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婆婆說得沒錯,剛進入五月不久,庭院裏的玫瑰就開始開花了。


    庭院中央的拱門是william morris。淡粉紅色的小小花朵盛開,多得仿佛要從枝葉上滿出來了。拱門因此化身為玫瑰通道。summer snow的枝葉簡直好像覆蓋在老人院牆上,名副其實地在整麵牆上灑上了雪白的花朵,創造出宛如雪地的景象。妝點了圍繞在庭院圍籬的,是elia、felicia、cardinal hume和mary rose。每棵樹都開了好多花,是圍籬,更像是聳立的玫瑰牆。種在花壇裏 fra. cecilia、garden party和fragrant apricot也開滿了花,一樣是多得好像要從枝葉上滿出來似的。


    花朵似乎都具備了發光的特質,即使是天還未亮的清晨,看起來仍像散發出淡淡的光暈。也許這是美麗的事物所具有的特性。讓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的清晨庭院蕩漾著柔光。


    而我,每天早上隻要站在庭院裏看到這些玫瑰,都不禁為之歎息。為震懾人心的美微感到暈眩。


    我想,玫瑰花並不知自己的美。所以才會這麽毫不猶豫地坦然綻放。這是我對玫瑰這種花很直接的感想。


    在開花的這個季節,要暫時停止施肥。但照料並不會因此而變得比較輕鬆,反而更加忙碌了。


    除了每天的照料工作外,還要加上處理花朵這一項。一莖一花的,必須在開花的狀態下就剪下來,這樣才會開下一朵花。一莖多花的,則是將開完的花一朵一朵摘下來,等全部都開完了,再整串剪除。因為樹叢多,工作量也不小。


    枯葉和蟲蛀的葉子也必須仔細剔除。這是為了預防疾病和蟲害。


    「玫瑰照顧起來是很費事的。」


    遙婆婆一麵剪枝,一麵笑著說。簡直像費事是件令人高興得不得了的事。


    「不管有多少時間都不夠。」


    遙婆婆為了玫瑰廢寢忘食。


    舉例來說,對,就好像萬理婆婆她們,為歌舞伎演員神魂顛倒一樣。


    受雇在薔薇人生打工的我,當初是被任命為遙婆婆的庭院助手、為院民跑腿,還有幫廚房與club登紀子打雜的。但是有一天,由佳小姐突然提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於是我的工作內容稍微有些變動。


    「反正都是在老人院工作,奏妹妹要不要試著當照顧服務員?」


    試著當照顧服務員,又是一個異想天開的建議。據由佳小姐說,隻要有五年照顧服務員的經驗,就有資格報考照護經理。


    我個人因為是謊報年齡來工作,所以不用想都知道,在這裏累積再多經驗,也是沒有報考資格的,但是我又不能用這個理由一口拒絕由佳小姐的提議。


    「接下來的時代,照護工作的需求很大。有資格搞不好會派上什麽用場。」


    也不知她是出於親切還是雞婆。總之,由佳小姐這麽說,就把院民分配給我。


    在薔薇人生,三名院民配一個照顧服務員。所以我也照例負責三位院民。草薤萬理婆婆,美作佐和子婆婆,本城千惠婆婆。麵對這樣的人選,我有點退縮。


    「……請問,是那三位嗎?」


    「對。就是把奏妹妹從海邊撿回來的救命恩人。」


    「……嗯,是沒錯啦。」


    「真好,這樣你就可以報恩了吧?」


    「……也許是吧……」


    萬理婆婆、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在薔薇人生裏也是數一數二的好朋友。旁邊的人都叫她們「房總喧嘩女郎」。可想而知,房總套的是暴走(※書中的薔薇人生老人院位在房總半島,房總與暴走日文讀音相同。)這兩個字。


    換句話說,她們是幾位有點暴走傾向的女性。她們對歌舞伎演員的偏愛到了瘋狂的程度,那樣子在薔薇人生裏特別引人注目。


    早上在餐廳大談前一晚看的歌舞伎dvd感想,或心愛演員的八卦,嚴重的時候會在餐廳裏一直坐到中午。下午宣稱要學習傳統藝能,泡在視聽室裏,以大熒幕一直觀賞歌舞伎啦、狂言的公演影片。有時候也會離開視聽室,讓其他院民使用,但這種時候幾乎都是跟在田村——據她們說,田村是罕見的歌舞伎演員臉——身後,熱中於偷看或偷拍他。到了晚上,又聚在其中一人的房間裏,哇啦哇啦大呼小叫地看歌舞伎dvd到深夜。這裏隔音設備做得很好,但隻要門一開,就會聽到她們的嬌呼聲。


