你剛才不是說,不能悶著頭躁進嗎?」


    「我是叫你別急。冷靜行動很重要。」


    「真的假的?我總覺得跟你講話,總是被你巧妙地唬弄過去。」


    「我唬弄你有什麽好處?我說,新裏。」


    「什麽事?」


    「隻要不放棄,道路就會自行開啟。隻要不放棄的話……」


    透馬緩緩握拳。他的動作看起來像想握住某種林彌看不見的東西。


    林彌他們造訪時,笠見兵藏正在宿舍後麵務農。或許他們看起來像是高級武士的子弟,兵藏放下鋤頭,準備在泥土上立正行禮,林彌他們連忙製止他,對於突然遙訪致歉,傳達來意。


    「我是新裏大人的……」


    兵藏隨即回應「我知道了」,擦拭額頭上的汗水。因為時值夏季入秋的交界期,所以田畝上隻有一排排的茄子苗。兵藏從茄子苗摘下幾個笳子,用井水洗一洗,連滴水的籮筐遞給林彌他們。


    「這種東西不成敬意,但這是我家引以為傲的茄子。好吃得沒話說,敬請嚐一嚐。」


    透馬和林彌先後把手伸向五寸左右的茄子。


    好吃。雖然比不上水果,但是入口微甘,口感爽脆。兵藏得意地麵露笑容。


    「好吃吧?」


    「人間美味。」


    「嗯,好吃。總覺得連蒂都能吃。」


    不知是林彌和透馬的反應令他心情大好、透馬帶來的一公升瓶裝酒奏了效,或者因為事過境遷,兵藏的口風變得比兩年前鬆了。


    兵藏坐在緣廊上,針對土壤和作物的因果關係發表一陣子自己的主張之後,迅速切入正題。


    「如果說這種話,可能會被人貶為膽小鬼,但是我如今還是無法相信,那一晚的事是人為的。」


    「如果不是人為的,你認為是什麽呢?」


    透馬問兵藏。他的話語中故意帶有一絲倨傲的口吻。透馬並沒有透露自己的身分,但兵藏或許是從舉止和打扮察覺到了,態度和語氣都很恭敬有禮。透馬認為:對這種人稍微用以上對下的口吻較為有效。無論是準備當作伴手禮的酒,或者調查兵藏及之後要去拜訪的小和田正近的為人和嗜好,全由透馬一手包辦。林彌隻是陪他一起來。


    林彌打從心裏認為:透馬好成熟。


    兩人同年。過年就十五了。但無論是劍術、處世、親手拓展自己未來之路的臂力及執著,都有如天壤之別。


    我望塵莫及。


    要嘲笑透馬的思慮周詳是武士不該有的小聰明輕而易舉,如果嘲笑他的話,自己就能置身事外。但是,林彌一直和樫井透馬朝夕相處,察覺到了他想要一個人,不靠任何人地往前進。因此,不管是賣弄小聰明也好,使詐也罷,他都會活用自己的所有能力。他既非埋頭苦練劍術,試圖忘記所有是與非,也不是放棄掙紮,接受一切。


    他踢蹬、反抗、對抗、奮勇前進、開拓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林彌覺得他好勇敢。


    我有樫井一半的覺悟嗎?


    林彌雖然不想自卑,但是感到苦惱。


    必須盡早獨當一麵的人是我,而不是樫井。


    我必須擔起大哥放下的重擔,背負新裏家的生計:堅守母親和七緒到底。對於如今的林彌而言,那感覺是一條漫漫長路。自己從來沒有為了從那條迂回的遠路別開視線,而手握竹劍嗎?我揮舞竹劍其實隻為了逃避現實,而不是為了鼓舞萎靡不振的意誌吧?


    林彌,怎麽樣?你覺得如何?


    透馬口齒清晰的說話方式鑽進耳膜。這個聲音把林彌從沉思中拖回現實。


    透馬宛如一陣鼓動風帆的順風,不斷地推動事情前進。


    「我聽到有風聲說是狐狸妖怪搞的鬼,笠見大人也這麽認為嗎?」


    兵藏語氣凝重,結結巴巴地回答。


    「不,我沒有想到那麽離譜的事……不過,如果是人的話,應該不至於一聲不響。」


    「你的意思是,一點人的動靜都沒有嗎?」


    「不,那倒不是。我聽到聲響……像是人倒下的聲音,但是等我往那裏跑過去,隻看到燈籠燒起來,然後……」


    兵藏咽下唾液,輕輕舒了一口氣。


    「我感覺到一股殺氣。與其說是感覺到……倒不如說是忽然從黑暗中衝過來的感覺。真的隻是一瞬間。一瞬間就消失了。」


    「一瞬間。」


    透馬低聲呢喃。


    「那鐵定是殺害新裏大人的人的氣息。但既然如此,我實在想不通,為何隻有一瞬間呢?我身為一介武士,在市區的飯田道場傳授武藝。不管是在黑暗中,或者是在三更半夜,我絕對不可能沒感覺到殺氣。」


    「這麽說來,笠見大人。」


    透馬倏地趨身向前。兵藏在口中嘀咕了一、兩句,但是聽不見。


    「換句話說,刺客沒有發出殺氣就一刀砍向師父嗎?」


    「是……哎呀,但是,人做得到那種事嗎?抽出白刃砍人卻不發出殺氣,劍術簡直到了出凡入聖的境界。更何況,對手是那位武藝高強的新裏大人,更是不可能。」


    兵藏從籮筐中拿出笳子,像是把它當作護身符似地悄悄握緊。


    「去年春天,家父過世了。」


    「什麽?」


    「笠見似乎是一個長壽的家族,祖父和家父分別活到了八十、七十五。」


    「是……」


    透馬皺緊眉頭,抓不到話題的脈絡。林彌也一樣。這個茄子和長壽的家族之間總不可能有關。


    「祖父在八十歲那一年夏天猝死,家父晚年久病纏身,有些精神恍惚,每天過著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交界的日子。這種人說的話,完全不能當真。」


    兵藏吞吞吐吐,玩弄茄子。林彌將視線從茄子移到兵藏幹燥的臉上,試著問道:


    「令尊說了什麽呢?」


    林彌發現了話題的頭緒。同時,他有預感會出現什麽。兵藏將茄子放回籮筐,十指交握。


    「他堅稱,自己在年輕的時候,聽過……和新裏大人的事十分類似的事情。」


    林彌不由自主地和透馬交會目光。


    「也就是說,之前也有人遇上了和大哥一樣的遭遇嗎?」


    「是的。」


    「笠見大人,請你說得更詳細一點。」


    「哎呀,這件事我實在不清楚……畢竟這是家父進城之後不久的事,所以前前後後算起來,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家父後來神智不清,完全不確定這件事的真偽。」


    「所以,到底是怎樣的事情?」


    兵藏說話慢吞吞,拐彎抹角,令人越來越不耐煩。林彌為了壓抑催促他的心情,在膝上握拳。


    「家父說,小姓(譯注:武士的職稱。伺奉在主君左右,負責雜務的武士)組還是小納戶(譯注:武士的職稱,地位在小姓之下,伺奉在主君左右,負責雜務的武士)的組長果然是遭到了暗殺。那位組長是人稱當代第一的劍士……盡管如此,卻被人從背後一刀劈開,而且組長的刀沒有拔出鞘,別說是刀上沾滿黏糊糊的血了,連交鋒過的痕跡都沒有,所以眾人議論紛紛,究竟是誰能夠讓那種高手毫無還手的餘地,將之擊斃。但是到頭來,沒有查出刺客的真實身分。這件事沒有厘清真相,成了懸案。」


    林彌再度和透馬交會目光。


    一樣。這豈不是和大哥一模一樣嗎?


