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野家


    久保小姐耐力十足地繼續在當地打聽消息。


    二〇〇五年初春,她終於找到和高野家往來的人。


    提供我們證詞的是日下部清子太太和千香女士母女。采訪時,清子太太已經八十七歲,腰和腿的狀況都不佳,出外得坐輪椅;但口齒仍舊清晰,記憶力也很好。


    女兒千香女士雖然嫁到別縣,不過先生在六年前去世,她之後就搬回娘家照顧母親。清子老太太和自殺的高野家母親——高野敏江太太交情很好,千香女士也和高野家女兒——禮子很親密。


    「我記得敏江姐年紀大我將近一輪。我們一起學習插花,變得很親近。後來我女兒也一起去學插花,我們經常拜訪彼此。我女兒也跟禮子小姐好起來了。」


    千香女士點點頭。禮子比千香女士大了五歲。千香女士是長女,禮子則是高野家的三女。


    「高野家隻有女兒,是三姐妹。」千香女士回想起往事,「事情發生時,兩位姐姐都嫁人了。家裏隻剩禮子姐,是祖父、父母和禮子姐組成的四人家庭。」


    禮子的父親高野先生在金融機關工作,家境頗優渥。母親敏江太太是家庭主婦,平日會學插花、裁縫,生活十分悠閑。


    「禮子姐高中畢業後,曾經為了上班搬出去一陣子。我聽說她在東京當事務員。她在出事的那年搬回來。高野太太說,要她留在家裏學習當新娘應該會的事。可是禮子姐回來後,高野太太就變得有點奇怪了。我和母親也猜想過,原因該不會出在禮子姐身上吧?」


    接下來我要說的是未經證實的傳聞,千香女士以這句話為前提地說道:


    「我聽說她在東京被壞男人騙了,所以父母親急忙將她帶回來。我沒有直接從禮子姐那裏聽到任何事情,不過我覺得應該是雖不中亦不遠矣。」


    清子太太也表示,襪子回家時期的前後,敏江太太有段時間看起來很忙亂,好像家裏發生什麽麻煩事。至於是什麽麻煩,清子太太也試著打探幾次,對方始終沒告訴她。因此清子太太認為那應該是很難啟齒的事。


    「因為禮子小姐回來後,敏江姐就恢複成平常的模樣了。」


    可是敏江太太身上出現變化。因為某件事的契機,清子太太開始覺得敏江太太變得很奇怪。


    那天清子太太去了敏江太太家,可是她現在已經忘記前去的原因。不過,那天她須在晚飯後前去某處,便邀請敏江太太一同前往。


    那個時代,女人在晚飯後出門是很稀奇的一件事,因此清子太太猜測,當時可能是共同朋友去世後的守夜。


    她抵達高野家時,換好外出打扮的敏江太太正在等她。兩人之後聊著天走出高野家的大門,突然之間,敏江太太停下腳步,打量起四周。


    她一臉狐疑地窺探著附近鄰居的房子。


    「怎麽了?」清子太太問道。


    「你沒聽見嗎?」


    聽見什麽?清子太太反問。其實她因為小時候生病,聽力變得不太好。若不特別留意,經常會漏聽很多聲音。


    「聽不見的話就算了。」


    敏江太太這麽說著,邁步向前。可是走一會兒後,她又停下腳步。又聽到什麽了嗎?正當清子太太側首不解時,敏江太太突然戒備地看四周一圈,甚至湊近附近的圍牆和樹叢的細縫。


    怎麽了?清子太太這麽一問,「你也沒聽見剛剛的聲音嗎?」敏江太太說。她知道清子太太的耳朵不好,因此後者以為自己又漏聽什麽。


    「因為剛好在說話。你聽到了什麽聲音?」


    清子太太問完後,敏江太太湊過來並且壓低聲音說.


    「我聽到嬰兒的哭聲了。」


    清子太太聽她這麽說,也豎起耳朵,同時窺探周圍的狀況。然而,她什麽都沒聽見,隻有些微來自附近人家的廣播聲或合家團圓的談笑聲。當時nhk已經開始播放電視節目,但最重要的電視機尚未普及,夜晚街角總是一片寂靜。


    敏江太太湊得更近,溫熱的氣息噴上了清子太太的臉。


    「昨天也是。哭了一整晚,我根本睡不著。一定是故意讓小孩哭的。」


    清子太太楞住了,「故意讓小孩哭」是什麽意思?


    「就是附近的人要找我麻煩啊,故意讓小孩哭一整個晚上。睡眠不足真是讓我難受極了。」


    可是,敏江姐家附近應該不存在有嬰兒的人家啊,清子太太指摘。


    「可能是貓的叫聲吧?我家隔壁的貓最近也很吵呢。」


    清子太太話聲一落,敏江太太便將手指豎在唇前,接著轉動眼珠窺看四周。她睜大雙眼,眼白白得誇張,清子太太覺得有些詭異。然後,敏江太太勾住她的手腕,用力拉住,她催促清子太太往前走,同時屈著身子,湊上了臉。


    她說:


    「是啊,根本沒有嬰兒,卻有哭聲,不是很奇怪嗎?一定是藏起來了。」


    「藏起來?」


    「他們不知道從哪裏借到小孩,藏起來了,然後故意讓那小孩一直哭。他們一定躲起來嘲笑聽到哭聲、不知所措的我啊。」


    敏江太太的表情扭曲了——清子太太認識的敏江太太是典型富貴人家的女主人,從不大聲說話,也絕不會有低俗的發言,舉止總是優雅高貴。可是眼前的她,精神方麵好像出了問題,簡直變成另一個人。


