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帕士兵的故事


    瞧見它時,我感到一股寒意,仿佛全身皮膚開了無數個小洞,顫栗不已。


    杉樹搖擺,變成蛹。盡管腦袋明白,但親眼目睹,我依然不覺得是現實中的情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揉眼睛。


    抵達森林的三天後,早上醒來,複眼隊長便下令:「好,出發。」趁我們睡覺時,複眼隊長已探勘過林中。


    「開始了。」領頭的複眼隊長對排成一行前進的我們說。


    「什麽開始了?」鵬炮大哥問。


    「今年的蛹化。」


    那些不管怎麽看都是杉樹,呈等間隔聳立。我在杉林中前進,偶爾抬頭確認杉樹的高度。


    粗壯的樹幹朝周圍伸展枝極。枝極前端綠葉繁茂,往下彎垂,模樣肖似我們無力垂晃著手。就像無數隻胳臂伸向四麵八方,擺動著手腕。


    走一段路後,複眼隊長停下腳步,指著前方的杉樹。「喏,就是那個。」


    起先,我不懂複眼隊長叫我們看什麽,但目擊到枝幹猛然一震,我渾身頓時爬滿雞皮疙瘩。那狀態迥異於附近的杉樹,它活著。而且,仿佛在主張它活著。仔細一瞧,附近掉落、堆積著大量的碎木片,或許是脫落的樹皮。


    那杉樹呈淡褐色,乍看就是一般的杉樹,唯獨表麵是透明的,感覺相當柔軟。


    「這就是……」鵬炮大哥雙眼圓睜,出聲道:「這就是庫帕嗎?」


    「嚴格地說,是可能變成庫帕的蛹。從今天起,這座森林裏應該會有十棵杉樹蛹化,其中隻有一個會變成庫帕。或許是這個,」複眼隊長指著前方淡褐色的蛹,「或許是別的。到時才會知道。」


    聽著複眼隊長的話,我不自覺地邁步靠近化成蛹的樹。盡管害怕,我更想確定「其實並不恐怖」。


    我站在旁邊,伸出手。由於樹皮脫落,表麵好似光滑的薄膜。根據傳說,底下還有一層白樹皮。


    「它會愈來愈白,在皮下成長。」後方傳來複眼隊長的說明。「待內側完全成長為庫帕,蛹皮便會脫落。」


    我以食指觸摸樹皮。不是想像中的樹木硬度,而是類似幼蟲的觸感,我嚇得縮手。瞬間,樹幹猛然搖晃起來,仿佛人類伸懶腰,又屈起身子,搖晃肚子,甩水袋般扭動軀體。因為還沒有腳,無法移動,但那完全是生物掙紮的模樣,我驚詫地當場癱坐。粗糙的樹木外表和動作,實在是太格格不入,令人毛骨聳然。


    我也不曉得是覺得惡心還是害怕,或許是驚奇吧。我好一會兒站不起來,複眼隊長走近關切:「喂,你不要緊吧?」我突然覺得冷,用力搓著身體。


    「現在刺下去,裏麵的水會噴出。而且,它不一定會變成庫帕,輕易動手也沒好處。隻能記住蛹的位置。」


    「假如沒變成庫帕,它會怎樣?」


    「再變回杉樹。」


    「那麽,庫帕果然是杉樹嗎?」


    「我也不清楚。」


    聽著他們的對話,我仰望蠕動的樹木。


    和昨天一樣,獨眼兵長站在廣場的高台上,我不禁想起冠人死掉的場麵。告訴人民「不用擔心」的冠人,遭槍口瞄準時,明白是什麽狀況嗎?


    獨眼兵長把一個陌生人的屍體拖上高台。屍體像具空殼,頹然無力。胸前有片汙漬,流出黑色液體。是血嗎?聽人類提過血是紅的,但在我們眼中,那隻是片模糊的黑。


    屍體並非憑空出現,是獨眼兵長現身時拖過來的。


    所有人仿佛瞬間凝固。他們麵露不安,目光遊移。


    「啊,多姆,你趕上了。」公主穿過人們的腳邊走近。「我正在想你呢,多姆。」加洛一貫打著招呼,跟著靠過來。「你和老鼠談得怎樣?」


    「談到一半就被打斷。」我想起在粉倉庫見到的老鼠們。


    「不過,我到現在都無法相信,老鼠居然會講話。」加洛說。


    「你不是聽見了?」


    「聽到是聽到啦。」


    「多姆竟然掉進老鼠的陷阱。」公主抹抹臉。「加洛就罷了,他原本就粗心大意。」


    「也是。」加洛甚至沒動氣。


    「不過,眼前是怎麽回事?那是誰?」我以下巴示意台上的屍體。


    「剛剛那些家夥把城裏的人趕到廣場,調查一些有的沒的,稍遠的地方突然傳來槍聲。」


    「我也聽到槍聲。是在哪裏響起的?」


    「大概是那邊的水井。」公主望向西北方的圓道。


    「是誰開槍?」


    「不知道。」加洛不假思索地回應。「槍聲響起不久,獨眼兵長從水井那邊走過來,召集人類,站上高台,嚷著『我們的士兵被殺了!是誰幹的?』然後拖出屍體。」加洛張大嘴巴,或許是在模仿獨眼兵長。