    假如笠見兵藏所言屬實的話……


    「這是怎麽一回事?」


    透馬仿佛看穿了林彌的心聲,自言自語了一句,抬頭仰望天空。初秋的風清爽地吹向三人。


    造訪小和田正近的宅邸是在隔天下午。林彌一告知自己是新裏結之丞的弟弟,馬上就被引領至內側的房間。


    兩間房間打通的和室似乎是長輩房,書桌旁的文件堆積如山。看似低階武士的侍者端茶進來;看到透馬擅自翻閱文件,皺起眉頭,但是不發一語地離去。小和田的宅邸寬敞,通風良好。風中之所以攙雜樹木葉片的氣味,大概是因為聳立在圍牆旁的鬆樹。


    林彌他們沒想到會順利地被引領至和室。因為他們是做好了吃閉門羹的心理準備而來。


    新裏家和兩年前不一樣,如今無任一官半職,盡管擔任官職,比起曆史悠久的小和田家,地位也略遜一籌,更何況林彌隻不過是尚未進行元服儀式的小夥子。昨天,笠見兵藏差點在剛耕地的泥土上曲膝跪拜,但在正近麵前,就換作林彌要低頭叩拜了。


    透馬將文件放回原本的地方,端正坐姿。不久,發出腳步聲,正近本人出現了。他是一個五十開外、個頭矮小的男人,樣貌溫和,看起來不像是長年擔任大目付這個繁重工作。白底的單衣看似涼爽,十分適合他。


    正近清楚記得林彌,一坐在書桌前麵,立刻麵露開朗的笑容,說:你來得好。


    「好久不見,你變成了一個好青年。新裏家有你在,想必闔家安泰。」


    「不,我既還沒有成為武士,也無法像大哥一樣優秀。」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新裏結之丞確實是英才,但是你和他有血緣關係,不是外人。千萬不要忘了這一點。再說,你還年輕。無論是要追上他或超過他,都是遙遠未來的事。不用著急。」


    正近的話中透露著發自真心的激勵,林彌低頭深深一鞠躬;喘一口氣,抬起頭時,發現正近的目光不是對著自己,而是對著坐在一旁的透馬。


    「那麽,這位同行的是?」


    「和大哥關係匪淺的人。」


    「敝姓熊屋。」


    透馬輕輕點頭致意,回過頭來,和林彌四目相交。進入小和田家大門之前,透馬提醒林彌不要提起樫井這個姓氏。


    「我在江戶接受新裏師父指導劍術。原本為了在師父身邊進一步修練而來到小舞,但是……」


    透馬低下頭來,呼吸稍微加速。


    「沒想到師父在兩年前遭人砍死,令我驚訝得目瞪口呆。我如今仍然不敢相信。」


    「這也難怪。因為新裏就算被一百名敵人包圍,應該也會殺出一條血路。但是他居然被人從背後砍了一刀。我如今也一樣不敢相信。」


    「小和田大人,恕我失禮一問。」


    「什麽事?」


    「我希望您告訴我們,兩年前如何展開調查。」


    正近麵露苦笑。


    「你的意思是,我的調查有疏漏嗎?」


    「請您告訴我們。」


    透馬的語氣激昂。


    「我想多知道一些師父臨終的模樣。我想知道他為何會以那種死法離開我們。」


    所以,我才會來到小舞。


    透馬如此說道。相較於當時冷靜凝重的口吻,如今的一言語中帶著濃濃的懇求語氣。


    「小和田大人,我也請求您。請務必告訴我們,您知道的事。」


    林彌也手撐在地。


    正近低聲沉吟,就此噤口。一陣沉默。耳邊隻響起了茅蜩在庭院鳴叫的聲音。它的叫聲停歇時,正近鬆開了原本抱著的雙臂。


    「幾乎無話可說。」


    非常冷淡的說法。透馬挺起上半身,繃緊嘴角。林彌也在膝上用力握拳。


    「你們別誤會。我並沒有隱瞞。雖然退休了,但我不會說公務上的事,不過那也不是理由。我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可是,小和田大人不是身為大目付,下令調查命案嗎?」


    林彌趨身向前。原本感覺敦厚正直的正近,言行中突然帶有可疑的色彩。


    「正是。一切都是聽命於我。而且我自認也盡力了。家臣中實力第一的劍士遭人一刀殺害。雖然是暗殺,但是令人難以置信。我也想找出真相,厘清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這種說法或許有語病,但是要將隱藏在黑暗中的真相拖到大太陽底下,相當有趣。」


    正近的雙眸熠熠生輝。頓時,表情變得朝氣蓬勃。


    「所以,我使出了渾身解數。但是,幾乎是以徒勞無功告終。沒有出現半點和暗夜的刺客有關的線索。就在這個時候,上級命令我停止調查。」


    「停止調查?誰下的令?」


    「這我不能說。應該也沒有說的必要。」


    「能夠命令小和田大人的人物有限。」


    透馬抬起下顎說。先前的懇求語氣已經徹底消失,反而透著一股挑釁的口吻。


    「想必是處理政務的人之一吧?」


    正近沒有回答。透馬的語氣又變得輕快。


    「小和田大人知道五十年前的一件事嗎?」


    「五十年前?」


    「當時似乎發生了一起近習(譯注:武士的職稱,在主君身邊負責近侍和警衛的工作)組的組長遭人砍殺的命案。據說也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遷入一刀殺害。」


    不是近習組,而是小姓組或小納戶組吧?


    林彌話到了嘴邊,硬是閉上嘴巴。因為正近點頭同意了。


    「那是你們出生之前很久的事。你們調查得真清楚。」


    兵藏的父親的記憶似乎是正確的。


    正近從座位上起身,走到書櫃前麵花了一段時間,然後抽出一本冊子;沒有冊名,隻是隨性以紙撚綴成冊。


    「這是我私人的記錄。不同於官署的文件,擅自把我在意的各項事情羅列下來。」


    正近以肉多不見骨的肥胖手指翻頁。


    「其中也有關於新裏命案的備忘錄。其實,不隻五十年前發生過同樣的命案。我調查老舊的筆記本發現,十八年前也有過。」


    林彌瞠目結舌。透馬在一旁轉動身體。


    「十八年前也有過……」


    「你們不曉得嗎?」


    「不曉得。」


    正近露齒一笑。然而,旋即恢複成僵硬嚴肅的表情。


    「十八年前,是藩主繼承家業,成為我們的主君那一年。而五十年前,則是因為治理模野川的河水和開墾新田,藩內分裂成兩半的時期。遭到殺害的組長是堅持推動開墾的人之一。」


    正近隨口低吟了一聲。林彌尚不清楚,從正近的話中會浮現什麽。唯獨心跳的力道加重。


    「原來如此,所以藩內發生重大變動和出現黑夜暗殺者的時機一致啊。」


    透馬如此低聲說道。


    「我不曉得因果關係。不過話說回來,不管五十年前或十八年前,政務這種東西始終在運作。爭吵不斷、互相競爭,偶爾釀成大事。因為政務或繼承人的糾紛而動用暗殺者,這種事應該層出不窮。想派刺客到政敵身邊,殺害對方的人也並不罕見。這種事八成比你們想像的多更多。」


    「但是,那種人和現在說的刺客明顯不同。」


    「思。可以這麽說。再說,刺客是從自己手下挑選出本領高超的人培訓。換句話說,若是比照派係的勢力版圖和家臣的劍士實力思考,往往會自然而然地猜到刺客是誰。同樣地,也能夠推測幕後黑手的真麵目。不過,是否能夠將犯人繩之以法就是另外的問題了。然而,包括新裏的命案在內,這三起命案別說猜到刺客是誰了,連一個線索都找不到,一點頭緒也沒有。確實和其他命案有所不同。」


    「不過,家兄應該和藩政毫無關係。」


    林彌挺起腰杆,聲音變了調。林彌沒有多餘的心思對於心亂如麻感到羞恥。新裏家雖然是代代擔任勘定方的名門,但是地位不足以加入執政,門第會自動決定身分。無論再怎麽會使出神入化的劍術,結之丞不過是區區勘定方的官員。


