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的基本問題


    桑幸——桑潟幸一副教授轉任垂乳根國際大學已一個多月,新生活依舊沒步上軌道。


    大學課程方麵,以桑幸的情況,就像不斷發射失敗的太空梭,沒有軌道可言。令他困擾的是,如何打發晚上的時間?尤其是怎麽解決晚餐。在敷島學園麗華女子短期大學(俗稱麗短)教書的東大阪時代,晚上不必工作的日子,桑幸黃昏便泡在居酒屋懶懶地喝酒,再吃炒烏龍麵或飯團充當晚餐。公寓的徒步圈內有數不清便宜美味的居酒屋,假如想轉換心情,不管是燒烤、壽司、大阪燒,門檻恰恰好的店附近都有。除了平日常去的一軍店,「候補」店也能搭配出毫不遜色的菜單,無可挑剔。居酒屋的選手陣容,戰力極為堅強。


    相較之下,垂乳根國際大學最近的車站——肥原站一帶,隻能用「淒慘」兩個字形容。若說東大阪是百花繚亂的樂園,肥原就是荒野枯原。若說東大阪是海產豐富的鄂霍次克海,肥原就是死海。若說東大阪是奧林匹克運動會,肥原就是荒村的村民運動會。


    居酒屋不是沒有,豬排店「豬平」的下酒菜頗為豐富,評價不錯,鐵路沿線的燒烤店「鳥林」也不差。雖然跟東大阪的店家完全不能比,噯,還算能忍受。


    不過,這兩家店有個問題,就是垂乳根國際大學的相關人士會頻繁光顧。「豬平」的裏肌豬排和絞肉豬排很受垂乳根的學生與教職員歡迎,往往會遇到認識的麵孔。「鳥林」則是被垂乳根的招牌學係——國際交流係當成據點,每次都會有個疑似在教英文的眼熟西洋胡子巨人盤踞吧台,阻止桑幸單騎突入。在同僚和學生會出現的店裏,不可能靜下心喝酒。


    不是沒有垂乳根相關人士不會去的店,但沒人去,也是有道理的。


    車站後麵的居酒屋,坐吧台的老頭子和老太婆會唱卡拉ok,吵得要命。人稱「耕哥」的禿老頭似乎不滿足同伴的吹捧,還會像司儀般對坐在普通桌位的桑幸來段開場白:「感謝光顧肥原『西露比亞』,小弟由~衷感謝。接下來,『西露比亞』的招牌卡拉ok超級舞台即將開唱,由小弟一路唱到底,客人盡管待到最後,盡情~享受!」桑幸簡直嚇壞。而禿老頭唱的是<new york,new york>,還附上一段使用粉紅亮片高禮帽與手杖等道具的舞蹈。不過衣服是租來的。


    前奏響起,吧台的老頭子和老太婆便聲援連連:「喲,開頭就來這首!」「肥原的亞斯坦(注:佛雷·亞斯坦(fred astaire,一八九九~一九八七),美國歌手、歌舞劇演員。),耕哥!」「今天很帶勁喔,特帶勁!」慎重起見,說明一下,店名「西露比亞」雖特別,卻是很普通的廉價居酒屋,隻是角落多擺一台舊式的雷射伴唱卡拉ok。所以,耕哥是在吧台與桌位之間,通往充滿濃濃芳香劑氣味廁所的狹窄走道上,拿著回音大到穿腦的麥克風,又唱又跳「new york,new york」。


    接著,耕哥連續唱<my way>、<stardust>、<feeling>,全是西洋歌曲,最後拋出一句「thank you! thank you so much!」下舞台。之後,就是老頭子和老太婆的青春歌謠及演歌大會。在這家店,想安靜喝酒是不可能的。「西露比亞」隔壁有家壽司店,桑幸穿過短門簾,坐到吧台一看,玻璃櫃內一片慘淡,宛如暴風雨後的沙灘,散落著無精打采的沙丁魚和色澤暗淡的章魚腳。不料,出來招呼的師傅益發死氣沉沉,臉色差得像在大太陽底下曬了三天的鯖魚。桑幸先點啤酒,請師傅捏烏賊壽司,沒想到一拿飯粒就掉滿桌。沒見過散成這樣的壽司、手指沒力成這樣的壽司師傅。沒其他客人上門,安靜歸安靜,但壽司鬆散成那副德性,卻貴得簡直是敲詐,桑幸不想再去第二次。


    當然也有蕎麥麵店。菜單寫著「純正手打玉露蕎麥」,名字是很有那麽回事,點來一看,麵條粗細不一,且鬆軟易斷。酒很普通,下酒菜倒是超凡出眾——難吃到這種地步實在厲害的意思。吃魚糕像在嚼塑膠,山菜天婦羅黏得像紙黏土。


    踩遍各種地雷後,桑幸決定主要光顧縣道旁的「獸民」(注:應是影射連鎖居酒屋店「魚民」。)。最近的連鎖居酒屋意外地還不賴,菜單多樣化,又便宜。唯一的缺點是,不適合單獨去。「獸民」也有吧台座,不過,背對成群熱鬧暢飲的客人,孤伶伶地埋頭喝酒吃菜,感覺不太舒服。加上垂乳根的人不時會出現,半點輕忽不得。哎呀,桑潟老師,你一個人?目前尚未遇見這種搭訕的情況,他仍坐立難安。


    不然的話,就得搭電車到其他地方,但也不太對。這下真的隻能在家開夥了——桑幸認真考慮時,陷入不得不付諸實行的局麵。這部分後文會交代,在此僅簡單描述桑幸調職一個月後的生活。有必要交代嗎?要是讀者問起,作者也無從回答。


    cosy教師


    上一回<受詛咒的研究室>提過,桑幸擔任文藝社顧問,研究室成為喜愛cosy的文藝社雜物堆放處。打算在招生活動上cosy護士的社員,要桑幸一起cosy醫生。


    新學期的第二個星期一,是桑幸的cosy出道預定日,木村社長指定他在午休時間到「世界和平館」前——當然,是穿白袍、掛著聽診器、戴頭鏡的打扮。


    桑幸一點都提不起勁。這也難怪,即使桑幸是cosy狂熱分子,一把年紀的大學教師,光天化日下在校內玩cosy,像什麽話。而且,桑幸並不喜歡cosy。或者說,直到最近他才曉得cosy是一種文化現象。更何況,桑幸身兼老師與社團顧問,沒必要跟社員做相同的事。為何我要下海?桑幸愈想愈疑惑。盡管如此,桑幸心底深處,卻潛藏著「沒辦法不下海吧」的認命感,完全屈服於將人類定義為cosy動物的文藝社壓力。他有種待在裸體族的的村子裏,卻隻有自己穿著衣服的感覺。


    另一方麵,想到要cosy,桑幸其實悄悄心生期待。雖然不到顧影自憐的地步,但想像著將被世人譏諷為cosy蠢師桑幸,他感到一絲絲快感。既然如此,別半吊子扮醫師,不如直接扮女裝——桑幸的靈魂妖異地蠢蠢欲動。


    惡,那誰啊?難不成是桑幸?好厲害,他完全豁出去了。還真敢,等於是在告昭天下嘛。有夠惡心,可是他超敢。看起來挺像一回事。嗯,搞不好滿合的。噢,仔細瞧瞧不壞哪,桑幸。


    話雖如此,星期一早上到校後,從紙袋拿出白袍、聽診器和頭燈時,桑幸仍不禁愣住。我真的要穿戴這些玩意,大白天的在眾目睽睽下走出去?我的人生到此為止嗎?不,莫非這是新的人生起點?這會是一種蛻變、是新桑幸的誕生嗎?之前一直認為絕不可能cosy,其實我意外合適嗎?


    桑幸漫無邊際地尋思時,坊屋海人副教授送文件過來。仔細一瞧,戴狐眼造型眼鏡、頂著飄逸褐發的副教授,居然穿深藍底白花紋的和服與和式褲裙,赤腳踩著厚齒木屐。什麽打扮?難道他終於頭殼壞去?


    「啊,這是森鷗外(注:森鷗外(一八六二~一九二二),小說家、翻譯家、陸軍軍醫。代表作有《舞姬》等。)。」


    一身明治時代書生打扮的副教授察覺桑幸的疑惑,出聲解釋。


    「午休時間,東校區的草地上要舉行社團宣傳活動,我準備穿這樣參加。我擔任少林拳法社的顧問。」


    畫裏,年輕的鏡花(注:指泉鏡花(一八七三~一九三九),小說家,主要作品有《高野聖》等。)、鷗外、漱石、子規(注:指正岡子規(一八六七~一九〇一),俳人、歌人,明治時期的代表文學家。)等文人會登場,當然個個是帥哥俊男。鏡花使的是西洋劍,鷗外擅長少林拳法,就是邊學醫邊打拳的設定。附帶一提,漱石是以環法自由車賽為目標,正在練習自行車。」


    桑幸聽得一頭霧水,總之他是在cosy。不過,何必一大早就這麽折騰?


