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柳一條剪齊的瀏海還是和往常一樣,但其餘部分都打扮成了戰國時代的天草四郎。東西合並的華服很適合他的領袖氣質,比平常更加英氣風發。


    雖是男生,但單眼皮鳳眼和鼻梁上妝後都不顯得突兀,反而更加高貴優雅,真是不可思議。


    「你真的以為宗田真響比我更加了解靈方麵的事情嗎?」


    他和顏悅色地詢問泉水子。沒有居高臨下,口吻相當親切。


    泉水子僅是皺起小臉回望他,知道陪同的男子們留下了高柳,離開前往陣地。態度表現出這件事全權交給高柳,他們不插手幹涉。雖不至於安下心來,但泉水子稍微輕鬆多了。


    高柳繼續說:


    「我告訴你吧,宗田的視野非常狹隘,根本什麽也不明白。畢竟我們出生的家係相差太多了。不同於一千多年來一直在這個領域鑽研的專家,忍者中途就往體術方麵發展了吧。直至今日累積的知識還不夠。」


    「真響同學他們是特別的。」


    泉水子回嘴。她心想自己尚未被高柳拉攏,想反駁的話,就能反駁,


    「家裏的人也說這是返祖現象。如果沒有真正的靈力,神靈也不會願意當他們的弟弟吧。」


    高柳輕輕搖頭,長長的髻發微微晃動。


    「竟向神靈出手,從一開始就做錯了。陰陽師很清楚人類什麽可以做、什麽不可以做。以為自己可以操控神靈,真是太狂妄了,總有一天被吞噬的會是術者自己。」


    泉水子覺得自己儼然成了三胞胎的代言人。


    「是你們想要操控神靈才對吧。真響同學和真夏同學才不一樣,他們是將真澄視為弟弟、視為一個擁有自由意誌和思考的人,進而接納他。」


    「我沒想到現在還有人會做出那麽荒謬的事,所以先前也被擺了一道。那種作法短時間內還可以,但不可能長久。」


    高柳如此斷言,突然又拉回到原先的話題。


    「你認為寵物是什麽?是人類視為家人、可以一同生活的非人類生物吧?既然如此,當然不能什麽生物都豢養為寵物。一個人再怎麽喜歡動物,也必須挑選種類才行。鈴原同學——你是喜歡動物的類型吧?我也是喔。」


    泉水子默不作聲,高柳又接著說:


    「我這個派係的人,不認為生命僅限定在肉體內部。每個人都不想與心愛的寵物生離死別吧。它們竟會比我們先走,太讓人難以承受了,所以我才答應將它們變作式神。因為式神會超越肉體的壽命,一直待在我身邊。然而,小阪卻可憐地被那家夥吃掉,生命就此迎向終結。」


    「我認為真澄沒有做錯。因為是你束縛了靈,將他綁在自己身邊並命令他,小圾同學很可憐喔。到頭來是高柳同學不對。」


    泉水子疾言厲色地說:


    「把式神當成和寵物一樣才奇怪吧!你那種想法我才無法理解。」


    「有些人可以成為馴獸師,有些人則無法。重點在於先決定好誰是主人。正因為無意看輕、鄙視對方,這點才至關重要。技術也同等重要,至少我們不是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就出手。」


    聞言,泉水子有些畏縮。不是為了宗田姐弟,而是因為她回顧自己,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與和宮接觸。她小聲地說:


    「神靈……是基於自己的意誌靠攏而來的吧。所以,任何人都不該妄想抓住神靈。」


    「那麽,也不可以想要利用神靈吧。這就意味著不該出手,宗田他們就是這一點做錯了。」


    泉水子想不到鏗鏘有力的反駁,於是嚐試從其他角度切入。


    「那麽,利用亡靈就可以了嗎?高柳同學你們好像擅自召集了亡靈。」


    高柳像是聽到有趣的事情般笑了起來。


    「鈴原同學,這兩者不能混為一談喔。操縱亡靈又是另一回事。如果亡靈要以原本的姿態出現,便需要借用人類的精神能量。所以,亡靈也不會出現在人們不知道的地方。話雖如此,倘若不慎給予過多能量,有時也會培育出駭人的妖物。現在在這裏的亡靈與其說是我們召集來的,不如說是學園學生呼喚來的。換言之,這是小小的舞台布置。」


    「小小的?大家都很困擾喔!」


    泉水子生氣地說,但高柳一派好整以暇。


    「我們現在正在接受測試,所以必須做些明知會有風險的表演。這項舞台布置多半可以用來過濾每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心思也無法掌控,更是無法麵對靈。就這樣,不論信仰宗教還是風俗習慣,都需要能夠自由發揮能力。」


    (雖然很不甘心,但高柳同學確實知道很多事情……)


    泉水子一麵眨眼一麵心想。他的知識量非同小可,也不得不承認他的頭腦很聰明,看起來也像是對所有發生的事情了然於胸。一想到泉水子等人摸索了良久,情勢似乎對他們相當不利。


    「宗田從來沒有想過,如果要將自己的靈能力拓展到全世界,究竟該怎麽做吧?現在也隻滿腦子想著個人眼前的利益,但陰陽師不一樣。更何況,你們根本不知道現代的陰陽師推行了多少改革創新。」


    高柳的表情透出了自大。一直聽他說話也讓人很不高興,泉水子於是開口:


    「陰陽師因為改革創新,所以打扮成基督教徒也無關緊要嗎?高柳同學,你甚至還戴了十字架項鏈,所以可以完全無視於宗教,單純隻當作是時尚嗎?」


    「你是在神社長大的下一代吧?」


    高柳忽然想起似地說。態度顯而易見地表現出了他對自己的裝扮很是得意。


    「會被統稱為宗教組織,表示這就是山伏的極限,等同於被寺廟和神社的曆史給吞噬壓垮。


    陰陽師即使詠唱密教的真言、朗誦獻給神明的祭文,也打從一開始就與宗教組織有所區隔,所以我們才能放眼世界。更何況,這原本就是遠古前從海外傳來的技術。」


    「陰陽師也和山伏一樣,明治維新的時候就被國家廢除了吧?」


    泉水子反駁,心想幸好先前調查了曆史背景。聽見高柳貶低山伏,果然教人不是滋味。


    「高柳同學,你向神明祈禱的同時,卻又說這隻是一種技術,未免太奇怪了吧!山上也存有日本自古以來的事物喔。」


    「問題在於效力。也就是祈禱有效與否。」


    高柳若無其事地篤定說道。


    「山伏起初也是抱著這種想法,而成為密教僧侶的同伴吧。爾後到了現在,卻與西洋宗教勢不兩立。但是,全世界的人類都擁有某種咒術體係,拿撒勒人耶穌創立的基督教中當然也有。」


    「所以呢?高柳同學為了咒術,也能成為基督教徒嗎?」


    「並不是。可是,鈴原同學,你覺得鳳城學園為什麽要招收這麽多外國留學生?」


    高柳突然改變方向提出問題,泉水子瞪大雙眼。


    「咦……?」


    「你不認為,宗田從來沒想過如果要成為學園第一,也必須得到他們的認可才行嗎?」


    的確從來沒有想過……至少與真響聊天時她一次也沒有提過,泉水子自己也未曾想過。


    泉水子啞口無言後,高柳語氣沉穩地說:


    「看吧,你也漸漸明白,宗田為什麽比不上我了吧?我們的眼界水平差太多了。今後的時代,必須打破東洋與西洋的藩籬,秉持著全球通用的思想,努力經營才行。有些人即便在不同的土地上,向各自不同的神明祈禱,仍然能夠驅使靈展開行動。我的意思就是這樣。」


    高柳還沒說完,一道比他低沉的嗓音開始詠唱,猶如低音大提琴般悅耳動聽。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


    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神稱光為晝,稱暗為夜。有晚上,有早晨,這是頭一日。神說,諸水之間要有空氣,將水分為上下。神就造出空氣,將空氣以下的水、空氣以上的水分開了。事就這樣成了。神稱空氣為天。有晚上,有早晨,是第二日……」


    打扮成傳教士——大概是模仿聖方濟,沙勿略——的克勞斯走了出來。不知他是何時出現,泉水子全然沒有察覺。但是克勞斯如今手拿念珠,詠唱著舊約聖經的經句,走到高柳身旁。


    (……我真是的,為什麽不盡快逃走呢……)


    她剛才應該也心想著必須逃走才行。但是,泉水子卻眼睜睜錯過了時機。直到這時候,她才終於想起自己還握著仍在通話中的手機。


    她必須運用相當強大的意誌力,才能將手機舉到耳邊。


    「相樂同學……你還在嗎?」


    「你是笨蛋嗎!」


    深行怒聲咆哮,泉水子忍不住拿離手機。


    「不可以和高柳辯論!我現在就趕去你那邊……」


    「不行。」


    泉水子領略到自己的反抗力量已所剩不多,同時對著手機低喃:


