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蕭玨在審訊囚犯上算是一把好手,他看得出明華這樣子下去怕是會瘋,從刑房那邊繞了過來,吩咐獄卒:“給他澆一桶冷水。”


    葉卿看到蕭玨突然出現,隻驚訝了一瞬,很快就恢複了平靜。


    獄卒搬了一把椅子給蕭玨坐。


    一桶冷水潑下去,明華果然清醒了幾分。


    他渾身都在發抖:“讓我見見師父……”


    蕭玨冷嘲出聲:“住持大師已死,你見了他又能如何?”


    明華痛苦咬緊了牙根,他十歲就從王家跑出去,一路行乞,險些餓死在半路上。是厲無相把他撿回去,收他做義子,告訴他,他母親是被賣到中原當舞姬的。厲無相送他去寺裏,讓他潛伏,有朝一日為他母親報仇。


    當年住持看到他的時候,仿佛就已經看到了今日的結局,但住持隻是帶著悲憫的笑意道:“這孩子同我有緣,佛祖既安排他來了這裏,便是要老衲度化這孩子。老衲看你靈台清明,不染鉛華,便賜你法號明華……”


    這些記憶遙遠而清晰。


    他身上流著西羌的血,他永遠記得母親死前是怎麽飽受折磨的。王家主母恨他們母子入骨,王有仁那個酒肉色鬼,根本不配為人!


    他恨王家,也恨大翰王朝,恨這個毀了他母親一生的地方。


    但他從未想過害死住持,哪怕當時他接到命令要殺了住持嫁禍給大翰皇室,他也隻是讓住持詐死。


    蕭玨無暇看他這副悔恨又痛苦的樣子,隻道:“事到如今,你還是不肯招麽?”


    明華艱難抬起頭,仰視著蕭玨,看到是隻是繡在他衣擺上栩栩如生的金龍。


    “讓我見我姐姐,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


    蕭玨沒有說話,看向了葉卿。


    葉卿也沒有回答。


    宋婉清願不願意見明華,這個還是得問問宋婉清自己。


    讓葉卿意外的是,宋婉清願意見這個害她變成這副模樣的人。


    她苦笑著苦笑著,淚水就落了下來:“我究竟是哪裏對不住他,我總得問個明白啊。”


    慢慢的已是深秋,窗外的葉子都黃了,天變得很高很藍,白雲淡得隻有一道影兒。


    比起剛從獄裏出來的時候,宋婉清愈發瘦了,阿芙蓉不是這麽好戒的,她手上的指甲都在極度痛苦的時候摳挖床板折斷了。


    她心情似乎很好,望著窗外的黃葉,甚至還哼起了小調。


    明華穿著一身嶄新的囚服出現在門口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畫麵。


    兩行清淚從他深凹的燕窩裏流出來,他跪著一步一步挪到宋婉清跟前,看著她形容枯槁的樣子,伏在她腳邊痛哭:“姐姐……”


    宋婉清哼唱的調子停了一瞬,就繼續哼了起來。


    “紅杏深花,菖蒲淺芽。春疇漸暖年華。竹籬茅舍酒旗兒叉。雨過炊煙一縷斜……”


    “姐姐……”明華叫她,她隻是唱著這一段詞,像是沒聽見他的聲音。


    “姐姐……”


    “姐姐,你應我一聲。”明華伸手拉她的袖子,才發現她手腕瘦的隻剩一層皮包骨,這讓明華心中愈發悲慟,愴然涕下。


    宋婉清微微低下頭,看著他,眼底無喜也無悲:“我今生做過的最大的錯事,就是當年救下了那個孩子。”


    這話讓明華心如刀割,他試圖牽住她的手,像小時候每次他遭受了毒打,從後院的狗洞鑽出去,隔壁家那個姐姐就會牽起他的手,給他好吃的。


    他試圖解釋:“我不知他給你用了阿芙蓉,我不知道他用瞳術控製你殺了師父!他騙我!他騙我說他隻是用瞳術暫時控製你,讓你願意跟我一起去西羌……”


    說到後麵,他像個孩子一個大哭起來:“姐姐,我錯了!”