    「你指的……」我望向獨眼兵長拎起的屍體。屍體脫力垂軟,像一片廢棄的破皮革。


    「就是那個嗎?」


    我想打聽得更清楚些,台上的獨眼兵長已揚聲問:「誰認得這具屍體?」他的話聲魄力十足。


    「咦?那張臉……」我低呼。


    「多姆也注意到啦?」加洛說。


    「嗯,臉沒弄髒。」


    獨眼兵長拖上台的屍體,臉不像其他士兵那樣塗髒,和我們平常看慣的人類臉孔相同。


    「是在水井旁洗臉時被殺嗎?」加洛推測。


    獨眼兵長頗為冷靜。盡管同伴遇害,他的態度依舊沉穩。雖然人已死,他抓起士兵屍體的動作卻很隨便,還以一副展示物品的口吻問「是誰幹的」,充滿詭異的氣魄。


    當然,群眾裏沒人挺身承認:「是我!」


    人群一陣騷動。空氣震顫,那是一股撫搔著我的體毛、說不上是聲音的氣息。窸窸窣窣,到底是誰?吱吱喳喳,居然敢對鐵國士兵動手,唧唧咕咕,雖然想稱讚幹得好,窸窸窣窣,但未免太胡來,吱吱喳喳,這樣下去,我們會不會遭殃?唧唧咕咕,不妙,不妙了,到底是誰幹的?快點出來負責啊。


    我移開視線,在人群中發現號豪的身影。我們的視線比站立的人類腰部更低,大部分是靠腳形認人。「我去找號豪。」我邁步前進。「喂,等等。」加洛跟上來。「等一下、等一下。」公主也尾隨在後。


    號豪和妻兒待在高台附近。身材纖瘦的妻子撫著胸口,一臉蒼白。「爸爸……」號豪的兒子喚道。雖然是個孩子,但大概是像父親,體格壯碩,才十歲左右,卻相當老成。「那究竟是誰幹的?」他毫無顧忌地指著台上的屍體。


    「會是誰呢?」號豪低喃。


    「不是爸爸嗎?」


    「不是。」號豪否認。妻子隨即斥責兒子:「不要亂講!」


    「可是,」兒子鍥而不舍地追問,「有勇氣幹掉敵人的,除了爸爸……」


    「閉嘴!」妻子又倉促罵道。


    於是,附近的人似乎再也承受不住沉默,竊竊私語。號豪,不是你嗎?那不是你幹的?能把鐵國的士兵弄成那樣的,隻有你了吧?大夥議論紛紛。掉落的話語滾過地麵,散播四方。欸,號豪,如果是你幹的,就出麵承認吧——有人語帶哭聲,幾乎是哀求。接著,類似的話語逐漸渲染開來。號豪,如果是你幹的……如果是你幹的,我們很佩服你的勇氣,但求求你,不要連累我們。人類極力不張嘴,悄聲嘟囔。仿若無形的呢喃化成鎖鏈,緊緊纏繞住號豪與他的家人。