    「而且不隻是一家、兩家而已哦。我才以為是在後麵那戶人家的家裏哭,隔壁鄰居家裏也馬上傳來哭聲。一定是附近的人勾結起來一起這麽做的。」


    「附近的人勾結起來……」清子太太被敏江太太的氣勢嚇得動彈不得,「敏江姐,你到底怎麽了?你和鄰居發生糾紛了嗎?」


    「是對方設計我的——他們說好一起這麽做的。那麽多小孩一起哭得那麽大聲,你覺得隻會有我家聽得到嗎?但我去抗議不要來煩我的時候,他們卻聚集起來說根本沒有什麽嬰兒。」


    清子太太心想,如果所有鄰居都說沒嬰兒、沒聽到哭泣聲,那麽就應該真的沒有。可是她沒辦法說出這些想法,因為敏江太太的樣子顯然非常怪異。她雙眼發亮地窺視周遭,接著像要爆出更大的秘密似地壓低音量,一臉認真地說:


    「隻要我出門,他們就會像現在一樣躲在陰影裏哭鬧不休。而且都隻趁我聽得到的時候才哭,實在太過分了!」


    清子太太隻能附和,「這樣啊。」


    街燈的光線在敏江太太的臉上投落陰影,她那對仿佛從底部發出光芒地窺視四周的雙眼,以及將心中不平一吐而盡的歪斜雙唇,正痙攣般地顫抖著。


    清子太太或許應該要強硬地告訴敏江太太,「根本沒有聲音,一切都是你多心而已。」可是被後者的氣勢壓倒,她隻能肯定對方發言似地說,「是嗎?」、「這樣啊?」可能因為如此,敏江太太開始認為自己和清子太太擁有共同的秘密。


    那天,敏江太太也屢次露出窺探周遭的表情,而且每次都會拉住清子太太的袖子,露出「你看,又來了。」的眼神。兩人單獨在一起時,清子太太就像水庫泄洪般滔滔不絕地說著眾人在找她麻煩。


    她仿佛跳針的唱片,重複同樣的內容。


    此後,敏江太太不時向清子太太表露出類似的態度。


    她有時會突然來訪,滔滔不絕地重複同樣的話。有一次,清子太太受不了地說,「我什麽都沒聽到。」敏江太太原本正在興頭上,表情瞬間冷下來,眯起雙眼低聲說,「原來你也是一夥的。」清子太太覺得她冰冷的聲音實在太恐怖,不由得改口附和她,「聽你這麽說,我覺得好像也聽到過那些聲音。」


    「……之後回想起來,我不禁覺得自己當初錯了,我應該狠下心指


    正她。再不然,也應該好好告訴高野先生或是禮子小姐。」


    我雖然一直這麽想,卻無法下定決心。我始終想著,等到她實在太過頭的時候再說也不遲,一直拖延下去。我真的很後悔——清子太太說著:


    「她會那樣死掉,那個聲音就是原因。」


    敏江太太在女兒禮子小姐相親且談成婚事後,不再出現怪異舉止,當時清子太太完全放下了心。


    「……聽說那個聲音在婚禮出現了。」


    婚禮隻有雙方親人參與,清子太太和千香女士並沒有參加。但聽說敏江太太在宴席上陷入歇斯底裏。


    清子太太不知道她究竟是再度聽到根本不存在的嬰兒哭聲,還是哪個親戚說聽到有嬰兒在哭。可是因為這樣,敏江太太不分對象地痛罵大家,指責就連親戚也要欺負她、還要破壞女兒婚禮。


    整個婚宴鬧得不可收拾。


    「因此高野先生帶了敏江太太回家,留下爺爺在現場向所有人道歉——然後回到家後,敏江太太就那麽死了。」


    「我猜,」千香女士接著說:


    「禮子姐應該真的有男朋友吧?她個性大方開朗,找到工作要搬出去自己住時,也無視了高野先生和高野爺爺的劇烈反彈,堅持到底。她開始上班後,變得愈來愈漂亮、時髦,是那個時代典型的business girl,走在時代的最前端。」


    清子太太點頭同意。


    「可是當時這裏還足鄉下地方,不論是高野爺爺還是高野先生都是很老派的人,對於禮子小姐的舉動總處處看小順眼,不停叨念她,她又是愈講愈不聽的個性……」


    「在那個時代,孩子和父母推薦的人相親結婚是理所當然,結婚前和男人交往根本是大逆不道。可是禮子姐在當地有很多男性朋友,經常就站在路邊隨意聊天,而那些男性朋友之中,很多人都有點不良少年的感覺。我雖然年紀比她小,也會替她擔心。」


    「我想,她應該是在東京碰到喜歡的人,之後懷孕了……可能是流產或墮胎了才回家裏,所以敏江姐才那麽害怕嬰兒。」


    她非常憤怒,也十分狼狽。但我覺得她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情緒其實是憂慮跟恐懼——清子太太如此說。


    這件事從日下部母女的話聽來的確滿有可能。但無意間聽到別人家的醜聞,久保小姐顯得困惑不已。千香女士可能誤會了久保小姐的反應,說:


    「您可能覺得我們說的話太跳躍了……不過我想事情應該就是如此。」


    她說完後和清子太太交換一個眼神,接著說:


    「……因為我真的聽到了……我聽到了嬰兒的聲音。」


    久保小姐驚訝地回望她。


    「您一定覺得怎麽可能吧……我在禮子姐出嫁前到她家玩過一次,她讓我看訂婚時別人送來的禮物。」


    千香女士在玄關遞上賀禮後,被帶到鋪著榻榻米的會客室。當時很流行在會客室裏裝飾訂婚收到的禮物。


    禮子帶著千香女士看那些禮物時,敏江太太端茶進來。她露出優雅笑容向千香女士道謝,但當把茶放到桌上時,突然停下動作。


    「茶碗倒了下來,茶水從托盤裏溢出來,一下子就在桌上流得到處都是。接著水滴啪嚏啪嚏地滴到榻榻米上,可是禮子姐的媽媽卻想要撈起那些水。」


    因為她的模樣實在太古怪,即使到現在,千香女士還是記得很清楚。她當時已經聽母親說過敏江太太有點奇怪,因此心想,媽說的就是這個嗎?