    「換衣服很麻煩啊。何況,這身打扮去上課,學生滿捧場的。比起遭到忽視,有人捧場當然好,老師不覺得嗎?不覺得噢?啊,可惜贏不過茂呂老師。」


    由於長得和即身佛一個模樣,而獲得「即身佛」綽號的日本文化係老教授是漁撈社的顧問。近幾年的招生活動上,他都穿碎白花和服,外罩短蓑衣,腰掛魚籠,踩著草鞋,揮舞代表大豐收的旗子。而且是在廣場,獨自一人。


    「厲害的是,漁撈社沒半個學生cosy,隻有茂呂老師。很難以置信吧?啊,我也一樣。不過,少林拳法社成員穿功夫裝,說什麽隻有我cosy,實在是自打嘴巴。那麽,我先走啦。」道別後,練少林拳法的書生森鷗外,踩著木屐,發出「喀啦叩咚」的吵鬧聲響離開。


    看情況,在垂乳根,老師cosy是一種常識。這麽一想,雖然覺得很蠢,卻輕鬆不少。相較於短蓑衣配豐收旗的「漁民」,「醫生」根本是小菜一碟。


    到了午休時間,桑幸總算做好心理準備,匆匆吃掉預先買好的炒麵麵包。此時,木村社長打手機通知,cosy因雨取消。望向窗外,的確在下雨,體育館前的樹木灰蒙一片。這麽一來,他又不禁感到有些可惜,人類真是不可思議的生物。


    文藝社改成下星期三cosy,桑幸重新下定決心,不料,那天中午突然要開招生委員會議,星期四也是相同情況。到了這個地步,桑幸漸漸覺得忍無可忍,暗暗咒罵起招生委員長鯨穀教授:你就是要妨礙我cosy嗎!


    星期日,桑幸在住處悄悄換上白袍,掛起聽診器,並戴好頭鏡。攬鏡自照,嗯,造型還不賴。桑幸假裝自己是在進行診療的醫生,拿聽診器四處按。理所當然,不管是按到櫃子、桌子或電視都沒反應。接著,他按到開著的電腦主機上,「嗡」地巨響傳進耳中,嚇得他「嗚噢噢」地驚叫。桑幸脫下白袍,洗完澡又穿一次。這天直到睡前,他共換穿三次白袍。


    翌日星期一,桑幸想著總算能cosy,又下起雨。星期三要開會,星期四一早天氣晴朗,桑幸抵達學校後,立刻前往鯨穀教授的研究室,表明就算中午開會,他也不能出席,排除萬難等待午休的到來。


    上午的課結束,回到研究室一看,文藝社全員到齊,終於要上場。社員隨性說著「老師好」,向桑幸打招呼,並從紙箱挖出服裝和小道具。


    桑幸十分緊張,先在辦公桌前坐下,問:你們吃飽了嗎?社員回答,由於下午第一堂大夥都沒課,想等午休完再用餐。桑幸下午有一年級的必修課,他已先備妥「飯團組合」(二九〇圓),雖然趁現在吃比較好,卻沒食欲。不如先泡個咖啡吧,桑幸從辦公桌抽屜取出豆子,突然有人喊「桑幸老師」,嚇得他連應聲「是」都啞嗓。大概是要cosy,緊張過頭。


    「我……我立刻準備。」桑幸語氣慌張。


    一貫身穿古早車掌小姐般怪異深藍套裝的木村都與社長說:


    「啊,不是啦,請老師出去一下。」


    「出去?為什麽?」桑幸難掩困惑地問。化電眼濃妝、穿熱褲的早田梨花,像打工的酒家女似地嬌嗔「我們要換裝嘛~」。「哦,這樣啊。」桑幸站起,不小心撒出袋裏


    貼著「桑潟幸一副教授」名牌的門,「砰」一聲關上。豈有此理,不滿的情緒在桑幸肚裏翻攪,卻無計可施。大勢已定,桑幸隻是溪流卷走的一片竹葉。竹葉順著水流衝往廁所,順著水流小解,便意自下腹油然而生。於是,桑幸幹脆順著水流在馬桶間關一陣子打發時間,還算是幸運。


    從廁所回到研究室時,門碰巧打開,社員準許他進入。踏進研究室,他發現情況有些古怪。原以為社員要cosy護士,但根本不是。


    「扮護士的反應不太熱烈,我們決定改扮鬼太郎(注:水木茂的漫畫作品,多次改編成動畫及電影。)。之前扮過,道具都留著。」頭罩灰布的木村社長邊說明,邊拿眉筆在鼻子底下畫胡須。


    「桑幸老師看得出我們分別在扮誰嗎~?」抱著眼珠老爹塑膠玩偶的早田梨花問,桑幸點點頭,很快認出木村社長扮的是鼠男,護士山本是穿條紋背心踩著木屐的鬼太郎,紮兩條辮子搭水珠圖案洋裝的早田梨花是貓女,牙牙的竹竿上掛著代表一反木棉的布。他唯獨不曉得披黑鬥篷、戴高禮帽的遊民女大生神神,也就是神野仁美的角色。社員解釋,她扮的是梅菲斯特。原來如此,桑幸又點點頭,想起鬼太郎的漫畫裏確實有這號人物。


    可是,最費解的是暴龍藤井。她穿著普通的運動服,臉上隻塗灰色。見桑幸一臉納悶,大夥催促「給桑幸老師瞧瞧」,暴龍藤井便攤開疊起的厚紙板。約莫兩張榻楊米大的厚紙板塗成灰色,她從正中央的洞探出頭。啊,是塗壁!就是塗壁沒錯。桑幸沒來由地感動,社員也紛紛發出讚歎。


    「暴龍的塗壁超炫的!」


    「簡直像到爆。」


    「我們全被比下去了。」


    「根本贏不過。」


    社員你一言我一句地說著,很快著裝完畢。「我們走吧!」木村社長一聲號令,眾人邁步移動。


    那我呢?我要扮哪個角色?話來到嘴邊,桑幸慌忙吞回去。沒有我出場的份嗎?鬼太郎一行無視桑幸無言的疑問,嚷著「我們走嘍!」浩浩蕩蕩離開研究室。至少在cosy鬼太郎方麵,社員似乎對桑幸沒任何期望。


    搞什麽,丟下我一個人看家!桑幸暗罵著,靈魂卻不住呐喊:


    ——不然我也能扮個鼠男啊!


    真的,論起鼠男,桑幸有自信扮得比木村社長稱職一百倍。雖然涉及性別與體型,但桑幸更具優勢。學生時代,我的綽號就是「鼠男」啊!在扮演鼠男上,我的實績優異,沒人比我適合。瞧瞧,木村社長那算啥?那樣就自以為是鼠男嗎?等級未免太低,根本隻是個變態。鼠男得卑躬屈膝、狡猾卑鄙,同時散發出既非妖怪也非人類的苦惱與哀愁啊!


    話說回來,桑幸頭一次發現自己居然對鼠男如此斤斤計較。可惜,角色已被搶走,觀察得再仔細也沒用。獨自留在研究室的桑幸,一顆顆撿起打翻的咖啡豆。撿著撿著,體內湧起一股恨不得詛咒全世界的強烈情緒。


    既然如此,我就單獨cosy給你們看!無關文藝社,我要完全獨立,不受任何人指揮與幹涉,憑自身的意誌cosy。我要獨立進行cosy活動,就算別人說「很丟臉」,也不能阻止我!


    看哪、看哪,怎麽樣,很丟人吧?你們上的是這種老師任教的學校,一定會被當成蠢蛋大學。或者說,早就是蠢蛋大學。


    桑幸想像著主動化身鼠男,惹得學生連連皺眉,在校園昂首闊步的自己,興奮到「咕呼、咕呼」地急促喘息。然而,撿完豆子時,他的心急速萎靡。


    教授的提案


    遵循女子短大時代的傳統,垂乳根國際大學的教授會,隻有教授才能參加。這種舊時代的陋習現今已難得一見,對身為副教授的桑幸卻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麗短的教授會也一樣,容易拖得又臭又長。原因在於,總有些人對無關緊要的小細節異常吹毛求庇,針對文件裏的用語或措詞熱烈討論半天,盡是添麻煩。麗短的某次教授會上,曾為致詞開頭「新秋之際」的定義,激烈爭辯三小時。加上有一群人把教授會當成表達自我主張的場域,趁機滔滔不絕地長篇大論,導致一場會開得沒完沒了。


    麗短時代,桑幸心目中的教授會,徹頭徹尾是忍受荒謬無理的修練道場。光是不必參加教授會,就有賺到的感覺。


    取而代之,副教授必須參加兩周一次的副教授及講師會議。不過,這純粹是宣布教授會決定事項的場子,較能簡單結束。至於桑幸其他的業務,還有一周一次的係務會議、幾個不定期舉辦的委員會會議。原本還算輕鬆,名叫鯨穀光司的人物,卻徹底粉碎桑幸的樂觀。


