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零號試映,播放零號毛片的試映會。


    所謂的零號毛片,是將完成的影像與完成的音效搭配在一起,最接近最終成品的毛片。而把這份毛片播出來檢查,就是「零號試映」。


    也就是說,這是最後一次檢查。


    首次試片前的最後一次檢查,完成前的最後一次檢查。


    《2》這部電影的最後一次檢查。


    零號試映即將開始。


    2


    夜晚的街角,浮現被霓虹燈照亮的電影看板。


    我抬頭望著那四個並列在一起的電影看板,每一部都是會在電視宣傳的主流片,不愧是隻離車站一分鍾、吉祥寺最大電影院所排出來的陣容。


    「吉祥寺idea」。


    擁有三百二十個全新座位、數位影音播放係統、7.1聲道環繞音響設備,是目前吉祥寺最新的電影院。


    目光從電影看板移開,眼前是戲院的正門,但我沒從那裏進去,改走旁邊的小徑繞到戲院後頭,那裏有一扇鐵門。我打開沉重的門扉,走進建築物裏。


    我沿著可以媲美百貨公司的寬敞樓梯拾階而上。


    此刻的idea整間被包下來,做為《2》的零號試映會場。


    不過是試映而已,其實隨便租一間試映室就行,但最原小姐聽到要排進零號試映的行程時,說著「既然如此」,提出租用idea的提案。而且真麵先生得知後,也二話不說就答應。我真的覺得這兩人都應該要學習一下金錢的重要性。


    不過有件事讓我覺得,就算是真麵先生出馬,碰到吉祥寺站前的熱門戲院恐怕也得讓步。


    我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現在是半夜一點。


    晚場電影早就結束,現在是所謂午夜場的時間。要在同時放映好幾部熱門院線片的idea包下白天時段,恐怕還是有點難度。說到這,我記得另一間pals也提供深夜包場服務,偶爾有些浪費的井之頭藝術大學的學生會包下pals播放他們拍的片。但話說回來,包下pals跟包下idea根本是兩回事。


    試映會的會場在五樓。我走上沒有人的階梯,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響起。沒有人的電影院樓梯本身,就好像是會出現在電影裏的場景。


    走到五樓時,所有燈光都亮著,好像是營業中一樣。小賣部裏雖然沒人,可是自動販賣機開著。我第一次在半夜走進無人的戲院,像個小孩子一樣興奮。


    說到這,今天沒什麽其他參與《2》的拍片人員來參加零號試映。應該說是完全沒有任何人。劇組的人員在完成份內的事後就解散,接下來隻有等首次試映時才會再眾首。所以,今天隻有請需要看零號毛片的人來參加試映。


    走進戲院裏,我推開酒紅色的門。


    裏頭很亮,三百二十個座位一字排開,最中央是拉上簾幕的大銀幕。


    在大銀幕底下的舞台前站著一個人。


    我拾階走下通道,跟他打招呼。


    「真麵先生。」


    真麵先生抬起頭來。


    「嘿。」


    他靠著舞台邊站著。我走到最底下,跟他一起站在大銀幕前的開闊空間。


    「半夜的電影院讓人有點興奮耶。」我環視著廳內座位說。


    「對呀,心情莫名有點高昂。」


    「白天果然借不到吧?」


    「嗯?不會呀,我說白天也行,是最原小姐覺得晚上比較好。」


    真麵先生很大方地說白天也沒問題,看來誤以為白天要包下電影院有困難,純粹是我想太多。不過最原小姐說要晚上嗎?原來她喜歡午夜場?


    我又環視一遍無人的座位。不曉得最原小姐是不是也跟我一樣,對深夜的電影院感到情緒激昂。


    「對了,最原小姐……」


    「她已經來了。她把硬碟拿去放映室。現在播片變得很簡單耶。」


    正如真麵先生所說,現在的播映方式比以前輕鬆許多,以前還使用膠卷的時候,放映師播片時常常要跟機器戰鬥,但現在隻要把硬碟接上機器,不用任何專業技巧,連打工的人都可以應付。


    「不過,」真麵先生抬頭看著小小的放映窗,輕聲說道:「今天可能不會播片吧。」


    「嗯?」


    我盯著真麵先生的臉。


    他之前也說可能不會看這部片。為什麽呢?試映會不播片的話,要播什麽?


    我正想問他到底是怎麽回事的時候,離銀幕最遠、放映廳最後方的那麵牆壁上的門緩緩打開來。


    最原小姐走進來。


    她一走進放映廳,便沿著通道樓梯往我們走下來。今天她也穿著普通的居家服,外麵再披一件外套,好像隻是半夜要去便利商店買東西而已。今天來的人雖然不多,可是好歹是電影的試映會,身為導演還是穿得體麵一點比較好吧?


    總之,今天該到場的人都到了。


    我、真麵先生、最原小姐。


    這就是參加零號試映會的所有成員,真麵先生隻找了我們幾個人而已。


    隻為了三個人就包下一整間戲院,這場試映還真是奢華。


    最原小姐不疾不徐地慢慢走下階梯,不在意我們在等她。她慢慢走到我們身旁停步,真麵先生的背離開舞台邊緣挺直。


    「你準備好了嗎?」真麵先生問。


    「嗯,不過……」最原小姐微微笑了笑。「你不打算看吧。」


    我有點驚訝。為什麽最原小姐會說出跟真麵先生一樣的話?


    為什麽辦了試映會卻不看片……?


    現在是什麽情況呀?