    宋婉清笑了起來:“錯了?你知道錯了,就來求我原諒,那我又該去求誰原諒?”


    “你告訴我,我該去求誰原諒?”說到後麵,宋婉清控製不住大吼起來,眼淚跟珠子似的從她眼眶滾落。


    她抬起自己的右手,用力砸在床弦上,直砸得自己手背破皮,鮮血直流,她一雙眼死死盯著明華:“你知不知道,我就是用這隻手,殺了住持大師,我每天都在問,自己為什麽還要活著!”


    “對不起……對不起……姐姐,對不起……”


    明華捧住宋婉清的手,不再讓她再傷害自己。


    宋婉清抬起頭,想把眼淚憋回去。


    “有時候,我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偏偏是我,我這一生到底是做錯了什麽,老天要這麽懲罰我。”


    她用手拭去眼角的淚珠,但是很快又有眼淚溢出來。


    她望著窗外,眼底一片死灰般的絕望,像是一片沉寂的大海:“明華,我苟延殘喘活到今日,就是為了給自己報仇而已。”


    她用一隻手輕輕撫摸明華的臉頰,神情恍惚,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當初為什麽要救你啊……”


    另一隻手伸進被褥裏,摸出她前些日子藏的碎瓷片,用力往明華脖頸劃去。


    明華安詳閉著眼,隻是那碎瓷片隻割破他一層皮就停了下來。


    宋婉清連隻雞都沒殺過,麵對一個活生生的人,她在清醒之時,終是下不去手。


    她改為把瓷片劃向自己脖頸,等明華反應過來不對勁時,宋婉清已經脖子已經被她自己割出了血。


    “姐姐!”


    明華悲慟大哭,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奪下瓷片扔得遠遠的,宋婉清脖子處流出的血染紅了他的手。


    他哭得像個無措的孩子:“姐姐!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隻有你了,你別丟下我!”


    他伸手去捂宋婉清脖子,可鮮血還是從他指縫間流了出來,他隻能惶然大喊:“來人啊,救命啊!快來人——”


    宋婉清一雙清亮的眸子裏有了解脫,她緩緩道:“那天,我就是這麽害了住持大師,他還笑著對我說,別怕,他早就算到了,這是他的劫數,我這不是害他,是助他早登極樂……”


    她眼角沁出淚,緩緩閉上眼,視線裏最後的一角,是窗外從樹枝上飄零而下的黃葉。


    宋婉清的死,極大的刺激到了明華,他把所知的一切全部和盤托出。


    厲無相最初的目的是從內部瓦解大翰朝,通過控製官眷,威逼文武百官就犯,推翻蕭玨,再扶持一個傀儡皇帝上位,用皇權扳倒武將們,屆時西羌鐵騎踏進來,就再也沒了阻攔。


    隻是這個計劃被蕭玨他們那夜誤打誤撞去大昭寺識破了。


    明華擄走宋婉清,本是想帶她一起去西羌,不過後來被朝廷兵馬阻攔。厲無相對宋婉清用了瞳術,一開始是想借她殺葉卿。


    蕭玨知曉西羌軍隊的軍防部署,顧硯山帶往關外的軍隊一出關就收複了好幾座城池,大翰軍隊士氣大振。


    正巧那時顧夫人跟葉家結仇,厲無相就等著葉卿跟葉夫人有什麽動作,屆時他再殺了顧夫人嫁禍過去,誰知葉家和皇後愣是吃了這個啞巴虧,又叫他全盤計劃落空。


    厲無相不死心的想煽動百姓和朝廷對立,誰知這時候住持出麵講和,他這才對住持起了殺心。佛門之地,他那些旁門左道受製,硬闖的話,寺中不僅有武僧,還有皇帝派過去的暗衛守著,他又把主意打到宋婉清身上,畢竟沒有誰會防備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明華最在意的兩個人,一個死了,一個被他控製,厲無相自認為是把明華徹底拿捏住了,卻不知是把明華的滿腔怨恨都引了過去。


