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有一天,我倆的心會分隔兩地,


    但這張笑顏會永遠藏在我心底,


    在開花、結果、凋零的完美平衡中,


    為我的記憶增添光彩。


    「浮羽,你還在生氣嗎?」舍鬆汗流浹背地問道。


    「對。」我說。


    「聽我說,總之咱們先出去吧。我的腳麻了,而且頭昏腦脹。」


    「誰教你說我肚子肥嘟嘟的!」


    「我隻是一時口誤嘛……」


    盛夏的星期六午後,我倆在浴缸中對坐。老舊的水泥公寓一片靜謐,仿佛除了我倆別無他人。蟬鳴回蕩在浴室的細小馬賽克磁磚之間。


    「我想喝啤酒。」


    我趕緊拉住正想起身的舍鬆。


    「不行!水位會變低啦!」


    「我們可是在大白天泡澡泡了一個小時耶。再不補充水分,對身體不好啦。」


    「你也不想想,是誰害我們連洗澡水都得斤斤計較?是誰在外麵閑晃兩星期,連生活費都沒給,好不容易晚上回來,卻對女友說什麽:『你肚子肥嘟嘟的。』」


    「什麽女友,你是我老婆耶。」


    我冷哼一聲。舍鬆心不甘情不願地坐回浴缸。


    「可是啊,隻有我一個人猛流汗耶。你是不是代謝不良?」


    「所以才會胖,你是這個意思嗎?」


    「不是啦。」舍鬆局促地挪挪腳。我小心翼翼地將他碰到我下腹部的那隻腳抬到旁邊,繼續忍受在酷暑中整個人浸在熱水裏的苦行。


    此時,玄關傳來開門的吱嘎聲。


    「討厭,是不是有人來了?舍鬆,你有鎖玄關嗎?」


    「沒耶。」


    舍鬆傭懶地將後腦杓靠在浴缸邊緣,搖了搖頭。


    「為什麽不鎖呀!」


    我們還來不及反應,來者的腳步聲便步入室內,先走到廚房與客廳,接著走向浴室。


    「欸,舍鬆,說不定是小偷……」


    舍鬆似乎已泡澡泡昏頭,我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搖晃,但他隻是遲鈍地呻吟幾聲。


    浴室門猛然開啟。


    「嗨,舍鬆!你家好棒喔,樓梯扶手是裝飾藝術風耶!」


    一名金發碧眼的男子說著一口流利的日語。我嚇得大氣不敢吭一聲,舍鬆則傭懶地扭動脖子,注視這名非法入侵者。


    「……呃,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身著西裝的金發碧眼男看著共浴的我們,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


    「理查!」


    舍鬆匆匆起身,而我則趕緊在水位變低的浴缸中縮起身子。


    「你什麽時候來日本的?」


    舍鬆赤條條地走向那名叫做理查的男子,親昵地拍拍他的肩膀。


    「今天早上啊。很高興你過得不錯。有新任務羅,舍鬆。」


    「你說那個啊?」


    「是啊,其他人似乎也對這東西有興趣,所以我希望你能接手,免得被別人搶先一步。」


    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隻顧著從浴缸中大叫:


    「你們倆快點出去啦!」


    我下意識放慢穿衣服的速度,待我來到客廳,理查已經不在了。隻穿一條牛仔褲的舍鬆倚窗席地而坐,啜飲罐裝啤酒。


    「那個人是誰?他回去了嗎?」


    「我朋友。那家夥可忙的呢。」舍鬆將飲盡的鋁罐捏扁。「不說這個了。浮羽,我待會要出去,最晚明天回來。」


    我頓時一陣惱火。


    「你要去哪裏?昨天不是才剛回來嗎?明天輪到我們割公寓院子的草耶。」


    「噯,我們不是夫妻嗎?夫妻就是應該互相幫忙啊。」


    「你什麽時候幫過我?」


    舍鬆明明整天遊手好閑,隻有我一個人為他忙東忙西。我氣不過,便從五鬥櫃中取出一張文件。


    「還有,你看!結婚申請書還在這兒呢。其實我們不是夫妻喔,嚇到了吧!」


    我攤開紙張,把它當成黃門大人的印籠(注:日本古代用來裝印監或藥物的小容器。水戶黃門是日本民間故事中家喻戶曉的角色,真正身分為水戶藩第二任藩主德川光圀。他平日喜歡帶著手下微服出巡,每當要懲罰壞蛋時,身旁的手下就會亮出有德川家家紋的印籠。)高高舉起。


