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4


    打頭的是濟南知府楊江,四十多歲,圓胖臉彎月眉,嘴唇很厚,據說嘴唇厚的人忠厚老實,但李誡瞧著他那雙精光閃爍的三角眼,怎麽也不能把他和“老實”二字聯係在一起。


    楊……李誡心中一動,問道:“兗州的楊通判和你是親戚?”


    大概是沒料到李誡會如此直接,楊知府臉色微滯,楊通判和李誡不對付,他是知道的,因此停了幾息才答道:“是同族兄弟……大人,他那人脾氣又臭又倔,就是個二五眼,如果衝撞了您,您可別和他一般見識。”


    李誡笑道:“你也忒瞧不起你兄弟了,二五眼能做穩穩當當地做通判?你也忒瞧不起我了,他是講話難聽,我卻不是小心眼兒的人。你可倒好,我一腳還沒踏進濟南城,你就給我扣上心胸狹窄的帽子,叫下頭的人怎麽看我?”


    他講話不留情麵,絲毫沒有官場上說話留三分的做派,楊知府又是一驚,不過到底城府很深,沉得住氣,馬上無奈一笑,“大人,是下官一時失言,莫怪莫怪。”


    知府也是一方大員,他伏低做小地作揖賠罪,這幅景象映在迎接的大小官員眼中,就有點新官到任三把火的味道了。


    李誡看著鴉雀無聲的一群人,上前幾步提高嗓門喊道:“諸位同僚,今兒個是我到任第一天,承蒙各位看得起,特意來城門口候著,我李誡十分的感動,也領了大夥兒的情!大家都挺忙,我就說幾句,說完了,你們各自回去當差。”


    “第一,咱們都是領皇上的俸祿,頂頂要緊的就是辦好皇上的差事。別存什麽拍馬屁的心思,隻要你差事辦得好,自有你的前程在,如果推三阻四敷衍了事,那對不起,我李誡隻好請您老挪挪地方。”


    “第二,我李誡最恨貪官汙吏,誰的手不老實,敢壓榨老百姓的血汗錢,敢伸手從國庫偷銀子,嘿嘿,別怪我李誡翻臉不認人。”


    “第三,我李誡不敢欺君,和皇上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玩彎彎繞。你們呢——”李誡食指一翹,虛空點了幾下“如果敢哄騙我、欺瞞我,哼,老子不管你是神仙還是小鬼兒,非逼得你跳黃河不行。”


    李誡不按套路出牌,上來就立下三條規矩。底下的官兒何曾見過這樣直白的上峰,個個麵麵相覷,誰也沒有答話。


    李誡揮揮手,大大咧咧說:“得,該說的我已經話說完了,散了吧,該幹嘛幹嘛去——楊大人,你別走,我有話和你說。”


    本來打算走的楊知府隻好又轉身回來,垂著雙手聽他有何吩咐。


    李誡嘻嘻一笑,拍著他的肩膀道:“老楊別介意,我不是衝你,你看,我剛上任,連咱們有多少家底都不知道。嗯……你這樣,回去盤下庫,給你半個月的時間,把濟南府的藩庫賬目給我弄利索了。”


    楊知府怔了一下,似乎有些為難,說道:“大人,半個月時間太緊了,能不能再寬限幾天?”


    “我本想給你十天的,已經給你打出富餘量了。”李誡整了整袖口,漫不經心道,“如果賬物一致,三天都用不了。這算提前和你打招呼,讓你把帳弄清楚了給我。不止濟南,整個山東我都要查一遍,其他幾個府,我可沒耐心再等他們理清。”


    楊知府眉棱骨微微一跳,一時摸不透這位新貴的意思。轉念又一想,不管他是有意為難自己,還是真想轟轟烈烈大幹一場,他是頂頭上司,自己接著就是!


    隨即他拱手道:“下官領命,定會如期完成差事。”


    “好好,我就知道楊兄辦差不含糊。”李誡立時喜笑顏開,就像一個胸無城府的毛頭小子,眨著眼睛道,“楊兄,我沒念過什麽書,做事顧頭不顧腚,難免有不周到的地方,你當官當了十幾年,資曆閱曆都比我深,往後可要多幫襯幫襯我。”


    他先是措辭嚴厲不假顏色,後又拍著肩膀稱兄道弟,把楊知府弄得是一會兒冷,一會兒熱,腦袋發懵,心裏發緊,完全被李誡搞糊塗了。


    官員們逐漸散去,李誡複又登上馬車,笑道:“瑀兒,看你相公一來就把他們收拾的服服帖帖的,想給我下套兒,也得看有沒有這個能耐。”


    趙瑀說:“你剛到就給他們下馬威,會不會不太好?如果引起他們反感怎麽辦?”


    李誡冷笑道:“反感?隨他們便!你也知道,我資曆淺,又不是科舉出身,雖說有皇上的寵信在,到底沒啥底氣,就怕鎮不住這幫人,所以必須要立威。他們都精明著呢,心機又深,一旦讓他們瞧出來我露怯,往後我這官就沒法當了。”


    “可我瞧著,你對楊知府還挺和氣的樣子。”


    “孔先生說做什麽事都要一張一弛,楊江是四品大員,我要用他辦點事,光讓他怕我可不行,還得適當親近親近。”


    “你用他幹什麽?”


