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井戶家


    久保小姐和鈴木太太見麵後,找到一位非常了解那一帶的人,是住在附近的秋山先生。時間約在二〇〇三年的十月初。


    秋山先生當時七十三歲,是位精神奕奕的老人家。他和益子家一樣,在當地住了三十年以上,到幾年前為止還擔任包含小井戶家在內的町內會長;他也是當初拜訪小井戶先生,並且發現對方屍體的不幸人物之一。


    秋山先生會是郵局員工,那帶正好是他的郵局轄區;此外,他雖然是內勤職員,不過因為工作,相當熟悉當地曆史,還似乎察覺到久保小姐以「調查土地曆史」為名義行動的真實目的,提供非常詳細的情報。


    秋山先生告訴久保小姐,岡穀公寓應該沒發生過自殺事件,至少他從未聽聞住戶死亡。但之前又是什麽狀況?


    那塊地在興建公寓前是停車場,停車場之前是空地——這件事也透過益子家的證言和住宅地圖確認過,當時留下位在角地的一戶人家。


    「住在那裏的人是小井戶泰誌先生。我不清楚他真正的年齡,可能比我大三、四歲。」


    小井戶家是占地六十坪左右、古老的木造雙層小型建築。按照秋山先生的記憶,這戶人家一直住在那裏。


    秋山先生在這塊土地上蓋房子、搬來這裏的時間比益子家還早,是一九六八年左右。這時小井戶家就在了。他的母親一度健在,但最後隻剩小井戶先生一人。兩人在戰後沒多久搬來這裏,不是土生土長的住民。


    「泰誌先生沒正式的工作。我記得他打過幾次郵局寄送賀年卡的工,但其他時候就不知道在做什麽了。大概是一再找新工作和辭職。」


    他應該沒結婚,也沒兄弟姐妹。


    「我也不知道他們母子的生活費哪裏來。不過泰誌先生的母親——照代女士當過裁縫,附近鄰居會拜托她縫製和服;除此之外就是靠撫恤金吧?我聽說她是戰爭寡婦,行事低調,但沒特別避著人,是個性沉穩的人。」


    照代女士在一九八〇年左右去世。事情來得突然,某天就發現她不見了,據親近她的人說,她住院了,一個月不到就去世。


    「我聽探病的人說,她得了癌症,泰誌先生也很一般地出席葬禮,可是他之後就開始囤積垃圾了。」


    最初,僅是讓人覺得這戶人家怎麽有些髒亂。


    秋山先生猜測,大概因為母親去世,沒辦法好好打掃住處,也疏於照顧庭院,於是庭院的垃圾漸漸堆積起來,最後宛如城牆一般占滿整塊建地。


    「為了收町內會費,我一年會拜訪小井戶家幾次。室內也非常誇張,裏頭不僅是沒地方站,基本上所有空間都被垃圾塞滿了。我跟他說,這樣對身體不好。他卻說,『沒關係,我討厭縫隙,縫隙對身體才不好。』——你說他是什麽意思?我實在搞不懂。我應該問過他,不過他大概沒回答,我不記得答案了。」


    小井戶先生不光是囤積垃圾,深夜或清晨時甚至會在附近徘徊撿拾。不過,小井戶先生不認為堆積如山、不能用的東西是垃圾,堅持還能用。


    可是,秋山先生並不覺得小井戶先生的精神出問題,隻覺得他個性偏激古怪。除了囤積垃圾,他並未和附近居民發生衝突。


    「如果跟他提到垃圾,他隻會在嘴裏含糊不清說些借口逃掉,倒不會特別回嘴。但堆積垃圾的狀況一直持續下去,未來或許真的會鬧出麻煩,不過建商開始收購土地了。」


    當時,建商提出大量收購這一帶土地、興建大型公寓的計劃。周邊居民因為建商執拗的交涉和找麻煩而陸續放棄土地。小井戶家隔壁的鬆圾家最先放棄房子搬走。


    「我沒聽說他們和建商起過爭執,是個性溫和的夫妻。可能覺得隔壁鄰居這麽會堆積垃圾,萬一要賣房子,說不定賣不掉,現在正好有人用還算可以的價錢買……大概是這樣。」


    接下來是後麵的住戶賣掉房子,接著隔壁的住戶也放手了,眼看小井戶家附近的住家接二連三消失。


    「該說托建商的福嗎?會來要求處理小井戶家的住戶都不在了。町內會到最後也從未正式向對方提出抗議,畢竟是附近鄰居的事,多少還是會在意。不過,小井戶家剛好位在要被收購的區域角地,大家可能想著反正哪天那塊土地就會出售,小井戶家就會不見了。」


    可是,小井戶先生的家始終不動如山地安住原地,然後,泡沫經濟開始了。原本一天到晚有建商上門找鄰近小井戶家的秋山家,執拗交涉收購土地,但某天就無聲無息,再也無人上門。


    「原本每天都上門問,『有沒有打算改變想法』,但一個星期、兩個星期過去,忽然完全不見人影,不再打電話來。我心想總算放棄了吧,才知道那家公司破產、連夜逃走,當然不會再來。」


    秋山家和岡穀公寓位在相同區域,不過位置相對。想要收購小井戶家周邊人家土地的公司,和想要收購秋山先生家土地的公司名稱不一樣;然而,秋山先生認為他們實際上是同一家公司。


    「聽說那時有很多這種事情,表麵上裝不同公司,實際根本是同一間。他們聯合收購土地,然後再互相轉賣土地好提高地價。我在別的地方看過常來我家的業務員,但他那時拿的是別家名片。」


    似乎不隻一家建商收購這帶土地,可是經過某一時間點,收購行動都停止了。


    因此,小井戶家被留下來,周圍都變更為建地,隻有它孤零零留在原地,而堆積在小井戶家的垃圾已經越過界線侵蝕了附近空地。


    「不過說是這麽說,其實就是堆到圍牆的外側。但這樣堆放下去就會讓不相幹的人也來丟垃圾。甚至還有半夜開著小卡車偷偷丟冰箱或浴缸的人,町內會也意識到這是個問題。」


    町內會一開始希望由土地管理者處理垃圾問題,但找尋管理者的過程中,發現這塊土地的抵押權非常複雜,找不出真正的管理者。雖然他們也認真考慮向小井戶先生提出抗議,然而空地上大部分的垃圾都由完全不知身分的外人丟棄,很難用強硬的態度向小井戶先生抗議。町內會成員也和行政機關商量,可是事情毫無進展。如此一來,隻能直接和小井戶先生交涉,因此前往小井戶家拜訪,才發現他死了。


    「我們在一進玄關就看得到的走廊上發現他。他從垃圾中清出空間、鋪床睡覺。」


    建築物的一樓是六張榻榻米大的和室和四張半榻榻米大的餐廳兼廚房;二樓則有兩間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但被廢物和垃圾占據;此外,地板到處都被掀起來,連下麵也塞滿垃圾。


    「浴室也通通是垃圾,這附近又沒澡堂,真不知道他怎麽洗澡。」


    眾人一進屋就聞到猛烈的臭味,出聲打招呼也無人回應。一名幹部踮著腳尖上了走廊,並在走廊中段發現小井戶先生。根據目擊到的樣貌和臭味,他立刻得知對方死了,因此看一眼就轉開視線,在小井戶家的門口等警察前來。


    「我隻看了一眼,不記得細節了,不過他看起來像睡在皺成一團的床鋪,但全身發黑,因此我立刻知道他死了,也沒勇氣看個仔細。我們還想說不定是自己搞錯了,總之先請警察來確認,於是就報警了。」


    警方聽完敘述後運走遺體,也沒特別聯絡秋山先生等人,因此小井戶先生的死因成謎,但傳聞他是病死的。


    「據說他死了兩星期。」


    盡管周圍都聞得到臭味,但包含秋山先生在內的町內會幹部都不認為臭味變得更強,前去拜訪小井戶先生也僅僅是為了交涉日漸嚴重的垃圾問題。


    「我們也討論過怎麽處理遺體。如果他沒有任何親人,町內會是不是要做點什麽-件他安排火葬,不過他的親戚出現了,領走他的遺體,事後也賣了那塊地。大型機


    械過沒幾個月就開進來鏟平那些垃圾,整成一片空地,就連附近的土地也一並鏟平且鋪上砂礫,改建成停車場。」


    秋山先生記得小井戶先生在一九九〇年去世。那年三月,大藏省對金融機關下達總量管製的行政命令,此時逐漸顯露崩壞征兆的經濟泡沫已經完全破滅;七月時,秋山先生等人發現小井戶先生的遺體。房子很快拆除,改建成停車場;岡穀公寓在將近兩年後落成。