    她們就是這麽一群有點太過狂熱的歌舞伎迷。


    「……要怎麽說啊,我能夠勝任嗎?」


    我想,應該是沒辦法。我在語尾加了這樣的意味,回了由佳小姐的話。但是,對於我沒說出口的暗示,由佳小姐輕快地不予理會地說:


    「哦,這一點你完全沒問題。」


    顯然根本不管我的狀況。


    「那三位基本上很健康,而且生活能夠自理,也沒有特別照護的必要。我想,你隻要在做完庭院的工作之後,去問問她們有沒有事要做就可以了。」


    然後,由佳小姐以不由分說的笑容說:


    「——欸,凡事都是人生經驗。在這不景氣的年代,沒有選擇職業的自由。事情就是這樣,別推三阻四的,加油吧!」


    由佳小姐說得沒錯,她們都很健康,一點也不需要照護。


    不過,縱觀薔薇人生的所有院民,也沒有需要照護的人。因為這家老人院的概念就是「度過優雅的後半生」。換句話說,這裏是以提供優質的生活作為經營定位,而不是照護服務。


    「生活能夠自理是入住時的條件。所以這裏和以照護為目的的設施色彩相當不同。不過,現在的住民都是超過七十歲的婆婆了,想必以後一定會出現需要照護的時候。照顧服務員就是為了未來所準備的。隻是現在還沒有那樣的人而已……」


    這樣說明之後,由佳小姐望著遠方般加了幾句:


    「昭和初期出生的人都很有活力。至少跟昭和後期(※日本昭和年號始於一九二六年,共六十四年,初期約指一九二六年至二戰結束,後期約指一九六六至一九八九年這段期間。)出生的我們這一代相比,有活力多了呢。」


    我很讚成這個意見。就算和平成(※一九八九年迄今。)出生的我比,她們也比我有元氣得多。


    說到這個,萬理婆婆、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的入住小插曲,也算是洋溢著某種活力。詳細情形如下。


    首先是萬理婆婆。


    「我是過了六十歲的時候開始找老人院的。我早就做好打算,要趁我還健康的時候住進去。就是所謂的未雨綢繆嘍。等到狀況不好再搬進來,我怕會無法習慣新生活。我離過兩次婚,這可是我從中得到的教訓:最後能夠依靠的就是自己,還有為將來做好的準備。所以我才決定住進這裏。」


    以「我懂我懂~~」讚同對這番意見的,是佐和子婆婆。


    「我是所謂的熟年離婚。喏,退休的丈夫收到妻子提出的離婚證書,這種事不是常聽說嗎?不過我家是相反,是做丈夫的提離婚。他啊,說什麽要過第二個人生。什麽第二個人生!就是新的女人啦。好像從好幾年前就有了。你們不覺得很過分嗎?所以我狠狠敲了一筆財產和贍養費跟他離婚,離就離呀!我也要過我的第二人生,就決定住進這裏啦。住這裏的好處,就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能過這麽優雅的生活,誰還要丈夫啊:」


    相對於這兩位,千惠婆婆的情況稍微溫和一些。


    「自從十年前我丈夫過世之後,我一直一個人生活。兩個兒子都各自有家庭,而且這年頭和兒子媳婦住,反而是當婆婆的勞心操煩不是嗎?再說,我的個性也適合一個


    人住。本來悠然自得地過我的日子,結果兒子們偏偏都被調派到國外。這麽一來,他們吵著說不能把母親一個人留在日本,提出什麽一起住啦、跟我們去國外啦。所以,我就決定在這裏生活。因為我住進來,兒子們就沒有擔心的理由了。」


    但是,接下來最關鍵的一句話,有些無情。


    「別的不說,要是搬到國外,就不能去看歌舞伎了。這我可是絕對無法接受的。」


    我心想,這種理由要是讓兒子們聽到了,肯定會傻眼,但萬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卻對千惠婆婆的發言拍手叫好。


