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


    兗州同知衙門就在府衙的西側,僅一牆之隔,坐北朝南,除了比府衙略小之外,頭門、大門、二門、科房、大堂、簽押房一樣不少。


    雖離得這樣近,李誡也沒想到知府大人會親自來迎接他,忙過來給上峰見禮。


    趙瑀並不認識潘清,隔著車窗打量了一眼,隻見他五十上下,頭戴四梁冠,身著緋袍,繡雲雁補服,便知這位是李誡的頂頭上司了。


    蔓兒喜滋滋說道:“太太,想當初去濠州赴任時衙門口就一個衙役,還不認得老爺,瞧瞧老爺現在這排麵兒,知府大人都來了!”


    趙瑀笑著說:“也不見得是特意等老爺,許是正好路過打個招呼。不過老爺主要管河務,修河堤,這都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一旦幹好了,不僅皇上滿意,就是普通老百姓也會感謝他的。”


    她沒把差事想複雜,修河堤不會像清丈土地那樣觸及利益之爭,李誡又不貪銀子,所以她天然認為李誡在兗州肯定比濠州順當。


    不到一刻鍾,潘知府便告辭了。


    李誡走過來,“瑀兒,你先去署衙後宅歇息,我要去府衙議事,晚上不用等我。”


    趙瑀奇道:“你的告身還沒拿到衙門,和上任的同知也沒辦理交篆,署衙的各項公務、物件、賬目都沒有理清楚,還什麽都不明白呢,怎麽急急忙忙就叫你議事?”


    “曹州段的黃河河堤出了問題,潘大人也剛收到消息,他說我是主管河務的官員,叫我過去一塊聽聽。至於交篆,上一任的孫同知不在,可以過後再辦。”李誡忽笑了一下,“知府大人竟親自來通知我,生怕我找借口不去似的,我倒好奇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那你趕緊去吧。”想想又不放心,趙瑀叮囑道,“你現在對兗州的情況一無所知,別管他們說什麽,還是先做觀望態度的好。”


    “好,我心裏有數。”李誡略一點頭,轉身去了隔壁的府衙。


    同知署衙的後宅較濠州縣衙大了許多,三進的大院子,南北兩個花廳,除外院三間書房,正院裏還有兩間小書房,東西兩處小跨院,西南夾道角門出去是個花園子,林林總總,總計有房六十五間。


    上一任的同知家眷早已搬離,宅子裏空蕩蕩的,因時常有雇工打掃,卻也整潔幹淨。


    蔓兒先是盯著雇工把行禮卸下,接著重新清掃了正房,再去幫忙安置劉銘曹無離二人,滿院子來回奔波,幾乎是忙得腳不沾地。


    趙瑀也在忙著,換常用的被褥,收拾她和李誡的衣物,歸置小書房,直到日頭偏西,才有空坐下喘口氣。


    相比之下,木梨姐妹就有些木訥,挎著自己的小包袱呆呆地杵在正房院子裏,瞧著頗有些無所適從的樣子。


    趙瑀看了,便和她們說:“你們先住到後罩房,咱們人少,你們想住哪間就住哪間。今兒大家都累了,我讓蔓兒叫了桌席麵,用過飯你們就早些歇息,有什麽事情明天再說。”


    木梨勉強擠出個笑容,“太太,我不大懂宅門裏頭的規矩,您的東西我也不敢隨便亂動,您別見怪……我會跟著蔓兒姐姐好好學的。”


    趙瑀淡淡一笑,“無事,你先下去吧。”


    木梨見她不欲多談,隻好帶著妹妹訕訕離去。


    趙瑀的確是累了,對蔓兒苦笑道:“明天趕緊找人牙子來,咱們且算算內宅還缺多少人手。老爺自有衙役使喚,這塊可以省去幾人,且他任期隻三年,能雇人的活計咱們盡量別買人。”