    「絕對不要過來。真夏同學也不可以來。否則的話——大家會被抓住的。」


    深行還沒回話,泉水子就迅速掛斷電話。緊接著按著按鈕好一段時間,關閉了電源。


    大家如果都中了這裏的法術,一切就無力回天了。


    而自己——泉水子已經來不及了。


    「你沒事吧?」


    泉水子驚覺地抬起頭,一對深邃的藍色眼睛正俯視地端詳她的臉蛋。


    那張臉龐容光煥發,下頷看起來格外發達,而那雙眼睛正由衷地擔心著泉水子,完全是神父這個角色會有的眼神。


    「你身體不舒服嗎?貧血了嗎?」


    「不,我沒事。」


    泉水子感到吃驚,不停連連眨眼,覺得自己的意識似乎中斷了一瞬。


    (我剛才在做什麽……啊,對了。我打電話叫深行不用過來……)


    她確認自己的身體各處,但沒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也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她想起了以為自己落入法術中,但看樣子隻是她自以為是的一時誤會。


    打扮成天草四郎的高柳說了:


    「你真的沒事嗎?鈴原同學每次一看到克勞斯,都很害怕吧?」


    「啊,呃……」


    和高柳站在一起時,克勞斯宛如一頭熊般魁梧巨大,他眼神認真地頷首。


    「是啊。我心想不能嚇到你,所以一次也沒有和鈴原同學說過話。」


    「對不起……」


    泉水子縮起肩膀,覺得擁有偏見的自己真是丟臉。


    「我因為在深山裏長大,不習慣接觸外國人,所以不曉得該怎麽麵對你才好……」


    克勞斯簡短說了一句話,但不小心變回了德語,因此泉水子聽不懂。高柳麵帶微笑地說:


    「鈴原同學現在剛從狹隘的地方出來嘛。隻要你多和這家夥交流,一定也會知道他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克勞斯將念珠收進口袋,熱切地說:


    「我雖然是基督教徒,卻是符合當下時代的基督教徒喔。歐洲那裏幾乎沒有人還會像以前一樣,以為異教徒是惡魔了。我也可以和信仰神道的人成為好朋友。」


    「不是的,我不是神道教徒。雖然在神社裏長大成人,但外公從來沒有要求我成為信徒。」


    泉水子連忙更正,克勞斯開心地點頭。


    「啊,那麽要成為朋友,就簡單多了呢。因為不知道的話,就會產生偏見。我來到日本以


    後,才知道大家以為德國人都是新教徒,真是有些傷腦筋。每個人都各有不同也很好啊。」


    (克勞斯的脾氣真溫和,為什麽我會覺得他可怕呢……)


    泉水子大吃一驚地心想。


    至今泉水子總是害怕體格壯碩、看起來孔武有力的男生——就是基於這個原因。的確,克勞斯體型與橄欖球選手無異,但言行舉止卻很敦厚。泉水子感覺自己的緊張慢慢舒緩開來。


    「我也這麽覺得,每個人都各有不同也很好。」


    高柳發出大感佩服的聲音。


    「你跟普通人一樣,想笑的話也笑得出來嘛。這樣子好多了。」


    經他這麽一說,泉水子才發現自己始終都僵硬著臉龐麵對高柳。由於下意識對外國學生感到棘手,在留學生麵前也一樣緊繃吧。如今她反省自己。


    (我一直是自己築起了高牆,明明這樣子不行……)


    父親大成也說過,她可以培養在深山裏學習不到的國際觀。盡管在學園裏遇見許多留學生,她也沒有想起父親說過的話。換言之,這是因為泉水子的心胸極度狹窄。


    「主力部隊的武將也是充滿國際色彩喔,還有女生擔任武將。安潔莉卡的戰國造型雖然有點太偏向動漫風格——但可能因為是法國人吧。」


    高柳說完,克勞斯一本正經地補充意見:


    「德國人也和法國人一樣,有很多日本漫畫迷喔。」


    「嗯,我們得走了。和裁判聊太久的話,別人會以為我們在進行交易。不過,鈴原同學,比賽結束後再找我們聊天吧!安潔莉卡也是很有趣的人喔。」


    高柳邊說邊邁開步伐,泉水子也注意到時間,離開柵欄走向帳篷。


    「……嗯,有時間的話。」


    她有絲靦腆地回答高柳,完全喪失了敵意,也對這種清爽感心生驚訝。


    (沒想到不再討厭某個人,會是這麽地神清氣爽……)


    時至今日,泉水子總是不加批判地全然接受真響的想法。換句話說,她從來沒自己思考過。


    (……我也沒有想過自己的看法很狹隘。)


    泉水子已經知道宗田真響為何想成為世界遺產候補,因為她擔心和早夭的真澄擁有相同心髒的真夏,這是為了當真夏有可能需要心髒移植時,自己能夠站在最有利的位置上。


    真響那般為弟弟著想的心意很令人動容,同時她也是個意誌堅定的人,泉水子很尊敬她。可是,真響的目的說到底,確實是為了個人利益,泉水子也無法否認這一點。


    雖然受真響牽連走到這一步,但現在回頭一看,再稍微考慮一下也無妨吧。


    (這場比賽,真響同學說不定會輸嗎……)


    泉水子此時第一次心生這種想法。


    真響輸了的話,自己會盡力安慰她,也可以告訴她,隻要稍微改變看法就會輕鬆很多。


    泉水子興高采烈地接著又想:


    (我可以產生這麽劇烈的轉變呢。現在和以後,還會慢慢改變吧。現在也能用電腦和手機了,害怕的事情也減少了。肯定在不久的將來,我也可以像普通女孩子一樣生活。和普通人一樣與大家互動,和普通人一樣交到男朋友……)


    忽然之間,她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奇怪了……?)


    她試著回想,卻還是一頭霧水。


    於是心想,那算了吧。


    穿著會戰服飾的學生們正往坡道上自己的陣地集合,比賽場地馬場也需要做最後的準備。泉水子放下黑頭巾的麵紗,急忙奔往大河內的所在地。


    開始時間已到。主力部隊走出西側陣地,副主力部隊走出東側陣地,兩支軍隊都正莊嚴肅穆地在坡道上行進。y字上的交叉點就是比賽場地馬場,工作人員和柵欄附近的觀眾皆拍手歡迎身著盛裝的軍團到來。


    士兵們高舉著五顏六色的旗子、標語牌或是飄帶,背上又背著旗幟,看起來相當壯觀。


    盡管整體並不統一,


    但每一隊花費的心思都很有趣。副主力部隊中有一年c班,背上背著獨創的「下克上」旗幟,泉水子送上掌聲。


    武將們則走在舉著高大旗子的士兵後頭。由於這天規定不能騎馬,所有人皆是徒步,但光芒四射的高聳鍬形頭盔和色彩鮮豔的皚甲,果真最引人注目。


    「嗚哇……」


    在泉水子身旁注視著行軍的大河內突然輕喊。泉水子轉頭看向他,隻見大河內的視線緊盯在主力部隊的武將上。


    「真驚人。」


    「嗯,震驚人。」


    對麵的早川也開口附和,似乎看的是同一個人。泉水子也循著兩人的視線望去。


    一名金發少女打扮成了武將一員。


    (……那個女生就是安潔莉卡。)


    泉水子憶起長穀川說過「她就像陶瓷娃娃」,因此一直以為對方是個猶如洋娃娃的女孩子,但事實上截然相反。


    安潔莉卡一點也不像娃娃。充滿活力令泉水子聯想到貓科動物,或許還是頭母獅子。


    身上的盔甲基本上算是戰國武將,但經過徹底的改造。泉水子總算可以想像出,真響所謂的遊戲角色設計是什麽模樣。


    安潔莉卡並未過度暴露,反而幾乎沒有露出肌膚,但她苗條的身材依舊能一目了然。


    她擁有一看就知道有別於日本人的體型,腰部位置較高,臉型極小,明明纖瘦,骨架卻很結實。以一般高中生來說,胸圍也比較豐滿。泉水子也不由得佩服地注視著她。


    「糟了。」


    大河內轉頭看向泉水子並突然說。


    「鈴原同學,我們交換工作崗位吧,你去擔任桌上遊戲的裁判。我開始覺得我可能會有失公允。」


    「……是可以啊。」


    泉水子沒有拒絕,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也就是他有可能麵對安潔莉卡時,會被迷得神魂顛倒。選擇不接近她,可以說很符合大河內的作風。