    我窺探號豪的神情。他一臉嚴肅,目光炯炯。雖然憤怒,卻隱含更多憐憫。


    「不是我。」號豪不像其他人類偷偷摸摸,而是斬釘截鐵地聲明。「要是我幹的,我不會躲藏,對吧?」


    確實如此。


    號豪不會做出殃及旁人的事


    ,又裝傻不承認。


    「爸,真的嗎?」號豪的兒子糾纏不休。


    號豪應道:「幹嘛一直問?你希望是我嗎?」


    雖然不曉得號豪期待何種回答,但號豪的兒子「嗯」地點點頭,看得我十分痛快。孩童實在是天真無邪。


    「爸爸一定辦得到。」


    「這樣啊。」號豪不禁苦笑。「可是,沒辦法。他們太強大,我們隻能聽從台上那個兵長的命令。他比酸人強多了。」


    此時,獨眼兵長大喝:「吵什麽吵,有話要說嗎?」


    不妙——人群頓時沉默。他們不自然地隱瞞剛剛的談話,悄悄與號豪保持距離。


    號豪將妻兒藏到身後。


    「你們方才在講什麽?」獨眼兵長筆直望過來。他把屍體扔在高台上,走近一兩步。


    有孩子哭出聲。應該也不是發現「啊,原來可以哭」,但其他孩子接連放聲大哭。


    大人們一時無法反應,拉開與號豪的距離,呆杵在原地。


    「殺害這名士兵的凶手,在你們之中嗎?」獨眼兵長指著號豪,「是你嗎?」大概是號豪高其他人一個頭以上,且態度坦蕩,格外醒目。


    「不。」號豪強硬地沉聲回話。「不是我。如果是我幹的,我不會藏也不會躲,而是會大聲炫耀。」


    不要說了。不要再激怒他們。號豪,拜托你別鬧事。雖然沒出聲,連我都能看出周圍的人都這麽想。


    「爸爸。」號豪的兒子似乎終於感受到危險,緊緊抱住號豪的胳臂。從我的視線高度,看得見號豪的兒子雙腳不停顫抖。


    「何況,」號豪堅定地反駁,「聽剛剛那聲響,是你們的武器——槍吧?」


    獨眼兵長一副「那又怎樣」的表情,回望著他。


    「那就不可能是我。我沒用過槍,也不曉得槍在哪裏。」


    獨眼兵長目光轉向台上的屍體。他沒回答號豪的問題,隻明確說聲「好」。


    那一瞬間,獨眼兵長做出重大決斷。那是帶著定下方針意義的「好」。


    「好,我懂了。」獨眼兵長對廣場上的眾人宣布。「聽著,今天日落前,凶手得主動投案。」


    廣場的民眾安靜下來,隻聽得到零星的孩童哭聲。


    「你們全部回家,不許外出。殺害這個士兵的家夥,日落之前到我們落腳的地方。萬一沒半個人來,別怪我使出更殘忍的手段。」


    「哎呀呀,真恐怖。」事不關己,公主語氣十分輕鬆。


    「誰會去投案啊?」加洛搔搔身體,舉起前腳開玩笑:「喂,是我幹的!」


    「或者,」獨眼兵長繼續道,「不是本人也行。要是有人知道凶手是誰,就來告訴我。需要有人出麵指證,應該受到製裁的是誰。」


    寂靜的廣場中,隻回響著兵長的話聲。安靜成這樣,搞不好頑爺躺在家裏都聽得見。


    「告訴我們重要情報的人,我保證會以禮相待。以上。」獨眼兵長說完,話音久久不散。


    廣場的人們不知所措,一陣慌亂。


    「喂,是誰幹的?」有人憤怒地問,也有人擔憂:「究竟是怎麽下手的?」許多人不禁望向踏上歸途的號豪。


    我找到醫醫雄,尾隨在後。其實誰都行,但尾巴像引導我般伸向醫醫雄的背,叫我「跟著那家夥」。


    醫醫雄住在廣場往東筆直前進的地方,第二條圓道的內側。醫醫雄家比其他人家大,有三間房。其中一間是診療室,擺著床鋪,皮袋和木器裏裝著醫醫雄采集的藥草和磨成的粉。


    「爸爸,不要緊吧?」一個嬌小的幼童走向醫醫雄,用力拉扯他的腳。在我這貓的眼中,那個頭發披肩的小女孩一派天真,眼中找不到一絲陰影,似乎看透了一切。


    「當然。」醫醫雄的老婆抱著嬰兒應道。我仰望閉著雙眼、睡得香甜的嬰兒,不禁也想睡了。「喏,醫醫雄,我沒猜錯吧?乖乖聽他們的話,就不會出問題。雖然是敵國的士兵,也不會隨便對我們動粗吧?」老婆急急地問。


    醫醫雄的反應很遲鈍。連身為貓的我都知道,這種情況下就算撒謊,也該答個一句「沒錯」。反正沒人曉得今後會如何,想迅速安撫老婆,便該斬釘截鐵地保證「沒問題」。


    然而,醫醫雄討厭曖昧的話語,也缺乏體貼。不僅不顯露自身的情感,或許他從未考慮到別人心情。


    留著長發,發稍微卷的醫醫雄答道:「很難說是沒事。」


    「你真的太老實了。」老婆笑道,顯然拿他沒輒。


    「啊,爸爸,枇枇怎麽了?她發生什麽事?」在醫醫雄抱在腿上的女兒唐突地問。人類的小孩總是毫無脈絡地拋出腦中的疑問,此刻也不例外。


    「枇枇?你怎會這麽問?」


    「枇枇在哭。剛剛在廣場上,她無精打采的,還在掉淚。」


    「枇枇居然會哭,真稀奇。」醫醫雄的老婆出聲。


    「枇枇當然也會害怕,何況現下是這種情勢。」


    明知對方聽不見,我還是忍不住要多嘴:「告訴你,醫醫雄,枇枇遭到鐵國士兵侵犯,才會害怕。她是為此哭泣。」


    醫醫雄隻投來「這貓真吵」的眼神。


    「我不想這麽說,」我繼續道:「但你老婆也許會被鐵國的士兵盯上。再悠哉下去,就大事不妙。你懂嗎?」枇枇的遭遇,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從這層意義來看,醫醫雄不該悠哉地評論「枇枇也會害怕」,而是該去枇枇身邊,問她「出什麽事」。


    忽然,女兒輕叫一聲。「啊!」她指著半空,「爸爸,你看!好久沒看到那個在飛。」


    咦?醫醫雄的視線在空中遊移。醫醫雄的老婆和我也一樣。


    「喏,那個,那個啦!」女兒的食指四處亂指。


    「是蟲。」我說。醫醫雄同時高喊。


    一隻黑甲蟲飛進家裏。是飛錯路線,誤闖進來嗎?甲蟲外側的殼掀開,展開半透明的翅膀拍動著,在牆上停了一會兒。


    「黑金蟲!」我忍不住趴下身子。


    「是黑金蟲。」醫醫雄想伸手揮開。


    「那不是有毒嗎?」女兒尖叫。


    「毒在體內,摸到沒關係。」醫醫雄依舊冷靜。他麵不改色,大概是在觀察蟲子腳的動作之類的吧。


    老婆抱著嬰兒去隔壁房間避難,邊低喃:「這種季節怎會有黑金蟲?」


    「是老鼠作怪害的。」我很想解釋。老鼠昨天為了壓製貓——壓製我,設下陷阱。他們采摘藤蔓和草當材料,不小心破壞黑金蟲的巢穴。此刻,恐慌的蟲子想必在城市裏到處亂飛吧。


    「親愛的,想想辦法吧?快想辦法。」醫醫雄的老婆在隔壁房間喊著。「快趕走蟲子!」


    一下害怕鐵國士兵,一下害怕黑金蟲,人類真忙。


    「這種蟲本身並不危險。」醫醫雄又說。然而,他也抓不到飛來飛去的蟲子,杵在原地。


    不知不覺間,我壓低身軀,後腳彎曲,頭高高抬起,準備跳躍。


    默數「一、二」挪動四肢,「三」踹地,「跳!」


    可惜距離不夠,我隻跳到餐桌上。我再次彎膝,將身體彈向空中般蹦出。


    醫醫雄張大嘴巴,愣愣目睹我突然躍起。女兒雙眸閃閃發亮,仿佛看得入迷。


    我伸出右前爪,跳躍的同時畫個弧,倏地往上一伸。黑甲蟲便受到引誘似地飛撲過來。


    「啪」一聲,掌心傳來觸感,打到甲蟲的頭。「中標!」


    甲蟲腦袋朝下,「咻」地墜落,「啪嗒」著地。


    如何?我順利降落,心中充滿驕傲。


    黑金蟲仰倒,腳不停抽搐。


    醫醫雄和女兒靠過來,直


    盯著蟲,然後望向我。「好厲害,」兩人稱讚連連,「電光石火,跳、跳、打!」


    「嗯,身手超俐落。」


    「貓咪,你剛剛好帥。跳、跳、打!」女兒拚命稱讚我。「好厲害!」


    好厲害、好厲害——聽到盛讚,我心裏頗受用。這樣啊,原來有那麽厲害。我暗暗想著,再次擺出打蟲子的姿勢,慢動作重現剛才的情景。先是前腳撲蟲,「喏,像這樣,打!」我放慢速度,邊說明邊重複示範,希望醫醫雄的女兒能看個仔細。


