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深行眼中,野野村慎吾與千石晴信同樣是「師父」。


    住在山形縣的千石在深行就讀小學時經常關照他,幹石也是深行羽黑修驗的前輩。國三的春天至夏天在熊野古道的玉倉神社生活時,深行又認識了野野村。


    野野村是一名有著嚴肅大臉和魁梧身形的安靜男子,絕對不會賣弄自己的才智和能力。深行遇見他時,他正沉默寡言地擔任泉水子的司機,深行立即尊敬起他,大概是因為野野村與雪政是截然相反的類型吧。現在也三不五時會通電話,向他請教武道和修驗道。


    但是,位在紀伊半島中央地帶的玉倉山與鳳城學園的距離極遠,非長野所能比擬。不是一段輕輕鬆鬆就能來參觀學園祭的距離。


    「發生什麽事了嗎?」


    深行深吸一口氣後問野野村。真夏一起停下腳步,用大感佩服的聲音問:


    「哇~他叫你深行耶!是哪裏的人?」


    「是鈴原老家神社的人。」


    野野村一如既往麵無表情,看起來從容鎮定。但是他一開口,就知道並非如此。


    「我也無法清楚說明發生了什麽事。但現在聯絡不上任何人,真是傷腦筋。」


    真夏看向小廣場深處。


    「啊!大貫先生也在。我去問問他還有沒有能使用的手機!」


    眼見真夏飛奔離開,深行才小聲詢問野野村。


    「難不成,你覺得這和鈴原有關?」


    「有可能。我們先前隻知道會發生某些情況。」


    深行蹙眉抬頭看向他。


    「先前知道?也知道陰陽師布下了結界嗎?」


    野野村輕歎口氣,隨即語調沉重地開口:


    「其實……布下結界的不隻有陰陽師,我們也一樣設下了山伏的結界在待命。就另一層涵義而言,戶隱的人也做了同樣的事情,其他還有好幾種不同組織的結界吧。今天這所學園的校地,會被各種結界層層包覆住。」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新事實。深行錯愕地問:


    「這是怎麽回事?法術的較勁嗎?家長之間也在進行會戰比賽?」


    「不是。」


    野野村停頓了一會兒,接著才說:


    「……如果是家長,無論隸屬於哪個組織,都會考量孩子的安全。當然,也是為了不對學園外頭產生負麵影響。」


    「不安全的事物是什麽?是姬神嗎?」


    深行話聲尖銳地問。野野村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回望深行。但是,他的眼神給予了肯定。


    「那麽,我父親也參與了設置結界嗎?」


    「今天雪政在學園外頭。但是,現在在裏頭的人也無法聯絡上他了。」


    野野村的口吻變得更是沉重。


    「雖不認為我們的結界會支撐不住,但畢竟校地廣大,山伏也都分散在各處暗中待命。現在卻無法了解彼此的狀況,每個組織的人都一樣吧。」


    深行大口深呼吸之後,說:


    「鈴原在馬場。請告訴我大人們的所有預測,我正要過去看看情況。」


    野野村態度審慎地問:


    「你應付得了嗎?」


    「雖然我的力量還不夠,但我會盡力一試。」


    深行回答。他不擅長逞能誇下海口,但也絲毫沒有袖手旁觀、撒手不管的打算。野野村凝視著他,然後用深不可測的嗓音說:


    「聽說泉水子小姐將在今日覺醒,這次學園祭有這樣的預言。」


    「是……紫子小姐說的嗎?」


    「沒錯。」


    野野村點頭。也就是說,附在泉水子的母親紫子身上的姬神,說出了她已知的未來。


    「可是,沒有人能準確地說出當下會發生什麽事。一些小小的主要因素,隻要骰子的點數差了一點,事態就會往無人知曉的方向發展,姬神也無法說出蝴蝶效應所引發的全部變化。」


    「那麽,機率呢?」


    深行不由自主問。


    「鈴原不變成姬神的機率有多少?」


    野野村思忖之後,冷不防說:


    「深行,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深行看著快步走向義賣帳篷的野野村,感到滿腹疑惑,正巧這時真夏回來了。


    「果然不行,大人的手機也全軍覆沒。聽說連圖書館裏的電腦也全都不能動了。」


    「我已經不抱期待了。」


    深行有氣無力地答腔,真夏半覺得好玩地說:


    「這麽說起來,我們算是回到了戰國時代的環境吧。將學園祭設定為戰國時代的話,聯絡方式也該準備狼煙或是箭書這種有古代風情的東西。」


    他還沒有說完,野野村就回來了,手上拿著錫杖。


    「你拿去吧,我相信會提升機率。」


    野野村說完,將錫杖遞給深行。


    以前野野村要深行拿起錫杖的時候,深行直到最後都沒有伸手,雙方都記得這件事。雖然深行當時也有過入峰修行的經驗,但不論是對自己的修行、自己的力量,還是山伏本身,他都無法由衷相信。


    那天之後,他的能力是否有巨大改變還未知。但是,他認為野野村說得沒錯,因此能夠接下錫杖。


    「謝謝你,就借我一用了。」


    看著金環叮當作響、年代已久的鍚杖,真夏有些開心地說:


    「啊,這搞不好很適合你喔!」


    野野村最後說了:


    「大人隻能在背後待命,守住最後的防線。真正能夠收拾這個局麵的,隻有身為學生的你們。就拜托你了!」


    兩名黑衣人再次起腳飛奔。


    深行握著鍚杖奔跑,一邊朝真夏喊:


    「真夏,要唱被甲護身印!」


    「唵、嚩日羅儗儞、鉢羅撚跛跢野、娑婆賀!」


    「唵、嚩日羅儗儞、鉢羅撚跛跢野、娑婆賀!」


    (效能……除諸般惡魔之障礙,除一切危難,護身體安全,好似身穿金剛甲胄……)


    深行也不太肯定使人半途折返的法術在哪一帶。他一度以錫杖敲打地麵,但幾乎是胡亂瞎猜。不過,似乎成功奏效了。


    因為深行與真夏就這麽繼續走上坡道,前方可以看見馬場柵欄。


    馬場的麵積不如操場遼闊,深行與真夏眼前到處都是跑來跑去的學生。不論柵欄內還是外,都有學生喧嘩嘈嚷。


    也有學生莫名其妙地大吼大叫,看起來集體就要陷入恐慌。一發現兩名穿著黑衣人服飾的人,好幾個人都一個箭步衝上來要求說明,導致兩人遲遲難以前進。


    兩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在這邊擔任裁判的黑衣人。那名黑衣人一邊奔跑一邊召集學生,由於露出了臉部,可以看出是早川委員長。早川也發現了從下方會場趕來的兩名一年級生。


    「得救了!你們來傳達指示嗎?我們這邊混亂得根本無法派人手過去。」


    費勁一番辛苦走到兩人身邊後,早川氣喘籲籲地說:


    「大河內一發現筆電壞了,就震驚得派不上用場。我自己也有點喪失了自信——」


    「早川學長嗎?」


    深行不禁反問。因為他一直覺得在全校學生中,早川是最後才會喪失自信的人。


    「事實上我好像看到了幻覺……但我也一頭霧水。」


    早川佳樹遊移不決地說。但是,他似乎馬上就重振精神,看向真夏。


    「令姐的防衛軍隊伍,那邊怎麽樣了?」


    「贏了喔。」


    真夏答得冷靜從容。


    「而且,混亂的情況沒有這邊嚴重,雖然我們那邊也一樣機器全都不能使用了。」


    「嗯,那就好……距離不遠卻始終接收不到消息,真的是很可怕。」


    「學長看到的幻覺究竟是什麽?請告訴我們。」


    真夏要求後,早川也沒有敷衍地說了:


    「因為我看到鈴原同學很親密地和主力部隊的武將們聊天,心想要稍微提醒她一下。結果,我的手就像這樣咻地……穿過去了。」


    「咻地?」


    「穿過去了,就像幽靈一樣。然後我一回過神,發現自己正一邊走回帳篷,一邊心想剛才看到的都是幻覺,也不太記得自己為什麽會離開那裏。隨後又發現手機和機器都無法使用,想再一次去找鈴原同學時,卻沒能見到她。而且不曉得為什麽,當時在場的幾名主力部隊成員也都不見蹤影。」


    深行急忙環顧馬場四周。


    學生亂哄哄地四處分散,卻隻有一個角落奇妙地空無一人。


    (一定是障眼法,錯不了……)