    田徑競賽方麵,多數學生參加的競技都是眾所皆知的運動會比賽項目,諸如兩人三腳、含蛋湯匙接力賽、吃麵包賽跑等等,所有參賽者都知道規則。


    因此泉水子就算擔任裁判,也能輕鬆應對。但是,如果是武將的頭腦戰,情況就另當別論了。交換資料板後,泉水子慌忙翻看資料。


    「我以前從來沒有看過這種遊戲。呃……這是西洋雙陸棋嗎?」


    「規則很簡單,所以就算第一次看也能擔任裁判。武將會擲兩顆骰子,依據骰子數移動棋


    子,所以隻要跟著他們一起數就好了。小花招幾乎行不通,西洋雙陸棋就是雙六棋(注1:日本一種傳統的桌上遊戲,玩遊戲的人擲骰子在圖盤上前進。)喔。」


    聽到大河內這麽說,泉水子看向開始時的棋子配置,在畫有細長三角形的幾何學圖形棋盤上,各自擺著十五枚黑白色的圓形棋子,看起來很樸素單調。


    「以前的雙六棋盤上都有圖案,現在的不一樣了呢。」


    大河內微微笑了起來。


    「正好相反,西洋雙陸棋的曆史更加古老喔。雖然我選擇了學生不熟悉的西洋雙陸棋,但這可是世界知名的遊戲,有著非常古老的淵源,聽說早在古埃及時代就有了。日本也是在飛鳥或奈良時代傳人,演變成賭博後才遭到取締。平安時代的貴族也很熱中沉迷。那種盤雙六就是這個西洋雙陸棋,道中雙六和繪雙六隻是構不成賭博的遊戲。」(注2:道中雙六和繪雙六指的是棋盤上有圖案的雙六棋,道中雙六是在棋盤上畫江戶時代的東海道五十三個驛站。)


    泉水子眨了眨眼。


    「這麽說來……《枕草子》裏頭也有玩雙六棋的場景呢。我當時還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麽貴族男人會不顧一切地向骰子祈禱,那麽熱中沉迷呢。」


    「變成賭博的話,就會很認真吧。」


    大河內重重點頭。


    「兩顆骰子擲出同點數的話,就可以移動雙倍骰子數的棋子。所以有時如果有人擲出兩個六,輸贏的情勢就會一鼓作氣產生改變,這是同時考驗運氣和智力的遊戲。」


    泉水子深感佩服地說:


    「我之前還覺得不適合作為戰國武將的比賽呢。」


    「因為玩西洋棋或將棋的話,太花時間了。但如果是最近的卡片遊戲,熟悉度上又欠缺公平性。西洋雙陸棋變成這種設計以後,在戰國時代的南蠻渡日之際又再一次傳入了日本,所以是最適合的遊戲喔。」


    泉水子也多少產生了興趣,想在近處好好觀察安潔莉卡和西洋雙陸棋。


    (來完成學長姐交待的工作吧!因為我現在是在暗處支援比賽的黑衣人……)


    泉水子離開田徑競賽的帳篷,前往武將的比賽場地。


    各隊的武將們就裝扮和未參與運動競賽這兩點而言,很類似運動會中的啦啦隊。他們分別站在自己的隊伍前方,帶頭為自己的隊伍聲援打氣。為了方便觀眾參觀,武將的對戰場地設置在柵欄外的小廣場上。


    主力部隊的武將中確實有高柳,但他的式神們不在附近。泉水子繞著馬場行走,東張西望,想找出他們在哪裏。


    一年c班的同學沒有半個人成為副主力部隊的武將,獲選為武將的人果然多是二年級生。高舉著「下克上」旗幟的男男女女都聚集在隊伍後方,互相嬉笑打鬧,看起來十分開心。不擅長田徑競賽的泉水子並不希望自己也是其中一員,但還是有些羨慕大家的團結。


    注視著他們時,馬場的輪廓冷不防變得模糊。


    仿佛有兩層景色重疊在一起,泉水子急忙眨眼。景色的模糊雖然很快就恢複,但好像隻要一受到刺激又會再次模糊般,感覺非常不穩定。


    (這是怎麽回事……)


    她感到如坐針氈,又有種奇妙的心慌,讓她無法清楚察覺出自己的不適。


    (……是因為昨晚和前天幾乎沒有睡覺的關係嗎?)


    泉水子回顧前些天。可是,必須克服今天才行。因為今天是重要的日子。


    (咦……?)


    泉水子再次環顧馬場,發現自己明明應該要想起某件事才對,這是令她感到不對勁的主因。


    她幾乎要停下腳步,但又改變主意重新前進。


    因為已經跟人約好了,她不能做些多餘的事,要不起眼地度過上午。


    可是,她卻想不起來是和誰約好了。


    四角形的平台上攤著偌大的西洋雙陸棋棋盤,兩側又麵對麵地放有兩張折疊凳子。


    那是身穿盔甲的大將軍,會在兵營裏坐著的、古色古香的折疊凳子,雖然外觀很符合戰國時代,但坐起來似乎不算舒適。


    不一會兒,結束聲援的武將們成群結隊走來。主力部隊和副主力部隊的大將軍往前一步,坐在稱不上舒適的凳子上。兩邊都是二年級男生,其餘武將則圍站在後方。


    執行部二年級的柴田擔任主裁判,會場由他主持大局,泉水子則在設置於一旁的白板寫上分數,一年級的田村負責與大河內等人保持聯係。


    「那麽,直到田徑競賽結束為止,這段時間將展開攻城軍的武將對決:西洋雙陸棋比賽。」


    柴田清了清喉嚨,透過無線麥克風向周遭眾人宣布。說完了比賽期間的注意事項和重要規則後,宣布比賽開始。


    聚集在武將四周的觀眾為數不少,但比起觀看西洋雙陸棋比賽,似乎更多人是對角色扮演有興趣。最大的誘因是安潔莉卡,這點完全昭然若揭,許多照相機鏡頭都對準了她。


    安潔莉卡甚至還對著朝她拍照的人們露出燦爛笑容。但是,這種場合下若是無視照相機,反而會顯得不自然吧。她本人也滿心歡喜地享受著自己的裝扮。


    站在一


    旁觀看後,隻見安潔莉卡有著常在古董娃娃身上看見的褐色月牙形眉毛,長穀川的形容也不算有錯。立體的鼻梁配上水靈靈的大眼睛,瞳孔是藍色,但不是克勞斯那種深邃的藍,而是灰青色。


    安潔莉卡無庸置疑是個充滿魅力的女孩子,但泉水子無法斷言她是否是美女。總覺得心底有某種強烈的情感,讓她無法坦率地形容安潔莉卡是美女。


    安潔莉卡和高柳一同站在大將軍坐著的凳子後方,頻頻向高柳攀談。明明看起來塊頭不大,但兩人站在一起後,她卻比高柳還高,又因為穿著鏜甲,肩膀也寬上許多。兩人親密地臉龐湊近彼此,互相交談著,再加上高柳又有著和風的細長鳳眼,這一幕相當引人側目。


    (看起來感情很好呢……)


    泉水子一麵覦向他們,一麵如此心想。看來高柳是有什麽理由,才會特別提到安潔莉卡。


    (可是,我能和她好好相處嗎……)


    泉水子心想,就算比賽結束,她也不會去找安潔莉卡說話。


    (……明明我馬上就對克勞斯心生好感,真是奇怪。)


    泉水子納悶不解。至今自己總是遲遲不敢和男生說話,隻與女生打成一片。然而,她卻對安潔莉卡感到棘手。


    (……難道是因為她和高柳很親近嗎?)


    泉水子捫心自問,然後大吃一驚。


    因為她發現自己無法立即否認。


    二


    田徑競賽的熱烈歡呼聲從後方馬場傳來。但是,武將之爭的得分仍互不相讓,戰況激烈。


    如今泉水子也能深刻體會到,大河內為什麽會說西洋棋和將棋太花時間了。西洋雙陸棋一局的時間很短,形勢的逆轉也很快。比賽進行的速度恰到好處,又因為沒有平手,不會無聊到轉頭觀看馬場情況。


    對戰的大將軍在第一局之後,就交棒給其他武將同伴。輪完一遍,並未重新由大將軍掌控全局。因為一同集思廣益後,大家也漸漸看出誰是優秀的軍師。大夥從成員中找出運氣較好的人,負責擲骰子的人也不停交換。


    我就知道會變成這樣——正如同泉水子隱約預測到的,主力部隊的棋手逐漸以高柳為中心。


    比賽結束時間越迫在眉睫,高柳就更是坐在凳子上沒有離開。但副主力部隊中沒有如此出色高明的學生,棋手仍然不停交換。


    (高柳同學真不愧是全學年第一名……)


    身處在二年級生眾多的武將中,一年級的泉水子感到自豪。


    高柳在武將中裝扮較為獨特,看起來也顯得瘦削單薄,但相對地舉止流露出優雅。他順暢無阻地移動棋子,危急之際也麵不改色,贏了一局時,表情更從容自若得仿佛在說理所當然。


    比賽進入尾聲,高柳將擲骰子的任務轉讓給安潔莉卡。安潔莉卡麵帶微笑地接過骰盅,舉著照相機的觀眾立時歡聲雷動。


    (……我是怎麽了呢?)