    女兒雙眼閃閃發亮,顯然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不久,她突然拍手,喊道:「爸爸,我想到一個好點子!」


    「什麽點子?」


    「運用這種蟲的毒。」


    醫醫雄注視著女兒的側臉問:「這種蟲?」


    「不是有毒嗎?給敵人喝下去就行。」


    醫醫雄微微挑眉,臉上依舊沒顯露任何情緒,卻冒出一句:「實在驚訝。」


    「怎麽?」醫醫雄的老婆出聲。


    「小孩子第一次真的想出好點子了。」


    「住手!喂,你們這是做什麽!」號豪的吼聲傳來時,醫醫雄正在烤黑金蟲,用石棒磨碎。


    「啊,是號豪。」醫醫雄的女兒先注意到他,站在門邊指著外麵說:「爸爸,你看。」可惜,醫醫雄分身乏術。


    我代替醫醫雄走到他女兒身旁。


    的確是號豪。


    他不是在走路,而是被四名士兵架住,強行拖離。號豪的雙手和雙腳各被一名士兵抓著,一路高喊「你們要帶我去哪」。壯碩的他一掙紮,四名士兵就腳步踉蹌。不過,士兵們十分拚命,立刻重整姿勢,繼續前進。


    我慌忙走出屋子,從圓道小跑步追上。


    圓道旁的住家也有人聽見號豪的叫聲,探出頭查看。士兵舉槍瞄準他們,大喝「乖乖待在家裏」,他們隨即縮回去。


    灰毛葛雷目送號豪被抬走。他依舊是老樣子,悠閑地問追在後頭的我:「那是怎麽啦?」


    「大概是被抓走了。」


    「號豪嗎?為什麽?」


    「不曉得。」我腦中驀地浮現一個猜測。「喏,不是有個鐵國士兵遇害?八成在找凶手。」


    「有這回事?」葛雷悠哉地應著。「哦,好像有吧。不過,跟號豪在那兒嚷嚷有什麽關係?」


    「恐怕是在懷疑號豪。」肯定沒錯。


    「是嗎?」葛雷悠哉地望著被帶走的號豪,繼續道:「啊,這麽一提,剛才我在號豪家附近——啊,說是剛才,也不是那麽剛才。」


    葛雷拐彎抹角的說法,聽得我頗不耐煩。「你在號豪家附近怎樣?」


    「看到酸人。」


    「他在巡邏嗎?」


    「應該吧,可是,號豪的兒子到屋後小便時,酸人叫住他。」


    「酸人叫住號豪的兒子?」


    「嗯,給了他東西。」


    「酸人嗎?」酸人幹嘛拿東西給號豪的兒子?實在莫名其妙。


    「然後,鬼鬼祟祟地交談。」


    「這和號豪被帶走有關嗎?」


    「下清楚哪。」


    「我去探探情況。」語畢。我繼續前進。


    「好,帶那家夥進去。」獨眼兵長站在冠人家前,指著號豪下令。


    不斷掙紮吼叫的號豪,被四名鐵國士兵合力拖進屋裏。


    室內擺了張木椅。獨眼兵長一聲令下,四名士兵便迅速抓住號豪的手腳,把他綁在椅子上。那種又細又牢固,名為繩蔓的草非常難弄斷。我想起昨天老鼠設的陷阱。


    「你們幹什麽!」號豪叫道。仿佛變成椅子一部分的他,拚命搖晃身體。


    「喂。」獨眼兵長朝牆邊的士兵們努努下巴。兩名士兵推開一座大櫃子,櫃子後方竟然出現一個空間。雖然很暗,但裏麵還有一間房。


    我來過冠人家好幾次,第一次知道牆壁另一頭有秘密房間。


    「喂,號豪,不是叫你安靜嘛!」伴隨一陣碰撞聲,號豪連同椅子翻倒在地。


    酸人從旁踢倒號豪。


    噢噢,原來酸人在這裏!在全是陌生人的房間裏,看到認識的臉孔真開心。酸人的言行舉止,與我熟悉的酸人一模一樣,也教我安心。就是得粗暴、殘虐,才像酸人。


    「酸人,是你。」號豪倒在地上,目光淩厲地注視著酸人。他的表情緊繃,微微抽搐,想必很憤怒。「是你嫁禍給我的嗎?」


    酸人蹲下,「嫁禍?什麽意思?」他撿起地上的小石頭,刮過號豪的臉頰。


    獨眼兵長插話:「他並沒未提到你的名字。」


    「聽著,殺害你們同伴的不是我。」


    「真的不是嗎?」酸人站起。是嘴角略揚的緣故嗎?像是在嘲笑、愚弄號豪。


    「不是我。酸人,那不是你幹的嗎?」號豪瞪著酸人。


    「你在胡扯什麽?」


    「你不是像平常那樣,一時衝動殺掉士兵嗎?」


    酸人突然一踹,號豪發出呻吟。


    「最好搜一下這家夥的家。」酸人抬頭,定定地指著號豪。


    「搜他的家?」獨眼兵長淡淡地問。


    「或許他家藏著危險的武器。」


    「怎麽可能?」號豪不屑道。


    然而,酸人卻老神在在,流暢地說:「其實,最近我一直找不到護身用的短刀。昨晚,有人目擊很像你的家夥溜進來,一會兒後離開。這代表什麽?」


    獨眼兵長訝異地盯著號豪。


    「是你偷偷塞給號豪兒子的吧!」我想起葛雷提及的事。酸人假裝好心,巧言建議號豪的兒子「萬一出事,就拿來當武器」,或「號豪要是有個萬一,就用來保護你母親」,然後把刀子塞給他嗎?


