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進入五月的連續假期,到玉倉神社院落內享受山林野趣的香客也多了起來。


    這是因為玉倉山的野生石楠花盛開著碩大的花朵,為覆蓋著綠油油嫩葉的山脊塗上了鮮紅的色彩。現下是玉倉山最絢麗多姿的季節,也是百花齊放的時期,遠足的遊客紛至遝來。


    由於要舉辦祭祀,神社的工作人員都忙得不可開交。泉水子試著向野野村提及休假期間步實她們有籃球比賽,但他實在無法在連假期間抽身下山。如果想請野野村開車載她一程為步實她們加油打氣,隻能寄望七月兩人的退休賽了。


    雖說哪兒也不能去,但接連幾天都是陽光普照的好天氣,連泉水子也覺得一直待在家裏太無聊了。


    泉水子對所有的運動項目都不在行,卻相當喜歡跳外公教她的神樂舞。不過,她不好意思讓別人看見自己跳舞的樣子。現在這個季節隨時會無預警遇見登山客,所以白天都不能使用山頂上的空地。因此她決定在神社四周的山路上散步就好。


    (連假期間柑樂先生都不會來嗎……)


    不知不覺間,泉水子在心裏惦記著他。自從直升機在學校降落以後,數日來班上的談論話題都圍繞著相樂打轉。泉水子弄壞全校電腦的事似乎早在相樂登場之前就遭到眾人淡忘。步實和春菜也都興奮地七嘴八舌說相樂很像會在電影或電視劇裏出現的大帥哥。


    麵對眾人的問題轟炸,泉水子隻因自己太過受到矚目而感到膽怯退縮,心裏一個勁兒地祈禱著這些閑言閑語能趕快平息。但是,相樂雪政確實具備某種令人為之瘋狂的特質。他在神社住了一晚離開後,泉水子也覺得吃飯時間變得格外安靜。


    雙方會談是在連假結束過後,但相樂也是一個大忙人,所以就算隻有當天能夠出現,她也不能埋怨。不過,泉水子總想再和相樂多說說話。


    (是因為我太寂寞了嗎……)


    遍地可見石楠花花團錦簇的這個季節,也代表著神社的工作人員會非常忙碌,所以泉水子每年此時都是孤單一人,但她今天卻產生了這種想法。明明耀眼的陽光和鮮豔的花朵都如此欣欣向榮,卻隻有自己一人鬱鬱寡歡也真奇怪。


    泉水子在熟悉的山路上繞了一圈,正要走下山坡前往神社時,在並排著杉樹古木的坡道下方,見到了一名倚著古木而立的陌生少年。


    泉水子十分訝異,因為現在明明是連續假期,少年卻穿著製服。雖然沒穿外套,但那顯然是某間學校的製服,白色襯衫上係著細長的紅色領帶,下半身是深綠色與藍色交錯的格子長褲。體型清瘦修長,看起來應該是高中生。


    如果有岔路,泉水子會繞過去避免與對方碰麵,但不巧的是,這裏隻有這條下坡。對方沒有注意到自己,正開啟手機的相機功能,在樹幹旁彎著腰,專心地拍著某個東西。依那角度看去,拍的應該不是風景和花朵,因此泉水子也被勾起了些許好奇心。


    走到穿著白襯衫的少年背後附近時,泉水子總算看清楚少年感興趣的是昆蟲。在滿是裂痕的杉木樹幹表皮上,停著一隻背部色彩鮮豔花俏的大型昆蟲。


    當然,棲息在玉倉山上的昆蟲多不勝數。但是,泉水子對昆蟲不感興趣。雖沒有到嫌惡的地步,也不覺得親切。分辨昆蟲種類的能力和昆蟲名稱這方麵的知識,她也和一般人差不多。看清楚之後,泉水子頓時興致全消,加快腳步想從少年後方經過。


    然而少年察覺到氣息後回過頭,挺直彎曲的腰杆。


    由於泉水子站在比對方高的位置上,因此少年必須抬頭仰望她。泉水子急忙想別開臉,但少年的目光就像被吸住了般停在泉水子身上,害她無法避開視線。


    「鈴原……泉水子?」


    少年非常懷疑地開口。察覺到對方不是單純的香客後,泉水子也不由得停住腳步。但是,她並不認識這個人。


    少年有張看來不苟言笑的清秀臉龐,尤其眉毛和眼神特別冷冽銳利。不經意垂落至額頭的瀏海和傳統的製服穿著,都顯得凜然毫無瑕疵。整體給人的印象就像是排名數一數二私立學校裏的品行端正好學生。


    「那個,請問你是哪位……?」


    出於無奈,泉水子隻好小聲詢問。少年在舉目看向自己的那一瞬間,臉上掠過了一絲陰鬱,顯得不太友善。但是,這可能單純隻是反映泉水子自己的心境。少年的神情自認出人之後就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別說是陰鬱了,反而非常露骨地表現出錯愕。


    「真的嗎?你真的是鈴原泉水子?」


    少年仿佛不禁脫口而出般反複確認。泉水子不知所措地默不作聲後,少年又接著說:


    「真不敢相信。你這樣子——這種家夥怎麽可能是女神?」


    (女神——?)


    泉水子也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少年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泉水子的辮子、眼鏡和居家運動棉衫及牛仔褲有多麽土氣。原本這點就讓泉水子感到無地自容了,少年又接著說了莫名其妙的話。泉水子心想她才不是女神呢。


    (從來沒有人說過這種蠢話……)


    「你跑去哪裏了?不要擅自在神社院落裏亂跑。」


    匆地傳來相樂的聲音。泉水子和少年轉過頭,望著相樂雪政朝他們走近。相樂的腳步輕快,米色夾克底下是黑色t恤,看起來依然隻像個二十出頭的青年。


    「啊,泉水子,你還記得這家夥嗎?他是深行。我第一次住在這裏的時候,身邊就帶著他對吧?」


    相樂笑嘻嘻地看向泉水子,但泉水子完全無法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她隻依稀記得當初相樂的確有帶著孩子來到神社,佐和他們也經常提及他與孩子在修行者宿舍裏度過的生活點滴。然而,聽到眼前的少年正是相樂的孩子後,泉水子隻覺得十分吃驚。乍看之下,少年的氣質與他的父親截然不同。


    「我……我不記得了。」


    「當時你不曉得上小學了沒有,這也難怪。不過,這家夥也在玉倉神社生活了三個月左右喔。倒是深行馬上就認出來了嗎?」


    「我也不記得了。隻記得她的辮子。」


    兒子語氣粗魯地應道。相樂一走到少年身旁,他的表情就變得分外僵硬。


    「真沒想到她現在還是留著辮子,還穿著一身隻會在山上看到的打扮。」


    「深行,注意你的口氣。」


    相樂開口訓斥,但臉上依然帶著笑容。父子兩人近距離站在一起後,可以看出深行的身高已經追上父親,不久之後還會超過吧。兩人看起來實在不像父子,反倒像是兄弟或朋友,但都很醒目突出。


    雪政的頭發染成栗色,笑容可掬,仿佛是名年輕的男演員。深行則像是品學兼優的高材生,老成地板著撲克臉。不過,無論深行再高或是表情再臭,與雪政並排站在一起時,還是略顯青澀。原因不單單是製服而已。


    「泉水子,我和深行先去神社辦事處打聲招呼,之後再去找佐和管家,麻煩你先替我知會一聲吧。」


    語畢,相樂便轉身邁開步伐。高個子的兒子默不作聲,臉色難看地跟在他後頭。泉水子依然十分驚愕地目送兩人。


    雖不明白相樂為何突然帶著兒子前來,但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深行相當不高興。泉水子知道國三的男孩子說話都很別扭倨傲,但他對泉水子的態度,還是讓泉水子戰戰兢兢手足無措。


    佐和迫不及待地出門迎接相樂父子,在大門口頻頻發出驚歎:


    「哎呀,深行—真教人吃驚,你都長得這麽大了,而且變得很成熟呢。完全看不出來你和泉水子小姐同年。真難想像你是當初那個一刻也靜不下來的頑皮小男孩呢。」


    深行走上前,判若兩人地露出謙恭有禮的笑容,模樣


    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到令泉水子暗暗目瞪口呆。


    「真是好久不見了。其實我現在隻記得一些片斷的記憶,但我想以前來這裏叨擾的時候,一定為末森管家添了不少麻煩吧?當時真是承蒙您的照顧了。」


    「說什麽承蒙我的照顧……真沒想到會有從你口中聽到這些話的一天呢。來,快進來喝茶吧。還有剛做好的蒸蛋糕喔。」


    聽了佐和的話後,深行更是用興高采烈的口吻說:


    「啊,我倒是清楚記得當時都很期待末森管家做的點心喔。因為我小時候是個愛吃鬼。」


    接下來深行的禮儀始終堪稱是模範生。他不會在大人麵前過度堅持己見,對長輩的遣詞用字也應用得宜,交談時也懂得察言觀色。明明是國中生,待人處事卻圓滑到了令人狐疑他究竟是從何學來,佐和高興得眉開眼笑。


    「我聽說深行就讀那所很有名的慧文學園吧?」


    佐和坐在並排著茶杯的桌前,從這個問題打開話匣子。深行稍顯謙虛地回答:


    「是因為我們學校的名字很常出現在甲子園,所以才有名吧?能夠加入高中棒球社的隻有體育科的學生,我並不是其中一員。」


    「就算不說棒球,你們學校在國、高中一貫製的升學學校裏也很有名喔。入學考試的競爭率一定很高吧?考上之後,課業還是很辛苦吧?」


    「是啊。這麽說來,我最近好像真的一直都在讀書呢。」


    「真是優秀。沒想到相樂先生的兒子是這麽一位優等生。」


    佐和頻頻感到欽佩地問:


    「爸爸不在日本的期間,你平常都怎麽生活呢?家裏隻有你一個人嗎?」


    「基本上都是一個人喔。」


    一旁的相樂插嘴:


    「因為從小我就將深行教育成可以自己照顧自己的孩子。」


    佐和仿佛想要分享佩服的心情般看向泉水子,泉水子慌忙低下頭看著蒸蛋糕,假裝沒發現佐和的視線。


    「對了,聽說深行國一的時候就在羽黑完成了入峰修行吧?明明這裏的熟人比較多,為什麽特地跑到那麽遠的東北地區呢?」


    佐和說的,是位於山形縣的出羽三山——月山、羽黑山和湯殿山。關於這方麵的知識,泉水子多少也曾耳聞。入峰修行是連續好幾天都在山裏徒步行走,進行傳統修驗苦行的修行。此處大峰奧駈道也是修行的場所之一,修行者會花費七天以上的時間翻山越嶺自古野走到熊野。據說出羽三山也一樣有著入峰的修行方法,稱作羽黑修驗。


    深行用非常輕快的語氣答道:


    「那是因為千石先生恰巧成了我的前輩。」(注4:入峰修行是修驗道修行的中心,都是在前輩的帶領下前往靈山修行。)


    「啊,千石先生嗎?你當初不曾想過請爸爸當前輩,帶你進大峰奧駈做人峰修行嗎?」


    深行瞥向一旁,溫文微笑。


    「我爸爸就喜歡裝年輕,所以不喜歡和我以父子相稱在外走動。」


    相樂也揚起看來不像是苦笑的笑容。


    「不願意的人是你吧?不過,修行原本就是個人的意誌,你不需要和我做一樣的事情喔。」


    「那是當然的啊。因為我打算超越老爸。」


    佐和哈哈大笑。她大概覺得這是親子問特有的鬥嘴吧。在泉水子看來,她也覺得麵帶笑容的兩人處得和樂融融。深行笑的時候,也比認知中長得更像父親。那種圓滑世故的笑臉簡直和雪政如出一轍。


    「看到深行變得如此獨當一麵,讓我深深覺得自己老了呢。明明以前還是個調皮又愛惡作劇的孩子,常常惹哭泉水子小姐,害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呢,竟然變了這麽多。」


    佐和感慨萬千地表示後,深行畢恭畢敬地說:


    「啊,這些話剛才鈴原宮司也說過呢。他說我小時候是個教人束手無策的頑皮小鬼頭……」


    「就是說啊。你一會兒爬上神木下不來,一會兒又一個人跑進山裏,所有人全都臉色鐵青地四處找你呢。」


    接下來直到相樂開口辭別之前,好長一段時間佐和都在訴說往事。泉水子完全記不得了,佐和卻都牢牢地烙印在腦海裏。聽佐和敘述過往的期間,有些畫麵也曾隱晦不明地浮現而出,但泉水子還是沒什麽印象。她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曾被惹哭,這也真是不可思議。


    父子兩人道別後,泉水子在佐和的吩咐下送兩人到停車場。她內心多少有些哀怨,好不容易相樂來了,卻幾乎無法聊到自己的事情。


    三個人好一段時間都沉默不語地走在小徑上。連相樂也不說話,泉水子覺得很稀奇。正當她心想相樂是不是在兒子麵前很少說話時,深行忽然率先開口:


    「你到底在打什麽鬼主意?」


    相樂裝傻地反問:


    「你指的是什麽呢?」


    「突然把我介紹給大家,這也太奇怪了吧?還擺出一張父親的嘴臉,真是讓人作嘔。」


    深行的語氣極度不悅,仿佛剛才和樂談天的畫麵隻是場幻覺。泉水子暗想,這才是他真正的本性吧。真是個表裏不一的人。


    「當然是因為現在有介紹的必要,我才會這麽做啊。」


    相樂冷靜從容地答腔。


    「我本就打算總有一天將你介紹給泉水子認識,隻是時間突然提早了而已。」


    「我已經見到她了,也親眼確認過了。所以呢?」


    相樂倏地轉過身,嗓音輕柔地詢問泉水子:


    「泉水子見到深行又有什麽想法呢?你覺得能和這家夥好好相處嗎?」


    (……不覺得。)


    泉水子早已得出結論。一旁的深行還目光淩厲地瞪著自己,更是沒有可能。但她還是猶豫不前,沒有勇氣堅定回答。


    「呃,那個……」


    泉水子支吾其詞後,相樂將視線投回深行身上說:


    「她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子。深行也明白了吧?」


    深行的話聲變得不耐。


    「不要說得好像我們在相親一樣。我全身都起雞皮疙瘩了。」


    「相親?真是不像話,你最好拋掉那種愚蠢的想法喔。」


    相樂簡潔有力地說:


    「你們的身分相差太懸殊了。你要有自知之明,自己頂多隻能當泉水子的仆人。」


    聞言,深行不禁滿臉問號。


    「我剛才好像聽到了一個與時代非常脫節的單字,是我幻聽嗎?」


    不知何時,三人已在停車場的出入口停下腳步。當然泉水子也不認為相樂是認真的。站在愕然無語地望著自己的兩名國三生麵前,相樂聳聳肩說道:


    「的確,現在沒有人會使用這個單字了。不過,文字就算消失了,關係仍會繼續存在。泉水子有選擇權,但我們沒有。要你有自知之明就是這個意思。」


    深行指向泉水子。


    「你是指因為這家夥是女神這件荒謬的事情嗎?」


    「會叫她女神隻是因為方便稱呼,總之泉水子是個在守護下養育長大的命運少女。而且不隻是一、兩個人,是在很多人的守護下。」


    「你說這種家夥?」


    泉水子終於再也無法保持沉默,張口說話:


    「我也從來沒聽說過這件事情啊。你為什麽會這麽說?」


    相樂用一如既往的明亮大眼看向泉水子。


    「泉水子就算不知道也沒關係喔。因為這是我們這邊的問題。」


    深行即刻打斷。


    「等一下,你說的我們這邊也包括我在內嗎?」


    「那當然。因為你是我兒子啊。」


    「你真的是我父親嗎?」


    「打離婚官司的時候,


    我就已經做過dna鑒定了。」


    頃刻間就讓深行閉上嘴巴後,相樂開朗愉快地接著說:


    「原本我們預定讓泉水子和深行都進入東京的鳳城學園就讀,再讓你們在那裏見麵認識就好。但後來發現,事情似乎不會進行得這麽順利呢。既然泉水子無論如何都想就讀這裏的高中,我們也必須尊重,深行也就變成要就讀外津川高中了吧。既然如此,就算留在慧文學園讀書也隻是浪費錢,泉水子又怕生,為了讓她早日習慣,我認為最好現在就讓深行轉學過來。」


    相樂意氣風發地麵帶笑容,在最後做出了爆炸性宣言。


    「就是因為這樣,今天才會先過來打聲招呼。這下子你明白了嗎?」


    「喂,雪政!」


    深行倒抽口氣後,直呼父親的名諱。


    「你腦袋是不是壞掉了啊?你要為了這種女人白白葬送自己兒子的未來嗎?」


    「深行的一生,可說是為了跟隨在泉水子身邊才會存在喔。和泉水子在同一年出生,正是決定你命運的關鍵。」


    「別胡說八道了!我死也不幹!」


    深行飛也似地與相樂拉開距離,怒聲大吼。


    「不可能會有人乖乖地遵從你那愚蠢至極的自作主張吧!如果對方是個每個人都想跟隨的大美女也就算了,但事實上……對象卻是一個這麽不起眼的黃毛丫頭!」


    「我也不願意。」


    大概是被對方毫不留情的話語刺激到,泉水子也突然能毅然決然地開口:


    「我也不希望深行轉學。現在他就讀的學校是完全中學吧?請讓他繼續往上升學吧。」


    「聽到了吧?剛才你說過鈴原有選擇權吧?鈴原都這麽說了喔!」


    深行連忙提醒,相樂尋思般地看向泉水子。


    「難不成你是在替這家夥著想?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有些搞錯方向了喔。」


    泉水子恍然驚覺。如果自己照大成所說的進入鳳城學園就讀,就不會發生這種問題了——相樂的言下之意正是如此。但是,就算聽出來了,泉水子還是無法接受。她緊緊握拳說:


    「總之,我也不願意。不僅是深行,我也不希望別人擅自決定我要就讀的高中。」


    「嗯~瞧泉水子說得這麽堅決,真是有點頭疼呢。」


    相樂撚著栗色發絲。


    「爭論就先到此為止吧,況且這件事也不適合在停車場討論。我大致上明白兩位的感受了,今天就先散會吧。」


    深行在一旁咕噥抱怨:


    「在讓我們見麵之前就應該猜到了吧?明明稍微動腦想想就會知道。你每次都是臨時興起,給周遭的人添麻煩。你以為聽了這種提議後有人會高興嗎?」


    說得沒錯——泉水子也發自內心深表讚同。她甚至還暗暗懷疑,總是突發奇想的相樂該不會其實連思考方式都很孩子氣吧?父子兩人乘坐的車子呼嘯而去後,她在心裏無奈歎氣。山林間的靜謐氣氛仿佛都被相樂父子攪亂了。


    (……這些事情不會真的成真吧?)


    泉水子撫著胸口籲一口氣,慶幸自己能開口拒絕,但相樂說過的話語,仍有許多地方令她在意。泉水子心想,晚點再問問竹臣吧。


    竹臣自神社辦事處返家後,與佐和聊天的主題也始終以深行為中心。


    雖然隱約猜想到了,但不光是佐和,連竹臣也對深行的彬彬有禮和聰明伶俐稱讚有加。


    「相樂的兒子資質很好。至今都聽說是個不用讓人費心的孩子,不愧是十三歲就進行過入峰修行的孩子。很少有國中生小小年紀就這麽成熟穩重呢。」


    「頭腦聰明這點是遺傳到香織小姐吧。從當時我就在想,深行會那麽調皮不聽話,應該是因為父母離異的關係吧。這孩子一定很想念母親。現在,他卻長成了一個優秀的孩子,和以前判若兩人呢。」


    泉水子好一陣子都默不作聲地傾聽,暗想這是因為兩人都沒有看過深行的真麵目。隨後她才慢吞吞地問:


    「外公,為什麽相樂先生說我是在許多人的守護下養育長大的女孩子呢?」


    竹臣和佐和都震驚地看向她。


    「相樂其他還說了什麽嗎?」


    被反問後,泉水子遲疑不決地又說:


    「他說了一些很落伍的單字,像是身分相差懸殊,還有仆人之類的。然後又說想讓深行念外津川高中。我當場就拒絕了,深行聽了以後也非常吃驚。相樂先生怎麽能說得出那種話呢?」


    竹臣歎了口氣,說:


    「這個嘛……因為相樂是山伏啊。」


    「山伏?穿著山伏裝束的那個山伏嗎?」


    泉水子連連眨了好幾下眼睛。進行入峰修行的修行者必須穿的服裝就稱作山伏裝束。


    在與奧馱道接壤的玉倉神社裏,每年都能看見穿著山伏裝束的修行者,但是一般社會上卻很少見。修行者會穿著仿佛歌舞伎或狂言戲劇裏才會出現的古代服裝,頭戴名為兜巾的黑色堅固圓帽,再綁上手背套和裹腿,身上再披著綴有圓形流蘇的結袈裟等特殊道具,手上也會拿著法螺貝或是錫杖。


    竹臣口吻肅穆地說:


    「有些人即便沒有穿著山伏裝束,或是不處於進行入峰修行的時期,也始終都是山伏喔。他們大多數不會暴露自己的身分,在旁人眼中也與常人無異,但現今依然存在著一定數量的山伏。另一方麵,山伏代代皆會暗中守護某個家族——也就是你繼承的這條血脈。」


    泉水目不轉睛地注視外公。


    「這麽說來,外公也受到了他們的保護羅?」


    「不,我不包括在其中。因為這是女子才會繼承的血統。」


    泉水子陷入沉思後,竹臣安撫似地又說:


    「不過,你不用擔心。既然你想像個普通的女孩子過生活,那就去做也沒關係。紫子也一樣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現在於警察機關任職。重要的是做你自己。因為一旦心生動搖,也會帶來不好的影響啊。」


    泉水子雖然還無法全盤理解,仍舊點點頭。


    「我應該沒有做錯吧……」


    在這個當下,她覺得這樣子就好了。但最終泉水子仍領悟到,想讓一切順利劃下句點而毫不擔心是不可能的事。


    三天後的夜裏,相樂雪政打電話到了鈴原家。


    竹臣起身接了電話,回到原位後,略顯困惑地向泉水子宣布:


    「他說深行答應轉學到粟穀中學。星期一就會轉過去了。」


    二


    (明明深行當初那麽極力抗議,不可能願意轉學啊……)


    周一,泉水子心神不寧地到校上課。然而直到最後,相樂深行都沒有在粟穀中學現身。


    班上同學也一如往常,沒有出現任何關於轉學生的傳聞。泉水子大大鬆了一口氣。果然,那種不合常理的事不可能在現實中發生。相樂雖然在電話中那麽說,但看來是哪裏搞錯了。


    這天也是升學諮詢的會談日,但由於諮詢與上課同時進行,所以到校的監護人不一定能與學生見麵。


    相樂遵照約定,以泉水子的代理監護人身分出席會談,但因為是上課時間,他似乎在會談室與老師討論完後,沒有來露麵就直接離開了。泉水子會知道他早已到校,是因為當已經坐進車裏的相樂準備離開時,被看著窗外的數名女學生注意到而吱吱喳喳地興奮討論,她才發現。偷聽了她們的對話之後,泉水子隻知道相樂今天穿著嶄新筆挺的西裝。


    (……從他沒再找我說話這點來看,轉學那件事果然取消了。)


    泉水子如此心想,同時卸下心中大石。這樣一來,關於自己想就讀哪所學校的這場鬧劇總算落幕了。盡管要違背大


    成的計劃,相樂內心可能千百個不願意,但他還是尊重了泉水子的意願。泉水子暗暗發誓,在神社見到相樂時,要再一次好好向他道謝。


    回到家後,泉水子並未見到她以為已經先回來了的相樂身影。但是他已經致電給佐和,表示稍後就會來訪。


    天色開始暗下之際,穿著西裝的相樂終於現身,身後還跟著深行。泉水子大驚失色,將原本準備對相樂說的話都拋到了九霄雲外,但這也是無可厚非。因為深行的右手臂上纏了好幾層繃帶,最後在肩膀上方打結,臉頰上也貼著ok繃,模樣與之前大相徑庭。


    佐和也一樣震驚地大喊:


    「深行,你怎麽受傷了?」


    這回父子倆都不再麵帶微笑,深行臉色也十分蒼白。


    「……我隻是騎腳踏車時被車子撞飛,沒什麽大礙。」


    「你出車禍了嗎?真的沒問題嗎?」


    相樂的表情還有些憂心,但口齒清晰地說:


    「我很想說是他太不小心了,畢竟是在辦完轉學手續後才出事,還真有點傷腦筋呢。醫生說兩個星期左右都不能使用右手,所以這陣子不能放他一個人生活呢。雖然又要給各位添麻煩,但在深行手臂痊愈前這段時間,能勞煩你們從這裏接送深行到粟穀中學嗎?」


    接到消息後,竹臣也自神社辦事處趕回家,在起居室與相樂父子相對而坐。關於深行答應轉學一事,竹臣當初也和泉水子一樣吃驚。竹臣沒有看向父親雪政,而是看著深行問道:


    「離開慧文學園這樣的升學名校,轉到這種深山內地來,你真的願意嗎?我也不是不明白相樂的顧慮,但像你這樣有能力的學生,不需要不惜舍棄學業轉到這裏來喔。決定轉學到粟穀中學,真的是你本人的意願嗎?」


    「是的,我也和爸爸好好商量過了。」


    深行語氣平靜地回答。盡管繃帶和ok繃都讓人怵目驚心,但他的神情舉止卻很堅毅。泉水子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冷靜沉著的模樣,但深行無視於她的視線。


    「我會就讀慧文學園的國中部,隻是湊巧考上而已,但我覺得在那裏除了讀書,什麽也不能做。因為那所學校會在頭兩年就先上完中學課程。即便不待在那樣的環境裏,我還是能考上我想念的大學。」


    「你想說你比慧文的學生還要優秀嗎?」


    竹臣說完,深行甚至從容地露出微笑。


    「我認為接下來在因為修完課程而空出來的這一年裏,見識一下大峰的奧飯修行也不錯。自從國一做過入峰修行以後,我都沒有機會再上山。不過,我不希望住在玉倉神社叨擾諸位。我打算在學校附近租間房子,自己生活。」