    敏江太太的雙手像要摸遞桌子和榻榻米似動個不停,還驚恐地窺視周遭。正當禮子很驚訝似地開口斥責敏江太太之際,


    ——哇啊啊啊。


    千香女士聽見嬰兒的哭聲,而且聲音從離會客室非常近的地方傳來,可能就在簷廊或簷廊外麵。可是聲音聽起來卻有些悶悶的,簡直像從地底下傳來。


    當千香女士驚訝地意識到聲音仿佛來自地底時,敏江太太——還有禮子都像要塞住耳朵一般抱住頭。


    ……禮子姐也聽得兒嗎?


    千香女士不禁如此認為,她接著說:


    「兩人都慌慌張張想裝成沒這回事,可是臉色都一片鐵青——我在之前就和母親談過,當下就確定是這麽一回事。看到她們的樣子,我確定自己想的沒錯。心想著,果真如此。」


    清子太太點頭同意:


    「禮子小姐雖然個性大喇喇,似畢竟還是那個時代的女孩子。」


    千香女士也點點頭。


    「還沒結婚就大了肚子,對本人來說,想必就像被醫生說得了癌症一樣。因此她明知會被責罵,還是決定和父母商量,之後就老實地被帶回家裏。如果不是這樣,我不認為她會老實聽父母的話答應結婚,她不是那種個性的人。」


    敏江太太死後,禮子傷心欲絕,她雖然在頭七後搬去夫家,可是日下部母女看過她好幾次憔悴至極地回到娘家。一周年的法事結束,高野家決定賣掉房子,禮子也從婆家消失無蹤,而夫家也隻對外表示兩人已經離婚。


    此後,沒人知道高野一家的消息。


    「我想禮子姐可能是內疚吧?雖然嘴上說因為母親的事而無法在夫家待下去,但我覺得她在逞強。後來就沒再看過她,也聯絡不上了……她在出嫁前,在對方店裏露過幾次麵,算是要學做生意。可是婚後就沒在店裏看過她。對方也給人一種不要過問我們家媳婦的感覺。」


    然後,千香女士自言自語似地開口,「我想它應該是跟過去了。」


    「我曾經到禮子姐夫家一次……也在那裏聽到了聲音。敏江太太的守靈夜也是。我去吊唁時,我們這些和禮子姐認識的人,聚集在她的房間一起吃飯。」


    因為是昭和三〇年代的事,當時禮子的房間是四疊半的和室,沒有西式床鋪,隻有書桌和化妝台。榻榻米上放著座墊,幾個穿著簡易喪服的女性聚集在房內,千香女士仇在其中。


    她身穿羊毛製的普通和服,係上黑色腰帶,背對牆壁正座。當她憂鬱地聽著其他朋友的談話,背後突然傳來悶悶的嬰兒哭聲。


    那孩子斷斷續續地哭著,聲音從牆壁的另一邊——或是從那邊的地板下傳來。千香女士驚訝地看著周圍的人,看起來隻有她聽到聲音。當她認真地打算起身回家之際,背後咻地吹來一陣仿佛從縫隙竄出的風。她訝異地回頭一看,僅看見緊貼著自己背部的牆壁,那麵牆連讓空氣通過的縫隙都沒有。哭聲也消失了。


    之後當所有人一起向喪家告別要回家時,一個朋友對千香女士說:


    「你那裏怎麽了?」


    對方指著千香女士的足袋,她的腳跟處有一個小小的紅色汙漬。


    對方問她是否受傷,見她搖頭否定後,低聲說,「是嗎?」然後笑著說:


    「那好像手印哦,很小很小的手印。」


    千香女士好不容易才壓抑尖叫出來的衝動。


    她全身發抖地回家,脫掉足袋一看,腳跟有好幾個小小的紅色汙漬。千香女士在禮子家背對牆壁正座,雙腳正對著牆壁。汙漬看起來簡直像什麽東西從牆壁中伸出來摸了她的腳,雖然要說是嬰兒的手也太小——然而,那的確像是手印。


    「老實說,我之後就不太敢和禮子姐見麵了。雖然去她夫家時,她說她過得很不哎,希望我常去找她,可是我很不想去……後來其他朋友找我一起去拜訪她,如果拒絕邀約,可能會被認為我很奇怪,因此還是硬著頭皮去了。但是我還是在那裏聽到聲音了。」


    此後,千香女士就再也沒拜訪過禮子。其他朋友之後還是去過幾次,但同樣覺得禮子變得很古怪而開始避開她。


    聽說禮子總在朋友前去拜訪時,不斷告訴她


    們夫家的房子很奇怪。她好像被什麽附身一般自言自語地說,自己聽到嬰兒哭聲、從牆壁湧出小孩。


    禮子變成這樣一事傳遞了朋友圈,大家自然而然疏遠了她。然後,禮子消失了,高野家也下落不明。


    「她現在在哪裏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呢?」


    千香女士低聲說。


    如果禮子還活著,已經超過七十歲了。她在哪裏做些什麽?度過何種人生呢?她再婚了嗎?有孩子嗎?——現在也仍會聽到那個聲香嗎?