    「荒唐,胡扯也該有個限度。」號豪聽得目瞪口呆。「你們去搜我家吧,隻會白費力氣。」他環顧周圍的士兵。


    獨眼兵長思索片刻,派三個人出去。


    「號豪,情況不妙,會查出你兒子有刀啊。」我發出警告,但號豪當然聽不懂。


    期間,四名士兵把號豪連同椅子搬進牆壁另一頭。


    難道地底下還有房間?


    獨眼兵長也消失在牆裏,我理所當然想尾隨,但剩下的兩名士兵把櫃子擺回原位,擋住入口。


    酸人似乎也被留下。他「啊」一聲,傻眼地張大嘴巴,接著對站在櫃子旁的士兵說:「喂,讓我進去。」


    士兵們視若無睹。過往隻要擺架子、耍威風,任何要求都能實現,酸人有些退縮,又「喂」一聲,但士兵看都不看他一眼。


    好了,該怎麽辦?我動起腦。


    「貓,你也真閑。」前麵的士兵對我說,或許是要忽視酸人才故意向我搭訕。「這裏可沒什麽好東西。」他發出「噓、噓」聲,揮著手。


    「你們鐵國士兵今後有何打算?」我問,對方當然不會回答。


    無可奈何,我離開冠人家。


    然而,我並未放棄。


    或許能從外麵偷看。


    「櫃子擋住的牆壁在這邊,所以……」我回想著室內的格局,沿外牆繞過屋子,來到後麵,發現一個小洞。


    我雀躍不已,或許能用來窺看。


    瞧得見裏麵嗎?我湊上前。眼前很黑,看不清楚狀況。我伸出前腳,但隻能塞進一點點。洞不能再大一些嗎?


    用爪子稍微挖一挖。


    石頭掉落,不過僅有零星幾顆。什麽都看不到,也進不去。


    真可惜,如果能進去,搞不好就能溜到地下。


    我用後腳搔搔耳後,理理毛,順便猜想號豪的處境。


    他會遭受暴力嗎


    ?


    因為他殺害鐵國的士兵?


    號豪應該沒動手,卻要遭到淩虐嗎?


    驀地,我想起頑爺的話。


    無法違抗。必須服從命令。不僅必要的東西會被奪走,非必要的東西也會被奪走。若是抵抗,就會受到暴力對待,連小命都難保。戰勝的一方有此念頭,即使不抵抗,仍會遭到暴力對待。戰敗就是這麽回事。


    那個酸人過往也是目中無人,蠻橫無理地虐待人民。


    鐵國士兵等於一大堆的酸人嗎?光是想像,我就忍不住歎道:「果真如此,實在爛透了。」


    瞥見自己的尾巴,我舔了舔,打個哈欠,再把前腳的趾間舔幹淨。理毛這回事,隻要一起頭,就會忍不住沉迷,欲罷不能。我全神貫注地舔了好一會兒,不經意地抬頭,他們已在視野中。


    是老鼠。


    老鼠們似乎注意到我,偏著頭望向這裏,渾身一僵。


    霎時,體內萌生追逐的衝動,同時湧現一股警戒。


    會不會是陷阱?


    昨天才上過當,我不想再掉進老鼠的圈套。


    來自太古的指令漸漸侵蝕腦袋,但我勉強按捺下來。


    一如既往,老鼠們天真無邪地看著我,大概是在估算逃跑的時機吧。


    「不要動!」我大喊。


    老鼠們一抖。


    「你們一跑,我們就忍不住想追。現在我也很想撲上去,不過還能忍耐。如果你們一跑,我恐怕會無法克製。」連向老鼠解釋都形同拷問。


    其中兩隻老鼠互望一眼,然後轉向我,挺直背站起。


    我覺得沒問題了,便朝他們走近。我告誡自己千萬別襲擊對方,緩緩前進。接著,我注視著那兩隻老鼠說:「我有事想拜托你們。」瞥見他們又細又光滑的獨特尾巴,我立刻移開目光。老鼠的尾巴會刺激貓,非常危險。


    「你們聽得懂我的話吧?」對方沉默不語,我頗為介意。


    「是的。」右邊的老鼠回答,「我們聽得懂。」


    「我們在猶豫能不能開口。」左邊的老鼠出聲。


    「怎麽不行?話就是想說的時候說的呀。」


    「是的。」「是的。」


    他們依然規矩安分,遣詞用句也謙恭有禮。


    「我有事想拜托你們。」


    「你剛剛講過。」


    「沒錯,我剛剛講過。」步調被打亂了。然後,我回望背後的冠人家。「我想請你們去探探屋內的情況。」


    「咦?」


    「有個房間從屋裏進不去,從外麵也看不到。」我繼續道:「不過,有個小洞。」


    「小洞嗎?」


    「洞的大小,別說要鑽入,我連前腳都塞不下。」


    「換成我們就很容易。」「你是這個意思嗎?」


    「你們真的好聰明。」


    「我們聰明嗎?」「會嗎?」


    「多謝幫忙啦。」


    「洞在哪裏?」「我們去瞧瞧吧。」


    兩隻老鼠毫無戒心地答應,我頗為訝異。他們跟著我走向屋子的外牆。


    我用腳指示方才窺看的洞穴,也就是介於牆壁與地麵之間的石牆破損部位。兩隻老鼠壓低身體,頭鑽進去後,暫時停下,折回我麵前。「的確,我們應該沒問題。」


    「太好了。你們能馬上進去看看嗎?」


    「然後呢?裏麵究竟有什麽?」


    「我們要幹嘛?」


    「進去後就……」我不清楚裏麵的情況,一切隻是猜測。「大概會看到很多人類。一個體格魁梧的男子被綁在椅子上,然後鐵國的士兵……」說到一半,我忽然想到老鼠不會分辨人類。


    他們也提過:「人類就是人類,我們分不出來。」


    原來如此。於是,我教老鼠怎麽分辨。被綁在椅子上的人類是「號豪」,許多臉上塗著顏色的人類是「士兵」。單眼用布遮住的男人被稱為「兵長」。簡略地說,應該有這三種人,請記住他們講過哪些話、做過哪些事,再告訴我。