    「嗯——原來是這樣啊,我都沒發現。」


    舍鬆仔細端詳紙麵,但隨即堆起笑臉。


    「可是浮羽,你幫我把它都填好了耶,我好開心喔。」


    天啊……我就知道這個人腦筋接錯線。舍鬆不理會萬般無力的我,徑自套上t恤,背起愛用的破背包,說了聲「那我出去羅」就悠哉出門了。


    「臭舍鬆!出去就別回來!」


    盡管這一戶是用舍鬆的名義租來的,我還是忍不住大吼。


    我和舍鬆是在「高中生的理工困境座談會」派對會場認識的。


    政治家、官員、大學教授在座談會後,利用市內飯店辦了這場名為交誼會的派對。我任職的理工叢書出版社也受邀參加,而我們員工則被派去為熟識的教授義務幫忙。


    我隻是個櫃台小妹,但隨侍在那名大學植物學教授身旁的舍鬆卻非常引人注目;原因之一是他在眾多大人物中顯得較年輕,而最大的原因是他看起來髒髒的,與這兒格格不入。明明是冬天,他卻穿著老舊的牛仔褲與紅色短袖t恤,連外套也沒穿。他的t恤胸口印著「rio de janeiro」幾個白字。


    自助式餐會開始了,從職務中解脫的我一會兒去正中央的餐桌盛食物,一會兒站到牆邊用餐。我一邊心不在焉地掃視場內各處的聊天圈子,一邊吃沙拉;定神一看,我身旁的舍鬆竟然狼吞虎咽地瘋狂猛吃。他故意把小桌子拉到他身邊,然後再把事先端來的豐盛料理一字排開,從第一盤吃到最後一盤。


    我被化為饑餓野獸的舍鬆嚇得悄悄往旁邊一退,然而舍鬆卻端著最後一盤食物,朝我逐步逼近。我不敢躲得太露骨,隻好用眼角餘光盯著他,僵在牆角;此時,他終於開口了。


    「你喜歡蔬菜嗎?」


    「啥?」


    我不自覺望向舍鬆,隻見他一臉認真地看著我。舍鬆的個頭比我高許多,明明是冬天,膚色卻曬得黝黑。他握著叉子的手相當厚實,胳膊也很粗壯。當時我認為,他除了擔任教授的研究生,肯定也在外兼職粗重工作。


    舍鬆說:


    「剛才你不僅吃了點綴料理的荷蘭芹跟豆瓣菜,連芫荽也吃了。很多人可是避之唯恐不及哩。」


    「這……這個嘛,我喜歡葉菜,大致上都喜歡。」


    我膽顫心驚地答道。舍鬆將盤子一掃而空,將空盤遞給路過的服務生。


    我倆呆呆地並肩杵在原地,耐不住沉默的我率先開口。


    「你曬得好黑喔。平常從事什麽運動?」


    「我在亞馬遜待過四年。」


    我本以為他開玩笑,但舍鬆依然滿臉認真地望著我。此時,我終於認為他八成是植物學家,於是從公事包中掏出名片致意。


    「我是森田浮羽,平時承蒙神田老師關照。」


    舍鬆直直地注視我的名片,喃喃說著:「浮羽(uhane)……小姐。真是個好名字啊!令尊跟令堂是不是夏威夷人?不,我想一定是夏威夷人吧。」


    「啥?」我又愣住了。「呃,不是耶。」


    「不是嗎?」


    舍鬆麵露苦澀。「好奇怪喔。uhane在夏威夷古語中是靈魂、魂魄之類的意思耶,你的名字不是取自於這個單字嗎?」


    聽都沒聽過。


    「不……我是福岡縣浮羽郡人,飄『浮』的『羽』


    毛,我的名字是這樣來的。」


    「哪有這種事!」


    舍鬆搔亂自己的頭發,一副天要垮下來的樣子。「那麽,假如你是貃江市人,不就要叫做貃江?哪有這種蠢事啊。」


    拜托你這個陌生人,不要對我父母的取名風格說三道四好嗎?我板起臉來問道:


    「請問你是……」


    舍鬆挺起胸膛,報出自己名號。


    「我叫鬆尾舍鬆。」


    你自己的名字還不是老土到不行,搞得跟戰國諸侯的乳名一樣。我又傻眼又生氣,甚至差點笑出來,不過我忍住了。


    「浮羽小姐,我想跟你去森林散步。」


    隻見舍鬆害羞地快速說完這句話,便徑自轉頭離去。


    「那個人是怎樣呀……」


    我納悶地偏偏頭,咀嚼剩下的沙拉。


    翌日,舍鬆在我公司外埋伏,一逮到我下班就約我去喝酒。三個月後,我倆開始在舍鬆的住處同居。


    才交往沒多久,我就察覺舍鬆既非學生也非研究員,但沒有深究他的職業。我曾偷看舍鬆的護照,上頭淨是些亞馬遜河流域或喜馬拉雅山脈周邊的國家,幾乎都是一般觀光客興趣缺缺的地點。和我同居後,他曾經好長一段時間不回家,也曾甫出門便馬上回來。


    舍鬆並非完全沒有收入,他一年會給我一兩次錢,一給就是五十萬、上百萬。我曾懷疑他走私毒品,但是沒勇氣問他。話說回來,舍鬆這個人身上根本一丁點犯罪氣息也沒有。


    交往半年後,舍鬆在結婚申請書上填好自己的欄位,然後遞給我說:「拿去寫一寫。」說完又消失一星期。我將申請書填好收進五鬥櫃,直到相識的第二年夏天到來,截至今日,才讓它重見天日。


    舍鬆依然渾身充滿著謎團。


    為什麽我會跟舍鬆這種來路不明的男人同居呢?本來不應該這樣的。腳踏實地工作的我,應該正常過生活才對。我本來打算選個能放心介紹給父母的結婚對象啊。


    然而,舍鬆這個男人卻一把火燒掉我的人生藍圖。原本我可以一個人過得衣食無缺,但拜沒有固定收入的舍鬆所賜,生活頓時變得非常拮據。我非但不敢將舍鬆介紹給父母認識,到頭來連朋友都憂心忡忡地問我:「欸,舍鬆這個人可靠嗎?」


    即使如此,不知怎的,我卻一點都不考慮和舍鬆分手。


    每當出席朋友的婚禮,我總覺得哪裏怪怪的。他們隻要年屆適婚期,就找個年紀相當、經濟過得去、長相也不至於醜得可笑的對象速速結婚,這樣一點美感也沒有。和舍鬆在一起,完全沒有這種問題。


    隻要舍鬆沒有搞失蹤,家事幾乎都由他一手包辦。每次我下班回家,舍鬆都會用公寓院子裏摘來的紫蘇葉做成炸天婦羅;吃完晚餐後,他又會拿院子裏采來的魚腥草煮茶給我喝。


    盡管舍鬆在經濟上扯我後腿,而且連一套西裝都沒有,和他在一起卻令我品嚐到「生活」的美好。此時我才恍然大悟,朋友們或許就是借由結婚追求這種充實感,換成是她們,肯定不會和舍鬆這種男人結婚。


    撇除莫名其妙的流浪癖不談,其實舍鬆和我還挺適合的。在紙上寫下將來的計劃輕而易舉,但紙筆無法記錄人的心境。我唯一的興趣就是製定存錢計劃,可是萬萬沒想到,自己骨子裏其實是個愛做夢、隨遇而安的人。認識舍鬆後,我才明白自己的另外一麵。


    為了日後和舍鬆繼續生活下去,我決定今天一定要跟蹤他。假如他突然跑去亞馬遜流域,我還真不知該如何追上,但看來他這回不打算出遠門。我匆匆鎖好門窗,抓著錢包到路邊攔下一台計程車,前往車站。


    我在剪票口追上舍鬆,看著他一派輕鬆地走下通往月台的階梯。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去哪裏,便姑且買了張最低票價的車票。


