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流大學教師


    桑幸——桑潟幸一副教授轉職到位於千葉縣權田市的垂乳根國際大學兩個多月後,生活形態已完全固定下來。或者說,感覺是在非常低水準的地方穩定下來。


    「低水準」在這樣的情況具有各種含意。首先,垂乳根國際大學是一所吊車尾大學。春季出刊的《周刊文秋》(注:影射日本知名周刊《周刊文春》。)專題報導<前途無量大學vs前途無亮大學>中,垂乳根國際大學是前途無亮的第一名,專家學者在匿名座談會上評論「根本也談不上前途無亮,感覺一開始就不存在」、「即使倒閉都不會有人發現吧」。


    可是,比什麽都「低水準」的是桑幸本身,自從轉調垂乳根,無論是學力、氣力、溝通能力、集中力、體力,任何一項給人的印象皆是低益求低的「低水準」。以學力來說,到垂乳根國際後,桑幸當然一本書也沒讀過,包括漫畫在內,幾乎一個鉛字都沒看過,坐在電腦前淨是瀏覽影片和遊戲網站。課堂上,想在黑板寫下「太宰治」三個字,卻怎麽也想不出「宰」的寫法時,打進大學就專門研究太宰治的桑幸,當場錯愕不已。


    話雖如此,桑幸立刻豁出去地想「哼,寫不出來又怎樣」,實在教人佩服。與平日發呆的時間呈反比,桑幸豁出去的速度以驚人的倍率成長,這是欠缺持續反省或沉思的氣力與集中力的緣故,他卻老王賣瓜地暗忖:「最近不再鑽牛角尖地煩惱個沒完,而是馬上把問題拋到腦後,看來我是愈來愈犀利了?」


    換句話說,盡管察覺自身的「低水準」,桑幸仍堅定認為,隻要他有心,更重要的是,給他一個更好的環境,他隨時都能變成「高水準」。現在的他會如此「低水準」,完全是垂乳根國際害的,是千葉害的。是在產業廢棄物放置場旁有灰頭土臉的低階家庭餐廳、農地一隅座落著簡陋小酒店、沙塵狂刮的千葉害的。或者,是八成的學生最常去的唐吉訶德(注:日本知名的廉價零售賣場。),及福利社擺著以鐵絲捆綁的烤肉木材的垂乳根校園裏,那混沌的愚蠢空氣害的。種種因素將原該是「高水準」的自己壓至「低水準」。


    一旦成為大學教師,就不必再考試,意即沒機會接受客觀評價,所以能永遠棲息在主觀妄想的樂園中,桑幸便是絕佳的例證。不久前,學校舉辦由學生進行的「授課評監」,桑幸在之前待的敷島學園麗華女子短期大學——俗稱麗短,也經曆過這種考核。學生對桑幸的評價,雖然偶爾也可看到「就像浸淫在冬季的大海」、「幹透的藤壺」(注:主要分布在潮間帶的一種節肢動物,終生幾乎都附著在相同的地方。)等善良的意見,但整體來看是差勁到家。然而,桑幸總是大言不慚地指責學生無腦透頂,上他的課等於是剪牡丹喂猴子,毫不內疚,誰都拿他沒輒。不可思議的是,這世界人下有人,比桑幸評價低的老師居然為數不少!


    麗短這種程度的學校不值得我認真,也沒必要認真。本大爺認真起來可不得了,會引起全世界矚目喔,你們承擔得起嗎?桑幸隻會沾沾自滿,絲毫不知反省,想必完全出乎文部科學省(注:日本中央行政部會之一,掌管教育、科學、文化、體育等事務。二〇〇一年由文部省及科學技術廳合並而成。)的意料吧。


    桑幸的自我評價好似參天古木,不動如山。或者說,知性愈退化、愈是碰上醜態畢露的無能場麵,「真正的我是很厲害的」這隻毫無根據的確信畜牲益發肥胖,妄想的樂園中百花也益發絢爛綻放。


    可是,就像上一回<失竊的信件>中提過的,桑幸正視血淋淋的事實——自身有多「低水準」的機會終於來臨。他收到轉調垂乳根後的第一份薪水明細單。


    110,350……


    多麽明快的數字,沒有幻想介入的餘地。「低水準」的證據仿佛伴隨著巨岩,不可動搖地鎮坐在眼前。桑幸瞬間石化,凝視著那行數字。


    他早有薪水會比以前少的心理準備,但沒料到會是這種數字。肯定是哪裏弄錯,應該立刻到人事課訂正,桑幸卻沒采取行動。為什麽?


    哦,老師的薪水確實隻有這樣,有問題嗎?他害怕聽到行政人員這麽告知。換句話說,桑幸依稀意識到,這大概是與他身價相符的金額。客觀來看,十一萬零三百五十圓已算優待。不僅如此,想到下流大學教師的形容詞,便有種穿慣廉價衣物的貼身感。俺就是下流,下流大學教師唄。他以不知是何地的方言,哼起古怪的旋律,傻笑著走過權田的田間小徑。


    桑幸的自我評價之樹依然高聳天際,但根部可能已腐爛殆盡。如同棲息在樹洞濁水中的蟲子,憧憬著「高處」,在「低處」蠕動,或許這就是我基本的生存方式——桑幸以腦細胞日漸死滅,失去活性的蛹腦思考著。


    即使如此,桑幸仍無法拋棄薪水弄錯的疑慮,不能不緊抓那一絲希望的光芒。於是,桑幸絞盡腦汁,寄出一封主旨為「部分教師薪資疑似有誤」的匿名信給人事課長,還不忘加入恐嚇的詞句:「若置之不理,可能會發展為負責人的去留問題」。人事課長想必會十分訝異,不過,畢竟是汲汲營營自保的小官吏,應該會再檢查一次吧。這麽一來,錯誤不可能不修正。


    隨著五月的薪水入帳日接近,希望之光益發耀眼,不久化為一種確信。不管怎樣,都不可能是那種薪水。總算能徹底擺脫「下流」的惡夢,桑幸鬆口氣。不料,撕開明細單的車線,上麵印著「110,350」。


    幻想破滅得太快,桑幸吭都吭不出聲。我就看著這個數字過一生吧——確信的燈在蛹腦中閃爍。


    「果然。」沒有其他人的研究室裏,桑幸拿著明細單,認命地喃喃自語。這種情況下,「果然」的內涵未必單純。總之,桑幸體認到自身的「下流」是決定性的。世上收入比他少的人多得是,不過,非兼任的大學教師中,實在不可能有人的薪水更低。在這層意義上,他的確屬於「低水準」群。啊,或許是無可奈何的,畢竟現在如此不景氣。下一瞬間,桑幸已果斷地浸泡在認命的水裏。這段時日,桑幸認命的速度與豁出去的速度齊頭並進,進步飛快。不管遇上什麽事,隻要認命就能迎刀而解,此即自古存在的「現實主義」立場吧。順其自然地接受現狀,該毀滅時便會毀滅——從主導戰後日本政治與經濟的「現實主義」真諦來看,桑幸無疑是戰後保守意識形態的後裔。


    經過這番分析,桑幸自我評價的大樹無可救藥地遭到腐蝕。值得慶幸的是,垂乳根一帶幾乎不起風,暫且不必擔心樹會倒下。如果要倒,怎麽想都是垂乳根會先倒。垂乳根倒下之日,也是桑幸倒下之時。從此一角度來看,垂乳根就是桑幸的命運,是最適合桑幸的棲身之所。


    化為低回螻蟻的桑幸,衷心祈禱垂乳根能永恒不朽。他從腐爛的樹洞往下爬、再往下爬,深深鑽入泥土深處,以獲得一定的安心感。「現實主義」式的低空安定路線或許就和日本的政治經濟一樣,是桑幸應該努力到達的境界。


    寄放在朋友住處,不過桑幸有研究室當基地,條件更優。萬一碰上下雨,還能到研究室避難。至於抓麻雀燒烤等遊民生活的技巧,請教神神就行。


    最重要的是,遊民大學教師聽起來不是很新鮮嗎?搞不好會吸引大批媒體采訪。如此一來,可能獲邀上電視,或許能得到類似名嘴的工作。若是寫下「遊民大學教師」手記,也極有可能大賣。這個點子妙!桑幸在內心大叫,興奮到睡不著


    然而,隔天早上,桑幸仔細一想,不禁猶豫起來。用不著立刻去當遊民,等研究完紙箱的加工方法也不遲。最後,桑幸決定暫且住在梅森·喬布爾。想到萬一住不下去,隨時都能當遊民,反倒漸漸覺得有辦法度過難關。