    「是啊。就算殺害新裏,藩政也不可能產生任何改變。更何況,如果想殺害新裏這種劍士,一般的刺客根本派不上用場。」


    「師父早已知道什麽,或者不小心知道了什麽。那對於某個人而言,是極為棘手的事,而那個人在藩內是具有相當高地位的人物吧。相當高的意思是指,足以將神秘的刺客當作棋子的掌權人士。」


    正近的眉尖抖動了一下。


    「真是令人佩服,這位小兄弟年紀輕輕,頭腦卻相當靈光。如果能夠成為徒目付的話,出人頭地指日可待。」


    「家父也這麽說。改天有機會,務必懇請推薦。倒是小和田大人,您記得笠見兵藏這個男人嗎?」


    「當然,他是第一個報告新裏命案的男人。任職於作事方吧。」


    「他說,殺氣忽然從黑暗中衝過來,一瞬間就消失了。」


    正近的視線落在記錄上。


    「這裏也記載了那件事。奇怪的是,笠見本身是在市區的飯田道場教過劍術的劍士,他也曾笑著說,那是一句玩笑話。不過,因為內容太過含糊,所以結果沒有成為任何線索。」


    「能夠不發出殺氣殺人,這種人世世代代存在小舞,能不能這麽思考呢?」


    正近全身顫抖。動作像是野獸抖動身體。


    「你說什麽?!你的意思是,有代代擔任暗殺者的家族嗎?」


    「這麽一想,幾十年間反複上演同樣的暗殺劇,豈不是就說得通了嗎?」


    「為了合乎邏輯而一再臆測也沒用。」


    「有時候往往弄假成真,從臆測中看見事實。」


    正近露出苦瓜臉。


    「真是個鬼靈精怪的頑童。嗬嗬,算了,你說的也不無道理。不過呢,假如有那種家族,那正是秘密中的秘密。絕對不可能出現在大太陽底下。」


    透馬陷入沉默,眼神在空中遊移。茅蜩嗚叫,林彌受到那個聲音的吸引,目光望向庭院。


    那裏充滿了橘紅色的午後陽光。之前白燦耀眼,將所有事物曝曬成白色的光線,毒辣程度減少了一半,隻是柔和地映入眼簾。


    待得太久,是該告辭了。


    林彌正要起身,透馬搶先一步開口說;


    「小和田大人,請再告訴我一件事。」


    正近的眼睛半閉,半開的眼中發出銳利的目光。那不是隱居的和善老人,而是身為大目付監視藩內的男人眼神。


    「如今,藩政的勢力版圖如何呢?」


    正近抬起目光,黑眼珠一動也不動地盯著透馬。


    「你問我勢力版圖啊?」


    「是的。爭吵不斷、互相競爭,偶爾釀成大事。如果這就是政治的話,如今有什麽爭執嗎?」


    「熊屋,你的語氣是不準我說沒有嗎?」


    「暗殺者在行動,意味著這麽一回事,對吧?我懷疑,正因為藩內有某種不穩定的氣氛,所以他才會暗中活動。」


    正近動了動嘴唇發出「嗬嗬」幹笑,眼裏毫無笑意。


    「我是告老還鄉之人,和政治毫無瓜葛。再說,這種事也不該說給你們年輕人聽。」


    「是嗎?恕我鬥膽,我認為小和田大人的這種想法有誤。」


    「你說什麽?」


    「小和田大人若是參與藩政,想必有許多事情不能說,而我們若以成年人的身分任官職,應該也不能問。不過,幸好我們彼此都不是這種身分。既然如此,照理說不管說什麽、聽到什麽,都沒有什麽大不了。我們彼此不用顧忌何任事情,站在非常輕鬆的立場。」


    透馬一口氣說完這段話之後,露出滿臉笑容;那種天真無邪、自然開朗的笑容。


    「胡說八道!你把我跟你們相提並論嗎?真是的,最近的年輕人完全不懂得說話分寸,真是傷腦筋。」


    正近貧嘴薄舌,但是表情平靜。透馬倏地趨身向前。


    「執政者當中,最有權勢的人是家臣之家樫井吧?」


    林彌忍不住凝視透馬的側臉。


    你打算偵探自己的父親嗎?


    林彌在心中發問,不知不覺間對肩膀使力。


    「……或許是吧。家老中的第二把交椅尾村大人因為有病在身,經常無法隨心所欲地進城,而且他為人十分溫和。這麽說未免失禮,但他的才幹實在遠遠不及樫井大人。一般人都說:樫井大人是聲名顯赫的政客。家世、實力都無可挑剔……」


    透馬的鼻尖微微動了動。林彌也感覺到,他的鼻子嗅到了什麽蛛絲馬跡。


    雖然稱不上是惡意,但是前大目付小和田正近不太喜歡樫井家老。看來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話中處處夾針帶刺、尖酸苛薄。明明身心都還寶刀未老卻辭去官職,說不定是因為和家老之長之間的關係不睦。倘若如此,代表正近的身邊也有爭執、勾心鬥角。他是對此感到厭煩而辭官的呢?還是在權力鬥爭中敗下陣來,逼不得已才引退的呢?


    政治臭不可聞。


    「樫井大人長年執藩政牛耳,說是壟斷也不為過。他擁有卓越出眾的政治手腕,不過,有人認為他有點太過強硬也是事實。甚至有謠言說,他和城邑的一、兩名富商官商勾結,牟取暴利……。不過坦白說,我無法判斷哪些是事實,哪些是基於嫉妒的毀謗。確實有財富和權力都集中在家老一人身上的趨勢。」


    正近的調氣沉重,但是侃侃而談。如同透馬所指出的重點,正近或許認為對方若是和政務無關的年輕人,稍微放鬆戒備也無所謂。


    「但是,政務無法永遠憑一個人的意思決定。藩內也有一股勢力對於樫井大人強硬的執政方式看不順眼,那一派最有勢力的人是……」


    正近噤口。饒是放鬆戒備,似乎也察覺到自己講太多了。然而,既然聽到這裏,林彌也不難想像這句話接下來會出現的名字是誰。


    中老(譯注:江戶時代,地位次於家老的職位)的水杉大人啊。


    水杉賴母。


    他是個怎樣的人物呢?雖然是個外形、為人都絲毫無法掌握的人,但是水杉家是從藩的草創期那一代就傳承下來,而且是主君的血脈分支,係屬名門中的名門。林彌好歹有這種程度的常識。


    正近打開緊抿的嘴唇,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欺,算了,話都說到這裏了才閉嘴也不夠幹脆。也罷、也罷,我就一五一十地說了吧。嗬嗬,你們的腦袋中應該也浮現了那個名字吧?」


    正近以手指叩了叩自己的太陽穴兩下。


    「他就是中老水杉大人。中老還年輕,但是相當優秀的人物。換句話說……代表他是相當高竿的政治謀略家。這麽說不太厚道,但是水杉嫡係家庭的人代代資質平庸,托名門之後的福才能名列執政名單,但實際上,隻不過是個裝飾品。不過,如今的中老略有不同,不,是相去甚遠。他既是出類拔萃的從政者、謀略者,也是寵臣。也就是說,曆史悠久的世家終於誕生了一名秀才。」


    「原來如此。所以樫井大人也不能悠悠哉哉地叱吒風雲了吧?」


    透馬更進一步地趨身向前。不知是正近天生饒舌,或者透馬是個好聽眾,正近甚至麵露笑容地接著說:


    「是啊。藩內對於作威作福的家老心懷不滿的人,似乎也意想不到地多。欸,那就是人世常態。而之前不能出頭、忍無可忍的人聚集到中老身邊,或許也是人世之常。」


    「也就是說,如今,藩內分裂成了樫井派和水杉派,彼此反目成仇嗎?」


    「表麵上大概是風平浪靜吧。家老和中老八成都在伺機使對手垮台,但那正是兩隻毛色漂亮的狐狸在互耍心機鬥智,他們不會輕易地被對手踩到尾巴。欸,同一代有兩個實力足以相互較量的才子、掌權者鼎立,不知道神佛是怎麽想的。嗬嗬,一旦辭官,我就能夠冷眼旁觀這些諸多事情。這相當令人愉快。哎呀,實在太有趣了。」


    咯、咯、咯。


    像是在替這句話背書似地,正近的喉頭抖動,發出十分愉悅的笑聲。


    後來又過了接近一刻鍾之後,兩人才從小和田的宅邸告辭。不曉得正近喜歡兩人的哪一點,甚至款待兩人吃晚餐。兩人不好意思,而且有些麻煩,堅決辭退,卻被正近大喝一聲:


    「笨蛋,豈可辜負年長者的一番好意?!」


    「那位老爺爺,話真多啊。」


    透馬一出大門,馬上輕輕按著脖子,表情扭曲,這個動作像是疲憊的老人。臉頰微微泛紅是因為酒精的緣故,透馬默默地接受了正近勸請的酒。


    「居然還送我們這種禮物。」


    一隻白色小貓從林彌的領口探出頭來,「喵」地叫了一聲。


    那是告辭之前,正近硬塞給他的。


    「誤闖進庭院的野貓,偏偏在我的寢室生下了六隻小貓。我不忍心殺生或棄養,正在苦惱呢。你們來的正好,帶一隻回去。」


    林彌將正近遞過來的小貓放入懷中,從小和田家離去。


    正近確實話很多。話題五花八門,姑且不論透馬,林彌要跟上他的說話步調著實費了一番力氣。坦白說,盡管正近炫耀自己對於往事和詩經的見解,林彌也隻是覺得無聊。不過,唯獨正近遞給自己小貓之後說的話留在心中。


    正近交相看著林彌和透馬,問他們:你們是劍友嗎?兩人懶得詳細解釋,回答「是」。正近沉默許久,然後咕嘀了一句:


    「我和直太郎曾經也是如此。」


    「直太郎?」


    「樫井家老的乳名。我們一起在一新流的道場學劍。」


    透馬倒抽了一口氣,林彌也瞪大眼睛。


    「我們當時的年紀就和現在的你們一樣。直太郎也是個相當厲害的使劍高手,他說手握竹劍是無上的樂趣。我們經常練習。也曾將一切拋諸腦後,以竹劍互擊將近十五分鍾。……幹嘛露出那副表情?!一副完全無法相信的表情。」


    「不,那是因為……是的。」


    完全無法相信。眼前的前大目付和執藩政牛耳的家臣之長,居然有過和自己一樣的歲月,令人難以置信。即使道理上能解釋,但是情感上不能接受。


    正近笑了笑。


    「我們也年輕過。曾經不拘泥於身分、不知道耍心機,一心刻苦修習劍道。」


    正近嘟起嘴說:不過,那是頗久之前的事了。


    那一言一語留在耳內。橫亙在自己和正近他們之間的漫長歲月,令林彌心神馳騁。時光流逝之後,大家會變成如何呢?


    不,說不定不得不改變的時期已經逼近了。如今,正因為是這個年紀,自己才能跟和次郎及源吾自然地平等相處,但是這種關係再過不久也會結束。必須各司其所,受到束縛而活。受到家世、地位、身分、血統、出身等許多事物束縛,變得動輒得咎。透馬是高高在上的人,和自己住在兩個世界,中間隔著一道鴻溝。但這不是正近和直太郎之間的差距。即使萬一在某個地方擦肩而過,既不能正視對方、不能交談,也不能呼喊對方的名字。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事到如今,還在胡說什麽?!


    林彌在心中斥責自己,並且暗自驚慌失措。


    我在想什麽呢?


    事到如今,思考身分、受限、束縛又有什麽用?想了也是白想。但是為何……?


    林彌瞄了透馬的側臉一眼。


    是因為這家夥的緣故嗎?


    一和透馬在一起,之前認為理所當然接受的事情就會動搖。


    武士那麽偉大嗎?變強要做什麽?除了砍人之外,刀有什麽用處?你不覺得喘不過氣嗎?你不想隨性而活嗎?


    林彌聽見了這種聲音。每次聽見,內心就會情緒起伏。手握刀的時候,原本像是結冰靜止不動的湖麵的心,就會不停翻騰。林彌稍微吸進帶有夜晚氣息的風。


    夕陽隱沒。然而,餘光仍照映天空。


    一群鳥從殘照中掠過。一陣風緩緩地從頭頂上吹過。傍晚微涼,小貓的體溫令人感到舒適。


    「不過啊,幸好這位老爺爺愛講話,才能清楚了解到家父的立場。他汲汲營營於派係鬥爭,沒空理我。他之前對我采取放牛吃草的態度,令我覺得有詫異。」


    「你希望他理你嗎?」


    「少胡說!一點也不好笑。我之前認為,他就算不理我,好歹也會試圖看透我身為後嗣有多少能耐。但是,他完全沒有那麽做。」


    「說不定他沒有必要看透你。」


    「什麽?」


    「說不定從你在江戶的時候,他就把你看得一清二楚了。你沒有想過,他是看透你了,才叫你來小舞的嗎?」


    「家父嗎?我從來沒有想過。你為何那麽想?」


    「不曉得。隻是忽然這麽覺得而已。」


    林彌老實回答。


    他感覺到了。


    樫井家老是否仔細在觀察兒子?但是,林彌無法解釋為何如此覺得。不過,在聽正近說話的過程中,林彌察覺到樫井家老除了是高不可攀的掌權者之外,還有另外一麵。其中,會不會有身為父親的一麵呢?


    「你真是太天真了。」


    透馬的語氣仿佛看穿了林彌的內心想法。


    「喜愛政治之輩,和鵺(譯注:日本傳說中的生物之一,據說具有猴子的相貌、狸貓的身軀、老虎的四肢,以及蛇的尾巴)或貓又(譯注:日本傳說中的妖怪,由極老的貓變化而成,尾巴叉成兩條)差不多。與其說是人,倒更接近鬼怪。我說,新裏。」


    「嗯?」


    「家父大概打算在過年之前,和水杉這名中老算清舊帳。他認為,等到排除政敵、高枕無憂之後再提出後嗣的申請就行了。」


    「是喔。」


    林彌雖然應了一聲,但是心情像是在捕捉雲朵般無法捉摸。


    政敵、垮台、權勢、派係、領袖……盡管字麵上能夠理解,但是一點真實威也沒有。不過,林彌威覺到一股不祥之氣。儼然是百鬼夜行、魑魅魍魎、牛鬼神蛇。難道政治和那種詞匯一樣,具有幹奇百怪的姿態嗎?


    林彌悄悄地將手放在刀柄上。


    劍很好,十分耿直。不是為了打倒他人,而是為了支撐自己而存在,為了不以自己為恥地生活而存在。我想當個不愧對大哥傳授的劍法的人。


    這個念頭無論過了多久,我都不會淡忘。


    「樫井。」


    「嗯?」


    「大哥果然被卷入了家老和水杉大人之爭吧?所以才會……」


    「我不曉得。」


    「大哥加入了其中一個派係,因此敵對派係派出刺客……」


    「我不曉得。」


    我不知道。從兵藏和正近口中,都沒有問出任何一個結之丞非死不可的理由。正近到最後還是沒有說出是誰下令停止調查。


    林彌想起了執政者當中,曾有人毀謗大哥是「膽小鬼」。那個人說不定就是暗殺者的幕後指使者。林彌感到的不是怒憤,反倒是一種接近悲哀的情緒。這個世界到底有多黑暗、封閉呢?