    「漂亮!這樣才對嘛!」


    「咿喲!絕代的播磨屋(※歌舞伎演員的稱號。)迷!」


    「嗚呼呼!因為在國外也看不到鬼平(※鬼平為日本富士電視台知名時代劇《鬼平犯科帳》主角,由第二代中村吉右衛門,即上述的播磨屋主演。)呀!」


    她們的優先順序絕對是以歌舞伎為首。兒子、孫子都隻能屈居第二。簡單地說,就是優先順序亂了。她們那狂熱的樣子,的確配得上暴走喧嘩的稱號。


    一問之下,原來我會當她們的照顧服務員,也是她們的暴走起的頭。


    「這裏的照顧服務員啊,不都是有點年紀嗎?」


    「對對對!所以不太能夠理解我們為什麽要追星~」


    「我們就想,在這方麵,年輕的奏妹妹應該很能理解才對。」


    「所以我們就拜托由佳小姐,讓奏妹妹當我們的照顧服務員。」


    這是我以照顧服務員的新身分去打招呼時的事。萬理婆婆、佐和子婆婆和幹惠婆婆當著我的麵這麽說。說到這,薔薇人生的照顧服務員平均年齡大約三十歲左右。別說年紀大了,活得都還不到她們的一半,全都是些年輕人。可是,看樣子,她們身上那個名為年齡的計數器,已經被她們破壞成她們想要的樣子了。


    「照顧服務員的態度都很好,可是就是有點愛碎念。」


    「就是啊。說什麽晚上要早點睡啦,dvd看太多了啦,隻有腦筋頑固的歐巴桑才會說那些。」


    「很討厭對不對?我們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想沒有人不知道你們不是小孩子了。


    不過,就這樣,我成為負責她們的照顧服務員,也就是成了她們的歌舞伎打雜小妹。去買報導歌舞伎演員的雜誌,剪貼照片報導,偷拍休息時間或是工作中的田村。總之,她們要我做的事,怎麽想都不會是照顧服務員的工作。我想如果是其他的照顧服務員,的確是會苦笑。


    但是,我還滿誠懇地應對。隻能怪我這不敢說不的個性。就這樣,我完全被她們牽著鼻子走,一回過神來,每天都為了剪報章雜誌、拚貼田村的照片,窩在她們房間裏。


    當然,就算做這些事,我還是完全不明白歌舞伎究竟好在哪裏。雖然不明白,但陪她們是我的工作,陪著陪著,也對歌舞伎演員稍微熟悉一點了。例如,演員的名字是襲名的,海老藏已經是第十一代之類的。不過,這些對萬理婆婆她們來說,全都是最基礎的基礎而已。


    而且,也順便多了解了田村一點點。因為她們對田村也像歌舞伎演員一樣,極其熱心卻又秘密地追星。


    田村這個人,據說是正好在一年前的這個時候來到薔薇人生的。他本來就是個流浪廚師,廚藝是從換過一家又一家海港小鎮的餐廳、飯店磨練出來的。隻不過他之所以不斷換工作地點,並不是為了磨練廚藝。田村據說是為了他唯一最愛的嗜好——衝浪,而跑遞各個海港城鎮的。


    「一發現好浪,就會搬到那個海邊去。可以說是浪跡天涯,也可以說他是個自由人。這也是田村的魅力之一呢。」


    「最最厲害的,是他的眼神呀!看起來就像海老王子再世。」


    「我懂~~你是說第九代對不對?那個感覺好像哦~~」


    就我看來,田村不像歌舞伎演員,還是比較像臘腸狗。但在萬理婆婆她們眼裏,他儼然就是海老。因此萬理婆婆她們也把偷拍來的田村照片整理剪貼成好幾本剪貼簿。然後每次三個人看了,都會像國中女生那樣尖叫。


    你看田村,不愧是有在衝浪,身體的線條多好啊。就是啊就是啊!他的鎖骨!胸膛!還有屁屁。柔韌的手臂。討厭啦~~你會怎麽對我~~的那種感覺!


    我想田村完全沒有要對你們怎麽樣的意思。這些話題都是她們可以討論到天長地久的主題。


    光是被他深情凝視,我就會暈倒。是嗎?他要是凝視我的話,我好想被他輕輕抱一下哦。討厭啦!他要是抱我一下,我一定會血壓狂飄!我是低血壓所以沒關係,再多抱幾下部沒問題……不公平——!萬理!我也想要低血壓——!


    這些對話我都當作沒聽到,按照指示,默默地把她們要的照片從雜誌上剪下來。一麵很有感觸地想著,學校裏麵也有這樣的女生,然後又認真想著,可是這些人都已經是年過七十的婆婆了耶,還是像國中女生一樣,這又該怎麽說呢?