    總之,隻能東撙西節。首先,桑幸取消室內電話。這麽一來,等於不能上網,研究室有學校分發的電腦,加減用就行。雖然不方便在學校玩網路遊戲或上成人網站,不過他對這部分完全死了心。反正還有psp可玩,色情圖片的庫存也非常充足。


    洗澡在體育館的淋浴間解決。在房間盡量別開燈。大號在學校上。漫畫和將棋雜誌不要每期買,改在便利商店站著看或利用市立圖書館。


    服裝方麵,他原本就對流行沒興趣,根本沒置裝的打算。破洞的襪子和鬆緊帶垮掉的內褲,用百圓商店買來的針線盒和鬆緊帶補救後繼續穿。有點過敏性鼻炎的桑幸,動不動就抽麵紙擤鼻涕,一打翻東西就拿麵紙擦,現在這些習慣也全戒掉。徒手擤完鼻涕再洗手,桌子用抹布擦。自從把茶水間的洗碗精裝瓶帶回家後,隻要能從學校拿的,他都盡量a回來。


    然後,全麵停止外食。東大阪時代,基本上他從傍晚就會賴在居酒屋喝酒、吃小菜代替晚餐,如今這個習慣當然已廢除,改成自己煮和在家裏喝。起先,食材是在車站附近的東東超市買,但他在縣道騎自行車十五分鍾的地方,發現一家叫「夕陽超市」的優良商店。這裏平常的售價跟東東超市一樣,不過,晚上九點打烊前,熟食等商品降價的幅度大得驚人。而且,出清商品幾乎都以形同免費的價格販賣,實在令人開心。桑幸一周有兩次會趁打烊前到夕陽超市采購。


    在此介紹一下,桑幸某個星期一的飲食生活:早上八點起床後,吃昨晚剩下的白蘿卜什錦粥當早飯。接著,騎自行車去學校,午餐買即期特賣一個十圓的波蘿麵包和丹麥麵包,配上兼任講師休息室的茶包泡的紅茶。回家後,用一瓶十五圓的過期海苔佃煮(注:將海產類以砂糖和醬油熬煮而成的料理,調味重,可長期保存,多配飯食用。)加上一袋十圓的過期玉筋魚,再搗碎從老家拿來的梅幹,拌進去做成下酒菜,並把一公升六百八十圓的燒酎「芋兵衛」兌熱水喝;主菜則是五條八十九圓的魚肉腸兩條,跟一袋十七圓的豆芽菜一起炒過,打進一盒十顆九十圓的蛋液完成,搭配的是免運網購來的十公斤二千六百八十圓次級米。


    假日要是天氣不錯,桑幸會騎自行車四處尋找便宜的食材。由於周圍農地不少,肥原隨處可見自助式菜攤。話雖如此,自助式菜攤不一定便宜。他會多方比價,夠便宜才會掏錢。不過,巡邏自助式菜攤的行動也有附帶收獲,偶爾田地旁會丟著賣相不佳、不能出貨的蔬果。


    有一次,桑幸撿到大量的紅蘿卜,仔細一瞧,不乏空心、裂開及腐爛的情況,但削掉不能吃的地方,完好的部分很多。處理完畢,他裝進撿來的空瓶做成醋醃紅蘿卜,或炒成甜辣口味,和油豆腐、羊棲菜一起煮成什錦飯。還有一次,桑幸參加附近小學的活動,挖到不少香菇,並從堤防拔回大量野蒜當泡麵配料。


    展開節約生活後,桑幸變得朝氣蓬勃,生活也充滿幹勁,約莫是天生的資質使然,或者是原本就適合貧窮吧。


    天氣晴朗的星期日,他把前天在夕陽超市慣例的「當季出血絕命大特賣」買的一片九十八圓鯉魚薄切,排在撒有大蒜碎末的盤子上,再撒上鹽和胡椒,淋上沙拉油和麻油,滴上幾滴米醋,最後放上從田梗拔來的鵝腸菜,做出一道和風義大利薄切冷盤。這是桑幸一周一次的奢侈夢幻大餐。


    在燒酎「芋兵衛」裏放冰塊,打開電視看「笑點」,吃著鯉魚,簡直是無上美味!桑幸的目光從桂歌丸轉向西窗,夕陽正要落到花椰菜田另一頭的森林裏,被五月清涼晚風拂過的天空染成一片金黃,美麗極了。


    啊啊,或許這就是幸福——桑幸暗暗低喃,完全在「低水準」之處安定下來。


    學校經營戰略會議


    學校方麵還是老樣子,上課節數不多,但桑幸兼任入試委員、招生委員、圖書委員、生活指導委員,得參加許多會議和處理行政工作。從星期一到星期六,幾乎每天都得去學校。工作那麽多,薪水隻有一點點?換算成時薪,豈不是比便利商店的工讀生廉價?不滿節節升高,然而,桑幸很清楚自己隻能依靠垂乳根。十一萬零三百五十圓完全是實領薪水,加上社會保險之類,肯定仍「高人一等」。不管實際是怎樣,亮出大學教師的身分,聽在別人耳中就是不一樣。


    除非犯下滔天大罪,或泄漏入學考題,很難開除大學教師。即使是性騷擾,最近大部分也都能安然過關。


    桑幸大學母校的英文老師,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學期剛開始,或許是一早就喝酒,元氣滿點、生龍活虎,然而,學期才過一半就住進醫院,接下來的課全部暫停。這樣的戲碼年年上演,那個老師依舊可喜可賀地一路幹到退休。


    桑幸非常明白這一點,但時代已不同,遭到開除的不安如影隨形。他經常做惡夢,夢見突然接到「明天起不必再來」的通知,走投無路,嚇得渾身冒汗。在夢中宣告桑幸被開除的,是在人事課見過的狸貓臉課長,現實中掌握開除教員權力的則是教授會……大概沒錯吧。桑幸記得,曾在太古的過去聽到大學自治什麽的傳聞。果真如此,不要亂捅婁子就不會有事。因為教授會也算一種互助團體,從未以「沒半點屁用的蠢蛋」的理由開除同僚……應該啦。


    不過,製度上如此,關鍵仍在於教授會是否具備實力。以麗短為例,「上頭」跳過教授會,直接下達決定的狀況是家常便飯。縱使是教授會通過的案子,「上頭」出個聲,便輕易駁回的情形也很頻繁。這一點垂乳根想必是大同小異。隻是,麗短的「上頭」是誰還算清楚,就是前些日子逃漏稅遭到逮捕、經營美容整形外科醫院和美體沙龍的暴發戶家族。


    然而,提到垂乳根「上頭」是何方神聖,便有些曖昧不明,令人坐立難安。理事會、評議會、經營者會議、校友委員會之類似乎就相當於「上頭」,但桑幸不懂事情是由誰、怎麽決定的。比方,桑幸根本不曉得自己的薪資是誰決定的。或許是此一緣故,每次遇到人事課長,桑幸不免疑神疑鬼:「難不成是這家夥決定的?」他朝人事課長鼻毛搖曳的狸貓臉「嘎嘎嘎」地低吼,又轉念心想「不,給對方留下好印象才是上策」,忽然露出諂媚的客套笑容,搞得課長覺得這人恐怖死了。


    一提,這二十個方法的第一招是「以理服人」,接著是「動之以情」、「以笑打動人」、「恐嚇對方『當心老子把你灌漿扔進海裏』」等等,五花八門,最後一個方法是「交給黑道處理」。


    鯨穀教授似乎把桑幸當成自己的「棋子」,而桑幸也認定暫時隻能緊抓住這個絲毫不像釋迦佛陀,反倒更像地獄鯰魚大王的男子垂下的蜘蛛絲。所以,在五月底的係務會議上,鯨穀教授要他代表日本文化係,參加新設立的「學校經營戰略會議」時,雖然暗罵「又丟爛差事過來」,表麵上仍溫馴地點頭答應。


    話說回來,「學校經營戰略會議」是什麽鬼?