    早川脫下吸了汗水的頭巾,搔抓一頭短發。


    「真頭痛,也有其他學生說他們看見了幽靈,但我卻無法肯定地指責他們是胡說八道……」


    深行盡可能平靜地提出建議。


    「學長,請你集合所有學生,走下坡道前往校舍吧。既然發生了這樣異常的狀況,全校學生都待在一起比較好。而且也到午餐時間了,隻要吃點東西,我想大家更能冷靜下來。星野學長也說過,如果決定要中止比賽,最好盡快。」


    「說得也是,吃飯啊……」


    一討論到現實話題,早川的表情變得些許明亮。


    「常言道『餓肚子打不了仗』,正好適合說明我們現在的情況呢。我會以武將為中心,將大家聚集在帳篷前,你們也去叫四周的學生過來集合吧。」


    「真夏,過來一下。在那邊。」


    深行小聲對真夏說,走向靠近樹林的馬場另一邊。


    在左右兩側,穿著步兵服飾的學生們都肩靠著肩站在一起,卻沒有人對中間寬達數公尺的間隔表現出興趣,很明顯非常可疑。真夏也在靠近前就發覺了。


    「嗯,那也是陰陽師的法術嗎?」


    「我想高柳和鈴原都在裏麵,隻是讓我們看不見而已。」


    「要念被甲護身印闖進去嗎?」


    「試試看吧。隻是不曉得裏頭有幾個人,要小心一點。」


    深行猜想高柳並非是單獨一人,說不定還有式神。強行進入的話,免不了會有危險,深行也已做好覺悟。


    「唵、嚩日羅儗儞、鉢羅撚跛跢野、娑婆賀!」


    比出手印詠唱了數次真言後,深行以鍚杖用力敲向地麵。金環彈起發出匡啷聲響,專心談話的學生們聽到聲音後,吃驚地回過頭。但尋找聲音來源時,兩人已經進入了看不見的範圍裏。


    在深行和真夏眼中,就像是身穿色彩鮮豔服飾的成員突然從地麵上冒出來,多數人的打扮都比服飾輕便的步兵華麗,共有五至六人。


    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眼前的兩名外國留學生。由於他們背對著深行和真夏,察覺到兩人出現後,布滿訝色的四隻藍色眼睛不約而同轉了過來。


    為了先發製人,深行態度堅決地開口:


    「你們在這裏做什麽?鈴原在哪裏?」


    誰也沒有回答,仿佛化成了石頭般,瞪大了雙眼僵硬不動。


    張望四下,可以發現泉水子不在這裏,連高柳也不在。


    (……隻有他們兩個人在其他地方嗎……?)


    一想到自己的確信撲了空,深行大為光火。他知道自己握著錫杖闖進來,看起來就像想以武力威脅敵人一樣,但實際上他也幾乎想這麽做。


    總之,克勞斯是自己班上的留學生,因此深行毫不客氣地向他逼問:


    「高柳去哪裏了?快說!」


    穿著傳教士服飾的克勞斯一臉畏懼,與他魁梧的身形格格不入。他小聲說了些什麽,卻是德語。但是,他似乎早在深行責問他之前就很害怕了。克勞斯牢牢捉著念珠,模樣非比尋常。深行忽然察覺現場的氣氛很詭異。


    知名的二年級學姐安潔莉卡穿著華麗的特製盔甲,這時後退了一、兩步。因此,可以清楚看見他們包圍住的東西。


    一隻白色日本犬正規規矩矩地坐在正中央。


    「怎麽回事?是迷路的小狗嗎……?」


    一樣就能看出那是家犬。因為小狗脖子上套著嶄新的紅色項圈,白色的毛也像剛洗過般幹淨潔白,沒有一丁點野外的髒汙。中型犬大小,三角形的耳朵機靈地往上豎起。黑色的眼睛和鼻子都帶著濕潤的光澤,從它良好的儀態來看,說它是附有血統證明書的日本犬也不令人訝異。


    深行自己雖然沒有養過寵物,但比起貓,更喜歡狗,所以見到看來聰明伶俐的小狗後,一瞬間心情緩和下來。學生宿舍規定不能帶寵物,因此學生鮮少有機會接觸到貓狗。他們是在藏匿迷路的小狗嗎?深行有些不知所措,說出了感想:


    「看起來很像是會說『快挖這裏吧!汪汪』(注1:典故出自日本童話「開花爺爺」,故事中一對善良的老夫妻撿到一隻白色小狗。某天小狗發出汪汪叫聲,指示老爺爺挖開田地,因而挖出了財寶。)的小狗呢。」


    「別說蠢話了!」


    小狗自己回話了。深行也僵在原地。


    經曆了寒冰一般的可怕沉默後,真夏勇敢地揭露真相:


    「……這個聲音是高柳吧?」


    「不然還會是誰。為什麽大家都看不見我?」


    小狗回應真夏,這下子無法再懷疑了。


    「呃……看是看得到。」


    「我不是狗!為什麽你們就是不明白?」


    白色小狗揚起鼻尖,嘴巴一張一合。


    「我不是好端端地在這裏嗎?我可不允許你們稱呼我是狗!」


    深行無法置信,戰戰兢兢地走上前,蹲下身伸長手,他想確認看看能否觸摸到小狗的頭部。


    但是,手還離得很遠時,話聲就響起了。


    「混蛋,住手!我都說了我在這裏吧!別這麽靠近我!」


    距離一近,深行也聽得出聲音來自比小狗頭部更上麵的地方。他驚駭愕然地向後倒退。


    「是高柳。他本人覺得自己的外表還是跟平常一樣,但在我們眼中,他卻成了小狗……」


    真夏安慰似地說:


    「就替身而言,是隻很棒的小狗喔!」


    (……這就是所謂的,常識對姬神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嗎……)


    深行好一會兒不由得茫然自失,但一味驚慌失措的話,情況也不會有任何進展,因此他重振精神。不克服這道難關往前進的話,就到達不了泉水子那裏。他問向白色小狗:


    「你對鈴原做了什麽?鈴原在哪裏?」


    小狗撇開鼻頭,不打算回答深行的問題。它隻是略微吐出舌頭喘氣,用後腳搔了搔側腹。


    但是,一旁的安潔莉卡下定決心般地開口:


    「鈴原同學究竟是什麽人?身為黑衣人的你知道嗎?」


    「鈴原去哪裏了?」


    深行散發著一步也不退讓的氣勢問,安潔莉卡夾雜著歎息回道:


    「她在我們眼前消失了,去了其他次元。可是,不僅如此,她還將高柳變成了這副模樣。真是不敢置信,根本不是人類辦得到的事……」


    安潔莉卡白皙的臉蛋看起來更是沒有血色,明顯可以看出她也嚇得不輕。親眼見到鈴原的報複就是把人變成狗,那當然會害怕吧——深行暗暗心想。


    克勞斯陡地打了個劇烈的冷顫,將念珠舉到自己眼前。


    「一條,抱歉。我很怕狗。以前曾留下


    陰影……」


    白色小狗狂吠似地動起下巴。


    「我剛才就說過了,我不是狗!」


    深行環視其他穿著戰國服飾的成員。他應該幾乎記住了全校學生的長相,但這些人他都不認得。仿佛戴著看不見臉孔的麵紗般,五官讓人留不下任何印象。也許是施了法吧,無法辨別是否是真的學生。


    但是,他們都隻是氣餒地縮著肩膀。虧深行還抱著大打出手也在所不惜的覺悟闖進來,全員卻都毫無鬥誌到讓他有些掃興。


    努力鎮定心神後,深行說:


    「你們現在都很害怕吧,但其實鈴原比你們更害怕。隻要你們別額外刺激她,肯定什麽事也不會發生。高柳會變成這樣是自作自受,你試圖讓鈴原對自己言聽計從吧?」


    小狗看向深行,張開嘴巴,吐出桃色的舌頭。


    「鈴原同學隻是不肯聆聽我理所當然的勸說而已,真沒想到她是這麽過分的女孩子,明明看起來那麽文靜乖巧。」


    深行不予理會,正麵望向安潔莉卡,留意著發音問:


    「鈴原消失的時候,最後人在哪裏?請告訴我正確地點。」


    安潔莉卡東張西望,金發隨之飄揚,似乎無意敷衍回答。緊接著她移動數步,以鞋尖示意。


    「這裏,就在這一帶。」


    僅是堅固的地麵上長有些許雜草,當然任誰看了都不覺得這裏有什麽特別之處。但深行依舊凝神細看,然後望向真夏。


    「構造和戶隱一樣,沒錯吧?」


    真夏也像是看穿了什麽般直直凝視。


    「……大概是吧。不過,我沒辦法過去。真澄不在的話,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土地既不同,馬匹走過無數次所造成的驅魔效果,今天也完全消失了。」


    深行有些猶疑,但又改變主意。已經別無他法了。既已親眼目睹高柳變成的小狗在說話這種怪異現象,在場眾人可說都在同一條船上。他下定決心呼喊:


    「和宮,現在不是鬧別扭的時候了!鈴原去了其他次元喔,你會帶路吧?」


    從上空飛下了一隻烏鴉。


    烏鴉扇風似地拍動黑色翅膀,靈敏地停靠在錫杖的金環頂端上。真夏有些吃驚地側身閃躲,但看見烏鴉開口說話,已經是見怪不怪。


    「我確實可以帶路。可是,無法再像之前那次一樣喔,因為鈴原同學自己並不想回來。」


    「別羅哩叭嗦的了!你陪伴姬神很久了吧?好幾千年都在她身邊!」


    深行說完,烏鴉意興闌珊地說:


    「她現在是位在起點的鈴原同學。而且,另外一邊還有強敵。」


    「強敵?」


    「是力量比我還強的家夥。雖然很火大,但也隻好承認。」


    深行目瞪口呆地看向和宮。


    「竟然做出落敗宣言,你到底怎麽了?」


    真夏無預警地開口:


    「在另外一邊的人是真澄。」


    「怎麽回事?」


    深行立即反問。真夏目不轉睛地盯著空地瞧,說:


    「我早就隱約察覺到了。可是又打消這種念頭,說服自己不可能。我一直以為,真澄在我們三人中是最不會改變的。但我錯了。沒想到……那家夥在三胞胎中卻是最快的。我和真響還隻在意著彼此時,真澄卻已經找到了在兄弟姐妹以外喜歡的人——也就是泉水子。他覺醒了。」


    二


    (不要看我……)


    (不要碰我……)


    自己似乎長久來隻有這個想法,但泉水子渾沌的思緒終究慢慢明朗。因為四周靜得異常,毫無人的氣息。


    由於縮成一團蹲在地上,又保持著將臉龐埋向膝蓋的姿勢,肌肉相當僵硬。她鼓起勇氣,試著慢慢抬起頭。


    她置身在不知是何處的森林中。高大的樹梢在頭頂上方延伸,在半空中纏繞交錯。樹下的雜草不算濃密,可以一覽無遺周遭有著適度間隔的群木。


    (這裏是哪裏呢……)


    雖然不知道是哪裏,但土地的氣味和氛圍與先前沒有太大改變。與紀州群山給人的感覺不一樣,也不是她在戶隱見過的、有著大雪覆蓋的山,是類似學園周邊山林的樹林。但是,大氣一


    片靜悄悄,沒有人聲,甚至聽不見微弱的沙沙聲。


    泉水子如願一人獨處。


    回過神時,一簇頭發從黑衣人的頭巾滑落出來。她伸手摸索,厭到不可思議地脫下頭巾後,未被束起的長發如瀑布般落下。盡管是自己的頭發,泉水子卻大吃一驚。明明先前編成辮子又盤成了丸子狀,現在發夾和發圈似乎都消失了,披散開來的頭發上也沒有留下任何編發痕跡。


    (……唉~……)


    由於還蹲著,鬆開的頭發就這麽披散在自己身邊的地麵上。如果現在起身,會黏起一大堆枯葉和泥土吧。泉水子心生厭煩,索性屁股著地,真的坐在地上,她已經哪裏也不想去了。


    (我為什麽會這副樣子呢……)


    盡管百般不願,泉水子仍慢慢回想起了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


    總覺得發生了很多不得了的事,但一會兒過後,她驚覺到最為重要的事情。


    (我沒有變成姬神。明明發生那麽多事,但做出那些事的人都是我,不是姬神……)


    泉水子感到寒冷似地抱住自己的雙臂。


    至今她總是心想是因為姬神會附身,才會一直遇到討人厭的事情。但今天向高柳等人展現力量的不是別人,正是泉水子。她再怎麽想推脫,也無法說這是不自覺間姬神做的事了。


    (結果,我就是姬神嗎?我隻是單純希望我與她是不同的個體,實際上並不是嗎?姬神的未來就是我的未來嗎?)


    你應該早就知道了——泉水子內心的泉水子如此說道。


    她隻是不想承認,一直別開目光不斷逃避而已。


    (媽媽……)


    (爸爸……)


    她在心底求助。可是,兩人都遙遠得教人吃驚。


    她心想,當然很遙遠啊。因為他們都刻意住在離泉水子非常遙遠的地方。


    而且他們不也將泉水子隔離在深山中的玉倉神社裏嗎?別說是留在泉水子身邊好好疼愛她了,根本是盡可能讓她遠離所有人類吧?


    (媽媽和爸爸一定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了。知道我是個稱不上是人類的孩子,將來還有可能危害人類,所以才想先操控我再想辦法……)


    從這方麵看來,縱使是自己的父母,也和找到泉水子的人、想利用泉水子的人相差無幾。他們隻是名字稱為鈴原紫子和鈴原大成的正派人類,也是將泉水子封印在這副軀殼裏的人類,為了人類的利益,想要得到泉水子。


    連父母都這樣的話,也難怪其他人會遠得仿佛在地球的另外一麵。看起來很溫柔的無數人們,肯定也都是為了一己之私。


    (……別管我了,我不想再讓任何人看到這樣的自己。)


    她環抱住立起的膝蓋,緊緊閉上雙眼。


    現在的泉水子,也想對自己說別管她了。泉水子心底的聲音最是嘈雜。因為那道聲音會檢視至今發生過的種種,從頭至尾加以評論。但是,她畢竟無法輕易趕走這道聲音。


    (……我會如此渴望變成普通的女孩子,是因為那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願望。我好像還到處對身邊的人說我想變平凡,現在想來真是可恥。隻有自己什麽也看不清,愚蠢又差勁。最好就這樣別再見到任何人了。如果我夠聰明,就算不勞煩他人,也可以憑意誌封印起自己。我擁有這樣的力量……)


    泉水子再次張開雙眼,原本就有些昏暗的樹蔭底下看起來比先前更加昏暗。


    (這裏多半是現


    實底下的次元吧……)


    泉水子如此心想,但不感到恐懼,反而感到安心。


    (隻要再也不離開這裏,我也許就不用與人類的存亡扯上關係了……)


    永遠都不離開這裏——一思及此,她又有些畏縮。她要在這裏做些什麽才好呢?


    她發覺自己很害怕寂寞。如果她真的不介意孤單一人,也不在乎永遠孤獨,她根本沒必要離開玉倉山,直接住在山裏就好了。


    (而且,我會下定決心就讀鳳城學園的理由。我……我在內心深處依然有所期待的理由……)


    思索至此時,泉水子聽見細微的聲響,大吃一驚。


    那是有人走近這裏的腳步聲。


    泉水子一直以為這裏是逃避現實、自己專屬的場所,因此一時間慌了手腳。她站起身環顧左右,卻隻有樹林綿延不絕,沒有可以立即藏身的地方。


    接著她又轉念心想,與其讓來曆不明的事物緊迫在後,不如正麵迎敵,看清楚對方的真麵目比較好。為了能快速跑走,她張開雙腳停在原地等候,注視著林木之間,但意外地遲遲看不見人影。但是,她感覺得到對方已經在眼前了。


    泉水子忍不住地開口說:


    「不要過來!」


    「為什麽?」


    對方迅雷不及掩耳地搭腔。


    霎時間可以看見對方。那是一名穿著東西混搭鮮豔無袖外褂的年輕武士,體型穠纖合度、姿態優美,看起來亦男亦女。


    泉水子不再想逃跑,歎了口氣。


    「……是真澄啊。」


    「答對了。」


    對方頷首盈盈一笑。


    由於真澄穿著戰國時代服飾,泉水子有種樹林又離學園更近了些的感覺,接著也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黑衣人裝束。雖然頭發狂放地披散開來、垂落至腰際一帶,發尾還黏著落葉。


    「你怎麽會打扮成這樣?這樣子跟高柳同學身上那套讓人不快的服飾有些相似喔。」


    泉水子說完,真澄一臉吃驚。


    「咦咦!這是真響今天的服飾耶!可惡,跟那種家夥重複了嗎?」


    「並沒有重複喔。」


    泉水子努力擠出微笑。


    「真響同學就像年輕武士一樣威風凜凜,這套衣服很適合她。真澄,你今天應該一直待在真響同學身邊才對吧?為什麽會在這種地方?」


    「啊,嗯……」


    「你必須讓真響同學獲勝才行吧?」


    聽到泉水子這麽說,真澄的反應有曖昧不明。


    「是沒有錯……但是,我最近開始越來越不明白了。成為真響的替身後,我終於懂了。真響認為舍棄自己也無所謂。」


    泉水子連連眨眼,還以為是聽錯了。


    「舍棄?真響同學怎麽會有這種想法?」


    「真響最終想到的願望,就是把自己的心髒給真夏。」


    「把心髒給真夏同學……?」


    泉水子依然不知所措。她覺得真澄不適合用文學性的比喻,但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比喻吧?