    秋山先生證實,那塊地在作為停車場的期間,從未發生任何異狀。


    小井戶泰誌先生大概在六十五歲左右去世。


    「他以現在來講算早死吧?我一聽到他是病死,便有點感傷。我一直在想,當他身體變差躺在床上時,心裏到底怎麽想?這實在也不能說和自己完全無關。我太太還很健康,可是總有一天我們其中一人會先走,留下另一個。我想像自己或她被孤零零留在家、因為生病而成天躺著,最後就這樣死去,一想到這就受不了,畢竟無法保證自己不會碰到這種事啊。」


    這帶是高度經濟成長期開發的住宅區。附近的車站帶來快速開發的機會,當時搬到這裏的居民,現在都已經六十歲到八十歲了,家族成員也幾乎是年長者,很少有兩代以上同堂的人家。


    老人家兩人過著低調的生活,如果其中一人某天去世,不知何時另一人也會追隨腳步而去,接下來房子便會拆除,土地分割、改建成狹小的住宅,抑或和附近的土地合並,興建成適合單身者或年輕小家庭的公寓。


    世代交替即是如此緩慢進行。


    「雖然我們也嚐試成立町內會或聯係居民的網絡,但這裏本來就不是土生土長的居民聚集成的地方。以前舊居民彼此相識,大家都上一樣的學校,也是前輩、後輩的關係,感情都很好,可是我們這種新居民就沒辦法這樣了。」


    在高度成長期買房子的年輕夫婦大多是核心家庭,一向不願受到家族觀念束縛。


    那是一個女性會將「有房、有車、沒婆婆」當結婚條件的時代——她們不喜歡保守的家族觀念、緊緊擁抱合理進步的個人主義、也不希望被過往的積習困住,回異於堅持(或不得已必須堅持)地緣關係的鄉下或下町;而新住民從某處漂泊到四處都存在的已開發住宅區,偶然搬進一間房子,好不容易透過自治會的活動結合在一起,然而經過時光流逝、世代交替,這些連結毫不留情地被截斷。


    「雖然有町內會,但隻是道義上得成立這樣的組織。附近居民多少會往來,不過整體來講,這裏本來就不是每戶人家都會親密交往的地區。」


    老人近年來逐漸過世,愈來愈多年輕世代搬進來,雙方也因為世代差異而產生摩擦,無法好好相處;加上新世代沒有在這裏住一輩子的計劃,完全是流動民族。


    「這幾年人口流動得非常頻繁,我根本記不起年輕人的臉孔,認真去記也沒用,因為好不容易記起來時,對方就搬走了。」


    即使如此,秋山先生還是說,這一帶的居民也認為岡穀公寓的住戶更換得特別頻繁。


    「我沒聽過關於這件事的具體說法。不過的確有人說,比起附近公寓,那裏常有人搬進搬出,我也有同感。雖然這帶本來就不容易住得久,但隻有那棟公寓時不時會看到搬家公司的卡車。如果是幾十間套房的大型公寓就罷了,可是那裏明明隻是小公寓而已。」


    附近的居民似乎也不知道個中原因。


    「也有人說岡穀社區一樣住不久,但住下來的人好像都對環境沒特別不滿,住得很安穩。住不久大概就是偶然吧。」


    秋山先生說社區從未發生事故、自殺或案件。公寓落成前,那塊土地是停車場;落成隔年,岡穀社區開始興建和販售。


    「不過岡穀社區的土地除了停車場,原先還有一棟房子,建商是將位在深處的空屋拆掉後,和旁邊的土地合並,形成岡穀社區。」


    正確來說,岡穀公寓從一九九二年起興建,住戶在隔年完工後遷入;到一九九四年,臨接公寓的岡穀社區開始興建,建商則在翌年販賣預售屋。預售屋的建地包含臨接岡穀公寓預定地的停車場,和更裏麵的一棟房屋。


    成為空屋前,那棟屋主是一對姓稻葉的夫妻。


    「稻葉先生原本住在市內國宅,他說退休後想住有院子的房子,所以搬到這裏。」


    稻葉夫妻應該是在一九八五年左右搬來。秋山先生說:


    「我記得之前是一戶叫大裏的人家,他們賣掉房子搬走了。」


    建築因此經過最新改裝,交給稻葉夫妻。他們原本預定在這裏住到人生盡頭,但日漸爬升的地價阻礙了希望。


    「因為房價日漸升高,光固定資產稅就要壓垮他們了。稱葉家當時都靠稻葉先生的年金生活,到太太也領年金的時候還要好一段時間。他們似乎是自營業,不像上班族能拿到一大筆退休金,每月的國民年金也隻提供一點點錢。他們好不容易存錢買到房子,但後來實在無法承擔,於是賣了房子,用那筆錢搬到鄉下。他們剛好在地價大幅上漲前搬來,最後出乎意料獲得一筆小錯的收入。」


    最後,稻葉夫妻搬回稻葉先生的老家,也買了房子。


    「不過,他們搬家時發生一件讓人不太舒服的事。我因為和稻葉先生交情不錯,他們搬走前叫我去他家一趟。」


    搬走前,稻葉家處理掉許多不再用到的家具和家庭用品。他們似乎完全是自己整理行李,還仔細打掃整棟房子。


    就算是會被拆掉的房子,還是得在搬出去前好好整理——這是稻葉先生這代人的禮數。


    但當他們翻開和室的榻榻米時,下麵出現奇怪的汙漬。


    「我到他家看了,是紅黑色的汙漬。稻葉先生還問我覺得那是什麽。我看它的形狀很像是什麽東西從榻榻米的細縫裏滲下去。」


    秋山先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東西造成汙漬,但顯然那個「什麽」相當多。


    稻葉夫妻搬來這裏後不會掀開榻榻米,這是他們第一次這麽做。


    「該說是很深的紅黑色,還是褐色呢?怎麽看都像血跡。稻葉先生對此感到不舒服,我也渾身發毛。如果是血跡,就是大裏家或更之前住戶的事。」


    大裏家是稻葉夫妻搬來前的住戶,不過秋山先生和這家的主人素無往來,不清楚他們的狀況。這家人隻住了幾年,秋山先生幾乎沒見過他們。


    秋山先生說:


    「我意識到時,才發現那也是住不久的房子。大裏家前的人家……我已經想不起來什麽名字了,總之是小孩很多的家庭。這家應該也沒住幾年。之前則是筱山家。我記得筱山家的兒子失蹤了。我是在某一天忽然發現很久沒見到筱山家的兒子,一問他們鄰居,才知道他不見了。據說他某日出門後就再也沒回家。不知道是離家出走,還是失蹤。不過他已經成年,家人看起來也沒在擔心,所以我當時才猜他應該是離家出走。看到那塊汙漬時,我就突然想起這件事。」


    雖然秋山先生暗示這塊血跡來自筱山家的兒子,但他失蹤三十年了,那塊汙漬不太可能是他的。尤其如果稻葉先生在居住期間都沒察覺到這塊汙漬的存在,它應該就不可能是血跡。


    小說中,因為美學上的需求,會將血跡描寫成紅黑色,但血其實非常容易褪色。新鮮的血液是暗紅色,接觸到日光後,會從茶褐色變成褐色,接著是帶著綠色的褐色,接下來轉為黑色——血會不停改變色彩。


    這是因為讓血液呈現紅色的「血紅蛋白」,會在光線作用下變成「高鐵血紅蛋白」和「血紅素」;如果足光線照小劍的地方,紅色會在數周至一個月內消失;如果照射的光線很微弱,則會在幾個星期內消失不見;如果由陽光直射,血在幾小時內就會褪


    為黑色;因此,如果是古老又呈現暗紅色的汙漬,應該是染料或是某種隨時間轉為暗紅色的液體。


    「我跟稻葉先生說,那不可能是血跡。我沒聽過筱山家發生刑事案件,或造成大量出血的意外。就算和失蹤的兒子有關,時效也早就過去了,所以我就勸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重新鋪好榻榻米,反正肯定沒什麽大事,通通忘了吧。」


    稻葉先生同意秋山先生,但他依然相當拘泥於這件事情。秋山先生認為,對方一定是因為家裏的榻榻米下出現莫名奇妙的汙漬而不舒服,沒想到,稻葉先生看著那塊汙漬,居然喃喃自語:


    「有時,這房間會傳出不知是誰的腳步聲……」


    什麽意思?秋山先生一反問,稻葉先生隻搖搖頭,說:


    「算了,反正我要搬走了。」


    「他要賣掉這間房子,說不定症結點就是他聽到的腳步聲。不過,我還不知道具體的細節,他們夫妻就搬走了。」


    房子在稱葉夫妻搬家後拆除,這塊土地加上隔壁停車場的土地,如今蓋上六棟房屋


    —稻葉家以外的土地,又是如何?