    由於他說話時表情非常真誠,幾乎沒有人能看穿他隻是做表麵工夫。泉水子如果不是曾在停車場見識過他的本性,也會盲從地相信他這番優等生的說詞吧。但是,她見過他的真麵目,所以知道這隻是假象。深行臉上掛著微笑時說的話,絕不是真心話。


    但毫不知情的竹臣頓覺過意不去,表情變得無比感佩。


    「既然你想學習這裏的修行,那我也不能強行反對了呢。」


    佐和打岔說:


    「不過,你得先好好養傷才行。我絕不允許你在沒有任何人的照顧下一個人生活喔。直到深行徹底痊愈之前,我都會負起責任好好照顧你。大成先生住的房間現在正好空著,你就住他的房間吧。」


    相樂麵露猶豫地轉向佐和。


    「怎麽能讓您為深行這麽費心呢?如果你們願意,我本來打算就和以前一樣,讓他住在宿舍裏的一間小房間就好了。」


    「深行可是傷患,你在說什麽啊?既然有一隻手不能動,光是換衣服就不能自行解決吧?與其一直來來往往關心他有沒有哪裏不方便,不如讓他和我們住在一起。竹臣先生,您說對吧?」


    見佐和向自己征求同意,竹臣也頷首。


    「國中生怎麽能自己一個人住在宿舍呢?如果是因為沒地方睡還另當別論,但旁邊明明就有一棟舒適溫暖的房子。」


    泉水子不禁寒毛直豎,事態的發展令她感到一陣暈眩。


    (我……我要和男孩子在一個屋簷下生活?還要一起到粟穀中學上學?接下來兩星期都要從早到晚朝夕相處嗎……)


    泉水子很想大喊不要,但實在提不起勇氣。畢竟深行是傷患,傷患需要有人照顧。自己大聲抗議的話,大家反而會覺得她小心眼。


    (竟然會變成這樣。簡直就像某種陰謀一樣……)


    如果真有幕後黑手,那鐵定是相樂雪政。泉水子觀向他的表情,卻看不出所以然來。深行的落腳處決定後,相樂也恢複了往常的開朗活力,臉上帶著任誰看了都覺得神清氣爽的燦爛笑容。


    「真是不好意思。那麽我就接受各位的好意,讓深行留在這裏叨擾各位了。這下子我也能安心上班了。」


    晚餐時氣氛非常熱鬧。這天竹臣也一起共進晚餐,相樂和佐和眉飛色舞地天南地北閑聊。深行用左手似乎不好吃飯,自我解嘲後,幾乎沒有動筷,卻仍是加入談天的陣容。泉水子既沒有食欲,也沒有心情開口說話。


    就連泉水子也沒有注意到,深行為了維護自己的麵子有多麽費盡千辛萬苦。


    泉水子與佐和兩人送相樂出門後,回到屋裏一看,隻見留在房裏的深行像是再也無法正襟危坐般,在沙發上蜷成一團。佐和慌忙衝上前問:


    「深行,很痛嗎?我剛剛還在想你根本沒有吃東西呢。」


    深行微微撐起背,但臉色慘白,表情非常僵硬。


    「……我已經吃過止痛藥了。」


    「你不用咬牙硬撐,剛才直接說就好了啊。我應該在你來之後就讓你躺下才對。你等一下,我現在馬上去整理床鋪。」


    佐和衝向大成的房間。泉水子和佐和的寢室都在二樓,大成的臥室則在一樓,是間相當寬敞的房間。


    泉水子無事可做,呆站在一旁,深行則坐在沙發上,臉部朝下低垂著頭。泉水子頭一回對他心生單純的同情,然後才察覺到,深行至今是因為相樂還在場,才會倔強地不肯示弱。


    泉水子不由得小聲問他:


    「深行,其實你根本不想來粟穀中學吧?」


    深行低著頭直接答腔:


    「別問了,這不是廢話嗎?」


    「那你為什麽決定轉學呢?」


    「因為總比被殺掉來得好。」


    回以令泉水子悚然心驚的答案後,深行嗓音低沉地又說:


    「雪政根本腦袋有問題。不管是那家夥,還是跟那家夥在一起的那群人。可是,我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放棄。我一定要起身反抗。」


    他究竟想起身反抗什麽呢?泉水子暗自思索。這時深行抬起頭來,他的臉色非常難看,但意外地沒有因此失去意識。雖然看起來像在逞強,嘴角還是勾出了冷笑。


    「總之就是這樣,所以你也是我的敵人。請多指教了。」


    現在這名少年內心燃燒著的熊熊怒火,連泉水子也看得出來。他察覺到泉水子在同情自己,無情地將她一把推開。聽到他直截了當的敵對宣言後,泉水子驚慌無措。自深行出現後,她一直覺得他很蠻不講理,現在也依然如此認為。


    (我明明也說過請相樂先生不要讓你轉學啊……)


    不一會兒工夫,佐和又跑回來,手忙腳亂地將深行帶往大成的房間。然而,泉水子卻覺得潛藏在深行體內的怒火餘焰還在沙發一帶徘徊燃燒。一想到自己成了這些怒火的標靶,明天之後這樣的日子還會持續下去,她就打了個冷顫。


    (難不成我現在處在一個不得了的立場上……?)


    深行一躺在大


    成的床鋪上後,竟然直到隔天早上都無法起身。他實際上的傷勢比所有人料想的都還要嚴重。


    佐和對此大感吃驚,非常難得地在電話上訓了相樂一頓,說男人就是這方麵太過粗心,才教人傷透腦筋。深行不僅發燒,除了右手臂外全身也發疼,聽說這幾天幾乎沒有好好睡上一覺。


    泉水子認為,問題應該是出在什麽都不說的深行身上,但從佐和的口吻聽來,她可不這麽認為。她在深行身上發現了需要人照顧、還像個孩子的另一麵後,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十分開心。由於佐和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深行,泉水子一步也沒有靠近過大成的房間,但感覺得到家中的平衡很快出現了變化。


    「外公,深行受傷會不會跟他要轉學到粟穀中學有關呢?」


    泉水子在吃早飯的途中,試著向竹臣開口。佐和去察看深行的狀況,不在位置上。


    「你為什麽會這麽覺得?」


    「詳情我不清楚,但我隻是覺得,會在這種時間點發生車禍,是不是因為他不想轉學呢?」


    「相樂和深行本人都沒有對我這麽說過,但深行曾在你麵前說他不願意嗎?」


    竹臣詢問後,泉水子點點頭。


    「深行和我都明明白白拒絕過相樂先生了。可是,不知不覺間事情就變成了這樣。我隻覺得深行是被強迫的。」


    竹臣深思似地咀嚼著醬菜,好一陣子沒有回答,所以泉水子又接著說:


    「等深行的傷勢痊愈後,能不能替他辦手續,讓他轉回原來的學校呢?依外公的能力,這件事情辦不到嗎?」


    竹臣麵有難色地說:


    「既然你都這麽說了,等深行的身體狀況好一點,我再問問他吧。我也知道這次事情是相樂的計劃。可是,既然深行都說了這是他自己做的決定,我也無法插嘴幹涉。」


    「我沒有辦法選擇嗎?相樂先生明明說過我有選擇權的。」


    泉水子控訴後,竹臣不疾不徐地搖頭。


    「沒錯,這是你也無法選擇的事情。你選擇的,是你自己的道路,而相樂父子也有依自己的想法去選擇道路的權利。」


    「可是……」


    「我會這麽說,是因為我知道相樂想要鍛鏈深行。深行不僅是他兒子,同時也是具有山伏資質的稀世人才喔。」


    竹臣的語氣讓泉水子沉默下來,不由得思考山伏究竟是什麽存在。


    (這算哪門子的鍛鏈方法嘛……)


    三天後,深行總算能到新學校報到。


    深行的右手臂還懸吊著,雖無法穿上外套,但仍穿上了粟穀中學的藏青色製服,出現在早晨的餐桌前。大概是休息充足,疼痛緩和多了吧,他看起來容光煥發,爽朗又充滿自信。差別之大,連泉水子也能明白看出他來的那天夜裏真的非常不舒服。


    竹臣沒有違背與泉水子的約定,問向深行:


    「我想再問你一次,如果你真的不想轉學,我可以出麵替你說情喔。照現在這樣去念粟穀中學,真的好嗎?」


    「當然好啊。我已經決定了。」


    讓泉水子大失所望的是,深行用開朗的語氣如此回答。


    (為什麽不說出真心話呢……)


    她用責難的眼神看向深行,但深行視而不見,用同樣開朗的語氣對泉水子說:


    「難不成你告訴鈴原宮司我不想去嗎?我想你誤會了。我對你就讀的學校很感興趣喔。」


    「騙人……」


    泉水子幾乎嘴巴合不攏地低喃後,深行毫不臉紅地宣告:


    「是真的,今後我們就是同班同學了,請多指教。我很期待你幫我介紹班上的朋友喔。」


    佐和也在認真不過地表示同意,為深行幫腔:


    「是啊,泉水子小姐。這裏的環境和之前的學校完全不同,深行若有任何不熟悉的地方,你要多多協助他才行。」


    泉水子此刻終於明白,深行完全不打算卸下優等生的麵具。不過,當他們兩人單獨走在通往停車場的路上時,泉水子再也忍不住開口:


    「你如果對外公說出真相,他也許就能替你改變這一切了。為什麽要自己放棄呢?這明明是最後的機會了。」


    「撤回自己說過的話,不符合我的作風。況且,就算宮司願意替我說情,結果還是會徒勞無功喔。因為策劃這一切的人是雪政。」


    深行沉聲回答。


    「你也不要多管閑事。我不想再讓自己的立場變得更糟。」


    「可是,再這樣下去……」


    「總會有其他可以反擊的方法。我自己也不想默不吭聲地對雪政言聽計從。可是,隻要那家夥還是我的監護人,又握有權限,我就算明目張膽地忤逆他,也隻會反被他扳倒在地。我必須更加機靈地四處打探消息,找到那家夥的弱點。」


    深行似乎趁著躺在床上的這三天,好好重振了自己的精神。盡管如此,一提到相樂的名字還是會語帶怨恨。


    「完全把我當成了自己的所有物,誰要鳥他啊?在現今這個時代,他怎麽能這麽無視人權?我要更深入地了解那家夥究竟隸屬什麽組織,再好好擬定對策。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就算裝作視而不見繼續留在慧文讀書,也已經沒有任何幫助了。」


    泉水子回想起自己向竹臣問過的問題。


    「外公說……相樂先生是山伏喔。」


    「那又怎樣?」


    「我不久前才知道。」


    「你過得還真是無憂無慮呢。明明雪政會做出這麽瘋狂的舉動,全都是因為你啊。」


    被對方一針見血地指責後,泉水子不禁閉口不語。深行邊走邊看向泉水子,冷冷地又補上這一句:


    「你不用放在心上,反正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承認這件荒唐的事情。」


    泉水子心想,就算深行表麵上能開朗地與她交談,但他絕不會忘了這一切都是泉水子造成的,也絕不會原諒她。


    (這個人的敵人是父親相樂先生,還有我……)


    不再對她遷怒之後,深行的態度相對地也變得更加惡劣。


    泉水子忽然覺得,沒有人會比深行更讓自己心力交瘁了。


    三


    想當然耳,來自慧文學園的轉學生在粟穀中學造成了極大的轟動。


    當個子高跳的深行以懸吊著右手臂的模樣走進教室時,全班同學瞬間目瞪口呆,但轉眼又變得熱鬧非凡。轉學生本身就很少見了,在場更是沒有人親眼見過就讀那所知名慧文學園的學生。


    更何況這名學生還是前陣子搭乘直升機、受到萬眾矚目的人的兒子,更引起了大家旺盛的好奇心。步實看向在班導師的介紹下站在黑板前的深行,戳了戳泉水子悄聲問:


    「他看起來就很聰明。泉水子之前就認識他了嗎?」


    「不是……沒有。」


    「長得和搭直升機的王子殿下不太像呢。不過,那位王子殿下原本看起來就不像是個爸爸了。他的兒子看起來也比國三生還要成熟。你看,反而是可南子老師手足無措呢。」


    深行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卻比一旁的中村還要冷靜,看起來也比平常還要穩重。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將一學年隻有一個班級的偏僻學校學生放在眼裏。


    不過,他巧妙地沒有露骨表現出這一點,一有人問問題,也會適度地微笑回答。泉水子暗想,別說無法融入班級裏了,他根本從第一天就籠絡了大家的心。不管橫看豎看,她都沒有出麵協助深行的必要。


    發現轉學生一點架子也沒有,有問必答後,一到休息時間,班上同學就爭先恐後地聚集在深行身旁。深行坐在靠窗那排的最後一個位置上,四周形成一道人牆。深行


    一一問了每個人的名字,兩三下就記住了班上所有成員。


    當中最積極向他攀談的,是學生會長越川美沙。她領著其他女同學,擺出一副班級代表向他提問的姿態,同時也不掩飾個人的好奇。


    「你為什麽會離開慧文學園來到這種深山內地呢?」


    「因為家庭因素。」


    深行幹脆地答。


    「因為父親破產,我們被討債的人追著跑,為了隱匿行蹤才會躲到這裏來。」


    「咦咦?騙人的吧!」


    「是騙人的沒錯。不過,原因類似這樣。慧文的學費很貴呢。」


    「相樂同學的父親,就是前陣子出席鈴原同學雙方會談的那個人吧?之前他還搭直升機來到學校呢。」


    「是啊,但你們覺得他看起來像父親嗎?」


    「完全看不出來!」(同意的聲音占大多數)


    「我也不覺得他像父親,況且我們很少住在一起生活。可以不要太常提起我爸嗎?而且我家是單親家庭。」


    深行一派輕鬆地回答,沒有打算堅決隱瞞,但也沒有全盤托出。口吻聽起來仿佛正冷眼旁觀地欣賞著周遭同學的好奇心。


    「聽說相樂同學是坐鈴原同學家的車一起上學,這是真的嗎?」


    「真的啊。」


    關於這件事,深行也沒有刻意隱瞞。他將一邊手肘支在桌子上說:


    「因為我直到手臂的傷勢痊愈之前,都沒有地方可住,所以會借住在玉倉神社。那裏真的就在深山山頂上,感覺就像來回護送囚犯呢。多虧這樣,我在鈴原同學麵前都抬不起頭來。」


    圍繞住深行的班上同學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泉水子。盡管泉水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還是情不自禁縮起身子。又因為隻有她一個人知道深行話中有話,更是僵硬瑟縮。


    美沙仔仔細細端詳了泉水子後,又轉回身子問深行:


    「所以相樂同學的意思是,如果有人欺負鈴原同學,你不會輕易放過他羅?」


    深行麵帶笑容地回望美沙。


    「鈴原同學有受到欺負嗎?」


    「當然不是。可是,我覺得相樂同學這樣好可憐。」


    美沙雖然沒有明白地表現出來,但深行還是了然於胸。


    「你是越川同學吧?看來,領導這個班級的人是你吧?我會銘記在心。」


    聽到深行這麽說,美沙紅了臉頰。


    「別說領導這種話嘛。我隻是擔任學生會長而已。如果是相樂同學,一定比我更適合當學生會長喔。」


    「才沒有這回事。」


    「你打算就讀哪所高中呢?」


    「要讀哪一所呢……我還沒有決定。」


    他輕描淡寫地帶過這個話題。


    放學前的班會時間結束後,春菜邊看著美沙再度向轉學生攀談,邊在步實耳邊竊竊私語:


    「會長馬上就被迷得神魂顛倒了呢。相樂同學真是個不可小覷的男生。該怎麽說呢,格調就是不一樣,超有菁英氣息。」


    步實看向泉水子。


    「這下子泉水子也很不得了呢。居然有那麽傑出優秀的男孩子借住在你家。等一下還會感情和睦地一起坐車回家吧?」


    「是嗎?很不得了嗎……」


    泉水子說,毫不掩飾自己的意誌消沉。


    「我原本還希望小春能帶我去店裏呢,但看來在相樂同學借住的這段期間,又好一陣子不能變更接送時間了……你們不要拋棄我喔。」


    春菜瞬間愣了一下。


    「啊,什麽,你是指美容院嗎?沒關係啦,而且你也不需要剪頭發了吧?就算維持現狀,還是出現了一個這麽聰明又帥氣的男生啊。我也好想在神社出生呢。」


    「你在開玩笑吧?」


    泉水子吃驚反問,但春菜顯得很認真。


    「難道你都沒發現到大家很羨慕你嗎?自從直升機在學校降落以後,你就一直發生讓人羨慕的事情。」


    「羨慕?」


    「這是當然的吧?因為泉水子是非常特別的女孩子啊。」


    泉水子慌慌張張轉頭看向步實。


    「小步也這麽覺得嗎?」


    步實微微聳肩。


    「畢竟泉水子是神社的女兒,一想到你認識這麽多特別的人,多少會羅。」


    泉水子猛力搖頭,連兩根辮子也跟著跳動,辯解道:


    「我才不特別呢……不管相樂先生他們有多特別,但我一點也不特別。他們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況且,我希望自己以後能變得像你們一樣。我現在也很努力在向你們看齊啊。」