    透馬在小巷裏轉彎。


    「啊?樫井,你要去哪?


    走錯路了。」


    透馬默默無言地加快腳步。林彌馬上就察覺到了他的目的地,咽下一口氣。咽下的一口氣宛如變成鉛塊,堵在胸口。林彌深吸了一口氣,追上透馬的背影,不發一語地並肩而行。或許是睡著了,懷裏的小貓不再動來動去。


    穿越小巷,在大街上拐彎,又經過小巷,透馬停下腳步。


    那是一條包圍住寺院的白色圍牆、綿延不絕的道路,杳無人影。隻有大樹的樹枝從圍牆探出頭來,隨著晚風搖曳。總覺得從遠方微微傳來誦經聲,但說不定隻是誤將鬆籟聽成了誦經聲。


    這裏是大哥遭人殺害的地方。


    這兩年,林彌幾乎不去的地方。


    「我實在不想渡過鬆川。」


    七緒曾經如此低喃。七緒的娘家——生田家位於寺廟林立處前方、名為指物町的鎮上一區。如果渡過鬆川,穿越林立寺廟而去,路程距離新裏家不遠。以女人家的步伐,大概也花不到十五分鍾的時間。然而,七緒無法經過丈夫慘遭殺害的路。娘家有事時,她會花一倍以上的時間繞遠路。如今依然如此。


    林彌又吞下一口氣,胸悶氣苦。


    透馬凝視前方,一動也不動。


    「樫井,你……」


    「說不定是家父。」


    「咦?」


    「派刺客暗殺師父的人,說不定是家父。」


    刮起一陣風,樹枝搖曳。一陣潮濕、令人不舒服的風。雲層開始覆蓋剛才晴朗的天空。


    這次清楚地聽見了誦經聲。


    透馬緩緩回頭,籠罩在薄暮之中的臉上毫無表情、麵無血色。


    「你不這麽認為嗎?」


    「為何那麽認為?」


    「因為如果我是家父,我就會那麽做。」


    「胡說!大哥不可能參與執政者的鬥爭。」


    「……你相信嗎?」


    我相信。大哥是個沒有權力野心、清心寡欲的人。唯獨這一點是千真萬確、無庸置疑的事實。


    透馬搖了搖手,從手腕到指尖左右搖晃。明明隻是如此簡單的動作,但看起來格外優雅。


    「師父大概也想對藩政參一腳。說不定他也是那位老爺爺口中,對執藩政牛耳的家臣之長心懷不滿的人之一。他可能將家父視為奸臣。」


    「可是,怎麽可能……就算萬一是如此,為何隻有大哥遭人暗殺呢?」


    「為了不讓師父成為刺客。」


    林彌目不轉瞬地注視著站在眼前的透馬。仿佛隻要眨個眼,他就會在那一瞬間融入黑暗中。


    「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家父八成是個城府極深的男人。他還能洞悉未來的局勢。否則的話,他應該沒有辦法呼風喚雨到這種程度。假如這種男人察覺到藩內第一的劍士跟隨敵方,或者可能跟隨敵方,會怎麽做?假如新裏結之丞以刺客的身分,被敵方派到自己身邊,恐怕就防不甚防了。如果備妥大量長矛、步槍嚴陣以待也就罷了,但如果在路上被人襲擊,不管有幾名護衛隨從,都不是他的對手。假如家父這麽想的話……而且假如我是家父的話……」


    「會怎麽做?」


    「當然是趕緊處理,棘手的人最好趁他不成氣候時鏟除。如果站在家父的地位,八成養得起暗殺者。不,如果不是站在家父左右的地位,恐怕養不起。」


    「你的意思是,有一個代代伺奉樫井家的暗殺者家族嗎?」


    「說不定。當然,幕後黑手十分有可能是水杉中老,而不是家父。反倒是新裏結之丞如果投靠樫井陣營,中老會命令從小養大的暗殺者,盡早解決掉他。嗯,這個可能性太高了。」


    「胡說八道,怎麽可能有那種蠢事。如果能夠派出實力足以擊倒大哥的暗殺者,不管是令尊或中老,隻要讓暗殺者襲擊對手本人就行了吧?何必這麽大費用章。」


    「那可不成。」


    透馬直截了當地否定。


    「這樣可是殺害敵對派係的領袖唷。下毒手的一方也需要相當程度的心理準備。萬一失敗的話,垮台的是自己。事情沒有那麽簡單,隻要砍死礙眼的對手就了事。必須小心再小心,靜待時期成熟。如果認定時機到來,就不會留給對手一絲反擊的餘地,一口氣決勝負。政治鬥爭八成就是這種玩意兒。」


    林彌無從判斷,政治鬥爭是不是這種東西,但是實在不認為透馬在說的是關於大哥的事。另一個世界的語言像是漫無目的地飄浮在半空中,盡管大腦接受,內心也拒絕認同。


    「總之,我不曉得是家父或中老,但是其中一方派出了刺客。」


    「夠了。」


    林彌語氣強烈地打斷透馬。


    「夠了,閉嘴!你說太多了。」


    林彌在不知不覺間握緊拳頭,指甲陷入掌心。


    光是聽透馬說話,就覺得大哥被人玷一汙了。假如被卷入執政者的政治鬥爭之中,在漁夫在藩主麵前舉行禦前漁的暗夜中喪命,那麽大哥的劍道算什麽呢?那麽強韌、優美、輕柔、迅速的劍法算什麽呢?大哥的人生受到坐掌藩政中樞者的欲望和企圖玩弄於股掌中,輕易地灰飛煙滅,劍在他的人生具有多少意義呢?


    我喜歡大哥,比任何人更敬愛他。這個想法如今依舊存在心中。


    但是、但是、但是,我對大哥了解多少呢?


    林彌閉上雙眼,地麵像地震般震動,震動傳到腳底板。林彌睜開眼睛,意識到在震動的不是地麵,而是自己的腳。


    那一晚,大哥走在這條路上時,心裏在想什麽呢?


    林彌至今從沒想過,也沒有試圖去想。


    腦海中浮現結之丞環抱雙臂,低頭沉思走路的身影。那太過虛幻,宛如原野中的一縷輕煙般被風一吹,一眨眼消失不見。


    「新裏。」


    林彌被透馬一叫,抬起頭來。發出鬆樹香氣的風輕撫臉頰。


    「要動手砍人嗎?」


    透馬簡短地問他。


    「咦?你說什麽?」


    「我問你不管幕後黑手之誰,一旦知道他的真麵目,你會動手砍他嗎?」


    林彌倒是想過這個問題。他想過好幾次,絕對饒不了讓大哥遭遇這種下場的人。


    如果能夠替大哥雪恨,用這條命去換也在所不惜。所以,告訴我仇人是誰!


    林彌有過幾個不斷祈禱,無法入睡的夜。


    心頭一驚。寒毛直豎。


    殺氣?


    白光一閃。幾乎在此同時,刀身抵在眉心。林彌調整氣息。


    「你在搞什麽鬼?!」


    透馬手握白刃,淺淺一笑,冷酷無情的笑容看起來令人不寒而栗。林彌、源吾與和次郎絕對擠不出這種笑容。劍尖紋風不動,透馬的視線也毫不動搖。


    「好慢啊。你察覺的速度太慢了。以你剛才的步調,如果我真的襲擊你的話,你終究逃不過。」


    「樫井,你喝醉了嗎?」


    「怎麽可能。」


    透馬還刀入鞘,隻聳起了右肩。


    「我豈會因為喝那麽一丁點酒就醉。我隻是看你神情恍惚,稍微戲弄你一下而已。」


    「假如你來真的,我會更早察覺。」


    「什麽?」


    「如果你的殺氣是真的,我會更早察覺到。」


    透馬以鼻子冷笑了兩聲。


    「真會說大話。那麽,下次我就來真的,見識一下你的本事吧。」


    「你的意思是,以真劍和你互砍嗎?」


    「沒人能保證一點可能都沒有吧。假如幕後黑手是家父的話,你會怎麽做?你想替師父報仇吧?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呆呆地在一旁看著你砍殺家父。」


    「聽起來心口不一。」


    林彌也想笑,但沒辦法像透馬那麽順暢地牽動嘴角。嘴角反倒是僵硬。


    「你不可能隻因為他是令尊,就想保護家老。」


    林彌不能一口斷定,透馬和樫井家老之間沒有一絲親子之情。然而,林彌清楚地感覺到,透馬的心顯然偏向師父結之丞,更勝於有血緣關係的父親。這麽一來,林彌猜不透透馬會對師父的仇人——父親怎麽做。畢竟,樫井透馬不像是會受到親情驅使而拔刀的人。林彌雖然和他的交情不深,來往的時間也不久,但是覺得這種行為不適合他。或者人到了最後關頭,還是會順從血緣關係呢?