    乘客稀少的下行電車穿越郊區,飛馳於田野之間。我登上舍鬆隔壁的車廂,透過車廂間的窗戶偷窺他的一舉一動。舍鬆重重坐下,從背包中取出香蕉,大口吃了起來。那似乎是從站前的蔬果店買來的。他以為自己在遠足嗎?要遠足幹嘛不找我?尚未吃午餐的我伸手摸著咕嚕作響的肚子,屏氣凝神盯緊舍鬆。


    盯著盯著,我居然不知不覺睡著了。我猛一回神望向舍鬆,隻見他正懶散地靠在椅背上睡大頭覺。幸好沒跟丟他,不過話說回來,這兒是哪裏呀?看看時鍾,我們已經搭車兩小時了,途中經過許多隧道,窗外淨是翠綠山巒。


    舍鬆醒來伸了個大懶腰。電車停在某個小站,他背著背包起身,我也趕緊下車,躲在月台的柱子後麵。在同一站下車的老婆婆背著竹簍經過我身邊,投來納悶的目光。舍鬆邁著穩健的步伐,頭也不回地從剪票口走向站外。


    我也小跑步奔向剪票口,然而那兒卻沒有站員,隻有一個小木箱擱在上頭,用意大概是讓旅客自行投入車票。我心想這下慘了,站員不在,我該怎麽補票?但既然已跟到此地,我也不能跟丟舍鬆,隻好在口中道聲:「對不起。」然後將最低票價的車票投入木箱。


    出站後,小小的圓環映入眼簾。豔陽高照,蟬鳴震耳欲聾。我看看公車時刻表,一天竟然隻有三班車。站前隻有疏疏落落幾戶人家,某處傳出風鈴聲與高中棒球實況轉播。


    舍鬆到底在這種窮鄉僻壤做什麽?就算是走私毒品,選港口倉庫或都市鬧區也比這兒好吧?不過我也沒什麽根據就是了。


    該不會……一個可怕的疑忌占據我的心靈,我旋即到自動販賣機買瓶茶狂飲幾口,這才靜下心來。難道說,舍鬆的情婦住在這裏?


    我單手握著寶特瓶來到車輛稀少的站前道路,看見舍鬆悠然向前邁步的背影。


    事實上,我跟舍鬆根本沒有結婚,所以嚴格說來不能稱之為情婦;更重要的是,舍鬆這人跟「可靠」一詞的距離有如地球到昴宿星團那般遙遠,哪有本事養情婦?話說回來,舍鬆之所以異常擅長調理野草,或許就是這塊窮鄉僻壤的當地女子一手教導出來的。我燃起一股幾乎煮沸手中那瓶茶水的怒火,繼續跟蹤他。如果舍鬆膽敢踏入女人家門一步,我就衝進去把他揍得連他媽都認不出來。


    舍鬆應該不至於察覺我的殺氣。卻連瞧都不瞧家家戶戶一眼,徑直走向山腳。我快喘死了,你到底想走到哪兒去呀?我不想管你有沒有情婦了,拜托你隨便找戶人家進去休息好嗎?


    然而我的希望落空,舍鬆依然馬不停蹄地往山間小徑邁進。我完全沒空觀察四周,待一回神,腳下的道路已變成沒鋪柏油的碎石路,最後變為一片泥土。群木遮天蔽日,山坡雖陡,好在樹蔭令我稍微鬆了口氣。


    走到山路中段時,舍鬆終於停下腳步。我趕緊閃進路邊的草叢,躲在樹後。舍鬆睜大眼睛左右張望,摸摸樹幹又摸摸地上的岩石,接著慢慢撥開偏離道路的草叢,走入山中。


    我連滾帶爬到路上,衝到舍鬆走入山中的地點。疏於管理的人工杉樹蓊鬱怒長,蕨類植物覆蓋整片斜坡。舍鬆登上山坡,背包在群木間若隱若現。


    「不會吧……」


    我俯視自己身上的洋裝及涼鞋,哪有人穿這樣出遠門?這比舍鬆養情婦還慘。我幹嘛非得跟自己過不去,在大熱天來這種荒郊野外?不過,就這麽消沉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我下定決心,邁向草叢。