    蔓兒數著指頭念叨:“太太是五品的誥命,出來進去都不能丟了排場,您身邊至少要再添四個丫鬟,管采買的人,還有管事嬤嬤……算了,這個不能從外麵買。幹雜活的粗使婆子可以雇傭,但是車夫轎夫必須是自己的人,還有二門上的守夜婆子也是……哦,傳話跑腿的小廝長隨也要有。”


    趙瑀笑道:“越算人手缺得越多,以往不覺得,現今住的宅子大了,一處兩處都需要人,倒覺得不便利。”


    蔓兒眼神閃閃,低聲問道:“後罩房那姐倆,太太真要讓她們進院伺候?妹妹年紀小,看不出個一二三來,那個姐姐怕是不好管教。”


    “不然怎樣?”趙瑀籲出胸中悶氣,“老爺見不得窮人受難,不會半路扔下她們,肯定會帶到兗州。若不答應木梨留下,憑她那股子倔勁兒,說不定會跪在衙門口,沒的讓人看了說閑話。”


    “而且曹先生也開口替她們說話了。”趙瑀壓低聲音說,“據說曹先生治河很有一手,咱家老爺對河務是一竅不通,今後還要仰仗他,怎麽說這個麵子都要給曹先生。”


    蔓兒聽完搖頭道:“您考慮得固然沒錯,但奴婢總覺得木梨有自己的小算盤。奴婢在皇上潛邸裏見多了一心想攀高枝兒的丫鬟,木梨寧肯賣身為奴也要進府,她是吃準了您和老爺心腸軟,您可得多掂掇掂掇。”


    “我先前心裏也不大痛快,不過現在想開了,隻要老爺沒那個心思,憑她誰進府都是無用的。”趙瑀笑道,“好了,今晚不用你守夜,用過飯快回去睡覺,明兒個還有得忙呢!”


    夜色漸濃,一絲風也沒有,悶熱得人難受。


    燭台上紅色的燭淚堆得老高,趙瑀身子半歪在美人榻上,手裏搖著把湘妃竹扇,直搖到手腕酸軟才朦朧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抱起了自己,她睜開惺忪的雙眼一看是李誡,便含糊說道,“你回來了,河堤出什麽事了?”


    李誡把她抱到床上躺下,撿起地上的扇子給她扇風,“沒什麽事,睡吧。”


    趙瑀低低嗯了一聲,在他懷中尋個舒服的位置,不多時便沉沉睡去。


    李誡側身躺在她旁邊,直到趙瑀徹底睡熟了才起身出來。


    他踱到院子裏,下意識看了看天,湛藍無雲的夜空中,繁星燦爛。


    李誡深深吸了口氣,又慢慢地吐了出來。


    兗州,也不是什麽風平浪靜的地方。


    下午去了府衙他才知道,曹州的堤壩竟塌了一處!


    好在河工發現得及時,當地官府組織人力堵上了缺口,沒有造成大的災害。


    但好好的堤壩為什麽坍塌?


    李誡沒問,潘知府卻問了。


    無人能答,因為整個兗州府的河務都是上一任的孫同知在管。


    而此時孫同知恰好在曹州監督修堤。


    夏天多雨,正是洪災高發的季節,每年這個時候都要修築加固堤壩,是以他早早就去了曹州。至於和李誡交篆的事情,人家根本沒放在心上。


    潘知府便讓李誡明天去曹州看看,即可查查河堤坍塌的原因,又能跟著孫同知熟悉熟悉河務。


    李誡知道,這一去怕是要十天半月才能回來。


    不由又歎了口氣,他不放心把趙瑀一個人扔在兗州府這個陌生的地方。


    想到趙瑀在濠州寺廟的經曆,他著實後怕。


    李誡慢慢向外院走著,曹無離是務必要跟他一起走的,不如把劉銘留下,最好讓他尋幾個會功夫的女子貼身伺候趙瑀。


    這兩件事情都急需和幕僚商議,就算他們睡了,也得把人拽起來。


    “恩公!”有人喊了一聲。


    李誡沒留意院子裏還有旁人,突然聽見有人喊他,倒是驚了下。


    木梨從黑暗中閃出來,款款走近蹲了兩個萬福,淺笑道:“這麽晚了,恩公還要出門嗎?”


