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江北回來,蘇蒔廷從城門口直接騎馬去醉霄酒莊。


    莊子門口熙熙攘攘,擦肩而過有個高瘦書生,兩人無意識地碰撞了下肩膀。


    “抱歉。”


    “沒事。”


    蘇蒔廷覺得莫名眼熟,側過身讓他時多瞥了兩眼,書生走得很快,轉角即望不見背影,他長得像誰呢,好像是宮裏的。


    酒莊管事笑嗬嗬貼上前,“少爺,您跟我來,主子正在等您。”


    蘇蒔廷收回思緒,彎了彎眼睛,笑道:“好。”


    兩人一前一後,七拐八彎,穿過豪華的十二字號亭台樓榭,最後通過暗門進入最深處的私家宅院。


    “廷少爺,請。”


    順著下人的手指看往東邊看,花院甬道盡頭有個背對他站的高大男人,那身段氣場,不是雍涼王還能是誰。


    蘇蒔廷抱臂,“王爺,為何不書信?”


    “有事需要見麵。”


    “何事。”


    符欒轉過身,薄唇微勾,“傳聞中,美玉般溫柔的蘇太傅家的公子,你對外人也是這樣的麽?”


    “...”


    這世上,能讓蘇蒔廷坦誠相對的沒幾個,對母親和嬌嬌冷淡他不舍得,對陌生人沒那個必要,沒想到和符欒相處反而可以隨本性。


    當然,還有個緣由,符欒拱了家裏那顆上好白菜,蘇蒔廷對他有由來已久的不滿。


    他冷冷淡淡,“王爺,彼此彼此。”


    符欒當然也毫無與他套近乎的想法,“你去了江北,說結果。”


    蘇蒔廷走到石桌邊坐下,從袖袋裏掏出一串地契,“從我外祖家好不容易拿來的,你贏了必須還,輸了就當作你私產,不要牽連胡氏。”


    “可以。”


    “王爺,我很好奇,若是選不到合適地方藏匿,你準備怎麽辦,兵到了直接強攻內城?”


    “差不多。”


    “名義呢。”


    “清君側。”


    清君側,慶安帝身邊哪來亂臣賊子給符欒清理,朝廷內外俱都認可符璟桓這位太子殿下,除非太子忽然謀反,那怎麽可能。


    ...可能麽?


    蘇蒔廷終於想起方才撞到他的那個人是誰,“你居然說服了李予燈幫你,的確,他是不管皇上還是太子,都不會懷疑的對象。”


    符欒坐在他對過,“你猜錯了,是他先求我幫忙。我要符璟桓死,他要符璟桓徹底失勢,我們一拍即合。”


    蘇蒔廷聽懂了,“隻是沒想到,李予燈那麽恨太子。”


    串聯起前因後果,很容易理解。


    對於符璟桓而言,這兩年符淮安對他的打壓顯而易見,那麽多皇子不是非他不可,甚至廢了他改立皇太孫為儲君亦有先例。


    重活一世,符璟桓比起前世更張狂,暗地裏收買皇城半數的禁衛軍,擺明了在等慶安帝和雍涼王兩虎相爭落幕,坐收漁翁之利。


    李予燈做的,就是想辦法引導太子先篡位。


    慶安帝和符璟桓都以為雍涼王現在在涼州養兵,隻要誤以為皇上有透露出半點廢太子的心思,符璟桓定然會忍不住鋌而走險,因為此時是最適合的時機。


    蘇蒔廷明白符欒說的強攻,如果沒有他和胡氏幫忙,符欒應該會推動事態更快發展,將替皇上平定謀反與北涼軍進內城的時間重合,約莫等於進城就直衝宮裏,讓他們來不及招架。


    這也可以,倒是很符合符欒霸道的性子,但他不同,他更熱衷於細細籌劃。


    “日子定了?”