    這個大型信貸公司的前任董事、把桑幸從麗短挖角到垂乳根國際的恩人——鯨穀教授擔任招生委員長,老是在午休時間召開會議,害桑幸錯失cosy的機會,先前已提過。至於為何需要開那麽多會,簡單地講,那些都是鯨穀教授的個人演講會。


    鯨穀教授一向認為,垂乳根的教師缺乏危機意識,經常激昂訴說的主題,便是振興校園全體的招生精神。


    「大學教授都是一些少爺小姐出身,天真得不像話,以為學生會自個兒從天上掉下來。不然怎能那樣悠哉,不當一回事?」


    換句話說,鯨穀教授對教授會有所不滿。據桑幸聽到的消息,由於鯨穀教授開口閉口都是招生問題,受不了的教授們聯合抵製他發言,希望他若有提案,就當招生委員會的正式見解上交書麵報告,所以他才會頻繁召開委員會。


    可是,就算要提案,到高中進行招生宣傳、寒暑假舉辦大學體驗營、校慶的學校介紹等等,教師的招生活動已排得滿滿的,實在很難想出新方案。


    因此,鯨穀教授的演說,從頭到尾都是精神訓話。招生委員會唯一的意義,就是供在教授會上吃癟的鯨穀教授發泄不滿。鯨穀教授也許能獲得滿足,但被迫聆聽的桑幸等人倒黴透頂。桑幸甚至真心地想,幹脆抓幾隻小貓代替他聽訓。


    精神訓話除外,鯨穀教授隻提出一項具體方案,即學生成績計分的改革。


    「上次出席教授會,真是嚇到我,他們居然不給沒繳期末報告的學生學分。哪有這種荒唐的事?學生可是繳了學費。不給繳學費的學生學分,那怎麽行?要不要交報告是學生的自由吧?畢竟繳錢的是學生。不料,另一個老師發言,表示他每次上課都點名,缺席超過一半堂數的學生就當掉。我問他,你瘋了嗎?隻不過是缺席、沒來考試,就不給學生學分,這種毫無常識的事竟在校園橫行,大學這地方簡直教人目瞪口呆。「憤慨的鯨穀教授提案,建議學生選好課後一律打上「優」。由於他是認真的,招生委員會便以委員會的名義製作文件。至於收到這份提案,教授會上反應如何,就不關桑幸的事了。


    話說回來,鯨穀教授垂下蜘蛛絲救出桑幸的地獄,也就是敷島學園麗華女子短期大學——俗稱麗短,原本去年度結束後便要閉校,但過程中發生一些有的沒的情況,決定繼續撐下去。於是,桑幸不免心生懷疑,從麗短轉調垂乳根究竟是不是正確的選擇。


    隻看工作內容,麗短與垂乳根沒兩樣,至少改為四年製大學的第一年,因缺乏四年級生,任課堂數很少,算是相當輕鬆。雖然多出麗短時代沒有的業務——文藝社顧問,且生活機能不太方便,反過來講,也有更接近東京的優點。總體而言,這次換工作算是正確的判斷吧,桑幸下了正麵的評價。


    若麗短是地獄,垂乳根當然也稱不上天堂,噯,大概算是煉獄(注:天主教教義中,煉獄位在天堂與地獄之間,是靈魂死後暫時受罰的地方,償清罪孽後即可上天堂。)吧——然而,這樣的想法持續不久,隨著月底來臨,桑幸再次被推入地獄穀底。


    薪資條的數字


    掉進地獄的原因,出在薪資明細上的「實領金額」欄數字。


    110,350


    不管看幾次都一樣。十一萬零三百五十圓,桑幸茫然注視這行數字。原以為是一百一十萬零三千五百圓,但不可能有這種事。無論怎麽看,都是十一萬零三百五十圓。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斜看正看,同樣是十一萬零三百五十圓。


    怎麽會是這種數字?明細上印著「本薪」195,500,已經夠少的。不過,在麗短也僅有二十萬出頭,半斤八兩。差異在於津貼的部分,交通津貼、住宅津貼、職務津貼、本薪調整,上述項目全是零,不然就是才五百圓左右。待在麗短時,光這些加起來就差不多有近二十萬,現在全沒了。相反地,互助保險、雇用保險、互助會費、稅金等代扣部分整整被扣86,450,最後剩110,350。看多少次都沒變,十一萬零三百五十圓。


    「桑潟老師已是資深教師,不過,還是得從副教授的第一級薪水領起,所以大概會少一點。」桑幸冷不防想起鯨穀的這番話,當時他就有股非常不祥的預感。可是、可是,這哪叫少「一點」?這種金額教他怎麽過日子?


    「梅森·喬布爾」公寓月租七萬二千圓,加上水電、瓦斯、電話、網路費,約莫八萬五千圓。如此一來,生活費隻剩兩萬五千圓多一些。得靠這點錢張羅吃喝、交際、服裝、娛樂才行。


    提到娛樂費,依桑幸的情況,首先是以漫畫和將棋(注:一種日本棋盤遊戲,規則類似象棋。)雜誌為主的書籍,其次是電玩。再來是dvd,有時買、有時租,但九成當然都是成人片。其他就是網路賽馬,不過,他隻買獎金高的,買的也不多。林林總總加起來,也不下兩萬圓。那麽,隻剩五千圓。


    桑幸與時尚無緣,幾乎不花錢置裝,問題在於交際費。他極不擅長應酬,沒有朋友,麗短時代不曾跟同事去喝酒,學院的尾牙和迎新歡送會也都缺席。桑幸根本沒打算把錢花在社交上,似乎認為自己是「一匹狼」。在這節骨眼,他是不是一匹狼無關緊要,雖然罕見,桑幸仍會收到紅白帖子,這個社會意外地處處充滿人情。不能小覷結婚的紅包、葬禮的白包,一、兩萬轉眼就消失無蹤。碰上紅白帖子,當場就變成赤字。


    還沒完呢。不曉得能否歸在娛樂費裏,不過,單身的桑幸一個月也會想去一次風月場所,那就大赤字了。況且,他還沒算進夥食費。別說賴在居酒屋喝到爽,連米都買不起。


    假使月薪無法撐持,隻能靠獎金。然而,想想津貼全遭刪減,感覺不必抱太大期望。不是開玩笑,極可能沒獎金。最後究竟會變成怎樣?


    許發生第二次」,園村說著「小的知錯」,幾乎要把頭埋進土裏求饒。好吧,這次放你一馬——白日夢裏的桑幸傲然寬恕時,現實的桑幸注意到一個事實,不禁愕然。


    會不會隻有他的薪水弄錯?


    沒錯,不無可能。果真如此,該怎麽辦?當然,去事務室訂正就行,根本想都不用想。但等一下,事情沒那麽簡單——桑幸進一步思忖,純粹是弄錯沒問題,可是、可是,萬一沒弄錯呢?


    前往事務室,拿薪水明細單給職員看。欸,是不是弄錯啦?職員接過單子,我瞧瞧……嗯,沒錯,老師的薪水隻有這丁點。咦,啊咧咧?難道老師以為薪水會更多?啊哈哈,怎麽可能。拜托,是桑幸老師耶,頂多就拿這樣吧——類似的畫麵不斷冒出,桑幸整晚無法成眠。


    隔天,桑幸頂著比平常陰沉混濁的腦袋去到學校一看,並未發生暴動。上午望向教室的窗外,不見持棍棒的群眾在校園徘徊,遇到的教師也沒特別生氣的模樣。


    桑幸焦躁地參加一點半的係務會議,圍坐長桌旁的同僚雖然有些無精打采,但感覺一如往常。不願錯看掠過眾人臉龐的不安,桑幸瞪大猜疑的雙眼,卻沒任何發現。會議結束,桑幸耐不住焦慮,喊住坊屋副教授。


    怎麽啦?副教授一派輕鬆,神采奕奕,看不出半點陰影。桑幸再次確認,這不是腦袋有想法的人的臉,下定決心開口:「我想問一下薪水的事。」


    「哦,薪水。」坊屋的語氣不甚在乎,「聽說會砍掉很多津貼,不過也砍得太離譜了吧。一般狀況下,肯定會引發暴動。」


    對嘛,果然還是該暴動——桑幸開心起來。話雖如此,坊屋的態度實在不像要掀起暴動。


    「可是,噯,這也沒辦法。隻能打工撐過去。」年輕的副教授輕巧地丟下一句,便說要去和少林拳法社的學生吃飯。學生希望他扮「森鷗外」,他覺得在外頭cosy不太妥,又覺得搞不好會意外有趣,頗為猶豫——他撇開薪水問題,油腔滑調地講起沒人打聽的事。


    「房總工業大學的空手道社也會到場。老師知道房工大嗎?對,就是日本第一的文盲大學,他們似乎會cosy參加。對方要cosy,我們不能輸人——這豈不是人之常情?不是嗎?果然不是吧。搞不好單純是我喜歡cosy。或者說,我是不是扮上癮啦?啊,老師還有什麽事嗎?」


    桑幸回答「沒有」,坊屋便說聲「掰掰」,匆匆去變身「森鷗外」。


    總之,這下就明白,不是隻有桑幸的津貼被刪。明白歸明白,坊屋卻不怎麽介意,桑幸頗為疑惑。總不會是滿腦子cosy,忘記薪水的不對勁吧?還是,雖然津貼被砍,但金額因人而異?


