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現在這種時代還寫信給母親?」


    深行邊朝停車場邁進,邊訝異地反問。


    泉水子點點頭。


    「對啊,寫信。如果要和媽媽取得聯係,這是最確實的做法喔。她的電話號碼和郵件信箱會隨著工作而改變,唯獨信件可以經由東京的住家轉寄給她。」


    由於深行表示能夠改變相樂決定的人隻有紫子,泉水子便寫了封抗議的信寄給母親。


    「紫子小姐現在不在東京嗎?」


    「我也不太清楚。」


    還以為他又會出言挖苦,但泉水子等了一會兒後,今早的深行卻沒有對她冷嘲熱諷。


    「嗯,算了。雖然聽起來好像要等很久,但總比什麽都不做好吧。」


    深行的好心情是因為前一天去醫院拆了右手臂上的繃帶吧。他的神情開朗許多。這個變化在他戴上優等生的假麵具時不甚明顯,但不得不與他的本性相處的泉水子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今天起也能上體育課了。是轉學以來第一次呢。」


    時至今日泉水子才知道,對男生來說,不能自由行動是一件多麽令人鬱悶的事情。他會佯裝漠不關心地留在教室看書,或許也是他耍酷的假象之一。


    「這下子我總算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了。既能在山上散步,也可以跟著野野村先生學習古武道。」


    「古武道?」


    「你不知道嗎?野野村先生是古武道的名門喔。」


    盡管深行回答時仍夾雜著一貫的輕蔑語調,但已不再帶有囤積已久的怒氣。


    「野野村先生說他要教我,我也就感激地接受了。如果想打敗雪政,我無論如何必須學習武術才行。」


    泉水子曾耳聞野野村的本領,也見過他拉弓鍛鏈的模樣。但她從不曾請野野村在自己麵前實際演練比劃。泉水子暗暗吃驚,深行是什麽時候和沉默又難以親近的野野村變得這麽親密了呢?


    「你想用武術與相樂先生對抗嗎?野野村先生也知道這件事情嗎?」


    「沒有必要隱瞞吧?」


    深行滿不在乎地說,但過了幾秒後又補充道:


    「你不用擔心啦,我暫時還無法與雪政對抗。這點野野村先生也心知肚明。況且山伏學習古武道,本來就是精神修行的一環。」


    泉水子心想這麽說來,野野村也是山伏羅?她從來沒有思考過這件事,感覺真是奇妙。深行對於能夠成為野野村的弟子,顯得相當自豪。


    「野野村先生也說他願意在放學後的一、兩個小時抽出時間教我。反正一直住在這裏的話,也不可能參加社團,所以這樣也算剛好。」


    泉水子忽然驚覺。


    「等一下,你這麽說……」


    意思不就等於就算手臂上的傷口痊愈了,也不打算下山嗎?泉水子始終深信隻要這半個月一過,這樣的生活也會結束,頓時慌了手腳。


    「那個,你之前不是說過會在學校附近租房子嗎?」


    「比起一個人住,野野村先生帶來的好處更多啊。」


    深行瞥向泉水子,豪爽俐落地說:


    「我不打算繼續賴在你家,放心吧。傷口好了以後,我就不會再像先前一樣需要人照顧了。我今後會搬到宿舍,再幫野野村先生的忙。隻要說明原委,佐和管家他們應該也會同意。」


    「是嗎……」


    泉水子如釋重負地點點頭。看來深行早已經看穿住在同一個屋簷下讓她有多麽不自在了。


    (……事到如今,我也無法幫他什麽忙。反正他還是一樣覺得我很差勁,我也覺得他很差勁。稍微保持距離對彼此才有好處。要是近在身邊的話,隻會覺得無法呼吸。)


    泉水子如此心想,心中卻又有種無法以鬆了口氣解釋的感覺,莫名有些難以釋懷。她忽然狐疑,度量狹小的人該不會其實是自己吧?


    對於深行想搬到宿舍的請求,竹臣和佐和——尤其是佐和相當不以為然。但是,深行不需要父親相樂的幫腔就能說服他們兩人。如今右手臂康複之後,深行展現了自己具有說服周遭眾人的能力。


    他既能有條有理地舉出自己為何想搬出去的依據,也能巧妙地打動兩人的心再三懇求。他也主動幫忙做事,以實力彰顯自己能夠照顧自己。即便是佐和,也不得不承認深行確實能自己生活,同時也認為至少比讓他住在山腳下的公寓好,結果這件事就這麽順利地敲定了。深行沒兩三下就打包好了為數不多的隨身行李,意氣風發地搬出大成的房間。


    但是,佐和堅持唯獨三餐深行一定要和他們一起吃,因此坐車上下學和早晚吃飯時,泉水子和深行仍然照常會碰到麵。從深行會答應這點來看,就表示國三男生還是覺得飲食非常重要,不至於好麵子到拒絕佐和親手烹煮的料理吧。


    可以隨心所欲活動身體後,深行在學校的模樣也一百八十度大改變。


    粟穀中學的班上同學全都意外地發現,深行那成熟的秀才形象隻是他的其中一麵。如今深行根本無法安靜地坐在窗邊的位置上。


    一到午休時間,他就會跑到戶外加入踢足球的陣容,就算遊戲規則有些粗暴,他也毫不退縮。眨眼間他粟穀中學的製服就變得皺巴巴的,也不再像之前一樣,一站在人群中就格外醒目。


    他的學習態度也一樣。許多老師和學生都期待著他展現自己的絕頂聰明,但論及他上課時的態度,可說是跌破眾人眼鏡。


    「我這兩年來讀書都讀膩了。難得轉學過來,我要做些一直以來都不能做的事情。」


    話雖這麽說,他還是能解開教科書上的題目,向深行討教如何解題的學生也是絡繹不絕。經過幾次小考後,即便深行上課沒有打開教科書或是打瞌睡,老師們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尤其是數學與英文課,縱使深行前一秒還在睡覺,他還是能馬上回答問題。


    三崎洋平、和人與智也等人也覺得慧文的轉學生處事變得圓滑了,休息時間開始和他一起玩耍。其他同學都對這樣的組合感到有些意外。


    洋平那幫人非常討厭讀書,總是百玩不膩地重複著無聊至極的試膽遊戲和比腕力。但即便報考私立學校的同學露出錯愕的表情,深行看起來還是非常開心地與他們玩在一起。


    也就是說,深行是判定在粟穀中學扮演優等生也沒有用,便替換掉了臉上的麵具。泉水子如此猜想,而且這點程度的見風轉舵他應該也能切換自如。反倒是真正的深行太過難以捉摸,顯得不真實,但他確實每一方麵都很優秀。


    某日午休時間,步實從體育館跑回來,興衝衝地對春菜和泉水子說:


    「相樂同學的籃球打得比我預想中還要好!他竟然沒有加入運動類社團,真是太可惜了!」


    教室裏的兩個人都回望滿臉通紅的步實。在籃球方麵,步實的眼光確實有目共睹,兩人也知道她隻會在這個領域上佩服他人。


    春菜微微聳肩。


    「我知道排球隊隊長正力邀相樂同學幫忙上場參加比賽啦。籃球社也想拉攏相樂同學嗎?」


    「他比較適合打籃球啦。他應該打籃球才對。」


    「身高夠的話,不論打什麽都很適合呢。」


    步實連連搖頭極力主張:


    「不隻身高,這也關係到比賽的敏銳度喔。相樂同學的反射神經非常好。他一拿到球,就會仔細觀察四周的情況,防守也做得比誰都好。有些人就算每天練習,還是達不到這種地步呢。」


    春菜噘起嘴。


    「喔……看來他不論做什麽都很有才華呢。」


    步實氣勢十足地轉向泉水子。


    「泉水子,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參加社團活動嗎?能不能


    想辦法延後發車的時間,讓他留下來練習呢?」


    泉水子遊移不決地回答:


    「我想沒有辦法吧。他現在每天放學回家都會跟著野野村先生練習。」


    「練習什麽?」


    「弓箭……之類的。」


    這回輪到春菜往前傾身。


    「什麽什麽,那太帥氣了吧!我好想看相樂同學拉弓的樣子!」


    「比起弓箭,他更適合打籃球啦。太可惜了。」


    對於還在強力主張的步實,春菜說:


    「這麽說來,小步也承認相樂同學很帥羅?」


    「在打球上啦。」


    「隻有打球而已嗎?」


    「其他方麵我又不清楚……啊,對了。」


    步實像是臨時想起什麽,岔開這個話題:


    「今年我也兩邊跑,參加了田徑大賽的預賽。後來我借了報名名單一看,發現上頭也有相樂同學的名字喔。唐澤老師還說,如果相樂同學沒有代步工具去會場,就算開自己的車也要載他去。也就是說,不論由誰看來,相樂同學都很有運動能力呢。」