    「嗯,大概不會看吧。」


    真麵先生平心靜氣地說,


    「舞麵真麵先生,」最原小姐客氣地說道:「請問你對於我的電影理解到什麽程度呢?」


    「嗯……」真麵先生稍微看向上方,思考一下後說:「大概……理解了一半左右。」


    「一半嗎?」


    最原小姐眯起眼睛。


    「那你也算是天才了。」


    電影巨匠最原小姐高傲地說。她稱呼理解自己一半的人為「天才」,那就表示自己是遠比對方更為優秀的存在。大概是超乎天才的「天體」吧。


    「呃……」我夾在天才及天體之間趕緊插嘴:「不好意思,請問今天不看片是什麽意思……我有點搞不清楚情況。」


    「今天是零號試映會。」回答我的是真麵先生,「所以接下來我們要在這裏進行《2》這一部片的最後檢查。」


    「是要檢查呀,所以不是應該要看毛片,然後挑出有問題、要重拍的鏡頭嗎?」


    「這種影像上的細節由你們專業的人去做就好,我不插手。我的責任是從出資者的立場,檢查這一部片有沒有更重大、更基本的問題。」


    我歪著頭。


    更基本的部分?


    這一部片的基本部分……


    「那就是《2》到底是怎麽樣的一部片。」


    真麵先生斬釘截鐵地說。


    「電影到底是什麽。」


    真麵先生朝著最原小姐的方向開口。


    「創作到底是什麽。」


    最原小姐聽了真麵先生的疑問後,微微一笑。


    「那麽真麵先生,你已經找到答案了嗎?」


    「大概厘清了一半吧。」


    「真是天才。」


    最原小姐又淺淺地笑了。


    「我大概隻追上你的一半吧,而且這還要感謝數多幫忙,否則我到不了這一步。」


    最原小姐看著我。我的身體僵硬起來,感覺她好像在責備我,很難受。


    「數


    多,你私底下跟真麵先生偷偷往來嗎?」


    「沒有啦!我不是偷偷往來,隻是告訴他現場發生的事而已。」


    「那就是背叛。」


    「喂喂,等一下,我沒有背叛你……」


    「我們明明在交往。」


    「我們哪有交往!」


    「你跟我親嘴了呀。」


    「喂!你!」


    「原來你們在交往啊。」真麵先生冷冷地、殘酷地說。


    「沒、沒有交往!」


    「你還跟我睡了。」


    「你在說什麽呀!你有病啊!」


    「親愛的你閉嘴!」


    「咿呀!不要這樣叫我!你不要這樣!拜托拜托!」


    我兩手捂住耳朵,當場蹲下來。


    「數多,你好慘……」真麵先生用同情的眼光看向我。是呀是呀,我超慘的。


    「數多。」


    最原小姐也蹲下來,溫柔地拍拍我的肩膀。我抬起頭,見到她用充滿慈愛的女神般眼神看著我。


    「我原諒你。」


    「最原小姐……」


    我心底浮現一股巨大的謝意,雖然好像有什麽地方怪怪的。


    「我怎麽可能會真的生你的氣呢,親愛的。」


    「拜托你不要叫我『親愛的』……」


    嗚嗚,我的弱點完全被看透了。不愧是最原最早,真希望她發生什麽意外事故身亡。


    「來吧。」


    最原小姐說著,拉起我的手,我死心地任憑她拉我起身。她帶著我走向戲廳第一排的正中央位置坐下來。我任她拉著,在她旁邊的位置坐下。


    真麵先生站在並肩坐著的我們麵前。


    「真麵先生現在要跟我們講很棒的事唷。」


    最原小姐看著真麵先生說。


    「很棒嗎?」


    「嗯,應該很棒。」


    最原小姐一個勁兒盯著正前方。


    她直直望著站在大銀幕前的真麵先生。


    我們兩個好像觀眾一樣。


    「請你告訴我們。」


    最原小姐臉上浮現一抹淡淡的笑。


    「什麽是創作。」


    十一月一日,淩晨一點。


    《2》的零號試映會開始。


    3


    「我剛才跟你說過,」真麵先生沉著地開始敘述:「你拍《2》的這段期間,我經由數多掌握到各種相關消息,這些消息涵蓋許多層麵,包括現場的情況、你的情況,偶爾我們也會提到電影的話題。其中最讓我感興趣的是你居然要數多去『上課』。」


    聽真麵先生這麽說,我也想起之前去藤凰學院的事,伊藤老師所上的那兩堂饒富趣味的生物課:


    「我本來就是理工科出身,所以聽數多說他去上了演化論很感興趣。各種演化理論跟基因篩選,以及從中發展出來的『模因』概念跟演化心理學,都是很有趣的議題。我聽了他轉述後自己也去找書來看,確實很有意思。演化適應環境的連續變化與心理單元的相對變化;奠基於雙重傳承理論、互相影響的生物演化與文明演進。這幾項領域的計算主體取舍問題很難決定,而且決定如何取舍的取舍要因本身便充滿偏見,這也饒富深意……」


    真麵先生陶醉在自己的世界裏自言自語。他好像把我轉速的上課內容解讀過頭了,途中我開始聽不懂他在說什麽。這個人搞不好很容易投入過頭。


    「先不討論這些領域多麽有趣。」真麵先生拉回主題,「從你要他去上演化論的這件事看來,我可以推論你對於創作這件事已經考慮到演化的層麵。從過去連綿至今的人類文明演化。由演化衍生而來的創作現象。無疑地,創作是一路演化過來的。而在此,我們再加上一項你的想法。」


    真麵先生伸出一根手指頭說:


    「『所謂的創作是要打動人心』,去影響人的心理,也就是讓別人感動。你認為這是創作的意義所在。但問題是,人類到現在還不知道『感動』的真正定義是什麽。」


    真麵先生的話喚醒我腦中的記憶。


    他說的跟名色老師說的一樣。那個人也說,世人還不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有趣」、什麽才是真正的「美」。