    「今後的時代講求績效,大學也要引以為本,不然說不過去吧?不論勤奮與否薪水都一樣,老師們也提不起幹勁,是不是?」桑幸又冷不防想起鯨穀教授的話。


    那該怎麽辦?追上坊屋,問他拿多少薪水最快。不過,行得通嗎?若坊屋的薪水和他八斤半兩就沒問題,證明薪水沒搞錯。萬一坊屋拿的遠遠多過他……光想就恐怖。況且,如果坊屋的薪水較多,便無法證明桑幸的金額是錯的。「你薪水多少?」這個問題實在難以啟齒。


    還是得去事務室確認——桑幸下定決心,離開會議室後,直接走向事務室。薪水明細一早就放在外套胸前的口袋。對,去事務室,一切就會明朗。


    桑幸踏出a館。西校區一片綠蔭,樹影高大濃密,行經的學生仿佛都染上綠意。滿是龜裂的建築物陰森森,埋沒在草木間,令人聯想到廢棄的醫院。


    穿過縣道進入東校區。夕陽下,草坪圍繞的全新大樓璀璨生輝,仿佛來到完全不同的大學。少了西區的陰鬱,好似也失去知性。桑幸目不斜視,朝著建築師竭盡全力蓋的呆板八層建築f館前行。剛過下午三點,事務室應該還開著。


    桑幸走過入口大廳右側的通道,瞥見左側寫著「人事課」的門牌。那裏掌管著教師薪水的相關事務。兩道門中的一道開著,桑幸探頭一看,長長櫃台的另一頭,幾個穿灰製服的小姐坐在辦公桌前。陰鬱的空氣從室內冷冷流出,桑幸不禁聯想到即將倒閉的公司。走廊通風口的塑膠零件,仿佛在低喃「沉滯沉滯沉滯」般發出聲響。建築物很新,內部卻又老又土,果然是蓋在千葉的緣故吧。


    若無其事地走進去,盡量輕描淡寫、開朗地問「我想確定一下,這單子是不是哪裏弄錯」就行。對,就是這樣。桑幸深深下定決心,為了調勻氣息,先前往通道盡頭處的廁所。他朝小便鬥撇著不想撇的尿,不停告訴自己「沒錯,沒啥大不了,根本沒啥大不了」,折回人事課途中,卻忍不住猶豫,過門未入。暫且出到大廳,再度折返,桑幸仍不敢踏進人事課,一路走至廁所。沒辦法,桑幸又尿一次。奇妙的是,明明剛尿過,還是擠出一點。人體真是神秘,桑幸默默想著,經過走廊,不知不覺步向大廳。


    桑幸沒察覺自己在辦公室前來來回回,但人事課的職員早就注意到有個男人在門口徘徊,像懦弱的野獸般頻頻窺探室內。


    那是在幹嘛?不斷出現在門口,臉上貼著惡心下流的笑……令人聯想到廟會販賣的玩具麵具的那副表情,兒時某個黃昏,我曾在發生命案的住家附近空地撞見——離婚過兩次的人事課長,突然遭噩夢般的回憶攫住。他悄聲命令鄰座的女職員,去打聽那男人的目的。因為他怕得不敢親自上陣。


    女職員走到門口,恰恰遇上第四次從廁所折返的桑幸。於是,女職員問:「有什麽事嗎?」


    桑幸大吃一驚。前一刻才想著「這次一定、一定要衝進辦公室」,化身悲壯決心的結晶,對方卻主動接觸,嚇得他快腿軟。就像要撈水裏的貝殼,冷不防竟遭貝殼一口咬住。


    這完全是偶然,但女職員很年輕,算得上美人,於是桑幸益發狼狽。當然,說是美人,畢竟這裏是千葉,而且是出自桑幸的觀點。平常,桑幸便把特定年齡層的女性分類為「美女」及「非美女」。他心目中的「美女」,是出於「有沒有資格成為自己伴侶」這種極端一廂情願、癡心妄想的定義。


    「請問有什麽事?」


    「這份明細是不是弄錯?」


    「明細嗎?好的,稍等一下。呃,沒有錯,明細是正確的。」


    「這樣啊,謝謝。」


    瞬間,桑幸腦海浮現一連串畫麵,怕得渾身凍結。眼前這個或許將與他結為連理的女性,如果知道他是賺不到幾毛錢的家夥……


    咦,這個人自稱是副教授,薪水居然隻有這麽一點!簡直嚇壞我,那不是比我還少嗎?這比打工族淒慘,難不成他是天生的窩囊廢?還是當紅的下流階級?下流大學教師?我聽過傳聞,竟然是真的,好驚訝。


    在這個階段,桑幸壓根沒想到出於職務之需,對方隨時能查到他的薪資。對方詢問:「有什麽事嗎?」桑幸慌張回答「不,沒事」,便踉踉蹌蹌地離開。


    自己隱約發現薪水並未弄錯,而是自然決定的。十一萬零三百五十圓,原來如此,他隻值這點金額,有錢拿就該謝天謝地。


    桑幸突然這麽想,並非謙虛,而是出於拚命要刨挖出自身有多淒慘的自虐心情。提到壞心眼地嘲笑別人,誰都比不過桑幸。於是,前往a館的路上,臉龐被濃濃綠蔭覆蓋的桑幸,徹底嘲笑自己一番。這種情況下,發出嘲笑的是桑幸,受嘲笑的也是桑幸,抵達a館研究室時,桑幸感覺自己像棲息在石底陰濕泥土的螻蟻。可是,就算是螻蟻,不也堅強地努力求生存嗎?桑幸鼻腔一陣酸楚。


    此時,桑幸發現研究室前站著一個人。穿異樣招搖的綠褐底黑條紋西裝、提著古董般的紅皮革小旅行袋佇立的男子,肯定是來徹底踐踏他、把他推入更淒慘的深淵的地獄酷吏。那個提包裏裝著鞭子,將會拿來鞭打學狗爬的我的屁股吧。桑幸已能聽到皮鞭的咻咻揮舞聲。啊啊,請盡情淩虐我吧。反正我一無所有,沒有東西可以失去。桑幸豁出去,大步走近男子,並出聲招呼。


    出乎意料的是,這名陌生男子說是為桑幸捎來福音的天使也不為過,所以,世間的發展與變化絕非直線性。盡管男子無法撫平桑幸飽受摧殘的自尊心,卻對經濟拮據的他伸出援手,提供一個具體的方案。


    而這也是桑幸卷入神秘事件的開端。


    幸運使者


    外表與桑幸差不多年紀的男子叫「柿崎秀友」,名片上印著「塔姆哥股份有限公司總務部次長」,及住址、電話號碼與電子信箱。


    塔姆哥是以率領老虎、蜥蜴與小鴨布偶的東幹久(注:東幹久(一九六九~),日本影星,藝人,拍過許多廣告。),滿臉笑容地唱「~塔、塔、塔姆哥好放心!塔、塔、塔姆哥好安心!~」的廣告聞名的保全公司。桑幸聽過名字,可是,塔姆哥的人怎會找上門?