    長長的宮牆甬道裏,明華一身血汙,黃爪紅嘴白眉的青翼小鳥落在他手上,啾啾鳴叫。清冷的月光落在明華臉上,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座雕塑。這張素淨得過分的臉,染了血色,反倒顯得妖異。


    他吹了幾聲鳥哨,像是在跟小鳥對話,片刻之後,小鳥從他指尖飛走。


    他抬頭望了一眼掛高在天幕的那輪彎月,抬起手來,咬破食指,用鮮血在自己眉心畫了一個“卍”。


    卍在佛教中是之佛祖的心印,意為吉祥萬德之所集。


    他盤腿打坐,嘴角笑容淒苦:“佛說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離合既循環,憂喜迭相攻。弟子入門十載,未能參透……”


    寒風肆掠,宮牆裏外秋葉飄零。


    風停的時候,明華跟前站了一人。


    來人身披羊皮袍、一身頭陀扮相,脖子上卻掛著骷髏骨鏈。一頭細小的發辮在額前用額帶箍住,身形極高又極瘦,兩條眉毛好似兩撇倒八字,瞎了眼睛,一張臉卻愈發顯得凶神惡煞。


    明華睜開眼,額間那枚血印在月色下格外詭異,“義父。”


    厲無相眼睛看不見了,其他感官倒是變得格外靈敏,他嗅了嗅空氣中的血腥味,“看樣子你傷得不輕。”


    明華眼底仇恨像野草一樣瘋長,聲音卻是平和的:“受了些刑。義父的眼睛怎麽了?”


    厲無相咬牙切齒道:“為父為了救你,開天眼被皇帝察覺,被他刺瞎的!”


    “孩兒慚愧。”話雖這般說著,明華目光卻似冰刀一般刺在厲無相身上:“聽說大昭寺住持死了。”


    厲無相冷喝一聲:“為父讓你在佛寺潛伏數載,你還真養成了一副慈悲心腸?”


    一滴血珠從明華緊攥的掌心滑落,他聲音很輕:“可義父當初答應我,可以不殺師父的。”


    厲無相冷笑道:“當年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的是我,不是你那禿驢師父!他若是不多管閑事,本座留他一命也不是不可,但他屢屢壞我大事,也休怪本座不留情麵!”


    “那麽……宋女施主呢?”問這句的時候,明華嗓音有些顫抖。


    厲無相聽出他聲音不對勁,冷嗤一聲:“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既下定決心要帶她回西羌,她身為大翰人,自然得有功績在身,不然西羌的子民們憑什麽接受一個大翰人?本座是在幫她立功,也是在幫你!”


    明華握拳的手微微發抖:“包括給她服食阿芙蓉,也是為了幫我是嗎?”


    厲無相不耐煩道:“婆婆媽媽些什麽,本座要的大翰軍事布防圖呢?你不是說偷到了嗎?”


    明華從身後摸出一卷畫帛,嗓音輕緩:“布防圖就在孩兒手上。”


    厲無相喝道:“還不快給為父!”


    明華疲憊開口:“義父,孩兒重傷在身,動不了,勞義父自己過來拿了。”


    厲無相罵罵咧咧幾聲:“廢物!”


    他朝著明華打坐的方位摸索著走過來,明華從畫帛中緩緩取出一把匕首:“義父,這麽多年,孩兒從不曾忘記當年義父的搭救之恩……”


    厲無相冷喝道:“你知道就好!”


    在厲無相走近的時候,他用足了力氣把匕首往厲無相胸口刺去,“可孩兒也記著師父和姐姐的恩情!”


    匕首遇到了一層阻力。


    明華臉色當即就變了:“軟蝟甲?”


    厲無相反手一掌拍在他胸口,明華被重重拍到宮牆上,吐出一口血來。他身後的宮牆都被這一掌震碎了一片。


    厲無相麵目猙獰:“好你個吃裏扒外的東西!竟然設計本座!”


    意識到中計,他不敢再留,那一掌必然能要了明華的命,他飛身躍上宮牆,想逃出去,一張鐵網卻迎麵網了下來。


    厲無相目不能視物,看不見那鐵網上有細小的鉤子,自負想撕開鐵網,卻不想被鉤子紮破掌心。


    感受到掌心傳來的麻木,厲無相臉色更加難看:“卑鄙!竟在鉤子上塗了麻沸散!”