    桑幸當場詢問。大搖大擺坐在鐵椅子上的鯰魚大王,把那雙漆黑的眼珠子用力瞪向桑幸說:


    「俺不曉得。」


    丟出這一句,鯨穀便沉默不語,睨視起眼前的虛空。桑幸不禁一慌,鯰魚大王顯然鯰心不悅。難道他問話的口氣,不自覺流露「這個青蛙肚臭鯰魚老頭,又丟爛差事給我」的嘔氣感嗎?桑幸提心吊膽地觀察,鯰魚大王卻依然瞪著半空。


    係務會議幾乎都是係主任單獨主持,一旦主持人陷入沉默,氣氛便會莫名降溫。


    「是不是那個……」此時,擔任漁撈社顧問的古典文學茂呂育男教授開口,約莫是承受不住沉默的壓力。由於長得與形同木乃伊的即身佛一模一樣,被學生取綽號叫即身佛的茂呂教授,稀哩呼嚕地嚼動著假牙繼續道。「既然名為『學校經營戰略會議』,就是要討論學校的、經營方麵的戰略吧。喏,是不是?桑潟老師,你說是不是?」


    「應該吧。」桑幸顧慮著鯰魚大王,一邊回話,隻見老教授露出討好的笑。或者說,茂呂教授平日總掛著諂媚的笑。某次桑幸在廁所撇尿時,不經意瞄到旁邊,發現茂呂教授對著牆壁討好地笑,當下佩服不已。


    「果然沒錯嗎?哎呀,我就在想是不是。畢竟是學校經營戰略會議,是學校的、經營的、戰略的、會議呢。從語義上來看,就是學校的、經營的、戰略的、會議。哎呀,這樣啊,太好了。」


    「哪裏好?」爬出沉默深穴的鯰魚大王,突然發出低吼。


    不隻是低吼,他還像發現獵物的肉食恐龍般,凶暴的黑瞳在充血的眼白裏轉動一下,嚇得如白亞紀哺乳小動物的即身佛教授狼狽萬分。老教授像是彈跳起來,發出「咚」一聲,連忙解釋:


    「啊,沒有啦,就是桑潟老師把語義呢,正確地掌握了,精確地把握住了,我指的呢,就是這樣一個情形。桑潟老師呢,就是那個,看起來有點為難的樣子,所以我才刻意那個呢,多嘴了一下。我忖度了一下。忖度。啊,對了。大家會寫『忖度』的漢字嗎?會寫嗎?噢,那樣的話,好,我要出題了。請寫出『忖度』的漢字。計時開始!滴答滴答滴答。」


    從出題者看起手表的動作判斷,「滴答滴答」似乎是表示讀秒。由於沒頭沒腦的,當然沒人反應。老教授停止讀秒,繼續道:


    「當!時間到。我呢,我會寫『忖度』的漢字。意外地,我會寫喔。我會寫『忖度』這兩個字。我會寫呢。這年頭就算是國文教師,很多人也寫不出漢字嘛。」


    「那是在影射我嗎?」鯨穀恐龍又低吼。


    「啊,怎麽可能?這絕絕對對,百分之百不是指老師的喵。」茂呂教授的語尾變得有些古怪,但鯨穀不會寫漢字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聽說,有人曾偷瞄到鯨穀教授的記事本,上麵的「教授會」居然是用平假名拚音。


    「就我來說,完全是考慮到桑潟老師的立場,想為桑潟老師呢,助一臂之力,是出於這樣的心意開口的,對吧?桑潟老師,是這樣吧?」


    那張要哭不笑的臉征求桑幸的同意,然而,桑幸完全聽不懂他的話,無從答起,便默然不語。忽然,茂呂教授不曉得想到什麽,把椅子拖出巨響站起。


    「我懂了。好吧,讓我來,我毛遂自薦。沒錯,就由我來。別看我這樣,緊要關頭也派得上用場。桑潟老師身兼數個委員重任,忙成那樣,想必沒時間做研究。我也兼任數個委員,不遑多讓,可是,如今就算做研究,已做不出什麽了不起的成果。或者說,一直沒像樣的成果嘛,哈哈。很好,我懂了,那個戰略會議的任務,由我不肖茂呂扛下。原以為老兵隻有凋零一途,所以默不吭聲,既然如此,容我出個一臂之力吧。如何,諸位有何意見?」


    會議室裏的教師,全茫然望著唐突自告奮勇的高齡古典教師。當場上彌漫起「既然本人這麽說,就成全他吧」的氣氛時,始終心不在焉地鯨穀教授冶不防開口:


    「今天的係務會議到此結束。」他丟下即身佛教授,解散眾人。


    教師們皆已起身,一名教授姑且問:「那經營戰略會議怎麽辦?」


    「剛才不就決定派桑潟老師去了嗎!」鯰魚大王一副「別問廢話」的口氣吼道,交代桑幸下午教授會後到他研究室一趟,便如海邊的螃蟹般,匆匆忙忙擺動那雙短小的蟹腳離開。


    鯨穀係主任是沒聽到茂呂教授的演說,還是打一開始就沒把他放在眼裏,這部分不明。


    教師魚貫步出會議室,最後一個準備離去的桑幸抬起頭,隻見茂呂教授仍維持剛剛的姿勢站在桌前。那副模樣,像是突然想不起自己是誰的癡呆老人,也像下定決心要即身成佛的有德之人。


    論文剽竊醜聞


    會議結束,桑幸在走廊上抓住坊屋海人副教授,表示想討論一下入試委員會的事。好哇,年輕的副教授輕鬆答應。於是,桑幸請他到研究室,用咖啡機磨豆子煮咖啡。這是桑幸目前能想到的最棒的招待。


    淪為下流大學教師後,不必提,咖啡已成為奢侈品。話雖如此,唯有咖啡,桑幸無論如何都無法放棄。他考慮過即溶咖啡,但實際要買時,才發現即溶咖啡不一定便宜。所以,桑幸采取極為不要臉的方法,一點一滴地摸走兼任講師室的咖啡豆。平常喝的咖啡就靠這個方法滿足,不過,他的辦公桌抽屜深處,殘留著少許以前買的吉力馬劄羅咖啡豆,成為彌足珍貴的奢侈品。


    至於招待同事,目的是想打聽情報。垂乳根還是短大時,坊屋副教授就待在這裏,也參加過改為四年製大學的委員會,是個頗有用的情報通。


    入試委員會的事很快就討論完畢,桑幸立刻詢問剛才係務會議上提到的「學校經營戰略會議」是什麽,同時端咖啡給坐在長桌前的副教授。


    「那個會議嗎?噯,是開安心的。」


    一頭柔順褐發、戴狐眼造型眼鏡的副教授,看著掛在書架上的cosy用亮片服裝應道。據說,那是出現在漫畫《愛獸戰士☆可可海蓮》裏,被地底獸梅杜莎扶養長大的三胞胎姐妹的服裝。兼垂乳根文藝社物品存放處的桑幸研究室,隨時都有文藝社成員出入,如今已形同「社辦」。


    「就算開那種會,也是杯水車薪。唔,這樣比喻似乎有點怪。」坊屋接著解釋,「學校經營戰略會議」是因改為四年製大學的第一年,就麵臨招生大幅不足的危機,想集結基層教師一起全麵思考學校經營問題的會議。


    「基本上沒有意義。那些老師對經營懂個屁,頂多提出節約用品、禁止私人影印之類的無聊點子吧。啊,我也想到一個小點子,或者說口號。」


    桑幸追問詳情,副教授啜飲一口吉力馬劄羅咖啡,答道:


    「大便回家大。」


    完全相反的「大便去學校大」方針的桑幸深深點頭,褐發副教授又說:


    「你這麽認真當回事,我有點不知所措。扯到這種地步,很難澄清我是開玩笑了嗎?噯,隨便啦。」


    褐發副教授一臉清爽,仿佛對自己剛才的話毫無興趣地喝著咖啡。桑幸從旁觀察他,提出最想知道的疑問:


    「可是,為何鯨穀老師派我參加?」


    「大概是叫你去偵察的意思吧?」坊屋簡單地說明。提到學校經營雲雲,招募學生無疑是最重要且最迫切的問題,當然也會是學校經營戰略會議的核心課題。然而,關於招收新生,已有鯨穀委員長率領的招生委員會。招生委員會亦有自己的做法,如此一來,兩邊必定會杠上。


    「新的組織是以國際交流係為中心,議長是馬澤教授。站在鯨穀老師的立場,內心自然不可能平靜,會在意也是人之常情。」


    桑幸恍然大悟。慶明大學出身、原為大報社記者的馬澤善次郎教授,是鯨穀教授不共戴天的仇敵。


    從短大改為四年製大學時,垂乳根將過往的家政係、幼兒教育係等全部統合為健康福祉學院,然後,把英文係及國文係解體,加入新的係,組成資訊綜合學院,成為二學院製。資訊綜合學院分為國際交流係、職涯發展係、日本文化係三個係,算是教導溝通理論的鯨穀教授本該隸屬國際交流係,卻在馬澤教授等人的策畫下,被逼到日本文化係,有過這樣一段恩怨。確實,做為垂乳根國際的明星學係,找來名嘴評論家等招牌教師陣容的國際交流係裏,除去鯰魚大王比較理想吧。就跟最好不要把蝲蛄放進養熱帶魚的魚缸,是一樣的道理。