    2 怪


    我認為我知道高野敏江選擇死亡的原因了,從前因後果來看也算合理。將敏江逼到上吊的理由是——嬰兒哭聲。日下部千香女士也聽過這個聲音,所以敏江應該不是因為罪惡感而出現幻聽。


    此外,久保小姐簡短地說了一句:


    「屋嶋太太也聽見了呢,那個『嬰兒的哭聲』……」


    不光是屋嶋太太,二〇四號房先前的房客梶川先生也聽見了。我想起他問房東伊藤太太的話,忍不住這樣懷疑。


    「哭泣的嬰兒應該是緞子小姐的孩子吧,難道現在還留在原處嗎?」


    正是如此——然而,真的是這樣嗎?


    有件事情令我有些在意,高野敏江似乎以複數的說法來表現嬰兒的哭聲。因為並非直接聽本人說,不能確定真是如此。不過當我聽到日下部清子太太講述事情時,我想像的是複數的「嬰兒哭聲」。


    我確認了錄音的逐字稿,清子太太的確用「那麽多、那麽大聲」來表現。當然可能址消子太太口誤,然而,她難道不也是從敏江的話中想像複數的「嬰兒哭聲」嗎?我認為,這是本人在無意識中選擇這種說法。


    我之所以拘泥於這一點是有原因的。


    我手邊很多從讀者那裏收集來的怪談,而我從前年開始謄寫內容,將它們製成文字檔案。這些怪談很多是本人的實際體驗,也有不少從其他擁有實際體驗的人聽來的內容。當我謄寫這些怪談時,意外地發現一般人對於乍看之下隻有創作者才會留心的遣詞用字的細節,其實也相當敏感。


    聽了怪談——然後要說出來時,這些遣詞用字的細節其實遠比想像中來得重要。用這些文字檔案為底本寫作怪談時,絕對不能刪除或改變其中的遣詞用字。從這些微妙纖細的遣詞用字中誕生的「想像的發揮」,可說是怪談故事的生命線,若遭到破壞,這個故事就無法稱為怪談了。


    怪談若是經曆了長時間的口耳相傳,通常隻有這條生命線會被完善保留下來,就算內容經過割愛或加以潤色,但那些微妙纖細的「想像的發揮」——也就是讓這個故事成為怪談的遣詞用字,總會不可思議地完整保留下來。


    千香女士提到的朋友證詞也是如此——禮子說的「湧出」二字符合了我方才的理論。聽到嬰兒從牆壁中「湧出」,這時,聽者腦中想像的畫麵應該是兩個以上的嬰兒。如果從地板湧出就算了,但從牆壁中出現一個嬰兒時,應該不會使用,「湧出」這種表現方式。


    我雖然這麽認為,不過久保小姐一臉困惑:


    「是這樣嗎……」


    你可能想太多了——久保小姐說,從聽來的狀況判斷,我不認為高野禮子曾經多次流產或是墮胎。


    她這麽說也沒錯。在無法確知真相的現在,我隻能暫且將這個問題擱到一邊,隻是我非常在意這件事。


    那一陣子,我常詢問身邊眾多作家這個問題。


    「當你聽到『湧出』這兩個字,你認為湧出的東西是複數還是單數?」


    我大學時,曾經加入別間大學的推理小說研究會。一些研究會的成員如今成了作家,但所有人都留在京都,過著好像延長社團生涯的生活。隻要一有機會,我就會問他們這個問題,而答案分成兩種。


    有些人回答,「若是本格推理,『湧出』是表示複數的伏筆。」也有些人會說,「隻是單純的怪談傳聞,沒必要拘泥那麽微妙的遣詞用字。」


    看來我的「正因為是怪談,所以遣詞用字很重要」的主張很難獲得他人理解。


    這段期間,我也在怪談雜誌連載作品,所以有機會和其他怪談作家見麵。對方是和我在同本怪談雜誌刊登連載的平山夢明(注22)先生。


    平山先生是怪談實錄收集者,同時也是優秀的幻想小說、黑色小說的創作者。


    「既然是從牆壁,那應該是複數吧。」


    聽到《超級恐怖故事》係列的編輯者這麽說,我真是一吐胸中怨氣。


    「是從牆壁裏接二連三冒出來吧,那應該就是複數了,不是嗎?」


    就是說啊,聽我這麽說,平山先生便問我,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


    因為一些因緣際會,我正在追查一個怪談,接著我便將到目前為止調查的怪事和其中的前因後果告訴了平山先生。


    平山先生一開始露出好好先生的笑容傾聽我的說明,但表情卻在途中逐漸變得認真起來。


    「同棟公寓的不同房間發生同樣的怪事……嗎?」


    這很稀奇嗎?聽我這麽一問,「不、不稀奇,」平山先生說:


    「有時也會有這種事的。同樣收集怪談實錄的人聊起來的話,會發現彼此知道類似的經驗。有時是聽過同樣的經驗,有時是聽過同樣的現象,但都是從不一樣的人那裏聽到同樣的怪事。」


    關於這點,我也有幾個經驗。比方說,不隻一個相同的怪談流傳在京都市近郊的某條鐵道沿線,或者東京有名的醫院等處。


    「乍看不一樣的地方,其實就在隔壁,或地方相同,隻是建築物不同。有問題的房子被拆了,結果在新建的房子——之類的狀況。」


    果然是「怪異」附在土地上了嗎?