    同時間,她們沒有注意到我在想什麽,談起了心儀的歌舞伎演員。一會兒是第幾代的鬆本幸四郎比較好,一會兒又是勘三郎的新舞台如何如何。她們說,隻要聊起歌舞伎,一天一下子就過去了。這種沒有終點的對話,她們竟然能夠持續這麽久,我有點無法理解,但也許就是因為對話沒有終點,才會像這樣沒完沒了吧。和她們三個人在一起之後,我開始這麽想。


    總而言之,她們就是年過七十的少女、小姑娘。正因為她們是少女,也會發生一些無謂的爭吵。


    拜托,佐和子,你那剪報……哦,這個?很棒吧?第十一代的微笑!不是那個!那背後是染五郎的照片……!咦?哎呀,真的耶。可是有什麽關係呢~~我們已經有很多染王子的照片了呀。


    可是,你那種剪法會把染五郎的臉剪成兩半……哎喲,萬理怎麽在意這種小地方。反正貼上去以後,後麵的照片就看不到了。這不是重點好不好。哎呀:不然重點是什麽?你不愛他!佐和子以前明明說過染五郎在年輕一輩裏是最棒的!


    爭執的多半是萬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千惠婆婆則夾在中間左右為難,這是她們吵架的模式。


    我又有什麽辦法!時代這種東西就是天天在變的!你這就叫作薄情!什麽嘛,萬理自己還不是很喜歡海老藏~這跟那是兩回事好不好!


    萬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大眼瞪著小眼。千惠婆婆插不上話,不知如何是好。在這當中,我繼續拿剪刀剪我的。卡喳卡喳,卡喳。


    「……」


    因為,我實在不知道這種吵架該怎麽勸架才對。管他是染還是海,老實說,「這種事有什麽好吵的」才是我真正的心聲。


    結果萬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不說話,各自回房間去了。被留下來的幹惠婆婆說著,「啊啊,傷腦筋,怎麽辦?」但仍繼續做剪貼。旁邊的我也一樣不知道該怎麽辦,就學千惠婆婆,把剪貼做完。


    要陪伴小姑娘,欸,累人啊。


    「今天早上在餐廳裏,萬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沒說話,出了什麽事嗎?」


    吵架隔天,由佳小姐這樣問我。人員配置雖然隨便,但不愧是照護經理,眼睛果然雪亮。因此我解釋了昨天剪貼事件的概要。事情其實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接著由佳小姐說了出人意表的話。


    「……那麽,奏妹妹,你做了什麽處置?」


    我當然搖頭。


    「沒有。我什麽都沒有做。」


    「遇到這種時候,你要跟她們說說話。」


    「……說話?說什麽……」


    「像是我了解你的心情。或是,好過分哦——可是,還是道個歉比較好吧——


    之類的。女生的社會有這種對答不是嗎?」


    什麽?這是什麽沒營養的對話啊。我心裏雖然這麽想,但由佳小姐說得認真,所以我也一臉嚴肅地回答:


    「……這樣,啊。」


    於是由佳小姐就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開始說:


    「當然,不必在吵架當時說。看她們各自回到房間之後,再跟她們說就好了。女生這種生物啊,光是發發牢騷:心情就會清爽很多。」


    「……哦。」


    「心情清爽以後,就會覺得寂寞,想念對方,然後一下子就會和好了。少女心變得跟秋天的天空一樣快。奏妹妹也是女生,應該明白吧?」


    我一點也不明白。


    盡管心裏這麽想,我還是含糊地笑著回答: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於是由佳小姐說就是這樣,然後雙手架在胸前交叉,下達指示。「總之,萬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吵架,你要當仲裁。」


    「大家都是來日不多的老人家,每天努力讓她們多過一點愉快的時光,是我們照顧服務員的責任和義務。」


    那樣叫作來日不多的老人家?實在看不出來。我在內心頂嘴,但表麵上還是說:「我明白了。」識時務者為俊傑。這是我的禮節,也是我的處世之道。


    我遵照由佳小姐的建議,分別聽萬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各自的說法。


    「佐和子對一些事情很粗心不是嗎?有時候她那樣會讓我無法忍受。她很自我,常常別人說話說到一半,就突然講起她自己的事。我看哪,她就是那個樣子,老公才會跑掉。她老公一定是覺得她沒把他放在心上。」


    萬理婆婆就這樣說佐和子婆婆的壞話說了好久。


    另一方麵,佐和子婆婆也傾吐了她對萬理婆婆的不滿。


    「萬理每次都一臉我才是對的的樣子。感覺差透了。無論什麽都要用她自己的尺度來看。像她那樣,就叫作獨善其身。說什麽會剪到染王子的臉,裝什麽好人。裝出一副高雅的樣子,其實很獨斷。難怪會離兩次婚。」


