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最後一天的前一個晚上。


    古典的黑色電話發出「鈴、鈴、鈴、鈴」的響聲,當時我正在二樓自己的房間裏看「七龍珠z」,始終不理會電話聲。


    電視上,孫悟空與魔人普烏從剛才就在施放氣功波。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從剛才到現在,悟空(也就是野澤雅子小姐)就隻有這句台詞。


    看樣子重聽的爺爺去接電話了。


    「秋佑,你的電話,是一個叫吉川的女生打來的。」


    我立即以卡爾·路易士【譯注:carl lewis,美國的田徑選手,曾在短跑比賽中打破世界紀錄。】看了都會臉綠的超猛衝刺跑下樓梯,從爺爺手中一把搶下黑色電話的話筒。


    「喂!」


    因為緊張的關係,我平常就很高亢的聲音變得更尖了。


    「秋佑?」


    話筒的另一端的的確確是由希的聲音。


    「對不起喔,突然打電話給你。」


    由希接著補上一句「電話號碼是從三年級的聯絡簿查到的」。


    「你明天有空嗎?」


    「有、有空有空有空有空有空有空有空有空……」


    我一副就快麻痹【譯注:「麻痹」的日語讀音倒過來就是「有空」。】的樣子,連連說著「有空」。


    由於「gajyuma-ru」明天的預約滿了,成俊要去店裏幫忙,所以樂團的


    練習暫停一天。可悲的是除了樂團的聚會以外,我沒有任何稱得上預定計劃的行程。


    「要不要一起去京都?如果願意陪我去,我就請你吃午飯。」


    「我、我要去要去要去要去要去要去要去要去……」


    我又一副快要去了的氣勢,連連說著「要去」。


    由希好像在電話的另一頭輕輕笑了一下。


    「謝謝你。那就明天早上八點,在車站前的銅像那裏集合喔。」


    說完,由希就把電話掛了。


    由希……約我。


    去京都玩。


    原因是什麽?我完全沒有頭緒。


    總而言之,五分鍾後。


    我在爺爺的房間裏,像隻青蛙一樣跪伏在地。


    「阿公,我明天,必須挑戰一生一次的大考驗。可、可是!我沒、沒有錢。求求您!請給我這可憐的孫子零用錢。請您大發慈悲,幫幫要在暑假最後一天出征的孫子!」


    我沒在打工,目前錢包裏隻有兩張夏目漱石【譯注:當時的一千圓紙鈔。】和少許零錢。搭電車往返長濱與京都要三千圓左右,照這樣看來,我甚至到不了目的地。


    爺爺默不作聲地從黑色口金包裏掏出萬圓紙鈔。


    一、二、三……四張!


    「這些錢應該夠用了吧。你是要去雄琴【譯注:琵琶湖西岸的溫泉街,在當時有許多提供性服務的店家進駐,之後該地旅館為洗刷風化街印象而相繼改建,2011年設立了溫泉觀光公園。】嗎?還是岐阜的車站後麵?秋佑,要慎重。


    進去店裏前,一定要充分考慮清楚啊。」


    爺爺大概是看我一臉認真,誤以為孫子想去嚐試初體驗,不過我心裏的確是存在著類似的緊張感啦。


    第二天早上很快就來臨了。


    我穿著黑色牛仔褲——我唯一的時髦服裝——和水藍色t恤,上麵印有小小的棒球圖案。腳下則是愛迪達的superstar。我盡力把自己打扮得帥氣,往長濱車站出發。


    我騎腳踏車赴約。


    全速奔馳。


    幾乎快把大腿肌肉扯斷般賣力地踩。


    這天,我打破了從我家到長濱車站這段路程的世界紀錄。


    以這股猛勁來看,應該也贏得了現役的超強自行車選手、尚未登上假發廣告前的中野浩一吧。


    之後,我就站在以豐臣秀吉和石田三成的相識為主題的青銅像前,等待由希出現。


    遠遠的,可以聽到收音機體操的音樂。


    我望著那群做完收音機體操準備回家的小學生。


    時間不可思議地緩緩流逝。


    我數了一下早上搭電車去草津市或大津市工作的上班族人數。


    遠遠望著配戴鴿子商標徽章的員工,去平平堂長濱站前店上班的情景。


    觀察車站前賣章魚燒的攤販大哥準備材料的所有流程。


    這段期間我始終直立不動,臉上還帶著詭異的笑容。


    看在旁人眼裏,鐵定就像另一個世界的居民吧。事實上,我的心早就飛到某個精神世界去了。該怎麽說呢,就是「tomorrow never knows」——不是小孩先生那首,是披頭四的歌。配上c和弦,或是c7和弦。