    人類還不知道「感動」的實體是什麽。


    所以,我們隻能像沿著樹幹吃樹葉的長頸鹿一樣,在一片混沌中伸長雙手,摸索著創作。


    「數多透露的消息裏,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話。」真麵先生看著我的眼睛說:『一般長頸鹿並不知道自己脖子有多長跟吃不吃得到樹葉有什麽因果關係,可是天才長頸鹿知道。如果是天才長頸鹿的話,它就會做踏腳石。問題來了……數多。」


    「是。」


    「你知道『踏腳石』又是什麽意思嗎?」


    「什麽意思……」


    被他這麽一問,我開始思考。踏腳石的意思是……


    「讓比較矮的長頸鹿可以吃到高處的樹葉……?」


    「這也是其中一個功能。」真麵先生點一下頭,繼續說:「也就是說『讓目前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隻要一路以自然淘汰機製演化,將來有可能達成這項目標。我們把數多的答案也加進來的話,就是『讓將來可能達成之事提早實現』。所謂的踏腳石,就是從技術層麵去縮短演化的過程,也就是一種人工演化的手段。」


    「人工演化……」我低聲重複這個真麵先生所說的奇妙字眼。


    「最原小姐,我想你是一隻天才長頸鹿。」真麵先生的眼光轉向最原小姐。「你不但是一位天才導演,在人類世界裏應該也是一個天才。你恐怕已經發現『感動』的真正含意是什麽。如何才能更加打動人心?人心被感動之後,又會發生什麽現象?你已經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所以才打算這麽做。最原小姐,我想你正打算把《2》這部電影——」


    真麵先生目不轉睛地盯著最原小姐。


    「當成是促成『感動』演化的踏腳石,一種人工演化的手段。」


    4


    「這種觀念未免太前衛了。」最原小姐平和地說。


    「嗯,非常前衛。」


    「聽起來好像科幻電影。」


    最原小姐微笑著說,我也這麽想。真麵先生剛剛這番話真是太前衛了。


    我當然也很肯定最原小姐的電影。我相信我還沒看過全貌的《2》,一定會是一部傑作,搞不好還是能名留電影史的名作。但真麵先生的推論完全超乎我對於這部作品的期待與想像。


    「真的很像科幻片。」真麵先生點點頭說:「我自己也覺得太前衛。以人工手段促使『感動』演化這件事……這種事實在太適合拿來寫小說。如果我剛才這番假設是正確的,隻要我看了《2》這部電影,就能直接掌握住『感動』這項概念的精髓。為什麽呢?因為《2》這部電影已經將所有最美、最有趣、最能感動人心的要素全都囊括在裏頭。」


    「這番話,」最原小姐不疾不徐地說:「太離譜了。」


    「我自己也不想這麽說呀。」


    真麵先生輕輕歎了口氣。


    「這聽起來跟妄想差不多,完全沒有根據、沒有說服力,簡直是異想天開。就算腦中閃過這種念頭,一般也不可能跟人討論。所以,當初我也是馬上就將這個想法拋到九霄雲外,萬萬沒想到這居然會成為解題的關鍵。」


    真麵先生轉向我。


    「這一切都要感謝數多,最後一刻給予我從天而降的提示。這個極為關鍵的要素,讓我能有機會觸碰到一點點你早已掌握的真理。」


    「我給的……提示?」我看著真麵先生反問。


    「你講的那番關於『愛』的談話。」


    我想起來了。那是我跟真麵先生最後一次碰麵時提到的話題。


    在深夜的sunroad商店街,最原小姐告訴我關於「愛人」的話題。


    所有創作都是為了愛人。


    「愛,」真麵先生繼續說:「是一種普遍、抽象又沒有任何規則可循的概念。雖然大家口口聲聲說愛,卻沒有人真的知道愛的實體是什麽。『愛』就跟感動一樣,都是人們未能徹底理解的概念。數多所轉述關於『愛』的說法引發我去思考,可是我不是創作者,不像最原小姐一樣可以醞釀出各種創意思考,所以我隻是依照我所擅長的,從邏輯方麵著手,思考『愛』究竟是什麽?


    愛是人跟人互相吸引的心情。存在於朋友身上、存在於家人之間,最主要的,它存在於男女之間,讓男女彼此需求。這是一種男人愛女人的心情、女人愛男人的心情。我們如果從演化心理學來了解,會發現這一切非常簡單。隻要男女相愛,人類便能繁衍子孫。而繁衍子孫這件事就相當於天擇。因此,愛這個概念是最容易演化、最容易傳給下一代的觀念,是人類基本的想法。這種想法除了反應在心理層麵,也反應在生理層麵,男性的性器官與女性的性器官都演化成能適合對方性器形狀的樣子。在漫長的曆史中,雄性與雌性又一起演化為互相需索的情況。」


    真麵先生維持原有口吻,淡淡地述說。他的話很有邏輯,絲毫未夾帶任何抽象的心證觀念,隻是講述事實。


    男女在生理上演化成適合對方身體的情況。


    男女在心理上也演化成彼此渴求的心態。


    這是非常純粹、單純、無可動搖的真理。


    「所以,其實就是這麽一回事。」


    「嗯?」


    我不禁發出疑惑聲。我看著真麵先生的臉,絞盡腦汁卻跟不上他說的話。剛剛他說的是……哪一回事?怎麽會突然出現這個結論?