    春菜唉聲歎氣,同時以手托腮。


    「……小步,敷衍也沒用喔,都寫在你臉上了。啊啊,終於連小步也淪陷了嗎?」


    泉水子聽不懂春菜在說什麽,詫異地看向步實。步實一陣不知所措之後,朝春菜投去類似責備的目光。


    「小春,你太愛亂猜了吧?你會這麽說,是因為自己也對相樂同學有意思吧?」


    「那當然啊。誰想得到竟然會在粟穀中學遇到那麽高級的男生嘛。」


    「既然如此,向他告白不就好了?」


    「情敵太多了啦。」


    泉水子怔怔地來回看著兩名好友。她當然知道深行非常受歡迎,但沒想到連她們兩人也認真起來。


    (小步和小春,兩個人是什麽時候……)


    接著步實與春菜不知為何同時看向泉水子。


    「欸,泉水子對他又有什麽想法呢?」


    「什麽想法……為什麽要問我?」


    「那還用說嗎?因為你是最靠近相樂同學身邊的女孩子啊,泉水子如果有那個意思,可是遙遙領先的有利喔。」


    什麽有不有利,泉水子不禁渾身無力。就這方麵而言,無知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我隻是和他一起上下學而已。」


    「真的嗎?如果相樂同學有了女朋友,你不會介意嗎?」


    「完全不介意。那和我又沒有關係。」


    由於泉水子的語氣比平常還要強硬,步實瞪大了眼說:


    「你還是一樣跟男孩子處不來呢。現在至少可以找個喜歡的人了呀。」


    「我也這麽覺得,你要加油喔,但除了相樂同學以外。」


    春菜機靈地補上這一句。


    泉水子胸口一陣刺痛。無論再怎麽努力,自己與她們之間的距離還是越拉越遠。如今,深行轉眼間成了班上的中心人物後,泉水子再也無法逃避她的地位與步實及春菜並不相同這個事實。


    深行越是變得比以前活潑,泉水子就越是萎縮,強烈地覺得自己被逼到了角落,被迫意識到自己比以前更加遭到孤立,成了班上多餘的人。這也是因為曾這麽說過的深行自己在班上也刻意忽略泉水子。


    既然現在全校學生都知道他們一起坐車上下學,泉水子也知道隻要他們之間一有親密的舉動,瞬間就會傳出流言蜚語。在學校,泉水子一次都不敢向深行攀談。但是,盡管其他學生感覺不到泉水子有多麽努力在無視深行,深行的一舉一動卻早已影響到了全班同學。


    其實最近,深行也很少直接對泉水子進行人身攻擊。自從能夠透過運動發泄怨氣後,他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暴躁易怒。相對地,兩人不再交談,就算保持沉默,深行還是一派神清氣爽,很期待每一天的生活。但是,粟穀中學的學生發現他完全不理會泉水子後,都開始以他為榜樣。


    原本截至目前為止,步實和春菜以外的學生,還會稍稍體諒不敢主動加入談話陣容的泉水子。如今他們的體諒不僅消失無蹤,學生會長與她的跟班們似乎更是積極地想讓泉水子認清自己的地位。


    泉水子常常明顯感受到她們的冷若冰霜,如果現在步實和春菜也與她疏遠,她連在班上也沒有容身之處了。


    (為什麽我會遇到這種事情呢……)


    要是深行沒有出現就好了——泉水子會這麽想也是無可厚非。


    深行確實就連運動能力也在同齡男生之間出類拔萃。


    由於學校規模小,粟穀中學沒有田徑社,深行在唐澤熱情的邀約下報名參加了地區性的田徑大賽,與同樣自籃球社選出來的步實一起投入特訓。唐澤有時甚至會自己開車送深行回玉倉山。


    驚覺同樣是遠距離上下學,但隻要有能力,待遇就有如天壤之別後,泉水子非常難過。她一直不斷被迫認清自己什麽也辦不到。就算回到神社,野野村也都熱心指導深行。盡管有些難以釋懷,泉水子還是不得不承認深行確實具備吸引旁人的魅力。


    就連遠比春菜還要對男生沒興趣的步實,現在也經常和成為練習夥伴的深行談天,周遭的人逖紛紛謠傳說她也許會成為深行的女朋友。迄今泉水予一直依賴步實,因此更是備覺孤單。


    今天體育課打排球,泉水子依然在旁參觀。當她孤伶伶地坐在體育館的角落,愁眉苦臉地思索這些事情時,一道含蓄有禮的聲音叫住她。


    「鈴原同學。」


    泉水子一驚,放下托腮的手轉過頭去。因為她完全沒有感覺到有人走到她身旁。但是,穿著運動服的和宮悟就站在她眼前。


    和宮有著仿佛在笑的細長鳳眼和細挺的鼻梁,以男生而言皮膚偏白,瀏海如帽簷般厚重。身高略矮,但今後應該還有長高的空間。溫文的五官散發出了和善的氛圍,但眯起的雙眼中隱隱泛著稱不上稚氣的光芒。


    和宮保持著略微傾頭的姿勢說:


    「你最近都沒什麽精神呢。」


    「是……是嗎?」


    泉水子結結巴巴地回答。因為和宮至今從來沒有特意主動向她攀談。她飛快地動著腦筋思索現在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是自從轉學生來了以後呢。」


    「是嗎?」


    「你討厭那家夥嗎?」


    「咦……」


    原本不敢正眼看和宮的泉水子不由得盯住他的臉龐,但從他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意圖。他的語氣非常漫不經心,聽來也像沒有深層含意的問題。


    但是,這麽說來——泉水子仔細回想。打從洋平他們讓深行加入小團體後,她就很少看見和宮與他們在一起。


    猶豫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後,泉水子下定決心點頭。


    「……嗯,討厭。」


    「我想也是。和我一樣呢。」


    和宮徐徐微笑。


    「相樂同學不適合待在我們所處的地方,對吧?」


    泉水子十分吃驚,但對方一說:「對吧?」她不禁跟著頷首。


    「嗯……」


    「鈴原同學,我們一起去念外津川高中吧。」


    和宮說。適時唐澤吹響了胸前的哨子。打球時間宣告結束,他正召集學生做收身操。和宮迅速衝上前集合。對話雖是虎頭蛇尾地結束,但和宮大概是不想被同學看到自己與泉水子交談吧。


    早一步回到教室後,泉水子的驚訝仍然尚未平複。和宮向她搭話讓她很意外,但最令她吃驚的是,自己竟然直覺可以告訴他真心話。這是泉水子第一次對男孩子有這種感覺。


    (……要是我也能主動問他一些問題就好了。)


    事後回想起來,沒能說上幾句話令泉水子無比懊悔。在班上,和宮是個非常謹言慎行的人,即便沒有做些引人注目的舉動,也會細心觀察周遭眾人.他能夠與自己有相同的感受,讓這陣子來都備感受到孤立的泉水子心情開懷許多。仿佛被迫站在一個天寒地凍的寒冷地方時,有人伸手分給了她溫暖。


    (我一直都不曉得,可以分享心事的對象也許並不隻局限於女孩子。可能是因為我都隻注意同性的朋友,才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吧……)


    如此開始思索後,泉水子忽然發現自己完全不了解和宮這個男生。


    班上所有同學都是自小學起就同班八年以上,大部分的女孩子泉水子都能馬上想起對方家裏在做什麽、有幾個兄弟姐妹和喜好等背景。但是,大概是因為泉水子迄今對男孩子都沒有多大興趣,所以關於男生的詳細背景她就一無所知到了驚人的地步。和宮從以前到現在看見了什麽、聽見了什麽,又在想什麽,剛才才會對泉水子說出那番話?所有詳情她一概不知。


    (……真想再和他多說點話。)


    和宮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她想親口聽他說。當然,他的出生、成長背景肯定和大家一樣,她也不是期待聽見與眾不同的回答,但即便是非常瑣碎的芝麻小事也可以,她想親口聽他說。泉水子總覺得這樣一來,她也能夠說出至今不曾在學校裏對他人傾吐的心聲。


    (總覺得如果是和宮同學,我就有勇氣告訴他……)


    縱然隻是作著虛幻的美夢,也起了安慰的作用。泉水子邊如此心想,邊感受著不期然下誕生的暖意。


    畢業旅行的日期逐漸逼近,班上同學開始一湊在一起就談論這件事。


    大多數學生都是第一次前往關東。搭乘飛機飛往羽田,再住在東京都內的飯店,參觀東京都廳和前往迪士尼樂園玩耍這一連串三天兩夜的行程,可說是前所未有的長途旅行,也是集國中生活之大成的一大活動。


    學校也很早就在課堂上安排事前勘查,利用電腦搜尋網站。但是多數學生仍然覺得很不真實,直到距離出發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才開始湧現要外出旅行的真切感受。