    「也是有這種事的。」平山先生說,「更正確來說,是可以如此看待這種事。不過我也不知道到底怎麽回事。」


    雖然事情來自不同的對象,也發生在不同的地方,但追本溯源,這些怪事都出自同一個源頭,我也聽過這種說法,平山先生如此說。


    「這些狀況業障很深,對我們的影響也很大,就是所謂的棘手故事。要是隨隨便便就寫出來,會碰到倒黴事的。」


    我嚇了一跳。收集怪談實錄時,的確存在所謂的「被封印的故事」——這對喜歡這類讀物的讀者而言,可說是一種常識。作家一下筆就會碰上麻煩,所以無法寫;或是下筆時,非得封印故事一部分的內容。


    最有名的例子莫過於木原浩勝先生、中山市朗先生合著的名作《現代百物語 新耳袋》係列中的〈八田甲山〉。眾多讀者認為這是係列中最恐怖的一則故事,部分內容遭到封印一事更是富有盛名。


    「其實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是怪談害的。」平山先生笑著說,「不過實際收集怪談之後,我也碰過一些隻能這麽想的事。我雖然嘴上講是偶然罷了,但還是很在意,所以有一些故事後來就決定不寫。不可思議的是,一旦決定不寫並將收集到的內容都留在檔案後,怪事就戛然而止了。」


    「原來有這種事啊。」


    「我認為怪談有一部分的本質在於說出來,『說』這個行動本身就已經是怪了。問題不在怪談的內容,而在說出某個怪談的行動中,就潛藏著『怪異』了。」


    ——我聽不太懂。


    平山先生大概察覺到我無法理解,所以解釋:


    「在我不得已封印起來的故事中,有些內容其實沒什麽了不起,不是什麽特別恐怖的經驗,可是我怎麽樣都無法用筆將它說出來。隻要想說,就會碰上怪事。寫那樣的故事與其說是在『講述怪異的故事』,不如說包括我在書寫的整件事本身就是『怪異的故事』。」


    平山


    先生接著說:


    「四穀怪談也是如此,不是嗎?那是鶴屋南北(注23)的創作,雖然似乎有當成底本的故事,但是和我們熟知的四穀怪談幾乎沒關係。既然如此,那應該就不會有阿岩作祟這回事。可是,這個怪談卻是超級厲害的怪談,因為真的作祟了。平常不會發生的事,隻要碰上四穀怪談就會發生。從常識來思考,大概是偶然沒錯;然而,那個偶然卻不知道為什麽隻要和特定的歌舞伎劇本有關時,就特別會發生。所以即使到了現在,大家在上演時還是會特別去參拜一趟。」


    我點頭同意他的說法。


    我腦中一直有個和服腰帶的設計,但始終沒有真正落實——我想請人在黑底腰帶畫上紅色蒔繪的梳子,這時我若是再請人在黑底的腰帶上以黑線繡出「纏繞在梳子上的黑發」圖案,就成了四穀怪談(注24)。因為在黑底腰帶添上黑色刺繡,乍看之下是有梳子圖案的腰帶。


    我很喜歡這僩點子,但怎樣都無法付諸實行。我雖然完全不相信作祟,但還是會想像,萬一出現什麽偶然的事件就太不舒服了。四穀怪談擁有令人想像「說不定會出現什麽偶然」的魔力。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什麽作祟。雖然講作祟,但沒有作祟的主體,不是嗎?難以想像是阿岩在作崇,然而大家卻一直說著作祟、作祟。到這個地步,四穀怪談的內容已經不再是重點了,反而成了隻要扯上關係就會被作祟的怪談了。」


    小心一點比較好,平山先生說:


    「怪談之中就是有這種光是存在,就是怪異的故事,如果不留心一點,會碰上麻煩的。」


    他一臉認真地說,令我不禁挺直背。


    「如果有什麽進展,請告訴我。我也會留意的。」


    我滿懷感激地向他道謝。


    我在回家的路上漠然地思考,如果嬰兒的聲音不隻一道,或許那不是禮子的孩子。換句話說,禮子的事情發生前,那塊土地上就已經存在「嬰兒的哭聲」。


    3 遺跡


    這段期間,久保小姐常拜訪田之倉先生,打聽包含工廠在內的土地曆史。遺憾的是,田之倉先生記得的就是他提供給我們的證詞。不過,他為我們介紹一些記得當地更早狀況的人士。


    「哦,那座工廠啊。」


    這麽說的人是辻誠子女士。我們采訪時,她已經七十歲。她在岡穀公寓那一帶出生長大,後來嫁到市內其他處。


    「我記得那座工廠叫做植竹工業,是座規模不小的工廠,戰前就有了。戰爭期間應該是生產軍用的鑄造零件,到戰爭結束都還在。」


    根據辻女士的記憶,工廠老板並不是當地居民,隻是將工廠蓋在那裏。但很多員工住在附近。


    當時那一帶蓋了很多小房子或是大雜院,其間則夾雜著少許當地土生土長的農家耕地。


    「那些都是戰前就蓋好、用來出租的房子。雖然是獨門獨棟,不過數量比大雜院少很多,和狹窄的大雜院混在一起。我記得角地一帶是大雜院的聚集地。」


    辻女士的同學中有很多住在大雜院的孩子,大多數的人家境都很貧窮。


    「多數大雜院都是兩層樓,然後用牆壁隔出一間間的室內空間。一樓除了廚房,還有一間套房,二樓則是相鄰的兩間套房。每間套房都住了五、六人的家庭。唉——以前的住家大多都是這種樣子。」