    「讓你久等了。」


    由希一身短洋裝搭配七分袖襯衫的打扮,腳下穿著verse的高筒鞋。


    「你今天沒穿貓熊的衣服。」


    聽到我這麽說,由希笑著解釋:這也是cue的衣服啦。


    裙子底下還穿著窄版牛仔褲,我覺得那副打扮實在很怪。


    從長濱車站搭新快速電車到京都車站,花了一個小時多一點。


    我完全不記得在去程的電車上,自己跟由希聊過什麽話題。


    搭電車前,我買了愛喝的罐裝咖啡。不曉得是不是我按錯了自動販賣機的按鈕,掉出來的罐裝咖啡居然是冰的。冰冰涼涼的罐裝咖啡,不合我口味到了絕望的程度。


    我們在京都站換搭市營地下鐵,然後在四條站下車。,


    我不習慣換搭電車,死命地跟在由希的後麵。會有這種反應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平常連jr線都很少搭乘。


    「啊哈哈哈哈。秋佑,你真是個土包子。」


    看到我一副張皇失措的模樣,由希哈哈大笑。


    我倆漫步在四條通上。


    由希帶我去路旁的淳久堂,其規模之大看得我整個人目瞪口呆。整棟大樓居然都是書店,真是讓人不敢置信。


    「長濱平平堂的書店跟淳久堂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哪。」


    聽到我喃喃自語,由希又笑了。


    我們在八阪神社附近的日式點心店買了落雁糕【譯注:一種日式糕點,用米粉、麥芽糖或砂糖等材料拌勻,包入紅豆或栗子等餡料,再以模型壓製並幹燥。】,坐在鴨川的堤防上吃。


    跟我以前在電視節目裏看到的一樣,堤防上等間隔坐著一對對的情侶,這幅光景沒來由地令我佩服起來。


    京都的落雁糕跟我知道的不一樣。


    我印象中的落雁糕口感更加幹巴巴的,而且我一直以為,落雁糕這種玩意兒就是有著菊花造型、顏色鮮豔的糕點。


    今天吃的落雁糕入口即化,唯有高雅的甜味殘留在舌尖上,外型也有好幾種,像是蝴蝶或是魚等等。


    原來落雁糕是一種高級的砂糖糕點,我莫名地為這件事感動起來。


    「京都的日式點心真的很好吃吧?不過拉麵就很難吃了。」


    聽說京都拉麵非常油,很不好吃。


    「嗯……這就是個人喜好不同吧。」


    由希把直挺的鼻梁朝向天空。


    吹拂過鴨川的風與姐川的風沒什麽不同。


    可是,我比較喜歡掠過姐川的風。


    不知怎麽的,我突然有這種想法。


    (我大概這輩子都離不開故鄉吧?)


    冷不防地,一股模糊的預感掠過心頭。


    我們兩個看起來像不像一對剛開始交往的高中情侶呢?


    望著渡過三條大橋的人群,我的心雀躍不已。


    「我有個


    想去的地方。」


    這裏是四條寺町上由希常去的一家自助式咖啡廳,我們相對而坐。


    這家咖啡廳叫作「asada」,能夠俯瞰寺町通的景色。一樓是伴手禮店,咖啡廳則位在二樓,這樣的空間規劃不免讓人聯想起「gajyuma-ru」。


    我點了今天早上沒喝成的熱咖啡,由希則喝綜合果汁。


    「去哪裏?」


    「就是這裏,位置我大概曉得。」


    由希遞出一張賀年卡給我看,從生肖的圖畫可知這是兩年前的卡片。


    「中京區,南壺井町……?」


    「我們就從這裏搭前往金閣寺的公車。」


    由希用吸管啜飲綜合果汁。


    「吉川同學。」


    回過頭,隻見約莫五名單手拿著托盤的女高中生看著我們。


    「好久不見。」


    其中一位留著長發、儼然一副千金小姐模樣的女生,朝我們走了過來。


    「真的好久沒你的消息了。你現在在做什麽?大家都很擔心你呢。畢竟我們這屆沒能直升高中部的,就隻有吉川同學你一個人嘛。」


    長發女生一開口就這麽說。她的聲音聽起來實在令人不快,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由希噤口不語。她們應該是國中時代的同學吧。


    「我讀故鄉的高中。」


    她簡短回了一句。


    「我記得你念的是公立學校吧,那邊的氣氛怎麽樣?」


    「沒什麽不同。」


    「我們大家都很擔心你喔,你偶爾可以來學校露個臉嘛。」


    插不上嘴的我,隻好望著掛在收銀台後麵的價目表。


    「他是你男朋友嗎?」


    長發女生看著我問道。不愧是京都的女高中生,看起來真是清新脫俗,屬於典雅的類型。


    「啊……呃,不……」


    由希打斷我的話,以清亮的嗓音回答:


    「沒錯。」


    我把話吞了回去。


    我曉得,此刻的自己眼睛瞪得老大。


    說完,由希就露骨地瞪著長發女生。


    你有意見嗎?


