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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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出地獄


    桑幸——也就是桑潟幸一副教授,是在今年四月,年方四十的不惑之春前往千葉縣權田市的「垂乳根國際大學」赴任。


    在這之前的十年間,桑幸任職於東大阪市生駒山山腳下的「敷島學園麗華女子短期大學」——俗稱麗短,專門教授日本文學,因此算是睽違十年重返關東。大學教師換學校本身並不稀罕,但桑幸原先打定主意要在麗短賴到退休,所以形容這次的調任是晴天霹靂也不為過,桑幸才是最感到意外的那個人。


    桑幸打算在麗短終老天年的理由很簡單。除了關西地區偏差值敬陪未座的麗短,桑幸實在不認為世上還有哪一所學校會雇用他。何況,從都內中堅私大文學係一路修完同一所大學博士課程的桑幸,即便是麗短,能謀得專任教師的職位,本身就形同一種錯誤,是一種奇跡。當時,桑幸隻在學報發表過兩篇有關太宰治(注:太宰治(一九〇九~一九四八),本名津島修治,日本戰後的無賴派文學代表作家,作風頹廢、自虐而諷刺,代表作有《人間失格》、《斜陽》等。)的論文,內容既短又乏善可陳,合計超過十個筆誤。桑幸能夠在麗短謀得一職,全靠為他介紹工作的京阪大學名譽教授,兼紫綬褒章(注:日本政府所頒發的褒章之一,頒發給學術、藝術、運動等方麵有傑出貢獻者。)得獎人的山室啟太郎的政治力量。


    世道意外地好混,桑幸懷著過於天真的期待,認為再混幾年,或許就能重返東京的大學,但他的如意算盤實在是打錯了。十年來,桑幸連一篇論文都沒發表過,別說是論文,他根本連像樣的研究也沒在做,竟然肖想會有其他學校延攬他,才是不曉得腦袋在想什麽。盡管如此,桑幸仍滿懷希望地相信總有一天能擺脫號稱學界第一爛的麗短,是因山室名譽教授退休後,依然擁有對國文學界潛在的影響力。


    桑幸是山室名譽教授的再傳弟子。桑幸的大學恩師梅木昭夫教授——綽號阿梅,是山室的弟子,也是女婿。阿梅甚至被自家養的黃金獵犬米克踩在腳底下,毫無政治影響力,在學術方麵亦毫無建樹,撇開山室名譽教授女婿的身分,找不到半點可取之處。但是,站在桑幸的角度,隻要阿梅具有「山室名譽教授的弟子」的長處,其他都無所謂。


    不料,五年前,山室名譽教授罹患攝護腺癌,在病床上詛咒著長年來的宿敵、仇恨不共戴天的東都大學西岡俊哉教授,撒手人寰。對桑幸而言,也意味著蜘蛛絲斷了。走到這步田地,桑幸不得不正視逃離地獄的可能性破滅的現實。說得更詳細點,失去嶽父這個後盾的阿梅,比破水桶沒用。破水桶還能充當鼓敲,但拿阿梅來敲,隻能敲出一堆灰燼——阿梅此生唯一的嗜好就是生火,他成天在庭院裏生火燒東西,衣服和頭發總是沾滿灰燼。


    桑幸猶如槁木死灰,別提研究,連書幾乎都不讀了。除了網路文章,他會看的文字隻有八卦小報和漫畫,會熱心撰寫的文件隻有報出差費的申請單,會敲打電腦鍵盤,隻為了在3ch(注:影射全日本最大的網路匿名留言版2ch。)上po文毀謗在媒體大出鋒頭的大學老師。桑幸的知性一年比一年退化,腦細胞加速死滅。反正麗短也隻棲息著勉強會寫自己名字和片假名的所謂文盲學生,不會有太大困擾。


    上課時,學生幾乎全低著頭看手機、打簡訊,其間穿插一些拿出粉餅優雅化妝、塗指甲油的女生。不過,這還算好的,有些甚至會突然脫到剩內衣褲,直接更衣換裝。習慣後其實沒什麽,雖然得去高中宣傳招生、忙教務和學務等行政工作,但比起一般企業,假多到不行,薪水也不差,把麗短稱為「地獄」似乎有失公允。不,毋寧說麗短這般溫吞的環境,隻要不介意空氣混濁,也可能形同天國。


    然而,在某一方麵,麗短仍毫無疑問是煉獄。十年之間,麗短不斷刷新招生不足額的紀錄,且一年比一年糟。畢竟真正的少子化海嘯就在眼前,情況實在不可能好轉。


    麗短能夠撐著沒倒閉,多虧經營美容整形外科的理事長家族,不僅開設有機化妝品郵購公司及美體沙龍,還成立包括和服教室及模特兒經紀公司在內的全方位美容公司,並將短大收歸公司旗下。即使麗短單獨來看是赤字,但以「活著,就要美麗/beauty or death」的廣告膾炙人口的敷島全方位美容公司,整體是黑字就沒問題。可是,不景氣已持續數個年頭,赤字部門何時會遭斷尾都不奇怪。加以最近桑幸經常耳聞,由於理事長家族的經營方式漫無章法,集團情勢不大妙,突然廢校也絕非不可能。


    萬一麗短倒閉……顯而易見,所有教師都會被拋到寒天凍地中。桑幸既無實績也無長才,又一把年紀,不管在哪種行業,都很難再創第二春,唯有餓死街頭一途。夜夜躺臥的床鋪底下,隔著一片地板,便是張開黑暗大口等著吞噬他的茫洋虛無。每晚躺上床,恐怖與不安的冰冷舌頭便紮紮實實舔上桑幸的背脊,令他毛骨悚然。吐出這冰舌的惡獸,完全就是棲息在地獄的幽鬼。


    所以,這次調任到千葉的大學,無疑是拯救桑幸逃離地獄的蜘蛛絲。縱使逃離後不是前往天國,畢竟也是得救了。或者說,縱使等在桑幸麵前的是另一個地獄、更為慘酷的地獄……不不不,不能衝得太快。首先該略為仔細地交代,桑幸在新天地安頓的情形——雖然若問有何必要,作者也答不上來。


    蜘蛛絲的由來


    梅花早已凋零,櫻花蓓蕾差不多要變飽滿的三月底,桑幸首次踏上權田市。由於得尋覓新住處,桑幸應該更早過來的,然而,直到最後的最後,他都無法相信自己的幸運,所以拖到確定蜘蛛絲真的不會斷的最終階段才行動。


    看見獲救的希望,反而會焦慮不安,這是人之常情。轉調新學校的手續不斷進行,桑幸仍深信蜘蛛絲絕對會在最後關頭斷掉,早做好會摔回地獄的心理準備。不這麽想,他就不安得快發瘋。相隔幾十年,桑幸重讀芥川(注:芥川龍之介(一八九二~一九二七),日本小說家,有許多短篇作品,題材多來自古典作品,文字精練冷峻,反映醜惡世相。代表作有《羅生門》、《竹林中》、《蜘蛛之絲》等。)的《蜘蛛之絲》,夜夜淚濕枕頭。


    懷著這種心情,難怪來到離學校最近的肥原車站時,桑幸不禁茫然若失。


    啊啊,我得救了!雖然難以置信,但絕不是夢。我真的得救了!這麽一想,桑幸內心充滿感激,顫抖不止,對名符其實、鄉下土味全開的肥原車站,便絲毫不以為意。出身埼玉縣熊穀市的桑幸,原本十分輕蔑千葉,根本不抱任何期待。可是,兩個多小時就能到大都會的驚人事實,遠遠勝過一切。


    兩小時!隻要短短的兩小時!這樣已足夠,再奢求會遭天譴。麵對肥原車站前,宛如路邊販賣的油畫般廉價、俗氣、肮髒又無趣到極點的商店街(甚至稱不上商店街,僅僅是農田和空地旁,並列著幾家窮酸店鋪的站前道路),桑幸平伏仰望,瞻仰膜拜。


    啊啊,太幸福了,我是多麽幸福!桑幸近乎煩人地再三詠歎,邊喝著在車站自動販賣機買的罐裝咖啡,走向站前的房屋仲介公司。讀者或許會覺得他太誇張,不過,在這個階段,桑幸的至福感包含一個重要的因素。調職確定下來時,麗短終於決定廢校。換句話說,桑幸在岌岌可危、千鈞一發之際逃過一劫。


    在麗短,遭到解雇的教師們抱怨與悲歎連連,有人發起行動,呼籲大夥團結一致,要求學校繼續經營。然而,敷島學園即將在神戶設立新學校,會把一部分教師調過去的流言一出,所謂的團結便如春陽下的薄雪般融化消失,隻剩不安與猜疑的暴風在眾人頭頂呼嘯肆虐。


    桑幸能


    夠超然地冠身於紛紛擾擾中,比什麽都高興,也非常感激。能夠一臉得意地發表感想,批評「理事會的做法實在太蠻橫」,這樣的優越感讓他內心一片暖洋洋。


    一天,桑幸在教職員廁所聽見馬桶間裏傳出嗚咽與呻吟:「今後我該何去何從,噢嗚嗚嗚!」不折不扣就是地獄死者的哀號。桑幸確信,那是另一個世界的自己,是遭到開除、流落街頭的平行世界的自己的哀號,嚇得渾身顫抖,並且再次吐出放心的歎息:我是這個世界的我,真是太好了。


    話說回來,提到邀請桑幸轉任垂乳根國際大學的是誰,其實是他以前在麗短的同事——鯨穀光司教授。


    鯨穀教授原本是一家大型信貸公司的董事,由於是理事長的老朋友,才到麗短教書。鯨穀借《黑道大哥教你真槍實彈經營術》一書躋身學者,以實務經驗獲得的知識與見解為主軸,倡導獨特的溝通理論,這亦成為他在光藝社出版的著作名稱《講理讓你賺大錢》。鯨穀來麗短第三年便當上係主任,眾人都看好他會晉升校長,兩年前他卻毅然拋棄麗短,前往他還在信貸業時大力融資的法人經營的學校,也就是垂乳根國際大學。