    透馬動作流暢地收腳。


    「真有趣啊。」


    雖然聲音小到接近呢喃,但林彌確實聽見了。


    「有趣?什麽有趣?」


    「我開始產生一點興趣了。假如我來真的,你會使出哪種劍術呢?」


    「……樫井。」


    「新裏,你很恨吧?刺客自是不在話下,但你不恨一臉滿不在乎地在暗地裏操控的無恥之徒嗎?不許像師父這麽厲害的劍士和刺客交鋒,豈不是令師父含恨九泉嗎?」


    「你在煽動我嗎?」


    「嗯,煽動?那是什麽?」


    「哎呀,我忽然覺得你在煽動我,設計讓我襲擊家老。」


    「我煽動你?」


    「就是你。」


    「做那種事,對我有什麽好處呢?」


    「我一點也不曉得你怎麽看待得失。我總覺得我們的想法、思考都有微妙的差異。」


    透馬再度聳了聳肩。


    「我隻是說我想見識一下,你會對打從心底憎恨的對手使出哪種劍術而已。」


    小貓在懷裏動了,有生命的小動物體溫逐漸滲入林彌心中。在此同時,大哥冰冷的屍體在腦海中複蘇。他冰冷僵硬到令人無法置信的屍骸被放在門板上,從小和田的宅邸送回來。指尖觸碰到他的屍體時,連自己的體溫都被奪走,猶如凍僵的大地般。雖說是深夜,但當時明明是初夏,林彌卻因為寒意而齒根發顫。


    活著是懷中貓咪的溫暖,而死亡則是那種無以複加的寒冷。


    喵。小貓探出頭來,發出惹人憐愛的叫聲。


    「哎呀,小玉醒了。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我們什麽時候替它起了一個名字叫小玉?」


    「剛才啊。因為它長得一副像是白糯米團(譯注—白糯米團在日文為白玉團子)的臉。」


    透馬扯了扯小貓的耳朵,從林彌身旁經過。


    假如弄清楚家老是大哥的仇人,假如我一刀砍向家老,這家夥打算怎麽做?


    他會阻止我嗎?助我一臂之力嗎?還是……


    透馬停下腳步,回頭「喂」了一聲。


    「快點回去羅。那位老爺爺家的菜淡而無味,坦白說,難吃得要命吧?我想吃醋醃瀧菜,去掉口中的餘味。」


    你不是吃得盤底朝天嗎?


    林彌無法出言調侃。因為透馬雖然口吻詼諧,但是眼神黯淡。林彌默默地注視透馬。黑暗變得益發濃重,籠罩站在前方數步之遙的少年。


    雨滴打在臉頰上。青蛙在河邊嗚叫。細微的聲音像是隨時會消失。那也倏忽消失,再也沒聽見了。


    夏季逐漸過去。


    大哥去世之後,第二年的夏季暑氣漸消。


    林彌緩慢地以手背拭去臉頰上的水滴。


    「原來如此啊。」


    和次郎籲了一口氣,然後輕聲呢喃。


    「不過暗殺者的家族……令人一時之間難以置信。」


    「這件事任誰都無法輕易相信。況且還在猜想的範圍內。接下來才要確認。」


    和次郎皺起眉頭。


    「接下來才要確認?你要怎麽確認?有什麽方法嗎?」


    「哪有方法?不過,我認為如果能從小和田大人口中,問出下令停止調查者的名字,就能往前邁進。」


    「有一絲希望的意思嗎?」


    「是啊。」


    「別查了。」


    和次郎從林彌身上別開視線。


    「林彌,別再查了。」


    和次郎垂下目光,盡管如此,他仍用力地說:


    「不要進一步深入追究。太危險了。」


    「和次郎……」


    「如果那起命案背後的執政者的企圖在蠢動,這件事就超出了你們能夠想辦法查清楚的範疇。他們的勢力太過強大,不是你們贏得了的對手。」


    和次郎的視線忽然轉向透馬;類似轉守為攻的運刀方式,十分銳利。


    「樫井,對吧?如果林彌冒然行動,可能會禍及新裏家。那種事情,你老早就看穿了吧?」


    透馬瞄了和次郎一眼,以指尖拎起剪紙楓葉。


    「你倒好。盡管你是妾生的孩子或庶子,依舊是家老家的兒子,而且是後嗣。除非發生重大事故,否則身分和生活都受到保障。但是,我們可就沒那麽好運了,甚至有可能家破人亡。」


    「喂,和次郎。」


    「林彌,你該做的不是替結之丞大哥報仇,而是背負新裏家的生計吧?」


    林彌不禁收起下顎,總覺得被人狠狠地擊中了一劍。


    「你說你們要從小和田大人口中間出下令停止調查者的名字,但是你能斷言小和田大人沒有和上級串通嗎?說不定那個幕後黑手已經對你們的行動了若指掌了。」


    「怎麽可能。」


    「你不能一口斷定沒有半點可能性。林彌,醒一醒。你有沒有看見自己正要一腳踏上多麽危險的路嗎?」


    和次郎垂下肩膀,坐在緣廊上。


    「……抱歉,我多嘴了。」


    「不。」


    朋友的一言一語如針紮在胸口。他沒有多嘴,而是真摯的忠告。假如結之丞如今有話要說,大概也會用同樣的話勸導林彌。


    我不重要,母親大人、七緒和新裏家就拜托你了。


    人死不能複生。既然如此,豈不是應該為了活在身旁的人奮鬥嗎?


    透馬噘起嘴唇,出吐氣息。剪紙楓葉飛在空中,飄搖墜落在榻楊米上。看起來就像是隨風飛舞的落葉。


    「我從第一次見麵時就在想,山阪真是聰明。生性深思熟慮。」


    簡單明了的誇獎,令和次郎臉頰染上紅暈。


    「你這種說法聽起來,好像我生性愚鈍。」


    「那是新裏的性格乖僻。乖僻不好,會使人貪婪。無論是對金錢、對食物或對女人,貪婪的人無可救藥。總有一天會自取滅亡。你要謹記在心。」


    「你這個大胃王沒資格說我。這樣下去的話,我家的米櫃會被你吃到粒米不剩。」


    透馬咂嘴。說話方式忽然變得粗俗。


    「咳,真是個愛叨念的家夥。我好歹對於自己的夥食費也有點節製。不過,肚子餓得要命,而且七緒師母煮的菜又好吃的不得了,我忍不住就把肚子吃撐了……欸,寄人籬下要看人臉色。好啦、好啦。我這就去樫井家偷一大堆米來,你等著。」


    「一大堆?你打算待到什麽時候?」


    「離開的時候到了,我就會離開。」


    「那是什麽時候?」


    「不曉得。但是,看來不久了。」


    透馬撿起楓葉捏爛。被捏爛的紅紙隻不過是紅紙,皺不啦嘰地揉成一團掉在地上。


    「等到家父他們無謂的鬥爭結束之後,自然會看見未來的路。如果家父贏的話,樫井家八成就會來接我,而敵對陣營掌握實權的話,我就沒用處了。我會趁被卷入這場紛爭,人頭落地之前,腳底抹油告別小舞。」