    我耐著性子聽她們兩個的話。嘴上應著哦哦,這樣啊,原來如此,就是啊。照由佳小姐所說的戰略,讓她們發發牢騷,倒倒心裏的垃圾。


    像這樣,說了一陣子對方的壞話以後,兩個人卻不約而同地開始說起對方的好話:「不過,她也是有優點的。」最後竟然開始反省說:「我也說得太過分了點……」原來如此,她們的反應和由佳小姐說的一模一樣。由佳小姐雖然一點也沒有少女的樣子,卻精通少女的生態啊。


    首先采取行動的是萬理婆婆。她開始振筆疾書地寫起信來,然後又仔仔細細地折好,交給我。


    「這個,請你拿去給佐和子。」


    萬理婆婆折好的信,形狀像一朵花。我馬上把那朵花送去給佐和子婆婆。佐和子婆婆熟練地拆開那朵花,看了萬理婆婆寫的信。然後一樣也馬上寫了信。


    「這個,麻煩拿給萬理。」


    這次的信是折成紙鶴給我。看樣子,她們兩個通信的時候,講究折紙是她們的慣例。


    而我,便在萬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的房間之間來回了好幾次。因為她們傳了好幾封信。我簡直就像手機的簡訊一樣,在兩人之間來來回回。然後,當她們的桌上擺了好幾份紙鶴、紙花、紙球、紙星星的時候,她們總算在餐廳會合,然後果真像少女那樣,扭扭捏捏地和好了。


    「……那個,對不起喔。」


    「哪裏,我才要說對不起。」


    就這樣,看著萬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坐在同一張餐桌旁,千惠婆婆也才終於安心地籲了一口氣。


    「啊啊,太好了。」


    她的笑容真是善良又溫暖。


    「——幸好你們趕在歌舞伎公演之前和好,讓我鬆了一口氣。這樣我們就可以三個人一起去看戲了。」


    但她說話的內容,還是包含著堅定不移的原則,就是歌舞伎優先。千惠婆婆也實在是,going my way。


    萬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當然有同感。「我們才沒有那麽不識相,才不會吵架吵到那時候呢。對不對?」、「那當然了!心裏存著疙瘩看戲,那怎麽可能!」


    原來歌舞伎甚至是維係她們感情的法典。


    遙婆婆摘著玫瑰花,一麵淡淡笑著對我說:


    「我有點意外。」


    遙婆婆聽小道消息說,我當萬理婆婆她們的服務員,沒想到做得還有模有樣的。


    「因為我看奏好像不太喜歡女孩子的小圈圈。我還和登紀子說,你當了萬理她們的服務員,搞不好很快就會跑掉。」


    我也邊用刷子刷掉蚜蟲邊回答:


    「……這件事我也很意外。因為我真的是滿怕女孩子的小圈圈的。」


    「哎呀!那你是怎麽和萬理婆婆她們相處的?」


    「這個,我自己也覺得很不可思議……」


    對於我的話,遙婆婆「哦」了一聲,想了一會兒,好像想到什麽,微微含笑。


    「我想,應該是那個吧。」


    「……哪個?」


    「因為萬理婆婆她們是專業的少女。」


    「……專業?」


    我感到訝異不解,遙婆婆卻徑自有所領悟般「嗯嗯」有聲地點頭。


    「無論是哪一方麵,專業人士做起事來看著都很舒服。」


    「噢……」


    「萬理婆婆她們也是這樣吧。」


    這道理令人似懂非懂,但我還是點頭說聲「原來如此」,用力把手心裏的蚜蟲捏扁。


    先別管專業少女什麽的,我打理園藝工作的手法天天都有進步,已經像個內行人了。現在看到毛毛蟲,不必怎麽猶豫就可以拿起鏟子給它來個一刀兩斷。


    庭院的綠意一天比一天濃。玫瑰也開得一天比一天燦爛。


    做完庭院的工作,我正準備去萬理婆婆她們的房間時,沒想到由佳小姐叫住了我。


    「奏妹妹,可以來一下嗎?」


    「好……?」


    平常有話要說的時候,由佳小姐都是當場交代的,這天卻很難得地,把我帶到一個算是會議室的地方。


    由佳小姐叫我坐在一張圓椅上,然後坐在我麵前的一張折椅上。然後,她開口了。


    「是關於萬理婆婆的事情。」


    「是?」


    由佳小姐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就這樣看著別處,手指搓著下巴,緩緩地說:


    「……她的癌症複發了。」


    「蛤……?」


    我發出走調得很厲害的聲音。因為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由佳小姐說的話,不由得產生了好像聽到笑話的反應。可是由佳小姐壓低聲音,一本正經地繼續說:


    「所以,這幾天會請她住進合作的醫院。」


    可是,我還是完全無法理解。因為,那個萬理婆婆怎麽會得癌症——


    「會不會是、弄錯了?因為,萬理婆婆精神滿好的啊?」


    處於混亂中的我這麽說,由佳小姐態度超然地回答:


    「現在是很好。接下來就會越來越不好了。」


    「怎麽會……」


    「生病就是這麽一回事啊。」


    由佳小姐對著說不出話來的我,繼續平靜地說明:


    「萬理婆婆五年前動過乳癌手術。乳癌第三期,也就是說,病情算是很嚴重,左乳房全部摘除。可是,後來的治療很順利,今年春天剛好就是第五年。五年內沒有複發,癌症就算是治好了。換句話說,萬理婆婆的癌症本來也被當作是治好了,但是現在狀況發生了改變。」


    「轉移的情況比上次更嚴重,是第四期


    ,而且轉移的地方是淋巴和肺這些不太好的地方。住院以後,可能就不會回到這裏了。」


    麵對由佳小姐平靜的語氣,我隻是一味茫然。


    「我們已經告知萬理婆婆了。她說想去看下周末的歌舞伎,看完再住院。所以我們決定把住院的日期稍微往後延。」


    「……咦?」


    「因為她力爭說,這次可能會死,一定要看,不然死不瞑目。」


    「她的家人怎麽說……?」


    「萬理婆婆沒有家人。」


    「……啊,哦。」


    看著隻能無力應聲的我,由佳小姐勉強擠出笑容。


    「……事出突然,你大概會不知所措吧。但這裏是老人院啊。」


    可是,我還是無言地將視線落在由佳小姐的手上。由佳小姐放在辦公桌上的手,隻有那根食指煩躁地動個不停。指尖咚咚輕敲著桌子,好像借著這個動作,來保持指尖以外的地方的冷靜。


    「住在這裏的人,絕大多數都會比我們早離開人世。」


    「……」


    「這純粹是以平均壽命來說啦。就算我們比較年輕,也可能今天或明天就死了。」


    由佳小姐以開玩笑的語氣說,然後砰地拍了一下我的肩。


    「……不過,事情就是這樣。」


    我的頭腦算是理解了。可是,心情一點也跟不上。


    萬理婆婆應該已經被告知癌症複發了,但她的樣子卻和平常沒兩樣。偷偷跟在田村身後,和佐和子婆婆、千惠婆婆一起嘰哩呱啦,剪貼歌舞伎演員的照片,談論起要是隻能帶一張照片到無人島上去的話,要選哪一張。


    一起行動的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也和平常完全一樣。所以我以為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應該對萬理婆婆的病情一無所知。


    否則,她們怎麽可能還能笑得那麽開朗。可是,看樣子是我誤會了。我大概太小看專業的少女了。


    那是她們照常看著歌舞伎的dvd,說這個演員的姿勢多迷人、他的「見得」(※歌舞伎中演員在高潮時驟然停頓,擺出特定姿勢瞪目怒視的表演方式。)最漂亮,一邊剪貼雜誌的時候。


    聊著聊著,佐和子說起:


    「如果要在人生最後一天看,你想看哪一出戲?」


    萬理婆婆便望著遠方,喃喃地說:


    「人生的,最後一天啊。」


    刹那間,我「嗚」了一聲,垂下目光。萬理婆婆說的最後一天這個詞,沉甸甸地壓在我心上。可是萬理婆婆沒有注意到我的變化,如數家珍地點起戲來:


    「選《葛葉》好了。不然,《鏡獅子》、《勸進帳》也不錯。說到最後,就還是很難決定啊……」


    雙手交叉在胸前的萬理婆婆,以嚴肅的神情沉思起來。於是佐和子婆婆和幹惠婆婆也幫忙似的,開始這個那個地插起嘴來。……《娘道成寺》怎麽樣?萬理很喜歡吧?不然,還可以選《六助》。不過要看是誰主演就是了。還是要由玉三郎來演吧?或者是《弁天小僧》?不不不,《關之扉》?還是《忠臣藏》。啊啊,實在太多了,讓人好猶豫喔~。就是嘛,隻能選一個根本選不出來。


    她們一如往常聊得開心,我則是徑自整理剪貼的照片。一想到她們能這樣談笑的日子也不多了,就覺得難以承受。


    「……」


    身旁的人將永遠不在。死就是這麽一回事,而且是相當令人難受的——我暗自深有感觸。從這麽天真無邪、這麽愉快的人們身上奪走一切。生病、死亡,還真是無情。


    「……」


    我想,當時的我變得很感傷。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萬理婆婆的病情。可見得平常的我雖然是一個老奸巨猾的謀略家,但終究是個幾乎尚未接觸過死亡的十三歲小丫頭。


