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真正報複他人。


    人隻能咽下這口氣繼續生活,


    隻要能做到這點就夠了。


    第一次遇見熊穀勇二,是在品川。


    裏子抱著睡著的太郎前往同樣位於水族館內的咖啡廳,恰巧撞見丈夫阿始和某個陌生男人正在談話。她一邊搖著懷中沉甸甸的太郎,一邊站在稍遠處觀察他們倆。


    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店內坐滿了享受下午茶的家庭與情侶,每一桌都放著色彩繽紛的聖代與蛋糕。不知為何,店中央有一座貨真價實的大型旋轉木馬,上頭沒有乘客,假馬和馬車伴隨著華麗的音樂不停轉動。


    阿始和男子隔桌而笑,桌上隻有咖啡杯。他們倆看起來有點不自然,也有點羞澀欣喜。裏子認為他們應該是老朋友,此時阿始察覺裏子與太郎也在。


    「啊,這邊這邊!」


    阿始坐著舉起手來。裏子走近丈夫那桌朝男子點頭致意,男子也點頭回禮。


    「他是我高中棒球社的學弟,叫做熊穀勇二。」阿始介紹男子的身分。「我正在喝咖啡,結果他過來跟我打招呼,真是嚇到我了。大概十五年不見了吧?剛剛我們才聊到世界真的很小呢。」


    「你好。」裏子對勇二說道。


    「我結婚快滿五年了。」阿始轉向勇二。「這是我老婆裏子,還有我兒子太郎。」


    「你好。」勇二也向裏子打招呼。


    他在假日獨自來水族館?裏子暗忖。既然是阿始的學弟,那麽年齡應該跟裏子差距不大,但勇二看起來卻很年輕。他的白色t恤上罩著一件藍色襯衫,頭發略長,不修邊幅。他這身打扮不像假日的休閑裝扮,倒像平時就是這副模樣。


    勇二在襯衫胸前的口袋摸索煙盒。桌上沒有煙灰缸,店內似乎禁煙,空氣一片清新。這是他無意間的動作嗎?勇二馬上將手擺回桌上。裏子注視著勇二骨感而細長的手指,勇二似乎察覺到她的視線,抬頭望向仍然站著的裏子,露出微笑。