    發誓臥薪嚐膽的鯨穀教授,成為日本文化係的係主任,馬澤教授則成為國際交流係的係主任,為了爭奪院長寶座,似乎正展開一場殊死鬥。


    不過,馬澤壓倒性地有利。垂乳根一直是慶明學閥勢力較強,國際交流係又是學院的中心,何況馬澤擁有讀買新聞(注:影射日本大報《讀賣新聞》。)文化部長的經曆。相較之下,鯨穀教授出身奈良鄉下一間常被揶揄「學生一半是不良,另一半是豬」的畝傍山產業大學,而從聘用桑幸這樣的老師便可看出,日本文化係是暗無天日的蛞蝓學係。鯨穀教授實在不可能有勝算,但地獄的鯰魚大王精明地坐上招生委員會的委員長之位,意圖借由在招生上發揮他的辣手,茁壯自己的勢力。


    然而,這時卻殺出一個「學校經營戰略會議」,難怪鯨穀教授會認為是準備削弱己方勢力的馬澤派陰謀。


    「院長選舉是秋季。看來,水麵下已展開熾烈的廝殺。」坊屋副教授看好戲地說。


    「不過,大部分的看法都認為勝負已定,馬澤會贏。這也是當然的,憑日本文化係,沒辦法的啦。可惜,小鯨鯨不見棺材不掉淚。對了,那份匿名黑函是老師寫的吧?」


    「我?寫什麽?」桑幸詫異地反問。


    「就匿名黑函啊。不是嗎?我還以為是鯨穀教授委托老師寫的。」


    「我不曉得什麽匿名黑函。」麵對突如其來的指控,桑幸狼狽萬分,急忙否定。


    「老師這邊應該也會收到,裝在便宜的褐色信封裏。」


    這麽說來,上星期似乎曾看到類似的東西。桑幸大概瀏覽過內容,但最近映在桑幸視網膜上的文字,要費好一段時間才能形成意義。八成在意義形成前,桑幸就扔進垃圾桶,才會毫無印象吧。


    「是怎樣的內容?」桑幸莫名不安地問。


    「剽竊。」不知為何,坊屋喜孜孜地回答。匿名黑函指控,幾年前馬澤教授在學報上發表的論文,是剽竊下智大(注:影射上智大學。)老師的論文。


    「這樣啊,剽竊很不妙呢。」桑幸評論。


    「的確很不妙,可是,沒有證據。或者說,其實馬澤教授的剽竊疑雲謠傳已久。以前有人提出質疑,揚言找出那個遭剽竊的下智大學老師論文,最後也沒著落。」坊屋接著道。


    所以,這次的匿名黑函了無新意,效果不大,反倒對老調重彈的鯨穀派減分不少——褐發副教授隨手把玩著,跟《愛獸戰士☆可可海蓮》角色服裝一起吊在書架上的《靈媒偵探小閻魔》cosy用上吊人偶胯下一帶,分析情勢。


    「隻是,也有人說這次鯨穀教授弄到遭剽竊的論文。」


    「那個下智大學老師的論文?」


    「嗯。傳聞已到手,準備拿來當關鍵時刻的王牌。」


    「哦哦。」桑幸佩服不已。


    坊屋抬起眼問:「老師真的不曉得?」


    「我怎麽可能曉得。」


    「真是難以置信。現在鯨穀陣營的參謀,不是桑潟老師嗎?」


    我何時變成那種角色?桑幸一愣。不過,在旁人眼中,鯨穀教授把桑幸從麗短挖角過來,便是這個目的吧。自學生時代的運動會男女分組以來,桑幸第一次加入名為「陣營」的組織,還擔任參謀。這樣啊,我是參謀——如此玩味一番,嗯,聽起來不賴。桑幸不禁沉浸在喜悅中。


    「不管怎樣,這次最大的醜聞……」褐發副教授像要揭秘般壓低嗓音。


    「是什麽?」


    「最大的醜聞」一詞,引起桑幸強烈的好奇。桑幸同樣低聲問,褐發副教授答道:


    「是馬澤老師的論文本身。」


    「馬澤老師的論文?」


    「沒錯。標題是<報紙的社會角色與使命>,<報紙的社會角色與使命>耶!這是哪個時代的論文?報紙這玩意都快絕跡,還有哪門子角色可言?實際上,據說他剽竊的是一九六〇年代的論文,真教人啞口無言。大家都在笑,剽竊那太古時代的東西要幹嘛?老套到這種地步,時代錯置過頭,搞不好反而新奇?哈哈,不可能、不可能,哪有可能?噯,不過太舊了,即使剽竊也很難發現。」


    坊屋喝光咖啡,繼續道。


    「總之,不管是不是剽竊,把那麽可笑的論文登在學報上,就是一樁大醜聞,學校的威信蕩然無存。噯,雖然其他論文也是半斤八兩。反正學報沒人在看,算是超幸運。那麽,謝謝你的咖啡啦。」


    褐發副教授向桑幸道別,擺著纖瘦的腰離去。


    鯨穀教授的決心


    這天傍晚,桑幸接到手機聯絡,前往鯨穀教授的研究室。


    想到上午學務會議的氣氛,桑幸心頭便一陣沉重。然而,踏進研究室一看,地獄鯰魚大王那張黑臉卻熠熠生輝,心情似乎不錯。證據就是,他平常連杯水也不給,今天不僅親自替桑幸倒茶,還附上別人送的權田名產「瓦片燒」,實在教人詫異。


    鯨穀教授請桑幸坐下。桑幸惶恐地落坐沙發,研究室主人也一屁股往對麵椅子坐下。由於空間不大,沙發和椅子離很近,鯨穀教授又黑又滑的鯰魚臉就在眼前,桑幸不禁感到窒息。仔細端詳,鯨穀教授眼距非常寬,寬得驚人,仿佛分別看著不同的風景。而鼻子就像塊被用力按扁的油土,呈現不知是紫是褐的廚餘色嘴唇,猶如海邊的九孔般厚實無比。


    鯰魚大王開口:「剛剛在電話中提過,名冊的事已談妥,匯完錢就會送來。一切都很順利。」


    原來如此,所以心情這麽好——桑幸恍然大悟。所謂的名冊,是指附近高中的學生名冊。


    以前各校的學生名冊隨便就能弄到手,自從個資管理日漸嚴格,便難以取得。大部分學校不再製作學生名冊發給家長,電話聯絡網也被電子郵件全麵取代,日漸消失。


    不過,眾人都認為,要進行推銷,擁有名冊是如虎添翼。因此,熱中招生業務的委員長,當然會想獲得學生名冊。掌握名冊,資料愛怎麽寄就怎麽寄,視情況還能使出個別訪問的密技。


    在招生委員會上,鯨穀委


    員長鞭策眾人,無論是透過親戚或動用任何關係,務必設法拿到鄰近高中的學生名冊,卻沒半個人理會。不過,現今這是很常見的情況。更不用提,站在教師的立場,想到一旦弄來名冊,屆時就得去進行個別訪問,沒人消受得起,難怪不願行動。


    就算是辣手委員長,對這件事應該也沒轍。沒想到,不愧是鯰魚大王,鍥而不舍。他得到小道消息,隻要付錢給「名冊小販」,就能取得名冊,即俗話中的「蛇有蛇道」。嚴格來講,這是非法的,但鯰魚大王才不管那麽多。秉持「不管什麽錢,錢就是錢」信念的鯰魚大王,不會為區區名冊畏首畏尾。


    上次的招生委員會中,鯨穀委員長報告,他正在交涉購買鄰近公私立五十所學校的名冊。不久就聽說,鯨穀教授在教授會報告此事時,遭人批評這種做法可能損害學校的風評,招致反效果,害鯰魚大王陷入窘境。桑幸推測,他在上午的係務會議那麽不開心,便是這個緣故。


    「教授會上,有些人嚷嚷『花那麽多錢買名冊簡直是亂來』,可是我直接征詢理事會的意見,理事會說錢的方麵沒問題。理事會畢竟有在認真思考學校的經營嘛。相較之下,那群教授實在不行。飯桶,一群飯桶。」


    鯨穀教授眉頭擠出輕蔑的縱紋,拿起相撲茶屋(注:在相撲賽舉行的地方,販賣入場券及接待客人的店鋪。)贈送的巨大茶碗,咕嘟咕嘟地喝茶。桑幸也頻頻點頭喝茶。他用的是尺寸非常普通的杯子。