    「我們都隻是很普通的平凡人喔。」


    「才沒有這回事呢。如果沒有小步和小春,我都不曉得該怎麽辦才好了。拜托你們,不要去下我……不管是從今以後,還是去了外津川高中。」


    看著泫然欲泣向她們懇求的泉水子,步實有些倉皇失措地說:


    「你不要這麽擔心啦。我本來想說,要是你能趁這個機會多熟悉男生就好了,但既然不行,我們還是會陪著你的。」


    見泉水子鬆了一口氣,春菜深有所感地說:


    「的確,依泉水子的個性,可能還是從乖巧老實的類型開始熟悉比較好吧。不管是搭直升機的王子殿下還是慧文秀才,對你來說負荷可能太大了。明明在一般人眼裏,你的立場很讓人羨慕呢,這個世界還真公平。」


    步實看著泉水子莞爾一笑。


    「小春的個性就是這樣,她說完就沒事了,但泉水子你最好小心一點,別招來其他女生的嫉妒喔。尤其要是會長對你懷恨在心就麻煩了。」


    「沒錯沒錯,那家夥從以前對泉水子就很尖酸刻薄了。」


    泉水子點點頭,但現在的她光是挽留住眼前的兩名好友就已竭盡全力,根本沒有心思顧及其他女生。如果深行對自己很親切也就罷了,但眼下就算要她小心別招來會長的嫉妒,她也無法理解。不過,今天她再度切身體會到,隻要相樂父子在她身邊,就會產生連朋友也將離她遠去的危險性,同時,她也會越來越偏離成為平凡女孩的這條道路。


    泉水子在校門外坐上自家用車的光景,眾人都已司空見慣,也不會特意回頭,但多了深行之後,情況就不一樣了。


    他們一起離開教室時,不僅被同學揶揄調侃,就連直到坐進車裏,後頭都跟著一大票女生。似乎是好奇心旺盛的低年級生。


    野野村發車之後,泉水子這才鬆了口氣,但與不發一語的深行並肩而坐,又讓她呼吸困難。上學時也是如此,深行在車子裏一句話也沒有說。


    野野村又沉默寡言,若要開啟話匣子,就隻能由泉水子主動開口,但坐在心情不佳又默不作聲的深行身旁,她也鼓不起勇氣與野野村交談。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車內的氣氛也變得越來越沉重。


    好不容易抵達神社的停車場,泉水子抱著如坐針氈的心情逃也似地下了車。忽然,深行自身後叫住她。


    「鈴原,你隨時隨地都這麽畏畏縮縮嗎?」


    趁著回頭的泉水子還沒有想到答覆,他又繼續說道:


    「難不成你是班上的殘渣?」


    「殘渣是什麽意思?」


    「就是多餘的人,無法對等相處的家夥。」


    深行自顧自地恣意回答,泉水子咬住唇瓣。一想到轉學第一天就被深行看穿她的地位,泉水子狼狽地燒紅了臉。


    「我並不是……」


    「班上大部分的同學都不會找你說話呢。也就表示你是可以輕易無視的存在。」


    深行老大不客氣地一針見血,又以分析的語氣接著說:


    「其實我也料


    想到了,但到了學校以後,我更加確定。你為什麽會想就讀當地的高中呢?就是因為你不僅辮子奇怪,眼鏡也很奇怪,此外,根本上就是屬於那種會被人欺負的類型吧?的確,有些家夥真的就老是畏首畏尾,反而讓人想踹他一腳。這種人不管去了哪裏,都是被霸淩的角色。所以你才不敢去念東京的高中吧?滿腦子隻考慮著不用離開這裏,一味躲在宮司和其他人的背後。」


    泉水子全身僵硬地呆立在原地,泰半也是因為深行直接觸及了事實。這不是教室裏男同學會對她說的那種膚淺挖苦——正因為是她無法反駁的真相,這些話聽起來才會如此殘酷刺耳。竟然會有人當麵對別人這麽說,泉水子也感到不敢置信,臉上血色盡褪。


    深行追過泉水子後,又在前方不遠處轉過身來,目光依然非常冰冷。


    「你這種個性就是會被別人隨便當成出氣筒。但是雪政卻仿佛在處理一件大事般,如此看重你這種女人要讀哪所高中。要是能嘲笑你的話,我早就笑了,但既然不能笑,我也隻能生氣了吧。我完全看不出來你有值得令人那麽做的價值。」


    泉水子好不容易才克製住自己,不讓聲音顫抖。


    「……我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價值。」


    「那麽至少在這一點上,我們的意見一致呢。」


    深行撇開臉丟下這句話後,就將書包扛在肩膀上快步離去。


    (這就是人人稱羨的立場嗎……)


    目送他離開後,泉水子感覺血液又逆流回到了一度慘白的臉頰。


    深行隻要一踏進玄關,又會掛上優等生的笑臉,和顏悅色地與佐和打招呼吧。在家裏也會一派若無其事,溫和爽朗地與泉水子攀談,絕對不會露出馬腳吧。


    (我才沒辦法長時間和這種雙麵人住在一起。更不可能和他上同一所學校……不管是哪一所都一樣。)


    泉水子下定決心,必須再抱著更加堅定的意誌與相樂談判才行。


    泉水子原本還擔心,如果相樂接下來半個月都不到玉倉神社露麵,那該怎麽辦才好?他看起來的確不是會體貼關懷兒子的父親。


    但是,即便是相樂,也不會將受了傷的兒子托給他人照顧後,半個月都置之不理。星期六一到,他就帶著深行的新衣和隨身物品現身。


    但他登門造訪的主要目的似乎是與竹臣閑聊,而不是與兒子談心。深行收下東西以後,也待在房裏沒有出來。


    與佐和喝完茶後,相樂對泉水子說:


    「我聽說你們學校六月有畢業旅行,會去東京參觀。這是泉水子第一次去東京吧?深行應該還跟班上同學不熟,但我想這是學校難得舉辦的活動,想讓他也參加呢。到時候,他手臂的傷應該也好了。」


    「相樂先生,我有話想跟你說。可以和我出來一下嗎?」


    泉水子的口氣鄭重其事,但相樂顯得並不驚訝地起身。總覺得不想讓佐和聽見他們的談話內容,因此泉水子走出大門,自神社再往上走了約十分鍾,將相樂帶到玉倉山山頂的空地。


    不巧,天空似乎快要下雨,由山頂上眺望的景致都被山穀間湧起的白霧覆蓋住了。盡管如此,相樂還是心情愉快地環顧四周說道:


    「這座山的山頂不管什麽時候來,都很舒服宜人呢。聽說泉水子都是在這裏練習宮司教給你的舞蹈,是真的嗎?」


    「那隻是一種代替社團,活動身體的運動罷了。」


    「真想請你跳一次給我看看呢。」


    「不說這個了,相樂先生。」


    泉水子打斷他,語氣肅穆地開口:


    「我真的很希望你答應我的要求。請你再重新考慮深行的事情吧。你究竟是基於哪種我不知道的理由,要求百般不願意的深行這麽做?我的血緣又跟你這麽做的原因有什麽關係呢?」


    相樂帶著笑容注視泉水子,好一會兒沒有回答。他穿著淺紫色襯衫和黑色牛仔褲,一如往常看來非常年輕。但泉水子忽然發現,他顯得漫不經心的站姿其實並不如外表那般漫不經心。


    大概是因為泉水子是站在練舞的地方往他看去,這才猛然發現。相樂的站姿中沒有使出任何力量,但由能夠瞬間變換成各種姿勢這點來看,跟準備開始跳舞時的動作很相似。


    「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為何這麽困惑,我就把我能說的都告訴你吧。正好省得我再說明一次,深行也一起過來吧。」


    相樂說,頭也不回地喊道:


    「出來吧。你也有話想對我說吧?」


    泉水子暗想怎麽可能,但抬頭望向相樂的身後,深行竟真的自樹蔭中出現,她又吃了一驚。


    相樂問:


    「你躲在那裏想做什麽?難不成想伺機從背後刺我一刀嗎?」


    走上前的深行一臉認真地回答:


    「如果我右手能動的話,早就動手了。」


    「能動的時候還是不可能得手吧?」


    泉水子不禁心想:這到底是怎樣一對父子啊?