    “你該慶幸,朕沒讓人在鉤子上塗抹劇毒。”葉卿送來一道清冽的嗓音。


    明華靜靜看著這一幕,口鼻出血,他卻咧嘴笑了起來。


    這短暫卻又不堪的一生,走馬燈似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晃過。


    他看到那個幼年和娘親一起在酒樓賣藝的自己,娘親拉得一手好胡琴,也唱得一嗓子好曲兒,不管嚴冬還是酷暑,都在酒樓咿咿呀呀拉胡琴賣唱。有人調戲那個可憐的女人,有人踹翻她求達官貴人們打賞的破碗,有男人多瞥了他娘親一眼,被身邊的肥胖婦人揪著耳朵罵走,婦人回頭還要呸一聲,罵句下賤胚子。


    那個女人病死在寒窯裏的時候,他連一碗熱粥都不能給她討回來。她死前一直在唱歌,是草原上的牧歌,她說她想家……


    明華不知道家是什麽,但是他想,那是他外祖母住的地方。


    他也想娘親了,很想很想……


    他還想那個除了娘親,第二個給過他溫暖的女人,他叫她姐姐。


    那年嚴冬,一身橙衣的少女把他從雪地裏拉起來,帶他去灶房烤火取暖,給他好吃的點心。她笑起來的時候,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是亮的。


    那是他在這世上,除了娘親,第二個想守護的人。


    隻是後來她嫁人了,平心而論,他不想她嫁人,姐姐就是姐姐啊,她會對別人好了,他又算什麽。


    他甚至想暗殺了那個男人,不過她那麽喜歡那個男人,會哭的吧?他舍不得看她哭,所以狠心沒再刻意打探關於她的消息。


    再次相見,才得知她已經和離,她笑起來還是像當初那麽溫柔,卻不再明媚了。他心疼她,私心裏卻是高興的,他終於能報複那個男人了。


    得知她這些年受的苦,他怒而剜掉了韓朝英的眼睛,又割掉了他的耳朵,那個家夥既然認不清好人,聽不進好話,合該又聾又瞎。


    他看得出來她不再像以前那麽開心了,中原毀掉了他娘親,他不想姐姐也在這裏被毀掉。


    是了,帶她走,帶她去西羌,她會喜歡那無垠的草原和金色大漠的。


    在那裏,她不會有那麽多在乎的人,就隻會對他一個人好。


    他一直期待著這樣的一天,卻不想自己的自作聰明,會毀了她,害了師父。


    遠處有火光燃了起來,火光裏似乎有個身形幹瘦的老人在衝他笑:“明華徒兒。”


    明華嘴唇翕動著,無聲喚了一句:“師父……”


    他背靠宮牆,頭緩緩垂了下去,額間那個“卍”形印記卻鮮豔異常,遠遠看著,仿佛是印在他額上的一朵紅色佛蓮。


    厲無相被鐵網困住。


    宮牆四麵燃起火把,黑壓壓一片全是禁軍。


    須臾,禁軍自動讓開一條小道,大翰的帝王踏著火光和月色緩緩走來,冷眼瞧著鐵網中的老者。


    “皇帝小兒,休以為一張破鐵網就能困住本座!”厲無相吹出一道尖銳的哨聲,不知從何處成群結隊飛來一群蝙蝠,不要命一般往禁軍身上撲。


    視線所及全是黑壓壓的蝙蝠,耳邊也全是蝙蝠的叫聲,禁衛軍們根本無從招架。


    蕭玨扯下披風一卷,攻向他的蝙蝠就全都軟趴趴掉到了地上。


    人群中有人喊了一聲:“用火攻!”


    拿著火把的禁衛軍趕緊用火把驅趕蝙蝠,但是原先扯著鐵網的幾個禁衛軍被大批蝙蝠攻擊,臉上手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抓傷,他們應對蝙蝠去了,顧及不上鐵網,厲無相便趁隙逃了出去。


    無數蝙蝠咬住他的衣袍扯著他飛向高空,遠遠看著仿佛是他後背長出了一對巨大的蝙蝠翅膀。


    王荊臉上帶著血痕,憤恨道:“這厲無相旁門左道的手段果真了得!”


