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


    趙瑀在屋裏悶坐半天,有心問問李誡他們談了些什麽,然而見他神色不虞,隻好將問話吞了回去,默不作聲跟在他後麵走進晉王府的後門。


    李誡輕車熟路,帶著趙瑀一路抄近路走。


    他顯見是和下人們混熟了的,總有人過來道喜,還有管事嬤嬤熱情邀請趙瑀去家中做客。


    李誡嘻嘻哈哈地替她全擋了回去,趙瑀悄悄問道:“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她們不是誠心實意與你結交,不必理會。”


    晉王在湖畔的楓晚亭,王妃在花廳東側的延年堂,兩處地方隔著半個湖。


    李誡意思先拜見王爺,趙瑀自然是聽他的。


    從花園子假山旁路過的時候,兩人相視一笑,李誡鬼使神差冒出一句,“咱們是有緣也有分!”


    趙瑀一聽就知道他還在別扭溫鈞竹的事,忙細聲細語說:“你別多想,我和溫公子沒什麽的。”


    李誡漫不經心應了聲,打開折扇遮在她頭上。


    天氣晴朗,驕陽照得大地屋舍一片蠟白,趙瑀覺得有些曬,剛擦了擦汗,他就察覺到了。


    趙瑀感激地笑笑,推開扇子,“沒有讓你替我打扇的道理,人來人往的,讓人看見說我拿大,也會笑話你。”


    李誡不太高興,“管別人怎麽看,我照顧你不是應當應分的嗎?”


    “現如今你是官身,在外頭我要敬著你,服侍你,給你做麵子才對。不能讓他們說你後院葡萄架倒了,那你當官的威風可要大打折扣。”


    趙瑀小心地看著他的臉色,慢聲細語地解釋,見他臉色霽和,方稍稍放下心。二人統共認識十來天,各自脾氣秉性還在摸索中,她不想因幾句話產生誤會。


    原以為離了趙家就能過舒心日子,還是自己想簡單了,光如何與李誡相處,她就覺得有些勞心。還有溫鈞竹早上那一出,也須得尋個機會給李誡說明白的好,若是因此二人之間起了隔閡反而不美。


    趙瑀幽幽歎了口氣。


    李誡看看她,也默默在心底歎了口氣。


    從後門到楓晚亭,就算抄近路也是幾乎穿了小半個王府,考慮到趙瑀不慣走路,李誡刻意放慢了腳步,但到了書房門口,她還是嬌喘籲籲,香汗點點,臉頰緋紅得好似二月花。


    門前小侍衛的眼神一個勁兒往她身上飄。


    李誡嗬嗬笑著,攬著小侍衛的肩膀說:“兄弟,新來的吧,侍衛也是王府的門麵,哥哥教教你王府侍衛的規矩。第一條,站姿要直,眼神要正!換值後去太陽地兒下站站去,讓儀衛司的唐大人在旁指導,什麽時候練得跟竹竿子似的,什麽時候再回家。”


    仰頭看看明晃晃的大太陽,小侍衛一臉的悲憤欲絕。


    袁福兒從書房走出來,迭聲道賀,打量趙瑀一眼便把目光移開,領他們去書房隔間,“王爺在議事,等一會兒再進去。”


    李誡低聲吩咐小丫鬟擰兩條濕手巾擦臉。


    袁福兒打趣道:“稀奇,以前你怎麽不注意儀容,果真成親的人就是不一樣。”


    李誡笑道:“您少拿我取笑,我也就入府頭兩年不懂規矩禮儀。蔓兒,你的香脂膏子拿出來給你嫂子用用。”


    小丫鬟從荷包裏摸出個小銀盒遞給趙瑀,“不是什麽好的,嫂子先將就用著。”


    趙瑀連聲道謝,蔓兒抿嘴笑道:“嫂子不用客氣,反正李哥回頭也會給我補上好的。”


    李誡抬手彈了她腦門一下,“膽兒肥了,敢訛我?”


    蔓兒捂著腦門眼淚汪汪,躲在趙瑀身後說:“他欺負人,嫂子快打他。”


    趙瑀忍不住笑了,給蔓兒揉揉腦門,溫聲說:“他與你頑笑的。”


    蔓兒眼睛閃閃,目中全是豔羨,“嫂子果然我們這些下人不一樣,舉手投足和郡主一樣有派頭,人又溫柔,真好。”


    李誡聽了,麵有得色道:“那是,我媳婦兒嘛,自然不一樣!”


    屏風外一陣腳步聲由近及遠,又漸次離去,李誡忙起身喚趙瑀,“裏麵的人散了,眼下是個空檔,咱們趕緊去請安。”


    轉過屏風,過了一道紫檀木雕花隔扇門,就是晉王爺的書房。


    這是一間很大的書房,臨湖的一麵是大琉璃窗,窗子敞開著,窗外是一大片湖,茫茫碧波中涼風帶著水氣穿堂而過,沒有半點暑氣,屋裏沒擺冰盆也令人覺得渾身涼爽。


    西麵靠牆是幾排書架,滿滿都是書,幾乎占據了半個書房,靠牆角是一座大自鳴鍾,哢嚓哢嚓響個不停。


    四周牆壁上掛滿了名人字畫,風一吹簌簌作響,趙瑀看了,不禁有些心疼。


    東麵是一張寬大的書案,案頭擺滿了一摞摞公文案宗,晉王爺手裏握著一卷書正在看,聽見動靜也沒抬頭。


    趙瑀第一次見晉王,有些緊張。


    李誡提起袍角就跪了下去,“主子,小的給您請安。”