    「相樂先生是山伏嗎?所以想讓深行成為山伏?外公曾這麽說過,但我完全聽不懂。究竟山伏是什麽?」


    「山伏指的就是在深山裏修行的人喔。也就是修驗道的修行者。」


    相樂答道,但這點基礎知識泉水子也知道。


    「我知道相樂先生以前曾在這裏修行過。」


    「所謂的修驗道,是指信仰山林大自然的宗教。修行者會深入山中,前往他界,汲取山的靈力後再下山。在山裏感應巨岩上充盈的靈力這項能力,是早在人們發現神佛這種具體的神靈前,就已經存在許久的古老能力。所以修驗道的修行者並不是佛教徒,也不是神道家。我們雖然結合了兩者以宣揚教義,但存在方式自太古以來都不曾改變,嚴格來說,與現今的宗教並不同。」


    由於相樂的說明太過艱澀難懂,泉水子皺起眉。


    「呃……所以也就是說,山伏也和玉倉神社沒有關係羅?」


    「玉倉神社是經曆了明治政府的神佛分離令後,僅留下神社的地方。在那之前,這裏原先也存在著兼作神殿與寺院使用的修驗道道場。」


    相樂看向深行,問道:


    「關於修驗道的曆史,你已經稍微調查過了吧?」


    顯得有些不太情願之後,深行才背台詞般地說:


    「在明治維新中誕生的新政府,決定將存續至今的修驗道連根拔除。全國各地的靈山道場都不得不選擇要以寺院或是以神社之姿存留下來。千石先生告訴過我,當初出羽三山也是一樣。山伏這個存在以當時這件事為分水嶺,就此消失在世人眼前。在此之前,山伏原本會行遍全國,為人加持祈禱或是分送護身符。」


    相樂輕輕頷首。


    「以現代用語來說,用緊密的聯係網絡串連起全國的正是山伏。他們早在奈良、平安這些時代之前,就一直化身為治世者幕後能夠驅使的力量,推動著曆史喔——因為他們是一群能夠穿梭在深山間的特殊能力者。所以呢,我們可說是他們的後代子孫。是明治之後,自所有世人眼前消失的存在。」


    深行的嗓音忽然變得急躁。


    「我現在想知道的,是為什麽鈴原會這麽一無所知!如果她是很重要的人,這樣子也太奇怪了吧?」


    泉水子也讚同深行的想法。這些事情她都是初次聽說。緊盯著相樂瞧後,他笑容可掬地說:


    「泉水子的血緣與山伏代代口耳相傳的極重大機密有關喔。所以隻要本人不主動開口詢問,我們也認為保密比較好,盡可能不讓你染上任何色彩。」


    「可是現在我也想知道啊。」


    泉水子殷切地懇求。


    「外公也總說我不需要知道,結果卻


    變成了這樣,深行也轉學過來,怎麽想都很苦惱。」


    「喔……深行讓你很苦惱嗎?」


    相樂交叉手臂後,沉思地看向深行。


    「這就表示深行的人品不好羅。你真的如你自己所說的那般優秀嗎?」


    「你真是一個差勁透頂的父親。」


    深行再也隱忍不住似地反唇相譏:


    「況且你也幾乎沒有告訴過我任何事情!事到如今有什麽資格把事情都推給我!我一直對千石先生說,我一定要考上東大讓那個混帳父親刮目相看。我原本可以成功的!」


    「啊,嗯。我承認——一開始我並不打算讓深行接下這個任務喔。」


    相樂像是現在才察覺般點了點頭。


    「畢竟你們看嘛,不管任誰看,都想不到我已經有個兒子,所以不小心連我自己也忘了呢。而且你也和千石先生走得比較近,又在不知不覺間長得這麽大了,我才在想那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修行者是誰啊?沒想到就是深行呢!」


    「你還真敢說……」


    「不過,深行也必須認真思考自己受到提拔這件事喔。不隻是我,這是基於全體山伏的意誌所做的安排。由此可知,大家都認定你擁有極高的能力。」


    「提拔?這哪裏算是提拔了啊?」


    深行猛力揮舞可以自由行動的左手。


    「鈴原根本是個平凡到極點的女孩子嘛!不管橫看豎看,她都沒有值得一提的可取之處,搞不好比平凡還要糟糕。既沒學過任何東西,又膽小得不敢走出戶外一步。為什麽我非得陪著這麽普通的女人不可啊!」


    「深行,你太不守規矩了。」


    相樂平靜地說,麵帶微笑。


    「快點道歉。」


    「抱歉……我說得太過分了。」


    深行立即道歉,泉水子感到相當意外。但是,這一瞬間,泉水子也在相樂的笑容中感受到了危險的氣息。她不禁來回望著兩人,相樂又鄭重其事地對泉水子說:


    「隻要這家夥的態度不好,你都可以跟我說,我一定會叫他好好改進。雖然他是個沒大沒小的家夥,但現在我的本領和力量還是淩駕於他。隻不過,我無法讓深行離開你身邊。這是已經決定好的事情。」


    見相樂說得堅決果斷,泉水子不知所措。


    「那到底是誰決定的呢?」


    尋思了一瞬後,相樂回複道:


    「就某方麵而言,算是你自己決定的。你之前剪了瀏海吧?因為隻是一小部分,所以沒有發生什麽大事,但你的頭發是紫子小姐非常重要的封印喔。」


    「封印?」


    泉水子瞠大雙眼,相樂神色自若地說:


    「沒錯,就是封印。最開始將你的頭發綁成麻花辮的人就是紫子小姐。她還在上頭施加了暗示。」


    相樂說的話始終在耳邊縈繞不去。他回去之後,泉水子就待在自己的床上,努力回想小時候的記憶。


    (媽媽將我的頭發綁成辮子……真的有這麽一回事嗎?)


    不論她怎麽動腦回想,都隻記得是佐和替她綁頭發。況且母親紫子幾乎不曾在身邊照顧過她的生活起居。紫子的容貌十分清秀,個性卻像個大男人一樣,說白一點,就是很粗枝大葉。


    每次趁著工作空檔回到神社,紫子大多時候都是和神官們通宵達旦地喝酒。更是沒見過她下廚煮飯,佐和為她做的料理也都是下酒菜,全是泉水子不喜歡吃的辣味食物。


    包括這些事情在內,紫子在泉水子心目中是有些疏遠的存在。不會絮絮叨叨發牢騷這點雖讓泉水子很感激,但紫子的個性太過大而化之,與女兒之間完全不曾有過情感交流。


    (封印是什麽意思呢……)


    泉水子查了國語辭典,卻也不可能因此茅塞頓開。但是,一想到相樂仿佛是在說都是因為泉水子剪了頭發才會導致這些事情發生,她就坐立難安。剪瀏海的日子與電腦教室發生異變的日子是同一天,這點也讓泉水子很在意。


    到頭來,泉水子還是沒能回想起綁辮子的記憶,但她卯足全力回憶往事這件事,卻成了喚醒其他記憶的契機。


    那是在上體育課時發生的事。


    由於體育老師唐澤出公差,代課老師便提議這堂體育課打躲避球。這就好比是一種消遺娛


    樂,因此多數學生都高興得手舞足蹈。步實與春菜也躍躍欲試,隨後發現泉水子一臉不安。


    「今天隻是打好玩的而已,你應該沒問題吧?不會算成績啦。」


    「你隻要到處逃跑就好了喔。打躲避球很輕鬆,我們一起玩吧。」


    兩人熱情邀約,但泉水子還是不停搖頭。


    「不了……我還是在旁邊參觀吧。」


    步實和春菜兩人都知道泉水子有多麽害怕球類運動。力邀過一遞得知沒用後,兩個人就徑行走進球場。一旦比賽開始,她們也隨即將在遠處參觀的泉水子拋在腦後。


    幾乎每堂體育課泉水子都是這樣度過。


    起先,體育老師唐澤還會費盡心思想讓泉水子一起上課,但升上三年級後,他已經徹底死心,本人如果表示要在一旁參觀,他也默默允許。因為不論花費多久時間,都無法讓泉水子像正常人一樣打球。


    泉水子害怕飛向自己的每一顆球。她原本就非常不擅長與他人競賽,但重點是她根本不敢接球。如果是器械體操、墊上運動或是田徑等項目,她還勉強可以參加,但是一到紀錄或評分的階段,她就必然會僵在原地。光是意識到大家都在看她,她就會變得極度緊張。


    泉水子也很清楚隻有自己這麽沒用。好比現在,單純看著開心地打著躲避球、發出歡呼聲的班上同學,她還會有餘力心想大家看起來真開心呢。但隻要球朝自己丟過來,她的身體就會率先僵住不動。


    (……真羨慕小步。)


    泉水子心想,同時目光追逐著在球場上格外活躍的步實。她認為渡邊步實個性中擁有的溫柔和大姐姐特質,是源自於她的高個子和卓越的運動能力。這也是泉水子再憧憬不過的事物之一。


    「鈴原。」


    驀地有人出聲叫她。回過頭後,一顆黃色的橡皮球驟然逼近眼前。泉水子發出尖叫聲護住頭部,橡皮球就撞在她的手背上彈飛開來。雖然打中時的撞擊力道不會很痛,還是嚇壞了她。


    「是事實呢,你真的不會接球。」


    深行受不了地說,用左手撿起彈開後滾落在地的球。


    泉水子知道深行無法上體育課,卻因為沒有看到他的身影就疏忽大意了。因為深行認為在旁參觀也隻是浪費時間,之前都留在教室看書。


    深行走上前,低頭看著抱住腦袋的泉水子。


    「你以為這樣就能逃開的想法到底是打哪裏來的啊?」


    「一般人不會突然丟球過來吧!」


    「我有先叫你的名字。」


    深行看向忘我地打著躲避球的學生,又說:


    「你為什麽這麽沒有運動細胞啊?我真是越來越搞不懂了。你這種家夥要是進行入峰修行,八成一下子就會掉下懸崖一命嗚呼吧。」


    「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是啊,你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會做,也不曾自己主動做過什麽。所以也不曾自己主動思考。」


    深行冷靜地再補上這一句。


    「我最看不慣這種人了。」


    「你用這種態度跟我說話沒關係嗎?」


    「想向雪政打小報告的話,你就去啊。」


    泉水子鼓起勇氣發動反擊,深行卻隻是眯起眼滿不在乎。


    「你要是以為雪政的威脅對我有效的話,就大錯特錯了。那家夥根本什麽也


    辦不到。如果他願意代替我一天到晚都跟在你身旁,那倒另當別論。」


    (……想打小報告的話,你就去啊。)


    這句話赫然在泉水子的腦海裏不停回響,她禁不住倒抽口氣。


    很久以前,深行也說過一樣的話。一樣用這種語帶輕蔑的口吻,但聲音比現在還要尖細。緊接著一個猶如小惡魔,臉蛋和衣服都髒兮兮的男孩子像黑影般浮現至眼前。


    「想打小報告的話,你就去啊。」


    那大概是七歲左右的深行。


    在猶如小惡魔的男孩前方,泉水子正嚶嚶啜泣。哭泣的原因——正是男孩一直拿球丟自己。


    (為什麽我至今都沒有回想起來呢……)


    泉水子茫然失神地看向深行,他身上的確已沒有半點當年的影子。但是,泉水子恍然大悟,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深行都是欺負人的角色。當泉水子遇見他,永遠隻會演變成這種關係。


    (都是這個人害的……)


    泉水子多半是自那時起才會如此害怕球。因為深行讓她留下了慘痛的回憶,她的身體才會不由自主瑟縮。這項經曆更痛苦到被泉水子塵封在記憶的底層。


    「我想起來了。」


    泉水子握緊兩隻拳頭說:


    「以前你住在神社的時候,曾三番兩次用球丟我,欺負我。」


    「嗯,我記得喔。」


    深行的反應出人意表。


    「當時我心想這個辮子丫頭真是沒用,要好好鍛鏈她才行。會有隻要鍛鏈就會變好這種想法,表示我還是個小鬼頭呢。現在的我可就沒有那麽好心了。」


    泉水子還在張口結舌地回望他的時候,深行就已轉身離開。泉水子再一次單方麵被批得一文不值。


    (我絕對無法忍受和這個人待在一起……)


    回到家後,泉水子突然想嚐試看看自己至今一直提不起勁做的事情。她決定利用電腦,直接向大成抗議。


    自從電腦教室的電腦故障以後,泉水子就再也提不起勁觸碰周遭的電腦。家裏的電腦她更是碰也不敢碰,因為她知道一旦故障,要請人上山修理會非常麻煩。但是,如今泉水子已被逼得走投無路,甚至覺得顧不了那麽多了。


    電腦放在大成的房間也是她一直遠離的原因之一。打從深行住進那間房間,那裏就有如成了禁地,她再也沒有踏進去過。不過,既然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她起碼能預估深行暫時有多久不會回來。


    (因為我一直都在觀察他嘛……)


    泉水子悶悶不樂地想。深行來了以後,泉水子每天從早到晚都在偷偷觀察他,以避免遇到他。由於擔心他會突然出現,她甚至不敢在山頂上練舞。除了自己的房間以外,她在所有地方都會全身緊繃,這種生活也快到達忍耐的極限了。


    她躡手躡腳地打開房間,探頭偷看大成的房間,見深行果真不在,鬆了一大口氣。泉水子帶著仿佛潛入他人住宅的心情,睽違已久地再次走進房內。


    環顧四周後,發現房間比預想中還要有條不紊。大成是個愛亂丟東西的人,但隻要佐和一打掃,他又會叨叨碎念,因此他出門的時候,房裏依然雜亂一片。於是大成出國之後,佐和就展開地毯式的大掃除,但現在房裏的景象幾乎就和剛打掃完一樣,仿佛無人使用。


    不論是衣服、文具,還是書本雜誌類的物品,都沒有拿出來後就丟著不管。泉水子正要心生佩服時,忽然驚覺,在這個家裏深行其實並不如她想像中的輕鬆自在。在泉水子看來,深行甚至已籠絡佐和與竹臣的心,讓自己的地位變得舉足輕重,但也許他本人並不這麽認為。


    桌上型電腦已經開機了。佐和不時會來這裏上網找資料,深行可能也會使用。泉水子有些猶豫地凝視著畫麵,但沒有放棄嚐試,坐在椅子上。


    (爸爸……如果是爸爸,應該可以改變相樂先生的決定吧。相樂先生根本就不明白我與深行有多麽水火不容,讓他陪著我,我隻覺得非常困擾。請你想想辦法吧……)


    想向大成抗議的念頭比先前還要急迫。但現在她才知道,做了實驗的瑞穗為何會說這是極少發生的現象。看來這跟泉水子自身意誌的強度沒有關係。電腦就隻是停止不動,完全沒有任何反應,之後也沒有出現半點動靜。


    (需要的時候卻不發生,就跟沒發生過沒有兩樣嘛……)


    大失所望的同時,她也覺得想用如此不確定的方式與父親交談的自己真是愚蠢至極。她為什麽無法像常人一樣,用簡訊、電話或是真正的視訊電話這種通訊方式與大成取得連絡呢?


    (因為一直到今天,我一次也沒有想過要這麽做。所以連爸爸的電子信箱和電話號碼,我都不曉得……)


    就在泉水子重新開機,恍惚出神地等待的時候,背後忽然傳來話聲:


    「你在幹嘛?」


    泉水子霍然彈起般自椅子上飛快跳下,僵在原地。


    深行就站在房門口。


    他狐疑地看著泉水子,頭發濕答答的,肩上掛著毛巾,身上穿著運動棉褲和t恤。泉水子徹底失算了。


    對泉水子而言,深行能這麽快就從浴室回來實在很不可思議。明明還無法靈活使用右手,真想問問他,究竟都在浴室裏做了什麽。泉水子會有這種想法,是因為她自己入浴都要耗上整整一個半小時的時間。


    接著她終於想到了原因。因為其他人不像泉水子,必須耗費時間清洗一頭長發。


    「你想用電腦的話就用啊。」


    深行看向呆立不動的泉水子,用不怎麽帶刺的語氣說。似乎不覺得自己的房間遭人闖入。


    「對了,你家有沒有遊戲片啊?那台電腦裏什麽也沒有,說真的,我很無聊。」


    深行邊問邊拉起毛巾擦拭頭發。泉水子搖了搖頭。


    「因為我沒有玩過遊戲。」


    「一次也沒有?」


    「我不擅長操作電腦……它又會當機。」


    深行大大歎了口氣。


    「連電腦也不行嗎?你真的沒用得很徹底耶。」


    話雖這麽說,深行還是走上前觀看桌上型電腦的螢幕。雖然不確定是否是因為剛洗完澡,但他白天的冷漠氣息緩和了許多。畢竟他也無法從早到晚都在生氣吧。


    「那麽,你現在想幹嘛?上網嗎?」


    泉水子一時語塞。於是深行邊操作滑鼠,邊自言自語似地對泉水子說:


    「大成先生真不愧是電腦專家。這台電腦裏頭的設定都是方便佐和管家使用,幾乎沒有留下半點他使用過的痕跡。我雖然不覺得自己有辦法駭進他的電腦,但至少可以找到一點線索吧,結果完全不行。」


    「找什麽線索?」


    「就是雪政與大成先生的聯絡管道……山伏組織的成員以及他們實際上都在做些什麽。」


    泉水子抬頭看向深行。


    「你調查這些想做什麽?」


    他聳聳肩。


    「沒做什麽,我隻是覺得他們很特殊,想了解一下而已。這次雪政還潛進了麻省理工學院呢——說因為他的外表很像學生,所以沒有問題。不曉得他是怎麽調度資金才能四處行動,因為他看起來根本不像擁有正當的職業啊。」


    聽著深行這番話,泉水子倏地驚覺他會罵自己沒用也是理所當然。接著不知為何,她迫切地想向他證明自己並不是那麽沒用。


    「我正在嚐試聯絡上爸爸。」


    泉水子原先壓根不打算向深行坦誠,卻脫口而出:


    「如果是爸爸,一定可以說服相樂先生。因為相樂先生本來就隻是代替爸爸處理我的升學事宜。隻要能再見爸爸一麵,和他商量……所以我才會過來這裏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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