    蕭玨冷厲的鳳眸眯了起來,隻喝一聲:“拿弓來!”


    王荊很快取了弓箭遞給他。


    夜風吹動他的長袍,束在王冠之下的墨發散了一縷下來,鐮刀般的彎月之下,一張弓被拉得如同滿月,閃著寒光的箭頭對準了彎月下那巨大的蝙蝠縮影。


    “咻”的一聲,利箭出鞘。


    月下的巨大蝙蝠像是受驚了一般,頃刻間散成無數小黑點。


    蕭玨把弓還給王荊:“封鎖全城,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給我找出來!”


    王荊躬身抱拳:“卑職領命!”


    當夜王荊就親自帶著人全城搜索,但他隻找回來一支帶血的箭和一角用鮮血寫了戰書的衣袍。


    “皇帝小兒,剜眼之仇和這一箭之仇,本座誓要十倍奉還!厲無相字。”禦史大夫念出那衣袍上寫的戰書時,氣得嗓音都變調了:“豈有此理!這西羌還有沒有把我大翰王朝放在眼裏!這是在公然挑釁我大翰國威!”


    蕭玨沒有接話,隻吩咐王荊:“繼續搜查,城門戒嚴,他若是還敢從天上飛,亂箭射下來。朕不信他還能地盾!”


    王荊汗顏道:“陛下,聽聞厲無相精通各種旁門左道之術,易容術自然也不在話下,他若是扮成個老嫗少婦,咱們的人拿著畫像也辨認不出。”


    蕭玨瞪王荊一眼,王荊趕緊低下了頭。


    他轉而問禦史大夫:“關外如今戰況如何?”


    禦史大夫言辭頗為激動:“顧將軍這是老驥伏櫪啊!從白潼關一路打到了倒馬關,收複大小城池五座,斬殺西羌大將十三名,麾下勇將輩出,除了雲台二十八將,先鋒葉建南在軍中那是以驍勇著稱,紫金關他一人活捉西羌三名大將!有當年葉太傅隨先帝攻打戈鹿城的那股勁兒。”


    一聽這些,蕭玨心中便有數了,顧硯山是按照他之前給的路線一路打過去的。


    他道:“等隆冬降雪,草原上斷糧,西羌大軍就撐不住了。”


    禦史大夫滿臉喜色:“來年開春,大軍就該凱旋了!”


