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若說儀衛司的侍衛充作李誡儐相,趙家勉強還能維持住麵上的鎮定,保持所謂的大家風範氣度。但兩位郡王的到訪,徹底讓趙老太太趙老爺慌了神兒,再也把持不住,滿臉滿目皆是不安。


    他們一點也不覺得驚喜——這二位分明是過來給李誡鎮場子的!


    郡王爺發了話,新娘子尊貴,可不必過去請安。


    趙瑀便安安靜靜地等在小院裏,身邊還是留著那個小丫鬟,其餘人等都去前頭照應著了。


    看那小丫鬟心癢難耐的表情,趙瑀笑道:“好奇的話就去前頭瞧瞧,手腳利落點兒,別讓管事嬤嬤揪住你的錯。”


    小丫鬟應了一聲,蹬蹬地跑出去,大約一炷香的功夫又跑了回來,興奮得眼睛放光,“奴婢隔著人群看著郡王爺啦,可惜太遠沒看清長什麽樣。除了老太太、大太太,郡王爺沒見女眷,二小姐在花廳外頭轉了好幾圈,一直想找機會進去伺候。”


    “一聽說郡王爺坐坐就走,二小姐都快急哭了,正纏著二太太鬧騰。”她偷笑幾聲,看趙瑀似乎不感興趣的樣子,旋即改口說,“大小姐當真好福氣,您定下親事後,好多人想看您笑話來著,這下好了,她們隻能笑話自己有眼不識泰山啦!”


    小丫鬟嘰嘰喳喳不停地說,趙瑀心不在焉地聽,她沒多大欣喜,相反,她甚至有點擔憂。


    兩位郡王能來,她猜定然是出於晉王爺的授意。這位王爺,先是賞李誡龍涎香,再是親自過問他的親事,幾乎是壓著父親應承下來;如今,又賞李誡這麽大的臉麵!


    就算李誡是晉王的心腹,這恩典也誇張得不像話。


    聯想到唐大太太提及的剿匪,一陣不安陡然掠過心境,趙瑀這時才發覺自己從未問過他仕途上的事。


    小丫鬟見她發愣,忙止住話頭,提醒道:“大小姐,天色不早,一會兒該去花廳辭別父母了,您快準備吧。”


    趙瑀忙收拾好心情,暗道自己瞎想也沒什麽用,不如等晚上單獨問問他怎麽回事。


    晚上……趙瑀紅了臉,想起那本畫冊子,怎麽也尋不見,不知落在哪裏去了,若是讓別人撿到豈不是個大麻煩?


    在一眾人的簇擁下,王氏滿麵紅光歸來,看上去是前所未有的揚眉吐氣,“瑀兒,快將鳳冠霞帔穿戴好,吉時要到了,咱們去花廳。”


    唐大太太象征性地給趙瑀梳了三下頭,口中念念有詞,“一梳舉案齊眉,二梳白頭偕老,三梳子孫滿堂。”


    趙瑀任由她們擺布著,妝扮停當走出小院的時候,下意識地想回頭望一眼。


    唐大太太忙低聲說:“不許回頭看。”


    趙瑀硬生生地把脖子扭了回來。


    王氏看了想笑,眼淚卻流下來。


    遠處隱約有鞭炮聲,劈裏啪啦的,伴著鼓樂聲、孩童的嬉鬧聲,喧囂異常。


    花廳前的中庭擠滿了人,孫家的引著趙瑀從回廊繞過去。回廊外側是半人多高的薔薇和玫瑰花叢,走在回廊裏可以很清楚看到中庭,從外麵卻瞧不大清裏麵。


    隔著花叢,趙瑀一眼看見了人群當中的李誡,他穿著大紅喜服,背著手正和幾人說著話。


    她的腳步慢下來,她覺得今日的李誡似乎與往日不同。


    紅衣似火,映襯得他的臉龐好似初雪般晶瑩潤澤,一雙眸子灼然生華,比天邊的晚霞還要燦爛幾分,周圍的人,在他麵前都黯然失色。


    他笑著,沒了往日的懶散模樣,整個人神采飛揚。


    一陣風撲,卷著花瓣從他身旁掠過。


    他回身,看到趙瑀,笑意更濃。


    周遭的聲音似乎變得很遙遠,景象也都模糊了,她的眼中唯有他是清晰的。


    趙瑀忽然明白為什麽他看起來有點不一樣了:他的笑容極其純粹,那是不摻一點兒雜質的喜悅。


    他這麽高興,能娶自己他這麽高興嗎?


    一種前所未有的悸動油然而生,趙瑀的心裏似乎有一隻活潑的小鹿蹦來跳去。


    “大小姐快些,別誤了吉時。”孫家的低聲催促道。


    趙瑀這才收回目光,扶著她的手進了花廳。


    王氏已坐到上首,趙老爺也是裝束一新,神情異常的溫和。


    趙瑀由人扶著,恭恭敬敬給二人磕了三個頭。


    此刻應由父母訓誡出嫁女幾句,但王氏眼中淚光點點,隻怕張口就要哭出來。


    趙老爺不滿地瞥了妻子一眼,再看向女兒的目光很是複雜,歎了一聲才正色說:“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妾婦之道!”