    然而,真澄斬釘截鐵地說:


    「也就是心髒移植。就像真澄的心髒在小時候就承受不住一樣,真夏的心髒出現問題的機率也很高吧。所以真響打算捐出自己的心髒,讓真夏長命百歲,成為真夏繼續活下去。」


    泉水子一時之間不曉得該怎麽回答才好,屏著呼吸,最後總算喃喃說:


    「……怎麽會這樣。」


    真澄的五官基本上像真夏,但也會露出像極了真響的表情。真澄用這樣的表情說:


    「我們以前確實有過約定,說好要合而為一。當時真響還像男孩子一樣,那是個天真無邪的約定。所以我才會回到兄姐身邊。所謂真澄,就是那個約定的夢境。」


    泉水子睜大了雙眼注視真澄。


    「可是,這樣一來……,真夏同學對這件事又有什麽想法呢?」


    「他很旁徨。所以才心想這樣下去不行,而發生了今年夏天的那件事。彼此之間開始有分歧了,現在也是勉勉強強才維持住現狀。」


    思索了一會兒後,泉水子說:


    「如果我是真夏同學,也會很旁徨吧。畢竟真響同學的願望很沉重,也讓人很難過。真澄覺得呢?」


    真澄聳了聳穿著無袖外褂的肩膀。


    「我什麽想法也沒有喔。但鈴原同學說過,吞噬掉其他靈也是喜歡的一種。所以,我想這件事也可以用喜歡去解釋吧。」


    「……我好像不該那麽說。」


    泉水子小聲呢喃。


    「這樣一來,不管真響同學贏或輸,不管發生什麽事,你們都會變成其中一個人嗎?」


    「也就是為了找出不會剩下一個人的方法,他們想了很多。因為看見早一步過世的真澄,比起自己,真響和真複都更想讓對方活下來。」


    「不會剩下一個人的方法」這句話讓她深受感動,真響擁有互相協


    助並為此而努力的對象。


    「真是羨慕,和我不一樣呢……從第一天見麵時起,我就這麽覺得了。」


    泉水子垂著眼簾,說:


    「我始終心想,被真響同學利用也無所謂。我想站在她那一邊,讓她贏過高柳同學,讓她成為學園第一。可是,現在我也搞不明白,這真的是一件好事嗎……我好像根本沒幫上忙。而且到頭來,我也無法派上任何用場。」


    「為什麽?」


    「我再也不能回學園了。」


    「為什麽?」


    真澄重複反問。聽來就像是小孩子的單純困惑,泉水子也能如實回答:


    「因為我和一般人不一樣,我好像不太算是人類。」


    「鈴原同學是人類喔。」


    「那為什麽我現在會和真澄一起待在這裏呢?」


    反問後,真澄難得以嚴肅的口吻侃侃而談。


    「鈴原同學雖然是人類,但天生就可以調高波動。這種人從前為數不少,但現在已經瀕臨滅絕。也有人隻要經過訓練,就能稍微調高波動,那種人會親近神靈,不過甚至能改變土地波動的人更是舉世罕見。」


    「波動……是指電腦和手機故障那種情形嗎?」


    泉水子立即聯想到,真澄輕聲笑了起來。


    「那也是波動,但世間萬物都是波動。這個世界的物質所在之處,從礦物乃至有機體都處在低波當中,再高一點就是電磁波和光的波動,而神靈就住在遠比物質要高的波動中,隻是舞台不一樣而已。」


    泉水子十分意外。


    「你真是知識淵博。對不起,我一直以為真澄什麽都沒有在想。」


    真澄摸向綁成長長發髻的頭發,顯得有些難為情。


    「呃~我確實很少思考啦,甚至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場夢境。是鈴原同學在戶隱的岩戶前為我跳舞,我才察覺到這件事。」


    泉水子憶起當時是為了帶真夏回來。戶隱山的底層次元中有著九頭龍大神長眠的岩戶,為了找到多起來的真夏,她還跑到了那種地方去。


    「這麽說來,當時真夏同學從岩戶出來後,相對地真澄就消失了,之後都沒有再露臉呢。」


    「當時我一瞬間覺醒了,雖然很快又陷入沉睡並恢複原樣。可是,現在的我已經知道自己不是本體,而是夢境了。本體非常巨大,也蘊含著無窮無盡的知識。」


    真澄回答,泉水子有些難以啟齒,但還是吞吞吐吐地說:


    「呃……那個,真澄,我看到了從岩戶中跑出來的大蛇喔。可以的話,希望你別說那就是真澄。不然的話,會讓人有點難以忍受……」


    「嗯,我不會說。鈴原同學隻是被九頭龍大神


    這個名字影響,接收到了人類經年累月所創造出的形象而已。小時候的三胞胎並不覺得大神可怕,所以,我才會變成我。」


    泉水子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重新端詳真澄。真澄不再單純地認為自己是三胞胎其中一人,這項事實漸漸顯而易見。


    「真澄……你真的是戶隱的神明呢。」


    「是啊。」


    真澄點頭思索著,沉默了一會兒後,接著又說:


    「再過不久,我可能會吃掉真夏或是真響。這是實現夢想,所以我無法感到悲傷。隻有在真響執著的物質波動世界裏,才會覺得生死是非常嚴重的問題吧。可是,我最近開始覺得鈴原同學比較好。」


    泉水子不怎麽驚訝地反問:


    「所以意思是想吃掉我羅?」


    「依據看法不同,或許可以這麽說。打從認識鈴原同學,我就非常想吃掉你。可是,鈴原同學的波動非常高,所以我想一般來說不會遭到吞噬。換言之,我的意思是想和你在一起,我不想讓鈴原同學一個人。」


    真澄以輕佻又溫柔的語調宣告:


    「也就是說,我喜歡泉水子喔。」


    泉水子呆愣了幾秒後,才終於心想:


    (……難不成,這是生平頭一遭有人向我告白?)


    但她馬上又自我警惕,斥責自己這樣太自戀了。


    (不對,是我自己告訴了真澄如何判別喜歡,真澄的意思隻是想吃掉我而已。)


    「你討厭我嗎?需要考慮這麽久嗎?」


    真澄突然間驚慌無措。真是無法討厭他呢——泉水子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長發跟著晃動。


    「我不討厭你,可是正確地說,也不曉得這是什麽感情。」 ,


    「但你不想回學園了吧?不想再和人類在一起了吧?鈴原同學是非常稀有的人,所以既能以人類的身分生活,也能在這邊生活喔。所以在這邊和我交往吧!我絕對不會讓你感到無聊,不論幾百年都不會讓你孤單一人。」


    「不論幾百年?」


    「我有這個自信喔!」


    真澄說得信誓旦旦。泉水子心想,如果將這視為告白,時間長度還真是驚人。


    「……在這麽長的時間裏,我還能保有意識嗎?你怎麽能保證我不會討厭你?我們明明還不算非常了解彼此。」


    「你已經非常清楚我的真麵目了吧?而且,我可是迷戀你到眼裏容不下其他人喔。讓我試試看,我可以讓你過得多麽開心吧。」


    「我總覺得我再也不會覺得開心了……」


    泉水子說,對自己的話語感到想哭。明明做好覺悟永遠都要孤單一人時也沒流淚,卻在真澄麵前淚眼婆娑,真是太沒用了。


    「沒這回事。你現在隻是因為遇到討厭的事情,受到打擊而已。」


    真澄彎下腰,認真地安慰泉水子。


    「別哭了。這裏和學園不同,是我可以隨心所欲的世界。能夠隨意改變,好比說——」


    真澄伸出雙手,輕碰泉水子的上手臂一帶。


    在還沒有任何感覺的時候,黑衣人服飾就變成了金線錦緞,這是泉水子在著裝說明會上穿的、有著雲朵圖案的紅底織錦打褂。但是,如今打褂一點也沒有那天讓人大喊吃不消的重量,明明打褂的質感看起來不變,穿上的感覺卻與黑衣人服飾一模一樣。


    注意力被引開後,泉水子停止哭泣,拭去眼眶中的淚水。


    「好輕喔……」


    「對吧?因為波動不同。」


    泉水子仰頭看向得意洋洋的真澄,話聲平靜地問:


    「你為什麽讓我變成公主呢?應該是真澄想穿這身衣服吧?」


    「我是和真夏同卵生的男生啊,也是鈴原同學明確地說了我是男生。比起學園祭,我準備的戰國家家酒更是逼真喔。你喜歡熱鬧的話,我們也沒必要單獨兩人生活。既能過得熱鬧非凡,生活想要有多豪華,就能多豪華。」


    「我並沒有……」


    泉水子話才說到一般,隻見真澄身上的服飾慢慢產生變化。


    無袖外褂不見了,變成了色調相當樸素的戰國時代肩衣袴,是武士平時的服飾。


    「八王子城淪陷後,北桑氏照的正室比左夫人有幸存活了下來。但是,她終究沒能再見到夫君一麵。出家為尼後,頂多隻能為氏照祈求冥福。我不會讓那種悲劇結局發生喔。」


    (比左夫人……是指我嗎?)