    大雜院周圍則足一直住在當地的商家,不然就是農家,這些人和大雜院住戶的氣質很不相同。


    「當時存在一種風氣,好人家的孩子不能跟大雜院的孩子玩在一起,但對小孩來說根本沒差。不過工廠關門後,大雜院的人都不見了。」


    居民逐漸增加時,附近的農地搖身一變成為新的住宅區,大雜院的住戶也隨之減少,工廠關門後,住戶都消失了。


    「工廠關門是因為發生了火災。不,我記得不是戰爭的關係,是生產產品時起火了。我還記得當時從學校也能看見烈焰衝天,非常恐怖。」


    辻女士說著,露出了惡作劇般的笑容。


    「聽說工廠的廢墟中鬧鬼哦。」


    失火後,工廠很長一段時間都維持著燒毀的狀態。當年並不會特別在火場周圍架設圍欄或是鋪上防水布,隻是將燒剩下來的東西堆起來放著。工廠設備也是如此,燒得焦黑的生鏽鐵塊就像屍骸般留下來。


    那裏是個會刺激孩子冒險心的地方,但因為很危險,隻要孩子一跑去工廠的廢墟玩就會受到大人的斥責。


    「即使如此,男孩子還是會跑去裏麵玩。瞞著大人玩更有樂趣吧。」


    不過會去那裏的孩子愈來愈少,眾人開始傳言廢墟裏鬧鬼。


    據說有些孩子在廢墟裏玩著尋找齒輪或軸承的「尋寶」遊戲,突然發現背後站著一名燒得全身焦黑的大人,還無言瞪著他;也有人說機械之間會伸出一隻黑色的手抓住他的腳;此外,還聽到呻吟聲、啜泣聲之類的傳聞——各種常見的怪談故事在小學內流傳,後來就沒有孩子靠近工廠廢墟了。


    ——接下來,是我鄰居同學發生的事。


    男孩和弟弟一起玩投球遊戲。


    一不小心,球滾進了廢墟,兄弟倆隻好進去找球。


    那是冬天的傍晚時分,周遭開始轉暗,兩人一直找不到滾進瓦礫間的球。雖然隻是一顆球,但對於戰爭結束時的孩子來說是十分貴重的玩具。縱使他們內心都因為廢墟鬧鬼的傳聞害怕得不得了,還是無法放棄。


    當他們在縫隙或陰影間找球時,太陽一下子就西下了。


    「好恐怖哦,不要找了啦。」


    哥哥教訓了一下說著這番話的弟弟,接著好不容易從廢材的縫隙間找到掉進去的球。太好了——正當哥哥這麽想著,起身攀爬堆在地上的廢材時,看見瓦礫之間有黑影在蠢動著。


    燒剩的建築物、零件材料、壞掉的機械間,倒臥著不隻一道的黝黑人影,那些人影扭動著身軀,隱約傳出微弱的呻吟。黑影包圍兄弟倆的周圍。他們靠得緊緊地呆立在原地。直到弟弟哭起來,辻女士的同學趕緊抓起弟弟的手,閉上雙眼跳過人影。兩人努力不看腳下,從廢墟衝向外麵的馬路。


    辻女士的同學從馬路回頭一看,已經看不見人影。太陽西下,黑暗遮掩了瓦礫之間的地麵,他再也看不見蠢動的東西,呻吟聲也停止了。


    「我同學很認真地強調他沒有騙人,他說人影有幾十個,像是輪廓模糊的黑影子。我自從聽了他的話,傍晚經過工廠附近時都很害怕。」


    之後,另一位當地人士——中島先生告訴我們稍微不一樣的故事。他同樣住在植竹工業附近,和辻女士是童年玩伴,比她高兩個年級。


    「——廢墟的鬼?我聽過那樣的傳聞,像是夜晚那邊會傳出呻吟。還有人的靈魂到處飛的說法,不過都是捏造的。我沒聽說那場火災有任何死者。」


    據說那是工廠作業時的火災,因為員工都急急忙忙地滅火,雖然出現幾名傷者,不過所有人都順利避難,受傷的人也都隻是輕傷。


    「工廠的確燒掉了,不過沒有關門,應該是搬走了。那是終戰隔年的事,工廠老板正準備大展拳腳的時候,這場火災燒掉了整座工廠。我聽說老板打算重建,但因為土地劃分法之類的關係,他無法重建工廠。因此那塊地之後變更為建地。工廠好像搬到別處去了,但我沒聽說最後搬到哪裏。不過我記得以前——還是昭和的時候吧?在某處看到工廠的名字,當時還想原來那間工廠還在啊。」


    如果那間工廠到近年來都還在運作,或許可以調查到後來的狀況。


    然後,我們確認了當時那邊確實有一間名為植竹金屬工業的金屬鑄造物工廠。


    那是一間大工廠,占地


    達當地的八成,主要生產引擎零件用的鑄造物。工廠在二戰期間受到軍部接管,負責生產軍用鑄造零件;終戰隔年的一九四六年,工場於作業中發生火災,整間工廠燒毀。


    植竹工業由植竹禎一創立於大正年間,他在昭和初年將所有權轉移給堃島家。植竹家和埜島家的自宅都位在近郊,隻是工廠蓋在這裏。火災後,工廠搬到東京的臨海地區,規模逐漸縮小,但始終保持營運,到一九九六關廠為止。


    「為什麽會出現鬧鬼的傳聞啊,可能是時代背景吧?那時到處都有『出現那東西』的傳聞。從某個角度來說,也是不錯的年頭吧。小孩子隻要擔心鬧鬼就可以了。」


    中島先生笑著說:


    「大家也說工廠隔壁的大雜院是鬧鬼大雜院,一眼就看得出來那是一間又舊又破的大雜院,所以才有這種傳聞。付些人還煞有其事地說那裏有鬼。」


    中島先生說著,忽然外頭露出不解的表情。


    「此外,還有什麽呢……好像有過什麽案件。在我印象中,好像聽過大雜院裏有居民被逮捕,所以才會有人說什麽被害者出來了。」


    「既然有被害者,就代表是殺人案件吧?」久保小姐問。


    不過,中島先生不記得詳細狀況。他在案件發生很久後才聽到傳聞,連時間都不記得了。


    「我想這是捏造的吧?不然就是因為竊盜或其他案件被逮捕,然後加油添醋成這樣的傳聞。如果真有殺人案,應該會鬧得很大,我一定會記得。」


    至於工廠搬走、大雜院拆除後才搬到當地新建住宅的住戶,中島先生幾乎沒印象。就連自殺案件也都是久保小姐提出後,他才恍然大悟,「的確有這麽一回事。」


    我們試著調查中島先生提到的案件,不過找不到這一帶發生案件、居民遭逮捕的報導。我也拜托學弟妹代為調查,當地是否存在發生過案件或意外的舊報導或紀錄,不過完全沒有收獲。如果有意外,也是火災、交通意外;案件則是竊盜案、口角導致的傷害案件——每件事都和當地相隔甚遠。


    不過,正如我們的懷疑——「上吊的女人」果然不是一切的源頭。因為怪談在此之前就存在了。但火災沒有造成任何的犧牲者,所以怪談的誕生應該不是起因於植竹工業的火災。


    說不定隻因為工廠這一帶總是黑暗冷清,因此打從過去就被當成「不好的地方」。我猜附近的人可能認為因為這裏有怪談,火災才會發生,若非如此,沒道理毫無犧牲者的火災導致怪談的出現。


    不過,盡管我們得知了鑄造工廠的狀況,但還是不知道工廠興建前的狀況。我費了很大力氣尋找舊地圖,透過大正六年發行的地圖,我隻能確認土地上有某種建物;更早的地圖在明治十五年發行,但與其說是地圖,不如說是繪圖,無法判斷這張圖究竟多忠實地呈現當時狀況。不過,包含工廠在內的廣大地區都是種植桑樹的田地。


    和中島先生見麵沒多久後,發生了一件事。


    我接到久保小姐的電話,她聽來很緊張。


    「我又聽到聲音了。」


    久保小姐搬去的新住處是較為寬敞的單人房,她又在房裏聽見「摩擦榻榻米的聲音」。室內地麵時木頭地板,不是榻榻米,但她還是清楚聽見某種東西摩擦榻榻米的聲音。她找不到聲音的源頭,可是到處都聽得見聲音,還總是出現在久保小姐的背後。然而,她轉過頭卻什麽都找不到。況且,這裏隻有一間房間,她更加渾身不對勁,不敢回頭。


    我問她:你還好吧?


    「我先去求了平安符,之後就學鈴木太太,無視那個聲音。」


    雖然她這麽說,可是聲音透露出疲憊。她在岡穀公寓時還能夠關上和室的門,可是這次沒有任何一扇能夠關上的門,可以關上的隻有自己的心門。


    「有什麽萬一的話,我會再搬家——可是它下一次也會跟過來嗎?」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對了,你那邊怎麽樣了?」她問我。


    「算是習慣了吧。」


    但實際上,我還是不太適應新家的生活。


    剛搬家時,我很驚訝房子居然可以產生這麽多麻煩。


    家裏到處都發生狀況。庭院老是出問題,可以怪罪在園藝業者的身上,但連電力係統都出問題,我就不是很清楚個中緣由。可能是因為我家蓋在山上,容易受到雷的影響,感應器就常壞掉;電話線插口也壞過一次,天線接收器也是,每一次都得請業者來修。但不論請他們來看多少次,也找不出走廊感應器啟動時老是出錯的原因。


    我家走廊上裝著人一經過就會自動點燈的感應器,一段時間就會熄滅。但有時走廊上明明沒人,感應器卻自動亮起。我隻能假設因為家裏附近都是田地和森林,因此偶爾會有大型蛾類飛進來


    不過最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感應器在丈夫在家時從不會出錯。


    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說不定感應器仍然會出錯,但丈夫一旦在家,我就會把他當成這一切的元凶。


    久保小姐的家出現怪事,我家也是——我在掛電話時這麽想,而平山先生的身影掠過了腦海。


    到底怎麽回事呢?我問家裏的貓。它們是一對我在以前大樓停車場撿到的褐色虎斑貓兄弟。兩隻貓不可思議地望向我,然後倏然回頭看往同一個方向。


    兩隻貓兄弟有一對以虎斑貓來講十分罕見的綠色雙眼,隻見它們的目光穿過中庭窗戶,同時神經質地搖著尾巴,緊盯著走廊的方向。


    最近常發生這種事。


    4 植竹工業


    二〇〇六年初,久保小姐找到了在植竹工業工作過的人——鎌田先生至今依然住在當地,現年七十六歲。植竹工業發生火災時,他正好十六歲。他從國民學校畢業後,進入植竹工業當實習員工,工廠卻在終戰隔年燒毀。工廠搬走後,鎌田先生辭掉工作,回家幫忙種田。


    「那時得下這樣的決定才吃得飽啊。」鎌田先生感慨地說。


    火災當天他沒有當班,所以不在工廠內。他一聽到工廠發生火災就從離工廠徒步二十分鍾的自家跑去看,火勢已經嚴重到不可收拾。他聽前輩說是切斷金屬的機械起火,但詳情就不清楚了。