    這可是磚地,光禿禿的什麽也沒鋪,趙瑀甚至聽到了他膝蓋觸地的鈍響。


    一麵心疼著他,趙瑀一麵跪了下去。


    雖然她動作很輕很慢,跪在地上的時候,還是覺得膝蓋生疼生疼的。


    李誡低著頭,沒有看她。


    趙瑀忽然就覺得有些委屈。


    “哦,李誡來了,起來吧。”晉王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聽上去帶著點兒愉悅,“這是你媳婦兒,嗯,不錯,好好過日子。袁福兒,把鬆花石暖硯和油煙墨拿來。”


    李誡苦著臉道:“主子,別不是賞給小的吧?您知道我肚子裏沒墨水兒,給我就是浪費,還是留著賞給別人吧。”


    晉王笑罵道:“既已出仕,就不要總‘小的小的’自稱,‘下官’二字不會講嗎?我知道你肚子沒墨水才賞給你,有空好好讀書,不能做個睜眼瞎的縣太爺。你媳婦兒是讀書人家出身,正好,趙氏,本王命你盯著他讀書,每天十篇大字,不完成不準他上炕!”


    趙瑀不知道王爺是說真的,還是開玩笑,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紅著臉支支吾吾的,倒看得晉王一陣大笑。


    “好了,不難為你們小夫妻,不然以後打架還得怨我挑事兒。”晉王爺笑道,“李誡留下,趙氏去給王妃請安吧,袁福兒派個機靈點兒的人跟著。”


    趙瑀屈膝行禮退下,袁福兒指派蔓兒領她去,剛出門沒走兩步,袁福兒又追上來,手裏拿著一把涼傘,“李誡怕你曬著,不好意思在王爺麵前說,偷著給我使眼色,不錯,那小子如今也算有個念想了。”


    他不無感慨道:“有個念想好啊,省得他總不拿生死當回事,不要命地往前衝。我托大喊你一聲弟妹,我是看著他長大的,這小子能混到今天這步不容易,你多疼著勸著點。”


    趙瑀忙說:“多謝您提點,我記下了。”


    她如此客氣,倒讓袁福兒不知再說什麽好,將傘遞給蔓兒,“機靈點兒,有什麽事兒趕緊回來報信。”


    看著趙瑀離去的背影,袁福兒搖搖頭,他是從宮裏出來的,又跟著晉王風風雨雨幾十年,閱世很深,看人的目光更是老辣。今天一見李誡夫妻,他就覺得二人間的舉動太拘謹了,非常別扭。


    袁福兒暗自歎道,官家小姐也不是那麽好娶的,李誡,往後有你費神的了。


    晉王也瞧出李誡有心事,問道:“現在你媳婦兒不在,有什麽為難的直接說,是不是她擺小姐架子給你難堪了?”


    “沒沒沒,”李誡擺手又搖頭,“主子,她挺好的,對我也特別好,是我自己的問題。主子,您說做人要做君子,可君子是什麽,我想不明白。”


    “讓你多讀論語,你一拿起來就犯困,現在知道撓頭了。何為君子,說起來就太多了,你隻記住一條,仁義!君子須以行仁、行義為重,追求仁義,方可不失本心。”


    李誡默默想了會兒,又問:“對別人許是仁義,對自己卻不仁義,該怎麽做呢?”


    晉王失笑:“說了半天還是利益,如果人人都將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那我朝就完了。”他以為李誡是為了差事犯難,遂緩聲開解,“你目光要放遠些,不要計較一時的得失。你身上痞氣太重,做事往往出人意料,也好也不好,所以我讓你常讀書,修身養性做人中君子。”


    李誡苦笑道:“做君子真的好難,簡直就是利人不利己。”


    晉王不知想到了什麽,望著窗外湖麵出神道:“是啊,成大事者哪個是利己而行的呢?”


    李誡也默然不語,成人之美的君子,自己要不要做呢?


    蔓兒領著趙瑀,一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說的大多是李誡在府裏的趣事,言語間對李誡頗為推崇,趙瑀不禁問道:“他在你們當中這麽有威望嗎?”


    “當然啦,李哥為人仗義,在王爺麵前又很有體麵,我們如果當差出了差錯,都去找他幫忙求情遮掩。”蔓兒嘻嘻笑著說,“嫂子當真好福氣呢,李哥在府裏可是姐姐們眼中的香餑餑,聽說他成親,好幾位姐姐都背地裏抹眼淚哭鼻子。”


    趙瑀腳步一頓,試探地問道:“他早到了成親的年紀,先前府裏定有人給他張羅吧。”


    蔓兒捂著嘴偷笑,“有是有,可李哥誰也沒看上,嫂子別多心,李哥從沒和別的女子糾纏不清過。我和李哥一同進府,又都在書房當差,如果他有人我肯定知道。”


    “你們淵源還挺深的。”


    “嗯,我和他都是王爺從人販子手裏救出來。”蔓兒的眼神變得有些憂傷,“王爺是我的救命恩人,李哥也是,人販子要把我賣到花樓去,是李哥拚了命放跑我的。”


    她的眼淚落下來,“李哥被人販子吊在樹上打,血流了一地,我折回去給他們磕頭,李哥氣得直罵我蠢……我是蠢,他好容易救我出來,我卻讓他的辛苦白費了,可我怎能看他活活打死,現在他身上還能看到當年的傷痕……”


    蔓兒抽抽鼻子,仰臉笑道:“好在王爺路過,救了我們。”


    趙瑀心裏十分的、十分的不是滋味,想安慰蔓兒幾句,可根本沒心情,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聽見這番話,就是特別的不舒服。


    更令她不舒服的人出現了。


    建平公主從延年堂門口出來,看見她,哂笑道:“還算懂規矩,知道新婚第一日來給主子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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