    就在這時候,視野邊緣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晃動。我轉頭去看,大銀幕右邊進場的門扉正慢慢開啟。我盯著緩緩打開的門,坐在身邊的最原小姐也轉頭去看。


    門打開,有人走進來。


    「咚咚咚」地走進戲廳裏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令人印象深刻的麵具女。


    美咲小姐。


    真麵先生的秘書。自稱是算命師的神秘女子。真麵先生好像說這女人跟他同姓,所以她的全名應該是「舞麵美咲」。此刻正以堅定步伐筆直朝我們走來的這個女人,今天也戴著一副白色的動物麵具。


    但問題不是出在她臉上的麵具。


    隻見她輕輕舉起右手,一個很大的物品從她手上往下垂落。那龐然大物被她用一隻手就輕輕鬆鬆地舉起。我一開始完全不能理解她手上提的是什麽東西。不對,應該說我看見的時候馬上便了解,但我的腦袋拒絕相信眼前所見的景象。


    被美咲小姐單手提著的是——


    一個小孩。


    人類……沒錯,那的確是一個小孩,女孩子。美咲小姐輕輕拎著那個看來好像是小學生的女孩,像抓著一隻貓的脖子一樣地走來。那孩子看起來也不小,美咲小姐到底有什麽神力,居然可以這樣抓起小孩提著走?被拎起的小孩也仿佛一隻被拎住脖子的貓一樣,四肢無力地往下垂。她的頭垂向地麵,似乎失去了意識。


    ……她還活著嗎?


    不……不可能已經死了吧……


    這時候,我忽然察覺身旁的最原小姐肩膀顫抖一下。


    但她看著對麵,我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


    「你放心,她隻是睡著了。」


    提著小孩子的美咲小姐邊走邊對我們說。


    不,她的態度比較像在對最原小姐說話。


    ……咦?


    所以……這個小女生……


    不會吧……


    不可能吧……


    美咲小姐一路拎著那個小女孩走到真麵先生身邊。此刻坐在椅子上的我跟最原小姐眼前,真麵先生跟手上拎著一個小孩的美咲小姐並肩站著。


    真麵先生用無異於剛剛的口氣說:


    「最原最中。」


    他的口氣很平靜。


    「你女兒。」


    我啞然無語。


    我從坐在椅子上的高度看著眼前被拎起來的小女生。她的頭朝下,所以我看不清五官,可是由臉部線條來看,的確是那個我見過一麵的小女生。


    最原最中。


    最原小姐的女兒。


    「哎……這是怎麽回事……」


    我困惑地抬起頭來,慌張地問。


    「真麵先生……你們到底在幹什麽?為什麽要抓住一個小女生……?」


    我慌張地問,六神無主地看向身旁的最原小姐。此刻她緊閉雙唇,麵無表情。雖然她這個人平常表情就比較少,可是我還是察覺得出她的喜怒哀樂。但此刻,她真的是板著一張臉,該不會是在生氣吧……是說她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眼前被抓著的是自己的孩子呀。


    「數多。」


    真麵先生看著我說:


    「就是這麽一回事。」


    我努力了解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可是我不懂,完全不懂。我混亂地問:


    「請問……這麽一回事是怎麽回事……?我聽不懂,請你說明一下。」


    「與人相愛。」


    真麵先生壓低嗓子,一字一句用力地說:


    「男人與女人、女人與男人相愛後才終於能成就『愛』,如果隻有一方抱持愛意是辦不到的。你還記得嗎?以前我們曾經討論過《2》這個片名是什麽意思。男主角與女主角的《2》,相愛的兩個人的《2》——我們看完分鏡後本來這麽以為,但我們錯了,《2》就隻是指這部電影。那麽,『1』又是什麽?」


    「嗯?」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


    ……「1」?


    「1」?


    「《2》是隻為了給最原最中一個人看而拍的電影。」


    真麵先生的話傳進我耳裏。


    一瞬間,我的頭腦突然開始思考,以飛快的速度轉動,我好像聽得見它吱吱作響地運轉。頭腦瘋狂地轉動,把所有情報統統整合起來,集中到一個地方。像宇宙的塵埃聚合成一顆新星一樣,所有腦神經全部融合成唯一的答案。


    浮上腦海的是那個謎題的解答。


    『最早跑來問的問題是……』


    我腦中浮現名色老師詭譎的微笑。


    『「完美的幼兒教育法」呀。』


    資訊混合、聚焦、化為解答。


    在我腦中,就好像遇見了上帝一樣確信。


    所以……這……


    這就是……


    這就是解答。


    這個答案從真麵先生的嘴裏釋放。


    「『1』是為了觀看《2》這部電影而培養出來的人類。」


    真麵先生指向被拎著的最中說:


    「這個小孩就是你的『1』吧?」


    「是啊。」


    最原最早輕輕地笑了。


    5


    「所有創作都直到被欣賞的那一刻才算完成。創作者為了感動鑒賞者而創作,鑒賞者為了受到感動而欣賞作品。創作者與鑒賞者站在對等的地位,為了同一個目標合作。就像男女交媾後生下後代一樣,創作者與鑒賞者也同樣為了孕育出感動而交流。不隻是要單純觀看作品就好,鑒賞者的精神必須要調整到足以和創作者的作品互補的完美狀態。那一刻,這世上才會出現『真正的感動』。你是不是這樣想的呢,最原小姐?」


    真麵先生的話嗡嗡作響地回蕩在我腦中。


    聽完這番話的我,


    整個人像被分割成兩半一樣。一半的我相信這番話,覺得這是唯一的答案;另一半的我則說這怎麽可能,絕不是真的。兩者同時存在,我拚命轉動腦筋,想把這兩個自我好好統合。


    為了讓特定的人觀看而拍的電影。


    為了看特定的電影而培育的小孩。


    「這太荒謬了……」


    「一點也不荒謬。」真麵先生幹脆地否定我的看法。「首先,所有人類都同時擁有創作與欣賞的欲望,但這兩者是悖離而無法並存的,因為創作者無法以最完美的狀態欣賞自己的作品。首先,創作者腦中醞釀出一個想法,接著盡可能將它實現到最完美的地步,這個過程便稱為『創作』。但反過來說,創作者已經先知道結果,因此永遠無法成為最佳的鑒賞者。早已知道結局的人,永遠不可能成為最後一位受到感動的人。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唯一的做法是同時創造一個極致的作品及極致的鑒賞者。這從本質上來說是無可避免的選項。