    桑幸全身豎起警戒的尖刺,隔著長桌,與條紋西裝男麵對麵坐下。他沒坐在窗前的辦公桌,而是坐到長桌,且是靠門的位置。這樣方便隨時拔腿逃跑,或者說,不必刻意去想,便能無意識地防衛,完全反映出膽小桑幸的人生寫照。平日,他與擁有「塔姆哥總務部次長」這種頭銜的人根本無緣,自然會提高戒心。


    「我是來談先前在電話中提到的事,老師說星期四下午有空。」大概是發現桑幸看到名片後一臉狐疑,男子解釋道。


    可是,桑幸一時想不起是哪通電話。對方補充「是關於春狂亭貓介的事」,他才找回記憶。約莫五天前,他確實接過那樣一通電話。


    之所以會忘記,一方麵是天生迷糊,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夠,桑幸一輩子都不願想起「春狂亭貓介」的名字。說穿了,桑幸其實沒忘記這通電話,隻是假裝忘記。因而,剛才桑幸是假裝想起。非得這麽拐彎抹角,全是春狂亭貓介害的。


    事情得回溯到六、七年前,桑幸隸屬的學會「日本語文學研究會」,編纂一部大辭典《日本近代文學家總覽》。這是由角穀才三等知名作家、評論家監修,全十八卷的大型出版計劃,身為學會成員的桑幸也分配到執筆工作。如今回想,那簡直像一場夢。當時,桑幸還緊抓學問的一角不放,燃起熊熊野心要負責撰寫太宰治的條目,並試圖說服擔任責編的京阪大學名譽教授山室啟太郎。


    然而,以(越境的鯽魚)出道文壇,當時剛憑《身為蟑螂的花袋》(注:花袋指的是田山花袋(一八七二~一九三〇),明治時代的自然主義派代表作家。)獲二島由紀夫獎(注:影射三島由紀夫獎。)的先銳評論家高澤樹江搶走太宰治的條目,桑幸落得負責一堆連聽都沒聽過的文學家條目,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春狂亭貓介就是那些冷門文學家中,一個散發格外冷門之感的可疑分子。可是,春狂亭貓介究竟是啥碗糕?是落語家之類嗎?桑幸納悶地調查,發現貓介是除了搜集江戶豔笑小品書籍,及自作川柳(注:日本江戶時代中期流行的一種口語短詩,講求諷刺、滑稽與機智。)外,還著有一部《雙關語大辭典》的作家。然而,春狂亭貓介似乎是所謂的覆麵作家,查不出他的相關經曆,搞得桑幸前往國會圖書館,又詢問出版社,折騰老半天。為取這種白癡筆名的無名作家跑得快斷腿,實在有夠荒謬。


    說起來,《雙關語大辭典》是什麽玩意!瞧不起日本文學嗎?開玩笑!桑幸在國會圖書館閱覽室,不耐煩地翻閱《雙關語大辭典》,突然看到「太宰治」三個字。雖是偶然,但過於湊巧,桑幸的目光不禁被鉛字吸引。


    太宰治(小說家 日 一九〇九~一九四八)


    「那邊走來一個好土的武士。」「哦?這樣(斜陽)啊。」(注:好土的武士(dasai osamurai)音近太宰治(dazai osamu),這樣(sayou)音近太宰治的代表作之一《斜陽》(shayou)。)


    桑幸忘不了自身受到的衝擊。或許他就是從那一刻起,放棄所有的研究,停止知性活動。當時,心中一隅是不是轟隆轟隆地徹底崩塌?


    上麵寫的一行文字,成為左右一個人命運的關鍵,致使一名日本文學研究者對日本文學產生根本性的質疑。這麽一想,春狂亭貓介可說是了不起的文學家。不管怎樣,那都是「好土的武士」、「哦?這樣(斜陽)啊」,殺傷力實在太大。每次回憶就渾身脫力,桑幸嘴裏流泄出幹涸的笑,感覺熱情與精力咻咻滋滋地蒸發殆盡。


    忘掉貓介吧。桑幸暗下決心,可是愈試圖擺脫,貓介愈是盤踞在腦髓深處。全身細胞仿佛都烙上「春狂亭貓介」,就像在dna的次元遭貓介附身。


    即使白天順利忘掉,一到夜裏,貓介就會出現在夢中。有時是垂死的黑臉老人,有時是喊著雙關語、赤身裸體亂竄的原始人。數不清個貓介在無盡的曠野奔馳,或長著翅膀的貓介將天空遮蔽得一片漆黑。有時則是桑幸本身變成貓介,為聚集在公園的民眾表演雙關語,乞討賞錢。


    貓介從背後追來,強迫桑幸聽雙關語。可是,桑幸絕對不能聽,所以拚命逃竄,但貓介死纏爛打,不肯放過他。桑幸嚇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躲進土倉庫。以為能放心時,唯一的高窗冒出貓介巨大的臉,咧到耳邊的大口講起雙關語。不久,雙關語填滿土倉庫,他就要窒息……


    從夢中驚醒後,桑幸躺在床上想著,春狂亭貓介或許就是他命中注定的作家。命中注定的作家貓介。他會不會是為了讀貓介的作品而生?思索一會兒,桑幸垂下頭,握住胯間一物,咕呼呼無力地笑了。


    「桑潟老師……」


    坐在長桌斜對麵的男子,向仍盯著名片的桑幸輕輕點頭致意才開口:


    「您為春狂亭貓介盡了許多心力,我們真的很感激。」從這樣的說詞聽來,穿招搖的條紋西裝、係玫瑰繡花領帶,名叫柿崎的男子,約莫是春狂亭貓介的親友。


    哦,也沒有啦——桑幸曖昧地回話。招搖西裝男以推銷話術般的清晰口吻,繼續道:


    「其實,春狂亭貓介在上上個月過世。他從以前就患有肝病,心髒也不好。雖然直到最後神智都非常清楚,畢竟年事已高,所以算是壽終正寢吧。」


    我不知道」的語氣倔傲許多。話雖如此,即使接到白帖,桑幸前往吊唁的機率,萬分之一也沒有。


    「這樣啊,真是失禮了。我們擔心會給老師添麻煩,所以沒聯絡。」柿崎應答如流。「不過,報上也曾刊登訃聞,我以為老師肯定曉得。」


    春狂亭貓介的訃聞登在報上?桑幸頭一次聽說。他長年沒訂報,去咖啡廳也隻看八卦娛樂報,才沒留意到吧。話說回來,貓介是訃聞需要登報的大作家嗎?桑幸兀自納悶著,換柿崎發問:


    「老師知道春狂亭貓介的本名吧?」


    「唔,大概。」桑幸含糊其詞,他早就忘記。撰寫《日本近代文學家總覽》的條目時,唯獨查不到春狂亭貓介的資料,他隻好向日本語文學研究會的事務局求救。最後,山室名譽教授親自寫信來,附上春狂亭貓介的生平簡介。桑幸幾乎是全部照抄交差,會毫無印象也難怪。


    「春狂亭貓介本名叫鶴瀨直治。」柿崎看穿桑幸什麽也不記得,不等他回答就說下去。「老師想必知道,鶴瀨是塔姆哥的前身——愛國警備社的創始人,也是塔姆哥的會長。」柿崎那雙有點三白眼的瞳眸盯著桑幸。他皮膚曬得很黑,顯得眼白異樣地白,仿佛帶有陶器的質感。


    「呃,是的。」桑幸點頭,其實根本一無所知。他記得當年寫過貓介在戰前和戰時都是陸軍士官,戰後創辦一間愛國什麽的公司。可是,他不曉得那就是後來的塔姆哥。


    這樣啊,原來春狂亭貓介是塔姆哥的會長。桑幸頗感意外,湧起一股千金難買早知道、近似後悔的情緒,但想想就算知道也不能怎樣,興趣隨即衝淡。不過,至少厘清一個疑點:春狂亭貓介這種莫名其妙的阿貓阿狗,為何會收入《日本近代文學家總覽》?山室名譽教授與政界等各方交遊廣闊,八成是在財界占有一席之地的塔姆哥會長貓介拜托的。如今山室教授也已歸西,桑幸頓時對完全失去興趣。


    「那麽,你來是有什麽事嗎?」桑幸的口氣冷漠許多。現下再與春狂亭貓介有任何瓜葛,也撈不到半點好處。


    然而,桑幸判斷錯誤。這個感覺會在錦糸町(注:東京墨田區的鬧區所在,亦有知名的風月場所。)小酒家彈唱吉他的塔姆哥男——柿崎,為桑幸帶來大有甜頭的消息。


    貓介的問候函


    五十萬。柿崎表示,會給五十萬圓的酬勞。不是五萬,也不是五千,更不是五百,而是五十萬!不必說,桑幸一陣緊張興奮。聽到「五十萬」這個數字,他才想到要泡咖啡招待客人。


    那是什麽酬金?這事說來有些古怪,柿崎表示要繼承第二代春狂亭貓介。


    這個階段,桑幸尚未聽到五十萬的事,因此沒熱情招呼,而是不悅地沉默。唯獨聽到這句話,他詫異地怪叫:


    「繼承?」


    「嗯,是的。」受到桑性反應的激勵,柿崎滔滔不絕地說明初代春狂亭貓介,也就是塔姆哥會長鶴瀨直治,組織一個叫醉狂連的團體。這是由貓介眾弟子組成的團體,他們訂做相同的浴衣,泛舟閑遊、舉辦川柳句會,或進行雙關語風流對戰等活動。


    桑幸知道泛舟和句會,雙關語風流對戰倒是頭一次聽說。桑幸問那是怎樣的活動,對方說是一群人前往山野,分成兩隊,相互想出雙關語以決定勝負,是江戶時代就有的風雅遊戲。桑幸不是很懂,但也不想深究,便沒追問。


    「初代貓介自覺不久於人世,決定從醉狂連中選出繼承人。繼承人將承襲春狂亭貓介的名號,接下編纂《雙關語大辭典》的工作。老師曉得《雙關語大辭典》吧?」


    嗯,非常清楚。可是,我怎會知道那種東西……?桑幸莫名感到悲哀,點點頭。柿崎維持著有點戲謔,表麵卻裝嚴肅的神情繼續道:


    「畢竟那部辭典的目的,是要網羅古今東西的雙關語,編纂工作相當不容易。如老師所知,目前隻出到第四集。總之,前代是完美主義者,為了想出一個雙關語,有時甚至會苦思惡想好幾個星期。」


    苦思惡想那麽久,最後卻得到一句「好土的武士」?桑幸暗暗吐槽。此時,柿崎轉頭望向研究室牆邊的書架。


    「記得我們寄過《雙關語大辭典》給老師。」


    的確,《日本近代文學家總覽》剛上市,桑幸便收到已出版的兩集,之後又收到新出版的一集。


    「應該在架上。」桑幸跟著望向書架,但占據兩麵牆的鐵製書架,不僅塞滿書本、雜誌和文件,還有文藝社的cosy道具等為數龐大的雜物隨意丟在空位,目前已是一片混沌的狀態。


    雖然完全是浪費紙資源,不過,即使是底層學者桑幸,仍會收到學會雜誌等書籍。桑幸隻會把收到的書從包裹拿出來,然後直接扔到書架上,因此,研究室的書架不折不扣是座廢紙收集場。還會把書從包裹裏拿出來,或許就值得嘉許了。


    從麗短轉任垂乳根國際時,廢紙收集場也原封不動地移植,所以《雙關語大辭典》必定在某處,隻是無法立刻掘出。沒想到,柿崎在桑幸後方,《靈媒偵探小閻魔》的cosy用上吊人偶背後發現一本。這人眼睛好利,桑幸暗暗讚歎。柿崎說「就在那邊」,於是桑幸伸進上吊人偶的胯下,從廢紙堆裏挖出一本淺黃色的布麵精裝書。


    封麵上印著《雙關語大辭典——思想家篇(一)》,及「春狂亭貓介編著」等文字。盡管覺得不要打開比較好,桑幸卻鬼迷心竅般翻閱,鉛字隨即不容分說地映入眼簾。


    卡爾·馬克斯(哲學家 德國 一八一八~一八三三)


    「就是那個頭發卷卷的人。」「哎喲,臉蛋真俊。」(注:卷卷(kaaru)音近卡爾,「哎喲,臉蛋」(ma,rukkusu)音近馬克斯。)


    桑幸匆匆闔上書本。冷就罷了,他早知道一定很冷。可是、可是,「哎喲」是什麽?這是誰在說話!這家夥是誰啊?


    桑幸難以壓抑心中的憤怒。但會陷入這樣的情緒,證明他已落入貓介的魔掌。


    「請借我看一下。」柿崎取過桑幸手中的書,隨意翻頁後說:「這是第三集,大約是四年前出的。不,是五年前。哎呀,真懷念。裏麵也采用一些我想出來的雙關語。」


    那太好了——桑幸不痛不癢地想著。柿崎停止緬懷,問道:


    「這本書有沒有附信件?」


    「信件?」


    「嗯,是問候函。應該夾在書裏。」


    桑幸毫無印象。「沒有信件嗎?」見柿崎又在梭巡書架,桑幸在內心罵著「怎麽可能有」,邊回答:


    「大概沒有吧。」


    「沒有嗎?」


    「沒有。」冰冷地回絕別人真是痛快。看到有些不知所措的柿崎,桑幸不禁竊喜。


    「若有那封信,會是很大的幫助。其實,我遇上一點狀況……」柿崎似乎是為那封信而來。


    柿崎向幸災樂禍的桑幸說明原委:


    圓做為報酬。


    聽到肯給報酬,桑幸相當感激。


    「報酬五十萬圓如何?視情況可能會有律師來打擾您,詢問一些事,是包括這些在內的謝酬。」柿崎直白而理所當然地語氣,桑幸也十分中意。不愧是長年任職企業的人,談錢卻不顯下流,甘拜下風。


    桑幸想替客人泡杯咖啡,又擔心對方覺得他聽到錢就哈腰諂媚,遂邊起身邊觀察。隻見柿崎一臉凝重地看著紙箱裏的cosy服裝,和小閻魔上吊人偶。


    「每天這個時間,我都會喝咖啡。」


    桑幸牽製道。柿崎眨眨眼,像是聽不懂。


    「哦,這樣啊。」


    「是啊,這是我長年來的習慣。」


    「這樣啊。」柿崎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就是這樣。」桑幸堅定地說,心想如此千叮萬囑,應該已達成效,便問「你要不要也來一杯?」從抽屜裏取出豆子。


    「那我就不客氣了。」柿崎應道,又擔憂地開口:「老師覺得信件還在嗎?其實,我拜訪過其他地方,但沒人保留。老師是我唯一的指望。」


    「這個嘛……我不太確定。」桑幸磨著豆子,佯裝側頭沉思。不過,信件不可能不見。


    「是裝在信封裏嗎?」


    「對,是高級直式信封。」


    「直式信封啊……這就難說了。」桑幸又裝出沒把握的樣子,卻益發有自信。若是直式信封,應該找得到才對。


    以前,桑幸被迫擔任日本語文學研究會的營運委員時,曾不慎弄丟寄到研究室的會費收據信封,吃足苦頭。從此以後,他便養成隻要是通訊類的東西,全放進辦公桌抽屜的習慣。


    抽屜爆滿後,便連同學生的報告、考試答案紙等統統塞進紙袋,堆到書架上。這是桑幸長年來的做法,也是導致書架變成廢紙放置場的最大原因。盡管想著至少該整理一次,但十年轉眼過去。調任垂乳根國際,搬遷研究室時,好不容易有大掃除的機會,然而,不論麗短或垂乳根,都再三交代要小心處理個資,加上報告類與私人信件不能當一般垃圾丟棄,隻得保持原狀。


    如今回想,幸好堅持貫徹懶散之道——桑幸恭喜自己。不管怎樣,雜亂堆在眼前的廢紙山中,埋藏著價值五十萬的寶藏啊!


    人生真不曉得會在哪裏碰上好運。桑幸喜孜孜地到茶水間裝水,回到研究室後,正在講手機的柿崎起身說:「不好意思,突然有急事,咖啡下次有機會再喝吧。」桑幸當然沒理由挽留。


    「如果找到信件,能麻煩您打這支電話嗎?」柿崎掏出另一張名片,寫下手機號碼,低頭遞給桑幸。說要支付五十萬圓當酬勞,態度卻徹底謙恭有禮,桑幸頗為欣賞。


    桑幸頷首答應,從辦公桌抽屜取出自己的名片,表示有事可用電子郵件聯絡。沒想到,柿崎竟應道:「既然如此,順便告訴我匯款帳號比較方便。」於是,桑幸拿出提款卡,興奮地想著「哎呀,五十萬」,邊把匯款帳號抄在別張名片上,交給柿崎。


    柿崎又惶恐地行禮,說著請多多幫忙。拿起提包走到門口,穿條紋西裝的身影突然停住。他突然想起般,對起身目送的桑幸開口:


    「或許老師會覺得奇怪,不過是繼承名號,何必這麽拚命?」


    柿崎似乎正側臉觀察桑幸。「呃,是啊。」桑幸噯昧地應話,柿崎點點頭。


    「初代貓介,也就是會長留下遺言,繼承他的名號、接下《雙關語大辭典》編纂工作的人,會得到一大筆錢,算是年金之類的吧。」


    柿崎疑似打高爾夫球曬黑的臉頰,刻畫出像是羞赧、又像嘲諷的笑容。他的牙齒潔白得近乎殘忍。


    「這樣老師明白了吧?」柿崎確認道。為了表示非常明白,桑幸哼哼哼哼地像吃草的小兔子,微微顫動下巴。這是桑幸深深理解某件事時的反應。


    柿崎見狀,收起笑容,留下一句「那我告辭了」,消失在走廊上。


    探索信件


    桑幸沒等咖啡煮好,便著手尋找春狂亭貓介的信。


    事關五十萬圓,太重要了。尤其是所得銳減,桑幸見錢眼開到眼珠子快掉出來。他先從塞有約四、五年前的報告和信件的紙袋找起,卻沒看到類似的東西。喝杯咖啡後,他再接再厲。然而,找了將近一個小時,仍毫無斬獲。


    剛過下午五點,桑幸焦急起來。若隨書寄來的隻有信紙,他可能已連同書籍和外麵的包裝一起丟掉。不過,要是放在直式信封中,應該會留著。桑幸原本很篤定,但找半天還遍尋不著,他漸漸失去自信。想到五十萬圓愈飄愈遠,心情便隨窗外暗下的天空變得陰沉。