    「我們要何時回來?」


    「何時……」我思索片刻。「我希望你們了解狀況再折返,可是待太久也麻煩,就交給你們判斷吧。」


    「交給我們判斷嗎?」


    「萬一你們待得太晚,我等不及可能會先走。總之,看到能告訴我的內容後,就回來報告吧。」


    「這樣啊。」「好的。」


    老鼠們毫不懷疑我的話,也沒抗拒,乖乖聽從指示。


    也不是考慮到這點,我又叫住正要鑽進洞穴的兩隻老鼠。


    見老鼠們停步,轉過身,我叮嚀:「萬一遭遇危險,要馬上逃走。比起我的委托,你們的安全更重要。」


    「好的。」老鼠們頭先鑽進洞,然後是身體,伸得直直的尾巴也很快消失。


    「體貼老鼠的多姆先生。」我忍不住調侃自己。


    我趴在原地,把腳折進身體底下休息。委托老鼠們後,我悠哉地曬著溫暖的陽光打盹。不必自己去辦麻煩事,意外地相當愉快。


    每當周圍有任何風吹草動,我便瞬間清醒,隨即打起盹。像這樣不知待了多久。


    忽然,我感覺胡子陣陣抽動,察覺是鼻子對氣味起反應,倏地睜眼。


    老鼠們站在我麵前。發生什麽事?十幾隻老鼠排在眼前,我不禁有點退縮。


    「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前方的老鼠道歉。那隻老鼠仍是老樣子,口吻恭敬有禮。他的體型比其他老鼠大,額頭上有白點狀花紋。是「中心的老鼠」。


    「你們又來抓我?我可不會乖乖就範。」別看我這樣,我才剛一掌打下黑金蟲。


    「不,他倆似乎接受你的委托。」「中心的老鼠」以尾巴指示旁邊的兩隻老鼠。「依照約定探看屋內狀況後,折回來卻發現你在睡覺。隨便吵醒你,或許會被攻擊。如果逃走,又違背約定。他們煩惱很久,隻好找我商量。」


    「你們真守信用。」這不是諷刺。明明要逃也行,我挺佩服老鼠的正直。


    我望向冠人家的牆壁。


    號豪不曉得處境如何?還在裏麵?或者已被釋放?


    「那麽,結論呢?」「中心的老鼠」平靜地細聲問。


    聽到這句話,我一頭霧水。「這是指什麽?」


    老鼠沒生氣。「昨天,我們提出請求,希望今後貓不要再攻擊老鼠。你和同伴談過了嗎?」


    哦……我一陣內疚。唔,那件事。我不打算扯謊,坦白承認:「其實,我還沒好好跟大夥談過。」


    「這樣啊。」「中心的老鼠」不知是失望、驚訝還是毫無感覺,看不出情緒起伏。


    「那麽,有沒有查出屋裏的狀況?那兩隻老鼠看到什麽?」


    「中心的老鼠」瞥旁邊的兩隻老鼠一眼,回答:「關於這件事……」他介意著身後的老鼠,「我們認為應該稱為交換。」


    「交換?」


    「中心的老鼠」身後的褐色老鼠,就是和馬的行李一起進城的「遠方來的老鼠」吧。是「遠方來的老鼠」傳授老鼠們智慧的嗎?


    「我們會提供情報,告訴你們在屋裏的所見所聞。」


    「做為交換……是嗎?」


    「做為交換,能請你們停止攻擊嗎?」「中心的老鼠」說,其他十幾隻老鼠一動也不動地聽著。「我想,今後也會碰到類似的情形。你們進不去的地方,我們進得去。你們看不見的情景,我們看得見。甚至……」


    「甚至?」


    「你們不想做的事,或許我們辦得到。」


    代辦不想做的事,這個提議確實吸引力十足。「碰到那種情形,就拜托你們嗎?」


    「做為交換,請保證不會危害我們。」


    以自身的特質為籌碼,提議交換,而且這個提案對我們十分有利。真是聰明的手段。


    「可是,我覺得很困難。」我坦白道。


    「很困難嗎?」「中心的老鼠」的口氣平板幹燥。


    「昨天解釋過,唯獨此事,我不知道該怎麽停止。不能保證貓不會攻擊老鼠,也不認為能想出停止攻擊的方法。我隻能給你口頭約定。」


    「不過,現在你沒攻擊我們,這不就表示你能夠自製嗎?」


    「那是我很努力,都希望別人誇獎我了。」


    「我誇獎你。」「中心的老鼠」應道。


    「此刻我還能忍耐,的確,或許是漸漸習慣。好想追捕你們——這種心癢難耐的欲望一再忍耐,可能會成為習慣,隻是……」


    「隻是?」


    「很危險。」我忠告老鼠,感覺有些奇妙。「假設我說服同伴,他們也理解,並許下承諾。之後,你們老鼠便在貓的麵前悠哉地走來走去。當然,我們會遵守約定,壓抑欲望,但視情況難免會無法克製,飛撲上去。雖然能試試,卻相當危險。這樣行嗎?必須做好會有老鼠犧牲的心理準備,而且是不小的犧牲。」


    聽到我的話,「中心的老鼠」沉默片刻,似乎暗暗忖度著。隻見他低喃:「得做好犧牲的心理準備嗎?會有不小的犧牲嗎?」看起來也像在盤算新點子。


    「總之,請你們考慮。願意答應交換條件,請到今早我們會麵的地方。」「中心的老鼠」開口。他是指那座粉倉庫吧。


    「啊,等等。」我喊住他。


    「中心的老鼠」回過頭。「怎麽?」


    「要如何證明,你們順利取得那個房間的情報?」


    「什麽意思?」


    「若我依你所言,成功勸其他的貓不再攻擊老鼠,最後你們卻告訴我,其實你們沒看到值得報告的事,該怎麽辦?」


    這已接近強詞奪理。從昨天開始和老鼠打交道,我便發現他們太過老實,根本沒有趁火打劫之類的念頭。可是,隻有一點也好,我想知道號豪的狀況,所以試著挑釁對方。


    盡管受到懷疑,「中心的老鼠」並未生氣。他回一句「嗯,我了解你的心情」,未免正直過頭。我不禁想求教:到底要怎樣才能維持那種崇高的美德?