    換句話說,那個具備棲息於地獄沼澤的鯰魚風貌、操著一口濃濃大阪腔、頂著油滋滋青蛙肚的男人,就是垂下蜘蛛絲挽救桑幸的釋迦佛陀。


    不過,鯨穀怎會找上桑幸?從今年度起,與麗短同是女子短期大學的「垂乳根女子短期大學」改為四年製的男女合校「垂乳根國際大學」,必須增加教職員,應該是原因之一。然而,僅僅如此,實在沒理由特地聘請桑幸。即使學者業界不斷朝智力、能力低迷邁進,像桑幸這等無能的人仍相當罕見。


    那麽,原因究竟為何?直接跳到結論,就是企圖在垂乳根國際大學呼風喚雨的鯨穀教授想要更多能操控的棋子。鯨穀是個無時無刻都在賣弄權力的家夥,發現有權力可貪,便會緊咬不放;盡管隻有一絲絲,嗅到權力的氣味,便會如捕捉小蟲的變色龍射出黏答答的舌頭。要在私大擴張勢力,除滲透經營層外,還必須掌握教授會。而在垂乳根國際大學,從短大時代延續至今的慶明大學(注:影射日本名校慶應大學。)派閥占盡優勢,變色龍鯨穀於是陷入苦戰。


    姑且不談內容,專攻溝通理論的鯨穀本該隸屬改為四年製的新大學明星學係——國際傳播係或職涯發展係,卻被驅逐到日本文化係這種不起眼的陰暗角落,全是受到慶明派閥壓迫所致。沒錯,就是可恨的慶明派閥。鯨穀的信念一向不隻是「跌倒也不白白爬起」,更是「在撈到甜頭前絕不爬起」。他發誓卷土重來,臥薪嚐膽,首要之務便是把日本文化係建設為霸業的據點,而第一步即為此次的人事案。


    不管是擁有出色實績的優秀人才,還是近乎白癡的呆瓜,在碰上係主任及校長選舉的時候,都平等地擁有一票。即使是對民主主義抱持否定觀點的鯨穀也深切了解這一點,既然如此,比起難應付的聰明人,容易擺布的呆瓜好用得多。非學者出身的鯨穀認識的大學人,僅有在麗短的前同事,簡單地講,在這極為狹隘的選項裏屏雀中選的「所謂容易擺布的呆瓜」,就是桑幸。人生在世,什麽才是幸福,真沒人說得準。


    桑幸還有那麽點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因能力被相中。雖隱約察覺前述的理由,桑幸的自尊並未受創,反倒滿足地眯起眼睛想著:啊,幸好我是個容易擺布的呆瓜,萬歲。


    稱得上「自尊」的東西,早在蝥伏麗短的十年之間消磨殆盡,甚至沒在桑幸身上留下半點痕跡。


    新生活,新希望


    桑幸查過官網後,發現要到垂乳根國際大學,得從肥原站搭二十分鍾的公車。雖有固定班次的公車,不過是早晚往返的校園巴士。


    起初,桑幸計劃住在生活機能便利的地方,搭電車去上班,行政人員卻要求他盡量住在學校附近。校方打算沒事就找他去處理雜務吧,桑幸不太高興,但身為雇員,不得不仰人鼻息,這點程度必須忍耐,最後還是答應。反正到時看情況再搬家就行,桑幸深知這種自由率性是單身才有的特權。


    不過,仔細想想,桑幸早已收到聘書,住在大學附近純粹是行政人員的要求,何況隻是在電話裏一提,根本沒必要聽從。桑幸大可佯裝不知情,住在市原或千葉,甚至是住在都內。說得極端點,就算繼續待在熊穀老家,也不是不能通勤的距離。盡管如此,桑幸依舊打開站前房屋仲介公司的門。即使取得聘書,他仍害怕對方會丟下一句「我們不需要你了,請回吧」。現今大學一片蕭條,誰都無法保證不會發生這種不合理的狀況,凡事小心為上。


    距離車站步行五分鍾處有棟叫「梅森·喬布爾」、不曉得以哪國話命名的魚糕狀公寓,桑幸決定租下房仲最先介紹的這個物件。此處共八戶,兩層樓,桑幸住在一樓的一〇四室。格局是二房一廳一廚,兩間房約三坪大,廚房和飯廳是木板地,附衛浴,需繳一個月的保證金,及給房東一個月的禮金,不用管理費,月租七萬兩千圓。雖然也是選擇不多的緣故,不過這棟公寓落成四年,建築相當新,加上南側是農地,采光良好,桑幸的評價很高。房租比想像中便宜,而且不同於關西,第一次租房需要的保證金和禮金等費用低於預估,促使桑幸輕率下決定。此外,還有「反正不會永遠住下去」的心態作祟。


    辦完手續,離開房屋仲介公司時,已是下午一點半。桑幸昨天睡在老家,早上配著母親煎的澳洲牛排、餃子及豬肉味噌湯扒了三碗飯,其實不太餓,但午餐還是得吃。於是,他走進踏上此地便注意到的中華餐館,點了蟹肉炒蛋燴飯和拉麵套餐。拉麵的魚高湯味道太濃,不合他的口味,整體來說無可無不可。


    話說回來,肥原感覺生活機能很差。車站的另一頭有零星幾家店,走一段距離到縣道,沿線也有家庭餐廳和燒烤連鎖店,最重要的居酒屋打烊時間不太清楚,就目前看到的幾家,都死氣沉沉地座落在黑暗中,無法懷抱期待。站前有便利商店,隔壁第三棟是寒酸的「東東超市」,其實是連生鮮食品也沒有的雜貨店,以後要購物,恐怕隻能光顧那裏。


    如此一想,在生活機能方麵,以前的東大阪真是塊寶地。附近的商店街店家五花八門,應有盡有,燒烤店、大阪燒店、烏龍麵店不用提,還有許多便宜美味的餐館和居酒屋。桑幸在大阪很少下廚,幾乎天天在居酒屋喝酒配菜代替晚飯。


    因此,在居酒屋度過的時間,占據桑幸大半的人生。住家附近沒像樣的居酒屋簡直是致命的缺點,但桑幸並未太沮喪,反倒有些欣喜。他決心趁機戒掉泡居酒屋的壞習慣。


    不單是居酒屋,要讓生活煥然一新,桑幸的念頭十分強烈。即將迎來的新生活,沒有居酒屋介入的餘地。桑幸規畫的新生活,是知性的生活,簡而言之,桑幸下定決心重拾研究。


    研究,我要進行學術研究!桑幸暗暗握緊拳頭。我原本是勤奮向學的人,十年來會自甘墮落拋開書本,全是大阪害的——桑幸自我分析。我根本不適合大阪,撇開便宜美味的居酒屋、烏龍麵店、燒烤店、大阪燒店等誘惑,酷熱窒悶的空氣逼得我無法做研究。整座城市的人不停搞笑說相聲的喧囂,害我的腦袋變得如溫室般暖洋洋地霧成一片。是大阪把人搞成呆瓜。


    那麽,千葉就不會把人變成呆瓜嗎?在千葉變成呆瓜的可能性也很大,但至少能確定肥原是個沒什麽誘惑的地方。當然,人需要娛樂消遣。貪婪地讀書、孜孜不倦地做研究、專注地寫文章,看非成人片的dvd、前往單館上映的電影院看小眾電影,並勤奮地參加演唱會及參觀劇場。然後,若稍感疲倦,或者大型研究告一段落,便無視隨處可見的居酒屋,去銀座嚐嚐高級壽司(!),不然去大倉飯店吃中華料理(!),再不


    然就去六本木(!)、青山(!)、惠比壽(!)的酒吧來杯蘇格蘭威士忌,犒賞自己。我啊,辛苦了。在酒吧獨酌,搞不好還會碰上美妙的豔遇。


    改變一下生活形態.就會有這麽多好事等著我。身處沙塵在春風中漫舞的房總(注:房總為日本地方古國名,約為現今的千葉縣及茨城縣一帶。)鄉間,夢想無邊無際地擴展。窮鄉僻壤的千葉本應黏在青森旁,居然鄰接東京,這樣的奇跡帶來夢想和希望。


    不過,坦白講,桑幸決定洗心革麵、奮發圖強,不曉得已是第幾十次。每逢季節更迭、新年度到來,他都會痛定思痛;連假結束、換新電腦、改變房間擺設時,他會赫然醒悟。換房間電泡、勇者鬥惡龍破關、感冒病倒又痊愈時,他會躬身反省;甚至隻是買一百圓的原子筆,他都會興起念頭:對啊,我得痛改前非,動手研究吧!把這類小決心全算進去,桑幸每三天就有一次會打算刷新生活,卻不曾付諸實行。讀書研究頂多持續半天,絕大多數是下下決心便無疾而終。


    一切都是大阪害的,最主要的是,麗短那不斷冒出甲烷泡泡的混濁沼澤般的環境太糟糕。不過,這次不一樣,改善生活的契機是前所未見的強大,或者說,從大阪搬到東京附近的那一刻,生活就不可能不刷新,他也不可能不洗心革麵。離開大阪,搬到千葉。千葉這部分雖然令人有點介意,但桑幸感覺靈魂的根本已起變革。


    離開中華餐館後,桑幸喃喃自語:好,接下來要幹嘛?既然來到這裏,不去大學露個臉也很怪。於是,桑幸背著慣用的小背包,走向縣道旁產業廢棄物放置場前方的公車站。


    雲層逐漸覆蓋天空,可是不像會下雨。桑幸踏上每當車子經過就卷起大片煙塵的縣道,查看公車時刻表,發現這個時間帶兩小時隻有一班車。啊啊,什麽爛鄉下——桑幸脫口罵道。確認下一班車約二十分鍾後會到站,他決定等車。