    話說回來,柿崎繼承春狂亭貓介後,到底能拿多少錢?雖然不曉得塔姆哥總務部次長地位多高,薪水肯定不低,至少不會是十一萬零三百五十圓。這樣的人口中的「一大筆錢」應該相當驚人。年收一千萬左右嗎?那麽,除以十二個月,一個月就是八十三萬多,跟十一萬零三百五十圓天差地遠。然後,隻分給我少少的五十萬?想到這裏,桑幸愈來愈不爽。何況,搞不好不止一千萬。難不成是……一億!不無可能。逐漸暗下的室內,桑幸像頭饑餓的野獸,雙眼炯炯發光。若年收一億,一個月就是八百三十三萬多!與十一萬零三百五十圓之間的落差,巨大到教人發昏。日本的貧富差距居然已大到這種地步,桑幸不禁對政治湧出一股憤怒。


    為了區區五十萬,滿心焦躁、雙手沾滿塵埃,豈不是太愚蠢?桑幸從咖啡機倒杯新的咖啡,一屁股在椅子坐下,有些發火地在內心大叫:不幹了,老子不幹啦!稍微冷靜一想——不,用不著冷靜,還是不得不說那五十萬圓實在可惜。不管怎樣,光是找到信就有五十萬。桑幸,你要加油啊!桑幸,不要放棄啊!桑幸自我打氣,慢吞吞地從椅子起身,再次走向書架。此時,有人叩叩敲門,文藝社成員現身。


    「桑幸老師,你還沒走?」木村社長打招呼,接著,護士山本、牙牙、神神這群老麵孔一如往常,毫不客氣地走進來。


    起先隻說要寄放物品,但備份鑰匙也打了,研究室漸漸變得猶如社團辦公室,這是桑幸的錯覺嗎?牙牙——押川千惠,與護士山本——山本瑞穗似乎在找東西,往紙箱亂翻,而老樣子一身巴士車掌套裝的木村社長則站著與桑幸交談。另一個也是老樣子,穿牛仔褲配黑色連帽外套的遊民女大生神神——神野仁美不曉得在想些什麽,默默眺望窗外。辣妹早田梨花與暴龍藤井則是不見人影。


    「老師,連假後的星期四傍晚請空下來。」木村社長要求,說是想召開文藝社的會議。


    「總算收到新社員,我們想向老師介紹。」


    看來,鬼太郎多少發揮了效用。


    「原本打算在這周辦迎新,礙於諸多因素,決定改成下周,拜托老師嘍。」


    「有幾個新社員?」桑幸以發問代替招呼,木村社長回答「三個」。今天沒扮護士,穿著奇妙的輕柔夢幻衣裝的護士山本插話:


    「不過,這次以文藝社來說,算是中大獎。對吧?」


    事實上,遠離窗邊,如咖啡廳常客般傭懶坐在長桌旁鐵椅子的神神,就當場發表否定見解:


    「這算哪門子大獎?」


    「要問哪門子,也沒人說得上來。畢竟是only one的男生嘛。」護士山本應道。


    「看他那副德性,基本上沒啥路用吧。」神神冷酷地反駁。


    「確實,滿微妙的。」牙牙點頭同意。


    「就算現在沒路用,喏,日後也有成長的機會啊。」木村社長語帶否定,仍展現出責任感。


    「感覺成長無望。」牙牙說。


    「徹底無望。」神神簡短地結束only one男生的話題,接著問:「這是什麽?」拿起桌上的《雙關語大辭典》隨手翻閱。看來,文藝社成員對男新生的評價不怎麽樣。


    「雙關語,大辭典……貓介。哈哈,好笑!感覺超蠢的!」從旁窺望的護士山本發表感想。當然,她的見解有誤。不是「感覺」超蠢,而是真的蠢到家。


    「莫非剛剛來的那個條紋西裝男是春狂亭貓介?」神神盯著桑幸問。


    「不是。不過,你怎麽知道有人來?」桑幸反問。眾人回答,午後眾在研究室時,有個穿條紋西裝的男子找桑幸。


    「我們告訴他老師在開會,沒關係吧?」木村社長說。


    「嗯。」桑幸無可奈何地點頭,「那個人現在不是春狂亭貓介,但不久後就會繼承春狂亭貓介的名號。」他這麽說,其實是想惹大夥笑。


    「那麽,他果然是貓介嘛。」牙牙應道。


    「說得精確點,是第二代春狂亭貓介。」桑幸修正。


    「什麽叫繼承名號?」護士山本一臉疑惑。


    「就是繼承某人的名字和地位。落語之類的傳統藝能都是如此,像是樂太郎繼承圓樂(注:三遊亭樂太郎是第六代三遊亭圓樂,落語家。)。」木村社長解釋。


    「耶,社長!最愛『笑點』(注:「笑點」是日本電視台播放的周日綜藝節目,為日本代表性的長壽節目。)的女人!喜歡的男性類型是歌丸(注:桂歌丸,落語家,自「笑點」播出時即是「大喜利」單元的固定班底,現在是「笑點」的主持人。)!」


    聽到牙牙的話,眾人同聲咕哈哈哈哈地笑。然後,護士山本冒出一個古怪的疑問:


    「那個人是不是出身茨城?」


    「誰?」


    「要繼承貓介的人。」


    「不曉得。」桑幸納悶地偏著頭。


    「為何突然這麽問?」木村社長從旁插話。


    「他很像法國人。」


    「會嗎?」


    「有點那種感覺,比方說領帶。他看起來會唱法文歌。」護士山本解釋。


    「貓介哪裏像法國人?」牙牙出聲。


    柿崎那副外表,怎麽看才會像法國人?桑幸完全摸不著頭腦。


    「不過,要是像法國人,怎會想到茨城?」木村社長提出最根本的疑問。


    「因為茨城是日本的法國。」護士山本回答。


    「什麽跟什麽啊?」


    「莫名其妙!」


    「可是、可是,」護士山本連忙辯駁,「這是築波大學的老師說的。」


    「說什麽?」


    「茨城是日本的法國啊,隻是沒有巴黎。」


    「哦,這樣啊。」


    「牙牙是茨城人吧?是茨城的哪裏?」


    「丼津町。嗚嗚,超鄉下的。」


    「不過,是法國耶。」


    「喔喔,法國的話,或許挺不錯。」木村社長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就算是築波大學老師的見解,這麽輕易聽信好嗎?


    茨城是沒有巴黎的法國,似乎頗有道理……不,無法信服。怎麽可能信服?說起來,沒有巴黎的法國,還算是法國嗎?桑幸思索著。


    「桑幸老師,你在整理研究室嗎?」木村社長大概是注意到紙袋丟了滿地。


    「的確該整理一下。」護士山本讚同。


    「也不是整理,我在找東西。」桑幸不得不應道。木村社長表示想幫忙,桑幸基於年輕時養成的「能利用的資源,不利用就是損失」的人生哲學,思索片刻後開口:「唔,那就麻煩你們幫忙。」


    目標是與桌上那部春狂亭貓介編纂的《雙關語大辭典》一起寄來的信件,裝在高級直式信封,希望能幫忙找出來。桑幸說完,所有社員便翻找起書架。


    桑幸也加入尋覓的行列。不到一分鍾,護士山本嚷著:「是不是這個?」仔細一瞧,她拿著一本橙色布麵的精裝書,秀出夾在裏麵的白色直式信封。


    書封上印著「雙關語大辭典——思想家篇(二)」及「春狂亭貓介編著」等文字。剛剛柿崎找到的是《思想家篇(一)》,所以這是第四集。


    「在哪裏找到的?」桑幸問。護士山本指著麵窗的右側中央書架,回答:「那邊下層。」是堆放贈書和雜誌的一區。的確,仔細想想,信件應當是隨《雙關語大辭典》寄來,他從包裹中取出書後,把信夾在書裏了吧。


    在眾人的注視下,桑幸打開並未密封的信封,抽出一張沒格線的高級信紙。信件是直書,印著書法體的文字。大略瀏覽以問候語開頭的內容,在「《雙關語大辭典》第四集出版,請各界惠賜批評」等慣例詞句後,有一段是「歲月不饒人,不肖春狂亭貓介將於近期引退……決定讓春狂亭雞介——即柿崎秀介,繼承貓介之名……」賓果!五十萬到手!