    岡穀公寓興建在四戶人家的土地上,包括角地的小井戶家、西邊鄰居的鬆阪家、鬆阪家北邊的根本家,以及更後麵的藤原家。


    從住宅地圖可以確認,藤原家是占地寬廣的大型建築;另一方麵,岡穀社區是在拆除了稻葉家、稻葉家前方的村瀨家,以及西側的政春家後建設完成。村瀨家和政春家都是大型住宅。


    聽完久保小姐的話,秋山先生點點頭,說:


    「沒錯,大致就是這樣。小井戶家隔壁是鬆阪家,後方是根本家、更後方則是藤原家。他們在這裏住了很長一段時間。不過,我記得根本家的房子,原本是建在藤原家那塊土地上。但聽說兩人的祖父去世後,為了繼承而分割了田地。藤原家住在這裏非常久了,代代務農為生。」


    根本先生和鬆阪先生都是上班族。土地收購的風潮席卷之際,他們都已經退休且靠退休年金生活。兩家都足老夫妻,沒有和晚輩住在一起。


    「根本家的太太當時失智了。整天不是在家裏走來走去,就是堅持地板下有貓,還從簷廓底下扔飼料進去,可是明明就沒有貓。大概是她想養貓吧?據說她經常會趴在走廊或簷廊上,對著不存在的貓說話。根本先生一度以為她昏倒了,衝過去一看,才發現她在喊著,『小咪、小咪。』」


    根本太太不是在家裏不斷走動,就是趴在地上對貓說話,幾乎沒辦法處理家務。


    「根本先生的身體也不好。年紀大了,身體就會冒出各種毛病。我記得他有糖尿病秈高血壓的問題。因此,當有人來談收購土地,他似乎準備立刻賣掉房子,搬到某處的療養院。」


    可是,提供照護服務的療養院隻接受需要受到照顧的人入住,根本先生始終找不到同時讓夫妻入住的療養院。


    「最後聽說他們搬去和兒子一起住了。根本先生說他賣掉房子後,買了二世代住宅,和兒子一家一起生活;鬆圾家就比較幸運。夫妻兩人都很健康,一起搬到鄉下。現在這時代,聽說有公司專門幫客戶斡旋老後到鄉下居住,他們兩人一起種田,過得很悠哉。」


    大家因為各自的理由離開這塊土地。


    「社區東邊的村瀨家也是兩位老人家一起生活。我聽說他們搬到女兒家的附近。村瀨家之前……這麽一提,好像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空屋。我搬來時,那裏好像是什麽小工廠,沒住人。不過我其實不太記得了。社區更裏麵的住戶就是稻葉家,那棟房子的住戶也變動得很頻繁。」


    稻葉家住進去前,是大裏家住在那裏。對照益子家的說法,大裏家似乎沒住幾年就搬走了。


    大裏家之前則是關家,他們也沒住幾年;更之前是長男失蹤的筱山家。一如秋山先生在這裏落成新居且搬進來,筱山家同樣也蓋了屬於自己的房子。那棟房子看起來很新,盡管秋山先生沒特別詢問,不過自己搬來的時間點和他們應該沒差幾年。


    「筱山夫妻的年紀大我很多歲。我小孩還是小學生時,長男就二十歲了。長男後來離家出走,次男也搬出去獨立生活,剩下夫妻倆,他們就接連去世了。」


    那是一九七〇年代中葉左右的事,筱山夫妻約在那裏住了十年。


    「此後,新的住戶就搬了進去,但不知道是買的還租的。那戶人家沒加入町內會,也很少和鄰居往來,給人一種不太整潔的印象。小孩很多,每個都像野孩子,經濟狀況看來不是挺好。這麽說來,他們應該是租房子吧?也不是說他們小孩沒家教,應該說是父母管不了那麽多。在我印象中,那對父母整天都在大吼大叫。」


    似乎是個令人印象不好的家庭。當年的住戶應該都有一定的經濟能力,才會覺得那個家庭很奇怪。


    「接著是大裏家,他們是很普通的人家。隻是還沒跟其他人熟起來就搬走了——為什麽搬走嗎?我沒聽說。他們是對四十幾歲的夫妻,小孩上幼稚園。他們好像提過是工作的關係。不,我記得他們買了那棟房屋。雖然隻有一下下,不過大裏家搬進去前,大門掛過出售的牌子。」


    後來搬進去的是稻葉家,他們住四年後搬走,房子因此閑置上很長一段時間,最後被拆除。他們旁邊是政春家。


    「政春家在我搬來時就在了,是很普通的夫妻。他們在兒子結婚後和兒子及媳婦同住,沒多久,全家似乎迷上某種新興宗教,我因此和他們漸漸沒有來往,後來慢慢連他們的人影都很少見到,某一天,就完全消失無蹤了,連聲招呼都沒打。有人說可能是發生什麽事,連夜搬家逃走了,但也不知是真是假。他們後來也退出自治會,所以我也不太清楚狀況。」


    這麽說完,秋山先生側了側頭。


    「這麽說來,可能是那方麵的宗教吧?我記得他們在家裏驅邪好幾次。就是打開窗戶,往外灑鹽——我注意到的大概就是這樣。這一帶算很和平,沒有案件,也沒發生過自殺或意外。至於小井戶泰誌先生的事情算是異常嗎——唔,可以說是最接近異常的一件事吧。」


    公寓或社區都沒發生過自殺事件。至少,這裏從未發生異常的死亡。


    唯一比較古怪的死者是小井戶先生,但他不是上吊身亡。如果相信久保小姐的印象,那名自殺者應該是女性,而非男性。


    「我就不清楚之前的事了,畢竟我不是土生土長的人。」


    秋山先生搬來這裏時,周邊雖然已經開發,並排著嶄新的獨棟住宅。不過這些住宅之間仍有田地,周圍也殘留不少田園和農家。


    「這裏不是什麽由來已久的城鎮,隻有零星遍布的農家而已,過去應該什麽都沒有吧。」


    秋山先生又說:


    「所以,我認為應該沒有什麽古怪的因緣才對。」


    2 搬走的人


    雖然秋山先生說,這裏原本應該什麽都沒有,不過翻開一九六〇年前的地圖,可以看到這一帶沿著大馬路的四周散布著一些聚落,尤其車站的前方是兩條大馬路的匯集之處,構成還算繁榮的商圈。一九五三年出版的地圖也顯示出岡穀公寓這一帶有建築物。特別是在公寓和社區所住的區域,興建起更大型的建築物。


    從地圖上沒辦法得知常時住了什麽人,因為還沒有住宅地圖。第一份記載個別住戶姓氏的住宅地圖,是在一九五二年於大分縣別府出版。花了三十年,住宅地圖的使用率才擴大到全國規模。


    公寓這一帶基本上是在進入高度成長期才形成住宅區,因此附近幾乎沒人知道更早的狀況。雖然大馬路沿途坐落著曆史悠久的住宅區,但住戶的型態曆經泡沫經濟時期的重整,替換成當時才搬進去的居民。我和久保小姐因此


    在追溯到比三十年前更早的曆史時,失去了追查方法。唯一能夠確認的是,這一帶在這段期間內的確沒發生過案件、自殺或是意外。


    「看樣子,隻能到此為止了。」


    久保小姐需要工作,所以隻能利用休假追查當地曆史。我也是私事繁忙,而且還住在遙遠的京都,無法在當地調查和訪問。至於調閱地圖、調查報紙縮印版——這些不需在當地也能進行的繁雜調查,則有大學時代的友人幫我大忙。


    阿濱不知為何在學弟妹之間很有人望,經常動員有空的學弟妹替我調閱許多資料。


    不過,隨著調查的進行,線索也愈來愈少。正當我們把「這已經是極限了吧。」掛在嘴上時,久保小姐來了電話。那是十月即將結束的時候。


    我內心騷動起來。久保小姐若是特地打電話來,通常表示事情有所進展。


    「我知道搬出社區的飯田先生消息了。」


    久保小姐說完後,沉默了一陣子。


    「……我不知道怎麽看待這件事情,有點恐怖。」


    飯田家是岡穀社區中最早搬出去的住戶,居住期間僅僅一年。據說因為調職,打算賣掉房子,可是到現在仍舊沒有賣掉。飯田先生搬走後,包含社區的人在內,沒人知道他們搬去哪裏。