    公車早晚每小時也僅有兩班,看情況得騎腳踏車通勤。桑幸打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搭校車,據許多同業表示,坐校車聽學生聊天,想到教的是這種家夥,會陷入不可自拔的絕望。聽到包括自己在內的教師壞話,似乎同樣有害心理健康。


    桑幸不考慮開車。雖然他持有駕照,但純粹是當身分證用,近十五年來,一次都沒摸過方向盤。自從開父親的車在關越自動車道發生意外,他便莫名恐懼駕駛。當時,他開的coro打滑,衝上中央分隔島後停下,全家人僵在座位上,而車內音響播放著海豚(注:海豚(イルカ)是日本的創作女歌手,以一九七五年的<殘雪>(なごり雪)成名。)唱的<殘雪>。幸虧沒人受傷,不過想到萬一後麵緊跟著卡車,全家可能會攜手歸西,桑幸的膽子便一點一滴潰散。


    絕不能開車——桑幸再次叮嚀自己,不料,一個黑暗得驚人的念頭如魚兒竄過內心的沼澤:那個時候,我是不是其實就該死掉了?我在胡思亂想什麽啊……盡管立刻趕走這個念頭,然而,剛迎接新生活,他的心已像老舊的橡皮球墜地不起。在肥原下車時的至福感消失無蹤,明明初來乍到,卻仿佛住了十年般煩膩。相較於上午駐足車站時的亢奮,落差大得難以置信。


    或許是桑幸對大學已無絲毫幻想。即使如此,對「新職場」稍微懷著希望也不為過吧?至少不是麗短,光是這一點,不就該歡欣雀躍?我逃離地獄了,我應該是幸福的。斜睨同事溺斃在汪洋中,獨自跳上救生小舟,我不是該笑得闔不攏嘴嗎?怎麽會如此心灰意懶?產業廢棄物放置場前的公車站,桑幸坐在與產業廢棄物沒兩樣的半朽長椅上,摸不透自己的心緒。


    桑幸沒有第六感或預知能力。論起遲鈍,可謂天下第一。唯獨這次,桑幸對等在前頭的未來隱約有所預感——而且是隻能稱為「災難」的未來。


    三輛大型油罐車噴出漆黑廢氣疾馳而過,揚起的沙塵瞬間遮蔽長椅上的桑幸身影。待煙塵平息,桑幸取出在車站拿到的麵紙,擤擤鼻涕。


    與事務課長麵談


    垂乳根國際大學位在縣道旁。以農地為主,民宅、倉庫和工廠零星散布,如此半吊子的鄉間風景中,縣道蜿蜒而過。


    西側有矮山逼近,算得上是點綴,但仍甩不掉農田正中央冒出學校的突兀感。噯,隻要在千葉蓋大學,八成都是這樣吧。桑幸並無特別的感想。


    隔著道路,校園分為東西兩側。依網路上查到的資料,東側是改為四年製大學後擴建,以油漆味還沒完全揮發的全新米白八層樓校舍為中心。鄰棟是三層紅磚建築,一旁是停車場,另一頭是操場,周圍剛栽植的草皮上,綁著支架的櫻花樹散布。主要建築呈乏味的箱形,勉強可歸為極簡風格,但有種偷工減料的印象,散發慢性景氣蕭條下的建築況味。整體雖擺脫不掉廉價的印象,至少是剛落成,保證幹淨明亮。


    相較之下,西側是以前女子短大的校園,最高的建築是四層樓,每棟都又灰又暗,暮氣沉沉。不過,由於樹影鬱蒼,桑幸不禁聯想到古老的集合住宅區,頗有昭和時代的感覺。


    桑幸毫不猶豫地走進東校區大門,向警衛打聲招呼,走到名為f館的八層建築物。一樓有著以玻璃牆隔出的事務室,他告訴服務櫃台「我是新來的教師桑潟」,希望能見負責人,於是穿灰製服的女職員一臉迷糊地說聲「請稍等」,朝屏風另一頭呼喚,隨即出現一個穿辣椒紅運動服的平頭男子。


    啊,是桑潟老師嗎?櫃台傳來確認般的男聲,桑幸聽出是在電話中交談過幾次的園村課長。光從嗓音猜想,對方應該又矮又肥,沒想到領桑幸進辦公室的人,不僅肌肉結實,個子也高,宛如格鬥技好手。「這邊坐。」園村踩得拖鞋巴噠巴噠響,領著桑幸到辦公室角落的會客區。建築和家具雖是全新的,裏頭裝的人卻脫不了陳舊的印象。


    「呃,所以老師今天來是……?」


    看到在對麵坐下的平頭那蛤蜊般的雙眸流露困惑的神色,桑幸心情大壞。春假幹嘛跑到學校?給人添麻煩,嘖!桑幸感覺對方正暗暗咂舌,也在內心用力罵回去:老師來學校不是天經地義嗎?誰規定春假就不能來學校?


    「我恰巧到附近,順道來瞧瞧。」桑幸回答,又匆匆補句:「其實也不用特地過來啦。」他想表達「垂乳根國際這等程度的學校,老子根本沒放在眼裏」的弦外之音。雖然老早就丟棄自尊心,陳釀的虛榮心倒是濃稠到家。


    要是讓對方產生「這家夥因為有人收留,竟歡欣雀躍地跑來探情況」的想法,就太氣人了。剛浮現此念,桑幸便確信眼前的平頭一定這麽想,絕對是以為他找到出路樂不可支,於是強烈憎恨起辣椒紅運動服男子。我遲早非宰了你不可!下定決心的桑幸益發氣憤難平時,女職員送上茶水,杯底還附著茶托。桑幸見狀,感覺自己似乎被當成一個人物,殺意頓減幾分。


    桑幸端茶靠近嘴邊,平頭又開口:


    「是水球啦。」


    水球?聽著沒頭沒腦的話,桑幸一臉疑惑,隻見園村露出乍看很強健的牙齒一笑。這人笑起來簡直像病得快翹辮子的狗——桑幸默默想著,對方繼續道:


    「就是水球啊,water polo。我也負責指導水球社。在垂乳根大學,水球是傳統運動。甚至有學生是為了加入水球社才入學。」園村似乎認定桑幸會對他一身運動服打扮感到好奇,自動自發地解釋他前一刻還在體育館練習。原來如此,難怪園村穿得像體育教師,桑幸恍然大悟。接著,換園村問:


    「桑潟老師討厭水球嗎?」


    至今為止的人生中,桑幸一次也沒針對水球這個主題思考過。他根本連水球打起來是什麽情景都不曾目睹,談不上喜歡或討厭,但男子盯著桑幸的蛤蜊眼充滿不容妥協的堅毅,桑幸有些震懾。這家夥是會


    把人依喜不喜歡水球歸類,然後暗中策畫徹底殲滅討厭水球的一方的危險人物。


    「說不上討厭。」桑幸小心翼翼地回答。


    於是,園村如同害病的狗般露齒微笑:「真的嗎?」


    「真的呀。」


    莫名受到威脅的桑幸語帶防備,園村反問的口氣變得像是在挖苦:「咦~真的嗎~?」桑幸旋即決定加入痛恨水球的結社。


    「校園裏有能舉行正式比賽的大型遊泳池,當然是溫水遊泳池。遺憾的是,由於經費問題,冬天不能使用,溫水遊泳池根本失去意義。依照規定,四月一日才開放,今天隻能在體育館練習。」園村滔滔不絕地聊起桑幸毫無興趣的話題,接著提及一件桑幸有點介意的事。


    「不過,四月起能使用倒還好,往後可難說。傳聞今年度似乎要延後開放遊泳池。」園村憤慨不已。「噯,的確是愈來愈拮據。」


    「拮據……是指財政方麵嗎?」


    麗短的地獄仍記憶猶新,桑幸忍不住追問,園村用力點點頭。


    「那麽糟糕嗎?」桑幸益發不安。


    「隆冬啊。」園村回答。


    「隆冬?」


    「是的。與其說是冬天,更接近冰河時期。對了,老師抽煙嗎?」園村突然改變話題。


    懷著「冰河時期」這個巨大的疙瘩,桑幸表示「不抽煙」,於是園村嗯嗯點頭,說道「這年頭都是如此呢」,然後撇開財政問題,告訴他基本上校內禁煙,但設有幾個吸煙區。


    「依世間潮流來看,應該要全麵禁煙,不過有一部分的人就是戒不掉,不少學生也要求設置吸煙區。老師知道吧,最近女生抽得比男生凶。」


    很多女大生愛抽煙,這種情形桑幸已在麗短見識過。


    「其實,我也愛抽煙。這邊的東校區完全不能抽煙,真傷腦筋。有教師想要在研究室裏偷偷來一根,可是一抽煙,這棟建築的煙霧偵測器馬上會啟動,引來消防車。關於這一點,桑潟老師的研究室在西邊,所以沒問題。啊,老師你不抽煙。」園村說得好像不抽煙是人生一大損失。


    聽到「研究室」三個字,桑幸想到參觀自己研究室的具體借口,隨即提出。不料,園村突然「啊啊」地歎息。


    好半晌他都沒接腔。桑幸猜不出那歎息與沉默的意味,便出聲:


    「其實也不是今天非看不可……」


    話一出口,桑幸不禁怒火中燒。我隻是想瞧瞧自己的研究室,為何要這麽卑躬屈膝?既然如此,老子今天非看到不可!沒進去研究室,老子誓不罷休!