    另外,我還希望你思考一個問題。數多,你覺得剛生下來的新生兒可能為雕刻、繪畫或電影所感動嗎?我認為不行。光影、色澤之類的原始表現或許可以帶給新生兒刺激,但要他們真正『受到感動』,那是辦不到的事。因為人類的『感動』,是在文明社會與文化中培育出來的『人性』所產生的波動。要想感動一個人,必須先讓他的『人性』足夠成熟。喜歡一個人的感受、珍惜朋友的感受、因為死亡而悲傷的感受,這些任何人都具備、極其普通的人性。一個最優秀的鑒賞者,正是『這世上最有人性的人』。你聽懂我的話了嗎,數多?我們任何人都在極其普通的日常生活中,不斷培育一顆能受到感動的心。」


    真麵先生的說明漸漸滲入我心底,我絲毫沒有辦法反駁。剛才我說那種想法很荒謬,但現在已經不能解釋有哪裏荒謬。


    真麵先生伸出兩手的食指說:


    「理想的作品與理想的鑒賞者。我認為將來有一天,這兩者必定會自然地出現。創作的模因與欣賞的模因今後也將繼續接受自然淘汰,人類的文明將會演化得比現今更為純熟與洗練。我相信在幾百年或幾千年後,極致的創作者必定會與極致的鑒賞者相逢。而在那一天到來時,人類便會孕育出最真實的『感動』。可是……」


    真麵先生把手放下,俯視坐在觀眾席上的最原小姐。


    「最原小姐,你這位天才創作者卻比極致的鑒賞者早好幾百年抵達那個『答案』存在的場域,於是你幹脆自己創作出這兩者。這件事很自然。對你來講,既然要創作,沒有理由放棄這個題目。因為你是個天才創作者。」


    最原小姐一句話也沒說。


    「這就是我的答案,最原小姐。」


    真麵先生非常冷靜地說:


    「所謂的創作,就是為了感動人而演化出來的文明。所謂的人,就是為了被創作感動而演化出來的生物。」


    真麵先生的「解答」在我腦中擴散。


    這是非常深奧又宏觀的解答,不但回答「什麽是創作」,也回答「什麽是人類」。


    「你是說人類……」我邊說邊感到震撼,聲音逐漸發抖。「我們所有人都隻是為了受到創作感動而存在嗎……」


    「數多,如果講得形而上一點就是這樣沒錯。」


    真麵先生繼續以不變的口吻說道:


    「一切都是結果論。無論生物或概念,都是在毫無目的與理由的情況下,於混沌之中演化而來的結果。但由於結果太過完美,使得我們在表達它們的時候,表現得其中好像存在著意誌或目的一樣。但它們的本質仍一如起源,隻是我們的表現方式稍微偏差了一點。一切就是這麽一回事。」


    真麵先生像在教導我一樣。


    沒錯。我發現我早就知道了,真麵先生不說我也知道。本質上的我早已完全理解這些道理,隻是毫無來由地想否定這一切的另一個我浮上台麵。


    長頸鹿的脖子之所以愈來愈長,是因為隻有脖子長的長頸鹿活下來,那單純隻是一個結果。但如果我們刻意描述它,就成了「長頸鹿為了吃到高處的樹葉而演化」。


    同樣的說法也可以用來描迷人類。如果我們不把人類視為例外的話。


    「人類是為了受到創作感動而演化」。


    這件事沒有人可以否定,也沒有人可以推翻。


    因為,我們已經變得如此渴求閲讀、傾聽與觀看。


    即使是在這一刻,我們依然對作品抱持著渴望。


    「人生是一段構築的過程……」


    幹淨的聲音傳入耳朵。


    我轉過頭去,身旁的最原小姐緩緩織起言語。


    「人類一出生就像開始堆積木一樣,而世界就是堆起積木的手。可是,這世界還充滿各種會失手堆壞積木的劣因,使得人類在這過程中逐漸歪曲。如果一開始沒堆穩,之後不管怎麽修正也沒辦法完全彌補。因此,不如從一開始就純粹且完美地……堆出一個沒有誤差、沒有縫隙的作品。」


    她是在……


    告白。


    她在高談闊論人類的教養理論的同時,也坦白承認她就是這樣教養自己的女兒。一分一毫的誤差都沒有,完美的教育。


    聽完這番告白,真麵先生輕輕點頭說:


    「我的答案是,你把最原最中這個人堆積成了作品『1』。換句話說,你同時創造出『1』跟《2》。這就是我對於你的計劃的了解。」真麵先生微微歎了口氣道:「可是,我想我隻了解了一半而已。」


    我凝視著真麵先生的臉龐。


    一半……?


    哦……對了。


    對了,是一半!我終於想通。真麵先生剛才所說的,的確隻是整件事全貌的一半。


    「所以,我必須問你另一半的謎底。」


    真麵先生由上而下盯住坐在椅子上的最原小姐,我也看著鄰座的她。沒錯,一定要問,我也很想知道。


    「『1』跟《2》目前都擺在這裏。你的電影毛片《2》跟你的女兒最原最中,為了讓『1』觀看而創作的《2》,為了觀賞《2》而創造的『1』。所有道具已經準備齊全,所以我要問你: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


    真麵先生直搗核心。


    沒錯,他問的就是另一半的答案,也是真正的謎底。關於創作、人類與所有一切的謎底。


    當「1」與《2》聚攏之時。


    當最原最中看了電影之後。


    當純粹的感動被孕育出來之際。


    ——人到底會變成怎麽樣?