    泉水子納悶不解時,先前也曾聽過的聲音從四周傳來。


    「殿下。」


    「殿下。」


    「太好了,主公回來了。」


    幾名身穿和服的女子包圍住泉水子兩人。由於真澄還將手放在她的紅色打褂上,看在她們眼裏,可能覺得鶼鰈情深吧。


    「殿下,請往這邊走。」


    「請往這邊走。奴婢們準備了小小的宴會。」


    盡管存在感薄弱,但可以看出所有人說話的時候都笑容滿麵。真澄也麵帶微笑。


    「大家一直都很擔心女主人喔。兩個人一起回主殿的話,她們肯定也會非常高興。時而擺設宴席賞月、賞花,時而在池子上坐著小舟遊玩,從前的風雅生活真是教人懷念呢。」


    去看看吧——泉水子不自覺間心想。


    (既然永遠都要留在這裏,去看看也沒什麽不可以吧……)


    *


    和宮變成的烏鴉說了:


    「我好像有些造成反效果了。鈴原同學搞不好會決定住在另外一邊。雖然我賭了一把,但情勢果然很不利呢。」


    深行滿肚子火,看向停在錫杖金環頂端上的烏鴉。


    「輸給了真澄後,你就灰頭土臉地退出了嗎?明明是姬神的從屬神,你不會不甘心嗎?」


    烏鴉輕輕搖頭晃腦。


    「反正我還可以重來。」


    「鈴原再也不回來也沒關係嗎?」


    「頂多幾百年而已。」


    「別開玩笑了!」


    深行以錫杖敲向地麵,烏鴉因此發出振翅聲飛上天空。但是它沒有飛離,反而往深行掀起了麵紗的頭巾落下,停在他的頭頂上,然後向前傾身問:


    「勝算很低喔,你還是要去嗎?」


    「廢話!我才不相信你說的話。」


    深行對著頭上的對象說得無比堅決。


    「我要當麵見到鈴原,聽到她那麽說的話,我才相信。走吧!」


    無預警地,真夏將手搭在深行的手臂上。


    「阿深,等一下。你要去的話,我也一起去。」


    深行看向真夏,他似乎並不害怕。


    「之前在戶隱的時候,鈴原同學甚至跑到岩戶來迎接我吧?這次情況正好相反,所以我也得去接她才行。」


    真夏直覺知道,隻要觸碰深行,就能一起進入另外一邊。深行猶豫了一秒,對真夏說:


    「不行。你回去待在宗田身邊吧。你對她說了會馬上回去吧?不能再讓你姐擔心了。」


    「可是真澄會這麽做,我們也有責任。」


    真夏說得再認真不過,但深行輕輕搖頭。


    「在戶隱,我和宗田一起前往了岩戶。宗田當時慌得六神無主,所以我很能明白她的心情。


    別讓你姐再次體會到那種心情了,至少我不想看到。」


    真夏大吃一驚地鬆開手,這才明白深行已經知道了。


    「……說得也是呢。真澄會與我們分頭行動,就表示他的想法已經和我們不一樣了。」


    真夏不再伸手觸碰深行,但仍是又問:


    「可是,你一個人不要緊嗎?已經不曉得真澄會怎麽對付你了喔?」


    「基


    本上我不算是一個人。」


    頭上還停著烏鴉的深行回答,緊接著忽然環顧四周。安潔莉卡、克勞斯和陰陽師皆一籌莫展地呆站在原地,望著說話的烏鴉,看來眾人都束手無策。


    深行心生些許同情,對白色日本犬說:


    「高柳,要去的話,你也一起來吧。畢竟事情會變成這樣,最大的責任出在你身上,而且你那副模樣也無計可施吧。去見鈴原,好好向她道歉,請她將你恢複原樣吧。」


    安潔莉卡回過頭,沉默不語地看向小狗。


    「如果這是鈴原同學造成的,確實需要和本人談談。」


    在這種情況下,高柳的語氣倒是相當鎮靜。


    「我和相樂一起去吧。既然相樂去得了,不管要去哪裏,我當然也沒問題。」


    小狗直起腰,踩著輕盈的步伐走來。深行盯著小狗瞧了一會,問道:


    「我該摸你哪裏才好?頭?背部?還是尾巴……」


    「哪裏都不行!」


    「不然就是在項圈係上繩子嗎……」


    和宮突然打岔:


    「這家夥已經夠奇怪了,就算不觸碰到他,也可以同時前往。」


    深行心想原來如此,於是詠唱著真言,用力敲響鍚杖金環後,就這麽筆直往前踏步。


    一瞬間景色切換。


    深行四周是零星生長著纖細樹木的林子。學生的身影悉數消失,樹林深處寧靜清幽,幾乎沒有半點聲響,仿佛就算不刻意去聽、仍會聽到噪音的耳膜突然間不知如何運作。


    和宮再次飛落在深行立於地麵的鍚杖上,看來他仍打算維持烏鴉的外形。一想到還可以問他問題,深行鬆了口氣,接著尋找高柳。


    他看到了白色日本犬。這下子可以肯定隻是進入其他次元,姿態並不會改變。正如真夏所言,維持人型的隻有深行一人。


    「同行的有鳥和狗嗎……」


    深行小聲嘀咕。


    「如果再有猴子的話,我就是桃太郎了吧……」


    高柳耳尖地聽到了。


    「那不是鳥,應該是雉雞才對。而且我不是狗!」


    「我問你,你現在到底覺得自己是什麽樣子?完全看不見自己是狗嗎?」


    為了搞清楚,深行詢問高柳,他也答道:


    「我看得到狗的樣子,也知道與狗重疊的自己變透明了。可是,我的手腳和身上的衣服都確實存在於這裏,和狗完全不一樣。我並不是變成了狗。」


    高柳說話期間,白色小狗仰首看著深行,嘴巴一張一合。深行心想,配合得倒很好嘛。


    「……這搞不好隻是你不想承認自己是狗的妄想而已,好比說幻覺肢現象(注2:指失去四肢的人產生的幻覺現象,會感覺四肢仍附著於軀幹,和身體一起移動。)。」


    「把我看成狗才是妄想吧!」


    高柳反駁。


    「你以為狗會有我的聲帶嗎?我的身體多半被移轉到了不同相位的空間。」


    「嗯,真像是科幻小說。」


    深行不再向高柳攀談,看向和宮。


    「你知道鈴原在哪裏吧?要往哪邊走才好?」


    「你剛才說過那隻烏鴉是姬神的從屬神吧?」


    白色日本犬感興趣地略微走近。


    「他確實不是相樂的式神,可以感覺出他擁有力量,但你和他是什麽關係?安倍晴明擁有十二神將,但要用非常強大的術式規範住。相樂也不自量力想要操縱無法係上韁繩的神靈嗎?」


    和宮將鳥喙撇向旁邊。


    「這隻狗真吵。」


    「我懂你的心情。」


    深行深表讚同,但接下來的指責讓他心虛。


    「那你幹嘛還要主動帶他來?」


    那是一種難以說明理由的衝動。但深行再次重新思索,試著答辯。


    「因為我覺得這家夥需要反省一下,鈴原也必須認清自己做的事情。否則的話,她也許再也不會想回到我們的世界。」


    「喔……好吧。」


    烏鴉的回應非常意興闌珊,似乎試圖彰顯自己原本就不支持深行了。


    「要往前走可不容易喔。這裏的構造從一開始就太虛假了,不像熊野和戶隱是自然形成的靈域,是臨時偽造的,而且複合而成。」


    深行端詳林中的樹木,但看不太出差異。


    「在我看來,確實是自然森林啊……」


    「方位沒有什麽意義,所以挑喜歡的方向前進吧。隻不過,我們無法順暢無阻地抵達鈴原同學所在的深度,因為有好幾層斷層。」


    「斷層是指類似剛才的切換嗎?」


    深行反問,但和宮拍了拍翅膀,這次真的消失不見。深行決定朝最先轉頭看去的方向前進。


    白色小狗小跑步地跟上來,問:


    「烏鴉是擅自消失了嗎?我一直以為相樂是山伏,但如果那隻烏鴉是神靈,表示驗者也兼任憑坐,這是怎麽一回事?」


    深行很想叫他閉嘴,但最後放棄。和宮消失不見後,四周靜得讓他心生些許不安。能夠分散注意力的對象,隻有高柳化身而成的狗。


    「我也不清楚。和宮隻會按照自己的心意行動,但有必要的話也會馬上出現。」


    「鈴原同學究竟是什麽人?我幾乎想用惡靈兩字形容那個真澄了,但她更是超出我的理解範圍。竟然讓我看起來像是隻狗,她到底想做什麽?而且還消滅了式神,就算這是詛咒反撲,也未免太不合乎常理了。」


    「是因為你跟她提過寵物吧?變成狗還算不錯了,你搞不好還有可能變成老鼠。」


    「為什麽是老鼠?」


    「阿爾吉儂。」


    「怎麽可能!」


    高柳嘟嘟噥噥地低聲抱怨。


    「我明明隻是想跟她討論放眼世界這件事……」


    「你還真敢說!」


    深行語帶氣憤。


    「你也該承認自己錯了吧!難道沒想過如果以後永遠都這副模樣,該怎麽辦才好嗎?」


    「我是陰陽師,必須可以應付各種光怪陸離的現象才行,這是我受的教育。」


    「啊,是嗎?看來我果然該把你留在學園裏。同伴中負責照顧你的人會對你百般奉承,搞不好還會給你狗食當午餐呢。」


    深行不再作聲,好一半晌快步前行。樹林的景色始終一成不變,看似平坦地往前延伸。感覺和學園周邊的樹林很相似,但地形又不一樣。樹蔭底下有些涼意,但幾乎感受不到寒熱之分。微陰的天空很明亮,但看不出太陽在哪裏,也沒有微風。


    高柳又開口說了:


    「……鈴原同學不喜歡那個結界吧。她很生氣,說我們召來了幽靈。既然會對怨念有反應,她應該是人吧,不是靈。」


    「她是人啊。」


    「該不會鈴原同學是想向我報複吧?」


    「真不敢相信你現在才想到。」


    深行冷冷地反唇相譏。


    「你太小看鈴原了。就算你是全球社會代表,也要向那家夥道歉,否則你就沒有機會補救喱。」


    高柳以怪異的聲音問:


    「你覺得可以把這裏當作是學園當地嗎?雖然是不同的空間,但位置和學園差不多?」


    「有很高的機率是在同一個位置上重疊吧。」


    深行答完,高柳的音量變得非常小聲。


    「那麽……如果有東西會出現,應該就是八王子城的亡靈了吧?」


    深行也倒抽口氣,停下腳步。


    明明沒有人的氣息也沒有半點聲響,仿佛突然湧現般,前方的樹木之間可以看見為數不少的影子。天空雖灰暗,但至少還亮得可


    以一眼望穿前方景色,然而,人影的輪廓卻融入四周般毫無存在感。但是,可以明顯看出人影都穿著會戰服飾,手上拿著類似箭矢和長槍的武器。


    人影並不是穿上了租借服飾的學生。搖來晃去的眾人看來更加年長,而且整體殺氣騰騰,胴


    鏜等鏜甲都陳舊又破爛不堪。還有人手腳不成比例——也有人沒有頭。


    「喂,和宮。」


    深行忍不住小聲呼喚。


    「你不會要我們突破這層重圍吧?不是和方位沒有關係嗎?」


    烏鴉沒有現身,但傳來了和宮的聲音。


    「目的地當然是在這層重圍後頭,你至少預測一下戶隱的那家夥有可能會做什麽吧。相樂同學真是沒有學到教訓。」


    「是真澄嗎?」


    深行大吃一驚,立即回想起在戶隱林道上,實力遭到測試時的情況。


    「……所以是和當時戴天狗麵具的人一樣嗎?」


    實際上,深行在林中小徑上遇見的是日本史研究會成員,隻是群戴麵具的無害之人。但是,在真澄所操作的其他次元中,這些人影赤裸裸地表露出敵意,是準備排除他們的魑魅魍魎。


    和宮接著說:


    「那些家夥會牢牢地守住入口,所以我說過很不容易了吧。如果能夠突破重圍,前往斷層的另一邊,屆時亡靈也會消失。不過,他們相當凶惡,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


    白色小狗仰起鼻子。


    「什麽?烏鴉說了什麽嗎?」


    深行聳肩大歎口氣。


    「他要我們穿過去。」


    「那就穿過去吧。幽靈的姿態是借用了人類的心靈能量。隻要我們有防禦力,遭到侵蝕也不受影響的話,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實際損傷。」


    高柳說得樂觀,但深行斜眼睨向他。


    「你也不想想自己先前曾被真澄狠狠揍了一頓,完全敗在他手下。更何況,你打算用狗的哪個部位比護身印?」


    高柳也閉上了嘴巴。


    三


    「隻能上了吧。」


    深行舉起鍚杖,轉動兩肩當作暖身操。


    「那些人影肯定會攻擊我們,但高柳說的話應該也沒錯——也就是隻要相信護身,就不會有實際傷害;但前提是自己必須如此深信,否則什麽也辦不到。」


    白色小狗似乎相當恐慌,低著頭左右來回打轉。


    「沒效的時候該怎麽辦?」


    「既然是狗,你應該比我靈活矯捷吧。」


    如果外觀仍是高柳,深行絕對不會這麽說,但一見到小狗驚慌失措,他不由得出言安撫。


    「我無法保證我可以掩護你,但我會試試看,你盡可能牢牢跟著我吧。如果看情況還是不行,你就趕緊拔腿逃跑。」


    深行靜下心,比出淨三業、三部和被甲護身印。最後劃下九字,衝出林木之間。


    頃刻間可以看見亡靈群起而攻,有些亡靈動作一致地射出箭矢,有些亡靈麵目猙獰地一湧而上,數量多到難以計算。


    深行在口中詠唱錫杖經。因為若不這麽做,有可能會被眼前的景象震懾到無法動彈。


    他立即感覺到如雨絲般從天而降的箭矢一一掠往身旁,護身法形成的障壁確實成功奏效。深行對此稍微鬆了口氣,但自己身穿輕薄的黑衣人服飾,穿著堅固鏜甲的亡靈們卻都拿著沉甸甸的武器朝他襲來,教他冷汗直流。


    這些男人們雖說輪廓模糊,但都是雙眼圓瞪,隻差沒口吐白沫。所有人的臉都暗沉發黑,有一些人渾身是血,也有些人沒了臉或部分身體。要不感到害怕簡直是不可能。


    空氣中聽不到半點呐喊聲和聲響,一切都在靜寂中發生。但是,往深行揮來的刀刃仍是夾帶著風壓。也許是錯覺吧,劃過身體附近時,肌膚也感受得到。


    亡靈們的武器五花八門,和學園祭上裝飾用的長槍及刀子截然不同。有鐮刀和鋤頭等農具,也有竹矛和棍棒。就被攻擊的立場而言,他覺得被這種東西殺死更恐怖。


    深行反射性地揮起鍚杖應戰,每一次也都有貨真價實擊中的觸感,亡靈看來也像是煙消雲散。但是,深行打鬥得渾然忘我,根本沒有閑暇一一確認。


    他滿腦子隻有不停向前跑這個念頭,縱然中途開始上氣不接下氣,咒文也念得斷斷續續,大腦也對異常狀況麻痹了,唯獨這個念頭他牢記在心。


    毫無預兆地,有什麽東西猛然切換。蜂擁而來的男人們消失了。


    「越過斷層了。」


    和宮宣告,深行屈膝坐在地上。這好比是拿著不算輕的鍚杖,跑了一、兩百米的障礙賽跑。


    「呃,高柳呢……」


    深行取下頭巾擦拭額頭汗水的同時,這才有時間環顧四周。事實上他全然沒有餘力留意小狗,甚至忘了他是否在自己身邊。


    然而,白色日本犬吐著舌頭,活力充沛地跑來。


    「相樂,你嚇得直不起腰了嗎?我一點事也沒有喔。亡靈們似乎完全無法對我出手,而且我再怎麽跑也不會氣喘籲籲。」


    「那是因為你是『快挖這裏吧!汪汪』——吧?」


    深行低聲嘀咕,但高柳不予理會,興高采烈地說:


    「你應該看不到我身上穿的衣服吧,但我懷裏有幾張咒符。看樣子即便是不同相位的空間,咒符依然有效。」


    深行轉過身體,將兩隻腳往前伸,一麵歎氣一麵往後仰。


    「你這麽安全的話,難道就沒有稍微想過當個忠犬保護主人嗎?」


    「誰是主人啊!」


    他們置身在一處較為遼闊的空地。但是,前方依然是和方才相似的無邊無際樹林,沒有特別的變化。深行的頭部後方又響起和宮的聲音。


    「相樂同學,如果我是你,會繼續提高警覺趕緊前進喔,斷層不隻有這一個。」


    「還有嗎?到底有幾個?」


    深行油然升起不祥的預感,問:


    「該不會下一層和下下一層,你都要我對付那種家夥吧?」


    「嗯,就是這樣。」


    和宮的回答讓人完全開心不起來。


    「凶惡等級還是一樣,甚至有可能更高。接下來棘手的程度恐怕隻會增加,不會減少。」


    於是乎,深行心中不祥的預感徹底命中。


    同樣情況重複三次後,深行開始覺得自己仿佛是孤軍奮戰的攻城軍,正和所有防衛軍戰鬥。


    亡靈的出現方式、發出無聲怒吼的模樣,以及突兀的消失都沒有變。但是,攻擊他的士兵身上的盔甲,慢慢變得比一開始統一整齊。仿佛他真的越來越接近城堡的天守閣,重臣即將出現。


    「至少……幸好不用登上山城嗎……如果這是爬山,我應該已經累到再也走不動了吧……」


    深行咕噥地將錫杖刺向地麵,才一說累,兩肩就感受到仿若有人放下杠鈴般的沉重。


    「雖然筋疲力盡,但這是精神上的壓力嗎……」


    白色小狗跑來,輕打了個哆嗦。


    「我也有點累了。還要再穿過幾次才行?」


    和宮回答:


    「問題不在於次數,而是突破斷層的強度。隻要你們沒有到達那個強度,會讓人厭煩地一直重複。」


    「你說得也太事不關己了吧。我們可是命運共同體,至少想想辦法啊!」


    深行說著,連動怒的力氣也沒有了。和宮難得發出有些消極的話聲。


    「是啊。可能就是命運共同體產生了不好的影響吧。」


    雖然沒有出現在眼前,但深行總覺得看見了烏鴉正縮著脖子。


    「你會待在這裏,是運用了我的力量,但我繼續施展力量的話,就會


    對你的身體造成負擔。


    如果是不習慣此種情況的人類,聽說體力消耗得更是劇烈。雖然我繼續維持烏鴉的外形,盡可能減輕你的負擔,但這樣一來又會產生影響。離開你身邊的話,屆時會釀成無可挽回的事態……」


    深行恍然領悟。


    「對了,宗田說會反應在身體上….:還說明天可能會睡一整天,指的就是這樣嗎?」


    白色小狗一副無所不知般地仰起鼻子。


    「那跟施展大型咒術一樣,通常都會對身體造成負擔。所以隻能施展自己身體能夠承受的法術,有時施展法術、遭到詛咒反撲時,還有可能會丟了性命。」


    深行無視於高柳,挺直背脊重新握好錫杖。他越來越覺得剩餘的時間有限。


    「可惡!早知道該先吃午餐再進來……如果我無法到達鈴原那裏,那會怎麽樣?」


    「回頭就好了。回程路上不會有亡靈看守。」


    和宮的回答讓人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但是,如果你體力耗盡到再也站不起來,那要回頭恐怕也很困難。」


    聽了和宮的告知以後,深行不再數自己第幾次穿過了亡靈軍團。


    隻是,透過身體可以直接感覺到,受到的損傷一次比一次嚴重。


    亡靈消失以後,他蹲在地上的時間也拉長了。然後每當他回過神,以為自己是站著時,其實都不是站著,頭始終感到暈眩。


    深行將手支在地麵上,小狗像要嗅聞他四周味道般地走到身旁。深行用失焦的雙眼看向小狗,對方身上白色的毛依舊光鮮亮麗,似乎對高柳沒有什麽影響。


    「相樂,你的黑衣人服飾都變得破破爛爛了。那隻是看起來破破爛爛,還是你實際上遭受到了攻擊?」


    「沒什麽,隻是輕微的擦傷而已。」


    喉嚨變得幹渴無比,深行用沙啞的嗓音回答。


    其實他的手臂、側腹、後背和肩膀都很痛。一喪失體力,也會確實影響到氣力,維持護身效用的力量越來越弱了。一開始還覺得是風壓,如今已變成了身體的疼痛。


    (……但是,這裏不是現實,所以我不是真的受了傷。可是,我如果真的深信自己受了傷,到時傷口就會裂開……)


    深行想起在戶隱聽到的話,竭力無視痛楚。一旦開始想像傷口,一切就完了。


    所以他索性不去看疼痛的地方,盡管覺得有種不快的濡濕感,也當作一切沒有發生。由於是黑色布料,也看不出任何醒目的汙漬。隻要不去檢視,他就能騙過自己。


    (可是,會變成這樣,結果也是因為我無法徹底相信嗎……)


    他無法徹底相信護身法,無法徹底相信山伏,也無法相信和宮、相信一切。就連現在自己遭遇到的異常狀況,他也並未完全相信。


    (因為從以前我就深刻地體會到,不能僅憑事物的表麵就接收一切……)


    事到如今,深行分外感慨地心想,自己的個性還真是難搞。一直到這種體內餘力都消失了的最後關頭,深行才首度察覺。


    (……我會不會其實也不真的完全相信鈴原……?)


    白色小狗就近仰頭望著深行,想到了什麽般地開口:


    「相樂,你真是了不起的家夥。都到了這種地步,你還想往前進嗎?我很少見到你這樣的家夥,雖然不曉得真正的戰國人是不是這副樣子。」


    「都來到這裏,還回頭的話太悲慘了吧!這樣子根本隻是白白挨打。」


    深行做了好幾次深呼吸,一邊鞭策自己站起來,一邊說:


    「你再稍等一下,我馬上站起來。」


    「不,你已經到極限了。不過,為了讓我能恢複原樣並見到鈴原同學,你盡了最大限度的努力,我打從心底佩服你。」


    深行凝視小狗。小狗也用熠熠發亮的黑色雙眸回望他。


    「……那個,我倒是很佩服你那種不管發生什麽事,也都絕不妥協的厲害個性喔。高柳,你就永遠維持狗的姿態吧,我會負起責任養你。」


    「我就當作你這是善意的發言吧。不過,我辦不到。」


    白色小狗略微搖了搖尾巴尖端,說:


    「我有必要、而且是必然會抵達鈴原同學身邊。相樂就留在這裏休息吧,我還有餘力往前走。其實我甚至還覺得,她將我變成這副模樣,是不是因為比較有利。不過,為了報答相樂的好


    意,一見到鈴原同學,我會轉告她你在這裏。」


    「好意?一見到她?」


    深行對高柳的說話語氣感到渾身無力。但是,他不得不正視小狗的毛皮現在還閃閃發亮,自己卻全身破爛不堪這項事實,不甘湧上心頭。


    高柳不以為意地問:


    「烏鴉剛才說過突破的強度吧?我一直不太了解,是指哪一方麵的強度?」


    深行不想回答,但和宮卻像是對高柳抱予期待般,禮貌地答:


    「就是對於自己該做之事的信任強度,連接未來的現象之強度。」


    白色小狗思索了半晌,看向前方。


    「是嘛。我試試看。」


    深行拿起錫杖,但領悟到自己已無法前進。他很想大罵王八蛋,但還是忍住了。不能在小狗麵前說喪氣話。


    (隻有一句話也好,如果能和鈴原說話……)


    他想起了紫子的紅色手機。將那支手機交給泉水子後,她真的不疑有他地相信了。而且,成功地沒有弄壞手機並通了電話。


    深行尋找衣服的胸口,取出自己的手機,液晶熒幕依然一片漆黑。明知不會啟動,深行仍是按下通話鍵。


    (泉水子,快發現啊。快點接電話……)


    *


    「想去了嗎?」


    穿著武士肩衣袴的真澄問。


    「你肚子也該餓了吧?我們一起去主殿,吃為你準備的宴席佳肴吧。不知道會有哪些美食,真教人期待。」


    經他這麽一說,泉水子才想起還沒吃午餐。不過,她覺得真澄說這種話很有趣,微微一笑。


    「真澄需要吃飯嗎?」


    「隻要是陪你,要我吃多少都沒問題。」


    (在這種地方吃東西,就像一種扮家家酒遊戲吧。還是說……)


    泉水子一思及此,突然聯想到其他事。


    「我曾經看過神話故事,伊邪那美命因為在黃泉之國吃了黃泉的料理,就算伊邪那岐命前來迎接她,也無法一起回去;波瑟芬妮(persephone)因為在冥界吃了幾顆石榴,和石榴同等數量的幾個月都無法回家。在這裏吃了東西的話,也會變成那樣嗎?我再也無法回去了?」


    真澄一臉天真無邪地看向她。


    「我也不曉得,但身體確實會融入這裏吧。」


    盡管真澄未明說,但泉水子也明白他的意思是肯定。她漸漸切身體會到自己已無法回頭了。


    (如果真的再也無法回去,我卻沒有向任何人說一聲,也沒有留下一句道別的話語,以後會不會後悔呢……)


    泉水子心中湧現些許猶豫。仔細想想,一切發生得好突然。想到學園,泉水子不由自主說:


    「我很多私人物品都放在學校了呢,之後可能會想用到。」


    「那種小東西很輕易就能取來喔。你想帶什麽東西過去?」


    「呃,爸爸的電腦和……」


    真澄輕笑出聲。


    「當作紀念品嗎?帶是帶得過去,但無法使用喔。那裏又沒有電源。」


    「不,如果是爸爸的電腦,好像不開機也能使用。」


    不假思索地說完,泉水子猛然心驚,因為她陡地想起了那段話實際上是怎麽說的。


    (


    相樂先生說了,想求助的話就關閉電源使用吧。作為最終手段使用——啊!)