    「有些資料想確認一下。」桑幸補上一句。他想起已委托宅配業者將麗短研究室的書籍和雜誌送過來。


    「什麽資料?」


    「呃,就是需要的資料。」


    沒想到對方會深究,桑幸有點愣住。


    「老師是連假日都會在研究室工作的那一型?」園村又問。


    「是啊。」桑幸回答,但在麗短時,他從未在假日或周末去研究室。然而,桑幸清楚聽見對方「假日還工作?資料是啥資料?別搞笑啦」的言外之意,不由得湧現作對的心理。


    「假日我多半在研究室裏工作。」吐出漫天大謊的瞬間,桑幸真心想著:沒錯,從今以後,假日就到研究室讀書做研究吧。


    「研究室能待到幾點?」


    「平常a館九點就關了,星期日應該是整天不開放,不過……」園村忽然壓低音量,「晚上最好別待在那裏。」


    為什麽?桑幸滿心疑惑,但看到對方眯起的蛤蜊眼中散發出惹人厭的光芒,便難以啟齒。


    「這是去年的事。」


    停頓一拍,園村捧著茶杯娓娓道來,那雙上翻的蛤蜊眼頗嚇人。


    「有人從老師的研究室摔落。」園村告訴桑幸,去年有個教授從那間位在a館四樓的研究室窗口摔下去,身受重傷。


    「怎麽會摔出窗外?」桑幸總算開口,可是園村沒直接回答,反而提起別的事。


    「那間研究室以前有個副教授上吊,從此以後……」


    從此以後……就怎樣!或者說,到底是怎樣?快告訴我!園村沒理會桑幸無言的質問,補上一句:


    「換成是我,晚上根本不敢一個人待在a館。」


    烏雲罩頂


    決定住處的第三天,桑幸正式從大阪遷居過來,辦理水、電、瓦斯等手續,買了一部分的生活用品,並牽好網路線等等,姑且做好新生活的準備時,已是新年度的前一天,三月三十一日。


    開學典禮是四月三日星期五。在那之前,四月一日得參加新教師上任典禮及學係會議。明天開始上課——想到這裏就意誌消沉,雖然也可說像暑假即將結束的小孩子心理,但桑幸心境異樣慘澹沉重,是前途籠罩著烏雲的緣故。


    原因除了園村課長告訴桑幸的事,還有昨天三十日,他在肥原車站附近的家庭餐廳巧遇係教務主任坊屋海人副教授,聽到許多學校的內幕消息。


    坊屋比桑幸年輕五歲,從垂乳根還是短大時就負責教日本語學,由於那頭染褐的柔順發絲及牛仔褲配連帽外套的打扮,即使介紹他是大學生也不會有人起疑,無論外表或精神上都是個輕浮的小夥子。他說有文件要拿給桑幸,約在肥原的家庭餐廳見麵,這樣的提議已是不折不扣的現代年輕人作風。坊屋身穿印有大笑骷髏頭圖案的連帽外套,交互吃著什錦飯和巧克力聖代,在檢查手機簡訊的空檔與桑幸交談。盯著眼前的副教授,桑幸遲鈍地浮現「搞不好自己是舊世代人類」的感想。


    所謂的文件包括年度行事曆、課表、專題討論課程(seminar)分配的說明等等。決定轉任垂乳根後,一直沒接到負責的科目之類的相關聯絡,桑幸腦袋充滿疑惑,害怕遭取消內定,或被對方放鴿子說「啊,我們不需要你了,請回吧」,拿到這些資料後,隱隱在胸口燃燒的不安火苗總算熄滅。不過,仔細一看,一星期僅有七堂課。在麗短時,最少也有十二堂課,雖然更輕鬆,桑幸卻又忍不住不安起來。向對麵戴狐眼造型眼鏡的男子詢問,獲得「改為四年製的第一年,學生隻到三年級,課表才會這麽排」的答案。


    「而且學生比預估得少,少太多。第一屆新生就招不滿!根本不到五成!超不妙的。上頭大概會拿『改製第一年,又太晚招生』的借口自我安慰,實在天真,想得有夠簡單。虧他們打出男女合校的招牌,入學的男生竟然隻有一個,only one。即使不是number 1,only 1未免太慘。這年頭取啥『垂乳根』當校名,簡直糟糕透頂。雖然腦中閃過搞不好能出奇致勝的念頭,仔細思考還是不可能,果然行不通。之前提過要改校名,但事到如今,換名字肯定也沒用。一切為時已晚,覆水難收啦。」以輕浮的口氣揭露大學窘狀的坊屋,接下來也向陸續喝了飲料吧的可樂、咖啡、熱烏龍茶的桑幸提供各種資訊,聽得桑幸頂上覆蓋的烏雲益發稠密。


    這幾年,垂乳根女子短大和麗短一樣,招生不足,每況愈下,會改為四年製大學,說是自暴自棄地孤注一擲,雖不中亦不遠矣——坊屋解釋。如此蠻幹的結果,第一年便招不滿學生。改製後,上年度的短大二年級生可免試直升大三,學費也打折大優待,然而,升學人數卻寥寥無幾,景況淒涼。


    簡而言之,盡管從快沉沒的麗短泥船跳上救生艇,沒想到救生艇也是艘泥船,坊屋說得愈多,桑幸的失望與不安愈強烈。唯一的希望,就是現實中麗短已沉沒,而垂乳根仍在劃水掙紮,實在是虛無縹緲的希望。關於這一點,打扮年輕的副教授強力保證,垂乳根何時會倒閉都不奇怪,不倒閉才有鬼。


    其餘就是學務方麵的話題。桑幸被要求擔任入


    學考試委員、招生委員、圖書委員、生活指導委員。身兼四個委員有點多,不過我試試看好了——桑幸這麽一說,副教授便解釋入學考反正差不多是免試入學,題目隨便出出就好,何況在精簡節省的大號令下,日本文化係暫時沒有圖書預算,所以圖書委員也無事可做,實質上隻有兩個委員的工作。入學考隨便考,沒有圖書經費的大學,這倒是令人耳目一新。


    桑幸在麗短當過生活指導委員,沒必要再詢問職務內容。生活指導委員就是去警局接偷竊或嗑藥、半夜在鬧區遊蕩遭警方輔導的學生,及規畫教學參觀日、把品行或成績惡劣的學生家長請來懇談。


    至於招生委員,桑幸也看出蹊蹺。總之就是業務員,負責拜訪各高中和補習班,請對方把學生送到本校,可謂現代大學教師最重要的工作。桑幸滿心這麽以為,沒想到招生委員不必外出推銷。專任教師從教授到講師,所有人一周最少要去高中校園推銷大學一天,但招生委員主要是「內勤」工作,包含聯絡高中、為跑「業務」的教師安排行程。看樣子,招生事務變得相當組織化。一問之下,原來信貸業出身的鯨穀教授是現任招生委員長,在這方麵大展長才。


    「再怎麽宣傳推銷也沒用吧。在河江補習班(注:影射日本大型連鎖補習班「河合補習班」(河合塾)。)的排行榜上,垂乳根國際大學在關東地區漂亮地敬陪末座。居然不是最後一名,反倒嚇壞我。短大時代,我們始終獨占車尾的寶座。悲慘啊悲慘,現在又這麽不景氣。你知道我們的薪資嗎?好像從今年度起,要大幅刪減各種補貼。恐怖的是,沒人曉得究竟會被砍多少,畢竟我們沒工會。還是有啊?我不太清楚。不會四月開學後,月底看到薪資明細嚇破膽吧?還有什麽要問的?」


    此刻,桑幸的頭頂已烏雲密布,但聽到「還有什麽要問的」,仍下定決心提出前些日子記掛在心的疑問,也就是園村課長告訴他的a館研究室怪事。


    那天,桑幸向園村借了研究室的鑰匙,前往a館,卻沒能進入研究室。因為正門玄關緊閉,他想請人開門,走到警衛室探看,竟不見半個人影。這時他已有些發懶,加上不同於東校區,遍布蛛網狀龜裂的灰色建築隱身在鬱蒼的森林中,宛如一棟古老的醫院。雖然不願承認被園村的話影響,桑幸確實有點受到驚嚇。那麽堅持需要資料,最後兩手空空返回,光想就丟臉。幸好園村要去針炙,提早跟著桑幸離開,所以桑幸立刻折回f館,把鑰匙還給其他職員。


    「聽說有人從研究室摔下來?」桑幸遲疑地開口。


    「哦哦哦哦,你一下就問到重點!」坊屋露出燦爛的笑容。


    「沒錯,有人摔下來,的確曾有人摔下來。這件事挺有意思的。唔,原來老師分到那間研究室,最好有個了解。事情發生在一年前,四月底的星期五。」


    像是忘記剛剛還說之後有約想快點談完,打扮年輕的副教授喜孜孜地談起「事件」。


    409的四月幽靈


    摔下研究室的,是名叫牛腰肇的六十歲日本語學教授。他從a館四樓409室的窗戶掉到底下的杜鵑花叢。盡管幸運撿回一條命,但摔斷大腿骨等多處,傷勢不輕,之後便直接退休。當時是晚上九點半左右,四周空無一人,牛腰又沒有手機,隻得獨自爬到二十公尺外的公共電話亭叫救護車。


    重點在於墜樓的原因,但敘事者先發製人地聲明「不是自殺」。想自殺的人,會拖著重傷的垂死身軀匍匐前進二十公尺嗎?如此反問的敘事者更進一步補充,牛腰是個殺也殺不死的混帳臭老頭,要是去泡溫泉,一早就會叫陪酒小姐來一起喝啤酒,並在浴池蝶泳。這樣的話,他怎會墜樓?