    邊關數戰大捷的消息傳回來,朝廷上下都是一片喜氣。


    顧念著上半年江南水患讓許多百姓都沒了營生,蕭玨下令免了今年的賦稅,好讓百姓們有餘錢過個好年。


    民間也因此一片喜氣洋洋。不管先前厲無相怎麽費盡心思煽動百姓,但他空口說那麽多,還是沒朝廷免稅來得有用。畢竟一個是空口說白話,一個是給白花花的銀子。


    宋婉清脖子上的傷口並不致命,她力氣不夠,口子割得不深,被太醫救了回來。


    隻是自此以後,她長睡不醒。


    用葉卿原來世界的說法,跟個植物人無異。


    明華倒是死得徹底,厲無相那一掌,直接震碎了他五髒六腑。


    自上次葉卿跑去跟趙美人她們打馬吊之後,蕭玨似乎發現葉卿有了新的消遣,就會把他拋腦後去,所以他嚴令禁止皇宮的豪賭風氣。


    不僅太監宮女們閑暇不敢賭錢了,妃嬪們打馬吊也會被責罰。


    妃嬪們一致認為蕭玨這是生氣她們接近葉卿,此後一瞧見葉卿,就躲得遠遠的,仿佛是老鼠見了貓,弄得葉卿莫名其妙。


    她每日除了溜貓,就隻能去太後宮裏坐坐,跟太後研討佛經,學學茶道,種種花再聊聊育兒經什麽的。


    住持大師雖是死於凶殺,但屍身火化之後留下了佛舍利。按佛家的說法,唯有功德圓滿的高僧圓寂後才會留下佛舍利。


    大昭寺的僧人們言住持這是度化世人,往登極樂去了,一改之前的悲慟,開特意開了圓寂法會。蕭玨忙於政務沒去,但還是派了官員前去代為觀禮。


    葉卿覺得宋婉清心中定然是一直愧疚著的,她這天去看宋婉清的時候,就把住持大師火化後得出佛舍利的事給她說了。臨走的時候,又提了一句明華的死。


    宋婉清一直安靜得像是睡著了一樣,在葉卿走出大門後,眼角才劃落兩行清淚。


    沒過幾日,宮女欣喜跑去找葉卿,說宋婉清醒了。


    但讓葉卿意外的是,她對以前發生的事,全然不記得了。


    太醫院院首把脈後,也看不出緣由,隻道:“這病例老臣沒見過,但聽說過有婦人年紀輕輕死了丈夫兒子,悲慟過度昏厥後,醒來就什麽都不記得了,想來是她們自己不願再想起那些事了。”


    葉卿點了一下頭,示意太醫退下。


    以前葉卿看小說看到這樣的情節,肯定是把桌子拍得啪啪響,大呼狗血,但這一刻,她覺得,也許失憶了對宋婉清來說,是最好的解脫。


    她走進屋中,一眼就撞入一雙靈動的眸子裏。


    看到葉卿,宋婉清眼中是掩飾不了的驚豔:“好漂亮的人!”


    她的婢子茯苓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跪下行禮:“這是皇後娘娘。”


    想來是茯苓給她說過見了皇後要行禮,宋婉清連忙屈膝像模像樣行禮:“參見皇後娘娘。”


    “免禮,你們都下去吧,本宮有些話要單獨跟宋姑娘說。”葉卿道。


    宮女們都退下了,葉卿才細細打量她。


    宋婉清昏迷的這些日子,阿芙蓉癮是完全戒掉了,茯苓照顧得用心,比起原先那形容枯槁的樣子,她臉上長了不少肉,看起來也年輕了許多。


    葉卿這般打量,宋婉清隻是不好意思的笑笑,隨即便沒什麽顧忌開口問她:“我是不是快死了?”


    “為何會這般問?”葉卿疑惑。


    宋婉清道:“我殺了人啊,殺人就得償命。”


    葉卿眉頭微皺:“是你的婢子告訴你這些的?”


    宋婉清點了一頭,隻不過很快又道:“你別怪她,是我自己問她的。”


    葉卿不知道怎麽回答宋婉清之前的問題,隻道:“殺人非你本願,你是被人害了。”


    宋婉清想了想,搖頭道:“可人還是我殺的啊。”


    “你不怕死麽?”葉卿問。


    宋婉清搖頭:“是人都會死。”


    隻不過她情緒很快又低落了下來:“不過在死前,我想見見我爹娘。”


    宋婉清的事,葉卿是真不知怎麽處理。


    她私心裏肯定是不希望她以命抵命的,可正如宋婉清自己所言,哪怕非她所願,但她手中的確是有一條人命。


    這一晚她歎了不知多少聲氣。


    蕭玨從奏折上抬起頭,挑眉問:“就這一會兒功夫,你都歎了不下三聲氣,遇到什麽事了?”


    葉卿抱著已經顯懷的肚子坐到蕭玨對麵:“兩個月都快過去了,那個西羌國師你們抓到了沒?”


    提到這個,蕭玨也頭疼:“城內能找的地方,王荊都帶人找遍了,始終沒抓到人。”


    葉卿把宋婉清失憶的事給他說了一遍,又開始歎氣:“人家有恩於我,如今又攤上這麽一遭事,你說這可如何是好?”


    蕭玨道:“就這事叫你愁成這樣?”


    葉卿瞪他一眼:“那你說怎麽辦?”


    蕭玨合上奏折:“你不想她真的入獄判刑,女牢裏找個病死的頂了她便是。不過住持到底是死於她手,這殺人的罪名是抹不去了。”


    葉卿的確不想宋婉清這樣一個好姑娘,就這麽白白送命。


    以後她若能換一個身份活下去,便是最好的結果。宋婉清不記得從前的種種,那個名字背負的所有都與她無關了。


    葉卿第一次做這樣的事,難免摸不著頭腦,憨憨提問:“那我要不要派人打點一下刑部?”