    為了知道飯田家的消息,久保小姐采取簡單明快的手段。她和附近的房仲業者商量,希望短期租下飯田家的房子。


    畢竟久保小姐正準備搬出岡穀公寓,需要找新的住處。當她詢問各家房仲之際,突然想到自己接觸過的房仲中,說不定正好有人受到委托要賣飯田家的房子。


    因此,她每到假日就走訪各家房仲,尋找是誰受到委托直到找到為止。這實在是一件大工程,不過一旦找到,往後的事情就簡單得不得了。


    飯田家的土地建物在飯田家搬走後,立刻掛牌求售,三個月左右就出現買家。負責的房仲和委托人飯田章一先生聯絡時,出來赴約的是飯田家的親戚,對方希望能夠取消售屋委托。


    原來飯田先生去世了,而繼承土地和房子的太太則在住院,無法辦理這些手續。因為不知道她何時才會複原,所以希望暫時取消這件委托。


    負責的房仲當時心想飯田犬妻大概出了意外,可能是發生車禍,丈夫因此去世,同車的妻子受傷入院。於是他向對方表示理解取消委托,並希望可以探望飯田太太。但是,那位親戚以飯田太太現在還無法接受采病為理由,婉轉地拒絕。


    他覺得飯田太太的狀況可能真的很糟吧。於是他告訴對方,之後若還是想出售房屋,請務必跟他聯絡,接著就掛了電話。然而,房仲沒再接到任何聯絡。


    如果是意外,或許可以找到新聞報導。


    那位房仲還記得飯田家搬去哪裏,久保小姐便去調查了那個地方的報紙,結果,在當地報紙上找到報導。


    但那並非意外事件的報導,而是刑事案件的報導。


    某天夜晚,飯田家附近的居民發現飯田家中飄出煙霧,於是通報一一九。消防隊員趕到一看,發現妻子榮子太太全身是血地倒臥在玄關入口,手裏還抱著六歲的兒子一彌小弟。


    救護車立刻將兩人送往醫院,然而一彌小弟在醫院死亡。他身上有銳利的刀刃造成的刺傷,似乎因此失血過多。榮子太太身上也有數處刀傷,狀況危急。火災隻燒了二樓就被撲滅,但在火災現場中發現屋主章一先生的屍體。他是上吊死亡的,似乎是刺傷妻子後,放火燒屋,然後自殺。看起來可能是強迫自殺,但因為沒有後續報導,所以不知道章一先生的動機。


    「公寓和社區加起來已經有三人死亡了,這會是偶然嗎?」


    久保小姐顯得很慌張。


    應該吧,我想,視為偶然應該是最具常識的對應。


    這樣一路追查過去的住戶,一旦碰到「死亡」這項嚴重的結果,通常容易從中感受到某種意義。然而,我們平常不可能掌握過去住戶的訊息。我們不可能知道自己現在的住處,過去住過哪些人?他們搬走後又過得如何?而且我們找的,不隻是一間套房,而是公寓和社區的所有住戶。在這種範圍內,也可能會非常偶然地碰到不幸的死亡。


    而且,日本原本就是首屈一指的自殺大國,who做過統計,日本每十萬人的自殺率是先進國家中數一數二得高。死亡原因中,自殺占了將近百分之三,這表示每年在日本的自殺人數超過三萬人,數量是交通事故死亡者的六倍,其中有六成的自殺者選擇上吊。


    「可是我又不是找上百個人。」


    就算現在隻找了十個人,之後找的九十人中都沒有出現自殺者,就整體來看也毫無疑問——統計上的數字就是這麽一回事。雖然某些狀況會出現偏頗,然而母數愈多,就愈會接近統計上的數字。在目前樣本數過少的階段,討論偏頗沒有意義。


    「可是飯田先生不光隻是自殺,他還打算帶著太太和小孩一起上路。」


    事件本身的確令人震驚,然而日本國內的強迫自殺案件絕不在少數,隻是沒有報導出來。


    往日本到底多常發生強迫自殺?其實並不清楚,因為警察廳並未發表過關於強迫自殺的統計。從過去愛知縣警發表的近親殺人的統計看來,光是母子自殺就占了三成,比殺害嬰兒、配偶還多。不過,發生在家庭內的殺人原本就是最常出現的殺人案件類型,約占了四成。比起被素不相識的人殺害,被具備家族關係的人殺害的可能性更高。


    而且,飯田先生的案件隻刊登在地方報紙的地方新聞版麵,顯然不是全國性報紙會報導的案件。如果在發現妻子的遺體時,飯田先生行蹤不明,可能就會有報導了。然而,在此之前就已經發現飯田先生的自殺屍體,判斷他是強迫自殺。


    不知道為什麽,在大眾媒體的想法中,這不是「殺人以及殺人未遂」而是名為「強迫自殺」的另一種現象。比起殺人,自殺很難成為新聞。


    我從以前就覺得這件事很不可思議,日本人過於看輕家族內造成的強迫自殺,背後的原因或許是多數人傾向將整個家庭視為單一的存在,而非關注於家庭內的個體。日本人傾向將殺害家人後,自己也死亡的狀況視為損壞自己的身體後死去,在法庭上也不例外。


    「殺害他人後自殺卻沒死成」和「帶著家人去死,卻沒死成」的罪狀同樣是殺人,然而後者的量刑輕很多。


    雖然很難親眼目睹強迫自殺的案件,但這不是什麽稀奇事。不如說,因為不稀奇,所以無法成為新聞。


    說得也是——久保小姐回應,但似乎還是放不下這件事。


    其實我也無法放下,我一邊說服久保小姐,心裏卻有懸念。隻是我懷疑主義的性格已經滲到骨子裏,很討厭輕易做出「這一定有什麽意義吧。」的結論。正因為看起來具備某種意義,所以才會刻意踩煞車,不輕易做出結論,而為了踩煞車,我會想辦法找出道理。


    若是恣意找出各種道理,當然可以得到各種結論。但對我來說,直覺地認為「有某種意義」與「因為看起來有某種意義,所以要小心」而本能地感到猶豫,這兩者之間幾乎沒有差距。久保小姐的內心已經激烈動搖,我還沒有。然而,這之間的差別隻不過是因為久保小姐真的聽到異常的聲音,我卻沒有。


    總之,我覺得我們不知為何很難從這件事情抽手了。


    誰也無法一無所知地撤退。


    3 社區之前


    如果想要調查的人家附近沒有住得很久的住戶,最好就問寺廟或神社。畢竟住持或宮司(注13)有很大的機率記得以前的土地狀況,就算沒有住持,也有負責管理寺廟的人,這種人通常是地方耆老。


    久保小姐四處詢問附近的寺


    院、神社時,我也聯絡了大學母校的畢業生。


    我上的大學是淨土真宗(注14)的大學,周遭非常多寺院出身的人。雖然幾乎都是真宗寺院的孩子,不過也有人是其他宗派寺院的。其中最多的是淨土宗的學生,還有禪宗(注15)、真言宗(注16),或沒有成立大學的宗派相關人士。


    他們畢業後,大多回到老家寺院,不少人也會和其他寺院的人結婚,或在其他佛教係的學校擔任教授或教師。換句話說,寺院有寺院的人際網絡,因此我請教學弟,有沒有認識的人在那一帶的寺院擔任住持?


    對方替我在岡穀公寓附近找到有檀家(注17)的寺院,並將住持介紹給我。


    林至道先生擔任住持的寺院是檀家寺。他在終戰那年出生,一直住在當地。他繼承寺院已有二十幾年,信徒幾乎都是當地土生土長的居民。


    我們和林先生在十一月初見麵。


    我首先向他道謝接受我們采訪一事,接著請教他關於這一帶的曆史。


    「他們不是我們的檀家,所以說是知道,其實也都是聽來的。」


    他說完後,繼續說道:


    「我記得小井戶家和隔壁鬆圾家是蓋在一戶姓高野的人家的土地上。高野家搬走之後,土地分割成兩塊。」


    「本來呢,」林先生說.


    「我印象中這一帶好像有工廠還是其他建築,但可能在戰爭中燒掉了。打從我懂事起,這些建築就沒了,因此我也不是很清楚詳情,但至少這裏是在戰後才有住宅。」


    戰後,高野家才在那塊土地上蓋房子。


    「高野家和隔壁的藤原家應該是在戰後沒多久搬來這裏,不過,我無法肯定是哪一個年代。這一帶多半是在戰後才接二連三蓋起房子。過去是水田或旱田,然後這裏一棟、那裏一棟地蓋起房子,成了住宅地。」


    高野家切割成兩塊土地,分別蓋起房子;幾年後,藤原家賣了部分土地,蓋了根本家,後者一直住到泡沫經濟時期。


    「藤原家是這一帶的古老家族,我記得他們本來是很大的農家。」


    高野家、藤原家所在的位置後來成為小井戶、鬆阪、根本、藤原四家的土地,後來這塊土地則蓋起岡穀公寓。


    而岡穀社區又是如何呢?