    “四月十五。”


    蘇蒔廷挑眉,麵色習慣性的漠然,“嗯,我會讓江湖上的朋友用些手段,但最多拖擋住東邊的兵隊五日,不能讓他們趕上進京救駕,王爺你有沒有後招。”


    “有。”


    符欒笑了笑沒多說,東夷王子千鬆嘉實還在他手裏,當日他炸船前把兩人都帶了出來,千鬆嘉實作為東夷王獨子,怎麽可能死的那樣容易。


    “關鍵不在你那處。”


    “是啊。”蘇蒔廷想了想,“關鍵在於葉折風,他必須騙過薑擎蒼,讓所有人以為你在涼州,直到太子起事。”


    符欒到了京華,葉折風瞞住越久越好,必須等符璟桓先動手,否則皇上和太子不會上鉤內訌,符欒麵對京城禁衛軍還沒有必贏把握。


    至於往後,隻要贏了,西南軍打不打涼州也就沒了意義。


    蘇蒔廷直起身,“好,我走了。”


    符欒伸出長腿絆住他,“等會,把這個塗臉上,幹了揭下來。”


    蘇蒔廷接過透著朱色的琉璃藥瓶,拔開木塞,濃濃的雞血刺鼻味撲麵而來,“這是,犬戎族做麵具的料子?”


    “嗯,本王想進宮見王妃。”


    蘇蒔廷皺眉道:“王爺,你隨便拓別的樣貌不行麽,為何找我。”


    “別的太醜。”


    蘇蒔廷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


    ***


    官員出入宮,品級低的沒資格走東南兩個門,尤其是外出采買的小太監。


    蘇蒔廷一般跟著總管太監從西華門進,再從北華門出,內官監負責采買,在宮裏人脈廣,侍衛不會過於幹涉。


    “廷少爺,後麵估摸越來越嚴,我隻能答應您這最後一次了。”


    “好。”


    不巧的是,今天西華門守門來了個硬茬的。


    梁總管掏出出入令牌給侍衛們檢查,符欒扮作的蘇蒔廷低頭等在總管身後,他的眼睛不知用了哪種藥物,左邊暫時變成了黑瞳。


    “梁總管,這位太監新來的?我看著眼生啊。”


    太監總管梁大昌擠眉弄眼,“哪兒能呢,來了大半年了,是我老鄉,所以帶出去勤快點,上個月出去那次,不是你在這吧。”


    符欒雖然戴了麵具,細看之下,他比蘇蒔廷高,眼睛處也能看出不同,但梁大昌和沒見幾麵的侍衛自然認不出。


    侍衛本來想放行,想想覺得不妥帖,“不行,皇上要求查嚴,梁總管,你們內官監不是有入宮畫冊畫像記錄的麽,叫人取來我瞧瞧。”


    梁總管心裏一涼,訕笑道:“這,這不用吧,你們還不信我?”


    侍衛嘖了聲,往上指了指,“不是不信你,是上頭要求。”


    “咳——”


    ——“你們兩在這裏幹什麽,要我一頓好找。”


    符欒抬眸。


    張福全手拿白毛拂塵,徑直走近城門,看到梁總管和他身後的太監時,十分不悅,“我在內官監院子裏等了老半天,你們還有功夫在這塊兒閑聊?”


    侍衛左右來回看,拱手:“張公公,您認識他們?”


    “嗯,我讓大昌出宮順道給我買幾盒香粉,算好時辰去他屋頭等,沒想到他們慢吞吞偷懶。”張福全戳了戳梁總管,“我的香粉在哪。”


    “張公公,就在這個背包袋裏,我等會親自送到您那兒去!”


    侍衛看到這兒,笑道:“原來總管是替張公公辦事,早說,早說我怎麽會攔住你們!”


    張福全咧嘴笑,豎起大拇指,“沒事兒,你們身在其位,盡忠職守,我找機會和你們隊長提,午膳加幾口葷的!”


    “啊,那就謝過張公公!”