    「牛腰老師覺得有人從後麵推他,引起相當大的騷動,警方也來進行調查。」


    然而,警衛在晚上九點巡邏並替a館上鎖時,館內空無一人。案發後,警衛也立刻查看研究室,發現409室的門鎖著,鑰匙在墜樓的牛腰西裝口袋裏。


    「換句話說,如果牛腰老師是被人推下樓,研究室裏就非得有人不可。這是必然的。那麽,老師一直跟誰在一起?但牛腰老師又說隻有他一個人,頗為矛盾。更何況,房間還鎖著,實在說不通。所以,沒多久牛腰老師便否認說過是被人推下去,改口說是覺得有人推他,人的主觀與客觀之間有著巨大的隔閡等等,硬拗起來。大概不好承認是不小心摔下去,才脫口撒謊吧。噯,萬一是不小心掉下去,真的很蠢。而且,要從那裏的窗戶摔下去並不容易。牛腰老師似乎在研究室喝酒,可能是喝醉了。不過,喝醉酒不小心從窗戶摔下樓,也夠脫線的,應該說,需要非常強大的脫線力。啊,這脫線力呢,是我的原創概念,滿好用的吧?我想推出一本叫《脫線力拯救人生》的書,桑潟老師,你在出版社有沒有朋友?」


    據預定推出暢銷巨著的作家分析,身懷十足脫線力卻未能獲救的牛腰教授墜樓疑雲,真相追根究柢如同下述:


    牛腰傍晚就在研究室喝燒酎。之所以鎖門,是因校園全麵禁酒,鎖門是避免被抓包。喝著喝著,牛腰有點困,便躺在沙發小憩。他沒開燈,所以九點來巡邏的警衛也沒發現教授在研究室裏,於是鎖上a館。九點半左右,牛腰教授醒來,猛地爬起,迷迷糊糊走向窗戶,不小心摔下樓。


    「以上是脫線睡迷糊說,是搞笑的推測。另外,還有一種推測。」敘事者傾身向前,講得益發起勁。


    「這種推測比較靈異,也就是幽靈作祟說。我偏好搞笑的推測,但靈異的推測在學生之間極有人氣。恐怖小說中不是常出現遭到詛咒的房間?就是那種路線。史蒂芬·金也寫過類似的作品吧?隻要進去某個房間,所有人都會發瘋的那部作品(注:指美國恐怖作家史蒂芬·金的小說(一四〇八),傳說住進某家飯店一四〇八號房的客人皆會發瘋而死。房號四個數字相加,即為西洋忌諱的數字「十三」。)。附帶一提,a館四樓的409室,便是會讓人發瘋的受詛咒房間。曆來分配到那間研究室的老師不是發瘋自殺,便是離奇死亡。哎喲,好恐怖,真的滿恐怖的,對不對?」


    敘事者似乎沒顧慮到眼前的人,便是接手那恐怖到不行的研究室的倒黴鬼。桑幸暗暗想著,對方立刻打圓場:


    「當然是瞎掰的,這是一種都市傳說,網路上總會有類似的瞎掰情節恣意橫行。噯,a館既破舊又陰森,怎樣都擺脫不了靈異傳聞,感覺都能供黑澤清(注:黑澤清(一九五五~),日本導演,被譽為日本新世代恐怖片大師。)的恐怖片取景了。啊,你知道嗎?a棟的廁所還是蹲式的。」


    然後,話題漸漸偏離,談到大學教師最關心的校內政治生態,也就是日本文化係在政治角力中遭受的差別待遇。


    改為四年製大學後,垂乳根國際大學擁有兩大學院,新成立的重點學院——資訊綜合學院,及統合短大時代的家政係與幼教係的健康福祉學院。資訊綜合學院位在新的東校區,健康福祉學院位在原本的西校區。然而,原屬資訊綜合學院的日本文化係,卻獨獨規畫在西校區a館。敘事者解釋,這是日本文化係被視為累贅,受到晚娘拳頭般的歧視對待。


    「實際上,國際交流係、職涯發展係找來知名的教授,投注相當多的心力,但日本文化係的老師全是些垃圾嘛。」


    敘事者並不在乎口中的垃圾之一就在眼前。不過,桑幸也不怎麽受傷,他好歹有自知之明。況且,坊屋副教授的言詞中,透露出自身亦屬垃圾的認命感,由此而生的低水準同類意識撫慰了桑幸的心。無論待在何處、無論是哪一方麵,桑幸都能將周遭的水平勻得低低的以獲得舒適感。


    由於話題轉到熟悉的校內政治,桑幸安心不少,打算趁機將靈異問題一掃而空,便抓緊變輕鬆的


    氣氛確認:


    「那麽,研究室有人上吊也是瞎掰的?」


    「啊,那是真的。」


    桑幸一問,坊屋隨即回答。


    「事隔二十年,我並非親身見聞,不過,好像是在百葉窗框上吊自殺。」


    桑幸頓時血色全失。年輕副教授用吸管滋滋滋地吸起杯底剩下的巧克力聖代,安慰道:


    「但不要緊,我剛剛提過,分到那間研究室的人不得善終的謠言,幾乎都是編出來的,頂多一半是真的。所以,沒啥大不了。基本上能放心。」


    桑幸益發心慌意亂。「那不是編造的部分呢?」


    一問出口,他才驚覺還是不知道為妙,可惜為時已晚,坊屋又滔滔不絕起來。


    「我直接知道的有兩件,加上牛腰老師總共是三件。」


    去年春天,牛腰教授分配到409室,也就是換新研究室不久就墜樓。在他之前使用409的幼教專門講師岡山,則是因精神問題離職。岡山老師隻在409待了一年,而他之前是一個姓瀨川的英文老師使用——坊屋接著說。


    「依我所知,大家會認為409有古怪,即為瀨川老師的緣故。瀨川老師是第一個吵著研究室鬧鬼的人。不曉得是有點病態,抑或原本就是那樣的人,每年一到春天,他便會到處嚷嚷『有鬼、有鬼』,不肯來學校。」


    「那個人在409待了幾年?」


    「四年左右。沒多久,瀨川老師就真的出事。他在九十九裏濱跳海。」


    「跳海?」


    「我得聲明,那不是海水浴場的跳水活動。啊,一般也不會這麽以為吧。」


    「自殺嗎?」


    「應該吧。不過,最後他被漁船救上來。更有意思的是……」坊屋又逼近一些。桑幸雖不想再聽,但事到如今也不能捂住耳朵。


    「409通常是在四月鬧鬼。起先,我們以為是瀨川老師容易在春天失常,然而,接下來的岡山老師——跟你一樣是新任教師,四月剛開學,他竟也說起類似鬧鬼的話。岡山老師個性纖細,連假期間便住進醫院。接著,換牛腰教授登場。壓軸好戲總在後頭,牛腰教授表示一旦鬼怪出現,他就捉起來使喚打雜。老師知道<怪物師>吧?這是落語(注:日本傳統表演藝術,類似中國的單口相聲。)的段子。牛腰教授誇下海口要治鬼,特地搬去409,沒多久便墜樓。事情發展至此,感覺詛咒之說也不全是虛構。」一頭柔順發絲的副教授口若懸河,突然又想起似地補充:


    「啊,對了,那個上吊事件當然也發生在四月。總之,就是四月幽靈。所以……」坊屋無比愉悅地瞟著桑幸,「過了四月就安啦。」


    新學期開始


    第一周算是風平浪靜地過去。


    感覺障礙最大的研究室,在白天有人時進去就沒什麽。桑幸完全不能通靈,對靈異現象也毫無興趣。他念研究所時住的公寓房租便宜到誇張,傳聞以前的房客開瓦斯自殺,桑幸卻滿不在乎。


    研究室比麗短的更寬敞一些,老舊程度相同,打掃過幹淨許多。問題所在的窗戶分為上下兩層,下層是釘死的,上層是左右滑動式,位置略低於胸口,的確,這種構造很難不小心摔出去。話雖如此,如果是睡迷糊,也可能一個恍惚掉下去吧——桑幸努力淡化不安。窗戶正下方是樹叢,雖然摔落四樓,但沒撞上水泥地或石子,才能免於一死吧。


    從窗戶可俯視平房的餐廳,另一頭是樹林。檜木與喜馬拉雅杉形成一片濃密的墨綠,掩蓋遠處的鋼筋水泥豪華體育館,樹林上的天空十分寬廣。麗短的研究室在一樓,隻能看到幹涸的噴水池,論研究室的優劣,桑幸判定垂乳根勝出。


    設備方麵,垂根乳國際也勝過麗短,不過,桑幸判斷內容物的水準是半斤八兩。入學典禮上,當地選出的國會議員等來賓,臉上大大地寫著是應酬出席,新生與家長則一副「我們不該待在這種地方,可是沒辦法,隻構得著這裏」的態度,一臉掃興地排排坐。其中兩、三個莫名興奮的新生,引來包括教師在內的眾人疑惑的目光: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才能開心成那樣?這些景象都與麗短相同,連相互推諉從「天」而降的無意義麻煩差事的學院會議也和麗短如出一轍。不過,既然在場主持的都是院長鯨穀教授,學院會議的氛圍一模一樣,也是理所當然。


    「各位老師,第一要務是推銷啊,推銷。接著是教育,研究擺最後。麵對這種學生,也沒什麽好研究的啦。想研究就等退休後,愛怎麽研究都隨便你。今後的大學,老師不能高高在上,也不能關在研究室。多用用你們的腳啊,腳。要當個推銷一把罩的大學教授,sales professor,這才是目標!」


    鯨穀還是老樣子。至於鯨穀與麗短時代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正邪惡地策畫將國際交流係等其他學係扯下來,因此更加顯得容光煥發、精力十足。


    日本文化係共有六名專任教師,教授三名,副教授三名。這次的會議有一名教授缺席,除了鯨穀教授與坊屋副教授之外,桑幸第一次見到其他兩個同事。


    古典文學的老教授茂呂育男臉上諂媚的笑容不絕,從態度謙恭這一點來看,可謂具備十足的sales professor資格。遺憾的是,不曉得是不是假牙不合,他口齒不清,更糟的是前言不搭後語,幾乎沒人聽懂。每次鯨穀教授發言(或者說,撇開純粹報告業務事項的坊屋副教授,幾乎隻有鯨穀一個人在講話),茂呂便發出「哦哦」、「原來如此」的感歎聲附和,鮮明表達出身為係主任跟班的立場——原本桑幸這麽以為,豈料事後聽坊屋提及,茂呂教授是鯨穀教授在係裏的頭號敵人,桑幸不禁迷糊了。