    「那裏有戶姓政春的人家,住很久,不過現在成了社區;還有川原家,川原家的位置比較裏麵,前麵則是姓後藤的人家。」


    對照秋山先生的記憶,後藤家的房子後來改建成工廠,然後閑置下來成為空屋;幾年後,村瀨夫妻搬進去。這麽一來,政春、川原、後藤三家的土地就是岡穀社區的建地。他們都在戰後才搬到當地。


    「很遺憾的是,我就不清楚川原家搬走後的狀況了。」


    林先生依稀記得筱山家搬走後,那棟房子換過不少戶人家,但不記得分別是哪些人,畢竟不是鄰居也不是檀家。


    他其實不了解高度成長期後才來到此地的居民狀況。


    「如果是更早以前住在這裏的人家,因為上同樣學校,我還記得他們,但我就沒和開發後才搬來的人往來了。那時,學生人數急劇增加,還開設了新學校,加上學區不同,他們和我的孩子也上不同學校,要不然還可能因為小孩的關係會有些交流。」


    盡管我們問了林先生,關於土地變成公寓用地的兩戶人家,及土地變成社區用地的三戶人家,他們家中是否發生過案件,但他的回答很含糊。


    「一定發生過很多事情吧……不過,即使我和他們有往來,但彼此沒住在一起,也不清楚具體情況。雖然不能百分之百這麽說,不過這裏基本上滿和平,應該沒發生什麽重大的案件。」


    林先生並非用直截了當的口吻告訴我們這裏什麽都沒發生,但也不是刻意隱瞞這裏發生過重大刑案或意外。我的感覺是,既然有人在這裏住很久,一定發生過很多事情,其中也會有難以啟齒的事件。


    久保小姐拐彎抹角問了很多次,可是林先生不願意多說。


    他究竟是不敢說,還是真的什麽都沒有?


    最後,我們還是搞不清楚。


    「如果什麽都沒有,他大可直接說沒有。」


    我們結束和林先生的會麵,久保小姐頻頻側首表示不解:


    「林先生不直接說沒柯,不正是默認這裏真的發生過什麽嗎?」


    或許是這樣。我說,但站在寺院的立場,林先生可能很多話不能說。


    「可是,我覺得有點意外。」久保小姐說。


    什麽事?我問她。


    「就是我跟林先生說,我的房間其實有怪聲。他的反應不是很平淡嗎?因為是寺院住持,我以為他會更積極——怎麽說呢?就是會有別的反應。」


    我聽出她話中的含意,不禁苦笑起來。


    在怪談中,碰到怪事的被害者多半會求助寺院和神社。很多類型的怪談故事中,也都會出現明理的寺院住持,幫助被害者或是給予建言。


    就算是寺院,也有很多類型哦——我告訴她。


    我從淨土真宗係的大學畢業,學弟介紹的林先生也是真宗的人。


    基本上,淨土真宗不認為世上存在幽靈、惡靈。阿彌陀佛救濟眾生的本願是眾生最終都會前往西方極樂世界,所以理論上不可能存在無法前往西方、徘徊人世的靈魂;就算出現例外,也不像怪談故事所說,會造成在不幸事故中喪命的犧牲者,亦或自殺後四處徘徊的靈魂。因此,我念的大學學生會宛如遊戲一樣享受著怪談,從不會認真討論幽靈作祟或怨念造成的異變。


    「原來如此,這是叫惡人正機說嗎?就算是惡人也能往生極樂,所以不存在幽靈。」


    ——其實不是這個意思。


    基於畢業生的義務,我否定久保小姐的話。


    惡人正機說的「惡人」並非指所謂的惡人——罪人。


    惡人指的是我等凡夫俗子,被眾生皆有的煩惱所支配;「善人」則代表對這些煩惱毫無自覺的人。因此,「若善者可往生」的意思是,如果對惡毫無自覺的善人都能夠前往西方極樂世界,自覺自己是惡人的人不可能無法前往西方極樂世界,所以才說「惡者亦同」。


    其實我不了解以教義的角度如何看待或議論幽靈(我的專攻是印度佛教學,不是真宗學。)我認識的老師和學生幾乎都用平淡的態度麵對靈異事件。雖然一口咬定幽靈存在的說法有欠考慮,不過直截了當地說「沒有」也是氣量狹小。大家的態度都是沒問題的話,相信幽靈存在也是無妨。


    「真意外。」久保小姐說,「明明是寺院。」


    我回答她:正因為是寺院啊。


    正因為老家是寺院,因此會頻繁和死者打交道,所以很難將死者當成「異常」。換句話說,「死亡」並非不吉利或忌諱的存在,反而再正常不過。


    而且,死者的靈魂非常尊貴,絕非可怕的東西,而對供養死者的家族更是如此。他們敬慕死者,惋歎死者的逝去,就算接受死者因為遺憾而在世間徘徊,也很難接受親人成為有如怨靈或惡靈的存在。


    人死後,不是成佛,就是無法成佛而徘徊在六道之間——這種事與其說是令人恐懼,不如說是讓人感到哀傷。因此,不會養成聽到幽靈或是作祟就會激動起來的性格。


    大家晚上一起說怪談故事,接著起哄地到近郊的靈異地點——年輕人常做這樣的事,包含我在內,其他同學也不例外。然而,我們僅僅享受恐怖的氣氛,從沒碰上撞見幽靈或遭到作祟的嚴重情況,盡管曾經發生看似古怪的事,但也不太值得一提。


    友人阿濱和其他朋友碰過一次奇妙的狀況。


    京都郊外,有一條隧道傳聞「鬼會


    出來」。


    阿濱他們社團聚會結束後,一群人前去朋友租的房子,熱中講起怪談。期間有人提到那條隧道會出現幽靈,於是大家決定「一起去看看吧。」阿濱抱著好玩的心態搬出錄音機、接上麥克風,在前往目的地的車上進行實況錄音,像電視上的靈異節目。


    車子抵達了隧道口,握著麥克風的阿濱也繼續有模有樣地播報,緊接著所有人氣勢高漲地進到隧道,當車子開到隧道的正中間,事情猛然發生了。車體下的輪胎傳來爆胎的巨大聲響,車內瞬間一片寂靜,接著再次吵鬧起來。車子當然沒任何異狀,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聲音。那件事情後來成了大家的話題好一陣子。


    參加的人說,一開始嚇了好大一跳,接著毛骨悚然起來。出隧道後,大家激動得直說,「那是怎麽回事啊?」錄音帶也錄到怪聲和眾人的喧鬧聲。然而,這件事對於參加者來說,並不「恐怖」也不「令人忌諱」。他們都以「我們去了隧道,碰到很誇張的事情哦。」的口吻談論這件事,就像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嗯,就是這樣吧。


    「這樣啊。」久保小姐笑了,「那今天晚上應該沒關係吧。」


    應該吧,我這樣回答。


    那天晚上,我拜訪了久保小姐,也在那裏住一晚。我平常很少出門,之所以如此不遠千裏而來的原因之一是,須和學弟介紹的林先生當麵道謝;此外,我很想看一眼久保小姐即將搬出去的房間。


    久保小姐惡作劇一般說,「那我替您準備和室。」


    我便回答,「那就麻煩了。」


    我覺得自己不會因為受到氣氛影響而感到害怕。


    實際上見到公寓時,我也感覺不到「恐怖的氣氛」。我對岡穀公寓的第一印象是很普通。就像久保小姐所說的,是一棟外型精致、頗有水準,打掃和保養也相當周到的漂亮建築。


    二〇四號房也是如此,那間有問題的和室,意外地充滿清爽的空氣。雖然到處都放滿雜物,一看就知道沒有在使用,不過很幹淨。榻榻米上鋪了地毯。


    「我想這樣就不會有聲音了。」


    久保小姐很不好意思似地說:


    「其實我已經習慣了,但還是希望別聽到聲音。鋪上地毯後,聲音就停了,至少我沒再聽到了。」


    可是她還是不想進入和室,也不想打開拉門。隻是家裏有一間不打開的房間,還是令她住得很不自在,無法消除緊張和不安。


    「我還是打掃過了,也開了窗戶通風。真的要在這裏鋪床休息嗎?」


    麻煩你了,我雖然這麽說,不過還是用了確認是不是真有聲音的名義在客廳熬夜。我們就這樣聊著一些瑣碎小事,清晨就來了——因此,我最後並未在和室度過「一夜」。而且那天拉門整晚都開著,但我不光是沒聽到聲音,也沒看到怪東西。天空微亮之際,我還是在和室睡了。


    什麽事都沒發生,也一如往常地沒有作夢。


    4 過去


    因為林先生的好意,久保小姐隔年一月與林先生的檀家——佐熊先生見了麵。佐熊先生在岡穀公寓附近經營洗衣店。接受訪問時,他將近五十歲。佐熊家長期居住在此地,從父親那一代就開始經營洗衣店,過去是自營,近十年來轉為大型連鎖洗衣業者的加盟店。