    為了掩飾我的不知所措,我專心致誌地剪貼。


    「……每一出都很精彩。一說到最後,就每出都很想看,選不出來啦。」


    萬理婆婆在默默做事的我身旁認真地繼續煩惱。一副什麽事都沒有的樣子,遙想最後那一天。


    「不能選第九代海老王子的戲喔?」


    「那個喔,等你到陰間再看吧。」


    她們是以什麽樣的心情,來想多半比我近得多的那最後一天呢?我完全無法想像。


    過了一會兒,頭一個想出答案的,是萬理婆婆。萬理婆婆「砰」的一聲,捶了一下手心,笑容滿麵地說:


    「——我想到了!」


    我們一起看著萬理婆婆。於是萬理婆婆一副要宣布絕妙好主意的樣子,挺起胸膛大聲地對我們說:


    「最後一天,我要和佐和子跟千惠聊天。」


    萬理婆婆意想不到的發言,讓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咦?」了出來。我也皺起眉頭,心想有這樣的喔?可是萬理婆婆不為所動,滔滔不絕地開始說:


    「因為,最後隻能選一個,我選不出來。要是和你們一起的話,不管哪一出戲、哪一個演員,要聊多少都能聊呀?我就選這個。」


    而這時候,我總算發現了。帶著笑容說話的萬理婆婆的語氣,以及佐和子婆婆與千惠婆婆望著萬理婆婆的眼神——


    「……既然是最後,這樣最好。」


    我靜靜地倒抽了一口氣。倒抽了一口氣,然後想,啊啊!原來萬理婆婆的病情她們早就全都知道了。她們全都知道,而且全都接受了。


    「……萬理。」


    聽了萬理婆婆的話,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一起「哈哈哈」笑出來。選得好呀!萬理真厲害,真是好主意。真的,大家一起聊,精彩的舞台回憶要多少有多少。我最後一天也要這樣~對呀,那我也要……


    萬理婆婆也立刻加入兩人的這番對話。那,就算是約好了哦!最後大家要聊歌舞伎聊個痛快。讚成~……不過,誰會最早迎接最後一天啊?……那當然是佐和子嘍!你有糖尿病嘛。哎喲,什麽嘛,萬理自己還不是有癌症,而且還複發了。哼!這根本不算什麽。反正老人家惡化得慢。好了好了,你們兩個,要好好養生啊?少來了,千惠自以為自己多健康。就是嘛,我們都是同年的一丘之貉呀~


    她們的直言不諱,震懾了我。難道對她們來說,生老病死都在幽默的範疇之內嗎?


    「……」


    我想,少女的友情真的還滿厲害的。以前在教室裏遠遠看著的那群女生,也有這份堅強嗎?如果是的話,那少女還真是不能小覷——我有一點點對她們另眼相看了。


    那天晚上,萬理婆婆獨自來找我。我正要回房間的時候,被她在走廊上攔截了。


    「我想給奏妹妹一點東西當紀念。」


    說著,邀我到她的房間。


    「來。你幫了我這麽多忙,這個送你。也說不上謝禮啦。」


    萬理婆婆給我的,是歌舞伎的dvd bo和歌舞伎座紀念品之一的歌舞伎臉譜手巾組。這些東西,真的很難算是謝禮。


    「……啊,啊啊。謝謝。」


    即使如此,對萬理婆婆來說,這是她心愛的歌舞伎周邊產品。想到她的心意,我就收下東西,向她道謝。


    結果萬理婆婆便針對她給我的dvd bo熱情開講。


    「這是日本的傳統藝能,看了不會吃虧的。一定會對人生有所幫助。」


    萬理婆婆說得激動。我覺得很有趣,就說:


    「……你真的很喜歡歌舞伎呢。」


    萬理婆婆一聽,便給我一個得意的微笑。


    「嗯,愛死了。再也沒有這麽深奧的藝能了。歌舞伎是神明賜給我的喜悅,也是至高無上的幸福。是我最好的寶物。」


    因為她說得太過自豪,我不由得點頭同意。


    「原、原來如此。」


    萬理婆婆的房間裏,堆了好幾個紙箱。應該是為了住院在整理行李吧。看了她房間裏的樣子,我心想,出發的日子就快到了。


    這時候,桌上堆得高高的白色紙山映入我的眼簾。每一張紙都折成各種形狀,宛如一座不可思議的藝術品。


    「好漂亮喔,這個……」


    我低聲說,萬理婆婆便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啊啊」了一聲,笑了。


    「哦,那個啊,是我和佐和子跟千惠交換的信。」


    「喔,這樣子啊。」


    每張紙都細心折成鶴、花、氣球等形狀。說到這,我幫萬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送信的時候,她們也是靈巧地把信紙折成各種花樣。


    不過,這量也太大了。這些人實在是,都已經講了那麽多話了,還不夠嗎?還是因為她們吵過無數次架,每次都寫信和好?