    泉水子忍不住眨了眨眼。她突然發現自己的目光一直定在高柳身上。


    (這麽說來,最近我好像也一直很在意高柳同學……)


    應該早在學園祭之前,泉水子就很在意高柳一條了。


    昨天巡視會場時,她也一邊留意著能不能巧遇高柳。那是為什麽呢?


    (我會擔心高柳同學對我的看法,也不想惹他生氣……)


    可能是因為一邊集中精神在棋子的移動上,一邊又在心底想事情,記憶非常模糊。但是,腦海中浮現出了自己與高柳站在專科教室大樓走廊上的情景。那是怎麽一回事?


    猛然回神時,比賽已經結束。


    柴田接到田徑競賽結束的通知後,也宣布這裏的比賽正式結束。坐在凳子上的人是高柳,得分分數較高的是主力部隊。


    留下歡天喜地的主力部隊,泉水子離開了白板前方。


    她還是無法置身在吵吵鬧鬧的人群中。向柴田確認了紀錄後,她前去拿取飲料。


    校方為了學生,在比賽會場的角落以巨大的保冷桶冰鎮了許多寶特瓶飲料。學生可以自由拿取,泉水子也很想喝,但在桌上遊戲比賽結束前都還無法抽身離開。


    至於參加田徑競賽的學生,隊伍已經分散,隊員三三兩兩聚集。接下來將依據主力部隊的勝率重新編製隊伍,但還要好一段時間才會決定結果。


    泉水子站在保冷桶旁喝著運動飲料時,一年c班的女生也走來拿取飲料。一見到掀起麵紗的泉水子,她們立即興衝衝地靠過來,是波多野、佐川和高瀨。


    「鈴原~我們班又輸了啦。比賽運氣真不好呢!」


    「我們接下來還已經確定是戰死了喔!真想脫下這身衣服:」


    三名士兵垂頭喪氣,背上的旗幟都已不見。她們對著泉水子抱怨連連,看樣子是不吐不快。


    但這也無可厚非,所以泉水子也好一陣子陪著她們說一年a班真是狡猾。


    「總覺得隻有a班搶盡風頭呢。宗田被選為公主將軍,就已經是全學園的注目焦點了,高柳又成了主力部隊的武將。」


    「明明c班裏也有很多傑出的人才啊。」


    「這樣一來,隻能請鈴原多加把勁了!」


    高瀨說,泉水子於是眨眨眼。


    「我嗎?」


    「是啊!因為鈴原也是與宗田不分軒輊的戰國公主嘛!」


    泉水子心想她是不甘心之餘隨口亂說,淡淡笑道:


    「不可能啦,而且我今天是黑衣人。」


    「正因為是黑衣人,你哪裏都可以去吧?剛才也在武將的比賽會場吧?」


    「在是在,但我什麽也辦不到喔!」


    佐川突然說:


    「鈴原,趁著今天攻陷高柳吧!肯定會造成一大轟動喔!」


    「咦咦!為什麽這麽說!」


    泉水子震驚得險些鬆開手上的寶特瓶,波多野笑著對她說:


    「哎啊,真是的!班上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喔!長穀川都說了。鈴原很迷戀高柳吧?」


    「才不是呢!」


    「少來了~你們發展得不錯吧。長穀川說你放學後還去見高柳,就連今天早上,也在比賽開始之前聊了很久。」


    「不是的……」


    泉水子反駁,臉頰卻漲得通紅。她發覺自己的臉紅和慌張根本顯而易見,因此非但沒有冷靜下來,臉蛋更是火熱發燙。


    佐川伸出自己的雙手,牢牢握住泉水子拿著寶特瓶的手。


    「我們都會為鈴原加油!你要加油,不要因為強敵出現就退縮。身為日本人代表,要精彩地奪得勝利!」


    波多野也覆上自己的手。


    「對啊,像安潔莉卡那種隻有外表漂亮的人,根本算不了什麽!隻要站在一起,就能看出鈴原更適合高柳喔!」


    「……我並沒有這種想法——」


    你們完全誤會了——泉水子本想這麽說,但轉念一想,又陷入混亂。因為並非完全沒有。應該有某種想法才對。


    泉水子回想起了自己在走廊上與高柳相對麵,長穀川並非是散播無憑無據的謠言。


    「鈴原,而且安潔莉卡之前還——」


    高瀨正要說什麽時,忽然大吃一驚閉上嘴巴,其餘兩人也瞪大了眼僵在原地。察覺到她們的視線朝向自己身後,泉水子回過頭,發現安潔莉卡本人就站在那裏。


    跟在她身旁的是穿著傳教士服飾的克勞斯。兩人光是身高和打扮,就顯得鶴立雞群。


    「鈴原同學,你好。」


    安潔莉卡的話聲有著鼻音,聽來嬌柔悅耳。


    「高柳明明說過你會來找我們,但你卻遲遲沒有出現,我們就來接你了,我一直很想跟鈴原同學說話喔


    。」


    「咦?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啊:我們走吧!」


    異國少女站在眼前時,就仿佛是從美女海報中走出來般耀眼動人,有著小波浪的一頭金發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泉水子深受震撼,就這麽被她推著肩膀往前走。c班三名女生也受到震懾,甚至不敢出聲,隻是茫然地目送泉水子。


    克勞斯宛如性情溫和的巨人,保持沉默地跟在後頭。安潔莉卡邊走邊神采奕奕地說:


    「我非常喜歡日本,非常喜歡,所以來到這所學園。越是了解日本,越覺得有趣。所以,我喜歡高柳,非常喜歡高柳的長相。你也是嗎?」


    「啊,不,呃……」


    泉水子感到難以回答。安潔莉卡的發音很標準,日語也非常流利,但泉水子不太能肯定是否該就字麵理解她的意思。


    「隻論長相的話……」


    「喔,當然,我的意思不是高柳的優點隻有長相。」


    她眨眨眼後,仿佛還能吹起微風。真響的眼睫毛也很長,但兩人的重量截然不同。


    「我也喜歡鈴原同學的長相。別用黑布蓋起來,讓我仔細欣賞吧!」


    「啊,呃……」


    泉水子不知所措,但心想不能對外國學生表現出模棱兩可的態度,她經常聽人這麽說。


    「謝謝你。可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麽想和我說話呢?」


    安潔柯卡露出明亮開朗的微笑。


    「因為鈴原同學是公主。星期六著裝說明會那天,我馬上就成為你的粉絲了。真的非常可愛,是我理想中的日本。」


    (……她的態度……不像是情敵呢。)


    泉水子暗暗心想。安潔莉卡似乎正拚了命地釋出自己的善意,至少言行舉止不像是互相爭奪高柳的女孩子。


    (可是,為什麽我又有種可能會被她抓住吞噬的感覺呢……)


    「如果是戰國公主,宗田同學更加華麗漂亮吧?你沒有成為宗田同學的粉絲嗎?」


    泉水子小心翼翼地詢問後,安潔莉卡答:


    「當然沒有。她是將軍。公主是不會成為將軍的。」


    泉水子心頭一驚,覺得該問更多問題。


    「你也是基督教徒嗎?」


    「我家人星期天會去基督教會喔。不過,不太算是吧。」


    「和克勞斯不一樣嗎?」


    「完全不一樣喔!」


    安潔莉卡看向身後,征求同意似地對克勞斯微笑。克勞斯也回以溫文微笑。


    「因為我的專長是塔羅牌和占星術。不過,我也很尊重聖經喔。」


    (……她擅長占卜啊……)


    泉水子從來不曾對西洋占星術感興趣。由於在神社長大,有些不敢涉獵。但是,她不至於認為那是異文化。她也在雜誌等書籍上稍微接觸過塔羅牌或是十二星座,也知道身邊有很多女孩子都喜歡占卜。


    「塔羅牌的圖案都充滿神秘感呢,也有很可怕的圖案。」


    「嗯,確實有很多呢。看來鈴原同學也看過。」


    安潔莉卡轉為得意洋洋的語氣又說:


    「『高塔』、『死神』和『惡魔』這幾張牌圖案雖然恐怖,但能夠正確解釋其涵義的人,就不覺得有什麽了。那是透過圖畫,強調打破自己軀殼的力量、舍棄無用之物的力量,和影響他人的力量。」


    明明是稀鬆平常的話題,泉水子卻沒來由地感到不安。安潔莉卡為什麽會特意提起這三張塔羅牌呢?