    「我也不記得太久以前的事了……」


    關於岡穀公寓,佐熊先生最早的記憶是用地還屬於藤原家、鬆圾家和小井戶家的時候。


    「就我的印象,那三家一直住在那裏。唯一改變的就是,途中藤原家賣了一部分土地,然後根本家搬進來,這狀況到泡沫經濟時期都沒有改變。關於藤原家的狀況,我都記得很清楚。」


    因為佐熊先生已經去世的父親和藤原先生交情很好。


    「藤原家很久以前就住在這裏,聽說他們是很有錢的農家。這帶到處都有他們的田地。他們以前的房子蓋在大馬路邊,戰後道路拓寬,就搬到公寓旁邊重新蓋了房子。我記得那裏本來就是藤原家的田地。他們自己種蔬菜和稻米,完全自給自足,接著這邊賣一塊地、那邊賣一塊地,靠著賣地的錢過日子。最後用來蓋房子的土地,也趁地價胡亂攀升的時候賣掉了。現在夫妻倆住在湯河原的高級老人院。」


    真是讓人羨慕呐,佐熊先生笑著說。


    另一方麵,岡穀社區的用地則來自後藤、川原、政春三家。佐熊先生的同學在政春家內,所以多少知道內部狀況,不過幾乎不記得後藤家和川原家的事了。這兩家在佐熊先生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就搬走了。


    「社區那塊地的最東邊——也就是靠近公寓的位置是後藤家。我那時還是小學低年級,不記得後藤家還在時的狀況了。我想,那裏在他們搬走後閑置了一陣子。好像租給附近的工程店家,當成放材料的倉庫還是工作場所之類的。之後有別的人家搬進去,但我沒有什麽印象。畢竟他們搬進去時,我剛好離家了。」


    佐熊先生高中畢業後離開家裏到別處工作,然後在二十年前左右回來繼承家業。後藤家搬走後,村賴家住進來,剛好碰上佐熊先生離家的日子,並且在他回來沒幾年的時候就搬走了。


    「村賴家應該是在泡沫經濟開始的時候搬走,或稍微早一點——他們比住在公寓用地上的鬆阪家更早搬走。」


    至於川原家,早就離開了。


    「川原家大概在我小學快要畢業的時候搬走,所以我也不太記得川原家的事,隱約記得是個很嚇人的家庭。他們家有一個大我很多的兒子,我很怕他。不過,我對其他事就沒什麽具體的印象了。」


    川原家搬走後,筱山家搬進來。


    「我不太記得筱山家了,我想他們有對比我大一點的兄弟,但幾乎沒有往來。他們似乎在我離家後搬走,所以我完全不知道那戶人家之後的狀況。等我回來繼承家業時,那裏是大裏家了。他們是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妻,兩人前後去世。之後也是一對老夫婦搬進去,但我忘記他們姓什麽了。」


    那是稻葉夫妻。


    可是佐熊先生完全不記得他們,也沒有往來,後者也不是洗衣店的顧客。


    然後,久保小姐提出筱山家長男離家出走的事情。


    「這麽說來,是有和麽一回事——我聽說筱山家的兒子離家出走。那是我高中的事吧?他們家有兩個兒子,長男是繼承人,所以父母非常寵愛他。大概就是這樣才出了問題,他後來變得素行不良。應該是和父母大吵一架後離家出走,不過沒聽說他回來。可能因為我也剛好離家,所以才沒聽說。不過,我不知道筱山家搬走的原因,好像是夫妻其中有人去世……總之我不知道細部狀況。」


    總而言之,那棟房子給人一種裏麵的住戶始終來來去去的印象。房子西邊則坐落著政春家,政春家是六人家庭,包含雙親、長女、次女、長男以及祖母。次女是佐熊先生的同學。


    「因為是女孩子,所以我們很少玩在一起。不過畢竟是小時候,偶爾還是有一起玩耍的機會,又上同所學校,雖然談不上是好朋友,但也算熟,就是童年玩件、青梅竹馬的感覺。」


    他的童年玩伴叫做光奈子,有一個姐姐和弟弟。姐姐大佐熊先生四歲,弟弟則小他三歲。因此,佐熊先生小學畢業後,從未和姐弟倆其中一人上過同所學校。


    「他們的雙親和祖母也都非常親切。姐姐是美人,當時可說是大家的偶像。」佐熊先生笑著說,「有時拜訪他們時,如果是那位姐姐出來應門,我內心就會砰砰跳啊,隻是很遺憾的,我上高中時,那位姐姐就嫁掉了。」


    至於童年玩伴光奈子,她也在佐熊先生離家時結婚了,不過婚後常出入娘家。


    「我記得弟弟叫盛幸。他也在我不在家的


    那段時間結婚了,不過,問題就出在他太太身上。」


    佐熊先生回到家後,發現政春家完全變了樣。


    「他們完全不和鄰居往來了。雖然光奈子還是常回娘家,可是和附近的人毫無接觸,據說是那個媳婦迷上新興宗教,把全家人都拉了進去,隻有教團的人會出入其中。光奈子和她先生似乎也是信徒,所以才常常回娘家。姐姐倒是沒有回來,大概沒有信教吧。」


    鄰居最初很擔心政春一家,但隻要一談到這件事,政春家的人便會強烈排斥這個話題,眾人後來也束手無策。政春家在附近擁有不少土地,但信教後,為了錢而接二連三放棄產權,後來甚至壓迫到生計。


    「我想應該都被教祖榨幹了。附近的人也認為幫不上忙,都袖手旁觀。如果不小心多說些什麽,不是被他們敵視,就是被纏著要人入教,徒增厭煩。搞到最後,還是不知道政春家信的究竟是什麽宗教,應該不是什麽有名的教團。他們在鎮上郊外有間道場,不過說是道場,其實就足一棟老舊的民宅。不知道他們除了政春家以外還有多少信徒。」


    根據佐熊先生說的話,那應該是以教祖為中心的小型宗教集團。教義可能是神道係或修驗道係,此外就不清楚了。政春家日後的行動日漸詭異,最後完全被社區孤立起來——或者應該說,他們自身封閉起來。


    「後來,光奈子的父母去世了。附近鄰居應該沒人出席她父母的葬禮。我甚至懷疑他們是否真的舉行了葬禮。」佐熊先生說,「他們不知何時就雙雙去世了。」


    事後,不再有人出入政春家,然後房子在某一天忽然拆毀,鄰居連他們何時搬走都小知道。


    「政春家開始信教的原因是什麽呢?」久保小姐問。


    「這個嘛——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那個媳婦迷上了這個宗教,可是為什麽全家人都被拉進去呢?」


    佐熊先生側頭不解地說,


    「他們家的奶奶是在我離家期間過世的,不知道和這件事有沒有關係。如果不是——那可能是因為那房裏好像有什麽。」


    「有什麽?」


    佐熊先生點點頭: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光奈子說他們家是鬼屋,會有東西出來。」


    光奈子似乎說過某種東西會在地板下爬行。


    「她說那東西會在地板下發出聲音地爬來爬去。隻要誰坐在地板上,就會立刻爬到那人的正下方——地板的下方,然後開始嘀嘀咕咕說些不吉利的話。聲音聽起來非常不舒服。」


    光奈子剛進中學時,很認真地告訴佐熊先生:她家地板下有鬼。她一度因為家用馬桶換成衝水式而高興得不得了。因為過去是舊式馬桶,清理時需挖出穢物加以處理,那時她總覺得很恐怖,因為下方的汙物槽好像蹲著什麽東西。


    「——不是實際什麽人在那裏嗎?」


    「我想不是,」佐熊先生搖頭否定:


    「她不是那麽說的。」


    那東西會在地板下爬行。


    有時,光奈子一在房間走動,那東西就會跟在地板下。如果到簷廊或廁所這一類會通往地板下方的位置時,就會摸到那東西悄然無聲伸出來的手。萬一不小心在一樓躺下,那東西就會爬到頭部正下方,嘀嘀咕咕說些什麽,聽起來像「你們都去死。」或是「去死」,光奈子因此害怕得難以忍受。


    然而,政春家的祖母卻說,「那不是什麽壞東西。」


    「這麽說來,政春家的奶奶知道那東西?」


    「應該是。她似乎告訴光奈子,雖然那東西一直在家裏,但它不會做什麽壞事,不要理它就好。」


    一定是貓或鼬之類的動物,佐熊先生笑著說。


    既然政春家的祖母也知道那東西,所以應該是一直在政春家嘍?那東西是從何時出現在政春家的?