    「畢業旅行?我不去喔。」


    被詢問後深行即答,因此一群女生發出驚叫:


    「咦咦!為什麽?」


    「怎麽可能轉學第二個月就去畢業旅行啊?我也沒有繳過畢業旅行的公積金啊。」


    深行的口吻相當冷淡果決。


    「有那筆錢的話,我還比較想去自己喜歡的地方。這是自由參加的吧?」


    他看來似乎真的不覺得可惜,班上同學都驚訝於他的豁達。因為所有人都未曾想過深行不會參加。


    「怎麽這樣……大家都很期待可以和相樂同學一起出去旅行耶。」


    「我不喜歡團體參觀,也對觀光沒有興趣。」


    深行說,但越川美沙不可能就此放棄。


    「你已經去過東京了嗎?」


    「參觀倒不至於,但前往東北一帶的時候曾經路過。」


    「我可以當你的向導喔,而且我也已經去過迪士尼樂園了。」


    美沙自豪地提議。


    「到時候會分組行動,不會要求大家都排在一起喔。隻要小組人數足夠,迷路了也能找到人就好。好嘛,我們一起去逛逛嘛。」


    春菜側眼瞥向熱情說服深行的學生會長,悄悄戳了戳步實。


    「讓她說那種話好嗎?」


    步實佯裝視而不見。


    「無所謂啊。隻要相樂同學因此答應就好了。」


    「你還真悠哉呢。」


    「反正相樂同學又不是那種有人陪就會去的人。」


    (……深行應該可以去畢業旅行吧。)


    在旁傾聽的泉水子暗想。她憶起相樂曾說過會讓他參加。但是,由於泉水子自己會不會參加還是未知數,所以這對她來說無關緊要。


    泉水子當然平時就繳交了旅行公積金,名字也列在參加的學生名單裏。但她仍然覺得自己應該去不成。因為她截至目前為止,都沒能順利參加任何一場校外活動。


    即便是近距離的遠足或是校外教學,泉水子也從來不曾和班上同學一起坐上巴士出遊。盡管直至出門前一天都在為此做準備,但她幾乎每一次都會發燒或是嘔吐,結果到了當天早上隻好向學校請假。


    就算知道東京是母親居住的地方,對她還是無法起到激勵的作用。在電視上曾看過的彩虹大橋和高樓大廈,泉水子並不覺得自己能走在其中。光是中間隔著玉倉山,東京就和美國加州沒有兩樣,同樣都要搭飛機出遠門。


    春菜打開貼有便利貼的東京導覽書。


    「我們也一樣預習了啊。因為在旅行時可是不同於平日的好機會呢。不曉得相樂同學會和誰一起走在迪士尼樂園裏,說不定會因此決定勝負喔。」


    「就是因為大家都這麽說,相樂同學才不想參加旅行吧。」


    步實一臉沒好氣地說,但春菜氣勢十足地反駁:


    「到了這種地步,就算不是一對一也無所謂!隻要別被越川那組捷足先登就好了。」


    (……不同於平日的好機會……)


    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層麵的泉水子不由得記下了春菜說的這句話。


    泉水子在心裏試著想像後,腦海中便浮出了和宮與自己。自體育館那次以來,他們完全沒有


    機會交談,但如果是在這種一整天都共同行動的旅行途中,也許偶然碰麵的機會就會增加。


    但是,縱然隻是作夢,泉水子還是深深覺得和宮與自己走在迪士尼樂園裏的畫麵很格格不入。她無法在心裏想像出實現後的情景,悄悄歎一口氣後,隻好打消這個念頭。


    一回到家,佐和就興衝衝地拿著一個小包裹上前迎接泉水子。


    「啊,泉水子小姐。紫子小姐寄了宅急便給你喔。是前陣子寄信的回複吧。」


    「宅急便?」


    確認收據後,收件人寫著鈴原泉水子,但寄件人欄上沒有地址,隻寫著「y·s」。另外,品名欄上圈起了「精密儀器」。


    泉水子當場拆開包裹,在塞得密密麻麻的緩衝材料裏發現了一支紅色手機。佐和見了笑嗬嗬地說:


    「哎呀,真是剛好!我才正想要買支新手機給泉水子小姐呢。」


    「可是,為什麽要寄手機給我呢?」


    見塑膠袋裏頭有張折起的白紙,泉水子抽出一看,發現是紫子寫的信。泉水子當初選了有著花紋的信封與信紙,畢恭畢敬地親筆寫信給母親,紫子卻僅在一張白紙上打字,單調乏味的回信非常有紫子的風格。


    我已收到來信。總之見你一切過得安好,我很欣慰。


    我充分感受到了泉水子想改變現狀的決心。不過,有些事情無法透過書信傳達,因此我認為應該見麵詳談。你的文章太過冗長沒有內容可言,必須多加磨練自己的表達能力才行喔。


    最好的做法是我親自回玉倉神社一趟,但很遺憾,依目前的工作進度,我實在無法抽身。


    不過,我聽說你會在參加粟穀中學的畢業旅行時來到東京。如果是在東京都內,我想我能撥出時間見你一麵。


    如果泉水子真的想要改變現狀,那麽抵達羽田機場後,再傳送簡訊到已輸入在手機裏的郵件信箱,說一聲你到了吧。我沒有辦法接電話,但可以發簡訊告知你碰麵地點。


    與我見麵一事,請別對學校裏的任何人說。我會挑個不給旁人添麻煩的時間,但我不想讓太多人知道我現在的行蹤。


    那麽,很期待與你見麵。


    紫子


    「媽媽真是的…


    …」


    讀完信後,泉水子低聲抱怨。紫子果然也非常不了解女兒。她完全沒有考慮過泉水子無法參加畢業旅行的可能,似乎也沒想過泉水子無法打手機簡訊。


    (這下子該怎麽辦呢……)


    泉水子在自己的房間裏放下書包,凝視著金屬紅的手機捧住腦袋。


    雖然覺得很單方麵被牽著鼻子走,但紫子知道畢業旅行的日期令泉水子萬分詫異,甚至還提議利用這趟旅行見一麵,就紫子而言可說是相當體貼。紫子的確感受到了事情的重要性。光是如此,就已是豐碩的成果。


    (我很清楚……一旦錯過這次機會,可以實現的事也會無法實現。)


    隻要能讓紫子理解深行不該待在這裏,相樂也不得不答應吧。泉水子就能擺脫這種因憤怒和不滿而內心大起大落的日子,回歸到原本平穩的生活吧。


    泉水子很明白這種情況不能再持續下去。就連和宮也對全班被深行要得團團轉的這種情形表達了不滿。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非得去一趟東京不可。


    泉水子又陷入苦思好一陣子。該怎麽做才能達成這項任務呢?她開始思索具體的行動方式。


    光說結論,那就是她一個人不可能辦到。倘若沒有他人的協助,一開始傳送簡訊這項任務就有失敗的風險。另外,這項行動也攸關到深行的自由,他也該負責做點事情吧。於是泉水子握著手機下樓,走到屋外。


    這天深行沒有留校參加田徑練習,和泉水子一起坐車返家。這種情況下,他一回到神社就會立即換上練習服,首先練習拉弓,之後再向野野村學習體術。由於泉水子都會趁著這段時間使用山頂上的空地,所以很清楚深行與野野村兩人的動向。


    泉水子很輕易地就在宿舍旁的樹木底下,找到了身著陳舊藍色褲裙的深行。見到野野村還沒出現,泉水子籲了口氣,急忙走下坡道。正檢查著弓弦的深行抬起頭來,狐疑地看向她。


    「幹嘛?」


    「媽媽寄了手機過來。這是她給我的回信。」


    泉水子遞出那張白紙。


    「我可以看嗎?」


    見泉水子點頭,深行便迅速看完信上的內容,然後露出困惑的表情。


    「怎麽覺得……紫子小姐真是與眾不同呢。」


    「是嗎?她向來都是這樣。」


    「居然會有父母想在畢業旅行期間私下見麵,一般而言這樣很奇怪吧?」


    「雖然是這樣沒錯,但如果隻有這個方法能見到媽媽,就隻能照她說的去做了。是你說隻有媽媽可以改變相樂先生的決定喔。」


    「我的確說過。你說得沒錯。」


    深行承認,表情變得有些嚴肅。


    「你打算直接找紫子小姐談判,請她對雪政下命令吧?」


    「就是因為我辦不到,才這麽傷腦筋地找你商量啊。」


    泉水子將紅色手機舉到深行眼前,說:


    「這是和信一起寄來的手機。我想,裏麵應該輸入了隻有這支手機能使用的郵件信箱。可是,我沒有辦法打簡訊。」


    深行接過手機,打開螢幕確認聯絡人。


    「真的耶,隻輸入了一組郵件信箱。可是,為什麽你沒辦法打簡訊?」


    「因為會故障。」


    泉水子據實以告,但坦承這件事又讓她覺得自己真是悲慘。


    「我一用手機,手機也會像電腦一樣變得怪怪的。要是在機場打完簡訊就故障,也不會再有後續發展了吧?」


    深行驚訝地注視泉水子,似乎領悟到她不是在開玩笑。


    「也就是說……你至今不管是電腦、手機、傳真、電話還是遊戲機,每一樣都無法使用而活到了今天嗎?」


    「我曾經打過電話啦。隻要不是手機就行。」


    「你的等級根本是昭和前期嘛。」


    大概是極度吃驚吧,深行反而用不帶一絲挖苦的口吻說。


    「難怪,我老覺得你看起來就像來自另一個時代。你真的是一個表裏如一的人耶。」


    泉水子不禁心想早知道就不說了,但如果現在就氣餒退縮,她可以預見到時候一定會後悔。她提高音量說:


    「反正我就是這種人啦。既無法使用新穎的機器,也不曾去過其他地方,也沒有自信可以在東京那種地方與媽媽會合。所以我隻能思考該怎麽辦才好。深行,請你帶著這支手機,代替我去見媽媽吧。」


    「代替你?」


    「因為我可能無法去畢業旅行。如果真是那樣,也不能浪費這個好機會。」


    泉水子咬住嘴唇,又說:


    「而且你比較擅長說服別人,媽媽如果看到你,也更能明白我們的處境吧。我已經寫信收到了回複,你也該做點什麽吧?」


    深行緊盯著手上的手機半晌,最後慢條斯理地開口:


    「這攸關我自己的死活,我當然會竭盡所能。而且,我也想見見紫子小姐。以前來玉倉山時我曾見過她一眼,她真的是個非常漂亮的人。不過,紫子小姐是為了女兒才打算特意過來一趟吧?不是為了我。」


    「可是,我……」


    泉水子支吾猶疑,摸向自己的麻花辮。深行揮了揮手機。


    「既然現在看見了希望的曙光,我就非常想見紫子小姐一麵。但是,如果隻有我以代理人的身分前往,結果不會太樂觀吧?再說,你真的要把所有事情都推給別人做嗎?」


    泉水子抬眼問道:


    「如果要兩個人一起去見媽媽,你願意陪我去嗎?」


    「就算千百個不願意,但這大概是最好的做法吧。」


    「既然如此……」


    我可以做出這種宣言嗎?泉水子很快就心生疑慮,但還是開口說了:


    「我一定會參加畢旅,所以深行也參加這次的旅行吧。相樂先生曾說過會讓你參加喔。」


    「可以啊。」


    深行頷首,回望向泉水子一本正經地說:


    「你可別臨陣脫逃喔。要是這個機會因為你沒去而泡湯,我這一輩子到死都會欺負你。」


    看來這下子得抱著殊死的決心參加畢業旅行了。


    二


    由於南紀白濱機場的路程遙遠,巴士幾乎是在黎明時分就駛進了學校校園。在這個平常校門還未開啟、天空雲朵仍略微泛紅的時間聚集於此的學生們,都為了這趟遠行興奮得情緒激昂。大多數學生的父母都前來送行,讓即將啟程的雀躍氛圍變得更加熱烈。


    「咦?和宮?」


    步實也一臉興奮期待,帶著無意義的傻笑反問。


    「啊,你不知道嗎?那家夥不會參加喔。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報名了。」


    「和宮同學不來嗎……」


    泉水子不禁頹喪地咕噥。


    「這麽說來,和宮好像也很少參加活動呢,和泉水子一樣。這次你很了不起喔,這是你第一次能在出遊的一大早出現吧?」


    泉水子默不作聲後,步實又開朗地說:


    「以前也是啊,隻要你鼓起勇氣過來,說不定就能辦到呢。能夠趕上中學最後一次旅行,真是太好了。接下來我們就好好玩個盡興吧!」


    其實若不是深行那句話,泉水子絕對不會參加。今天她也是一早就渾身無力,頭痛欲裂。


    倘若是平時,佐和絕不可能沒有發現到泉水子的壞氣色。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今天早上一片手忙腳亂,佐和才沒有注意到。因為佐和在最後一刻要求查看深行的行李,為了少這少那而忙得人仰馬翻。


    在野野村的催促之下,佐和終究沒有確認泉水子的體溫就讓她出門了。本來泉水子還心想一刖溫度計測量絕對會被發現,


    因此這讓她大大鬆了口氣,但並不代表身體的不適也會就此好轉。一想到接下來的漫長旅途,泉水子就開始後悔自己出門了。


    (我都強忍不舒服了,和宮同學卻不來……)


    對畢旅殘存的最後一絲期待被澆熄,泉水子感覺仿佛被和宮背叛了一樣.非常哀怨。泉水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參加的活動,就在非常糟糕的開端下拉開了序幕。


    不論在巴士還是機場,泉水子都無法像班上同學那般興奮。她全身發熱,頭部一帶像被白雲籠罩般昏昏沉沉,甚至遲遲無法對步實和春菜說的話做出回應。但由於泉水子向來文靜少言,兩個人都沒有放在心上。


    盡管如此,在南紀白濱機場等候登機時,泉水子頂多是覺得腦袋昏昏沉沉,但一坐在飛機上的座位後,她就真的開始覺得難受。


    (……不認識的乘客也和我們坐在一起。)


    從小到大,泉水子都不曾搭過公車和電車,所以沒有過「共乘」的體驗。一意識到不認識的陌生人也和自己坐在一起,她就不安得難以自拔。


    (這種事情大家都在做,會害怕才奇怪吧……)


    她的腦袋很清楚,也能判定自己這樣子很愚蠢,但是情感上卻無法平複。不僅如此,還一分一秒地越來越陷入恐慌。


    與這種不適比起來,起飛根本算不了什麽。當飛機飛離地麵的那一瞬間,機上的同學都喧嘩鼓噪,但不可思議的是,泉水子並不覺得飛行很可怕。隻是,一旦飛到了半空中,與不熟悉的陌生人被關在同一個空間裏根本無路可逃這件事,讓她直打寒顫。


    (為什麽呢?總覺得有人在看我……)


    泉水子無法克製地覺得自己被某種不能被對方發現、被看見就會形成威脅的可怕駭人事物盯上了。從小,泉水子就害怕他人的目光,大家的視線一集中在自己身上就會縮成一團,但竟然會難受到這種地步,連自己也始料未及。


    粟穀中學的學生都乖巧地坐在位置上,泉水子的機位靠窗,鄰座是春菜和步實。在狹窄的機艙內,不可能有其他乘客會注意到泉水子,但泉水子仍覺得後方座位的視線貫穿了椅背投在自己身上。那陣凝視令泉水子如坐針氈,連泉水子細小的動作也不放過。仿佛隻要動動身子就會給予對方力量般,所以泉水子大氣也不敢喘一下,不停冒出冷汗。


    (我果然不應該出門……)


    這下她才痛切地領悟到,原來學校也還位在玉倉山的保護範圍裏。如今泉水子自己跑出了安穩的保護區,將神社拋在遙遠後方,赤裸裸地暴露出了自己,完全無法與自以前起就覺得不能被發現的某樣事物對抗。


    「泉水子,你怎麽了?」


    春菜終於察覺,探頭察看泉水子的臉色。


    「空服員在問你要喝什麽飲料喔。你要喝什麽?」


    泉水子無法發出聲音,好不容易才搖了搖頭。


    「你想睡嗎?冷氣很強,我請空服員拿毛毯給你吧。」


    她確實冷得直打哆嗦。泉水子自春菜手中接過毛毯裹住自己後,卻怎麽也睡不著。一種身體表麵發熱,內部卻發冷的不快感不斷襲來。


    飛機過了一個多小時後抵達羽田機場。機場設施之巨大與旅客的人數,都與他們登機的南紀白濱機場有著天壤之別。


    走過有著自動走道的長長通道,進入入境大廳後,熙熙攘攘的人潮充斥在大廳這個廣闊的空間裏。小型學校的畢旅學生們全都有些受到震懾地挨在一起。班導師中村扯開嗓子召集學生,確認人數。


    泉水子總覺得自己無法再往前跨出一步。


    她的身體比待在飛機上時更不舒服。令人頭暈目眩的大批人潮都自顧自地匆匆忙忙往四麵八方移動。每一個人都沒有閑暇將目光放在渺小的泉水子身上,但泉水子卻在他們身後感受到了一團體積比人還大,盤踞在一起的模糊黑影。威脅著泉水子的事物就在那團黑影當中,緊盯著她瞧的冰冷視線似乎也隨著人群增加而變多。


    泉水子甚至害怕得想吐,在驚訝的步實與春菜陪同下,踉踉艙艙走進入境大廳的廁所。


    由於泉水子幾乎沒吃早餐,所以吐的東西不多。但是,在廁所裏蹲了一會兒後,隨著胸口的作嘔感逐漸平息,她的大腦也變得清晰多了。如此一來,盡管全身還是虛弱無力,卻也恢複了足以鼓勵自己絕不能被打倒的力氣。


    (……其實你也很清楚,東京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但你還是決定一定要見媽媽一麵才行,不是嗎?)