    裏子趕緊屈身將太郎安置在嬰兒車上。企鵝區人潮洶湧,推嬰兒車不好走,所以她才將嬰兒車和行李交給阿始看顧,獨自帶太郎去參觀企鵝吃魚。


    剛離開裏子溫暖的懷抱時,太郎顯得不大高興,但幸好沒被吵醒,安然躺進嬰兒車。裏子拉開阿始旁邊的椅子坐下。終於能坐下來休息,她不禁大鬆一口氣。


    「辛苦了。」阿始邊說邊將店員送來的菜單遞給裏子。「怎麽樣?」


    「他興奮得不得了,把我弄得好累。」


    裏子迅速瀏覽菜單,卻累得完全不想思考。她向店員點了第一排的綜合咖啡,阿始和勇二的咖啡也涼了,所以跟著加點。三杯咖啡很快就送來了。


    「企鵝會乖乖排隊等吃魚耶。隻要一吃到魚,幾乎都是直接吞下去回到遊泳池裏,每次都把太郎逗得好開心。」


    「照片呢?」


    「拍了。」


    裏子打開手機亮出幾張照片。太郎對鏡頭露出笑容,背後的玻璃另一側是一群排隊等吃魚的企鵝。勇二也適度表示興趣,窺向手機熒幕。


    「真不敢相信,村田大哥已經結婚生子了。」


    「這話什麽意思啊。」阿始說。


    「任憑你想像羅。」勇二一笑置之。「太郎弟弟幾歲了?」


    「兩歲。」


    「好可愛喔。」


    語畢,勇二啜飲咖啡。裏子看著他那清瘦的麵頰輪廓,以及端著茶杯的厚大巧手。勇二將杯子擱在桌上,又微微揚起嘴角。裏子將視線移向旁邊的嬰兒車,假意觀察太郎是否已入睡。


    「你結婚了嗎?」


    「你以為我找得到對象嗎?」


    「……這小子說自己是紙雕藝術家呢。」


    聽了阿始的話,裏子一時還是無法會意。


    「不是有一種工作是用紙製作立體動物跟車子嗎?」勇二解釋道。「我是負責製作分解線稿的人。」


    「喔。」裏子點點頭。「水族館的販賣部有賣海豚跟小醜魚的diy套組。」


    「還有皇帝企鵝喔。它們的線稿是我做的。」


    「你以前就很擅長做這些東西嗎?」


    阿始一說,勇二不禁苦笑。


    「這個嘛,我以前就很喜歡做手工藝。我房間不是有很多紙雕跟組裝模型嗎?虧你來過好幾次,連這點都沒發現。」


    「我不大記得耶。」


    「村田大哥,誰教你以前就是個滿腦子隻有體育的棒球癡。」


    「你很沒禮貌耶。」


    緊接著,阿始和勇二便聊起高中時代的往事,例如:棒球社的教練有多凶暴啦、勇二老是幫阿始跑腿買麵包啦、阿始每學期一定會有一科不及格啦,天南地北聊個沒完。


    勇二似乎顧慮著裏子,總是簡單明了地對裏子解釋話題原委,或是半開玩笑地將話鋒轉向裏子,問她:「村田大哥平時就是這樣嗎?」多虧勇二,裏子才能融洽地加入他們倆。


    太郎醒來了。他想從嬰兒車上下來,三人隻好結束這場僅有半小時的閑聊。裏子牽著太郎的手,而阿始則拿起行李,推著空空的嬰兒車。


    「我來付。」阿始說。


    「謝謝招待。」


    勇二不與他爭論,之後還特地到建築物外頭送別即將返家的裏子他們。


    「村田大哥,下回有空一起喝一杯吧。」


    語畢,勇二和阿始互相交換聯絡方式。勇二的手機沒有任何吊飾,那台銀色最新機種在微橘的陽光中,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我住在大崎,有空來我家玩啊。」阿始說。


    此言聽在裏子耳裏隻是客套話,勇二卻將它當真,笑著說:「我住在五反田耶,好近喔。」然後將手機塞在牛仔褲後麵的口袋中。


    勇二說他是來販賣部調查商品銷量,順便賞魚。


    「那拜拜羅。」他說著轉向方才那棟建築物。「拜拜,太郎弟弟。」


    裏子身旁的太郎反射性地揮揮手。


    阿始在品川車站的月台不停玩手機,連搭上山手線還在玩。「我要跟公司的人聯絡一下明天開會的事。」他說。裏子在車上揪著太郎的後領,因為喜歡企鵝的太郎同樣喜歡電車,隻要稍不留神,他馬上就會在車內亂跑亂竄。


    「今天我不想做晚飯。」


    經裏子一說,阿始才終於關上手機,大概是簡訊傳完了吧。


    「好啊,那我們待會找個地方吃飯。」


    該說的話都說了。從大崎車站到家裏這段不到十分鍾的路途,裏子一路上都沒有開口。


    裏子幾乎每天都待在家裏。


    她利用網購解決生活所需。太郎已經學會清楚表達自己的意見,他會在超市吵著要買零食,也會在書店門口站著不動,嚷著說要買「魚魚的書」。一想到出門得帶著太郎,她頓時就變得哪兒也不想去。


    偶爾,她會在周末與阿始和太郎一同出遊,或是將太郎留給阿始照顧,出門和朋友聚會。結果玩得也不盡興。因為阿始容易對小孩失去耐心,而曾幾何時,她也和沒有小孩的朋友失去共通話題,所以她寧願成天待在家裏,這樣輕鬆多了。


    太郎很喜歡說一些從電視上學來的話,但裏子懶得一一搭理他,否則早晚被他搞瘋。


    最近裏子不再教太郎練習上廁所了。好幾次太郎說「噓噓」時已經尿出來,也有幾次她看準時間帶太郎去廁所,他卻強調自己「尿不出來」。她被太郎耍得團團轉,也厭倦教導這個比其他小孩都棘手的孩子,反正等時機成熟,他自然就會上廁所了吧。


    太郎已學會獨自吃飯,也能在旁人的幫助下穿上簡單的衣服。這兩點雖然值得慶幸,裏子卻沒有因此多出什麽空閑。


    即使有空,她也沒有什麽想做的事,如今她已不需要出去工作,也不想學習什麽才藝。


    結婚才剛半年,她就厭倦了和阿始共度的兩人生活。之後她一度流產,然後又懷上太郎。她拚命忍受這段期間的身體變化,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生下太郎這兩年來,養小孩的日子很快就令她心生厭煩。


    可是不管多麽厭煩,太郎也不會消失。


    唯有時間緩慢地不斷累積。一想起今後這幾十年還得繼續幫太郎擦屁股、跟阿始盡夫妻本分,裏子就想尖叫。她當然不會尖叫,但是對未來也沒有具體的期望,事實上成天在家裏吃飽喝足的日子還挺輕鬆的,因此她長久以來也沒抱怨過什麽。


    阿始的父母為孫子送來許多玩具啦、dvd之類的東西。反正隻要拿玩具給太郎,他就會自己玩,於是裏子趁著太郎看迪士尼動畫時打掃、切菜。廚房的窗外是一棟棟的大廈,從大廈縫隙間望過去,可以窺見遠方的東京鐵塔。