    「政春家是當地人嗎?」


    「不是,他們並非很久以前就住在這裏。我記得是戰後才搬來的。在公寓和社區用地上的人家裏,隻有藤原家是代代都住在這裏。不過,藤原家本來住在別處。」


    藤原家也是戰後才搬遷到這裏嗎?既然如此,這裏之前有過什麽?林先生說,這裏曾經有工廠——久保小姐這麽一問,佐熊先生歪了歪頭,說:


    「嗯,究竟是什麽呢?我沒想過這件事。如果我父母還健在,他們應該記得,隻是兩人都進墳墓了。」


    如今出現政春家進行過某種驅邪儀式的證詞。


    這麽說來,政春家的人應該真的認為家裏有什麽。根據政春家的祖母,那是一直待在政春家的東西。政春一家或許習慣了,可以無視它,然而盛幸的太太又是如何?這位媳婦最早加入新興宗教,這件事情的背後應該藏著某種意義。


    「可是,這和發生在公寓及社區的事情都沒有任何關係……」


    久保小姐走投無路了。


    雖然出現乍看存在某種意義的片段資訊,但無法將它們拚湊起來,不禁令人懷疑這一切都是虛妄。


    這時,久保小姐已經搬到新居,展開新生活。


    前一年的十一月,她在車站附近找到現在住的房子且搬進去,雖然比岡穀公寓狹窄又較為老舊,但非常方便。她也不是沒考慮過其他地點,但如果一直放不下公寓的怪事,還是找一個容易繼續調查的位置比較好。看來她還是決定繼續調查這些怪事。


    久保小姐習慣新居的生活後,在去年年底雀躍地告訴我:


    「房裏沒有怪聲,住得好輕鬆!」


    我也在這時搬進新家。


    帶著大量的書籍搬家,實在是一件讓人手足無措的大工程。不過,我還是很高興自己決定好後半輩子要件的地方,而且一想到書籍還會繼續增加,就再也不想體驗一次搬家的經驗。


    我被整理新房子的工作追著跑時,習慣新生活的久保小姐,再度四處尋訪熟悉當地曆史的老人家;另一方麵,我除了繼續著手寺院方麵的調查管道,也寫信給熟悉當地曆史的鄉土史研究者,不過兩邊都沒付結果。


    時間轉瞬即逝,那年夏天,一本十分稀奇的怪談專門雜誌創刊了。


    幻想文學評論家東雅夫(注18)先生和media factory(注19)的編輯為了慶祝我的新居落成,在天氣還冷時,前來我家。


    東先生問我,怪談雜誌即將創刊,是否可以幫這本雜誌寫點什麽?我原本就盤算,自己都參加了久保小姐的調查,如今應該要好好整理讀者寄給我的怪談故事才對,而這本雜誌的出現剛好幫了我大忙;而且,我本來就喜歡閱讀怪談實錄,雜誌內宛如繁星的執筆陣容也讓我十分興奮。


    我非常感激東先生的邀請,答應在那本雜誌上發表怪談故事。


    進入春天,我正式將收集到的怪談實錄轉成文字檔案,也從其中揀選幾則,寫成怪談故事。這是我第一次嚐試這種寫作形式:心情非常緊張,同時也感到自己混在這些閃亮的執筆陣容中,實在有些僭越。不過,我也因此有些雀躍。


    5 小井戶之前


    久保小姐搬家後過得頗舒適。她再也沒聽到怪聲,也沒必要在家中弄出一間不打開房門的房間,更不用擔心夜晚工作時會不會聽見什麽、看到什麽。


    另一方麵,我卻不怎麽適應新家的生活。


    維持自己的房子,原來這麽麻煩,這是我的真心話。


    而且,我和丈夫分開生活已久,隔這麽多年才住在一起,實在無法習慣家裏還有其他人。常發現房門忽然打開了,或沒動過的東西換了位置。同居人在,這些是理所當然,但對我而言是前所未見的經驗。我每次都會因為這些事而感到困惑。


    聽到不可能出現的聲音,我總得深呼吸一口氣


    才能說服自己——這不奇怪,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聲音。可是,我們夫妻倆的起居時間完全不同,我對此傷透腦筋。


    我為了尋找新生活的節奏而艱苦奮戰時,久保小姐充滿恒心和毅力地探訪當地居民。然後,終於在二〇〇四年的九月挖到寶。


    「我找到記得小井戶家之前鎮上狀況的人了。」


    無論早晚都會吹起秋風的時刻,久保小姐氣勢驚人地來了電話。


    「看起來,過去真的出現過自殺的人。」


    自殺——我啞口無言,不禁懷疑這是真的嗎?


    「我已經和對方約好見麵、請教詳細狀況了。」


    久保小姐找到的是當地某間神社的管理者——田之倉先生。


    田之倉先生已經七十八歲,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他老家的本業是賣酒,店家坐落在沿著大馬路發展起來的古老住宅區,後來由兒子繼承。不過,兒子在泡沫經濟時期賣掉身兼店鋪和住家的房子,用這筆錢買下興建成多功能大樓的一樓店麵,經營起便利商店。


    久保小姐在二〇〇四年九月底和田之倉先生見到麵。


    「小井戶家和隔壁鬆阪家的土地上,本來是住著一戶叫高野的人家。高野家搬走後,土地分成兩塊。」


    田之倉先生說:


    「那裏本來是鑄造工廠,戰爭時燒掉了,戰後成了住宅建地。」


    根據田之倉先生的記憶,岡穀公寓的建地多半都來自工廠的土地,不過北邊大馬路一帶以及現在公寓的東側就不是了。大馬路周邊的人家多半是農家或商店,東側則並排著小型住宅或像大雜院的建築。


    「我的印象有點模糊了,但大馬路那邊應該有工廠的宿舍。至於工廠東邊,在我印象中就是一堆擠在一起的房子。」


    我想,岡穀公寓和岡穀社區是在大雜院之類的房子拆掉後蓋的——田之倉先生說完後接下去:


    「那是昭和二十三年還是二十四年吧,就是發生帝銀事件(注20)、下山事件(注21),社會氣氛很糟糕的那段時期。我不是很確定具體的時間,不過差不多就是那時,大雜院被拆了,蓋起獨門獨棟的房子。」


    田之倉先生雖然回想起這些事情,不過久保小姐無法判斷正確性。


    一九四九年時,工廠已經燒光光,大雜院和小型住宅也拆掉了,還有一些土地成為田地,不過最後都成了住宅用地。


    高野家蓋在南東方向的角地上。


    「高野先生一家從別的地方搬來。我記得他是普通上班族,給人一種很正派的印象,好像在銀行之類的地方工作,可是他太太自殺了,後來他就辭掉工作,搬走了。」


    久保小姐將自己和某人的對話內容告訴田之倉先生,對方當時看似有苦難言地告訴她,這附近沒發生過什麽重大案件。


    田之倉先生聽完後,露出苦笑。


    「那是當然的啊,雖然我就這麽口無遮攔地說了——算了,反正當事者不在了,所以請放我一馬吧。」


    那應該是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年左右的事情吧,田之倉先生說:


    「先不提土地開發後才來的人,更早就住在這裏的居民都知道這件事,畢竟這可是少見的大事,很難隨便就忘掉;而且,這件事情正好發生在那戶人家女兒的喜宴後。這一帶以前都會帶出嫁的新娘到娘家附近的人家拜訪,打招呼說,『謝謝您長久以來的照顧。』然後到鎮守此地的神社致敬,還會跟鄰居致意。因此,高野家的鄰居理所當然都嚇了一大跳,早上還滿麵春風地跟著女兒一起向親朋好友致意的媽媽,當晚居然上吊了。」


    「——上吊,是嗎?」


    「我是這麽聽說的。高野家的女婿也是這附近的人,好像住在現在車站的對麵。女兒似乎是嫁到那邊的和服店。那個時代沒什麽專門舉辦喜宴的地方,更別說在飯店結婚這種事了。大多都是在家裏或附近餐廳舉辦喜宴,高野家也是這樣。以前在商店街有間很大的料理亭,喜宴就是辦在那裏。夫妻倆送了女兒嫁去夫家後就回家了,然後太太馬上進了房間。先生以為太太在換衣服,可是等半天等不到太太出來。進房間一看,發現她穿著有黑色花紋的豪華和服,帶締卻掛在梁上,上吊了。」


    久保小姐倒抽一口氣。


    ——沒錯,一定就是這位母親。


    「但沒人知道她為什麽自殺。女婿是生意繁盛的和服店小開,這是樁不錯的親事,大家都恭喜她,而且還是在娘家的附近。他們夫妻一定也很高興,可是高野太太為什麽死了?以前的人會覺得這種事情很丟人,高野先生在這裏也待不下去,一年己i的法事做完後就搬走了。我聽說他在事情發生後就辭掉工作。那個時代,如果家裏有人自殺,很難在正經的公司待下去。」


    真的很奇怪。田之倉先生接著說:


    「因為這樣就沒辦法在公司待下去,實在太莫名其妙了。不久前,參加特攻隊還是件值得稱讚的事。大家不都說,如果被敵軍俘虜就自殺吧。明明是一切腹就會受到大大褒揚的時代,怎麽突然就完全顛倒過來了呢?」