    「工廠一直勉強操早就出問題的機械。火一下子就燒開,很快就不可收拾了。那時講到工業用油,可是貨真價實的油啊,而且將鑄造物從模型裏拿出來的脫模劑也是易燃物。現在就會用水性材質了。」


    當時的工廠也沒有能力和零件來修理受損的機械,當時也尚未出現所謂的安全管理。熟練的工人也征召到前線,根本沒有能夠指揮和監督現場的人手。工人替換得很頻繁,可說是一片混亂。


    「這工作本來就很容易發生火災,當時常發生小意外。像在高熱的火爐冒火之際,鐵砂層或金屬碎層飄進去,導致危險的粉塵爆炸——唉,當時就是這樣啊。」


    久保小姐接著提出隔壁大雜院的問題。


    「你說那個大雜院啊。我是當地人,所以住自己家。如果不是的話,大部分的人就會住在大雜院。那間大雜院又舊又小,還被說成是鬧鬼的地方。」


    當時沒有流傳和大雜院有關的怪談嗎?


    「有啊。像是出現死掉的工廠前輩,或是哪家死掉的老婆婆。我記得也有關於嬰兒的怪談。」


    您是說嬰兒嗎?久保小姐再次確認。


    「對,在地板下爬來爬去,或是從牆壁或地板出來。」


    不知道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怪談,硬要說的話,就是因為有人死了,才會變成這樣吧。鎌田先生繼續說:


    「畢竟工廠總會發生意外,也出了人命。再加上那時候,大家都是在家臨終的,終


    戰前後更是如此。隻有富貴人家才能住醫院,在醫生看顧下死去。而且醫生人數很少,很多人根本沒看過醫生就死了。」


    當時也很難攝取足夠的營養,很多嬰兒或小孩因此死去。


    「相對的,不論哪戶人家的家裏都有在地上爬來爬去的小孩。」


    鎌田先生看似懷念地眯起雙眼。


    「怪談也流傳住工廠裏。我聽人說,如果晚上待在工廠,會見到在以前意外中死亡的工人。那些工夫今身被燒得焦黑,倒在工廠地板上呻吟。仔細想想,根本不可能那麽多人死掉,可是當時我還是認真相信了。其他還有——幾年前因為意外死掉的前輩出現。」


    鑄造工廠的工人會將用火爐融化的金屬——液體注入模型中,當時還用杓子。如果金屬液體中混入不純的成分,它就會變成小顆粒四處飛散。據說當下若是反射性閉上雙眼反而危險,眼皮會燙傷。其實就有前輩因此燙傷眼皮。


    他那時痛苦掙紮著,還撞倒裝滿液體、正在冷卻的模型。沉重的模型壓住他,而尚未冷卻的液體潑在他的全身。眾人雖想救他,卻都束手無策。


    「其實就算真的出手救他,他也沒辦法活下來。」


    這件意外似乎是在鎌田先生入廠前不久發生,之後,眾人傳說晚上留在工廠,就會看見這位前輩。他全身燒爛,四肢蜷曲,眼皮燙爛,所以雙眼緊閉。前輩會伸出燒爛而血肉模糊的雙手,摸索著要靠近看見他的人。


    「因為我年紀還小,還不用在工廠值夜班。不過每當爐子生火的日子,得有人在工廠值夜班守著爐子,所以我總是很害怕有一天會有人跟我說,『你也差不多該值夜班了。』」


    說完後,鎌田先生笑起來。


    「我有一次和一些人在工廠待到深夜。當時可能是工作進度落後,要修理壞掉的機械吧。」


    人數一少,就襯托出工廠的巨大。


    鎌田先生很不安。平常會嫌機械聲吵到聽不到別人講話,這時大部分機械都停止運作,彼此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鎌田先生因此更害怕了。


    他心懷不安地工作,周遭倏然響起怪聲。鎌田先生以為是風吹進來。


    「我這樣講是滿奇怪的,不過聽起來很像地下吹著風,令人不太舒服。」


    他以為是機械的怪聲,所以仔細地巡了周遭,這時,前輩跟他說,「不要管那個聲音。」雖然不知道是什麽造成的,但到了晚上就常聽到。鎌田先生想,「這樣啊。」可是聲音愈來愈大聲,好像某種東西正在逐漸靠近。雖然眾人的交談、機械的運轉聲能夠蓋過那道聲音,可是聲音一直不停,令鎌田先生很在意。他不禁豎起耳朵。


    仿佛從地底深處發出的震動聲中,隱約聽見混雜在其中像是呻吟的聲音。


    「聽起來就像很多人在呻吟,令我毛骨悚然。」


    前輩再次對杲站著的鎌田先生說,「不要管它。」所以鎌田先生拚命無視聲音地專心工作。工作結束後,他飛奔回家。


    「除了剛剛的事,還柯人很認真說過,過去誰因為火爐倒下被燒死,或者被機械夾死,這些人都會出現在活人的麵前、還會發出慘叫。我真心覺得這些事好淒慘——也很嚴重,不過仔細想想,這些故事實在有點怪。畢竟當時工廠外頭隻要出現一次空襲,就會導致比工廠意外死亡還多數十倍的死者啊。」


    工廠遷走後,鎌田先生回到離工廠有段距離的老家種田,完全不記得此後的事。他當然也沒有任何工廠興建前的記憶。


    出現怪談的工廠,出現怪談的大雜院。


    這麽說來,源頭大概要追溯到更久之前的事了。植竹工業在大正十一年——一九二三年創立,這裏在此之前存在過什麽呢?在大正六年發行的地圖上,工廠的所在地標示著存在建築物的小小黑色四角形。


    這到底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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