    星期五晚上剛過九點,阿始打電話來了。


    「我現在要帶朋友回家。」


    「這樣太突然了啦,家裏什麽都沒有耶。」


    「我們吃過飯了,你不用招呼客人啦,反正對方是熊穀。你還記得吧?就是上次在水族館遇見的那個人啊。」


    裏子掛斷電話,匆匆將睡衣換成家居服,但想想又覺得「換上外出服比較好」,於是再度更衣。她跟太郎已經一起洗過澡,接下來太郎就該睡了。


    「爸爸說要帶客人回家,你要當乖孩子喔。」


    語畢,她趕緊到洗臉台化淡妝。太郎答了聲「嗯」,在客廳乖乖看電視。


    電鈴一響,大門也應聲開啟,此時裏子正在準備三盤下酒菜。太郎從客廳衝到走廊大喊:「爸爸!」抱住阿始的腿。「我回來了。」阿始抱起太郎。裏子從廚房探出頭,心想:怪了,他平常明明隻會摸摸太郎的頭呀。


    阿始背後的勇二脫下鞋子,踏入走廊。


    「不好意思,這麽晚還來打擾。」他說。


    勇二的穿著依然如學生般輕便。


    「哪兒的話,把這兒當自己家吧。」裏子說。


    勇二一踏進客廳,便走到窗邊說:


    「哇,好棒的景色啊。」


    裏子他們所住的大廈共有二十七層,他們位在第二十五層,錯綜複雜的道路以及十樓高的大廈在此一覽無遺。盡管白天的景色蒙上一層灰,一到夜晚,淩亂的市容全變得一片黑,唯有點點燈火映入眼簾。


