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喜轎抬進了李誡家的院門,落在紅毯上。


    唐大太太隔著轎簾說:“待會兒新郎官要射三箭,有一箭在轎簾上,都是去掉箭頭包著紅布,你別怕。”


    不一會兒,就有人朗聲喊道:“一射天,二射地,三射天長與地久!”


    三箭過後,趙瑀又聽見外頭的人喊“踢轎門,新郎官踢轎門!”


    伴著一聲輕響,轎子微微震了下。


    一陣哄堂大笑,有人拍著巴掌嚷道:“哎呦喂,李誡,剛才箭就軟綿綿的,現在踢轎門也輕飄飄的,看不出你還是個懼內的主兒。你可是一腳能踢折碗口粗的樹的人,這麽怕老婆,今兒晚上能行不能行啊?”


    李誡笑罵說:“我是娶媳婦,又不是比武,用不著瞎逞能!”


    男人們的口哨聲起哄聲連成一片。


    唐大太太大聲叮囑趙瑀,“踢回去,用力點兒!”


    趙瑀紅著臉,用力踢了一腳。


    “咣”,轎門抖了一大抖,驚得李誡呆了下,隨即傻愣愣問道:“你腳疼不疼?”


    人們又是一陣大笑,趙瑀就是腳不疼也覺得疼了。


    轎簾打開,一隻素白的手伸過來,掌心向上,上麵還有幾道深深淺淺的紅色傷痕,這是李誡的手。


    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若不是那幾道刺眼的傷疤,絕對是一隻完美無缺的手。


    趙瑀有些疑惑,應該牽紅綢才對,難道他要牽自己的手?


    隔著蓋頭,天色又暗,趙瑀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鼓樂聲越來越大,人群的聲音越來越小。


    那隻手卻倔強地停留在空中。


    趙瑀忐忑著,將手放了上去。


    李誡立即緊緊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將她扶下轎。


    唐大太太忙遞給他倆一段紅綢,“一人一頭拿著!”


    李誡一手拉著紅綢,一手牽著趙瑀,那別扭的姿勢看得眾人忍俊不禁。


    趙瑀輕輕一縮手,沒掙脫開,低聲說,“鬆開,看人家都笑話了。”


    李誡不怕他們笑話自己,但怕趙瑀臉皮薄禁不住,猶豫了會兒,到底鬆開了手。


    此時天色已完全黑下來了,趙瑀頂著紅蓋頭,微低著頭,借著滿院燈光,也僅能看清腳下的方寸之地。


    雖看不清前麵的道路,但她沒有丁點兒的遲疑,緊跟著李誡的腳步,踩著紅氈子,邁過火盆,跨過馬鞍,進了正房堂屋。


    李誡家裏沒什麽人,二拜高堂的時候,隻對著上首兩張空椅子拜了拜。


    隨著一聲“送入洞房”,唐大太太攙著趙瑀進了新房,一群人跟在後麵笑鬧著“挑蓋頭,看新娘子”。


    唐大太太把一群混小子都轟了出去,隻留下幾名幫忙的婦人。


    坐帳、撒帳,忙了一通後,喜娘捧來了挑蓋頭的喜秤。


    李誡沒拿,他用手掀起了趙瑀的蓋頭,極輕極柔,那樣子像是對待世間絕無僅有的稀世珍寶。


    趙瑀的樣子一點點露出來,她臉上是羞澀的笑容,也在偷偷看著他,眼睛就像碧空下的清澈的湖水,溫柔而美麗,一與他的眼神對上,就立時泛起陣陣漣漪。


    這一刻李誡的腦子是空白的,全然沒了往日的機靈,恍恍惚惚地喝了合巹酒,吃子孫餃時,還兀自怔楞著問趙瑀:“我的好生啊,你的生不生?”


    趙瑀羞成了大紅臉,唐大太太笑得直不起腰,屋裏陪坐的女眷們也是笑個不停,笑聲傳了出去,整個院子處處充滿了熱鬧喜慶。


    一輛不起眼的青帷馬車停在巷子口,靖安郡王隔窗看著張燈結彩的小院歎道:“這才是辦喜事的樣子,那個趙家弄的不倫不類的,一看就是倉促之下布置的,還自詡什麽最有規矩的人家,哼。”


    西河郡王比弟弟大不了幾歲,眉目硬朗,隻是膚色略黑,加之不苟言笑,便顯得有些老成。


    他冷聲道:“趙家是得了先皇旌表的,在清流中還是有不少人推崇趙家的門風,你管好自己的嘴少說幾句。知道的說你為李誡打抱不平,不知道的還以為父王要對清流下手!”


    靖安郡王哼哼幾聲,沒有還嘴。


    西河郡王向外看了一眼,“父王給他這麽大的體麵,也算辟府以來頭一份了,希望他不要辜負了父王對他的期盼才好。”


    靖安郡王忍不住問道:“父王到底用他幹什麽?”


    “說了你也不懂,回去聽你的戲吧,少問!”


    靖安郡王翻了個大白眼,轉過身不理他哥。


    西河郡王淡然瞥了他一眼,敲敲車壁。


    馬蹄聲聲,車輪碾過青石板,轉進了王府後門。


    掌燈時分,趙家的大門被人敲響了。


    門子掃了半天的鞭炮屑,累得腰酸背痛,好容易坐下歇歇就聽有人拍門,沒好氣吼了一聲:“哪位?”