    我看一直盯著那座小山的萬理婆婆,像是光線耀眼般眯起眼睛說:


    「我真幸福……」


    「咦……?」


    「能夠認識歌舞伎這麽美好的傳統藝能……」


    我對這句話報以小小的笑容。


    「是神明賜給你的寶物,對吧?」


    我一這麽說,萬理婆婆就笑著點頭說:「對對對。」


    「是啊,真的是我心愛的寶物。」


    然後萬理婆婆走到桌前,從堆積如山的信紙裏拿起一隻紙鶴。


    「因為,多虧歌舞伎,我才能和佐和子跟千惠成為那麽要好的朋友。」


    「咦……」


    她把紙鶴放在手心,繼續說:


    「我們呀,在一起迷了好多歌舞伎演員。」


    「……是。」


    「看同樣的東西,去同樣的地方,一起感動,一起歡笑。也曾經一起哭。」


    「……是。」


    「到了這個年紀還能交到這樣的朋友,以前我連想都沒想過。」


    萬理婆婆看手心裏的紙鶴,靜靜地微笑。


    「因為我以前一直沒有朋友。」


    我腦海裏頓時重現了不知何時的情景。她們聚在某個人的房間,一起看準備好的dvd什麽的。還熱烈討論喜歡的見得的擺法、心愛的戲、喜愛的演員的八卦討論個沒完,然後又不斷笑鬧。


    「我真的很高興。」


    沒有留下結果卻曾經燦爛,那是泡泡般的幸福時光。


    「……長壽也不錯哦?」


    萬理婆婆注視著我的臉,愉快地說。


    「誰也不知道在最後的最後會遇到什麽呀。」


    她問我還有沒有想要什麽,我就學了怎麽折信紙。我雖然沒有寫信的對象,但是我覺得能用這種方式寄信給別人很棒。


    「——奏妹妹……」


    看我為信紙苦苦掙紮,萬理婆婆露出明顯驚訝的神情說:


    「沒想到你的手這麽拙。」


    「是……」


    我自己也很意外。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更聰明靈巧的那種人。沒想到隻不過是折個紙鶴就讓我陷入苦戰,讓我覺得有點丟臉。


    「可、可以再試一次嗎?」


    萬理婆婆對硬是不肯認輸的我笑了笑。


    「好呀。要有耐心,慢慢來。」


    「謝謝。」


    然後,萬理婆婆細心地折著信紙,加上這一句:


    「長大也是一樣的。」


    「咦?」


    「慢慢來,沒關係。」


    「啊……」


    「因為奏妹妹好像很急的樣子。」


    在帶著笑容的萬理婆婆麵前,我背上瞬間爆汗。我一直以為她們隻是專業的少女,但顯然薑是老的辣,什麽都看穿了。


    那天晚上,我學折紙鶴、紙花、紙星星學到很晚。


    雖然叫我慢慢來沒關係,萬理婆婆的教法卻斯巴達得很。


    周末,萬理婆婆她們刻意打扮得花枝招展去看戲。


    啊啊,我開始緊張了!要是視線和吉右衛門王子對上怎麽辦?佐和子,你老花太嚴重了吧?才沒有!他真的跟我對看過!說到這,上次的舞台我也有……真是的,連千惠都嚴重老花了。


    萬理婆婆她們一邊忙著鬥嘴,一邊坐進了出租車。照她們這個樣子,一定會把司機累壞吧。因為他會在小小的車廂裏,一直遭到沒營養的談話轟炸。一想像到那個情況:心情就愉快了起來。


    黑色的出租車開走了。左右兩邊的車窗伸出了又白又細的手臂。朝著這邊搖啊搖地揮了揮手。


    「我們走嘍:」


    風將她們的聲音小小地吹來。即使離開了還是吵吵鬧鬧,不愧是暴走喧嘩女郎。在她們的喧鬧中,我感覺到泡泡般的幸福感。


    我目送著越來越小的出租車,一麵對走過來的遙婆婆說:


    「……少女真是種堅強的生物啊。」


    結果遙婆婆嗬嗬笑著點頭。


    「那當然嘍,她們可是專業的少女呀。」


    對於這句話,我也以「原來如此」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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