    「欸,我們要去哪裏?我不能離開太遠,得做黑衣人的工作才行。」


    「對於新的攻城軍隊伍,鈴原同學有什麽想法?」


    聽到安潔莉卡的問題,泉水子看向主力部隊陣營。副主力部隊落敗後,一部分隊員會被主力部隊吸收,一部分則遭到淘汰成為戰死士兵。被淘汰的人之後便負責觀看比賽,其餘隊員組成攻城軍進行最終決戰。


    泉水子想看清楚聚集在一起的學生,卻莫名無法看清。輪廓模糊開來,仿佛有兩層影像。


    (啊!又來了……)


    她想起比賽開始之前,自己也像現在這樣看東西時出現狀況。她用手揉了揉眼睛,這次卻沒有馬上恢複。


    每個學生模糊成兩道身影,一個人仿佛變成了兩個人。但是,並不是人數看起來變成兩倍。


    有哪裏不太對勁,因為兩道身影上租來的戰國服飾並不一樣。


    泉水子皺起小臉,聚精會神細看後,突然發現了不同之處,全身打了個冷顫。因為第二道身影的盔甲都損壞了。如果隻是身上的胴鎧看起來破破爛爛那倒也罷,但有些人看起來像是缺了手腳,那些人影湧現在平凡無奇的學生之間。


    「那是什麽……」


    泉水子不自覺喃喃低語。安潔莉卡轉頭看向她,張大了眼睛,睫毛宛如星星般伸展散開。


    「你果然看得到。」


    「竟然有這麽多……是故意的嗎?」


    一領悟到安潔莉卡也知道這件事,泉水子的語尾變得尖銳,停下腳步質問:


    「你們對學園學生做了什麽?」


    泉水子再也無法和他們走在一起。見安潔莉卡朝她的肩膀伸長手,她後退一步不讓對方碰觸到她。安潔莉卡似乎說了要她冷靜一點的話,卻是語遠極快的法語。但是,她立即又重說一遞:


    「鈴原同學,你看到的一定是幽靈喔。他們沒有危害,你冷靜一點。」


    「你怎麽能肯定沒有危害?明明有那麽多幽靈混在學生裏頭!」


    聽見她安撫的口吻,泉水子感到氣憤,但安潔莉卡仍是話聲溫柔地說:


    「不可怕啊。你並沒有感到害怕吧?」


    經她這麽一說,泉水子駭然心驚,然後發現確實如此。


    (真的耶。明明人影很詭異,但我隻會擔心大家,並不感到害怕……)


    真是不可思議。泉水子也很清楚自己的個性極度膽小。這麽說來,她也不害怕式神了。一思及此,她很快冷靜下來。


    (我什麽時候變成這麽大膽的人了……)


    恐懼的事物減少後:心情確實比較輕鬆。泉水子吐了一口大氣,仰頭看向安潔莉卡。心想,自己一定也能克服對於這名少女的莫名恐懼吧。


    安潔莉卡回望向她:


    「這下子你明白了吧?高柳會說明全部的事情,也會讓你心服口服,我們一起走吧。」


    回過神時,高柳一條就在眼前。


    和他站在一起的不是二年級生扮演的武將,而是早上曾見過的那群人。


    明明學生喧嘩吵鬧地聚集於此,卻隻有他們四周彌漫著詭異的靜謐。泉水子馬上知道了原因,因為其他學生沒有半個人看這裏一眼。


    走到可以說話的距離後,安潔莉卡率先說:


    「她可以越過次元。千真萬確是個特殊的孩子,很值得期待唷。」


    「嗯,我也隱約有些察覺。」


    高柳泰然自若地回答,眯起雙眼看向泉水子。


    「結果,我的第一印象可以說最接近正確答案吧。」


    泉水子也想起了與高柳的初次見麵。三月,開學典禮前在圖書館,成排的書架間,高柳主動走來並向她攀談。


    「鈴原同學,你應該不知道吧,但在消息靈通的人之間,謠言可是傳得沸沸揚揚喔。聽說在這所學園裏,有最接近世界上最偉大神靈的女孩子。難不成鈴原同學就是那個女孩子?」


    泉水子板起小臉回望對方,她才不想知道這種事情。


    「比起那種事,請先說明一下你聚集幽靈想做什麽吧?」


    「這沒有什麽大不了。你看到的,隻是學園學生創造出的心靈能


    量。」


    「是你促使大家變成這樣的吧!馬場變成了兩層空間,你們想要創造出次元吧?」


    泉水子疾言厲色地指控。要是以為沒有任何人察覺,他可就大錯特錯了。


    但是,打扮成天草四郎的高柳看起來神色自若,笑容可掬地接著又說:


    「會察覺到次元,是因為你是可以走到另一邊的人喔。如果是擁有審神者之眼的人,一般自己會與靈方麵的事物保持距離,你卻毫不在意地靠近。我最初把你看成了式神,是因為你看起來不像活著的女孩子。」


    總覺得他說了很失禮的話,不過內容奇特,泉水子也不曉得自己該生氣到什麽程度,但至少無法笑臉以對。


    「真不巧,我還活著喔。」


    「我已經不會再誤會你不是人類了。可是,縱使你是人類,也可能是這世上極其罕見的人。


    既然我們能這麽友好地交談了,我稍微調查看看也無妨吧?」


    泉水子感覺到快要遺忘的警戒心瞬間掠過肌膚。但是,和平常的泉水子相比,這份警戒心還是很微弱。


    「如果我說不要呢?」


    高柳略微瞪大雙眼。


    「你不會這麽說吧?鈴原同學不是已經站在我們這一邊了嗎?」


    (咦?是嗎……?)


    聽到高柳斬釘截鐵地這麽說,泉水子張皇失措。這麽說來,她是什麽時候起能與高柳如此和睦地交談呢?自己為什麽會在這種地方,被高柳的同伴包圍呢?


    (好像有什麽事情必須回想起來才行……)


    「你也讚成太過強大的神靈,必須封印起來吧?我們必須封印起危險的事物,將這個世界整頓成人類可以掌控的場所。這就是這個世界賦予陰陽師的使命,日本神道中,稱呼同樣的事情為『淨化』。」


    泉水子陷入沉思。冷靜下來思索後,她覺得他說的話並沒有錯,肩膀霎時放鬆,吐了口氣。


    高柳微微一笑。


    「你現在看到式神也不在意了吧?可以平心靜氣和他們相處吧?這正證明了我們是對的。」


    穿著盔甲的兩名式神從高柳背後無聲走來,看起來幾乎與活人無異。


    (我為什麽會覺得他們可怕呢……)


    泉水子對於自己看法的轉變大吃一驚。式神們非但不可怕,看來還有些哀傷。硬是假扮成人類,讓人覺得有些可憐。但是,他們願意遵從人類的命令。不帶惡意,隻是勇往直前。


    確定泉水子的心情平靜下來後,高柳開口說了:


    「我想請你告訴我,第一學期一開始,你們消滅c班的瑞嘉爾德時,實際上發生了什麽事?


    依據當時的情況,我本來還以為是鳴弦的法術非常高超。但是,並不是吧?曾是瑞嘉爾德的式神之靈毫無反抗地回到了次元的另一邊。當時操控的人——並不是相樂,而是你嗎?」


    泉水子屏住呼吸。


    覺得有什麽東西刺在心髒上。


    高柳不自覺間犯下了錯誤。


    這個當下,僅因為一句話,一股撼動的力量便襲向泉水子全身。因為高柳不小心脫口說出了泉水子忘記重要的事情後、一直試圖回想卻想不起來的事情。


    (相樂深行。深行——)


    仿佛有什麽東西剝落瓦解般,如今她可以產生直覺。


    (我怎麽可能忘了深行。這太奇怪了,絕對不自然。)


    恐懼瞬間複蘇。更何況,不害怕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恐懼是泉水子熟悉的防護,她至今都是借由對任何事物感到恐懼、警戒,抗拒著暴露出自己。


    (必須護身才行——)


    憶起深行的同時,九字也浮現在腦海裏。在泉水子心中,九字就等同於黑色羽翼。如此一來,她不需要劃下劍印也不需要念出咒文,一瞬之間,身體就湧現了力量。


    泉水子感覺到自己身體四周卷起了暴風。但是,事實上並未狂風驟起,是激烈的情感起伏讓她這麽以為。因為方才她本來的意誌遭到扭曲,心也遭到蒙蔽、抑製,好讓她不心生警戒。虛偽的心境越是安詳,察覺到真相的反作用力越是巨大。


    盡管無風,高柳與他的同伴卻像是感受到風壓般慌了陣腳。


    安潔莉卡震驚地說了些什麽,但不巧是法語。泉水子無視於她,以燃燒著熊熊怒火的目光瞪向高柳。


    「你以為可以控製我嗎?」


    在泉水子身旁,克勞斯倒抽了口氣小聲說:


    「她打破了。真不敢相信!」


    高柳此時也很震驚,但還算鎮定。


    「別生氣嘛,你這樣子簡直就跟惡靈沒有兩樣。冷靜下來好好談談吧,這也是你同意的事情啊——」


    「別開玩笑了!」


    泉水子厲聲反駁,聲音憤怒得顫抖。


    「我才不會成為你的同伴!也從來沒說過這種話。而且我也從來不認為高柳同學是正確的!但是,你卻扭曲我的想法,讓我這麽以為!」


    「你誤會了。是你自己認同了我吧。還有懷疑的話,我可以反複說服你,直到你心服口服為止喔。」


    高柳動作誇張地攤開雙手,強調自己的寬宏大量。


    「你再確認一次吧。」


    「我不會上你的當!因為我從頭到腳都知道高柳同學是不對的!」


    泉水子雙手緊握成拳,用力跺地。因受騙而湧起的怒火隨著一分一秒越來越高漲。


    「我不能原諒你那種隻要利用對方就好的態度。你對我做的事情,跟對靈做的事情一模一樣。不論是創造式神,還是召集土地的幽靈,你都隻是在擅自利用非人之物而已!存在於這裏的事物並不想受到這樣的對待!」


    高柳冷冷回應:


    「隻要是人,就會為了人的利益做出各種行為,你總不會以為我們自己是例外吧?」


    (我再也受不了廠……)


    泉水子痛切地領悟到,必須讓高柳知道他無法支配自己。


    她看向穿著盔甲的式神。


    想起了身為神靈的真澄,曾分解小阪信之的姿態,並吞噬掉了靈。現在的泉水子似乎可以理解真澄想做什麽,他是將不自然地凝聚成體的靈釋放回原本的大自然。


    泉水子也曾經解開和宮悟的姿態。


    但是,她必須一個人跳著神樂舞讓精神統一,花費時間到達無我的境界後,才能夠靈活操控那股力量。由於無法察覺出來,她本人也始終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辦到的。


    但是,現在因為憤怒得失去理智,泉水子在刹那間就到達了其他境界。僅在幾秒鍾內,就發覺出該如何辦到。


    「我和高柳同學你們不一樣!」


    泉水子以沙啞的嗓音宣告,以食指比向式神。這樣子就夠了。


    兩名式神在空氣中消散無蹤。就像刪除圖案般消失,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安潔莉卡發出驚恐的喘氣聲,這次勉強說出日語。


    「她到底是什麽人?真的是人類嗎?」


    一秒之後,泉水子也察覺到自己做出的事有多麽嚴重。


    (……我該不會做了無法挽回的事情吧……)


    可以聽見其中一名陰陽師對身旁的陰陽師低聲說:


    「既然能夠破解這麽多人布下的法術,也許沒有東西能壓製她了吧?」


    「真不敢置信,竟然有人能做到這種地步。這可是天大的發現!」


    高柳看向他們,說:


    「還不能肯定。還不是所有法術都失效了,氣球還在半空中。」


    「氣球………?」


    泉水子此刻才想起,她一直覺得化學社的氣球很礙眼,這也是她明明很在意卻想不起來的事情之一。她


    慌忙抬頭看向天空。


    到處都看不見華麗繽紛的銀色氣球,唯有多雲的淡藍色蒼穹無邊無際。


    「鈴原同學。」


    高柳喚道,聲音徹底想粉飾太平。


    「雖然你大展了身手,但現場的支配者還是我喔。你應該也認同了吧!如果要重現八王子城的攻防戰,史實上也說過,攻城軍將會獲得壓倒性的勝利。」


    「這明明隻是遊戲。」


    「正因為是遊戲啊。我會得到我想得到的棋子。『運氣』在我這邊。」


    (我被這裏的人看見了自己的真麵目……)


    這個想法尖銳地紮在泉水子的心口上。她看不見氣球,就表示她依然置身在高柳他們布下的法術中,她不曉得該怎麽做才好。


    泉水子手足無措地張望左右,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整副身軀中回響。心跳聲一麵轟隆作響,一麵加快速度。古老又熟悉的恐懼如今化為數倍的洪流,宛如海嘯般朝她撲天蓋地襲來。


    離開玉倉山的守護時,泉水子看見無數可怕的視線,漆黑汙濁地盤踞成團的危險事物。第一次來到東京時,讓她恐懼到甚至身體不適的無數事物——到了現在,她終於可以明白那些事物究竟代表了什麽涵義。


    (……一旦被看到自己的真麵目,一切就結束了。一旦被人知道自己的本性,我就會被抓住。無數人類的陰謀、無數人類的欲望,將從頭將我吞噬。)


    泉水子感到毛骨悚然,連動也無法動一下。至今她一直都能感受到這股恐懼,卻不曾有過這種仿佛看不見的利劍貫穿了自己的莫大恐慌。


    (拜托,消失吧!)


    就在她竭盡全力抗拒時,不知何時,早川佳樹已站在了泉水子身邊。


    「怎麽能在這種地方偷懶呢,黑衣人必須快點執行下一個工作才行。對吧?鈴原同學。」


    他仿若沒有察覺到現場的緊張感,悠悠哉哉地開口喚她。


    「咦?你身體不舒服嗎?怎麽了?」


    他伸長手想觸碰泉水子的肩膀。但是,對此時的泉水子來說,不論何人的手都是威脅、都是自己的敵人。


    (不要看我,不要碰我!)


    不單是早川駭然失色。安潔莉卡、克勞斯和陰陽師一行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什麽。


    早川的手沒有觸碰到泉水子的身體,直接穿透了她的肩膀伸出背部。


    三


    「那家夥在搞什麽啊!」


    被泉水子掛斷電話後,深行立即重撥,發現她關閉了電源後直想咂嘴。


    隔著話筒,他也能小聲聽見高柳一條的聲音。


    深行絕不會想和高柳討論神靈的話題。辯論課上高柳可是全班第一,連深行也說不贏他。他就跟高明的律師一樣,是那種憑三寸不爛之舌將黑說成白的類型。不習慣辯論的泉水子肯定三兩下就被駁倒。


    由於他已經一邊講電話一邊爬坡,因此決定直接前往馬場。


    經過圖書館旁邊時,左手邊的小廣場上可以看見係著氣球的地方。他想起泉水子提過氣球,奔跑之餘看向那個方向。


    (鈴原在意的隻有化學社的氣球嗎?還是說……)


    深行有些苦惱。由於沒有時間告訴真夏這件事,自己便直接前往馬場,但是他不該這麽焦急,應該帶他一起來才對嗎?


    前方可以看見操場上的綠色攔球網。


    (對了,先找到真夏之後……)


    深行瞬間如此心想,但馬上大吃一驚。因為他發現自己正走下坡道。明明直到前一秒,他還朝著馬場前進。


    盡管覺得事有蹊蹺,他還是向右轉,再次登上坡道。要是回到操場,可以預見到他絕對無法在比賽開始前趕往馬場。他再一次經過圖書館旁邊。


    (……不,就算急急忙忙趕去,我也不懂馬的事情。鈴原也說過,希望了解馬場的真夏過去一趟。)


    不知不覺間,他懷抱著這種想法奔跑。


    前方看見操場上的綠色攔球網,深行正走下坡道。


    他終於發現情況不太對勁,在半路停下腳步。


    (這就是之前鈴原遇到的陰陽師法術嗎?本來想進入理科實驗準備室,回過神時卻走進了美術教室……)


    由於跑了一段時間,深行上氣不接下氣。他手支著膝蓋,努力平複紊亂的呼吸,同時保持著這個姿勢說:


    「和宮,你在吧?我想趕到鈴原身邊,你快想想辦法吧!」


    頭一、兩分鍾什麽事也沒發生。但片刻後,可以聽到鳥類的振翅聲。深行所在的走道旁種著成排樹木,一隻稱不上小鳥的碩大漆黑鳥兒飛落而下,停在樹幹還很纖細的大花山茱萸枝頭上。


    深行轉過頭去,烏鴉僅告知結論:


    「我不能去馬場。」


    「為什麽?就算鈴原變成姬神,你也不打算去嗎?你明明是從屬神。」


    和宮的語調平鋪直敘。


    「姬神很清楚自己的力量,但鈴原同學並不清楚。她說了『不要過去』吧?那種話是有效力的。」


    深行詫異地仰頭看向和宮,沒想到他會變得如此消極。


    「你的意思是鈴原這麽命令你了嗎?怎麽可能!在戶隱那時候,她也沒有呼喚你啊。那時到底是哪裏的哪個家夥要我過去的?」


    烏鴉用鳥喙梳理翅膀。


    「這裏和戶隱不一樣。鈴原同學現在仍在學園裏,並非進入了其他地方。如果是這種結界法術,不久她自己就會打破了,因為她原本就很討厭人工的創造物,這個法術人造的氣味太明顯了。」


    『高柳就是那種人。讓他接近鈴原的話很不妙吧!」


    深行更是力勸,但烏鴉懶洋洋地回道:


    「現在鈴原同學看不到我們,去了也沒用。」


    你是什麽意思——深行正想逼問時,烏鴉就已旋身飛離。


    和宮極少聽從深行的指示。向來是說完自己要說的話後,徑自消失不見。深行仰著頭,不由自主心想,如果能夠習得與可恨的和宮爭辯的力量,那麽隱居在山中修行或許也不錯。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起來。深行心髒猛然一跳,看也不看熒幕一眼就按下通話鍵。是泉水子改變主意了嗎?