    假如跟丟舍鬆,我鐵定會在山中遇難。盡管蚊蟲多,身體也被樹枝、野草劃得遍體鱗傷,我仍然拚命爬坡;裝著錢包和寶特瓶的竹藤包,被我用洋裝的腰帶斜斜綁在身後。我越來越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淪落至此?我隻是想知道舍鬆究竟在哪裏閑晃而已呀。


    「死舍鬆……」


    我氣喘籲籲地狠狠咒罵一句,賭氣地一步步往上爬。當然,舍鬆完全不知道我


    在後麵跟蹤他,因此絲毫沒放慢腳步。我滿頭大汗、流下無助的淚水與鼻水,沿著舍鬆踩過的草皮與被小刀砍斷的樹枝,爬上山坡。


    這段路途似乎很長,但其實才約莫三十分鍾。我終於登上山頂的平坦地帶,前方離森林有一段距離,另一頭傳來浪潮聲。我站穩疲軟的雙腳,走出森林。


    涼爽的海風輕拂麵頰,斜陽迎麵射下,山的另一側是臨海懸崖,放眼所及盡是蒼穹。我在這意料之外的開闊空間深吸一口氣。


    眼睛習慣明亮後,舍鬆的身影驀然映入我眼簾。雖然逆光,但我看得出他正大膽地探出身子窺探崖下。本想大叫嚇唬舍鬆的我不禁倒抽一口氣,因為他抬身挺直腰杆,一副要跳崖自盡的模樣。


    「呀~千萬不要啊,舍鬆!」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從背後衝過去抱住舍鬆的腰。


    「啊嘎!」


    舍鬆怪叫一聲,在懸崖上左搖右晃。方才的山路已令我筋疲力竭,我隻好抱著舍鬆的腰癱在地上,但依然堅決不放手。


    「別想不開呀,舍鬆!我沒想到你會受到這麽大的打擊,明天我一定會把結婚申請書送出去的。啊,告訴你喔,公所星期天也收件呢。答應我好嗎?拜托你千萬別自殺!」


    「浮羽,別用力推我,很危險啦……」


    舍鬆好不容易站穩腳步,轉身朝我肩膀一推,將我壓倒。我仰躺在地,舍鬆則壓在我身上。逃過落崖危機了!我心頭一寬,用力抱緊舍鬆。


    我倆就這樣在地上緊抱半晌,接著舍鬆站起身來。


    「浮羽,你來這裏幹嘛?還有……」舍鬆俯視著我,噗哧一笑。「你的打扮超猛的。」


    「我才想問你呢,何必一個人跑來這種地方尋死呢?」


    「尋死?」


    舍鬆一頭霧水。「我隻是來采鬆樹而已。」


    仔細一看,舍鬆的腰間綁著一條繩子,繩索另一頭緊緊係在懸崖邊的樹上。「對了,鬆樹、鬆樹。」舍鬆起身丟下納悶地癱坐在地的我,再度走到崖邊。


    「浮羽,稍等我一下。難得你特地來到這兒,我們一起回家吧。」


    說時遲那時快,舍鬆倏地消失蹤影。我爬著靠近懸崖邊,探頭朝下一望——隻見僅靠著一條繩索支撐身體的舍鬆,正在挖掘長在懸崖中段的小鬆樹。


    舍鬆從背上的背包一一取出鏟子跟十字鎬之類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挖開鬆樹周圍的土,以避免傷害樹根。不久,他將鬆樹拔起來插進背後的背包,戴著工作手套沿著繩索往上爬。


    「嗨,久等羅。」


    舍鬆再度站上懸崖,鬆樹從他背後探出頭來。我癱軟地仰望著他,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


    「你……到底在幹什麽呀。」


    「是理查拜托我來的啦。他想參加英國的盆栽評監會,所以非常想要這種鬆樹。」


    舍鬆將剛挖起來的鬆樹移栽到四方型盆缽中,那八成又是從背包裏變出來的。「這棵黑鬆很棒吧?海風的吹襲讓它長不大,不過它的樹齡肯定超過一百五十年,不簡單喔。」


    他將四周的土鋪進盆缽,完成一盆有模有樣的盆栽。接著,舍鬆將搖身變為盆栽的鬆樹放進超市提袋,拎在手上。


    「好了。浮羽,如果有當地人問你,你就說『他花了很多心思栽培這座盆栽,片刻都不想離手』喔。」


    「這……不是犯罪嗎?這種鬆樹可以隨便挖走嗎?」


    「算是遊走在犯罪邊緣吧,畢竟這是別人的土地。」


    「喂!說到底,海關會放過它嗎?」


    「不要小看盆栽愛好者,世界上可是流通著許多媲美藝術品的盆栽呢。」


    舍鬆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那副踐樣與初次向我報出名號時一模一樣。盆栽或許是藝術品,可是這座盆栽是你剛剛向自然界偷來的耶。