    初見麵的另一個副教授是專攻民俗學的薄井聰太,人如其名,存在感極為薄弱,會議中堅守沉默,一次也沒發出超過「嗯」、「是」之類一個音節以上的話聲。由於過度死氣沉沉,桑幸猜想他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但似乎並非如此。會議結束回到研究室時,桑幸已連他的長相都想不起來。


    業務方麵就像前些日子坊屋告知的,不過,桑幸又多一項任務——學生社團顧問。桑幸分配到負責文藝社,詢問具體上該做些什麽,得到的回答是什麽都不必做,學生有需要會找上門,他隻得無奈接受。如果分到運動社團,要帶隊比賽挺麻煩,幸好是文藝社,桑幸暗暗鬆口氣。


    對了,在這場會議上,桑幸窺見未來透出一絲微弱的曙光。上午在校長室進行新任教師就職典禮時,日之丸國旗旁,掛著以女性乳房意象設計、令人大惑不解的校旗——校旗姑且不論,還出現一麵圖案陌生的旗子,宛如燃燒的太陽有著和平標誌的臉,相當古怪。這麽一想,東校區那棟紅磚色三層建築「世界和平館」的活動大廳,正麵入口也有相同的圖案。在會議現場一問,原來是宗教團體「生命之園」的徽章。聽到「生命之園」從幾年前起投資學校,改為四年製大學時,也是頭號出資者,桑幸的內心瞬間亮起明燈。


    「不管什麽錢,錢就是錢。這就是世界的根本原理。」桑幸打心底同意鯨穀教授的話。盡管從沒聽過「生命之園」,但得知教團以於葉、茨城及開祖的故鄉和歌山為中心,擁有眾多信徒,桑幸在內心大喊快哉。他不曉得「生命之園」是怎樣的宗教團體,不過,既然是宗教團體,絕對很有錢。換句話說,垂乳根國際有個強大的吸金機器——雖然不清楚究竟是不是,總之有個資金堅強的後盾。沒錯,不管什麽錢,錢就是錢……桑幸心頭微微雀躍。


    下周開始正式上課。畢竟是剛上任,就算是桑幸也不得不備課,況且有其他行政事務,所以星期五、六過得很忙碌。不過,忙歸忙,桑幸一樣睡到中午,在家庭餐廳填飽肚子,邊喝飲料吧的咖啡邊翻娛樂小報和


    新出版的漫畫,快三點才坐在研究室電腦前,隻是這麽點程度的忙。


    電腦機型有些落伍,但第一天就發下來,桑幸以為研究環境還不賴,沒想到是要他盡快處理招生委員的工作。鯨穀教授交代下周前要做好宣傳行程表,及預定前往招生的高中與補習班清單,這是主要業務。其實,隻要打開列給他的高中及補習班網站,挑出必要項目,並將手寫的資料輸入電腦就行,半天便能解決,星期五、六桑幸卻都在研究室待到閉館的九點。


    回公寓待在房裏沒事幹,到時就會出門去喝酒。桑幸打算戒掉從傍晚就賴在居酒屋喝酒的壞習慣。更重要的理由是,在學院會議上,茂呂教授以聽不出是恭維還是挖苦的語氣問:據說桑潟老師假日都在研究室待到很晚?桑幸一時不明白茂呂的話,隨即想起他曾對事務課長園村撒謊。雖然實情不明,似乎已傳出「新來的副教授是熱心研究的老師」這種與事實大相徑庭的風評。盡管是自作自受,也夠麻煩的。不過,桑幸頗為中意「熱心研究」的形象,體內虛榮機器自然發動,他決定不要立刻毀壞形象。


    星期五,他以麗短時代沿用至今的咖啡機煮咖啡,啃著便利商店買來的薯條,邊逛喜歡的部落格,瞄瞄youtube,然後摸一下工作,天色轉眼變暗。綠意盎然的校園幽幽亮起夜燈,a館附近的人影消失,不過,瞧見森林深處的體育館燈光浮現.便知道校內還有人。除了運動社團,體育館周末也會開放給一般民眾使用,通常是到晚上十點。那麽,在九點a館閉館前,校內絕對有人。桑幸如此想著,體育館燈光顯得格外可靠。


    什麽「受詛咒的研究室」,根本沒啥大不了,桑幸站在窗邊嘲笑道。窗外景色漸暗,隨著館內人群散去,不安冒出頭,但透過百葉窗隙縫瞥見體育館的燈光,又放下心。不管外頭再陰暗,研究室的日光燈依然亮晃晃。


    九點過去,戴著看似異樣堅固的黑框眼鏡的中年警衛,來到研究室告知:「老師,要關門了,請準備回家吧。」桑幸頓時成就感滿溢,暗暗大喊:我贏啦!當然是指贏過園村不敢一個人晚上待在a館的那番話,及坊屋的靈異故事。怎麽樣?我很厲害吧?我意外地神經大條吧?膽大包天吧?桑幸的自信無止境膨脹,嘴裏流泄出「嗬嗬嗬」的笑聲。


    不過,桑幸會待到九點,全是為了等警衛來叫他。目的是希望「桑潟幸一副教授是個勤奮向學的老師」的風評,透過警衛的口中散播至校園。雖然沒特別的好處,但他想趁轉調新大學的機會稍微改變形象,這就跟國中轉學生的心情一樣。在麗短,桑幸的基本形象是「陰沉膽小的懶惰鬼,宅男教師桑幸」,落腳垂乳根國際大學後,他打算改造為「有些乖僻的孤高研究家桑潟幸一」。差不多是從眼鏡換成隱形眼鏡的感覺。


    第一天星期五,桑幸頗擔心警衛是不是真的會在九點出現。時間一到,警衛真的來敲門,他在心中滿意地點點頭,不忘裝模作樣地在電腦前伸懶腰,低喃:「哎呀,這麽晚了。」


    第二天星期六,桑幸殷殷期盼警衛來敲門,等得煎熬難耐。他好想快點找個地方大吃大喝,剛過八點便浮現「幹脆打道回府」的念頭,最後決心克服難關,按捺下來。同時,他也體認到買冰箱、把研究室整頓得隨時能小酌是當務之急。


    這天,對總算現身的警衛,桑幸說出與昨天不同的台詞「哦,這裏很安靜,特別適合研究」,終於甘願回家。接著,星期日到來。頭一樁怪事,便發生在這一天。


    星期天的異象


    星期日早上十點過後,桑幸看完nhk的節目《將棋的時間》,搭電車前往市原。他在車站前的吉田家(注:影射知名牛丼連鎖店「吉野家」。)吃了牛丼,便到友都九喜(注:影射日本知名電子商場「友都八喜」。)選購冰箱,指定店家星期一送貨。接著,他去佐藤洋華堂(注:影射日本知名零售百貨店「伊藤洋華堂」。)買腳踏車,也要求宅配到府。原本他想,既然要買,幹脆挑輛時髦的越野單車,可惜手頭不寬裕,隻得選最便宜的中國製紅色淑女腳踏車。而後,他到百圓商店購入洗衣夾、浴室清潔用品,去book on(注:影射日本連鎖二手書店「book off」。)補充遊戲片和漫畫,在假鍋咖啡(注:影射連鎖咖啡店「真鍋咖啡」。)喝杯卡布其諾,又搭電車返回公寓。等卸下所有戰利品,已下午四點多。


    a館星期日和假日並不開放,不過桑幸早就打聽清楚,向警衛室通報一聲,便會幫忙開門。隻是,星期六回家前,警衛問桑幸明天會不會來,計劃星期日去東京的桑幸回答「不會」。不料,踏進住處,桑幸才想起漏掉一件鯨穀教授交代的工作,於是取消遠征東京,在附近的市原把需要的物品買一買。


    星期日看卡通《海螺小姐》(注:原作為日本漫畫家長穀川町子的四格漫畫,是日本國民漫畫的代表性作品,曾多次改編成動畫。),夏天吃涼豆腐、冬天配湯豆腐下酒,是桑幸長年的習慣。此刻出門去學校工作,六點半前實在回不了家,但剛上任就搞壞鯨穀教授的情緒,可不太妙。反正就職典禮已結束,若說無所謂也是無所謂,但鯨穀教授仍掌握桑幸賴以維生的蜘蛛絲,思及那個青蛙肚的鯰魚臉或許會剪斷蜘蛛絲,桑幸便無法擺脫不安,還是小心為上。


    下了公車,桑幸走到大學前,東門和西門和平日一樣開著,且門旁都有警衛室。猶如神社社務所的西側警衛室沒人,於是他去仿佛遊樂園售票亭的東側警衛室打招呼。


    桑幸表示想進a館研究室,幾乎是在打瞌睡、年輕得像打工學生的警衛便假惺惺地機敏拿起電話,聯絡a館旁的警衛室。可能是沒人接聽,他隨即取出手機,終於接通。


    警衛說「請重複一次您的大名」,桑幸回答「我是日本文化係的桑潟」。接著,警衛通報「是桑潟老師來了」,「嗯、嗯」地對手機點幾次頭後,轉告桑幸:「那邊的警衛會打開後門。」


    警衛的態度整體而言很殷勤,看起來也像敬畏著新到任的副教授。基本上,在麗短無論是行政人員或警衛,都頗為輕蔑桑幸,所以桑幸十分滿足這一連串的應對。果然,製造孤高研究家桑潟幸一的形象是正確的——桑幸自信昂揚地前往西校區。