    「相樂,你跑去哪裏了?」


    如月·金,仄香寒冰一般的怒火乘著電波傳來。


    「明明是你主動攬下桌上遊戲裁判的工作,還不快點回到工作崗位上!」


    「對不起,我馬上回去。」


    深行道歉後掛斷電話,他再一次看向坡道上方,但看來隻能就此折返了。


    (……既然和宮都放任不管了,應該不會發生太過糟糕的事態吧。)


    深行如此說服自己,起身前往操場:心中的不安沒有消失,他強烈認為是法術阻擋了自己。


    分支部隊和防衛軍隊伍將在操場舉行淘汰賽。八王子城的防衛軍若能在此時讓部分敵軍倒戈,從人數較多的攻城軍那裏吸收兵力,就有可能在最終決戰上奪得勝利。武將對決的桌上遊戲一樣是西洋雙陸棋。


    宗田真響也是防衛軍武將之一。她並未穿著傳統盔甲,但扮相也非遊戲或動畫角色。


    她穿著華美絢麗的織錦無袖外褂,額頭上綁著頭巾,下半身是褲腳束起的褲裙。這身打扮前所未見,她宛如年輕武者般綁起頭發,整體而言輪廓嬌小纖細,雖然她本人不知道,但最為相似的對象就是高柳扮演的天草四郎。


    桌上遊戲會場設置在操場前方的主要廣場上,觀眾大多聚集在這邊。深行回到會場的時候,距離對決開始還有一點時間,但武將們已經結束聲援競賽,正往會場移動。


    真響身旁是穿著黑衣人服飾的真夏。但是,


    即使深行曾嚐過教訓,走向兩人時,依然無法分辨公主將軍就是真響,黑衣人就是真夏,因為今天不論哪一方是真澄都不奇怪。


    公主將軍看向掀起了麵紗的深行,目光犀利地察覺到什麽,問道:


    「相樂,發生什麽事了?你的表情不太對勁。」


    這個人的確是真響。深行回答:


    「高柳已經開始布局了。坡道途中設有法術,我沒辦法前往馬場。」


    「泉水子呢?」


    「她說馬場很可疑。」


    黑衣人發出驚訝的聲音。


    「咦!才過一晚而已耶,為什麽?」


    看來他也確實是真夏。但是,真夏負責擔任田徑競賽的裁判。


    「你是真夏的話,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隻是來告訴真響一些事情,因為我看見了大貫先生。」


    「大貫先生?」


    「阿深暑假也在爺爺的道場裏見過他吧?」


    經他這麽一說,深行也想起來了。大貫是與smf成員一同造訪宗田祖父家時,為學生實際表演古武道忍法體術的人。身手矯捷、看來幹淨清爽,約莫四十歲上下,給人的印象很好。


    「啊,是那位先生。這麽說來,他特地從長野來參觀學園祭嗎?」


    「是啊。真受不了:沒想到竟然會出現爺爺的代理人。」


    真響不知為何顯得不太高興,一臉若有所思。真夏問深行:


    「不能去馬場是什麽意思?馬廄也不太對勁嗎?不過,今天規定直到比賽結束前,都不能放馬匹出來喔。不然我過去看看吧?」


    深行遲疑了一瞬。拜托真夏,請他現在立即去看看泉水子的狀況也許比較好。可是這樣一來,會趕不上比賽的開始時間。


    「……不,你最好還是別惹怒如月會長,認真地擔任裁判吧,看情況似乎不會馬上有危險。


    上午的比賽頂多隻有兩個小時出頭,等比賽一結束,我也會再試試看。」


    深行說完,真夏點點頭,動作俐落地衝向操場。深行一邊目送他,一邊再次煩惱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


    (我沒有摻雜多餘的個人想法吧?好比說我明明無法抵達馬場,真夏卻能不費吹灰之力抵達的話,會讓人不是滋味……)


    「你很擔心泉水子吧?」


    這時,真響以親人般的語氣說話,因此深行不自覺附和道:


    「嗯。」


    真響噗哧笑了出來。


    「相樂,你的撲克臉不見了!」


    深行沒好氣地看向她。


    「你現在還說這種話。鈴原要是倒戈向高柳,你也會很恐慌吧?」


    「相樂這麽沒自信啊?」


    「不是這個問題。」


    深行浮躁地背對真響,翻看起夾有西洋雙陸棋規則的活頁夾,但完全無法看進腦袋裏。


    (……現在的鈴原看不見我們?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相樂。」


    真響從後方用平靜的語氣喚他。


    「我們訂下了協議吧。所以我可以認定,有困難的時候我們會互相幫助吧?」


    事到如今她還說什麽啊?深行邊如此心想邊回頭。真響盛裝打扮猶如年輕武士,這時漆黑的瞳孔帶著毅然決然的決心。


    「怎麽了嗎?」


    「相樂最重要的人是泉水子,而我最重要的人是真夏。這件事在你我之間,已經徹底確認完畢了吧?」


    深行不由得繃緊身子。


    「你想說什麽?」


    「因為有協議,我才能拜托你……而且,恐怕隻能拜托相樂。我想其他男生聽了,肯定都會誤會。」


    真響大力吸一口氣後,說道:


    「你能夠扮演我的男朋友嗎?表麵上假裝就好了。雖然是假裝,但可以演技逼真到足以騙過大貫先生嗎?」


    話題的發展太過始料未及,深行有那麽一瞬間覺得大腦停止了思考。


    「啥……?」


    真響露出害羞的表情,用手指搔了搔類似若眾發(注3:若眾發為江戶時代元服前的男子發型,不剃額發剃頂發,再綁上結發帶。)造形的太陽穴。


    「呃~其實夏季集訓的時候,我一時隨口瞎掰,對爺爺說了相樂是候補人選……」


    「什麽的候補人選?」


    「未婚夫。因為相樂的外形很好,很適合搬出來蒙混過關,所以就不由得脫口而出……」


    (……明明當時另一方麵,她還教唆真澄對付我,把我打得落花流水耶?)


    深行目瞪口呆地回望她。他想到愛馬死後、心神不定的真夏曾提到真響的「準女婿」一事,確實不是毫無根據。


    真響速度極快地接著又說:


    「雖然說了,但我當時完全無意再把更多事情推到相樂身上。可是,事到如今,相樂最了解我的真正心情,也能體諒我無法和任何人結婚。所以,我才想拜托相樂。」


    沉默了數秒之後,深行問:


    「宗田,你真的不介意這種事嗎?對你的評價會定格成我的女朋友喔?」


    「我想要偽裝。」


    真響垂下眼簾,壓低音量說:


    「我的家人沒有靈能力,但相對地,看人的眼光非常敏銳。他們隱約察覺到了,很擔心我和真夏……所以爺爺才會那麽積極,這麽早就開始為我挑選對象。要騙過他真的很不容易。可是,我還是非欺騙他們不可,不然真的會被迫和真夏分開。」


    深行腦中想起了smf的男性成員,以及即使沒加入smf也喜歡真響的男生們。就算隻是假裝也好,想和真響交往的人所在多有。


    「不一定非得找我吧——」


    「別再說了!我一開始就確認過,這是協議了吧?對我來說,這也真的是非常重要的秘密啊,我不想泄露給其他人知道!」


    真響有些慍怒地打斷,接著再次拉低話聲。


    「當然,泉水子那邊,我打算由我全部告訴她。我不會再隱瞞,會坦白告訴她所有我的事,直到泉水子能夠接受為止,我會一直說服她。而且,我認為這件事對相樂你們也有好處。」


    真響揚起下頷,筆直注視深行,明白說道:


    「相樂和泉水子無法成為公認的情侶,沒錯吧?泉水子也說過會造成你的困擾,所以沒有辦法。相樂不向泉水子說清楚自己的心意,也是這個緣故吧?既然如此,今後也需要偽裝吧?」