    蕭玨被她逗笑了:“宋家的人從她被捕至今,幾乎是傾家蕩產的往刑部塞銀子,隻要上邊放寬,下麵的人自然知道怎麽辦。”


    對於宋家二老,葉卿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一開始聽信胡話,把符水當救命良藥可勁的給宋婉清喂,害了宋婉清的是他們。如今傾家蕩產,隻想保宋婉清一命的也是他們。


    但就算他們偷天換日,京城和太原,宋婉清應該都不能呆了,在這些地方難免會遇到熟人,得送她去別處。


    這擰成一團亂麻的事,總算是在年前揭過。


    年關將近的時候,關外再次傳來捷報,還有一城,顧硯山就可完全奪回先前被蠻子占領的城池。


    雁門關外,北風呼號,漫天大雪鵝毛般落下,遠遠看著,仿佛是北風刮起了一地白毛。


    蜿蜒起伏的山脈中,長城上的火把生生組成一條巨龍。


    才打了勝仗,軍營裏宰了牛羊歡慶,此刻各大營帳裏,將士們都睡得熟,走近些甚至能聽到打呼嚕的聲音。


    夜裏巡邏的將士,鼻尖眉毛上都被落了一層薄雪,一嗓子喊出準冒一串白氣。


    一支西羌騎兵像是風雪夜裏出去覓食的狼群,盯上了眼前這塊肥肉。


    箭雨射殺了巡邏的將士,隨著領頭人一聲大喝,他們從兩側山翼打馬衝下,眼底泛起的凶光不亞於惡狼。


    這場雪夜的突襲西羌騎兵占了優勢,大翰軍有的還在睡夢中就被砍掉了腦袋,有的驚醒後從床鋪上翻起,還沒拿起武器就死於西羌彎刀之下。


    等被突襲的消息傳遍營帳,顧硯山記著出征前蕭玨說的話,打這一關的時候,不能守城,要守天險。


    他當即下令讓將士們不要戀戰,往回撤。


    這隻西羌騎兵人數不多,卻驍勇異常,他們突襲的目的明顯是想用屠殺來激起大翰軍的怒火。


    顯然有將領沉不住氣,在撤退的路上喝道:“元帥!末將請求帶兵圍剿這群西羌蠻子!兄弟們不能白死!”


    顧硯山內傷未愈,在這森寒的天氣裏,舊疾並發,時常咳嗽,他強忍著喉嚨裏的癢意,喝道:“本帥下令全軍撤退!”


    那名年輕小將顯然不服氣,強壓著憤怒轉過頭。


    顧硯山道:“隻派一隻輕騎前來,明顯是對方的誘餌!此時若咬上去,那咱們就成上鉤的魚了!”


    茫茫雪原裏,身穿黑色甲胄的大軍如潮水一般往天險退去。


    西羌軍營。


    國師大帳外燃著好幾個大火盆,肆掠的火舌卷走了嚴冬的寒意。


    西羌國師厲無相手中舉著一個酒碗,嘴裏一邊吟唱著什麽,一邊用手指沾了碗中的酒水彈出去。


    地上擺了七支沒點燃的長明燈,他圍著長明燈跳大神一般念叨些隻有他自己才能聽懂的咒語。


    比起之前,他臉上明顯沒有多少血色,顯然是重傷所致。


    先前他被困於大翰皇城,皇城戒嚴,隻許進,不許出。


    白日裏他易容成老嫗的模樣躲避官兵追查。藥鋪裏全是官兵把守,一旦有買傷藥的,都被關進大牢裏。他不敢冒險,身上的傷便一直拖著,後麵都化膿腐爛了。幾天後,城門還是戒嚴,但允許城內運送夜香泔水的馬車出城了。