    「中心的老鼠」喚來我委托調查的兩隻老鼠,他倆輕巧地走到我麵前。


    「穿過牆上的洞後,你們在房裏有沒有看到人類?」「中心的老鼠」詢問。那情景就像人類的大人向小孩進行簡單的問答。


    「是的。」「看到了。」


    「號豪呢?綁在椅子上的男子狀況怎樣?」我提問。


    兩隻老鼠對望一眼,似乎是在確定誰先開口,而不是在商量要說什麽。


    「獨眼的人類……」「兵長……」


    「問坐在椅子上的人類很多問題。」「坐在椅子上的人類相當生氣,可是被綁著,不能動。」


    這場麵我也猜想得到,很雖算是新情報。「聽得懂獨眼男人的話嗎?」「中心的爸鼠」沒出聲表明「到此為止」,我趁機追問。


    「『跟這個國家相比,鐵國非常大。』」老鼠應道。


    「咦?」


    「兵長是這麽說的。」另一隻老鼠點點頭。「鐵國跟這個國家相比,非常大。大到根本無從比較。」


    「假設鐵國的麵積是五十,這個國家隻有一。」


    轉達情報的他們,對國家和國土大小似乎毫無興趣。


    「咦?」我還想繼續問,「中心的老鼠」終於製止:「就問到這裏吧。等你們答應我方的請求後,我會要他們講完。」


    聽完多姆老弟的話,我思忖著該從哪裏問起,想厘清的部分太多。不過,發現自己居然為陌生國家的遭遇擔憂不已,我不禁苦笑。


    「不管在何種環境,人類都能夠適應。」很久以前,我在剛調去的新部門吃盡苦頭時,一名女同事這麽安慰我。如今,我覺得或許她真的沒說錯。因為我逐漸習慣與貓聊天。


    「真的是那樣嗎?」我說。


    「真的是哪樣?」


    「我也是頭一次聽聞。」


    「一開始,你不是說鐵國和你們國家,就像切成兩半的圓,大小相等嗎?」


    「國內的人類都如此認為,我沒懷疑過。」


    「可是,獨眼兵長……」


    「隻有獨眼兵長這麽說。」


    「原來如此。」


    「八成是想強調他們多麽強大,稍微誇張了點。」


    多姆老弟腦袋很聰明。如他所言,向敵人誇耀自身的力量,應該是正確的戰略。


    「不過,萬一鐵國真的很大……」多姆老弟冷靜地繼續道。


    「萬一鐵國真的很大?」


    「那就是我們國家的人們都誤會了。」


    「雖然無法判斷哪邊才是對的……」缺少相關資訊,不可能得出結論。「但從剛剛聽到的內容判斷,我認為鐵國撒謊。」


    「為何?」


    「兩邊的力量真有壓倒性的差距,戰爭不會拖那麽久。」


    「確實如此。」多姆老弟同意,應該也不是一時激動,但他伸出爪子,掐進我的胸口皮膚,好痛。「人類都說,戰爭拖那麽久,是因兩方勢均力敵。」


    「若鐵國領土是五十,我們是一,差距這麽大,幾天就該打出勝負。」


    我很擔心被帶進秘密房間的號豪。


    假如鐵國士兵是在搜捕凶手、純粹尋找殺害同伴的凶手,一旦知道號豪是冤枉的,便會放過他吧。相反地,要是鐵國士兵覺得「誰都行,抓一個當代罪羔羊吧」,情況就不樂觀。不論是否清白,他們都會淩虐號豪,以殺雞儆猴吧。