    泉水子洗著手看向鏡子,鏡中映照出了一張白紙般的駭人臉孔,但泉水子堅定地對那張臉這麽說。不過,當步實和春菜一看到自廁所走出來的泉水子,就嚇得連忙讓她坐在附近的椅子上。


    「我們去叫保健老師,你先坐在這裏休息吧。我們之後還要坐電車,你還是先吃點藥比較好喔。」


    步實與春菜飛奔離開。泉水子臉龐低垂,但馬上孤單不安地抬起頭。接著她發現深行就像與兩人交接般站在自己麵前。


    深行在短袖的製服襯衫底下穿著淡藍色t恤,下半身是學生褲和帆布鞋,打扮和其他畢業旅行的學生沒有兩樣。盡管如此,深行的態度還是顯得目中無人。這意味著即便站在羽田機場裏,他的態度還是和在學校裏一樣。


    「我還以為你想裝病以逃避團體行動。真的身體不舒服嗎?」


    深行低頭看向泉水子,說道:


    「就你這副德行,還能和大家一起去參觀嗎?距離去新宿都廳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喔。」


    才不用你多管閑事。泉水子心想。更何況泉水子自踏出家門後就一直覺得很不舒服,深行的口氣卻仿佛現在才發現,真是太遲鈍了。


    「你傳簡訊給媽媽了嗎?」


    「嗯,她也已經回複了。」


    深行打開紅色手機,將螢幕舉至泉水子眼前。


    「她指定的會合地點,是今天三點半在都廳的北展望室。看來紫子小姐很清楚粟穀中學的參觀行程呢。這樣一來,就算脫隊老師也不會擔心,非常容易喔,還是說你可能無法同行?」


    「不,我要去。」


    泉水子邊大口喘氣邊答腔:


    「隻要再習慣一下……我一定沒問題的。」


    深行蹙眉,看向泉水子蒼白的臉蛋。


    「你的意思是說,你是因為適應不了東京的人山人海才身體不舒服?」


    「別說得那麽簡單。」


    泉水子回嘴,卻幾乎使不上力氣。


    「不懂的人根本不懂。明明……有那麽多奇怪的東西。」


    「你太不了解外麵的世界了。玉倉山的確是個清淨的所在,但那個地方原本就十分特別。連這點也不明白的話,你無論去哪裏都無法生存喔。」


    由於他的語氣太過狂妄自大,泉水子湧起了動怒的力量。


    「深行是看得見那個東西,還覺得毫無所謂嗎?」


    「那個東西是什麽啊?」


    「就是緊跟著我的壞東西。看起來不像是普通人類,像是一團不祥黑色塊狀物的東西。」


    泉水子說完,深行有些不知如何反應。


    「……真有那種東西的話,就問問看紫子小姐該怎麽解決吧,畢竟她就住在東京。」


    「用不著你說,我也會這麽做。」


    泉水子起身,感覺到身體某處湧出了力量。此時她才深深體會到,原來憤怒也能化為行動的能量。


    而後參加畢業旅行的學生利用單軌電車和jr山手線移動到下一個目的地。盡管電車擁擠的情況不比尖峰時刻壯觀,但乘客還是相當多。


    其他同學都開心地欣賞著單軌電車窗外一覽無遺的海濱地區景致,泉水子卻完全


    沒有閑情逸致觀賞。也因為她的臉色十分慘白,連其他乘客都注意到了,於是將座位讓給了她。


    為了中學生起身讓座的是一名貌似上班族的男性,泉水子心想都市人也不全是壞人呢,但其實這種事情她理智上早已了解,唯獨感性就是不聽使喚。


    坐在電車裏,泉水子充其量隻能竭力自製,不再讓自己陷入恐慌——也就是努力不去思索空氣怎麽這麽糟。一不留神,她甚至有可能無法呼吸。


    暴露在威脅中的感覺依然沒有消退,即便泉水子低下頭隻緊盯著他人的雙腳和鞋子,還是明明白白領悟到那股視線不會消失。但是,既然無法逃避閃躲,她隻能盡量鼓起勇氣麵對自己正被緊盯住這個事實,並且克製住自己。


    電車內開著冷氣,悉數關起的車窗導致空氣十分沉悶。但是一走出電車,車站月台上感受到的悶熱空氣更是讓人不快到了極點。六月以來,東京每天的濕度都居高不下,盡管在一片白霧霧的陰天裏,氣溫一旦上升,也依然悶熱得讓人難以忍受。


    多雨的紀伊半島夏天同樣炎熱,但大都市的酷熱中帶有無法比擬的黏膩。仿佛有某種盡情吸納髒汙的事物就此淤塞沉積,定在原處動也不動,泉水子以外的學生也對這種差異大感吃驚。在新宿車站內邁開步伐前進後,老師和學生都一臉吃不消的樣子。


    「我不行了,好想出去外麵吹吹風……」


    春菜神色疲倦地發著牢騷。但是,一走出車站通道,外頭就是西新宿的高樓大廈群,稱不上是走到戶外。大廈之間一點流動的風也沒有,遙遠屋頂上方的白亮天空令人很難想像與山脊棱線上看見的是同一片天空。


    到了這種地步,反而是不抱任何玩樂期待的泉水子較能忍受。因為縱然不舒服得快要倒下,但她從一開始就是抱著參加苦行的心態,一個勁兒地往目的地前進。


    新宿車站的喧鬧人潮宛如一場夢魘,但泉水子隻是緊盯著友人的背影,邊移動邊小心不要走散。總覺得就算開口說自己有多難受也隻是浪費體力,所以她緊緊抿著嘴唇,沒有抱怨過一句。雖然不曾回頭,即便泉水子沒有看一眼,那個影子般的東西仍沒有迷失方向,緊跟著她。


    但是,會覺得「有人在看自己」,也就表示她能感覺到彼此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那個東西一直在人群後方尋找著泉水子,並未近到能夠觸碰到她的身軀。泉水子隱隱明白到了這個事實——但是,也隻是現在還沒碰到而已。


    泉水子有種感覺,就是不要害怕得想主動回頭尋找、想看清楚對方真麵目,才不會刺激到對方。她也有種預感,若是真的看見了對方的真麵目,她的心髒說不定會嚇得停止跳動。


    走到一處鋪有石板的半圓形廣場時,前頭的數名學生停下腳步,班導中村再一次吩咐大家集合。泉水子抬頭,才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已抵達東京都廳。


    眼前的建築物有著寬敞的門廊和整麵都是玻璃的玄關,正是聳立著犄角般兩座高塔的都廳第一本廳。但是,由於泉水子截至目前都不曾抬頭仰望過,因此沒能看見都廳獨特的外形,現在在門廊的遮擋下,已經無法看見全景。話雖如此,泉水子內心仍是油然生起了抵達目的地的些許安心感。


    (隻差一點點了……)


    中村宣布兩點開始團體參觀。隻要順利結束這個行程,就能在三點半見到與他們相約的紫子。自離開機場後,這是泉水子第一次搜尋起深行的蹤影。


    深行與洋平笑著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幾個男孩子湊在一起看也不看女生一眼。越川美沙則與她的朋友頻頻偷瞄深行互相竊竊私語,十分在意他。看來她們沒有成功將深行拉進自己的小組。


    (……先不說我了,深行這樣子根本無法脫身吧?)