    「所以,我在剛結束的教授會上,發表理事會撥下一百萬預算的消息。那場麵你真該看看,馬澤那家夥,眼珠子瞪得死死的。真希望桑潟老師也能看看哪。」


    鯰魚大王喉間啾啾響著笑道,又咕嘟咕嘟地喝起粗茶。眼珠子瞪得死死的是怎樣的狀態,桑幸難以想像,反正他也不想看那種情景。但桑幸仍諂媚地嗬嗬笑著,喀嚓嚓地啃瓦片燒。


    「下星期應該會先付五十萬,拿到五校的名冊。一校十萬好像太貴,不過,我跟對方談妥,下次會大優待,一校三萬。噯,一開始都免不了類似入會費的花用,沒辦法。等名冊到手,還要請桑潟老師多多幫忙。噢,今天我請老師過來,其實是為了別的事。」


    鯨穀教授說著,大臉猛然湊近,桑幸一陣慌亂。黑黝黝的鯰魚臉,固定在幾乎要噴到彼此氣息的距離。從九孔唇環繞黃板牙的嘴裏,噴出的氣息含有劇毒,一旦被噴到就會立刻死亡——桑幸真切覺察危險,在沙發上一點一點後退。


    「桑潟老師,無論如何我都要把馬澤踢下去。」


    鯨穀教授毫不保留地吐露真情。麵對他的坦白,桑幸也不吝於感動。


    「桑潟老師應該曉得,秋季的院長選舉,馬澤也要參選。其實,我不是想當院長,隻是想踹倒他。這部分請千萬不要誤會。」


    桑幸深知,隻要是和權力沾上邊的東西,鯨穀教授都會緊咬不放。他就是這種海蛇般的性格,所以不想當院長的發言,是徹頭徹尾的瞞天大謊。話雖如此,對方當麵要求「請不要誤會」,姑且隻能頷首,別無選擇。於是,桑幸點點頭。不知為何,鯨穀教授在肩膀上用力旋轉起那張大臉。因為轉得太激烈,桑幸不禁擔心他連接頭部和胴體的神經會斷掉。


    停止轉動頭部的鯨穀教授,繼續道:


    「換句話說,絕不能讓馬澤當上院長,他那種貨色幹不來。大報社的部長先生,簡單講就是不知世事的大少爺。要是了解一點世事,才不會滿不在乎地發行報紙那種蠢玩意。桑潟老師,你讀報嗎?」


    桑幸當然不讀報。可是,身為社會人士不好這麽說,便回個無傷大雅的答案「偶爾」。鯨穀教授分別瞪大相隔遙遠的雙眼,應道:


    「這樣啊,太意外了。我不讀報,雖然有時會瞄瞄節目表和股價欄,但要是認真看,隻會愈看愈蠢。桑潟老師具備基礎人文素養,讀了可能不會受到損傷,換成平常人,腦細胞可是會一個個壞死。」


    桑幸深深點頭。鯨穀教授的主張中,沒有比這番話更能引起桑幸共鳴的,他是由衷同意。鯨穀教授接著說:


    「總之,馬澤不行。這裏若是慶明或慢稻田(注:影射日本名校早稻田大學。)也就罷了,不管怎樣的白癡當院長,學生都會自個兒送上門,老師也很優秀,皆大歡喜,穩穩當當。可是,垂乳根不同。院長沒高竿的手腕,學校轉眼就會倒閉。拐一下咚隆咚,好啦,完蛋,再見,啊嗚啊嗚啊嗚啦。」


    「拐一下咚隆咚」桑幸還懂,但「啊嗚啊嗚啊嗚」實在費解。不過,他猜出似乎是在形容分崩離析的狀況。


    「所以,桑潟老師,為了垂乳根的存續,非把馬澤給拖下來不可。這一點桑潟老師理解嗎?」


    桑幸點點頭,簡短地應聲「理解」。鯨穀教授用分得太開的雙眼確認他的動作。


    「那麽,來開作戰會議吧。」鯨穀教授站起。見鯰魚臉遠離,桑幸稍微鬆口氣,又介意起「作戰會議」的字眼。他想起坊屋提及的「參謀」一詞,一股不祥的預感不容分說地貫穿全身。


    鯨穀教授絲毫不察,把熱水壺裏的水倒進茶壺,熟練地搖晃三、四下,替桑幸與自己斟滿茶後,開口:


    「馬澤的論文剽竊嫌疑——我想先從這部分下手,雖然緊咬不放,卻找不到關鍵的原始論文。馬澤剽竊,這一點千真萬確,但苦無證據,實在無從下手。」


    鯨穀滋滋滋地啜飲茶水,顯然十分不甘心。


    「我已派人去找,可是,遲遲沒進展。不過,找論文的舉動,肯定也帶給馬澤相當大的壓力。馬澤有高血壓,聽說他這陣子血壓爆升,真爽。」


    鯰魚大王露出黃板牙,現出駭人的笑容,接著道:


    「不過,不曉得何年何月才會尋獲原始論文。一旦他坐上院長寶座,便能輕易壓下這點小事,那樣就來不及了。所以……」鯨穀教授的大臉再度湊近桑幸。


    「我還有一招。」


    「哪一招?」桑幸邊逃離鯰魚臉邊問。


    鯨穀教授的麵龐染上漆黑的笑容,低語:


    「就是性騷擾啊。馬澤會性騷擾女學生。」


    鯨穀教授的密令


    十分鍾後,桑幸離開鯨穀研究室。


    由於鯨穀教授下達一道密令,桑幸拿著一台數位相機。而穿越走廊的他一臉茫然,是因這道密令過於荒唐,大受打擊。如果更仔細看,那茫然的表情深處,燃燒著一絲類似決心的火焰。因鯨穀教授親口保證,若順利完成任務,就發給桑幸特別津貼。


    區區一介教授,鯨穀怎麽有權發津貼?稍微一想,或者說,根本不用想,都曉得太不合理。然而,在窮困中打滾的桑幸,聽到「特別津貼」四個字,便已失去冷靜。這節骨眼,還管錢是從哪裏來的。此即「不管什麽錢,錢就是錢」的真諦。鯨穀教授平日掛在嘴上的話,幾乎毫無意義,不然就是無法理解,唯獨談及金錢的發言,具有近乎異常的真實性。所以,「特別津貼」也不例外,強烈地烙印在桑幸心裏。


    至於鯰魚大王的委托內容,簡單地講,就是搜集馬澤教授性騷擾的證據。


    「馬澤把女學生拖進研究室動手動腳,這一點肯定沒錯。」鯨穀教授露出下流的笑容,一口咬定。「擺出那副聖人君子的臉孔,他真敢哪。」


    可是,那是真的嗎?桑幸一時難以相信。對照鯨穀教授,矮小瘦弱的馬澤教授給人一種「槁木死灰」的印象。桑幸和馬澤教授同為入試委員會的成員,有不少機會見識馬澤教授的人品。「愈是那種家夥,愈是老色胚。世上就是這樣。」鯨穀教授滿懷自信地解釋。


    馬澤教授的研究室,位在新的東校區一棟八層建築物,也就是f館的四樓。同一層樓,還有招生委員會專用的辦公室——招生戰略室。


    那裏相當於鯨穀教授的支城,擺放著委員長的專用辦公桌,雖然不是專任,仍有行政人員。鯰魚大王似乎是從支城赴敵陣偵察,並指示拉攏到己方的行政人員從事諜報活動。最後,他查到偶爾會有女學生單獨在傍晚造訪馬澤的研究室,久久不離開。


    待在麗短時,上頭就羅嗦地交代桑幸要落實性騷擾防治對策,比方在研究室與學生麵談,一定要打開門。桑幸近乎病態地恐懼蒙上莫須有的嫌疑,嚴格遵守規定。每當有女學生來訪,門忽然因故「砰」地關上,他便嚇得差點陷入恐慌。萬一眼前的學生放聲尖叫:有色狼!桑幸性騷擾我!他根本無從辯解。然後,他會被索求巨額賠償金,卷鋪蓋走路……光想像就恐怖。


    因此,若馬澤教授真的像鯰魚大王所說,帶女學生進研究室,關上門獨處,即使遭人懷疑他性騷擾學生也是活該。然而,實際上,憑這點嫌疑要讓馬澤教授失勢,相當困難。更可疑的教師多得是,況且,鯰魚大王才是學生口中的大色鯨,說是連海洋守護者(注:海洋守護者(sea shepherd)是美國非營利組織,為了抗議、阻止捕鯨活動,在世界各地的海上破壞、衝撞捕鯨船聞名。動物星球頻道的《護鯨大戰》即為記錄海洋守護者活動的節目。)也絕不會來救這頭色鯨,傳為笑柄。