    李誡微一點頭,反問道:“你在這裏幹什麽?”


    木梨半垂著頭,揉著手帕子,有點兒扭捏地說:“蔓兒姐姐去東廂房歇下了,您又沒回來……我擔心太太晚上沒人伺候,就想著去外間守夜。我雖然沒伺候過人,但端茶遞水還是能做的,不想剛過來就碰上您了。”


    李誡目中露出一絲詫異,隨即笑道:“你有心了。不過太太身邊隻用得慣蔓兒,暫不用你伺候,回去歇著吧。”


    “是。”木梨應了,隨即問道:“恩公和太太喜歡吃什麽?我提前預備下來,明早給您做。”


    “內宅的事都去問太太。”李誡說罷,抬腿走了。


    木梨愣了片刻,沉默著回到後罩房。


    夜幕之中,這一幕沒有其他人注意到。


    第二日趙瑀便知道李誡要去曹州,不由歎道:“你來得可真是時候,早不塌晚不塌,偏偏一你來堤壩就塌了。”


    即便不舍,也不能誤了他的差事,隻好千叮嚀萬囑咐,叫他帶足衙役兵丁,萬不可涉險。


    李誡笑著一一應了,“去了曹州我就是最大的官兒,你隻管放心就是。我把劉銘留下,有難事你和他商量著來。”


    他這一走,原本空蕩蕩的院子就更顯得寂寥。


    趙瑀做什麽都覺得索然無味,懶懶地躺在塌上一動也不想動。


    午後,木梨拉著妹妹過來,決心自賣為婢。


    恰巧蔓兒領著牙婆進門請安,牙婆辦身契辦老了的,趙瑀便一同叫她承辦。


    能給同知太太幫忙,牙婆笑得見牙不見眼,殷勤笑道:“太太且放心,保準今天就把賣身契辦妥,隻是這兩人的賣身銀子寫多少?”


    趙瑀笑笑,“我頭一次買人,也不懂多少錢合適,你根據行情看著寫吧。”


    牙婆想了想說:“這位稍大點的姑娘有門手藝,按行規要貴一些,太太,死契三十兩,活契五兩,你看如何?”


    趙瑀看向木梨,“你可願意?”


    木梨點了一下頭。


    “那就這樣吧,你們下去把賣身契立了。”


    木梨還尚可,小花眼圈卻紅了,有一聲沒一聲地輕輕抽泣。


    蔓兒立時豎起了眼睛,“這算什麽?分明是你們死纏爛打非要入府為奴,現在搞得好像是別人逼迫你們,好沒意思!”


    木梨慌忙一拽小花,賠笑道:“蔓兒姐姐別惱,她小孩子不懂事,您別和她一般見識。”


    說完,拉著妹妹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蔓兒不滿道:“一點規矩也不懂,少不得還要從頭教!”


    “反正也不讓她進屋伺候,就做廚房的活計,懂不懂的也就那麽回事。”趙瑀懶懶地打了哈欠,“等府裏進了小丫鬟,才有得你教……身上乏,我先睡會兒。”


    但這個回籠覺還沒睡著,隔壁府衙的潘太太就派人送來了帖子,邀她明日過府做客。


    來人說,“但凡每月初十,兗州府有誥命的太太輪流舉辦宴席,本來這次應是李太太操辦,但我家太太說李太太初來乍到,不了解當地的情況,所以她和您換一下,八月初十您再操辦。”


    趙瑀有些啼笑皆非,今天是七月初九,明天就是初十。


    她要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一腳踏入兗州府貴婦人的圈子?


    看來不止是李誡,自己來得也真是時候!


    趙瑀含笑道:“多虧你家太太想的周道,不然等賓客盈門,我還糊塗著呢!你回去轉告潘太太,明日我肯定早早過去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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