    張福全瞥了眼‘蘇蒔廷’,“走罷。”


    ...


    冷宮的大屋子裏,燒著較普通的碳火。


    符斯延坐在桌邊寫功課,他得了溫病,雖然隻在晚上咳嗽,可老師怕他傳給別的皇孫,痊愈之前不許他去文華殿。


    院門被打開,聽得見兩個人的腳步聲。


    符斯延放下筆走出去張望,不太意外地看見了蘇蒔廷,喊了聲舅舅後馬上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繼續看書。


    符欒掠過四周,當然他很熟悉冷宮,比起他住的時候算幹淨,隻是簡陋的幾床薄被,仍舊看的他臉色越發難看。


    許久沒看到勉勉,他盯了好一會兒,才緩和心情,開口問道:“王妃呢。”


    “嬌嬌替我抓藥,要晚點回來。”


    “嗯。”


    符欒以為符斯延看到蘇蒔廷這個舅舅總該雀躍一陣,沒想到兒子對他多一正眼都不瞧,“你哪裏病了。”


    “溫症。”


    符欒攏眉走近,伸手要探他的額,“頭疼麽。”


    “不疼,光晚上咳嗽。”


    符斯延不太習慣地揮開他的手,聲音稚嫩,語氣卻不善,“舅舅,你今天很奇怪。”


    “...”


    符欒當然不了解,他們甥舅兩個天生的冷性子相處,尤其蘇蒔廷過來次數多熟悉了,兩人獨處基本是相顧無言的狀態。


    符欒張了張口,忽然不知該怎麽和勉勉說出自己的身份,沉聲道:“你繼續寫。”


    “哦。”


    符斯延在皇宮裏學習,蘇明嫵因為無聊時不時教他練字,以至於他寫的字體隨女子,過於秀氣。


    符欒越看越皺眉,大掌包住符斯延的手,推開了張新宣紙,“不要學你娘親,下筆筆鋒要有力。”


    符斯延鼓起腮幫,表示不滿,“為什麽,嬌嬌寫的很好!”


    “她的字體不適合你,我寫幾張留這,你跟著我的筆劃練。”


    “...”


    符斯延離家的時候,沒見過幾次符欒的筆跡,他認不出來,但他記得父王身上的香氣,就和現在身邊的一模一樣。


    符斯延仰起小腦袋,“舅舅,你為什麽換熏香?”


    “怎麽,還記得我身上是你父王的迦南香?”


    “記得。”


    符欒聞言,筆鋒一頓,“所以,想他麽。”


    符斯延垂下頭,輕輕地,“不想。”


    符欒眸光閃了閃,“嗯,他的確不配。”


    “...”


    漸漸的,符斯延感覺出了問題,這語氣和聲音,怎麽會與他記憶裏父王的模樣慢慢重疊,主要還是剛剛聞到的香氣,瞬間勾起了他的回憶。


    符斯延哪怕年紀小,卻和蘇蒔廷一樣是過目不忘,是以對符欒的長相很有印象。


    他趁男人寫字不注意,從座位滑下,靈活躲到牆角,衝著桌邊的男人喊道:“你,你到底是誰?!”


    符欒的手勢停滯在半空,他慢慢放下毫筆,騰出左手撕開臉上的麵具。


    符斯延的右眸豁然睜大,眼看男子露出本來容顏,那雙鳳眸淩厲,高鼻薄唇,分明的棱角透著俊美,根本不是他的舅舅蘇蒔廷,而是他的父親。


    沒有異瞳的父親。


    “父,父王?”


    符欒招了招手,“是我,勉勉,過來。”


    “你眼睛不對!”


    “本王用了些手段。”


    “...不管,我不想見你。”


    符斯延捏緊小拳頭,挺起削薄的胸膛,抿緊嘴巴,宛若對待敵人。


    符欒歎了口氣,快步走上前沒給他逃脫的機會,將他擁入懷中,低下頭,薄唇吻在符斯延的小小耳朵邊,嗓音沙啞,“勉勉,相信父王,沒有不要你。”


    “...”