    太郎怯生生地靠近勇二,興致盎然地抬起頭。


    「太郎弟弟,你每天都住在天上耶。好棒喔。」


    勇二微笑地將手擱在太郎頭上。


    裏子在電視機前的玻璃矮桌擺上下酒菜與冰塊。在臥室更衣完畢後,阿始到廚房選酒。


    「你想喝燒酒還是日本酒?我們家沒什麽洋酒耶。」


    阿始一喊,勇二便回頭望向矮桌。


    「燒酒好了,幫我加冰塊。」


    勇二離開窗邊,在黑皮沙發組上坐下。阿始在玻璃杯中加入冰塊和燒酒,遞給勇二。


    「夜景沒什麽好稀奇的吧?」


    「能在自己家看見這種景色,可是很難能可貴呢。」


    勇二輕啜幾口酒。他和大口狂飲的阿始完全不同,或許酒量不大好吧,裏子心想。裏子和太郎坐在沙發邊緣,小聲看著迪士尼動畫。


    「真是棟好大廈啊。」勇二說。


    他的語氣不卑不亢,隻是淡然陳述事實。


    「貸款可不少呢。」阿始不置可否地笑道。「你也可以靠自己買房子啊。」


    裏子突然對阿始心生不耐。買房子的錢大部分都是阿始的父親出的,而還貸款的錢雖然是阿始賺的,但他是靠父母的門路才進公司的啊!裏子才剛想完,便對自己的想法感到訝異。


    「高飛狗。」


    太郎指著熒幕。「對呀。」裏子接腔道。


    「我問你喔。」阿始說。「用紙做得出那種角色嗎?」


    「想做當然做得出來,但迪士尼是很重視版權的。」


    勇二的表情相當沉穩。「光靠做紙雕活不下去,所以我也會打零工,說穿了就是打工族啦。」


    「什麽樣的零工?」


    裏子打岔問道。勇二烏黑的眼眸映照著裏子。


    「就是一些出賣勞力的工作羅。」他靜靜將手中的玻璃杯擱在桌上。「我可以抽煙嗎?」


    「啊,不好意思,麻煩你去抽油煙機那邊抽。」


    阿始一說,勇二便從沙發起身。


    「村田大哥,你戒煙了?」


    「有了小孩就戒煙羅。」


    阿始為自己倒第二杯酒,裏子則帶勇二去開放式廚房抽煙。她打開抽油煙機,尋找收在餐具櫃深處的煙灰缸。勇二從胸前口袋中掏出煙盒。


    裏子察覺勇二是左撇子。「請用。」她將好不容易找到的煙灰缸放在流理台,勇二叼著煙道了聲謝。廚房窗戶開著縫容易使煙味擴散,於是裏子從勇二背後走過去關窗。


    「哇。」


    裏子耳邊響起勇二的聲音,隻見他伸長夾煙的那隻手抵向窗戶,擋住裏子的去路。她嚇得轉身抬頭。


    「這裏看得見東京鐵塔耶。」


    勇二將視線從窗外移向裏子,接著徐徐向後一退,再度抽煙。香煙夾在他纖長的兩指之間。


    裏子匆匆回到客廳。阿始邊看電視邊問太郎:「這個好看嗎?」太郎點頭回答:「嗯。」


    「對了,下周一我又得出差,要在廣島住一晚。」阿始說。


    「這樣啊。」裏子心不在焉地答道。


    勇二抽完煙後,回來坐在沙發上。


    「你常常出差嗎?」


    「最近還滿常出差的。」


    「辛苦你了。」


    不知為何,勇二說這句話時,裏子看不到他的表情。


    午夜十二點後,勇二離開了。


    「再來玩喔。」


    阿始的語氣比在品川分別時誠懇多了。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學弟相當謙和有禮,所以才能使他解除心防,隔著適當的距離展現學長風範。


    大門即將關上時,裏子猛然抬頭,卻隻看到勇二的背影。裏子感到氣憤,她氣勇二忽然做出莫名其妙的舉動,氣自己對小動作反應過度,也氣阿始完全沒發現異樣。


    阿始在哄太郎入睡,裏子則趁著這時收拾矮桌。她先清洗杯盤,最後才處理殘留在流理台上的煙蒂。她將煙蒂倒在廚餘濾網並輕輕衝洗,一顆心才終於獲得平靜。


    當阿始洗完澡鑽進棉被中,裏子已經斂起憤怒與喜悅,恢複為平時的自己。


    之後,阿始仍然三不五時帶勇二回家,也依舊每個月到廣島出差過夜兩次。


    「在我這個不用出差的人看來,出差好新鮮喔。」勇二說。


    「聽說下個年度就不必頻繁出差了。」裏子說。勇二和她一直保持距離,後來裏子認為他初次來訪發生的那件事,一定是自己多心了。


    「都是客戶沒做好交接的關係啦。」阿始說。「他們工作效率超級差。」


    勇二又把紙雕分解線稿帶來了。他特地為太郎用電腦製圖,用厚紙列印電車紙雕線稿。


    太郎在地上喜孜孜地攤開線稿,用蠟筆著色。他喃喃說著「山手線」、「丸之內線」,在好幾張線稿塗上綠色與紅色。不用說,他還沒辦法把顏色整齊地塗在框框裏,但勇二仍興致盎然地與太郎並肩坐在地上,邊看邊讚美道:「你懂得好多喔~」


    「不好意思,真是麻煩你了。」裏子向勇二致歉。


    「形狀很單純,輕輕鬆鬆就能畫出來,沒花多少時間啦。」勇二說


    。


    太郎每塗完一張紙,勇二就會接手剪貼。雖然形狀單純,但每輛做好的電車都精確捕捉了車輛特征,不僅圓弧車頭一點都不馬虎,該有的棱棱角角也一個不少。


    當晚,太郎沒有包尿布。由於天氣變暖,盡管裏子心裏百般不願,還是決心繼續訓練太郎上廁所。再過不久,阿始的媽媽就要來家裏玩了。


    「太郎學說話的速度是不是有點慢呀?」「他還在包尿布?」每次阿始的媽媽一來,總是不忘嘮叨幾句。「別人家的男生也差不多呀。」「最近的媽媽好像都不會強迫小孩不穿尿布。」裏子盡量輕描淡寫地一笑置之,心裏也知道她是好意關心,但還是覺得壓力很大。


    裏子見太郎著色時身體扭來扭去,便不時問他:「是不是想上廁所?」但太郎塗色塗得正開心,每次都搖搖頭說:「沒有啊。」勇二吃著堅果,一邊和坐在沙發上的阿始聊天。阿始對太郎的尿布一點興趣也沒有,隻顧著和勇二討論職棒開幕戰的戰況。


    此時,太郎突然站起來宣告:


    「噓噓。」


    木質地板頓時出現一灘水窪。


    剛從廚房冰箱取出冰塊的裏子,立刻衝到客廳。


    「媽媽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裏子不禁出聲責備,而阿始則擺著臭臉說:


    「髒死了。」


    勇二瞠目結舌地看著尿濕褲子站在一旁的太郎,大笑道:


    「小孩子真的很天兵耶!」


    太郎起初也害羞地笑了,但裏子粗暴地逼他脫褲子,一想到連客人勇二都笑他,他便又羞又難過,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啊,抱歉抱歉。」勇二趕緊起身撫摸太郎的臉。「我不應該笑你。用蓮蓬頭衝一衝就好,別放在心上喔。」