    總之,需要證據。沒有證據,一切免談。那麽,要掌握證據,有兩個方法——鯰魚大王=大色鯨提示桑幸。


    一是請遭到騷擾的女學生作證。假如受害者願意,這是最快的法子。即使從狀況證據來看,馬澤教授也沒有辯駁的餘地。


    「其實,已查出那個學生的名字。」鯨穀教授取出記事本,舔一下手指後翻頁。


    「聽粕穀說,她姓森。」


    粕穀全名粕穀惠,是從總務課借調到招生戰略室的行政小姐。大概是學校的規定,她沒染發,但睫毛像排著一列牙簽,指甲上堆滿色彩斑斕的花紋,應該是屬於辣妹。據說,她是垂乳根的畢業生,不曉得是怎麽錄取的,工作能力差得可怕。在各方麵水準都十分低落的垂乳根行政人員中,也是數一數二的糟。她才像抓著性騷擾把柄,恐嚇事務長之類的高層進來的——桑幸曾這麽說,坊屋副教授非常爽快地解釋:「她是前任事務長的女人。」現在傳聞,她可能是鯰魚大王的女人。


    「然後,查了一下,姓森的學生隻有一個。」鯨穀教授那猶如比目魚的分離式雙眼,盯住記事本。


    「健康福祉係二年級,森小雪。就是這個學生。」


    鯨穀教授從抽屜取出便條紙,寫上名字和學號交給桑幸,吩咐道:


    「從這女孩口中問出證詞。不過,女人這種生物,不能以尋常方法對付。她可能不會輕易承認跟馬澤的不倫之戀。」


    接著,鯨穀教授亮出一台數位相機。


    換句話說,這是鯨穀教授搜證作戰計劃的第二個手段。


    「萬一對方裝傻,該怎麽辦?總不可能進行拷問。」鯨穀教授笑著遞出相機。桑幸腦海浮現鯰魚大王拿粗麻繩捆綁「森小雪」,加以淩虐的景象,不禁微微興奮起來。


    鯨穀教授又笑道:


    「巧的是,馬澤研究室的窗外,就是隔壁的世界和平館。從世界和平館恰恰能看見馬澤的研究室。」


    簡單地講,就是叫他拍「證據照片」。瞬間,桑幸陷入茫然。


    「桑潟老師應該也有數位相機,不過這台性能很好,你拍拍看。我在池袋的友都九喜說明需求後,店員推薦的,附有錄影功能。」


    桑幸想像起,鯰魚大王向友都九喜的店員說明「我想從隔壁大樓偷拍同事性騷擾女學生」的景象,心中更是茫然。然後,鯨穀教授粗啞的嗓音鑽進他耳中:


    「拍不到關鍵的那一刻也沒關係。總之,隻要拍到他們在一起的畫麵,馬澤就百口莫辯。馬澤或許會試圖開脫,不過,從森小雪那裏下手就行。拜托啦,桑潟老師。」


    同人誌編輯作業進行中


    桑幸從鯨穀教授那邊返抵自己的研究室時,已過下午五點,文藝社成員卻還熱鬧地工作著。


    她們忙著編輯要在夏天的同人誌即售會推出的雜誌,這陣子每天都會有人留在「社辦」,雖然不尋常,但天天如此,桑幸漸漸覺得是理所當然的情景。人類這種動物,不管麵對怎樣的狀況,最終都能習慣,實在是牢不可破的真理。因而,社員向走進研究室的桑幸說「你回來了」、「辛苦嘍」時,他也沒感到任何不對勁。


    討論用的長桌旁、進門後的右側,高個子戴眼鏡的牙牙——押川千惠,和體型豐滿的暴龍藤井——藤井麗花並坐在一起,窸窸窣窣地交頭接耳,拿針線縫東西。大概是在製作cosy的服裝吧。


    對麵坐著沒打扮成護士的護士山本——山本瑞穗,及兩名新生——村上春樹粉絲的小不點眼鏡娘丹生愛美,和大餅臉動畫宅的熊島鈴香。三人在地上鋪報紙,再擺上六頂安全帽,忙碌地拿噴漆噴成不同顏色。事到如今,桑幸已不再吐槽「這哪裏是文藝社的活動」。


    長桌一隅,老樣子穿得一身黑的遊民女大生神神——神野仁美,以簽字筆在紙上畫著漫畫或插圖。


    今天社長木村都與和辣妹早田梨花不見人影。桑幸沒開口問,護士山本便主動告知辣妹早田去打工,木村社長感冒請假。這些就是主要社員。不,還有一個,垂乳根國際的only one男生——門司智。


    「門司同學不在嗎?」


    桑幸走進室內,在背窗的辦公桌前坐下。雖然不怎麽在乎,但門司畢竟是垂乳根國際唯一的男學生,桑幸有點好奇他的動向。據傳,門司智最近常蹺課,有人說他得了五月病(注:四月入學或入社的大學新生或新員工,在新環境待一個月後,在五月爆發的不適應憂鬱症狀。),很快會遭到退學。


    「他剛剛還在。」護士山本應道。她穿著沾滿顏料的t恤,似乎是工作服。


    「回去了嗎?」


    「不是回去,是被趕走。」護士山本進一步解釋,門司帶著要登在同人誌上的小說原稿過來,下期主編神神卻命令他重寫。


    「門司沮喪得要命。」穿著女仆風圍裙的丹生愛美補充。


    「可是,那篇實在不行。」牙牙從旁插話。


    「不管怎樣,那標題都太誇張。」暴龍藤井附和。


    「叫什麽、叫什麽?」護士山本問。


    「<時間破碎之時>。」暴龍藤井回答。


    呱哈哈哈哈哈,眾人哄堂大笑。


    「門司搞純文學啊?」


    「拜托,那張臉搞純文學?」


    「應該往色情文學發展吧。」


    「時間破碎之時,噗,莫名其妙。」


    「上麵一個「時間」,底下再來個「時」,時間的兩段活用。」


    「實在亂來。」


    「是說,他真的懂日文嗎?」


    牙牙與暴龍藤井惡毒地批評。護士山本插嘴:


    「內容呢?搞不好意外地有趣。」


    「哪可能?就普通的爛吧。喏,神神,你覺得怎樣?」暴龍藤井轉向坐在靠近門口的長桌一角,正埋頭畫圖的神野仁美。


    「不用說,退稿。」大概是自覺說得太簡略,神神隨即補上一句:


    「內容隻有一張半,我要他寫多一點。」


    所謂的一張半,是指一張半稿紙吧。這樣還能叫小說,未免太厲害。不過,門司居然能寫超過六百字(注:日本使用的稿紙規格基本上是一張四百字,所以一張半是六百字。),桑幸相當訝異。


    「一張半?有夠少的。莫非是未完待續?」暴龍藤井問。


    「算是已完結吧,最後寫著『完』。」神神回答。


    「咕哈哈哈哈!」暴井藤井大笑。


    「那是怎樣的故事?」護士山本頗感興趣。


    「人家也粉想知道。」丹生愛美鏡片閃過一抹光。


    神神不怎麽起勁地捏起巧克力,扔進嘴裏,應道:


    「男主角是個大學生,為父母的離婚問題煩惱。他有個青梅竹馬的女友,卻又喜歡上別人,陷入兩難。然後,他養的倉鼠死掉,沒多久女友罹患白血病,才發現自己愛的還是她。最後,女友也病死,他把倉鼠和女友的骨灰撒在鋸山。就是這樣的故事。」


    呱哈哈哈哈哈哈!在野蠻的笑聲中,牙牙叫道:「哇哈哈,那是啥?搞笑嗎?」


    「這情節好像在哪裏聽過。」丹生愛美發表感想。


    「根本是抄來的。」暴龍藤井斷定。


    「才一張半,虧他能擠進那麽多劇情。」熊島鈴香佩服道。


    「通篇幾乎都是條列式。」神神報告,研究室裏掀起更大的爆笑漩渦。


    「居然把女友的骨灰和倉鼠攪在一起?」護士山本笑得喘不過氣。


    「為什麽是鋸山?太鄉土了吧?」暴龍藤井捧著肚子吐嘈。


    「大概是沒錢搭電車。」


    「確實感覺很窮酸。」


    「骨灰應該是裝在便利超商的袋子拎去的。」


    「說真的,不覺得直接拎到房工大還比較好嗎?」護士山本又道。


    「對對對對對。」牙牙發出扛神轎般的吆喝聲。


    房工大指的是房總工業大學,那邊的推理研究社與垂乳根文藝社有往來。


    「你們知道嗎?房工大的下一本同人誌。」護士山本改變話題,牙牙立刻「什麽、什麽、什麽?」地追問。


    依房工大推研的傳統,每一期的同人誌標題都不一樣。過往的《玫瑰花園》、《藍色霹靂》等係列作品,提供垂乳根文藝社莫大的笑點。


    「這是我從小梨那裏聽到的極機密情報。」


    「到底是什麽嘛?」


    「超想知道的!」


    護士山本應眾人要求,緩緩開口:


    「紫色歎息。」


    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爆笑奔流中,接連響起「又來了!」「不負眾望!」等叫聲。


    「不愧是房工大。不負眾望,真是不負眾望。」


    「簡直是奇葩。」


    「欸,把<時間破碎之時>放在《紫色歎息》的第一篇,不覺得挺讚的嗎?」


    「哦,不錯!」


    「拿門司和房工大交換。」


    「也不算交換,就當借調好了。」


    「然後,把《紫色歎息》燒一燒,大夥一起上鋸山撒骨灰。」


    「最後依慣例,慶功宴來場窮人巴比q!」


    「房工大名產,無肉炒麵麵包!」


    「隨便摘野菇丟進去,重演食物中毒悲劇!」


    「喔耶,就這樣、就這樣!」


    桑幸跟著哈哈笑,心想,門司應該撐不到夏天,或許退學改進房工大,才是他的幸福。不過,反正是別人的事,不關自己的死活,桑幸又把門司擱一邊,收拾準備回家。此時,他靈光一閃,問繼續幹活的社員:


    「你們認識森同學嗎?她是健康福祉係二年級的學生。」


    森小雪登場


    森同學,指的是森小雪嗎?從立刻有反應看來,文藝社成員似乎很清楚這個人。桑幸抓住機會,追問:


    「森同學是怎樣的人?」


    「沒怎樣啊。」護士山本語畢,牙牙和暴龍藤井突然一陣爆笑。


    森小雪是足以引發爆笑的人嗎?桑幸一臉納悶。沒想到,暴龍提議:


    「幹脆把本人叫來不就得了?她在底下的實習室做作業。」


    「叫她、叫她!」護士山本興高采烈。


    「耶!安德烈森,睽違許久的登場!」牙牙炒熱氣氛。「不用特地叫人啦……」桑幸狼狽地想阻止,暴龍藤井已按下手機號碼,很快便接通。


    啊,安德烈嗎?是我啦,暴龍。你能過來一趟嗎?我在四樓的桑幸研究室,對對對,直接來,神神也在——暴龍藤井和對方通話。


    「她待會兒就來。」暴龍藤井收起手機,向大夥報告。


    「太好了!超久沒見到安德烈。」護士山本十分開心。


    森小雪的綽號似乎是「安德烈」。安德烈,桑幸記得是池田理代子的漫畫《凡爾賽玫瑰》裏的帥哥角色。森小雪居然像寶塚(注:日本知名的歌舞劇團,成員皆為女性,於一九一四年舉辦第一場公演,流行至今。)的反串男角般大受歡迎,桑幸頗為意外。從森小雪與馬澤教授有不可告人的「關係」一事,他想像森小雪應該是一朵開在陰暗處的花,或乍看平凡不起眼,卻會遭人暗地批評「外表是乖寶寶,原來有那樣一麵」的類型。


    「森同學的綽號叫安德烈啊?」桑幸試探地問。


    護士山本迫不及待地轉向暴龍藤井,「安德烈森是暴龍永遠的勁敵,對吧?」


    「現在不是對手了啦。」暴龍藤井答道,卻一副頗受用的樣子。


    個子不高,但擁有傲人女相撲體格的暴龍藤井,竟與森小雪是勁敵,到底是怎麽回事?既然是勁敵,應該是爭奪同一個男人的情敵吧,桑幸腦海浮現兩女爭奪馬澤教授的情景。不過,看看把埋進頰肉的雙眼眯得更細,嘎嗄嗄嗄怪笑的暴龍藤井,他不得不打消這樣的想像。


    「你們說的勁敵,是哪方麵的勁敵?」桑幸放棄胡思亂想,直接問道。


    「摔角。」護士山本立刻回答。


    「摔角?」


    桑幸曾聽說,暴龍藤井在加入文藝社前,是摔角同好會的一員。「暴龍藤井」就是她當時的選手名。可是,這與森小雪有何關係?


    「沒錯,摔角。」護士山本複違一遍,而後解釋森小雪以「安德烈森」為選手名登台亮相,桑幸大為驚訝。


    「森同學玩摔角?」桑幸慌張地問。


    護士山本點點頭,「是啊。暴龍藤井對決安德烈森的那一場,是兩人的出道賽。」


    「有過那樣一段往事啊。」暴龍藤井露出遙望遠方的眼神。


    牙牙接過話:「新人出道賽立刻成為壓軸秀。」


    「超厲害的。」護士山本說:「表示她們就是那麽受矚目。」


    「確實。」暴龍藤井不否認。


    「大型新人龍虎鬥!」牙牙嚷著。


    「你們之前不是還在餐廳打起來?」護士山本回憶道。


    「那是套好的。」暴龍藤井雙眼埋在頰肉裏,嘎嗄嗄嗄地笑。


    「大家說炒出宿命對決的氣氛比較好,才先對幹一下。」


    「那時我剛進學校,差點沒嚇死。」護士山本說。「你們拿鐵椅子互毆。」


    「哇哈哈,那有點過頭了。」暴龍藤井語帶反省。


    「還有人叫條子來。」


    「咦咦!居然驚動警察?」拿著刷子的丹生愛美難掩驚訝。「對對對對對,警察都跑來啦。」牙牙吆喝似地附和,眾人又咕哈哈哈哈哈大笑。


    「可是,要在哪裏比賽?」熊島鈴香疑惑地問。


    「體育館旁的特設擂台。」牙牙回答。「不過,那真是一場精彩的比賽。」


    「確實,當時我和安德烈都還很年輕呢。」暴龍藤井點點頭,像老人家般緬懷過往。


    「學姐為何不繼續摔角?」丹生愛美接著問。


    在擂台中央。最後,她又使出必殺絕技臀部墜擊,直攻我的左膝。」


    「啪吱一聲,嗚噢!超痛!」牙牙仿佛是自己斷腿般叫道。


    「從此無法東山再起?」丹生愛美問。暴龍藤井回答:


    「其實,我想等傷好再複出。不料,我還在養傷,摔角同好會就先倒閉。」


    「倒了喔……」熊島鈴香不禁歎息。暴龍藤井解釋:


    「之後的一場比賽,遭安德烈森巨軀墜擊的房工大男生斷了三根肋骨。」


    「男生也能參加?」


    「應該說,摔角同好會原本隸屬房工大,我們參一腳。」暴龍藤井說明。


    「那三根肋骨讓房工大摔角同好會解散了。」牙牙補充。


    「安德烈學姐好強。」熊島鈴香一臉佩服。


    「強到爆,我看是業餘界最強的。不管怎樣,體格都差太多。安德烈畢竟是安德烈。」暴龍藤井仿佛在自吹自擂。


    「哪個安德烈?」


    「巨人安德烈(注:安德烈·勒內·羅西莫夫(andré rené roussimoff,一九四六~一九九三),法國職業摔角選手,患有肢端肥大症,以巨軀聞名。),你不曉得嗎?」


    熊島鈴香一頭霧水。「真拿你沒辦法。」暴龍語帶向往地解釋:「崔洪萬(注:崔洪萬(一九八〇~),南韓綜合格鬥家。)二一八公分一六〇公斤,相較之下,巨人安德烈是二二三公分二三六公斤,根本是人類山脈,或者說,單人民族大遷徙。」


    原來,這個安德烈森與《凡爾賽玫瑰》毫無關係。


    「盡管擁有龐大身軀,卻能兼具使出墓碑打樁摔、夾脖墜擊的技巧與速度,實在恐怖。大概是史上最強。」暴龍藤井剛要進一步詳述時,研究室的門倏然打開。


    來者發出「磅!」一聲走進門,在文藝社成員夾道歡呼中,右手高舉至天花板,大叫:「喔嗄!」


    「耶!安德烈森火爆登場!」牙牙現場轉播。


    「喲,大夥,好久不見。」安德烈森——森小雪打完招呼,便和起身的暴龍藤井互擊手肘。


    確實身軀龐大,桑幸感歎。不曉得她剛剛在忙什麽,穿著紅運動服。隨意目測,那塊頭肯定有一九〇公分。而且,骨肉結實,充滿驚人的存在感,威震全場。


    「啊,安德烈,這是桑幸老師。你知道吧?」護士山本介紹道。桑幸不曉得如何應對,坐在辦公桌旁,含糊嘟噥著「呃,你好」。「喲!」安德烈森伸出右手,揚聲招呼,非常熱情。她的手掌大得嚇人。