    此時,她再一次驚覺,自己還忘了另一件事。


    (媽媽的手機!)


    她低頭看向自己穿著打褂與窄袖和服的胸口。黑衣人服飾變成了公主服飾後,原本在懷裏的手機究竟怎麽樣了?手機也變化成服飾了嗎?


    「怎麽啦?」


    見到泉水子摸索衣襟的交疊處,真澄問。


    「我應該帶了手機。」


    「無法使用喔。」


    「沒關係。」


    她總算在衣襟和襯衣間找到了堅固的物體。泉水子鬆了一大口氣,抽出紅色手機。


    掌心中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


    泉水子從未聽過這支手機發出電話鈴聲,而且還與現在的場麵格格不入到了極點。連真澄也目瞪口呆,注視著發出響亮鈴聲的機體。


    刺耳的電子音樂在一片靜寂中回蕩,曲子還是泉水子也耳熟能詳的活潑動畫主題曲。


    (……為什麽是《龍貓》……)


    泉水子嚇了一大跳,摸不著頭緒地將手機貼在耳邊。


    緊接著傳來了深行急迫的話聲。


    「鈴原,你在哪裏!」


    泉水子不禁停止呼吸,沒有立即出聲,她憶起了自己想打電話給深行。明明下意識間一直、一直這麽想,卻無法回想起來。


    「……深行,你在哪裏?」


    「叫我過去吧,我會趕到。」


    「可是,這裏是——」


    「別廢話了!」


    性急的打斷方式無疑是深行的說話語氣。泉水子覺得早上在馬場打完電話以後發生的事,似乎都飛到了九霄雲外去。深行帶來的影響力就是如此巨大。


    她終於清醒了般地理解到,不可以和真澄一起走。泉水子若選擇了非人的事物,即代表她選擇了泉水子這個人的死亡。明知道這意味著死亡,她卻一直覆上各種掩飾,好讓自己不去正視。


    該做的事情,就是求救。


    泉水子將顫抖的呼息吸進胸口,朝著手機大喊:


    「那你趕快過來,馬上!現在馬上!」


    電話掛斷。泉水子將手機拿離耳邊,想要確認熒幕。這時,某種東西從手機中飛了出來,泉水子不由得向後倒退。


    黑色羽翼拍打著空氣發出振翅聲。是隻烏鴉。


    烏鴉在瞠目結舌的泉水子麵前拍了好幾次翅膀,降落在地麵上。接著,用和宮的聲音說了:


    「哎呀,你終於呼喚我了。終於見到你了,鈴原同學也真是壞心眼。」


    「和宮同學?」


    有著烏鴉外形的和宮,那是僅透過深行的描述得知,真的從頭到腳都隻是一隻黑色小鳥。


    「明明是你完全不肯出現在我麵前……」


    「那是因為鈴原同學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心情,才會導致那種情形。」


    「可是,我一直想見你喔。這樣還是不行嗎?」


    「必須真心誠意地呼喚我才行。不過,真是千鈞一發到讓人捏把冷汗呢。可以說是最後關頭的大逆轉。」


    烏鴉將鳥喙轉向真澄。一邊是戰國武士,一邊則是嬌小鳥兒,但和宮不論態度或是語氣,都不可一世。


    「這下子是你輸了。鈴原同學不會成為戶隱的所有物。我以從屬神的名義宣示,你的本體覺醒時,她也絕對不會成為戶隱的所有物。方才她會稍微興起衝動,隻是因為你在路邊向她搭訕而已。不過,你再繼續強迫也是徒勞。」


    真澄好一會兒注視著烏鴉,然後肩膀上下一聳。


    「我早就知道你了。是在阿深身上吧?但即使知道,不代表我就不能邀請她吧?」


    「別太貪心了,你還有兄姐吧?」


    「算是吧。」


    「快走吧。」


    泉水子無法插嘴望著兩人,隻見真澄露出微笑後消失無蹤。但在消失之前,留下了這句話:


    「鈴原同學,希望我們還可以再見麵,畢竟你也說過不討厭我啊。」


    真澄消失以後,四周急遽變得冷清蕭瑟。恍然察覺時,周遭主殿的侍女們也消失無蹤。剛才還那麽高興,她們一定很失望吧——泉水子對她們感到過意不去,朝和宮說:


    「……也用不著趕走他們吧?」


    「那怎麽行。」


    烏鴉回答,帶有目的似地走來走去,然後停下腳步看向泉水子。


    「我接下來做的事情是破例,所以不想被他們看見。」


    「破例?」


    反問時,烏鴉的蹤影已消失不見。一瞬間,前方什麽也沒有。緊接著映入眼簾的不是烏鴉小巧的身影,而是比泉水子高大許多的黑色人影,而且還立著威風凜凜的錫杖。泉水子已對手機大吃一驚,現在又對此景震驚不已。


    眼前站著深行。


    他依然穿著執行部的黑衣人服飾,但未戴頭巾,頭發格外蓬鬆雜亂地垂向額頭,也可以看出黑色上衣的袖子裂開了好幾處。但眼前的人千真萬確是深行,他略微皺眉,低頭看著身穿打褂的泉水子,滿臉不高興。


    泉水子戰戰兢兢地問:


    「那個,是深行附在和宮同學身上嗎?」


    「並不是。隻不過,總比被看見我長了翅膀要好。」


    深行低聲說。


    「我先聲明,在日本有黑色羽翼的話,就是烏天狗,你要好好記住。」


    「嗯。」


    泉水子在他的氣勢震懾下點了點頭後,深行突然態度一變,立著錫杖蹲在地上。泉水子慌忙上前,也在他身旁蹲下,深行垂著臉龐說:


    「……不要外表變得跟姬神一模一樣啦,會讓人頭昏眼花吧。」


    「對不起,我的頭發鬆開了。」


    「你是鈴原吧?」


    「嗯。」


    「是泉水子吧?」


    「嗯!」


    「那就好。」


    泉水子胸口一緊,感到想哭。但是,現在的情況並非哭泣就好,但她也不曉得該如何形容,才能最完整地表達出現在的這股衝動。她壓下哭泣的欲望,問出最先感到疑惑的問題。


    「剛才手機響了,可是,為什麽鈴聲是《龍貓》?」


    深行依然低垂著臉龐,答道:


    「因為是鈴原給人的印象。」


    泉水子回想動畫。大中小龍貓、小學生、四歲小女孩。總覺得不管把焦點對準哪一部分,都有些失禮。


    「我……哪裏像龍貓了?」


    「不用想那麽多吧。有什麽關係,反正我很喜歡。」


    深行困窘地說。


    「我從小就看過好幾百遍了,雪政也有看。」


    (這麽說來,《龍貓》算是深行愛看的作品羅……)


    泉水子屏住呼吸,但忍俊不禁地噗哧笑了出來。笑出聲後,泉水子又想像了小小的深行坐在雪政大腿上看《龍貓》的畫麵,更是笑得無法遏製。


    「鈴原,你笑的時機太奇怪了吧。」


    泉水子終於笑到深行忍不住這樣說。笑到眼眶都泛淚了以後,肺部似乎也變得輕鬆許多。


    「今天我發現自己就是姬神以後,對所有人都感到害怕,也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一直想躲起來。可是,笑出來後,心情好像輕鬆多了。」


    泉水子邊說邊揉眼睛。


    「我還不曉得該怎麽麵對現實才好,可是,深行來了,我也終於見到了和宮同學。會覺得自己是孤單一人,可能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吧,我也領悟到了不能待在這裏。」


    「我說你啊……」


    深行說到一半,沉默了數秒,接著突然語氣強硬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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