    趙瑀低低應了一聲。


    王氏起身將女兒親手扶起,不舍地撫著女兒的臉頰,“瑀兒,照顧好自己,好好過日子。”


    趙瑀隻覺眼睛一陣發燙,低頭間,淚水已撲簌簌地落在母親的手上。


    離開趙家是她盼望許久的,她以為自己會頭也不回地走人,徹底抹去趙家在自己生活中的痕跡。但此時,她發現隻要母親還在,她就無法切斷與趙家的關係。


    “快別哭了,當心把妝哭花了。”王氏給女兒拭淚,自己的眼淚卻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下來。


    趙瑀貼著王氏的耳朵說:“母親,過不下去了給我來信接您,咱們娘倆單過。”


    王氏一愣,沒明白她這句話什麽意思。


    “吉時已到!”門口的結親太太揚聲喊道,“新娘子上花轎嘍——”


    唐大太太忙拿出蓋頭蓋在趙瑀頭上,笑著說:“大太太,請大公子來吧。”


    王氏擦幹眼淚,迭聲喊趙奎過來,“還不趕緊背你妹妹上轎!”


    趙奎一路沉默著將趙瑀背到花轎前,將她放下馬上轉身而去。


    頭上蒙著蓋頭,趙瑀眼前紅蒙蒙的,什麽也看不清。


    一隻手扶住她的胳膊,溫暖而有力,“當心腳下,低頭。”


    趙瑀坐進轎子時,聽見李誡小聲說了一句,“我來娶你了,我真的很高興,你呢?”


    沒等她回答,轎簾就落了下來,趙瑀有些納悶:我還沒說話,你怎麽就跑了?


    隻聽三聲炮響,頓時鼓樂齊鳴、鑼鼓喧天,鞭炮聲劈裏啪啦響個不停。


    趙瑀穩穩當當坐在轎子裏,出了趙家的大門。


    早有看熱鬧的人站滿了街道兩旁,大姑娘小媳婦一個勁兒往高頭大馬上瞅。


    八位儐相已經讓她們的眼睛不夠看了,待看到眉眼異常俊美的李誡,幾乎是一下子炸開了鍋。


    “這是誰家的姑爺?長得真好!”


    “巷子口趙家的,就是有七座貞節牌坊的趙家,唉,這趙家女真有福氣。”


    “那家啊……看你羨慕的,之前不還說誰投生他家做閨女誰倒黴嗎?”


    “什麽福氣啊!”有男人插嘴道,“你們就會看相貌,這人其實是個下人,趙大小姐是倒了黴才嫁給他。我隔壁二大爺他三侄子跟趙家外管家認識,其實是這麽回事……”


    他低聲說了一通,人群“哦”了聲,有人點頭,有人搖頭,“可惜啊,不然就是溫府的媳婦了,這身份可是天差地別。”


    “有什麽可惜了,我瞧這個也不錯,不是有句話叫‘莫欺少年窮’嗎?保不齊人家以後發達了呢!”


    “你是看他長得不錯,瞧上人家了吧!”


    小姑娘羞紅了臉,扯著那人不依不饒掰扯,引起人群一陣轟然大笑。


    趙瑀自是聽不到這些人的議論,她現在極力保持著平衡。


    剛出趙家門的時候,花轎走得不疾不徐,趙瑀倍覺緩平舒適,但是後來開始晃了。


    母親告訴過她,迎娶時往往會顛轎子,這是夫家為了殺殺新嫁娘的小姐脾氣,但也是為了擋煞,所以別怕這日受點罪,進了門就會一帆風順、平平安安。


    所以趙瑀咬牙忍著。


    但轎夫越顛越起勁兒,還呼上了號子!


    趙瑀受不了了,手扒著轎壁,想著怎麽提醒下跟轎的人。


    轎子卻突然平穩了,隱約聽到李誡在外說話。


    又聽轎夫們大笑道:“兄弟們別顛啦,新郎官心疼新娘子,不讓咱們晃轎子。新娘子威風沒殺下去,新郎官要被新娘子管著嘍!”


    “我就願意被媳婦兒壓著!”


    外麵又是一陣大笑。


    轎子裏趙瑀的臉悄悄地紅了。


    太陽漸漸西沉,殷紅的餘暉給花轎鍍上一層瑰麗的色彩,一朵朵粉紅蓮花瓣似的晚霞綻放在天際,映紅了趙瑀腳下的道路。


    遠處飄飄渺渺的炊煙中,歸鴻翩翩起落,靜謐又安詳。


    京城外的官道上,一人騎著馬疾馳而過,塵土飛揚,驚起林中的一群倦鳥。


    馬背上的人滿麵塵土,身上的瀾衫被汗浸透了,下擺和靴子上都是泥土。


    他似乎很著急,不停揮著馬鞭,力圖讓早已疲憊不堪的馬兒再跑快一點兒。


    距離城門還有七八裏地的時候,那馬終於堅持不住,一跟頭栽在地上。


    那人也摔下馬,這一下似乎摔得不輕,他躺在地上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


    他坐起來摸摸馬兒,掏出水囊給馬兒喂了幾口水,滿懷歉意地說:“辛苦你了,你暫且歇歇,我等等再來接你。”


    他撐著膝蓋,搖搖晃晃站起身,也顧不得收拾散亂的行禮,努力向京城的方向走去。


    夕陽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看上去十分的寂寥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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