    「我不知道謎底。我想這世界上沒有人知道謎底,除了一個人之外——那就是你,最原最早。請你用你的嘴巴告訴我們。」


    真麵先生說著,望向旁邊的美咲小姐。


    美咲小姐什麽都沒說,也沒有點頭,隻是輕輕拎起提在手中的最中。失去意識的最中,身體就像斷了線的人偶一樣無力地被往上提。


    「如果你不說……」


    真麵先生說:


    「我就殺死這個孩子。」


    6


    「喂!」


    我反射性地站起來。


    「真麵先生!」


    真麵先生完全不看我,仍舊直視著最原小姐。


    可是最原小姐一句話也沒說。


    「請你等一下!你剛剛說的是什麽意思……?」


    我慌亂地想讓自己保持鎮定。殺了她?殺?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做!


    「數多,」真麵先生依然盯著最原小姐回答我:「我想我在這件事情上,想得比你深刻多了。最原小姐的《2》這部電影,不僅會對最中造成很深遠的影響,對我自己也有很深刻的意義


    。我一直擔心最原小姐的電影裏蘊含遠遠超乎我所能想像的危機,那是我無法預知的一種『實驗』。當『1』與《2》相遇之時,最中這個人類到底會演化成什麽樣子?如果最原小姐不肯好好說明,基於讚助者的身分,我無法同意這部電影放映。」


    「這、這……」


    我無法反駁他,因為我完全感受得到真麵先生心底的憂慮。我們一點也趕不上最原小姐的思考,完全不知道她在前方看到什麽景象。


    關於《2》這部電影可能造成的危害,真麵先生從很早之前就開始思考。因此,他此刻的行動是他比現場任何一個人都要深思熟慮後的判斷。


    但、但是,也不能因為這樣就把小孩殺掉呀!


    「我話說在前頭,」真麵先生依舊沒把目光轉向我,看著最原小姐對我說:「數多,你現在最好不要輕舉妄動。不要想做什麽,或想把小女孩從美咲的手中奪走。你辦不到的。美咲不隻是我的秘書,同時是我的保鏢。她可以輕輕鬆鬆就把在場所有人都處理掉,也可以一秒鍾就把這小孩子的脖子扭斷。我不會再詳加說明,但請你相信我,我不是會說謊的人。」


    真麵先生以我未曾見過的冷酷態度說明。他以刻意冷淡的語氣讓我相信他所言不假。我望向美咲小姐。一個戴著麵具的清瘦女子,單手拎起一個小學生。這是一幅讓腦袋拒絕相信的畫麵,看起來有哪裏違反了物理原則。我知道真麵先生說的是真的,無來由地相信他。


    「最原小姐,」真麵先生的聲音響起,宛若要斷定最原小姐的罪行一樣。「今天是最後一次檢查。」


    這是眼前這個場合的意義,也是零號試映的目的。


    最後一次檢查電影。


    真麵先生直直盯住最原小姐,我也轉頭凝視她。我們都在等待她的回答。


    在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的幾秒鍾後——


    最原小姐的嘴唇,輕輕地動了。


    「我想結論……」


    清澄的聲音在我們耳畔響起。


    「大家應該都已經知道了。」


    最原小姐的聲音好像漣漪一樣,往外擴散到整個戲廳。


    「謎底就像很多人從以前就知道的一樣。大家或許看不清楚,但也都看見朦朦朧朧的輪廓。看到的人,都說了出來。當創作者摸著創作的真理,當創作者窺見創作的頂點時,大家會這麽表現……」


    最原小姐好像在跟小孩子講話似地,說出那一句謎底:


    「『神降臨了。』」


    最原小姐瞥一眼被拎起的女兒說:


    「我想……她應該會變成神。」


    7


    「殺了這個小女孩吧。」


    美咲小姐蛻。她的口吻平淡,但字句可怖。


    「美咲……」


    「這女的瘋了。」


    美咲小姐打斷真麵先生的話,用戴著麵具的臉轉向最原小姐。


    「這家夥瘋了,千真萬確地瘋了。她不隻是瘋,而是徹頭徹尾地瘋了。這女人是瘋狂的總和、瘋狂的結晶、瘋狂的實體。真麵,你應付不了這種女人,我趕快把這小孩殺掉比較好。別猶豫,你的壞習慣就是太容易沉迷在某些事情裏。」


    「等一下!」我站起來大喊。我什麽也沒想,隻是直覺反應。「你到底在說什麽!為什麽要殺最中?你真是莫名其妙!」


    我沒頭沒腦地喊叫著想製止她。我一定要阻止她,非得阻止她才行,不管做什麽都好。


    「王八蛋。」


    麵具上的黑洞直直看向我。


    一瞬間,我感到背脊發涼,被一股莫名的恐懼攫獲而呆立。


    「你負得起責任嗎?」


    「責……任?」


    「萬一這妖怪真的變成神該怎麽辦?你能負起責任嗎?你能對神誕生了之後的這個世界負責嗎?」


    「這……」


    「我沒辦法。」


    說著,她忽然把拎著最中脖子的手放開,但下一秒又單手抓住正往下掉落的最中後腦杓,好像在抓一顆球一樣地抓著。她隻用單手的力氣抓住最中的頭、抓住最中整個人,那實在是非比尋常的神力。


    「所以我隻好殺了她。」


    我看得出來美咲小姐的手指已經開始用力,驚慌得睜大雙眼。


    她在、她在幹什麽!