    即使是星期日,操場和體育館也有活動舉行,校園隨處可見零星人影。桑幸經過a館正麵入口的玻璃門,繞到後方,如警衛所言,紫丁香樹下有道生鏽的鐵門。轉動門把,發現鎖著,稍等一會兒也沒人過來處理,桑幸猜想警衛或許是打開其他入口,便到a館警衛室詢問,小窗內卻空無一人。


    搞什麽!垂乳根國際首屈一指的研究家,孤高的學者桑潟幸一大人移駕光臨,居然敷衍應付,算哪門子事!桑潟鬱悶的憤怒岩漿在肚子深處滾滾翻騰,折回紫丁香樹下後,一個頭發花白的男子忽然從a館右側現身。男子穿著圖案令人眼花繚亂的味噌色罩衫,說著「不好意思,讓老師久等」,點頭如搗蒜地走過來開門。


    對方穿的不是製服,桑幸沒立刻認出,但那是晚上總會到研究室提醒關門時間的戴黑框眼鏡警衛。雖然不曉得他為何一身便服,既然已幫忙開門,也沒啥好抱怨的。穿味噌色罩衫的警衛徹底恭敬謙遜,桑幸的怒意平息不少。不過,桑幸仍覺得不能表現得太寬大,便對鞠躬陪笑、不斷道歉的警衛,盡可能沉聲丟出一句「謝了」,推開門。桑幸自認表現得夠冷酷,且威嚴十足。


    進入a館,前方是玄關,左右是樓梯,電梯在右側樓梯旁。


    桑幸沒有運動的習慣,加上毫無節製地大吃大喝,體型有些發福。他的肚皮不像話地鼓起,活像吞下一整個西瓜。目前脂肪隻限肚腹,穿上衣服便不怎麽顯胖,桑幸頗引以為豪。在麗短接受的最後一次健診中,他的中性脂肪及膽固醇過


    高,醫生建議去車站等地方時盡量走樓梯。可是,桑幸才不會乖乖任人指使。走路比跑步好,站著又比走路好;坐著比站著好,躺著比坐著更好。這是桑幸年輕起一路實踐至今的基本處世方針。


    因此,桑幸毫不猶豫地按下電梯按鈕。電梯門打開,進入後按下「四f」,門關上,停頓一拍上升……突然,傳來宛如鑰匙落地的「喀嚓」聲,眼前霎時一片漆黑。


    起先,桑幸搞不清狀況,喃喃自語著「啊咧咧咧」。但相同的狀態持續,從腳底湧起的恐怖洪水淹沒桑幸,呼吸漸漸困難。他想求救,卻隻能「啊呼、啊呼」地喘息,叫不出最重要的聲音。為了確認狀況,或者說是過度驚惶,桑幸伸手摸索,發現前方有一道細微的光。原來顯示樓層的按鍵上方亮著橘色小燈,桑幸這才明白是停電或某些原因導致電梯故障。雖然恐慌減輕幾分,呼吸依舊困難。即使如此,他仍想起電梯設有緊急通訊的對講機。


    橘燈旁的金屬板上有許多小洞,大概是麥克風。桑幸湊上前,發出「呃……」一聲便接不下去。半晌後,「呃……喂?」他試著出聲,但沒回應,便又「喂喂、喂喂」幾次。漸漸地,他覺得一直「喂喂」太單調,便改口:「欸,電梯停嘍……」仍毫無回音。別提回音,感覺根本沒接通。


    此時,恐慌的岩漿驟然自腳底湧升,瀕臨爆炸邊緣之際,桑幸想起手機這玩意。對了,我有手機!不要緊,我跟世界連在一起!桑幸拚命安慰自己,急忙從口袋掏出手機,電力滿格,液晶熒幕閃爍著蒼白的光芒,可靠無比。


    桑幸準備撥號,手不禁一頓。我要打給誰……?桑幸的通訊錄有不少名字,不過絕大部分是麗短的前同事與東大阪的居酒屋或按摩店,不是這種狀況能求救的對象。雖然有一些研究所時代的學長或同學的號碼,但多年音訊不通,很難說出「我困在電梯裏,請幫幫我」。不,就算自報姓名,搞不好對方還想不起是哪號人物。對方應該不至於反問「你是誰」,卻很可能待他如陌生人。


    桑幸姑且算是學會的一員,參加研討會時,盡管跟許多人打招呼,然而一回神,絕對是處於落單狀況。這也是理所當然的,花時間與不寫論文、不發表研究的桑幸打交道毫無益處。何況,桑幸個性陰沉易怒,莫名憤世嫉俗,會有人想親近他才怪。桑幸多少有自覺。


    最恰當的做法,是打給垂乳根國際大學的辦公室,桑幸卻不曉得號碼。那麽,隻剩老家嗎?星期日的這個時間,老母應該在家。


    此時,桑幸陰鬱的心情如水壩決堤,悲哀的洪水瞬間滿溢。一把年紀的男人陷入窘況,居然隻能向家鄉老母求助,像什麽話?簡而言之,這代表他在世上可有可無,是會遭人嗤之以鼻,擺擺手打發「啊,你不用了」的存在。待在漆黑的地方,不被任何人發現,也不與任何人交流地度過一生,是不是才最適合他?桑幸沉浸在悲哀中,鬧起別扭。鬧別扭、自暴自棄,接著耍性子,是桑幸的固定行為模式。


    既然如此,老子就永遠賴在這裏!桑幸咬牙切齒,暗自嚷嚷。在別人主動找到我,求我出來前,我要銷聲匿跡,永遠藏在這裏!盡管下定決心,卻有一點小困擾,桑幸從剛剛便感到尿急。


    不管啦!桑幸幹脆豁出去。就尿吧!不然要漏尿嘍——桑幸醜惡地嘲諷著,麵目猙獰。誰教你們把快尿出來的人關在電梯裏,可不是我的錯。啊啊,看樣子,我隻能尿嘍,要尿嘍,快憋不住嘍。桑幸胡亂想著,忽然想到119。對了,到這步田地也沒辦法,不打119不行。桑幸毅然決然按下號碼,卻沒接通。他重撥好幾次後,仔細一瞧,熒幕上沒出現天線記號。


    收訊圈外,意思是我是圈外人。我一直都是圈外人,我一生都是個圈外人!這想法湧上心頭的瞬間,桑幸的眼眶一熱,豆大的淚珠滾落。他噢噢嗚嗚地發出海象鳴叫般的嗚咽聲,腳下突然「喀噠」一震,電梯重新啟動。


    最後,桑幸僅淚濕臉頰,免於尿濕胯下。然而,桑幸尿濕胯下的危機並未解除。


    笑聲及死亡誘惑


    電梯若無其事地停在四樓,理所當然地打開門。


    桑幸踉蹌逃出電梯,衝進走廊旁的廁所小解。在洗手台洗過臉後,他換上「全心投入研究的熱血學者桑潟幸一副教授」的神態,緩緩通過陰暗的走廊。桑幸的409研究室在西翼最角落,左右兩排的門全關得緊緊的。


    來到研究室前,開鎖進門後,桑幸立刻察覺異狀。是窗戶,百葉窗半開著。描述得更精確點,是左邊放到底,右邊卡在一半,變得傾斜。


    昨天回家前,桑幸明明已放下百葉窗,如今卻是開著,表示有人拉開。在麗短,假日也會打掃,自然會以為是清潔人員拉開的,但若是清潔人員,怎會關得這麽隨便?百葉窗偶爾會卡住,為何不重新拉好?事實上,桑幸輕扯幾下,百葉窗便「唰」地一聲關得妥妥貼貼。


    好像哪裏怪怪的。這麽一想,研究室和昨天回去前有些微不同,沙發和桌子都稍稍偏離原位,電腦擺放的位置也不太一樣。更明顯的是,房裏飄散著昨天沒有的味道。那是一種腐爛、燒焦的……還不到如此濃厚的地步,不過確實有股異味。


    莫非是「受詛咒的研究室」終於顯露本性?盡管覺得荒唐,桑幸仍思考了一下。他對超自然領域一知半解,卻不禁想起這類電影中,惡靈留下散發異臭物質的畫麵。幼稚的恐懼即將在腹內擴散之際,桌上的電話響起。


    桑幸嚇得仿佛心髒被一把揪住,但接起一聽,話筒中傳來悠哉的男聲:「啊,這邊是警衛室。電梯有點故障,老師不要緊嗎?」桑幸籲口氣,回答:「我差點被關在電梯裏,不過沒事了。」其實事情可大了,桑幸會撒謊,一來是懶得說明詳情,二來是星期日到學校卻受困電梯太丟人。差點漏尿甚至痛哭流涕,更是撕破嘴都不能說。不管怎麽想,這都太背離孤高學者的形象。


    「a館畢竟是老房子……」話筒另一頭的男子沒完沒了地辯解,桑幸打斷他,丟出一句「今後管理上請多留意」便結束通話。接著,他拉扯繩子,卷起百葉窗,將窗戶完全打開。


    夕陽染得校園的森林一片殷紅,沿著道路盛開的櫻花白若石膏。天空罩著薄薄的雲,依然透出十足的藍。高處有鳥群飛過。


    飽含花香的春天氣息吹進窗戶,撲上臉頰,桑幸成功驅逐盤踞在研究室的邪氣。那隻是清潔人員做事馬虎吧。然而,如果打掃過,辦公桌旁的垃圾桶怎會和昨天一樣丟著紙屑和咖啡濾紙?桑幸刻意忽略此一事實。至於臭味,要說昨天有怪味,似乎真的有股怪味,反正開窗就會消散,不必放在心上。


    桑幸敞開窗戶,麵對電腦。沒錯,清潔人員太不盡責。「之後得抗議一下。」他咕噥著,開始工作。可是,時節雖已入春,風仍相當寒冷。他以咖啡機煮咖啡,順手關上窗戶。見日頭逐漸西沉,便放下百葉窗,打開電燈。