    “在下溫鈞竹,有急事拜訪趙老爺。”


    男人的聲音略帶嘶啞,透著疲憊和焦急。


    門子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這位是誰,忙開門請他進來,暗中打量他幾眼,邊奉茶邊賠笑道:“內院已經落鑰,您且在門房略等等,容小人進去稟告一聲。天熱,我先給您端盆水,洗把臉涼快涼快。”


    溫鈞竹知道此時自己必定是滿麵塵土,忙道了謝,細細洗過臉,整整衣衫,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麽狼狽。


    夜風拂過,吹散牆角堆放的鞭炮屑。


    溫鈞竹眼中閃過一絲惶然,又看到院子裏掛著的紅燈籠和紅綢。


    心頭猛地一沉,他抓住門子問道:“貴府辦喜事了?”


    門子說:“是啊,您敲門時沒注意大門上的喜字嗎?”


    溫鈞竹慢慢地鬆開門子,頓了頓,不死心的又問:“是大公子娶親?”


    “大公子親事還沒定,今兒個是嫁大小姐。哎哎,溫公子您怎麽了,我扶著您,您快坐下歇歇。”


    “竟這樣快……李家的宅院在哪裏?”


    “聽說是在晉王府後巷。”


    溫鈞竹立即起身而去,門子瞠目,這位爺想幹啥?


    夜色漸濃,藏藍色的天空中,懸著一輪玉盤似的冰月,銀輝如水銀瀉地般鋪了下來,映得萬物如夢似幻。


    靄靄瑞光下,十多來桌席麵將小院占得滿滿的,大幾十號人,有的說笑打諢,有的劃拳罰酒,還有的串席位套交情,確是熱鬧非凡。


    李誡提壺挨桌敬酒,魏士俊看他著實喝了不少,忙和唐虎把他拉到一旁,“少喝點,當心醉成爛泥,新娘子不讓你入洞房!”


    李誡身上酒氣很重,聞言滿不在意說:“這點酒灌不醉我,今兒高興,我要喝個痛快。你們也得給我喝好,咱們喝他個一醉方休,誰不喝躺下誰不許走!”


    魏士俊無奈地和唐虎對視一眼,得,這位已經喝醉了,都忘了晚上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幹!


    他們把李誡架到西廂房醒酒。


    待他二人出去,李誡睜開眼睛,眼神清明,根本沒喝醉。他輕輕歎了口氣,那麽多酒下去為何還是不醉?


    他把手墊在腦後,洞房?可能嗎……


    魏士俊在院子裏幫忙招呼著賓客,忽見院門外站著一個人。


    這一看,差點驚得他把手裏的酒杯扔了——溫鈞竹!


    李誡和趙瑀的親事,他多少也知道點緣由,可溫鈞竹來幹什麽,總不是來恭喜的吧?


    他一拽唐虎,“有人砸場子來啦!”


    唐虎一擼袖子,“誰?”


    魏士俊急急道:“李誡媳婦兒的前未婚夫溫鈞竹,我家和他家過從甚密,我不便出頭,你把他打發走,快快!”


    唐虎嘎巴嘎巴捏幾下拳頭,“交給我了。”


    魏士俊在後直跳腳,“他是個文弱書生,你別把他弄傷啦!他也不是壞人,誒,你問清楚了再下手。”


    滿院的紅色刺痛了溫鈞竹的雙目,陣陣的歡笑聲攪得他一陣耳鳴頭眩,連日趕路,已讓他身體疲倦到極限。


    溫鈞竹深深吸了口氣,強撐著邁進院門。


    然腳還沒落地,就被人攔了出來。


    唐虎挑釁般地說:“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溫鈞竹。”


    “沒給你下帖子,請回!”


    溫鈞竹神色情疲憊,眼睛卻很亮,他一字一句說道:“我找李誡,閣下何人?”


    “鄙人唐虎,李誡沒空見你,他正忙著洞房。”


    溫鈞竹的臉刷地變得慘白,身子晃了晃,軟軟地倒向一旁。


    魏士俊從角落裏躥出來,“你怎麽把他弄暈了?”


    “我一根手指頭都沒碰他!”


    “快把人扛走,趕緊找個客棧安置他,別讓李誡知道。”


    送走了最後一班賓客,李誡的小院也漸次安靜。


    婚禮所有的儀式皆已完成,趙瑀盤膝坐在炕上,看著煌煌燃燒的龍鳳喜燭,忽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昨日還為趙家女,今日已是李家婦。


    自此,趙家那些規矩再也管不到自己,老太太再也不能逼迫自己了!趙瑀心裏一陣輕鬆,恰似掙脫了囚籠般的暢快愉悅,擁有的,是對未來生活的憧憬和向往。


    李誡推門而入,頭發濕漉漉的,應是剛洗過。


    “水燒好了,浴桶在西廂房,累了一天,你去洗洗吧。”他坐在炕沿兒上,身上帶著輕微的酒氣和皂角的清香,還有陣陣涼意。


    趙瑀說:“你用冷水洗的?”


    李誡點點頭。


    “喝過酒不要用冷水洗,對身體不好,以後不許了。”


    李誡笑道:“遵命,娘子!”


    趙瑀心撲通撲通亂跳幾下,快步去了西廂房。


    夜深沉,四周煞是寂靜。


    小院隻他二人,嘩啦啦的水聲聽上去格外的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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