    符斯延在男人懷裏一邊嚷嚷放開,一邊‘拳打腳踢’,周遭的環境逼得他快速成長,有著與年紀不符的奇怪表現,可他終歸是個孩子。符欒在他心裏始終是最厲害的存在,這一年來符斯延曾無數次埋怨父親,同時,也實實在在的,每日都在想念和期盼那個人能來接他和娘親。


    符欒身材高大,抱他站起,輕拍他的背在房內走步,孩子逐步被男人溫暖的體溫裹挾,認命般地趴在符欒的肩膀,手攥緊他的領口。


    和麵對蘇蒔廷的態度完全不同,符斯延像是找回了自己的靠山,轉了性子似的變得軟綿綿,含糊不清地訴苦。


    “父王,符成益,他們,說你不好。”


    “嗯。”


    “父王,娘親晚上一直偷偷哭,第二天還對我笑,她以為我看不到。”


    “...嗯。”


    ...


    臨近黃昏,梁總管在門口探頭探腦,“廷少爺,北門交班間隔很短的時間,我需要找人引開他們,您快出來吧。”


    屋內的符斯延聞言,淚痕半掛,慌忙抓住符欒的手,打著哭嗝,不肯讓他走。


    符欒摸摸他的頭,“乖,勉勉,能不能再幫父王一個忙。”


    符斯延帶有哭腔的嗓音綿沙沙的,“什,什麽啊?”


    符欒湊在他耳邊與他說完,重新帶上麵具走出院門,他回頭留戀地望了一眼。


    嫵兒,等我來接你。


    ...


    半柱香後,蘇明嫵手上拎了一堆太醫署開的藥材回來,這種事原本宮女就能做,但她擔心太醫偏頗虧待勉勉,憑她對草藥有所研究,至少能挑些品相好的。


    勉勉每晚咳嗽,身子哪裏吃得消。


    “小笤,把這些都拿去煮藥湯,七成熱給世子喝。”


    “是,王妃,方才您不在,上次那位太監哥哥過來了,又走了。”


    蘇明嫵問道:“長得好看的年輕太監?”


    “嗯。”


    那就是她哥哥了。


    蘇明嫵真是萬分懊悔,早曉得不如晚點出去拿藥,這次沒和哥哥見上麵,蘇蒔廷一個月也就來個一次。


    她失落地跨進門,發現符斯延呆呆坐在床上。


    “勉勉,舅舅來有沒有跟你說什麽?”


    符斯延轉頭看到她,撲騰跳下床榻,小步跑過來扯了扯蘇明嫵的衣角,蘇明嫵低頭一看,見他好像有秘密要說,索性蹲下身,“勉勉,來說罷。”


    符斯延攬住她的脖子,在她臉頰狠狠親了一下。


    蘇明嫵笑道:“原來勉勉是要黏娘親啊。”


    符斯延搖了搖頭,“不是,父王說,讓我代替他,送這個親親給你。”


    “...什,什麽?”


    蘇明嫵聽完的瞬間腦袋裏一片空白,呆住不可置信道:“勉勉,你,你說,你說剛才,剛才來的人是,是你父王?”


    符斯延做了個揭麵具的動作,“嗯,用了舅舅的樣子。”


    蘇明嫵幾乎是邊直起身,邊踉踉蹌蹌地往屋外跑,她的眼圈倏然通紅,因為來不及控製自己的情緒,眼淚迎風奪眶而出。


    她橫衝直撞,絆了兩次大門,才跑到冷宮外,然而橫直的青黑色石板路一眼望得到底,空空蕩蕩的沒有人影。


    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能見麵。


    蘇明嫵委屈地咬住嘴唇,周圍還有隨她拿藥材回來的侍衛,她不敢放聲,隻能將臉埋在手心。


    仔細聽,路過的風裏好像有哭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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