    這對本人、對家人來說都是很可憐的事啊,他繼續說:


    「結果,聽說女兒在父親搬走時也離婚了。對方是開店的,很在意風評吧,所以她的立場就變得很為難了……」


    這一帶一直是很平靜的地方,田之倉先生又說:


    「幾乎沒聽說什麽案件或自殺事件,也可能是有,但沒鬧到眾人皆知吧?大家在這一帶談論的事情,除了高野家之外,就是——」


    「筱山家嗎?我聽說筱山家的長男失蹤了。」


    咦?田之倉先生很意外似地回應:


    「是嗎,原來有這件事啊。我好像聽人說過,不過不怎麽清楚。」


    田之倉先生說,他基本上不怎麽了解岡穀公寓那邊的事。


    「我以前會因為送貨出入一些人家,多少還知道哪些人在,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那裏的住戶不再叫貨了,自從不再送貨,我就不記得那裏有什麽人了。町內會就另當別論,不過筱山家那邊都不是以前就住在這裏的人。」


    他也曾經出入藤原家,不過就幾乎沒接觸到其他住戶,記憶很淡薄。


    「出現負麵傳聞的是川原家。那家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後來母親也去世了,不過有一段時期大家都說,她不是病死的。」


    「不是病死的?」


    「是啊。那家的兒子——我記得還很年輕,個性非常粗暴,經常毆打或踹他母親。然後,母親有一天突然倒下,救護車來的時候就死了。聽說是腦中風,但有段時間,鄰居都說是兒子害的。」


    久保小姐的腦中瞬間掠過稻葉家榻榻米下的血跡,但如果是腦中風,應該不會有血跡。


    「兒子總是鬼鬼祟祟的,在鄰居之間的風評也不太好。雖然不是什麽不良少年,但就是不知道他平常在幹些什麽。他母親聽說真的管不動他。附近的人——就是藤原先生,似乎聽過好幾次怪聲。不過事情也沒鬧到警察那裏,都是傳聞罷了。川原家的兒子後來獨自住了一陣子,然後不知何時就搬走了。聽說是房子拍賣、筱山家要搬進去,他才搬走的。總之,那是一間讓人有點不舒服的房子。」


    我因為田之倉先生的說法而歎口氣。


    他提到的「黑色花紋」,是母親穿的黑色高級和服。


    那是女性最高級的禮服,當然會使用繡著金欄花紋的豪華腰帶。久保小姐看見金欄腰帶在黑暗中搖晃著,那條腰帶的主人應該就是高野家的母親。她在祝福完出嫁的女兒後穿著禮服上吊,而岡穀公寓就蓋在女人死去的地方。現象之間的邏輯吻合了,但如此吻合一事卻讓我們困惑。


    「……真的會有這種偶然嗎?」久保小姐問。


    如果是偶然也太剛好了,我回答她。


    單純見到上吊身亡的女性幽靈,而這塊土地上真的出現上吊的女性,可說是偶然;然而,如果那名女姓還剛好穿著高級和服,就很難說是偶然了。久保小姐事先並不知道高野夫人的存在,但她借由超乎常理的方式察覺到她的存在。


    但是,她刻意選在女兒的大喜之日上吊自殺的動機到底是什麽?


    高野夫人想必知道女兒秈家人一定會痛心疾首,而從時代背景來看,必然會替往後的生活帶來麻煩。可是,她仍舊選擇自殺的理由究竟為何?她一定基於非常重大的原因才下如此決定,如果是這樣,她會在多年後用異常的形態存在也沒那麽奇怪了。


    因此,高野家的母親在建築物拆除後依然留在土地上,而土地到最後蓋起岡穀公寓,可以這樣想嗎?


    「如果是這樣想,那小井戶家裏真的什麽都沒有嗎?」久保小姐說,「如果怨恨和痛苦會留在土地裏,那麽小井戶家、隔壁的鬆圾家應該也會有些什麽吧?」


    ——確實如此。


    但我們不知道鬆阪家的消息,也不知道和小井戶家有關的人們去向,無法向當事者確認。


    「小井戶先生不是收集了很多垃圾嗎?他該不會是不想看見從房裏出現的什麽,才用垃圾掩埋起來吧?」


    久保小姐應該是從自身的經驗出發而作出如此推測。她事實上也將二〇四號房的和室當成儲藏室,不斷將用不到的東西塞進裏頭。因為房間給人很不舒服的感覺,她也因此不想進去找東西。就算想丟掉什麽,也因為不想進房而拖延下去。


    「我到最後根本搞不清楚那裏頭到底有什麽,簡直跟黑洞一樣。」


    就是這樣,久保小姐笑著說:


    「不過——若是一直持續這樣的狀況,最後精神上也出問題,就會變成小井戶先生那樣了。我聽了秋山先生的話後就這麽覺得。」


    原來如此。


    「如果高野夫人的遺憾真的殘餘在土地上,可以說明的就不光是二〇四號房了,也可以解釋四〇一號房裏為什麽也出現怪事。」


    是啊,我如此回答。


    總是住不久的二〇三號房說不定也出現相同現象,因此房客才接連不斷搬走。久保小姐的前任房客梶川先生也是如此。他應該是目擊或感受到高野夫人的幽靈而陷入深深的煩惱,導致生活步調崩壞,搬家時才會拘泥於房子是否為新屋;然而,梶川先生已經無法重建生活了。他之所以上吊自殺,是因為生活無法恢複正常所致,不過,高野夫人的存在是造成他自殺的遠因。


    「可是岡穀社區也有住不久的房子。」


    ——黑石家的房子。


    安藤先生住兩年多就搬走,而那年年底搬進去的第八任住戶,聽說是擁有一對小兄弟的年輕夫妻。


    「住過那裏的鈴木太太說,她聽過什麽東西在摩擦地板的聲音,但岡穀社區不在高野家的範圍啊。」


    確實如此。不過我認為,鈴木太太的說詞很可能被屋嶋太太的經驗所影響。因為在屋嶋太太告訴鈴木太太自己碰到的怪事前,鈴木太太從未聽過怪聲。


    「可是她看到了上吊的女人啊。」


    鈴木太太隻是「看見了女人」——她是在聽完屋嶋太太的話後將之解釋成「上吊的女人」,我認為這樣想比較好。


    「那麽社區也有住不久的房子,這也隻是偶然嘍?」


    ——很難如此斷定。


    雖然是出售的成屋,但用常識來看,兩個家族的居住時間都短得驚人。黑石家搬走的原因和怪事無關,飯田家此後的狀況也無從得知。不過,我完全想不出來為什麽黑石家的房客在僅僅五年七個月間就換了八次。如果說這是偶然,也太牽強。


    「而且稻葉先生說過他聽見腳步聲,對吧?稻葉家也是住不久的房子。」


    此外,還有政春家的事。


    政春光奈子女士說,「家裏有鬼。」


    雖然這些怪事的種類和公寓內的事情相比之下毫無共通處,


    雖然這些怪事的種類和公寓內的事情相比之下毫無共通處,但住不久的岡穀公寓過去發生過高野夫人的事,應該可依此猜測住不久的社區同樣存在著誰。


    「而且,出問題的房子恰巧都靠得很近?」


    我也不免覺得這未免太過剛好。


    「或是有什麽共通的事?」久保小姐說,「就像公寓中每一戶可能有什麽相通之處,公寓和社區兩者應該也有。」


    ——正是如此,那就是我們要找尋的。如果真有某種原因造成公寓和社區居民都住不久,理由豈不是應該存在雙方共通的過去嗎?我這麽思考著。雖然已經查出高野夫人的事,但高野家並非坐落在社區用地,所以高野家不是造成這些怪事的原因。僅管她可能造成岡穀公寓的異事,可是並非一切的元凶。


    「公寓和社區都是建在以前的工廠用地上,對吧?」


    聽久保小姐這麽說,我歎了口氣。


    正確說來,應該是工廠和臨接的住宅用地。


    「那之前又是如何?工廠興建前,莫非有什麽東西橫跨了工廠和住宅用地?」


    有可能,如果找得出來,或許就能夠找到一切的根源。


    然而光是找到高野夫人,就費了我們兩年歲月。愈回溯時間,證詞和線索也會愈來愈少。要找到根源究竟得花上多少時間呢?


    是不是放棄比較好?擁柯切身之痛的久保小姐已經搬好家,怪聲對她也毫無影響了,像這樣將空閑時間花往不會實際影響自己的事務上,實在有些愚蠢。


    但當我這麽說時,久保小姐很幹脆地持否定態度。


    「既然已經知道高野夫人的事,我就絕對不能在這裏放棄。如果現在要撤退,我們開始就不會追查到這個地步了,不是嗎?」


    久保小姐說得沒錯,我向她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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