    深行的一舉一動都備受班上同學關注,但泉水子轉念一想,這樣子其實也沒關係。都來到這裏了,隻有自己一個人去見母親也沒關係。


    都廳這棟建築物非常巨大,怎麽看也不像政府機關。暗色的大理石牆壁高聳入雲,極具現代藝術感,玻璃製的空中回廊貫穿往上挑空的大廳。


    但是,一旦遠離了觀光客熙來攘往的一樓,人潮就忽然遽減,泉水子上樓之後心情也輕快許多。感覺黑影與自己拉開了一點距離。似乎是大樓的堅固高牆和冰冷沉穩的空間稍微起了保護的作用。


    粟穀中學的學生先是參觀了宛如電影場景的防災中心,又在都議會議事堂的視聽室裏觀看了說明影片。過了約莫一個小時後,一行人再度回到第一本廳的大廳,在展望室的直達電梯前宣告解散。


    「接下來是自由時間,請大家四點回到這裏集合,絕對不能跑出都廳喔。老師們會在大廳待命,如果有任何狀況就來找我們。大家都明白了嗎?」


    聽完中村的指示,原地解散的學生們便爭先恐後地搶著搭上直達電梯。泰半觀光客都是以展望室為目的造訪都廳。


    泉水子也和步實及春菜一同等待電梯。泉水子心想,既然大家目的地都一樣,一同前往也未嚐不可。但是,就在泉水子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即將走進電梯的前一秒,有人自後頭拉住了她的辮子。泉水子嚇得險些停止呼吸。


    拉她辮子的人是深行。


    「你這個笨蛋,那是直達南展望室的電梯啦。」


    「咦?」


    步實和春菜沒有察覺到泉水子停下腳步,與其他同學一起搭進了電梯。電梯門關上時她們鐵定會發現吧,但一切為時已晚。


    「我就在想你一定會搞錯。紫子小姐指定的是北展望室喔。這邊。」


    深行說完,率先開始移動。


    在隔著入口大廳的另一頭,可以看見猶如鏡中倒影般形狀相同的另一座直達電梯。泉水子完全沒料到兩邊的高塔各自有自己的展望室。她目瞪口呆的同時,與深行並肩重新等待電梯。的確,這邊明白寫著「北展望室」四個字。


    好一陣子默不作聲的深行開口了:


    「你挺有毅力的嘛。我本來還聽見保健老師說你恐怕無法參觀,要送你直接回飯店喔。」


    「現在的話我還撐得住,直到見到媽媽以前。」


    泉水子別開視線回答。偏偏深行是拉了她的辮子叫住她,這令她有些惱怒。最近已經很久沒有人這麽做了。


    「鈴原很害怕他人呢。」


    深行不帶一絲感情,單純像在描述觀察結果地說:


    「我不知道你這是對人恐懼症還是其他疾病,但你總是覺得自己不認識的人都有害。可是這世上絕大多數都是不熟悉的陌生人喔。」


    「我才沒有這麽覺得……我也不覺得大家都有害。可是,這並不是我的錯覺。」


    泉水子的嗓音有些顫抖。她想,深行是不可能明白的。要求他明白反而才是天大的難題。


    「隨便你怎麽想。反正,媽媽一定會知道這是什麽。媽媽為什麽能夠住在東京呢?我一定要在今天問出答案。」


    參觀時拿到的導覽手冊上寫著展望室離地高達兩百零二公尺。


    話雖如此,搭乘電梯還不到一分鍾就抵達終點了。在還未湧出自己正往上攀升的真實感時,電梯門就已經敞開,引領他們來到了有明亮的大玻璃窗圍繞四方、麵積比一樓大廳小上許多的展望室。


    泉水子定睛尋找紫子的身影,但展望室也沒有狹小到足以一眼望穿。裏頭有咖啡廳也有禮品區,視野遭到了阻擋。由於距離會合時間還有幾分鍾,深行與泉水子便表現得和普通的觀光客一樣,在樓層裏繞了一圈。


    地平麵上覆蓋著汙濁的霧靄,稱不上是適合眺望的好日子。導覽看板上的全景圖映照出了藍天白雲、富土山和丹澤山地的棱線,以及橫濱的跨海大橋等景物,但泉水子隻


    注意到了密密麻麻填滿平坦土地的無機高樓大廈群。


    吸引住她目光的,是設計別出心裁的超高大樓,它們傲視群雄般地林立於地麵之上,此外的建築物都黯然失色地蹲伏在腳邊。行駛於馬路上的車輛看來就跟芝麻一樣大,電車則猶如蚯蚓,也難怪根本看不見人類的身影,但躍入眼簾的一切事物卻又都是人類創造而出。


    見到這幅光景,泉水子其實也稱不上非常吃驚。縱使泉水子來自深山,但也曾由電視等途徑見過眼前這些景象。就隻是她一直在心中描繪的景象,確實如她所想地延展在眼前。


    但是,親眼目睹後,心裏還是產生了新的感受。泉水子早已見慣的紀州群山不論是否由霧靄層層包圍,她都能在每一座山的山頂上感受到一道像是直立柱子的東西,那些柱子全都直入參天。但是,似乎需要有大地岩石的高度和覆住岩石的樹林,才會產生那些柱子。建於平原的超高大樓無論如何朝天聳立,都沒有出現相同的柱子。


    放眼望去,即便景致中有著無數高樓大廈,她卻沒有看見任何直立的澄淨之物。相對地,卻看見了在地麵上並行,並且持續往外延伸的淤塞色塊。色塊與泉水子感受到的黑影十分相似,隱晦不明地隱藏起了實體。這樣子也難怪無論身在何處都沒有保護,泉水子暗自豁然開朗。


    「紫子小姐似乎還沒來呢。」


    深行繞了一圈回到電梯前方後,停住腳步確認時間。


    「看來也沒有在咖啡廳……已經三點半了。」


    才剛說完,手機就出現了反應。由於近在眼前,即便是靜音模式,泉水子也聽得見手機振動的聲音。


    「有簡訊。」


    深行旋即看起寄來的簡訊內容,然後緊皺起眉。


    「……不行,她說她沒辦法過來都廳了。」


    「怎麽這樣,為什麽?」


    泉水子忍不住大口喘氣。都來到這裏了,紫子怎麽可以爽約呢?


    「她說:『你們也快點離開展望室。那裏已經被發現了。』到底是被什麽東西發現了啊?」


    泉水子倒抽口氣。她確信母親指的必定是同一個威脅。紫子也很清楚那些黑影,那些不計其數的視線。


    「就是那個啊,不能被發現的東西。他們肯定也一直牢牢監視著媽媽。可能是被對方發現了我們要在這裏會合……」


    「怎麽可能?」


    深行一臉困惑無措。


    泉水子立即感覺到恐懼得到了反作用力後,開始膨脹擴張。就連母親也想避免當麵對峙的某種駭人事物確實存在。泉水子原以為如果隻是被盯著瞧,隻要咬牙隱忍置之不理就好了。但她錯了,倘若她們大意輕敵地抵達同一個地點,將會被逼得走投無路。


    「必須快點離開展望室才行。媽媽都這麽吩咐了。」


    泉水子心慌意亂地走向電梯,這時手機又響起了收到簡訊的聲音。


    「紫子小姐傳來第二封簡訊了。我們都還沒有時間回複呢。」


    深行打開手機螢幕,念出內容:


    「『知道我的住處的話,就趕來我家吧。這裏設有結界,所有人都會很安全。為防萬一,地址如下。』……嗯,在中野區中央二丁目嗎?」


    「竟然要我們趕去住處……媽媽真是太強人所難了。」


    泉水子感到一股想哭的衝動。母親說得簡單,但自由時間隻剩下不到三十分鍾,老師也規定學生不能離開都廳,都在一樓大廳守著吧。


    深行毫不明白泉水子的焦急心慌,並不認為紫子的提議強人所難。他看著簡訊,尋思說:


    「搞不好距離很近吧。這裏是西新宿,中野區就在旁邊。導覽看板上也列有幾個中野的高樓大廈名稱。從窗戶看過去,就在附近而已。」


    泉水子吃驚地抬起目光。


    「你知道怎麽去嗎?」


    「我查查看地圖……你等我一下。」


    走出電梯後,深行先躲進老師們看不見的死角,在大廳的角落裏不停操作手機。


    「果然不遠,頂多坐一、兩站而已。徒步應該也走得到,但考慮到有可能在都市裏迷路,坐電車比較保險吧。」


    「難道你想去媽媽的住處嗎?」


    泉水子不可置信地問,深行回望向她。


    「都來到這裏了,你甘心不見紫子小姐一麵就回去嗎?」


    「可是這樣子會違背老師們說的規定啊。」


    「反正現在我們早就跨過一般常理的那條界線了吧?」


    如果真要形容,深行的語氣像是對眼下的事態樂在其中。突然冒出難題後,深行反倒顯得神采奕奕。


    「如果眼前有老師的規定和紫子小姐的規定,那麽我會選擇遵從紫子小姐的。現在放棄的話我一定會後悔,你也是吧?」


    泉水子咬著嘴唇點點頭。身為參加畢業旅行的學生,這算是違反校規的行為。雖然一想到之後不曉得會有什麽後果,她就非常害怕,但被黑影緊迫在後這點更令她感到恐懼。如果非得要她二選一,她根本沒有餘力猶豫。


    既然在東京隻有紫子的住處是安全的所在,她也隻能前往那裏了。同時,靠她自己一個人是絕對不可能抵達的,所以她隻能與深行一起逃離都廳。


    三


    對於要在初來乍到的地方尋找紫子的住處,深行看來並未感到特別不安,還鄙夷似地對泉水子說他可以使用手機的衛星導航功能。盡管又多了一個會讓他瞧不起的話柄,泉水子仍是相當感激他的行動力。