    桑幸竭力保持冷靜,以免社員察覺他的興奮。然後,他道謝:「感謝你們幫了大忙。」


    「我滿厲害的嘛。」護士山本一臉得意。


    「真的滿厲害的。」木村社長接過話。


    「瞥見書裏跑出像信封的東西,我馬上就猜到。」


    「小瑞啊,」木村社長開口,「就像法國的豬。」


    「法國的豬?」


    「喏,就是會挖菇菇的豬。那種很貴的菇菇叫啥?」


    「鬆露?」神神推測。


    「對對對,就是鬆露。」木村社長繼續道:「稻垣吾郎(注:日本男性偶像團體smap的團員之一。)在smapxsmap(注:「smapxsmap」是關西電視台與富士電視台共同製作的電視綜藝節目,由smap主持演出。)上提過,鬆露是靠豬的嗅覺找出來的。」


    「法國豬好厲害!令人刮目相看!」


    「那是在說我嗎?」


    「沒錯,你的嗅覺簡直能媲美法國豬。」


    「這豬可真會找。」


    「豬嗎?搞不好挺可愛的。」護士山本接納自己的豬性。


    桑幸把信紙放回原本的信封,帶著深深的滿足,藏進書桌抽屜。


    望向窗外,歸巢的烏鴉嘈雜地叫著,三三兩兩地飛過黃昏的天空。


    安全疑慮


    。


    三點整出現在研究室的柿崎,也提及簽章的重要。這封信上的貓介印監,是請京都篆刻名家雕刻的逸品,而春狂亭貓介——鶴瀨會長,不愧是保全公司老板,對印監類的管理極端神經費,絕不容許旁人接觸。會長將印監收在自家保險櫃,除了他本人,隻有現任社長的兒子與營業部長的孫子能開啟。


    「換句話說,社長和營業部長有權取出印監,但兩人都支持佐藤佑司,不可能偽造對我有利的文件。何況,還需要親筆簽名。在期限內請專家鑒定筆跡,就能證明此信為真。畢竟醉狂連的成員,都曉得當時貓介寄出這樣的信。」


    總之,拿到證據,便形同勝券在握。


    原來如此,桑幸點點頭。異於昨天,柿崎今天穿著像喪服的黑西裝及銀灰領帶,說著「接下來妥善保管信即可」,仍一副牽掛的神情。


    桑幸不禁擔心起他的五十萬,於是把咖啡倒入杯裏,問:「有什麽問題嗎?」柿崎禮貌地表示「我不客氣了」,啜飲一口咖啡,應道:


    「我希望老師保管這封信,其實是……」柿崎解釋,今天就亮出這封信,或許會招致反對派無謂的挑剔,說信是偽造的。所以,他會帶著律師能信任的第三方人士,另外擇期造訪,到時再把信交給他們。臉龐黝黑的柿崎依舊愁眉不展。


    「不過,今天是周五,明天開始放連假。律師得等下周四之後才能來了。」


    看看月曆,直到五月六日星期三確實都放假。


    「沒問題,就先放我這裏。」


    「太感激了。」


    柿崎顯然如釋重負。接著,他從魔術師道具般的皮革旅行袋取出數位相機。


    「方便拍個照嗎?」征求同意後,柿崎把信件與信封並排在長桌上,自正上方拍幾張,再拿手機拍幾張。


    「老師,能請你也入鏡嗎?」柿崎要桑幸拿著信件,突兀地指示「來,笑一個」,朝桑幸按快門。閃光燈弄得桑幸眼花繚亂。


    柿崎把相機收進皮包,接著取出一隻褐色信封,桑幸心兒怦怦跳:出現了!五十萬圓堂堂登場!然而,那其實是裝書用的大型氣泡式信封。柿崎放入貓介的信,撕下膠封,密封起來。對於重要的證據,如此鄭重也是當然。


    「信件能就這樣裝在裏麵嗎?」結束一連串作業後,柿崎詢問。


    「好啊。」


    「簽名部分汙損就糟了。」然後,柿崎又把咖啡端到嘴邊。「老師有銀行保險櫃嗎?」


    銀行保險櫃?怎麽可能?桑幸回答「沒有」。柿崎應著「這樣啊」,點點頭,沒再開口。桑幸仿佛聽見柿崎的內心話:「噯,也是,十一萬零三百五十圓與銀行保險櫃無緣。噢,不好意思,我不該問下流人士多餘的問題,對不起。」他頓時心情大壞。


    「意思是,要我嚴加保管嗎?」


    「哦,不是的。」柿崎察覺桑幸的語氣變調,打圓場道。


    「你自己保管比較好吧?」原本是帶著嘔氣的心態挖苦,但桑幸很快想到,貓介的信件確實可能遺失。萬一遺失,等於讓煮熟的鴨子飛走,五十萬圓的美夢化為泡影。沒錯,直接交給柿崎較保險。那麽,五十萬圓就確定到手。


    不料,柿崎表麵委婉,口吻卻十足堅定。他強烈希望桑幸保管到下周律師過來,不肯退讓。


    「至於酬勞,到時我會支付,麻煩老師了。」聽柿崎這麽說,瞬間,桑幸眼前浮現狠狠鬧起別扭的自己回嘴:「哦,那我不管了,你現在不拿走,之後信會怎樣我也不曉得,大概會弄丟吧,再見。」自暴自棄的冷笑之蟲仿佛已爬到喉頭,他隻得借默念「五十萬、五十萬」的咒語,勉強咬在齒間。


    「我先告辭了。」柿崎提著皮包站起,突然想起某事般在門前停步。


    「那封信不要放在研究室比較好。」


    「為什麽?」


    「這裏有老師以外的人出入吧?」


    「是啊。」桑幸想到文藝社的成員。


    柿崎望向門把,繼續道:「這樣說或許有些冒失,研究室的門鎖,是現今難得一見的簡易自動鎖,用簡單的道具就能撬開。建築物也是,感覺任何人想進都進得來。」


    「你的意思是,信會被偷?」


    「大概是我太杞人憂天吧。」柿崎害臊地笑道。「由於職業的關係,我很留意保全問題。」


    的確,柿崎是塔姆哥的員工,在保全方麵是專家。


    「來研究室時,我觀察過樓下的防盜設施,幾乎可說是小偷天堂。至少研究室換個鎖吧,花點小錢便能買到很堅固的鎖。」


    柿崎說著,露出一排白牙。


    「抱歉,職業病不小心跑出來。可是,看到過度不設防的地方,我就忍不住想提醒。太多人沒發現日本是犯罪大國的事實。請別放在心上,真是不好意思。」


    那麽,我會再聯絡。柿崎講完,剛要離開,桑幸靈光一閃,喊住他:「方便請教一下嗎?」


    「柿崎先生不會是茨城人吧?」


    霎時,站在門口的男子懷疑地盯住桑幸,接著視線移向半空,回答:


    「……沒錯,怎麽?」


    「不,沒事。」桑幸有些狼狽。「總有這種感覺。」


    「我像茨城人嗎?」柿崎沒挖苦的意思,認真地問。


    「也不是……」桑幸益發狼狽,「唔,怎麽說,茨城好像是日本的法國。」他打趣地說,但這個玩笑似乎沒發揮作用。廢話。


    柿崎不發一語,再度懷疑地打量桑幸後,轉身離去。


    保管問題


    終於獨處後,桑幸凝視留在桌上的氣泡式信封,一陣茫然。


    由於沒放任何貴重物品,桑幸不太在意保全,但研究室確實太不設防。除了清潔人員,各式各樣的人會進進出出。把信收在辦公桌抽屜,弄丟就糟了。畢竟是價值五十萬圓的信,小心為上,還是帶回公寓吧。


    想到這裏,桑幸又冒出新的疑問:那棟公寓就沒問題嗎?從取名為「梅森·喬布爾」的品味來看,已是庸俗滿點,實際上,從玄關門鎖到玻璃窗鎖,防盜等級是最低水準。唯一稱得上防盜設施的,隻有那令人感覺闖空門也會空手而歸的外觀,就是糟到這種地步。對宵小而言,桑幸居住的魚糕狀公寓一樓邊間,可謂手到擒來的絕佳地點,如今竟要保管價值五十萬圓物品。


    不過,即使小偷闖空門,也不可能知道氣泡式信封裏裝著這麽重要的東西。不,那倒說不定嗎?傳聞,職業小偷對值錢物品的嗅覺異常敏銳,或許會察覺普通信封散發出的細微非凡氣息,萬無一失地奪走。當然,小偷無利可圖。即使如此,桑幸仍白白損失五十萬圓,實在慘痛。慘痛斃了。


    平常小偷根本看不上眼的公寓,這種時候偏偏會遭竊。桑幸自問是不是如此倒黴到家的人,憶起不斷上演相同悲劇的過往。


    小學時,同學流行挖陷阱,公園和草坪被挖得坑坑洞洞。聽起來很蠢,但注的風靡過一陣子。不過,沒幾個傻蛋會掉進洞裏,通常是挖洞的一群人輪流跳進去,或把弟妹推下去玩。漸漸地,熱潮退燒,沒人想再挖洞,原本冷眼旁觀的桑幸突然想挖洞玩玩,不料,剛挖好就有人失足掉落。


    少年桑幸挖陷阱,完全是基於藝術創作的欲求,真的有人踩空,他嚇一大跳。受害者是桑幸暗戀的同班女生,她正要去參加鋼琴發表會,穿著天鵝絨鑲蕾絲的小禮服,搭配黑漆皮鞋和波浪邊的白襪子,非常可愛。不巧的是,少年桑幸把蘊釀已久的獨特創意發揮得淋漓盡致——他精心收集一堆狗大便放在洞裏,引發超乎預想的悲劇。


    國中時,班上同學從附近的廢屋偷出銅線。由於感覺很好玩,而且能賣錢,桑幸也想試試。不料,潛進空屋之際,遭巡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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