    她的手繼續抓著最中的頭,開始慢慢扭動。


    最中的頭看起來好像一顆水果一樣。


    「沒問題吧,真麵?」


    她不等真麵先生回答,指尖繼續用力。


    我的腦袋裏浮現一幅不可能的景象。


    不會吧……


    怎麽可能會這樣……


    最中……


    最中的頭……


    「等等!」


    「等一下。」


    凶行無言地暫停了。


    是最原小姐喊停的。


    「為什麽?」


    美咲傲慢地問,瞥了一眼最原小姐。最原小姐從一直坐著的座位上緩緩起身。


    「我可以跟她說句話嗎?」


    「說話?」


    「是。」最原小姐說著,指了指依然沒有意識的最中。


    美咲小姐把戴著麵具的臉轉向真麵先生,真麵先生點點頭。然後,美咲小姐以在場的人都聽得見的聲音大聲歎氣,一副「麻煩死了」的態度搖了搖頭。


    「你別想亂來,不然我立刻殺了她。」


    說著,她把最中隨便放下。失去意識的最中直接躺在地上。


    最原小姐沒有立刻奔去自己被挾持為人質的女兒身邊,隻是不慌不忙地走向她。


    她從美咲小姐的腳邊抱起自己的女兒。這一刻,我終於可以確認最中的長相。她的頭發往兩旁以發夾夾起,那正是我先前在事務所樓下看過一次的小女孩。


    最原小姐溫柔地撫摸最中的臉頰,輕輕搖晃她的肩膀叫醒她。


    最中稍微睜開眼睛。太好了!她沒有死,真的隻是昏過去而已。意識雖然尚未恢複,但她睜著迷迷蒙蒙的雙眼呆呆望著抱住自己的最原小姐。


    「你還好嗎?」


    最原小姐溫柔地問。


    最中嘶啞地回應:


    「……阿姨?」


    現場的空氣凝結。


    美咲小姐的手瞬間伸出,抓住抱著女兒的最原小姐的衣領,用驚人的神力往上一提。


    「她是誰?」


    「最中的朋友,理櫻。」


    最原小姐就這麽被美咲小姐提著,平靜地回答。


    我完全不知道現在是什麽狀況。


    真麵先生也驚訝得張大眼睛,愕然無語。


    最原小姐以被提起的姿勢,望著真麵先生說:


    「我覺得你很聰明,所以搞不好會猜中這部電影的本質是什麽。我也猜到,你可能會想把無法理解的事態轉變成你可以掌握的情況。你能做的有兩件事,一件是控製這部電影,一件是控製最中。電影本身實際上是無法控製的,因為數位時代的毛片可以無限複製;而且隻要我做出決定,也可以更改影片內容,所以拿走影片對你來說沒有意義。那麽,你剩下的選項就隻有控製最中。最中隻有一個,她又是這整部電影的關鍵,因此你一定會抓住她。於是我決定狸貓換太子,先跟別的小孩子一起生活。在過去這五個月裏,我一直跟最中的朋友住在一起,當成是體驗寄宿生活。理櫻是很棒的小朋友唷。」


    最原小姐如入無人之境一樣,一句接著一句說道。


    真麵先生完全沒有開口,失神了。


    我不由得覺得:


    啊啊,不行。


    不行不行,這個人不是平常人,最原小姐跟別人不


    一樣。別說我,連頭腦比我好很多的真麵先生也完全拿她沒轍。這個人的行為從一開始就無法預測,我們完全輸了。


    最原最早是個天才。


    「真的那個在哪裏?」


    美咲小姐的震怒聲響徹整個戲廳,往最原小姐的身上壓去。


    對了……真的那個呢……?


    如果最中不在這裏,她在哪裏……


    一眨眼,腦中引擎再度轟轟啟動,思緒像掙脫意誌般飛奔而出,所有資訊朝向同一個方向奔馳,踢掉不必要的資訊,隻留下有用的情報,瘋狂往謎底奔去,匯聚而上。


    我衝向那個場所。


    身體比腦袋更快做出反應,我衝了出去。連我自己也很驚訝,我把最原小姐他們丟下,從座位前麵一直狂奔上階梯通道。


    「數多!」


    後麵傳來真麵先生的喊叫聲,我急忙讓身體停下來,搖晃著回頭大喊:


    「真麵先生!現在是半夜!最原小姐指定的半夜!」


    「咦?」


    「有一家戲院提供深夜包場的服務!」


    我再度拔腿狂奔,用力推開戲廳的門衝往緊急逃生梯,後麵緊跟著傳來奔下樓梯的腳步聲。真麵先生也趕在我後麵衝來,我們一起從吉祥寺idea的後門往車站北邊跑去。


    我們衝向深夜的sunroad,在沒有半個人的深夜拱廊街道上狂奔。


    說謊!


    她說謊!說什麽設備不足!


    我氣喘籲籲,跟真麵先生一起在最短的時間內抵達目的地。


    「吉祥寺pals戲院」。


    這家戲院裏有最原小姐美好的回憶。


    我哀號著衝上戶外階梯,奔進二樓的入口。三間戲廳裏有兩間已結束本日營業,隻有一間還開著,那就是提供包場服務的三號廳。


    我像快把門板推破一樣用力撞開入口,真麵先生隨後趕上。外頭走廊上的燈光射入昏暗的戲廳中。


    在隻有一百個座位的空蕩蕩戲廳裏,正中央的位置上——


    有一顆小小的頭。


    正前方的大銀幕上秀出——


    the end


    完了……


    電影……播完了。


    《2》已經散場。


    「最中!」


    我從後麵對著那顆小小的頭顱大喊。


    她靜靜地起身。


    轉過頭來。


    昏暗的戲廳內,依稀可見她的臉龐。瀏海往兩邊夾起,露出整個額頭跟眼睛。雖然隻能隱約看見她的雙眸,但我相信她就是最原小姐的女兒。


    那雙堅定的眼眸直視我,她頭上有個好像帽子一樣的東西。可是太暗了,我看不清楚。


    我往戲廳裏走一步。


    接著再往前踏一步時——


    我驚駭得無法前進。


    往那方向靠近後,我馬上看清她頭上那像帽子一樣的東西是什麽。雖然我隻往前邁出一步,不可能看得那麽清楚,但那東西就是清楚明了地呈現在眼前。太奇怪了,我的眼睛是怎麽回事?我根本隻往前走不到一公尺,怎麽感覺好像近在眼前?實際距離跟視覺之間出現混亂,我好像看見什麽影像處理過的東西一樣,忽然間辨識出來了。


    那不是一頂帽子。


    那是我打從出生以來從沒見過的東西。


    它在動,好像活著一樣。白色,純白。


    它像一條白蛇,咬著自己尾巴的白蛇。


    一個純白的「光環」。


    「那是……」


    旁邊傳來真麵先生淒苦的低喊。


    「那……那是……什麽?」


    我茫然地聽著。那是什麽……那個,到底是什麽?