    「事情會那麽順利嗎?」


    「不做做看怎麽知道。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如今城邑鬧得滿城風雨。執政者應該各自看準時機,忙著明哲保身。這種時候,沒有任職的年輕人不管怎麽行動,都不會有人在意。再說,時局越紛亂,越有暗殺者暗中活動的餘地。說不定明天就會有某個執政者過襲。」


    「還有誰?不就是你父親嗎?」


    「可能性很高。欸,不過,我篤定身分不明的暗殺者露出尾巴的機率也相當高。但是,世上沒有那麽簡單的事,所以必須事先做好心理準備,到頭來這件事可能會在不清不楚的情況下落幕。」


    「倒底怎麽樣?可能性有還是沒有?真是的,為什麽要刻意拐彎抹角地說話。」


    「欸,總之,未來的事誰也料不準。家臣之長和中老的爭執說不定會在私底下搓湯圓,息事寧人。表麵上,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


    和次郎低喃道。


    小玉從它的窩爬起來了。昨晚,七緒替它綁上項圈。項圈上的小鈐鐺發出細微聲響。


    「說話回來,源吾去哪兒了?」


    上村家也養了一隻大虎斑貓。妹妹佐和對它疼愛有加,源吾老是大發牢騷:「真是人不如貓,比起親哥哥,她更在意那隻貓。我叫她拿出照顧貓的一半心思對待我就好了,她居然回我一句『你又不會捉老鼠』,氣死我也。她才七歲而已唷。女人真是不分年紀大小,個個伶牙俐嘴。」林彌想起這件事。


    「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嗎?」


    「今天隻有我去上課。你和源吾都沒來。」


    「我沒去是因為剛才說的理由。但是,源吾呢?」


    和次郎的臉色一沉。


    「這個嘛……似乎是因為他父親要提早回藩,他母親忙得不可開交,稍微沒盯他那麽嚴。那家夥好像趁這個好機會,三天兩頭往舟入町跑。今天鐵定也說要去私墊,出了家門之後,直接就跑去貓頭鷹小巷了。」


    「名叫明蝶的女人啊。」


    「是啊。那家夥,八成是動了真情。」


    「怎麽可能。源吾好歹也曉得妓女無真情。」


    「腦袋曉得和動了真情是兩回事吧。」


    「樫井,是這樣的嗎?」


    透馬解開綁住袖口的繩索。小玉撲向繩索的一端。


    「為什麽要問我?」


    「你不是萬事通嗎?」


    「隻是你們太無知罷了。不然的話,你們也跟著上村去妓院看一看。你們又不是三歲小孩,是該體驗一下女人的滋味了。這麽一來,就少了一樣不知道的事了。」


    林彌與和次郎互看一眼,不約而同地別開視線。


    「我討厭那種事。」


    和次郎語氣莫名僵硬地說。


    「我討厭抱著玩一玩的心情和女人……呃,做那種事……。我不喜歡。」


    「咦,山阪。」


    「什麽事?」


    「你有欣賞的女人了嗎?」


    透馬采出頭來,咧嘴一笑。和次郎收起下顎。


    「你打算為了那個女人,守住男人的貞節嗎?」


    「胡說八道!」


    「是喔。但你一副就是有心上人的口吻。啊,說到這個,我看到了。」


    「看到什麽?」


    「那是什麽時候呢……大概是在道場遇見你們之後的兩、三天吧。山阪,你是不是跟一個看似商人女兒的人在一起呢?」


    「啥……你在說什麽……?」


    和次郎的眼珠遊移。


    「你替她修理鞋帶,對吧?你蹲下來,她把手放在你肩上,哎呀,看起來真是嫵媚動人。新裏,對吧?」


    「你問我有什麽用,又不是我看到的。」


    和次郎滿臉通紅。因為膚色白皙,所以更顯臉色紅潤。


    原來如此。和次郎,心裏想著某個人啊。


    和次郎有了心上人。林彌從沒感覺到或想過。和次郎生性沉默寡言,鮮少將情感表露於外。更別說是將對女人的愛慕之情和盤托出了。將這份感情藏在內心深處,獨自靜靜地蘊釀。和次郎八成會談這種戀情。


    「我說,他是哪戶人家的女兒?看起來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山阪,從實招來!」


    和次郎受到透馬逼問,臉頰漲得更紅了。


    耳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七緒從走廊上快步走來;意識到和次郎,輕聲驚呼,嘴角綻放笑意。


    「山阪大人,您來啦?」


    「啊,是的。打擾了。」


    「您又從後門來,對吧?您會被美禰罵唷。人家她很期待您來呢。」


    「哎呀,真是受寵若驚。不過,我事情辦完,這就要告辭了。」


    七緒跪坐在地,緩緩地搖了搖頭。


    「欸,用不著急。我這就讓美禰端茶過來。也有葛華唷。」


    葛華是一種小舞的糕點,在蒸過的米團上澆淋勾芡的餡汁。餡汁因家庭而異,有的是甜湯,有的是蔬菜餡。七緒作的葛華口感佳,甜度恰到好處,堪稱人間美味;也是結之丞愛吃的一道甜品。七緒剛才應該將剛出爐的葛華供在佛龕,雙手合十默禱。


    透馬趨身向前,問:「也有我的份嗎?」七緒答道:當然有。接著,看了紙拉門一眼,倒抽了一口氣。


    「哇,好美。」


    她似乎是真心讚歎,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了好一陣子。


    「這是樫井大人的傑作嗎?」


    「是的。小事一樁。如果你希望的話,不管是楓葉或銀杏,我可以將全家的紙拉門都重新糊過。啊,如果你比較喜歡梅花或櫻花的話,當然也沒問題。」


    「大嫂,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林彌推開透馬。七緒很少來到林彌的房間,林彌也不會隨便踏進七緒的房間。那是這兩年來在他和大嫂之間形成的一道隔閡。


    「啊,抱歉。事情是這樣的,家兄前來,說他有話想當麵和你說。」


    「生田大人嗎?」


    七緒的親哥哥——生田清十郎是少數新裏家被罷黜官職,俸祿減少,過著閉門在家、悄然度日之後,還跟之前一樣往來的親戚之一。


    「他找我有什麽事呢?」


    林禰的內心一陣騷動。


    說不定是為了七緒的事。差不多該將七緒帶回生田家了。他說不定是為了提出這個申請而來。


    清十郎和七緒沒有其他兄弟姐妹,父母已經不在。清十郎成家,育有三歲的兒子和五歲的女兒,聽說妻子絹江是個性情十分溫和的女人,對於嫁出去痛失夫婿的小姑寄予同情,疼愛掛心。


    七緒回到生田家,對他們的生活也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內心忐忑不安。


    林彌表情緊繃,以免被人察覺內心的不安,坐在生田清十郎麵前。


    然而,清十郎前來為的不是七緒,而是林彌本身的前途。


    「我認為,你差不多該思考元服儀式的事了。」


    清十郎開口提到。他一身古銅色肌膚,和妹妹一點也不像。下垂的眼角和蒜頭鼻,使清十郎帶給人一種大好人的感覺。結之丞生前常說:我從沒見過清十郎大吼大叫,或者言行粗魯;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結之丞八成也很信任他。


    結之丞死後,說不定隻有清十郎一直擔憂著新裏一家人。林彌向他的一番苦心道謝,清十郎打斷他,提起了元服儀式的事。


    「你過年之後也十五歲了。而且是新裏家的一家之主。現在才行元服儀式,成為成年男子都嫌太晚了。」


    清十郎歎了一口氣,轉動托在掌心的茶杯。


    「原本這件事不該由身為外人的我插嘴,但我想……如果結之丞在世的話,已


    經做好了應有的安排。等你行元服儀式之後,我也打算盡可能地盡一份心力,讓你任個一官半職。你名符其實地獨當一麵之後,新裏家也會闔家安泰。我總覺得這麽一來,結之丞會最開心。」