    李誡神秘一笑,“摸魚!”


    趙瑀不明白。


    李誡解釋道:“鄉下人摸魚,先要把水攪混了,魚在渾水裏看不清去向,昏頭漲腦的,這時候抓魚就容易得很。”


    趙瑀很想問問他要抓哪條魚,卻知道有些事她不能問,問了反而讓李誡為難,便笑道:“你總說魚啊魚的,我都想吃魚了,聽說濟南的糖醋鯉魚是一絕,我可要嚐嚐。”


    李誡調侃道:“好說,巡撫太太要吃,滿濟南的廚子們還不上趕著巴結?你就坐在府裏等著,晚上這道菜準擺到你麵前。”


    進了城門,馬車走了快一個時辰才到巡撫衙門。


    巡撫署衙坐北朝南,占地將近百畝,足有七進院落,西角一處竹苑,南麵引了泉水,繞後宅而過,在南花園聚成一大片海子,其內亭台樓閣錯落有致,假山怪石布局巧妙,更有一片十幾畝的梅林,景色極為別致。


    前衙後宅,器物用品一應俱全,還有若幹粗使仆婦,都在二門垂手肅立,恭恭敬敬候著主人的到來。


    趙瑀下車換乘轎子,直接到了正院上房。


    後宅諸般瑣碎的事自有周氏操持,她隻管往炕上一躺,舒舒服服歇著即可。


    李誡安頓好娘和媳婦,他沒有休息,甚至連口茶也沒喝,換了一身褐色棉袍,黑色棉鞋,戴著六合一統瓜皮帽,腰間還掖著一杆旱煙杆子,還貼了胡子,塌肩駝背,乍一看就是進城的鄉下人。


    趙瑀看了,抿著嘴笑了半天。


    李誡捋著唇邊的兩撇小胡子,嘻嘻笑著:“光聽底下人說不行,百姓過得好不好要自己看,自己聽,我去街上轉轉,晚上就不回來吃飯了,你和娘別等我。”


    掌燈時分,婆媳倆用過飯,周氏咂著嘴,頗有些回味無窮,“濟南的糖醋鯉魚是好吃,一點兒土腥味沒有,明兒再叫匯泉樓送!誒,那夥計說他家的烹蝦段也特別好,明兒咱們也嚐嚐,我掏銀子請客!”


    趙瑀笑道:“怎麽能讓您花錢,該我們孝敬您。”


    周氏滿不在乎地一揮手,“嗨,你們的銀子給我孫子留著吧,我有錢。”


    趙瑀眼神微閃,揮退伺候的下人,湊到周氏跟前問道:“娘,您總說金礦金礦的,您還記得礦山在哪裏嗎?”


    提起這事,周氏頓時來了精神,一拍大腿道:“我正想找機會和你們念叨念叨這事,大概齊的位置我還記得,好像就在這附近。現在我兒在山東可是最大的官,找個礦山,應不是什麽難事吧……”


    趙瑀笑道:“等他回來,咱和他說說,看他是個什麽意思。”


    “必須得行,哪個當官的隻靠俸祿過活?誰都得有個產業不是,你看他,也不買房子置地,也不開店鋪做買賣,隻一門心思辦差,有權不用,真夠傻的!我都打聽了,開礦二八抽課,民間也不是不能開采。把這處礦山找到,讓他把開礦權拿過來,也算一處進項。”


    周氏滿懷憧憬,趙瑀卻知沒那麽簡單,就算找到了礦山,依李誡的脾氣,他也不會以權謀私。


    果不其然,月上樹梢時,李誡回來了,他一聽周氏的打算,馬上搖頭,“娘,礦山是要找,我拿著魚鱗冊先核對一遍就去找,但是你不能存這主意。你兒子立身不正,還如何管教下頭的官?”


    周氏氣哼哼地翻了個白眼,“當官為的什麽?不為錢不為權那是傻子,以前你官小,我就不說什麽,現在封疆大吏,皇上又這麽寵信你,怕什麽啊。哼,過得還不如鄉下的土財主!”


    李誡皺起眉頭,語氣也變得有點生硬,“娘,朝中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兒子呢,您老人家省點事。不缺吃不缺穿,又有你錢花,丫鬟婆子一大堆伺候著,您還有什麽不滿足?”


    周氏說不過兒子,頓時氣惱不已,一拂袖走了。


    趙瑀安撫他說:“別看娘表麵不服氣的樣子,大事還是拎得清的,就是有點掛不住臉。”


    “你把她給我看好了,千萬別讓她生出是非。”


    “放心,”趙瑀撫著肚子,“過了臘八就是年,娘且得忙活過年的事,等過了正月十五,我差不多就到日子了,到時候又有得她忙。等孩子出來,我敢和你打賭,娘肯定抱著孩子不撒手,外頭什麽事她都不管了!”


    李誡歎了一聲,“希望如此吧。我今天上街轉了一圈兒,濟南府的確礦產不少,但大多是煤礦鐵礦,還有石類石材,唯獨沒聽說有金礦……我明天去查魚鱗冊,如果也沒有,唉,又是一樁案子!”


    翌日,李誡拿來全省的魚鱗冊,和一幹書吏賬房反反複複核對了三天,沒有發現金礦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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