    所謂的工作,隻需將統計用紙上的手寫表格及圖表輸入電腦,非常簡單,但數量比想像中多。七點過後,桑幸吃完預先買來的便利商店回鍋肉便當,繼續與電腦奮戰。重新投入工作不久,他聽到怪聲。


    那像是在窸窸窣窣說話與低笑,桑幸以為是哪裏開著電視,但a館應該沒別人。他有點介意,於是拉起百葉窗,打開窗戶探出頭。四樓其餘研究室和樓下都沒燈光,對麵的學生餐廳一片黑暗,也沒人在附近交談。


    大概是誰邊聊天邊經過下方的路吧——桑幸找到合理的解釋後,關上窗戶和百葉窗繼續工作。不料,怪聲再度出現。「太奇怪了吧?」桑幸不禁脫口,站起尋找聲源處,發現似乎是來自天花板。他原以為是樓上的辦公室,又想起這裏已是最頂樓。忽然,他注意到靠走廊的天花板附近的牆上,有個疑似通風口的洞


    ,怪聲就是從那裏傳出。但通風口怎會傳出怪聲?實在可疑.桑幸把椅子搬到牆邊,站上去湊近一聽,果真有怪聲。那毫無疑問是笑聲,而且是哈哈大笑,桑幸頓時毛骨悚然。


    跳下椅子,回到桌旁,突然有人「叩叩」敲打窗玻璃。桑幸嚇一大跳,僵在當場,「叩叩」聲再度響起。有人在打信號——冒出這個念頭的瞬間,恐怖的氣息充塞四周。冰冷的汗水流過背脊,雞皮疙瘩爬滿全身。此處是四樓,外牆沒有陽台或屋簷能夠攀爬!此時,外頭又「叩叩」地傳來信號聲。


    驀地,桑幸的腦中浮現奇妙傾斜的百葉窗。百葉窗呈「/」狀,仿佛斜切過脖子,是死亡信號。想到這裏,桑幸縮到極限的膽子「啪」地破裂。「哇啊啊啊!」就在他恐慌呐喊時,室內燈光倏然消失,落入黑暗,隻剩笑聲回響不絕。


    嗚哇哇哇哇——桑幸尖叫著逃出研究室。


    垂乳根文藝社登場


    新的一周到來,正式開始上課。


    教室的情況與待在麗短時沒兩樣,原本期待多少會有新鮮感,卻一點也沒有。才上第一堂課,桑幸已有在此任教十年的錯覺。


    不過,世上沒有比「新鮮」一詞與桑幸距離更遙遠的事物。不光是他本人就站在新鮮的對極,隻要是桑幸眼見、耳聞、觸摸到的,都會立刻失去鮮嫩與活力,某種程度上,說桑幸近似米達斯王(注:希臘神話中獲得點石成金能力的國王,由於摸到的東西都會變成黃金,反而陷入絕境。)也不為過。事實是,桑幸買回家的蔬菜會迅速枯萎、一時興起添購的盆花兩三下就凋零。往前回溯,小時候在學校裏,隻有桑幸種的牽牛花長不大,負責喂養的兔子不僅幹瘦還脫毛。


    桑幸教授的課程包括「日本文學概論」、「日本文化諸相(2)」、「文章技術」、「兒童文學論」,全部拿麗短時代的筆記照本宣科就行。況且,日本文學或日本文化不該刻意去教或學。隻要生長在日本,呼吸日本的空氣,就應自然習得。若無法習得,表示根本沒必要學——這是桑幸的主張。因此,他認為不教也無所謂。


    星期一早上踏進研究室前,由於昨天剛發生怪事,桑幸頗為抗拒。星期日他顧不得鎖門就衝出研究室,仰賴標示逃生門的綠燈下樓梯,借透進玄關玻璃門的夜燈亮光奔出後門,頭也不回地跑到公車站,一輛計程車恰恰經過。返抵公寓,衝澡時他才發現左膝很痛,似乎是不知不覺撞傷。


    星期日晚上,桑幸下定決心,不管怎樣都要換一間研究室。然而,隔天到學校,他卻說不出「研究室鬧鬼,能不能想想辦法」。何況,這種事該向誰抗議?找鯨穀教授肯定會惹來一陣冷笑,園村和坊屋也許會同情他,但不可能幫忙換研究室。搞不好他們會聽得興致勃勃,徒增氣惱。


    桑幸戰戰兢兢地窺探沒上鎖的研究室,看似毫無異狀。桌上的電腦和文件、吃剩的便當都維持原樣。桑幸躡手躡腳走進去,拉開百葉窗,早晨的陽光盈滿室內,昨晚的經曆宛如一場夢。隻聽得到鳥鳴,沒聽見狂笑。當然也沒人敲窗。


    膝蓋很痛,加上單獨待在研究室,隨時可能發生怪事,桑幸像小兔子般惶惶不安,心髒怦怦跳。不過,他決定等學院會議時,再提出更換研究室的要求,在那之前就盡量別留在研究室。隻是,這樣恐怕難以維持「孤高的學者桑潟」的形象。既然不能待在研究室,當然沒辦法研究呀——他在心中呢喃,感覺研究之路冥冥中受到百般阻撓。啊啊,難得有心向上,卻沒辦法好好做研究,莫非我是個不走運的學者?桑幸頗為認真地哀歎。


    話說回來,昨天那些怪聲究竟是怎麽回事?一想到就發毛,還是別想吧,但忍不住就是會去想,無可奈何。雖然不知是否怨靈作祟,不過確實有誰敲窗。這表示對方絕不會是普通人類,然而,到底是何方神聖?正因不曉得才恐怖。盡管是大白天,桑幸卻感覺窗外有道盯著他的視線,坐立不安。星期一剛過中午,他便匆匆回家。


    星期二下午,招生委員會的會議結束,桑幸準備離開研究室時,聽見敲擊聲,嚇一大跳。其實那不是敲窗聲,而是敲門聲。他鬆口氣,說聲「請進」,門便接著打開。


    「打擾了。」一名身穿疑似求職用深藍套裝的女子,走進研究室,向背對窗戶坐在桌前的桑幸行禮,遞出名片。看來是推銷員,八成是要拉保險之類的,我不需要啦——桑幸不高興地想著,姑且接下名片。出乎意料地,上麵印著:


    「垂乳根國際大學 文藝社代表 木村都與」


    那麽,對方應該是學生。桑幸再次端詳,對方確實滿年輕的,但怎麽看都不像學生,像是已出社會好幾年。與其說是顯老,倒不如說她渾身散發世故的氣息。況且,劈頭就遞名片的舉動,實在不像來找老師的普通學生。


    「聽聞老師接下文藝社顧問的職務,身為代表,我來向老師打聲招呼。桑潟老師,今後請多多指教。」穿深藍套裝的女性臉孔上貼著職業微笑。「啊,請多指教。」桑幸回話,感覺仿佛在陪孩童玩上班族遊戲。


    「一點小東西,不成敬意。」名叫木村都與的推銷員打扮學生,把紙袋放到桌上。袋內裝著紫色紙包。聽到桑幸問「這是什麽」,對方笑意更深,豔紅嘴巴咧得猶如漫畫中的貓。


    「禦崎堂的瓦片燒,是手工烘焙的。我們最近都是瓦片燒。」


    桑幸不曉得她口中的「我們」是指誰,「最近都是瓦片燒」也語焉不詳,還是道了謝,收下瓦片燒。可是,為何是瓦片燒?


    「你在找工作?」桑幸很介意對方的求職套裝打扮。木村都與否認後,自我介紹目前就讀二年級,明年打算繼續升三年級。


    「所以,我至少會和老師相處三年。總之,請多多關照。」


    我才是,請多指教——桑幸回禮,卻覺得哪裏不對勁。眼前這個女人,光是服裝已夠古怪。他會以為是求職套裝,是因那是深藍色的。即使底下穿的不是窄裙而是長褲,布料仍相當不可思議,薄薄的化學纖維散發出油膜般的光澤,詭異萬分。


    再來是鞋子。那勉強算得上是高跟鞋,但鞋跟如圓木般粗厚,超越俗氣,簡直到達粗笨的境界。此外,她肩背的黑皮包,仿佛巨大版的珠扣零錢包,整體造型媲美古早年代的巴士車掌小姐。再加上沒怎麽精心打理的娃娃頭、隻有口紅異常刺眼的日本麵具臉,唯一能確定的是:土到極點。或者說,她站的地方根本是異世界,不愧是來自蠻荒之地千葉。突兀的是,她竟應答如流。


    「然後……」木村都與繼續道,似乎要切入正題,於是桑幸勸她坐下。不料,她又老練地婉拒:「不,我站著就行,謝謝老師。」


    「桑潟老師後天的星期四下午有空嗎?」聽到這個問題,桑幸拿起桌上的行事曆一看,回答「五點前要開會」。於是,木村都與又問:五點後能否占用老師一點時間?


    「我們要舉行文藝社的會議,希望老師也能蒞臨,好向老師介紹社員。不曉得老師方便嗎?」木村都與的語氣仍十足恭敬。


    桑幸答應後,她俐落地說:


    「那麽,後天下午五點,我們在餐廳休息室見。我們會派人來接老師,如果臨時有事,請聯絡我。」


    木村都與在桌上的名片寫下手機專用的郵件地址,補上一句「還有……」,將按壓式的金色原子筆收進肩包,又笑容全開。一連串的舉動,怎麽看都像推銷員。


    「老師應該能理解……我們想拜托老師一件事。」如此開頭的文藝社代表,提出的要求並不尋常。即使她堆滿職業笑容,桑幸也無法輕易點頭。文藝社希望能將物品寄放在桑幸的研究室。


    「你們沒社團辦公室嗎?」


    「沒有。以前似乎有社辦,後來沒了。」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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