    「……磁場……嗎?」真麵先生囁嚅著說,他正努力辨識。


    「磁場?」


    「呃,我也不太清楚,可是看那旋轉的樣子應該是……磁場在轉動。我懂了……啊,原來如此……我知道了!是她的腦!大腦裏的神經元發出的電流在電磁感應現象下產生磁場,也就是說……這個小孩子、這個『1』準備好的大腦剛剛接收了《2》這部為她所準備的電影後,產生出『新的感動』,於是腦內架構起新的神經元網絡。她的腦大概跟我們的不一樣,會以特殊方式製造出特殊的電場。這個特殊的腦內電力流動在電磁感應現象下,以特殊的形體迸散到大腦外部。我覺得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大概不是實體,隻是錯覺而已。那個光環一定是幻覺。我們的大腦遭受她迸散出來的磁場幹涉,於是兩個人都看見同樣的幻覺。同樣的幻覺……對,沒錯……那是大腦電流所產生出來、超越實體的神經元擴張……啊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真麵先生睜大眼睛叫道。


    「大腦……擴張……!」


    「嗄?」


    真麵先生轉頭看著我。


    「她被感動了。」


    「感……動?」


    「她的心被打動了!在大腦外麵!」


    真麵先生的話直接傳達到我腦中。


    可是我一邊理解又一邊抗拒。


    這種事……怎麽可能有這種事?


    心擴散出了大腦外麵?


    如果這是真的……


    那就……


    那就不是人類了。


    我看著最中。看著頭上浮著一輪光環、麵朝我們站立的她。那圈光環仿佛活著一樣,像在主張它有生命似地不停不停旋轉。這景象十分神秘,仿佛神便存在於這個空間。


    接著,我突然頓悟。


    沒錯,這是……


    這……


    我懂了,我終於懂了,我忽然知道眼前的景象該怎麽稱呼。


    我失神地咕噥出答案。


    「天使……」


    在這間我從學生時代便熟悉的電影院裏。


    ——我看見了天使。


    「唔……」


    忽然有個聲音驚醒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戴著麵具的那個女人忽然站在我跟真麵先生身後。是美咲小姐,美咲小姐也追來了。


    「天使呀?」美咲小姐推開我跟真麵先生,往前一站:「還真是個可敬的對手。」


    她說完,最中仿佛要回應她一般,也走了出來。


    她穿過座位間,從狹窄的通道走上來。她的腳步就像個普通孩子的腳步一樣,像個普通的小學女生以一般的步伐朝我們前進。


    但隨著她愈來愈靠近,她頭上的光環光芒逐漸轉強。雖然形體看起來跟先前一樣,沒有任何改變,可是我感受得到光環釋放出來的壓力愈來愈強大。麵對這未知的神秘景象,我隻是茫然站著。


    最中筆直地沿著通道走上來。


    在通道前方,美咲小姐像要堵住她似地擋在那裏。


    接著,當她們兩人的距離縮短到三公尺的那一瞬間。


    最中突然開口:


    「■」


    聽起來仿佛是一萬個字詞疊加在同一個字上頭的不可思議語言。


    她像是唱出一句濃縮了一萬句歌詞般的神秘之歌。


    我察覺耳朵有異。不,應該說在我聽見這個聲音之前,耳朵一直是壞掉的。我覺得耳朵好像是為了聽見這個聲音才存在的器官。


    突然發出「砰咚」一聲。


    我轉頭一看,不知道為什麽真麵先生倒下了。他趴在地上完全不動。怎麽回事?真麵先生怎麽了?他發生什麽事?


    接著又出現「砰嗒」一聲。


    這次是美咲小姐倒下了。我完全不了解發生什麽事。隻見麵具從正中央裂成兩半,咕嚕嚕地轉落到趴倒的美咲小姐兩手旁。


    他們兩人一動也不動,倒


    在地上。


    但我……沒事。


    隻有我毫發無傷地站在原地。這時候,我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見最原小姐的那天。為什麽老是這樣?為什麽老是隻剩下我?


    最中接著以一樣的步伐,繼續沿著通道走上來,她筆直走過美咲小姐身邊,往我走來。


    接著,她拉住我的手。


    最中拉起我的手。


    我毫無抵抗地就那麽讓她拉著。


    她牽著我走出電影院。


    在沒有半個人的深夜sunroad街上,我被天使牽著手前進。


    吉祥寺idea,五樓。


    跟我剛剛衝出去時一樣,電影院裏誰也不在,


    最中推開通往戲廳的紅色門扉。


    她沿著戲廳裏的階梯走道,啪嗒啪嗒地往下走。


    被她牽著手的我也一起往下走。


    我跟她手牽手地一起走到大銀幕前。


    銀幕前方倒著剛才那名小女生。被誤認為最中而被抓走的小女生,名字好像是叫理櫻吧?她坐倒在銀幕前方,手看起來好像正要攀住舞台一樣。


    我跟最中一起走過去。


    筆直地往「那東西」靠近。


    在理櫻想攀上的那個舞台正上方。


    倒在銀幕前的簾幕旁。


    那是嘴角掛著滿足笑容的——


    最原小姐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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