    深行猝不及防,一時語塞。其實他從未想這麽深,但是,也無法斷然撇清說她完全猜錯。


    陷入沉思前,深行發現自己變得無暇在意四周。真響在防衛軍隊伍中是最為醒目的公主將軍,開賽前就吸引了民眾的目光。不能在蜂擁聚集的人群前,與這樣的人物長時間站著閑聊。


    「詳細的事情之後再說吧,比賽要開始了。」


    深行看向四周說,真響也理解地頷首。


    「好吧。比賽結束之後,再告訴我你的想法。」


    深行是主裁判,因為二年級學姐秋之川不想擔任。


    「那麽從現在起,直到田徑競賽比賽結束為止,開始進行防衛軍隊伍和分支部隊的武將對決西洋雙陸棋比賽。比賽進行期間,有幾點敬請各位注意……」


    深行一麵看著資料板上的便條紙,一麵以無線麥克風宣布比賽開始。不單是秋之川,深行也不熟悉西洋雙陸棋。但是,這個遊戲並沒有複雜到無法立即了解規則。


    依據兩顆骰子擲出的點數,移動十五顆棋子,走完二十四個棋格即完成,也就是雙六棋。白黑棋對戰時,起點與終點的方向彼此相反。此外,對方不能進入有己方兩個以上棋子的棋格,但對方如果攻擊己


    方隻有一顆棋子的棋格,該棋子就必須移離棋盤,從起點重新開始。


    防衛軍陷入苦戰。擲骰子時不僅運氣不佳,主要又因為分支部隊的武將中有人是遊戲高手,看來是從以前就很熟悉西洋雙陸棋的學生。


    深行也耳聞這個遊戲在世界各地有許多愛好者。盡管大河內盡可能選擇了熟悉度差異不大的遊戲,但當中若有學生知之甚詳也是無可奈何,隻能說是防衛軍隊伍運氣不好。


    就連隻是以裁判身分觀看比賽的深行,見識到高年級生的本領後,不消多久也理解了封住棋格的趣味性。棋子的行走方式有很多種,借由移動時花費心思,逐一布下對己方有利、但對敵方不利的棋陣。


    (……需要有能夠計算機率的頭腦呢。還有戰略,也要綜觀全局……)


    深行忍不住認真起來,自己也想坐在凳子上比賽。


    公主將軍也輪流坐在棋盤前。深行聚精會神地望著她,可以清楚看出真響的聰敏。


    真響也跟深行一樣,確實吸收了一路比賽下來的所見所聞。她幾乎不曾沒有察覺到好的行走方式,進而隨便移動棋子。即使擲出的骰子點數不佳,她也會臨機應變,順利度過難關。而且就算很遺憾地輸了,她也會大方地付之一笑,不會太過計較得失,徹底當成隻是普通的桌上遊戲。


    (宗田真是個厲害角色,雖然很不甘心……)


    深行暗暗心想。聽了她方才的提議,他更是不由自主重新審視起協議對象。


    不僅聰明,還是美女,深行也非常認同她的美貌。之所以想加入smf,主要原因雖是想了解她的神秘背景,但如果對象是他完全不欣賞的女孩子,他也不會加入。


    真響是個依自己利益操控他人的女生,也會毫不留情地測試他人。但是,她並不是陰險狡詐,也擅長體察他人的心思,所以不由得就無法討厭她,也會默許她的任性妄為。


    (……和那家夥交往的話,就算隻是偽裝,也不會無聊吧。)


    坦白說,至今深行與女孩子約會,從未發自內心覺得開心過。從國小高年級起,有很多次都是女生主動提出交往的請求而去約會,但他和每個女生都無法長久交往。即使有些欣賞,也不曾迷戀到滿腦子都想著對方。


    (……但姬神另當別論。)


    深行急忙撇開姬神。所謂的約會,不該是那麽蠻不講理、那麽可怕的事情。


    (與之相比,既然我們都不迷戀彼此,答應宗田的協議也不錯吧……)


    深行恍惚出神地想,緊接著忽然思索自己究竟想做什麽。


    他知道自己做事圓融周到,擅長察言觀色,也習慣隱藏真心。隻要不懷好惡地廣泛涉獵,反而不論做什麽都比他人拿手,所以這個傾向也更是強烈。


    和宮一事也一樣。就算如此奇異,但隻要他努力讓自己習慣,就能習慣。縱使開始一起行動,也不會徹底悲觀,總在內心深處想著,不久後一定會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也能夠懷抱著秘密在這世上活下去。就這方麵而言,我確實可以與宗田攜手合作。)


    深行對雪政的強製很感冒,但撇開這點不說的話,不論自己選擇哪條道路,他都還算能得心應手地在這世上存活下去吧。為了盡早自立自強,他想有效率地利用到手的事物。可是,正因為這種個性,他也覺得連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麽。


    (鈴原的話……)


    與自己相比,他認為泉水子幾乎沒有選擇。


    她是籠中之鳥,也是試圖逃離牢籠的人,就連未來也隻剩下狹窄的道路能走。不過依據不同的看法,她可說是尊貴到甚至不能對等而視;又依據不同的看法,她又比任何人都不自由,且受盡折磨。


    (……為什麽她會是個如此兩極化的女孩子呢?又為什麽和那家夥在一起,我的步調老是被打亂……)


    防衛軍的武將們接連慘敗。


    四周參觀的民眾皆認為勝負已定。然而,直到最後的最後,防衛軍卻出人意表地猛烈進攻。


    功勞最大的人是真響。因為至今防衛軍在重要關頭,總無法擲出理想的點數,但骰子一到了真響手上,卻能擲出期望中的點數,而且不斷出現同數。


    在敵方還沒有移出半個棋子時就獲勝的話,稱作全勝:如果落敗方還有棋子在分界上,或是還有棋子仍在贏方陣營內的話,就稱作完勝,得分各自會變成兩倍和三倍。而且,假使比賽前提出了得分加倍的要求,更是會發生教人跌破眼鏡的大逆轉。


    接到田徑競賽已結束的通知電話時,得分領先的是防衛軍隊伍。深行宣布比賽結束後,現場不約而同大聲歡呼。連獲勝的隊伍也是比起高興,更顯得大吃一驚。


    深行將對戰結果交給負責聯係的島本,接著再打電話向擔任田徑競賽裁判的星野報告狀況。


    急急忙忙為裁判工作最後收尾時,真響朝他走來。


    「靠著宗田的運氣,真是精彩的反敗為勝呢。」


    深行掀起麵紗說完,真響微微一笑。


    「不是我,最後擲骰子的人是真澄喔。你沒看出來嗎?」


    深行不禁眨一眨眼。明明他一直注視著,卻全然沒有發現。


    「……神靈也會比賽嗎?」


    「不是啦,真澄隻是排除不好的東西而已。因為我發現有人用了某些方法,導致防衛軍隊伍的運氣變不好。一詠唱被甲護身印的真言後、真澄就出現了,替我趕走了奇怪的妨礙。看來不隻有馬場變得跟平常不一樣喔。」


    「這也是陰陽師結界的關係嗎?」


    「應該吧。不過,這下子已經知道真澄破解得了,所以也就不用太過擔心。隻是……」


    真響的神情非常疲憊,用力歎一口氣後說:


    「在學園裏借用真澄的力量,果然很消耗體力。昨天和今天還好,但到了明天,我大概會睡得不省人事。」


    「這麽說來,之前真澄教訓高柳那一次,隔天你和真夏也都沒有來上課。」


    深行回想起來,真響腰酸背痛似地交抱手臂伸懶腰。


    「土地不同好像會造成很大的影響呢。如果在戶隱,不論與真澄見麵多久都沒事,但在這裏,好像有些事情就沒有那麽容易。」


    深行想起玉倉山的神靈和宮,也覺得她說得沒錯,於是更加在意起高柳的動向。


    「我必須去看看馬場的情況才行。多虧你的提醒,我也會試試看被甲護身印能不能破解。」


    「那我提議的回答呢?」


    真響迅速追問。正想別過臉龐的深行再一次看向對方,領悟到真響是真的非常迫切地提出這個請求。


    他躊躇了一秒,但下定決心不要拖延,直接明說比較好。


    「我認為宗田是和我相似的類型,假裝成男女朋友的話,我也不覺得討厭。而且,宗田最重視的人是弟弟,所以對我也不會有任何挑剔。可是,我還是覺得不該這麽做。」


    真響雙眼圓睜。


    「為什麽?」


    「因為會傷害周遭的人。」


    深行說完,真響更是吃驚。


    「我不懂,你為什麽會說這種話?」


    深行努力不讓語氣顯得嚴肅,刻意放柔表情。


    「思考宗田的提議時,我忽然察覺到了,我也認識一個做了這種選擇的人。也就是說,我父母就是這樣的組合。到了現在,我總算可以明白了。」


    「相樂的……父母?」


    「嗯。不論這是多麽有效的對策,不論有多麽方便,但隻要我們以為偽裝就不成問題的話,


    越是近在身旁的人就越會受傷。無論宗田在心裏再怎麽重視對方,真夏也一定會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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