    他走投無路,隻得趁著天黑躲進泔水桶裏,等到第二日別人運送泔水,這才混出了城。


    蕭玨那一箭沒傷到他要害,卻因為躲避的這些時日,沒能及時醫治,腐肉都長到內髒上去了。


    如今藥石無用,他知曉自己命不久矣,誓要讓大翰付出代價。


    念完咒語,他含了一口酒到嘴裏,再把手中酒碗砸碎在地,灑下的酒水瞬間沿著放在地上的長明燈流開,分布成奇怪的圖紋。


    他從火盆裏取出一截未燃盡的烏木,對著七盞長明燈把口中的酒水噴了出去,一口火焰掠過,地上的長明燈全被點燃,灑在地上的酒水也燃起了淺藍色的火焰。


    望著火焰的遊走趨勢,厲無相眼神狠辣:“本座重傷命不久矣,死也要拉你千軍萬馬作陪!”


    他點燃一柱香,插在了其中一盞長明燈前。


    無數黃爪紅嘴白眉的青翼小鳥從營帳這邊飛進無邊夜色裏。


    顧硯山帶著大軍往天險撤離,期間那支西羌騎兵見他們不上當,又回過頭來逮著大軍尾巴砍。


    他們騎馬占了優勢,砍完一波人,就舉著彎刀歡呼著便揚長而去,後麵的步兵想想複仇又追不上,不理會他們一會兒又駕馬過來,完全是西羌單方麵的屠殺。


    擺明了就是挑釁。


    顧硯山當即調了一隻騎兵跟在隊伍最後,揚言那隻西羌騎要是還敢來,能圍住就圍死,殺他個片甲不留。若是圍不住,叫他們逮著空子跑了,也莫追。


    對方故意激怒他們,顯然就是想引他們入套。


    先前跟顧硯山頂嘴的那名小將是個炮仗脾氣,他早看不慣那群西羌騎兵,顧硯山沒把他劃在斷尾的騎兵之列,他一肚子窩火,幹脆自己跟駕馬跟了過去。


    西羌騎兵再來挑釁的時候,他第一個殺出去,西羌騎兵早惹起了大翰軍的一腔怒火,眼下被大翰騎兵追著打,很快落了下風,幾乎是抱頭鼠竄。


    那小將殺紅了眼,不聽勸猛追過去,有人帶頭,就有一群殺紅了眼的跟上去。


    呼嘯的風雪中,有黃爪紅嘴白眉的青翼小鳥艱難穿行,鳥爪子上掛著拇指大的一個小布袋,不斷有細碎的粉末從布袋小孔溢出,撒向下方的人群。


    顧硯山得知有人違背軍令追出去的時候,忙往山下看,但雪嶺下方一片黑寂,雖有火把能辨別兩軍交戰的位置,但火光甚弱,連兩軍的兵服都辨不清。


    顧硯山呼吸間吸食了不少那滲在風雪中的粉末,不知怎的,眼前突然一陣眩暈。


    他忙閉上眼,再睜開眼望去時,卻發現原本什麽都看不清的雪嶺下一片戰火連天,兩軍廝殺不可開交。他甚至能清晰的看到紅底黑字的“顧”字旗和西羌旗混在一起,烈火灼灼,屍橫遍野。


    這場景,跟他當初聽說顧臨淵戰死時,每夜做到的噩夢一模一樣!


    顧硯山趕緊甩了甩頭,再定眼望去,上一秒眼前還是黑沉沉的山隘,可下一秒又出現了那喊殺聲震天的戰場。


    顧硯山覺得蹊蹺,努力穩定心神,卻見一匹汗血馬身中數箭倒地,馬背上的將領身上也插著箭翎,他滾落在地,來不及喘一口氣,頭頂又有無數長矛大刀砍了下來,他把三尺長劍橫在肩頭,才生生借著劍鋒擋下了這些利刃。


    一把長矛插入他腹部,年輕的將領口中吐出鮮血,卻依然死扛著落在劍鋒上的那些兵刃。隔著茫茫夜色,顧硯山甚至辨別出那張滿是血汙的清俊臉孔就是顧臨淵。


    ‘顧臨淵’似乎往顧硯山站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一句:“爹,孩兒盡孝了……”


    顧硯山瞳孔一縮:“淵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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