    此言一出,阿始便心不甘情不願地從沙發站起來說:「喂,過來。」然後將太郎帶到浴室。裏子拿起抹布擦拭地板。


    「對不起,有沒有弄濕你?」


    「沒有。」


    語畢,勇二探身靠向單手撐著地板的裏子。裏子停止動作,隻見勇二拈起逃過一劫的分解線稿,將它放在矮桌上。勇二抽回身體後,裏子又鬆口氣繼續擦地。


    挽起袖子的阿始和開心哼歌的太郎從浴室回來了。


    裏子為太郎換上幹淨的內褲和睡褲。


    「好了。」


    勇二將紙雕電車遞給太郎。「說謝謝。」裏子示意太郎道謝。「謝謝。」太郎眉開眼笑收下電車。


    「不客氣。」勇二說。他沒有看著太郎,反而望著裏子,而那瞬間揚起的沉靜微笑,裏子也看得一清二楚。


    翌日午後,勇二打電話說想送東西過來,問裏子方不方便讓他現在過去。


    這是勇二頭一次打電話來,也是他首次於阿始不在家時表明想登門拜訪。其實裏子心裏多少有底,所以並不感到訝異,但想想還是跟他約在家門前的公園,並騙他自己剛好想帶太郎去公園玩。


    裏子帶著小小的塑膠桶跟鏟子,告訴太郎:「我們去公園吧。」由於她不常帶太郎去公園,因此他高高興興地跟來了。


    現在是平日,公園裏有幾組母子檔正在蕩秋千或玩沙,那些媽媽她連一個都不認識。裏子向她們隨意寒暄幾句,接著獨自坐在角落的長椅上。起初太郎傻楞楞地杵在那兒,但旋即輸給誘惑,朝沙坑狂奔而去。


    午後的陽光和煦宜人。


    勇二從車站那頭徐步而來,登上緩坡。他的襯衫下擺在風中翻飛,空手漫步於午後街道的他,儼如自由而優雅的野獸。


    隻見他從公園門口直直走向長椅,仿佛裏子的位置早已在他掌握之中。


    「你好。」


    勇二說著坐在裏子身旁。他從胸前口袋掏出香煙,問也不問就抽了起來。


    「太郎弟弟喜歡玩沙嗎?」


    「他好像不擅長到處蹦蹦跳跳、跑來跑去。」


    「村田大哥可是體育健將呢。棒球社沒有人敢違逆他,他簡直像個君臨天下的帝王。」


    「這樣呀。」


    兩人不再開口。勇二的左手拇指彈了一下夾在食指與中指間的香煙,裏子望著白色煙灰抖落地麵。


    「我說你啊,」勇二忽然粗聲粗氣地說道。「偷看過你老公的手機嗎?」


    裏子望向勇二,而他也傭懶地將右臂搭上椅背,看著裏子。


    「有啊。」


    語畢,裏子又麵向前方。她感覺到勇二正盯著她打量。太郎在沙坑堆了一座山。


    「那就好。」


    勇二恢複為平時的謙和語氣,聲音含著笑意。


    「你要給我們的東西是什麽?」


    裏子一問,勇二便屈身在地上撚熄香煙,將煙蒂隨手一丟。


    「太郎弟弟。」


    勇二朝著沙坑呼喊,向回過頭的太郎招手。太郎跑過來後,他從胸前口袋掏出紙雕,放在太郎掌心。


    「企鵝!」太郎高聲歡呼。


    「這是我新做的跳岩企鵝。」勇二說。「小心收好,不然會壞掉喔。」


    這隻長度與裏子的手指差不多的企鵝相當細致精巧,假如不摸摸看,簡直看不出它是紙做的。隻見它挺著圓滑的胸膛、頂著黃色長眉,後腦杓還滑稽地翹起幾縷卷毛,栩栩如生。


    太郎看得入迷,而勇二隻是摸摸他的頭,便匆匆離開公園。


    「好棒喔。」裏子對太郎說道。


    裏子將企鵝紙雕裝飾在廚房吧台上。阿始對企鵝始終不聞不問,真不知他究竟有沒有察覺。


    每當太郎說「企鵝」,裏子就會把吧台上的小紙雕拿給他。紙製的企鵝是空心的,非常輕盈。


    會壞掉喔。會壞掉喔。


    不知怎的,裏子心中一直縈繞著這句話。隻要輕輕一捏,就能捏壞企鵝——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害怕弄壞它,還是渴求著捏壞企鵝的快感。