    「然後呢?」


    「我前往頑爺家。」


    「又去?」


    「沒錯。我猜,城裏的人應該聚集在頑爺家。」


    「為什麽?」


    「在那座城裏,不安的人隻能去頑爺家。」


    剛踏進頑爺家,庫洛洛就一臉吃不消地湊上前,告訴我:「先報到的是醫醫雄,其他人也很快過來,屋子又變擠了。」


    「號豪被帶走,大家都很不安。隻要覺得不安……


    「就會來這裏。」庫洛洛臭著臉,「來這麽多人,擠都擠死了。空氣變稀薄,真討厭。而且,他們隻會聚在一塊抱怨個沒完。」他的鼻尖轉向站在室內的訪客。


    屋裏多出好幾個人。


    床上響起頑爺的話聲。「你們真愛湊熱鬧。明明禁止外出,卻又跑來看我。」他笑道。


    「現在哪管什麽禁止外出。」菜呂憤憤不平,「我去探過號豪家,號豪被帶走,小孩在哭,他老婆也在哭,實在教人看不下去。」


    丸壺愁眉苦臉地說:「目前,鐵國的士兵應該都為了號豪的事聚在冠人家,沒瞧見有人巡邏,外出並不困難。」


    此刻沒人巡邏,回家時或許會很危險啊。我為丸壺不經大腦的思考感到擔憂,但應該沒必要費神替他操心吧。


    「今早在廣場上,鐵國士兵舉槍揍了丸壺。」庫洛洛告訴我。


    「哦,我看到了。丸壺跑出隊伍,撲向士兵。」


    「受不了,他就是這麽魯莽。」


    「頑爺,」菜呂求救似地問,「號豪會怎樣?話說回來,鐵國士兵真的是號豪殺的嗎?」


    「如你所知,我一直躺在床上。論狀況,你們比我清楚吧?你問我,我要上哪找答案?」頑爺並未生氣。「不過,鐵國士兵應該不是號豪殺的。若是他幹的,他會老實承認。」


    「號豪也這麽講。」有人附和、看來,對「唬豪遭到


    冤枉」的事,無人存疑。


    「到底是誰,撒謊害號豪被抓走?」丸壺單純感到憤慨,鼻翼翕張。


    我對庫洛洛說:「可能是酸人。」


    「是嗎?」


    「我剛剛在冠人家,酸人的態度簡直像已成為鐵國的一分子。據葛雷的目擊情報,酸人似乎暗中陷害號豪。」


    「受不了,酸人這家夥怎麽都學不到教訓。」庫洛洛歎息。「那號豪呢?」


    「號豪他……」說到一半,我想起在冠人家看見的景象。「對了,庫洛洛,你知道冠人家裏有秘密房間嗎?」


    「秘密房間?有這種玩意?」


    「地底下有房間,是秘密房間。號豪被帶到那裏。」


    「然後呢?」


    「後來的情形我不清楚,我進不去裏麵。」不過,我委托老鼠幫忙探看。


    頑爺清咳一下。由於其中摻雜一絲笑意,人們困惑地噤聲。


    「頑爺,怎麽啦?」醫醫雄問。


    「噯,看到你們這麽悠哉,我忍不住感到好笑。」


    「悠哉?」丸壺語帶不滿。「我們哪裏悠哉?」


    「你們明白嗎?這是每個人都即將麵臨的可怕狀況,不單是號豪一個人的問題。」


    「可怕狀況。」醫醫雄重複道。


    「鐵國的士兵來到這座城市,準備接管全城。光這樣已夠可怕,居然還有人殺害士兵,惹惱對方。你們認為敵方會怎麽想?要他們保持平常心,未免太強人所難,不對嗎?現下哪是悠哉談論號豪的家人好可憐的時候?你們覺得那是別人家的事,卻是所有人的危機。」


    周圍的人頓時沉默。雖然不盡然同意頑爺的話,但心裏都有底吧。


    「何況,事情或許不會簡單了結。」頑爺的話聲仿佛拉緊室內空氣中的一條線。


    「不會簡單了結?什麽意思?」醫醫雄問。「接下來才算正式接管嗎?」


    「我是指,號豪被帶走,很可能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其他人不懂頑爺話中的含意,神情十分緊張。


    「你們曉得從前也和鐵國打過仗吧?」頑爺繼續道。「小時候我成天聽大人談論戰爭的恐怖,聽到快受不了。」


    昨天頑爺也曾對號豪說相同的話,戰敗的國家,人民會遭到殘酷的對待。這次頑爺提到的內容具體得多。


    「從前贏得戰爭的鐵國士兵,似乎沒立刻行使暴力。」頑爺起先仍是「似乎」、「聽說」之類講述傳聞的語調,漸漸變得猶如親眼目睹,充滿臨場感。「鐵國的士兵站在民眾麵前,宣告:『冷靜,隻要不抵抗,保證絕不會傷害你們。』」


    聽著頑爺的話,有人吞了吞口水。


    「鐵國的家夥下令:『晚點會詳細說明,在那之前,各自待在自己的家裏。』可是,一名男子當場遭到逮捕,罪名是『企圖反抗』。之後,他被帶往某個房間。」


    那豈不是和號豪的情況一模一樣?不隻我這麽想吧。


    「接下來呢?」菜呂催促。


    「鐵國的士兵痛揍男子一頓。」


    「然後呢?」醫醫雄依然沒顯露感情。


    「然後,鐵國的士兵問:『還有其他同夥試圖反抗嗎?』」


    「其他同夥?問這個幹嘛?」


    「當然,男子否定了,因為根本沒有那樣的同夥。可是,男子遭嚴刑拷打、切割淩遲,終於吐出一個名字。」


    我轉向庫洛洛,「切割?切割什麽?」


    「不曉得,不過依話中的脈絡,應該是身體的哪個部位吧。」


    「感覺好痛。」


    「一定很痛吧。」


    丸壺緊緊皺眉。「可是,他怎會說出別人的名字?不是沒同夥嗎?他到底報上誰的名字?」


    「會是誰的名字呢?」頑爺的口吻很輕鬆。「誰的名字都行。除非供出同夥,否則他會不斷受折磨、遭千刀萬剮。所以,他拋出一個名字。至於那個人是誰,鐵國士兵都無所謂。」


    「是誰都無所謂?」


    「於是,鐵國士兵抓走遭點名的男人,長時間毆打及刀剮,嚴刑折磨後,逼他說出一個名字。」


    「說出名字後,那兩個男人呢?」


    「獲得釋放。」頑爺回答。「他們保住一命,重獲自由。然而,雖然命還在,人卻等於死了。難道不是嗎?他們供出無辜的朋友,受到周遭白眼相待,陷入強烈的自我厭惡。總之,鐵國的士兵便是這樣接連淩遲我國的人。」


    「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麽?」有人提出疑問。


    「摧毀人民的自尊,及對他人的信賴。借由這種手段,人們更容易接受鐵國的支配,毋寧說不得不接受。要接掌一個國家,或許這是極有效率的方法。」


    「頑爺,」菜呂既擔心又怯懦地開口,仿佛在窺看逼近的傍晚夜色。「這次會不會發生同樣的情況?」


    「號豪會講出誰的名字嗎?」醫醫雄冷冷應道。


    「不無可能。」頑爺回答。


    「我相信號豪。」弦宣誓般地說。「他不會拖別人下水。」


    「不管遭到多慘烈的拷問?」頑爺的嗓音不大,卻響遍整個屋子。


    沉默片刻,「號豪撐得過去的。」頑壺語氣堅定,像在說服自己。


    「或許吧。」頑爺也同意。「不過,萬一連他兒子都被抓去,事情就難說了。」


    所有人都發出不成聲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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