    由希的眼神這般回嗆對方。


    對喔。


    這陣子都忘得一幹二淨了,由希其實是個超群絕倫的美少女太妹。


    長發女生思考了一下措詞,然後說道:


    「真是個很有滋賀作的氣質、看起來很純樸的男朋友呢。祝你們幸福。」


    滋賀作——這是京都府民用來揶揄滋賀縣民的名詞(大概是「鄉巴佬」之類的意思)。


    下個瞬間。


    由希她,


    拿起我眼前那杯喝剩的咖啡,


    往長發女生身上,


    狠狠地,


    潑了過去。


    店裏一陣騷動。


    「秋佑,走吧。」


    由希拉著我的手說。


    你幹什麽啊,紅毛!


    遠遠的,可以聽見長發女生的吼聲。


    我們就這麽互握著彼此的手,奔跑在寺町通上。跑了一會兒後,我抖著肩膀大口喘氣。


    「秋佑,你體力真差耶。」


    路麵散發出潮濕的夏天氣味。人群在街道上來來去去。我的感官,真實地感受到這些事物。


    之後,我們轉進左邊的道路,來到一條略顯寬敞的小巷。


    「這裏是cue的店。」


    眼前可見一塊印有嗯哼貓熊圖案的招牌,我和由希不約而同走進店裏。


    這家店充滿了「時髦女高中生專用服飾店」的氣氛。


    店裏播放著流行舞曲的節奏。咚哧、咚哧、咚哧、咚哧……


    t、t恤一件要八千圓!


    我像是沒能成功打倒魔女梅杜莎的年輕人一樣當場石化。


    嗯哼貓熊的產品這麽貴喔?


    貓熊、貓熊、貓熊、貓熊,店裏充斥著一大堆貓熊圖案的服裝。


    由希拿起一件抓皺的短褲試穿。


    「秋佑,好看嗎?」


    她在我身前轉了一圈問道。


    「很適合您呢,對吧?」


    裝扮過頭的女店員話中有話地對著我說。


    快點讚美她啦,你不是這女生的男朋友嗎?話說回來,你們還真是一對不登對的情侶耶。


    店員的眼神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我隻好苦笑著點頭。


    最後,由希買了那件短褲。


    我好開心喔。


    是新衣服耶~


    買完衣服的當下是我最幸福的時刻了。


    裝著裙子的紙袋轉了好幾圈。


    結果我始終不敢追問她,剛才在「asada」說的那句話真正的意思。我和由希步出服飾店後,就搭上開往金閣寺的公車。


    賀年卡所寫的住址,是一棟看起來已落成好幾年的大公寓。這裏原本應該是專為家庭設計的標準集合住宅吧,外觀相當氣派。


    圓町house。


    一棟普通的公寓。


    我們來到二〇三號房前。


    由希按下門鈐。


    出來應門的是一名年約三十五歲、戴著高度數眼鏡的男性,這棟老舊公寓並未裝設


    對講機。


    「來了……呃——你是哪位?」


    「我來找佐伯先生。」


    由希說。


    「佐伯是誰?」


    男性又補上一句:是之前住在這房間的人嗎?


    「其實我是因為公司的人事調動,今年春天才搬來這裏的。沒記錯的話,這棟公寓應該沒有姓佐伯的住戶喔,你可以看一下門口的信箱。」


    「對不起,因為那位老朋友的住址寫的就是這裏。」


    那真是遺憾呢。


    男性過意不去地答道,隨後關上房門。


    由希低下頭。


    「秋佑,我們回去吧。」


    夕陽下的京都街道,就跟旅遊雜誌的封麵一樣美麗。


    我們在嵯峨野山陰線的二條站搭電車,準備前往長濱。等到在京都站換搭琵琶湖線,終於抵達長濱站時,時間已過了晚上九點。


    平平堂長濱站前店已經熄燈了,因為他們隻營業到晚上八點。


    我讓一臉不情願的由希坐在腳踏車的後置物架上,這次走最短路線去池戶町。


    ——佐伯……就是那位家教嗎?


    我踩著腳踏車,對著坐在後麵的由希問道。由希不發一語,把額頭貼在我的背上。


    突然一陣力道。


    她就這麽把額頭壓在我的背上,搖了搖頭。


    ——畢竟是三年前的事了,住址也變了吧,他說不定也已經大學畢業了。


    「呆子。」


    由希靜靜地說。


    這天我確實把她送到家門口,但氣氛實在很尷尬,怎麽也聊不起來。


    「秋佑,你真的是個呆子。」


    臨別時,由希這麽對我說。


    我並不明白這句話代表著什麽意思。


    就這樣,蘊含著某種故事性的最後一個暑假,劃下了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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