    果不其然,阿始的媽媽又嘮叨了。


    「最近你們好像太放任太郎羅,這樣好嗎?」


    盡管太郎正按部就班地學著上廁所,一旦他埋頭玩耍或看電視,就變得很容易尿出來。


    那天勇二察覺自己傷到太郎的自尊,不僅馬上向他道歉,隔天還親手送上企鵝紙雕,想必心裏很過意不去吧。


    一想起勇二的態度,裏子便頻頻深呼吸,提醒自己別責怪太郎。


    「今天奶奶要來唷,怎麽辦?」


    麵對裏子的詢問,太郎的答案是:「穿尿布。」裏子心想—太郎年紀雖小,卻不想在祖母麵前出醜,於是幫他穿上尿布。


    基於上述理由,她對婆婆說的話實在無法一笑置之。即使她想笑,也笑得很僵。


    阿始見家中一片沉默,便輕快地緩頰道:


    「因為我們不認識這一帶的年輕媽媽,這家夥又很我行我素,所以才會偷懶選擇尿布啦。」


    阿始說到「這家夥」時並非看著太郎,而是望著裏子,她這才驚覺:「原來是在說我?」內心有點受挫。


    「裏子已經做得很好啦。」


    阿始的媽媽糾正自己的兒子。


    偶爾才大發慈悲展現父愛的阿始所說的話,以及婆婆對自己的顧慮,都令裏子感到厭煩。


    除了尿布,其他部分都很完美。


    阿始的媽媽嚴守客人的本分,沒有多說什麽。她吃飯時讚美裏子做的飯菜「很好吃」,飯後也到廚房表示想幫忙,適時收拾碗盤,並自願陪太郎玩耍。在客房住了一晚後,夫妻倆帶她逛過大廈周邊,星期天傍晚她就回去了。


    「你爸爸說他下次也想來呢。」阿始的媽媽對他說道。


    「照片洗出來後,我會寄過去的。」裏子說。


    在車站送行後,三人回到家中。「唉,我的天啊。」阿始說。


    「我說你啊,不要在那種時候說什麽『我會把照片寄過去』好不好?這樣豈不是等於叫他們『不要來』嗎?」


    「我沒有那個意思。」裏子說。她真的沒有那個意思,但話一說出口,她又覺得或許真是如此。


    或許是和祖母玩累了吧,太郎在兒童棉被中睡著了。裏子趁阿始洗澡時拿出他的出差公事包,幫他整理住一晚所需的行李。


    「來。」阿始洗完澡後,裏子將略小的公事包遞給他。「嗯。」阿始接過它,直接擱在臥房角落。


    「我媽問我們打算何時生第二胎。」


    阿始摟著裏子,裏子卻隻是不置可否地低語道:「這樣呀。」她嗅著阿始一頭濕發散發的洗發精香味,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說:「我沒那心情。」


    「廣島有什麽?」


    裏子一問,慢條斯理的阿始倏地停止動作。他在昏暗的光線中端詳著裏子,眼白射出藍白色光芒。


    「有廣島市民球場啊,還有原爆圓頂館。」


    「還有呢?」


    「宮島。」


    「就這樣?」


    「我哪知道啊,我是去那裏工作耶。你幹嘛突然問這個。」


    「因為下次我也想去。咱們帶太郎一起去吧。」


    「好啊。」阿始說。


    裏子努力配合阿始的動作,輕聲發出嬌喘。會不會太不自然?這樣一想,她突地覺得蠢得可笑,於是一邊假意輕喘,一邊笑了。


    完事後,她輕輕在阿始唇上印下一吻,說道:「我去衝個澡喔。」然後在浴室匆匆清理殘留的精液。她望著熱水流向排水孔,心裏舒暢多了。


    翌日傍晚,門鈴響了。她本以為是宅配,但出現在對講機熒幕上的卻是勇二。


    「上來吧。」


    裏子說完,打開一樓大門跟樓上的門鎖。


    「爸爸?爸爸?」


    正在看dvd的太郎,一派天真地問道。


    「是呀。」裏子說。


    開門聲一響,太郎便奔向玄關,不料一見到來者不是他父親,又嚇得掉頭猛衝,躲在踏入走廊的裏子身後。


    「怎麽了?是熊穀先生呀。他不是給了你企鵝嗎?」


    勇二穿著一身灰色西裝,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他仿佛把這兒當成自己家似的,大模大樣地脫鞋,然後將手上的紙袋遞給裏子說:


    「來,這是廣島的伴手禮。」


    紙袋上寫著「楓葉饅頭」。


    「這陣子我常去廣島,所以對那裏變得很熟喔。」


    勇二坐在客廳沙發,鬆開領帶,將它塞進長褲口袋裏。斜陽從屋內最大的窗戶灑落,將客廳染成一片橘色。


    「住這種高樓大廈的人,好像都不開窗呢。」


    勇二從胸前口袋掏出煙盒,放在矮桌上。


    「你想喝什麽?」


    「請給我開水。」


    裏子將礦泉水倒入玻璃杯,連同煙灰缸端到矮桌上。太郎跟著裏子走進客廳。「繼續看dvd。」裏子一聲令下,太郎隻好偷瞄勇太幾眼,乖乖在沙發角落抱膝而坐。


    「不知道會不會留下煙味。」勇二邊說邊點燃香煙。「你坐吧。」


    裏子和勇二稍微拉開距離,坐在他身旁。他從長褲暗袋掏出幾張照片排在桌上,照片中的人是阿始和一個女人。


    「你好像把每樣東西都放在口袋裏呢。」裏子說。「不帶公事包嗎?」


    「那樣不方便。」勇二吐出煙圈。「不過暗袋也對左撇子不利就是了。你看,這件的暗袋也是。」


    勇二脫下外套,對裏子亮出左邊的口袋,接著隨手披在沙發椅背上。


    「要不要我告訴你,村田大哥跟這個女人在廣島幹些什麽勾當?」


    「不必了,不用說我也心裏有數。」


    「奇怪,你怎麽不說『別在小孩麵前說這些』?」勇二笑著撚熄香煙。「我想,他們大概做了不少你不曾體驗過的『好事』喔。」


    「你到底是什麽人?」


    裏子強迫自己別再盯著照片,轉身麵向勇二。


    「打工族啊。我不是說過嗎?光靠做紙雕沒辦法過活啦。」


    一聽見熟悉的詞匯,太郎便忍不住轉頭。「去看你的迪士尼。」勇二對太郎擺擺手。


    「我在調查村田大哥的私生活。」他說。


    「你不是棒球社的學弟嗎……」


    「是啊,這是真的。套一句村田大哥說過的話,這個世界真的很小呢。」


    原來如此,裏子暗忖。


    她一開始就起疑了。阿始說勇二在他喝咖啡時過來打招呼,但那家店是無法從外頭看見裏麵的;明明勇二有煙癮,為什麽特地踏入禁煙的咖啡廳?她始終想不透。假如想成那是勇二故意借機接近阿始,一切就說得通了。


    「是誰派你來的?」


    「照規定是不能說啦,但我就破例告訴你吧。」


    勇二抽起第二根煙。「村田大哥經常借故到廣島出差,而且明明能當天來回,他卻偏要住一晚,花的全是公司的錢。同部門的員工對他很不滿,就算他的後台再硬,這年頭也沒那麽好混,哪能容忍這種既無能又亂花錢的員工。你老公完蛋啦!公司不至於開除他,但八成會暫時發派邊疆,日後別想出頭天羅。」


    「為什麽要破例告訴我?」


    「你在意的是那點?」勇二笑了。「你該不會以為我喜歡你,所以才來找你吧?」


    勇二的眼中射出不懷好意的輕蔑光芒。裏子首次主動挨近勇二,黑皮沙發發出小動物被踩扁般的哀號。她刻意放輕嗓音,以免激怒勇二。


    「我以為你喜歡我老公。」


    裏子與勇二打量彼此半晌。率先移開視線的人是勇二。


    「我最討厭他了。」他忿忿啐道。「當我接到這件案子,心裏想的是:你活該!」


    「你想報複他?」


    「心頭的疙瘩還在,哪算得上報複?曾經做過的事,是不會從記憶中消除的。」


    裏子從勇二手中捏起香煙,擱在煙灰缸裏。


    「企鵝!」太郎大嚷。


    裏子起身將煙灰缸收進廚房,順便將吧台上的企鵝紙雕遞給太郎。


    「小心點,別弄壞羅。去看電視吧。」


    「你最近好像沒什麽精神。」


    裏子語畢,阿始先是躊躇片刻,然後才歎口氣說道:


    「公司有一些麻煩。」


    她沒有問「怎麽了」,而是回答:「這樣呀。」


    客廳地上散落著電車紙雕。差不多該教太郎學習收拾東西了。


    「熊穀先生最近都沒來呢。」


    「喔,嗯。」


    阿始似乎壓根沒留意。「那家夥大概也很忙吧。」


    根本就是局外人,裏子心想。誰是局外人?阿始、勇二,還是我?說不定所有人都是局外人。或許大夥兒隻是圍著一個外觀華美的箱子繞圈,想進卻進不去。


    他們一徑遠觀,因而沒察覺那是紙糊的空心箱子。


    勇二隨著裏子進入臥房。她將門鎖上,和勇二相視而笑。太郎一個人在客廳跟著動畫插曲大聲歡唱。


    「他對你做了什麽?」裏子問。


    「這個嘛,一堆下流的事。」勇二說。


    「你可以對我做一樣的事喔。」


    明明已事先聲明,勇二卻溫柔地抱住裏子。是這樣嗎?裏子想。男人就是這種生物嗎?她心頭固然氣憤,卻也感到寬慰、滿足。


    那個討厭鬼隻會做表麵工夫。他從以前就是這樣啊,就是那種討學長歡心,卻被學弟討厭的人。做


    事永遠隻會投機取巧,一到緊要關頭就變成縮頭烏龜。欸,告訴我他對你做了什麽嘛。不要,說了我會軟掉。


    兩人緊咬著阿始不放,徹底批評了一番。蠢斃了!他們緊挨著彼此汗涔涔的額頭,咯咯笑著。


    她朝客廳一瞧,太郎已在沙發上睡著了。幸好沒有養成他非得要人陪的習慣,裏子心想。她抓起矮桌上的煙盒、關掉電視,從廚房帶著煙灰缸和礦泉水瓶回到臥房。


    勇二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但似乎沒有睡著。裏子用香煙的濾嘴輕輕戳了他的嘴唇,於是他微啟雙唇、叼著香煙起身,自己用打火機點火。


    他們將剩餘半瓶礦泉水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完。


    「今後你要怎麽辦?勸你還是早點跟老公分一分吧。」勇二說。


    「維持現狀。」裏子才剛說完,勇二便將瓶子丟到地上。


    「老子我啊,最討厭你這種女人了。」


    當時那狠咬一口的吻,大概算是勇二唯一粗暴的舉動了。


    地板的水在裏子眼底逐漸擴散。勇二見裏子快滾下床,便維持結合的姿勢輕輕將她拉回。


    「地上到處都是紙雕耶。」


    阿始在裏子身旁單膝跪地,很難得地幫忙收拾。他拾起紙雕電車,一一端詳。


    每個人卯足全力,為的就是不被拋下、不被踐踏。


    被逼到懸崖邊的阿始低聲下氣地向裏子求救,但反正沒多久又會故態複萌。他會擺出一副心安理得的表情,在外頭玩女人、在公司坐領幹薪。但裏子覺得無所謂。


    怎麽辦?還能怎麽辦呢。裏子收拾被蠟筆弄得黏乎乎的電車,竊笑得肩膀一顫一顫。


    「明天我來做電車的車庫好了。家裏有紙箱吧?」


    「太郎一定會很開心的。你會做嗎?」


    「雖然比不上熊穀,不過這點小事還難不倒我啦。」


    裏子悄悄將手搭在阿始肩上,起身問道:「要不要喝啤酒?」


    她趁著汆燙冷凍毛豆時,從廚房窗戶茫然眺望東京鐵塔。勇二再也不會站在這台抽油煙機下。明明曾有過肌膚之親,裏子憶起的卻是勇二夾煙抵著窗戶的手,以及背部隔著衣服所感受到的微溫。


    她好想再跟他多聊聊,也好想再為他多做些什麽。


    裏子端著一盤毛豆、罐裝啤酒與兩個杯子,繞過吧台。小小的企鵝映入她眼簾,於是她也將它放上托盤。


    原本看著職棒新聞的阿始,注意到那隻企鵝。


    「奇怪,家裏有這東西嗎?」


    「一直都在呀。熊穀先生說這是他的新作,特地帶過來的。」


    阿始沒有問「什麽時候」,隻是喔了一聲,將企鵝放在掌心。


    「哇,站得起來耶。那家夥手還真巧。」


    「你想起來了嗎?」裏子問。


    「什麽?」


    「熊穀先生的房間。他不是說自己房裏有很多紙雕跟組裝模型嗎?」


    阿始沉默半晌。裏子將啤酒倒入兩隻杯中。


    「沒印象耶。」


    阿始終於開口,將企鵝悄悄立在矮桌上。「我沒有仔細看過他房間。」


    「忙著玩所以沒空看?」


    他一時語塞,隨即又朗聲笑道:「對對。」


    蠢斃了,裏子在心中嘀咕。不過她願意原諒他。既然我原諒了自己,不妨也原諒他吧!裏子暗自祈求,希望勇二也能放下過往。


    「我好像懷孕了。」


    裏子一說,阿始趕緊從裏子手中搶下杯子,嚷道:「真的嗎!」


    「那你就不應該喝啤酒啊。」


    「現在還不確定啦,下周一我會去醫院檢查的。」


    「這樣啊。」


    阿始喜形於色。「好,那我也得多加油羅!」


    勇二說的沒錯,裏子心想。沒有人能真正報複他人,說穿了,這連還以顏色都算不上。人隻能咽下這口氣繼續生活,隻要能做到這點就夠了。


    由家中窗戶向外望去,今晚的景色依然耀眼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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