    我認為,此刻正是我解開心中長久以來疑惑的機會。


    「舍鬆……你的職業是什麽?」


    「我沒說過嗎?」


    隻見舍鬆擺出古老戰場之老向導的架式,肅穆地說道:「植物獵人啦。」


    「植物獵人!」


    這莫名其妙的名稱令我驚呼一聲。「……呃,那是啥?」


    「咦!」


    舍鬆解開腰間的繩索,將它一圈圈卷起來。「那還用問嗎?植物獵人當然是在世界四處漂泊,尋求未知植物的冒險家啊。有時在亞馬遜和印第安人住在一起,向祭司學習藥草知識;有時與孤獨為友,探訪喜馬拉雅的荒僻地帶,發現遍地盛開的新品種花卉;除此之外,我也會像這樣找些能變成盆栽的鬆樹,好賺點外快。」懂嗎?舍鬆說。不懂——我搖搖頭。


    「那藥草跟花呢?」


    「當然是賣給美國那邊的藥廠或英國的園藝家羅。他們會分析藥草成分、開發新藥,也會繁殖花卉、種在庭院,總之這份工作既刺激又有趣,而且又對社會有益。」


    「可是,賺不了什麽錢吧?」我說。


    「很遺憾。」舍鬆說。他笑著將我拉起身來。


    「這也沒辦法啦。浪漫沒辦法當飯吃,從古至今都是這樣。大航海時代的植物獵人是連根偷取稀有植物,但現代的植物獵人不同,主要使命是發現、保護新的植物資源。不過,我從亞馬遜帶回來的野草,已經快變成心髒病的新藥羅。」舍鬆一手拎著裝有鬆樹的提袋,一手牽著我走向森林。


    我由衷體認到:這個人真的是白癡。想不到這年頭還有男人自稱植物獵人(這種職業聽都沒聽過),一臉認真地大談什麽冒險啦、浪漫啦,超扯的!而最扯的就是我居然在這男人給我的結婚申請書上簽字,這種丟臉的事情打死我也不敢說出去。


    不過算了,我牽著舍鬆的手咯咯笑著。和舍鬆在森林裏散步也不賴。或許有一天,舍鬆會在埋首尋求植物的過程中孤單墜崖而死,而我也可能明天被車子撞死;沒有人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事情,因此在有生之年和舍鬆相偕走在沒有道路的森林,或許也不錯。


    我們小心翼翼地走下黃昏的山坡。


    「舍鬆,問你喔。」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們初次見麵時,你說的那句『我想跟你去森林散步』是什麽意思呀?」


    「喔,你說那個啊。」舍鬆撥開草叢,以一貫的傭懶語氣答道:「在亞馬遜的印第安部落中,那句話是指『我想跟你做愛』啦。畢竟他們住在沒有牆壁的超開闊場所嘛,隻能躲在森林裏幽會羅。」


    我真蠢,怎麽會期待舍鬆有什麽浪漫思想呢?不過,我想氣卻氣不成,反倒笑了出來。


    「我看,明天我還是別去公所好了。」


    「好啊。」


    舍鬆回頭望著我,眼神非常溫柔。「我都無所謂。隻要有你、有我、地球有植物,我就別無所求了。」


    舍鬆這副笑容,我一定會永遠牢記在心。也許有一天,我倆的心會分隔兩地,但這張笑顏會永遠藏在我心底,在開花、結果、凋零的完美平衡中,為我的記憶增添光彩。


    有個男人曾經約我去森林散步,我真的好幸福。


    下山後,我們在電車中吃掉剩餘的香蕉,然後在繁星點點的天空下攜手返回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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