    然而,事情並未如深行預期地順利進行。


    兩人背著老師偷偷溜出都廳後,預計先返回新宿車站,再轉搭總武線前往東中野站,最後再靠地圖找到紫子的住處。但是,他們很快地就在買票這個步驟上遇到麻煩。


    擁擠的人潮依然讓泉水子惴惴不安。在她眼裏,隻覺得如同巨型蜂窩般聚集著大批人群的新宿車站仿佛浸泡在黑影當中。同時泉水子也能感受到無數存在身後的可怖目光,不停落下冷汗。


    泉水子不禁站在售票機前僵立不動。其實她在剛碰到售票機的操作螢幕時就驚覺到了自己不應該這麽做,但已經來不及了。


    已買好自己的車票先行走開的深行又心急如焚地折回來。


    「你可別告訴我你不會買票喔,這樣也太離譜了吧!」


    泉水子羞傀難當地點頭。


    「機器好像……故障了。」


    即便深行按下取消鍵,售票機仍是沒有反應。這是泉水子最想避免發生的情況,但最後他們還是不得不請出車站的站務員。


    等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後,站務員才好不容易打開售票機的進鈔口,取出千圓紙鈔歸還給泉水子。深行於是在另一台售票機買了泉水子的車票。走向剪票口時,這回卻變成自動剪票口發出了錯誤的警鈴聲,隻有泉水子一人無法通行。最後又隻好請站務員出麵檢查。


    川流不息的乘客皆狐疑地看向兩名國中生,同時轉而移動至兩側的剪票口。即便是深行,呆站在原地擋住了大量湧入的人潮,也令他感到萬分尷尬。站務員拆開自動剪票口的麵板後找到了車票,兩個人這才狼狽不堪地走進jr國鐵的車站內部。


    在綿延不絕往前延伸的走道上,路線多達十種以上的月台一字排開,但張貼著總武線下行的黃色標示與山手線一樣都位在西口的剪票口附近。隻要走上旁邊的階梯,預計搭乘的電車便會每隔數分鍾就到站。


    「不過要搭兩站而已,看來會浪費掉快一個小時的時間呢。」


    深行看向時鍾歎了口氣,但他的預測甚至還太樂觀了。縱然搭上了返抵月台的列車,那節車廂卻超過五分鍾以上都無法關上車門。


    「敬告各


    位乘客,百忙之中為諸位造成莫大的困擾實在非常抱歉。」


    車廂內響起了男人說話的廣播,為了安撫月台上的鼓噪,廣播簡潔地報告:


    「由於警示燈顯示係統出現異常,現在工作人員正趕往確認。在發車前,請各位乘客暫時耐心等候……」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深行傻眼地悄聲嘀咕,看向身旁的泉水子。


    「簡直就像有什麽東西在阻撓我們移動嘛。」


    泉水子隻是一味搖頭。她很想回答自己也不知道,現在卻無法隨心所欲發出聲音。她緊抓著車門旁的鐵欄杆立定站穩。如果不抓著什麽東西,她可能就會恐懼得雙腳無力癱軟,身體也開始瑟瑟發抖。


    「明明不是什麽大事,為什麽會接二連三遇到麻煩啊?還是說,這是你造成的?」


    泉水子好不容易才張開雙唇,細聲說:


    「……說不定被發現了。」


    深行心浮氣躁地皺眉。


    「所以,你說的到底是指什麽?你從剛才講話就非常含糊不清。」


    「要是知道,我就不會這麽害怕了啊。」


    泉水子緊攀在欄杆上屏住呼吸,終於就快要哭了出來。現在她的腦袋不僅一片混亂,又被人斥責,已經不曉得該怎麽辦才好了。


    「可是,我就是感覺得到呀。視線比之前更明確地盯著我瞧,來到了很近的地方……」


    深行霎時緊閉上嘴巴。無論如何,他很清楚如果現在泉水子被惹哭,將會很麻煩。泉水子也覺得自己一旦哭了,一切就再也無法補救。附近的乘客頻頻覷向穿著製服的兩人。


    深行沒有笨拙地出言安慰,可說是明智的判斷。因為不管他說什麽,泉水子都會哭出來吧。但是,深行卻非常安靜地等待。眼見泉水子終於克製住自己後,深行幹脆果決地宣告:


    「下車吧。沒有必要搭這種不曉得什麽時候才會發動的電車。」


    泉水子慌忙跟上。深行大概是不想走同一個剪票口吧,找到了與來時方向不同的出口標示後走上樓梯,來到了新宿車站外。


    走到大馬路上後,深行終於停下腳步,說:


    「太過引人側目也讓我渾身不自在。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被什麽東西發現了,但是,畢竟是兩個國中生在外閑晃,要是過度醒目而被叫住接受輔導,也不奇怪。」


    泉水子點頭。其實她不懂輔導是什麽意思,但也讚成不該在車站招來那麽多人的注目。


    「總之,你的辮子太顯眼了。如果我是站務員,過了三天還會記得你吧。如果不先處理你的頭發,不管去哪裏都會備受矚目。你明白嗎?」


    深行說完,泉水子眨了好幾下眼睛。這點真是令她始料未及。


    「我的頭發?」


    「就連我也在想你的頭發那麽長,肯定總有天會在哪裏被夾住吧。你的辮子不適合出現在都市裏啦。」


    「就算你這麽說,我現在也沒辦法處理啊……」


    泉水子慌慌張張地拉過辮子後,深行看向轉角的行人穿越道。


    「走這邊。」


    「你要去哪裏?」


    「既然不可能變裝,最起碼可以買頂帽子吧?」


    這又是泉水子全然想不到的點子。她怔怔地呆站在原地不動,行人穿越道的燈號開始閃爍。


    「快點啊。」


    大概是急了起來,深行朝她伸出一隻手。待回過神,泉水子已經被深行牽著手,小跑步地渡過行人穿越道。泉水子險些往前摔倒,同時如遭雷擊般地看著被走在前頭的深行握住的手。


    即便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這幾個月來又都坐同一輛車上學,她也不曾與深行有過肢體接觸。彼此甚至會留心避免碰到肩膀,太過接近。直到現在這個瞬間為止,與深行牽手根本是天塌下來也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由於太過震驚,泉水子甚至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她不得不為自己說明眼下的情況。


    (這個人是深行,我來到東京後,現在我們正一起渡過我頭一次見到的都市十字路口……)


    泉水子的手比平常還要熱,但深行掌心的溫度仍是傳了過來。他的手掌強而有力,大得足以包覆住她的手,指節分明的手指也十分纖長。深行的自信仿佛透過他的體溫流向了泉水子。那種「至今我都是靠自己一個人生活過來」的自信——當中又有著支撐這股自信、無論發生什麽事都有辦法解決的樂觀。


    (深行不隻是嘴上說說而已……他真的不害怕。)


    比起與深行激烈爭辯,他的掌心反而透露出了更多訊息。泉水子忽然覺得直到現在這一刻,她才真切感受到深行就在這裏。


    盡管深行很後知後覺,也不代表泉水子感受到的威脅就會減少,她也不認為他們能夠互相理解。但是,泉水子仍然發現原本害怕得全身發抖的自己稍微平靜了下來,也能正常呼吸了。截至前一秒她始終以為隻能自己一個人加油忍耐,也隻能自己一個人單獨麵對緊逼而來的事物。


    (並不是這樣……至少在這個誰也不認識的城市裏,我不是一個人。深行也在這裏……)


    深行隻是瞎子摸象地四處亂走,但一走進前方不遠處的商店街後,他們就看見了好幾間門口展示著t恤和牛仔褲的青少年服飾店。


    泉水子在其中一間店選了一頂形似棒球帽,有著帽簷的白色帽子。覆住頭部的部分比棒球帽遺要膨鬆,店員稱作鴨舌帽。


    泉水子將辮子盤起塞進鴨舌帽裏,再按著帽簷緊緊戴在頭上後,連她也覺得映照在鏡中的自己判若兩人。雖然與藍色的製服裙子不太相襯,但這樣的打扮走在市中心還是好得多,這點她的意見與深行一致。


    「深行都自己買衣服嗎?」


    戴著帽子走出服飾店後,泉水子仍覺得剛光顧過的店家很新奇,邊回頭察看邊發問。


    「你都不是自己買嗎?」


    「這還是我第一次走進店裏呢。」


    「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深行付完錢後,將泉水子的錢包歸還給她。


    「另外,這個錢包裏鈔票太多了。像你這種家夥看起來就一副很容易在路邊被人洗劫一空的樣子,真虧佐和管家敢讓你帶這麽多錢呢。」


    「是嗎?」


    「早知如此,我就不會節省計程車費,一開始就找計程車了。」


    深行環顧四周尋找計程車搭乘處,忽然又說:


    「如果我有那麽多錢,會毫不遲疑地去找在山形的千石先生吧。現在去說不定還不算遲。」


    泉水子大吃一驚。她既未意識到自己身上帶著一大筆錢,也對洗劫一空這個詞匯感到陌生。


    「這些錢足夠去山形嗎?」


    深行似乎歎了口氣。


    「其實離家出走也解決不了問題。千石先生肯定也是山伏的一員吧,而且會被帶回家這種結果也早就驗證過了。」


    「你曾經離家出走嗎?」


    「不隻一次呢。」


    好幾個人在車站前的計程車搭乘處排隊。跟著排隊之後,泉水子小心翼翼地問:


    「難道你說過曾在羽黑修行,其實就是離家出走?」


    「嗯,有一半是順其自然變成那樣。」


    深行注視著來來往往的車輛答道。


    「所以我已經累積了不少訣竅,可以協助自己去想去的地方。就連紫子小姐的住處,我也會找到的。」


    這也是泉水子第一次搭計程車。


    設置在車上的計費表跳表時,也讓她覺得非常新奇。由於野野村車上沒有裝設汽車導航器,這也是她第一次看見真正的汽車導航器。她也生平頭一遭知道隻要告知地址


    ,司機就算不知道目的地,也能載著乘客前往。


    「客人,就在這附近喔。」


    司機這麽說完後,兩人下車一看,隻見道路兩旁是一整排高度全都輕鬆超過二十樓的公寓大廈,看不見半棟獨棟住宅。周遭淨是鋼筋水泥大樓。


    「原來媽媽住在公寓大廈裏啊……」


    「奇怪了,如果是公寓,住址應該會再加上房間號碼啊。」


    深行望著手機螢幕,納悶地說。


    「我傳了簡訊說我們現在就過去,但沒有回複呢。算了,去了就知道了吧。」


    兩人走進最近的一棟公寓後,立即發現地址有誤。這裏並不是中央二丁目,而是一丁目。兩人向管理員低頭致謝後走到外頭,深行偏頭不解。


    「看來是司機搞錯下車地點了。真奇怪,明明用汽車導航確認過了啊。」


    接著深行半一笑置之地說:


    「這該不會也是妨礙之一吧?像是為了不讓我們抵達,甚至讓汽車導航故障之類的。」


    泉水子卻無法把這句話當成開玩笑。一股冷意竄上她的後背。


    折騰了好久還是無法抵達母親的住處——怎麽想都很不尋常。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情。仿佛有人想擋住泉水子的去路,在她逃進安全的場所之前找到她一般。


    (已經來到附近了……錯不了。對方不再隻是遠遠地看著而已,現在正試圖來到我的身邊,硬是找到我。)


    由於夏至將近,白晝較長,所以盡管時間已是傍晚,距離日落還有段時間,然而四周卻已顯得陰森幽暗。在並排著時髦公寓大廈的道路上幾乎不見行人。是因為遠離了繁華的街道,進入住宅區的緣故吧。


    但原本都市的街道不論有無行人,都顯得冰冷淡漠。地麵略顯凹凸不平的巷弄左彎右拐,難以一眼望穿,再加上一字排開的大樓,也無法看見遠方的地標。


    深行默不吭聲地搜索地圖,接著用輕快的語調說:


    「放心吧,隻差幾條巷子而已。一想到原本我們還打算從東中野過來,走這點路根本不算什麽。頂多五到十分鍾。」


    泉水子很想抱著頭蹲在地上,但她努力重振精神。現在還沒有徹底絕望,說不定可以趕在被發現前就逃進紫子的住處。應該要趁能動的時候盡量移動。到了現在,深行的樂觀竟成了她的精神支柱。


    但才開始行走不到五分鍾,路邊的街燈忽然明滅閃爍,泉水子嚇得差點縱身跳起。抬頭一看,是街道兩旁的街燈開始一一亮起。


    泉水子這才察覺四周已經昏暗到必須開燈的地步。但如黃昏般的昏暗並非是因為時間晚了。站在大樓之間抬頭仰望,不知何時,天空已被藍黑色的烏雲層層籠罩。隻有一處小角落選是朦朧的淡黃色,但也很快就遭烏雲吞噬埋沒。


    「時機真是不巧,看樣子會下雨呢。」


    深行同樣抬首看向烏雲,話才說完,雨水就像受到召喚般從天而降。


    「快點,應該就快到了!」


    兩個人拔腿狂奔,但在等待紅燈的時候,雨勢很快地越變越大。


    起先兩人還心想稍微淋濕也不打緊,但當大雨如瀑布般傾盆落下,昏暗的天際有兩、三次都亮起了泛紫的閃光後,他們不得不承認想強行突破太困難了。


    於是深行與泉水子先躲進路旁階梯上方的門廊避雨。此處也是一棟豪華公寓的玄關,往上尖銳突起的屋頂十分醒目。能夠躲雨讓泉水子鬆了一口氣,但天空緊接著響起了轟隆隆的雷聲。看來直到這片烏雲大致散去之前,他們都無法繼續前進了。


    兩個人全都淋成了落湯雞,也無法就地坐下。但由於泉水子戴著鴨舌帽,還不至於太過狼狽,深行卻是頭發不停滴下水珠,襯衫與t恤也都濕透地緊貼在身體上。


    「都市的高樓大廈真要說優點的話,就是不用擔心閃電會打在自己頭上呢。」


    深行邊嘀咕邊撩起發絲,看向泉水子。


    「習慣住在山上的家夥應該不會害怕這點程度的閃電吧?」


    泉水子咬住嘴唇後,才用細若蚊蚋的聲音回答:


    「……這些閃電……」


    「你現在還害怕那個要來找你的東西嗎?」


    「已經很近了。」


    泉水子猶如墜入絕望深淵,嗓音沙啞。她終於頓悟到自己不可能不被發現而成功逃脫。


    「就在附近了。」


    泉水子才剛說完,隻見天空亮起一道閃光,貫穿天際般的轟隆巨響同時直衝耳膜。泉水子還沒來得及縮起脖子,衝擊的餘韻就沿著地表往四麵八方擴散,腳底下殘留了一種酥麻的觸感。察覺到這是落雷時,視線範圍內的街燈和身後玄關大廳的燈光已經逐一熄滅。


    站在萬籟俱寂的灰色景致當中,唯有打在水泥上的雨聲變得比先前還要清晰。專心傾聽雨聲好一陣子後,深行慢吞吞開口:


    「就連我也開始覺得真的有什麽東西存在。意外接二連三地發生,不可能全是偶然吧?紫子小姐在簡訊中說家中設有結界這點也令我很在意。而且……」


    深行先行打住,看向泉水子。泉水子正環抱住自己似地捉著自己的雙臂,但仍然無法遏止全身的顫抖,甚至已經無法咬緊牙關。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是真的害怕得渾身發抖。這種情況如果一口咬定是你的妄想,也未免太不尋常了——而且我也感覺到真的有什麽要來了。」


    「要來了。」


    泉水子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


    「不管我願不願意,我就是知道。現在就要出現了。」


    深行深鎖起眉頭。


    燈光悉數熄滅,大雨持續落下,四周的壓迫感增加了也是事實。雖然紅綠燈在停電的狀態下仍正常運作,但車輛的引擎聲聽來卻非常遙遠,也不再見到有人走在前方的馬路上。泉水子深切地感受到兩人正處於孤立無援的狀態下。


    「如果能讓你安心一點,我可以詠唱加持祈禱文喔。」


    深行的發言非常沒頭沒腦,泉水子的牙齒依然不停打顫,聞言,吃驚地看向他。


    「加持?」


    「隻是安心用的,就是惡靈退散那種祈禱文,」


    深行語氣粗魯地提出建議,但泉水子可以感覺到深行走向自己。他正努力接受緊逼而來的反常事物,接受泉水子的恐懼。雖然現在泉水子沒有餘力擠出微笑,但深行這番非常講求實際的發言令她感到莞爾。


    「不……我不認為對方會因此就離開喔。不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連泉水子也意想不到的話語自她的口中說出:


    「我可以牽你的手嗎?」


    「手?」


    「因為剛才牽手之後,我比較沒有那麽害怕了。」


    深行不發一語地伸出右手。


    泉水子握住深行的手,仍感覺得到自己的手還在不停顫抖。深行大概是發現到了,稍微施力重新握緊她的手。泉水子想,這樣子就足夠了。


    她用力吸一口氣,伴隨著顫抖的吐息說:


    「來了喔……終於。」


    那個東西撐著廉價的透明塑膠傘,在黃昏般的幽暗中朝他們走來。


    雨勢依舊猛烈,水珠在人行道的石板上飛濺。走近的人影形單影隻,不見其他往來行人。


    ……誦咒五遍,縷七色,結作三結,係痛處,此大神咒乃是過去。


    四十億恒河沙諸佛處說,我於過去從諸佛處,得聞說此大神咒力。


    從是以來經七百劫,住閻浮提,為大國師,領四天下


    眾星中王,得最自在,四天下中,一切國事,我悉當之若…


    在雨聲中可以聽見非常低沉的經文朗誦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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