    「生田大人……」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願意替你戴上黑漆冠帽。明年一早行元服儀式如何?」


    「感激不盡。」


    林彌毫無異議。清十郎的心意、關懷令人感謝。


    「嗯。那麽,我也會跟令堂討論之後,再進行這件事。」


    「萬事拜托。」


    林彌深深一鞠躬,聽見清十郎稍微壓低的嗓音。


    「還得替你討個老婆。」


    「什麽?」


    「不,這件事不急。但是行元服儀式任官職之後,接著就必須娶妻。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吧。」


    「可是,我還年輕,那種事……還嫌太早。」


    「兩、三年一轉眼即逝。四、五年也一樣。我不會叫你現在馬上娶妻。但是不久的將來,你也一定得娶妻。我說了好幾遍,你是新裏的一家之主;要盡早有家室,生下後嗣,保持一家安泰。千萬別忘了你有這個責任。」


    「不,可是,還早得很,我還沒有那種打算。未免太早了……」


    太沉重了。如果新的女人從別的地方嫁進來,如今家中勉強維持的平衡會失衡。


    不行。我還沒做好家中失衡的心理準備。


    「七緒遲早會回到生田家。」


    清十郎丟下這一句話,將茶一飲而盡。林彌咬緊牙根,反複說了兩次「果然」。


    果然說出了這句話啊。


    母親、七緒和自己就像是風中的彌次郎兵衛(譯注:一種日本的傳統玩具,呈人型,身體的四肢纖細,雙手攤開,以手中的砝碼保持平衡)一樣,勉強維持平衡地度日,正要跨越這種難熬的日子。


    「這是……大嫂的意思嗎?」


    「不。她什麽也沒說。可是,八成做好了心理準備。不可能永遠賴在沒有結之丞的家中。」


    「何來『賴在』之說?坦白說,正因為有大嫂在,我家才能勉強維持下去。我、母親大人及大嫂相依為命,我們從這種關係獲得了莫大的救贖。」


    「你娶了老婆之後,七緒的任務也會結束吧。」


    哐當一聲。清十郎放下茶杯。


    「聽說她做好了落發為尼的心理準備。」


    林彌不假思索地從茶杯抬起目光。清十郎抱著胳膊望向一旁。


    「你說什麽?」


    「她說,離開新裏家之後,她打算落發為尼,在結之丞入土的菩提寺(譯注—安置曆代祖先的墳墓,舉辦喪禮和法事的寺廟)青燈古佛常相伴。」


    「大嫂要入寺為尼……」


    又來了,事情又朝著我不知道的方向前進。心窩一帶悶痛,令人不快的汗水濡濕背部。


    那個人要走了。這次真的要去我無法觸及的地方。我必須默默地目送她離去嗎?我不能抓住她的手臂,使出全力將她拉回來嗎?明明過了兩年,兩年的時光過去了,我依然束手無策嗎?


    我不甘心,好窩囊。不能原諒……我不能原諒如此懦弱的自己。


    清十郎站起身來。


    林彌到玄關目送他。七緒沒有出來。


    稍微駝背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外時,林彌意識到自己還有其他該問清十郎的事。


    漁夫在藩主麵前表演禦前漁的那一晚,大哥在那個時刻之前做了什麽呢?大哥身為勘定方官員,而不是以劍士身分的身影看起來如何呢?清十郎是大哥的同事兼好友,是最適合詢問的人。然而,林彌沒有心情追上剛走出大門的清十郎,總覺得問了也是白問。時間不斷向前走,日子一天一天過。或許即使反抗,試圖阻止事物改變,苦苦嚐試了解過去,終究也是白費力氣。


    冷颼颼的風從心中吹過。林彌抿緊嘴唇,走在走廊上。七緒正在整理客廳。


    「大嫂。」


    林彌下意識地叫她。


    她是真的做好了落發為尼的心理準備嗎?她真心打算從這個家離去嗎?


    林彌反複發出無聲的詢問。大嫂,請你告訴我你真正的心意。


    一對水靈大眼轉向林彌。七緒跪坐在地,直視著小叔,一語不發。


    寶寶乖 不哭哭 就算哭哭也不能穿紅色的衣衣


    耳邊傳來美禰在唱的搖籃曲。美禰有一副好歌喉,口中隨時哼著搖籃曲或插秧歌。


    雪白的飯飯 在米倉中


    七緒忽然麵露微笑。


    「真開心。」


    「咦?」


    「是小玉。因為我一直想養貓。」


    「你喜歡貓嗎?」


    「有老鼠出沒。之前魚幹和黃豆的袋子都被咬了。希望小玉是擅長抓老鼠的貓。」


    透過紙拉門照進來的光線,淡淡地照著七緒的胸部以下。化為影子的白皙臉龐宛如黑暗中綻放的一朵花。


    如今在此。


    林彌無法從這一朵白花移開視線,目不轉睛地凝視。


    假如我如今在此擁她入懷,她會怎麽做呢?假如我緊摟住她,叫她哪裏也不準去,她會如何回應呢?假如我緊緊抱住她,用力摟抱她,順勢擁有她,她會成為我的女人嗎?就算我竭盡全力,恐怕也無法如願……


    寶寶乖 別哭哭 就算哭哭 我們家也沒有衣衣可穿 沒有飯飯可吃


    歌聲頓時中斷,轉為「少奶奶、少奶奶」地呼喊七緒的慘叫。「又有老鼠跑出來了!」


    七緒站起身來。


    從林彌的身旁經過。


    不知是發自秀發或肌膚,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香味。不是花香,而是人的體香。


    我在想什麽呢?


    林彌感覺到臉頰充血。


    這種卑鄙、下流的念頭是什麽呢?如今,我以怎樣的眼神看著大嫂呢?大嫂肯定完全看清了我眼中浮現的卑鄙、下流神情。


    對自己的羞恥與嫌惡使身體發熱、發燙、燥熱、滾燙。


    我是個……


    最差勁、最無恥、無可救藥的下流胚子。


    林彌衝進房間。透馬躺著將葛華送入口中。


    「新裏,你怎麽了?慌張個什麽勁兒?」


    「和次郎呢?」


    「回去了。葛華一口也沒吃。那家夥,會不會太客氣了一點呢?主人端出這麽美味的食物,居然不吃就回去,與其說是有節操,不如說是個笨蛋。哎呀,不過,小舞真好,有許多美食。嗯,真棒。光就食物而論,我喜歡這裏。」


    「樫井。」


    「幹嘛啦。沒有你的份唷。全部都被我吃光了。」


    「當我的對手!」


    林彌連袋子遞出竹劍。透馬動作傭懶地起身。靠著他睡著的小玉睜開眼睛,抬頭看林彌。林彌總覺得連貓都看穿了自己汙濁的內心。


    透馬擦拭嘴角,接下竹劍。


    「現在嗎?」


    「沒錯。」


    「你老是猴急,為何那麽急?」


    「沒為什麽……」


    林彌吞吞吐吐。原以為透馬會沒完沒了地說更多挖苦或抱怨的話,但是他默默地握住竹劍。


    「我陪你練劍。放馬過來!」


    透馬揮舞竹劍一下,架起竹劍,對準林彌的眉心,打著赤腳。林彌也打著赤腳走下庭院,架起竹劍,與透馬對峙。透馬的竹劍微微下垂,同時後退半步。林彌踏步前進,發出呐喊。透馬以竹劍接受林彌使出全力的一擊,彈了回來。林彌借力使力,直接轉換成下一擊的力道,又一劍砍了過去。


    汗水迸發。如果內心的負麵情緒能夠隨著那些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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