    「這兩個是新人。」暴龍接著介紹兩名一年級新生。「學姐好。」兩人普通地寒暄,安德烈森一樣回聲:「喲!」


    「安德烈,你覺得怎樣?」神神把一直在畫的漫畫或插圖,拿給安德烈森過目。


    安德烈森在最靠近門口的椅子坐下,看起遞過來的紙。


    此時,桑幸第一次仔細觀察森小雪的長相。不管是娃娃頭的發型,或細細的眼睛,都像極傳統日本木雕人偶。從某些角度來看,也不能說不可愛,但她的頭部尺寸太大,難以做出美的評價。


    「嗯,滿可愛的。線條也很紮實。」安德烈森評論道,神神略微放心地點點頭。桑幸猜想,在鑒賞漫畫或插圖方麵,森小雪似乎擁有過人的眼光。文藝社成員表示,安德烈森超會畫。


    「其實,我們希望她加入文藝社,但她是手球社的。」護士山本補上一句。


    「歹勢。如果我走了,手球社就沒有守門員。」安德烈森有些害臊。


    「啊,那麽……」丹生愛美出聲,「門司同學上體育課時昏倒,是……」


    「是我。」安德烈森不太在意地提起體育課踢足球時,與門司衝撞的事。


    「他當守門員,跑出來接軟綿綿的回傳時,我全力鏟球,後腳跟踹進他的胯下。」


    門司痛不欲生,被抬進醫務室。


    「雖然沒受傷,但踢個正著,應該滿痛的。」


    咕哇哈哈哈哈哈!又響起一陣笑聲漩渦。「門司有夠蠢,他應該以為從此絕子絕孫了吧。」傳出打趣的話聲。桑幸聽著,眼前浮現遭炮彈擊中,飛到天邊的門司那宛如掌中猴的瘦小身軀,心想「門司果然撐不到夏天」。盡管同情,畢竟不關己事,桑幸又把門司擱到一旁去。


    「對了,桑幸老師不是要找安德烈?」護士山本問,桑幸頓時一慌。


    「哦,沒啥大不了的。」桑幸有點狼狽。要是胡言亂語,恐怕會換他被撞到天邊。


    「可是,桑幸老師不是有事?」護士山本追問。桑幸無可奈何地開口:


    「呃,森同學是不是選修馬澤老師的課?」驀地,他的腦海冒出一個景象:體格相近的馬澤教授與門司的形象重疊在一起,遭安德烈森擒抱,邊飛得遠遠地,邊咿咿噴出喜悅的淚水。沒錯,森小雪與馬澤教授有「特別的關係」——確信的火焰在桑幸眼前熊熊燃燒。此時,安德烈森反問:


    「馬澤?誰啊?」


    從語氣聽來,巨無霸女絕不是在裝傻。冷靜想想,安德烈森念的是健康福祉學院,與資訊綜合學院的馬澤教授不可能有任何瓜葛,也不曾聽聞馬澤教授擔任手球社顧問。就算現實比小說離奇,巨無霸金剛女和馬澤教授的組合也太勉強。


    「不,沒什麽,是我誤會。」桑幸想打馬虎眼混過去,害怕他的猜測成真。


    忽然,神神冒出一句:


    「什麽意思?桑幸為何要關心安德烈與馬澤教授的關係?原因呢?」


    麵對尖銳的質問,與那雙閃閃發亮的漆黑大眼,桑幸仿佛被蛇瞪住的青蛙。一切為時已晚,桑幸不停冒著冷汗,感覺自己正沉入又深又冶的認命海底。不久,潛進光照不及的深海的無眼魚,緩緩擺動身體,想著「老子不管啦!」拉出不負責任的糞便。


    森林女孩的傳聞


    最後,桑幸不得不告訴文藝社成員,事關馬澤教授的性騷擾疑雲。追根究柢,想向文藝社成員打聽森小雪就是錯誤的開端,可是,如今反省已毫無意義。顯而易見,若提起森小雪的名字,必定會遭神神等人探問,桑幸卻忍不住說溜嘴。隻能認定,這樣的粗心,是根植在桑幸人格中樞的某種天性。


    鯨穀教授沒特別交代,但「馬澤性騷擾疑雲」肯定是極機密事項,絕不能隨便泄漏給學生知道。桑幸暗叫著「啊啊啊,我完蛋了」感到絕望,另一方麵,又有種對某人大喊「活該」般的複仇快感在內心蠢蠢欲動,一旦開口,就無法克製。換個角度說,若以狗群比喻文藝社,盡管桑幸姑且被稱為「老師」(雖然有人不這麽叫),但他的階級非常低,神神之類位高權重者一聲令下,便難以違抗。


    不過,桑幸並未一五一十全盤托出。他宣稱自己隸屬取締校內風紀的委員會,身負暗中調查馬澤教授性騷擾疑雲的任務。掰出這種瞎話,是因不好坦承他也在陷害馬澤失勢的陰謀中參一腳。幸虧鯨穀教授交給他的數位相機很小,放在外套口袋裏,連神神都沒發現。想到萬一相機被發現,肯定會遭嚴厲追究,桑幸背後不禁冷汗直淌。


    提到馬澤教授的性騷擾對象可能是森小雪時,研究室爆發前所未有的激烈狂笑。不僅安德烈森自己豪邁大笑,暴龍藤井和牙牙更是笑到幾乎要在地上打滾,甚至流出痛苦的淚水。


    待笑聲洪水稍微退潮後,神神提出質疑:安德烈森與馬澤教授毫無關係,怎會突然冒出她的名字?桑幸不必說,每個人都納悶不已。此時,意外地,一年級的動畫宅熊島鈴香應聲。


    「那是誰啊?」


    「不曉得,反正有森女會去找馬澤老師。」


    森女?那是啥?桑幸感到莫名其妙,忽然想起熊島鈴香是文藝社唯一隸屬國際交流係的學生。


    「熊島同學有修馬澤老師的課嗎?」桑幸問。


    「有滴,是必修課。馬澤老師跟森女的事,在班上是相當熱門的話題。」


    所以,那森女是什麽東東?桑幸一臉納悶。神神開口:


    「總之,就是有森女會去馬澤教授的研究室。」


    「是滴。」


    「可是,不知怎麽傳的,變成安德烈森去找馬澤教授,又傳到桑幸耳裏。」


    神神統整道,研究室再度響起一陣爆笑。


    「安德烈哪裏像森女?」


    「就算她姓森,也差太遠了吧。」


    「她才不是森女,是漏尿女(注:「森」(mori)與「漏」(more)在日文裏隻差一個音。)吧?」


    「什麽、什麽?」


    「安德烈使出蠍式死亡鎖時,漏了一點尿。」


    「咦咦!」


    「嗚噢,你怎麽能說出來!」


    「哇哈哈,反正大家早就知道了。」


    「去死吧!下次看我漏別的在你身上!」


    咕哈哈哈哈哈!又是一陣狂笑。待笑聲平息,桑幸毅然詢問:什麽是森女?得到的答案是:以「漫步森林的女孩」為概念的流行打扮。


    漫步森林的女孩?樵夫的女兒嗎?桑幸思索著,安德烈森應該很適合當樵夫吧。他腦中倏地浮現,發出吆喝聲、猛力揮斧砍樹的安德烈森形象,但沒說出口。


    簡單地講,有個森林女孩打扮的學生,頻繁造訪馬澤教授的研究室。熊島鈴香更進一步報告,傳聞「森女」會在傍晚前往馬澤的研究室,有時甚至待到深夜。辣妹行政小姐粕穀惠想必是聽到此事,便告訴鯨穀教授。當然,鯰魚大王的世界裏,即使有樵夫,也不會出現森女,所以,他才誤會是姓森的女學生——桑幸總算理出頭緒。


    「可是,熊島最近也有點走森女風。」護士山本出聲。


    「也不算啦。」熊島鈴香接過話。暴龍藤井搶著問:


    「熊島,你沒去馬澤那裏吧?」


    「人家才沒去。」


    「我不太了解馬澤老師,不過,他年紀滿大了吧?」護士山本疑惑道。


    「不折不扣是個糟老頭。」牙牙保證。


    「老頭子真能幹。」


    「不是辣妹,而是找森女下手。這不是一般人,是行家。」暴龍藤井感歎。


    「就是啊、就是啊。」牙牙大表讚同。


    桑幸默默觀察,發現在文藝社成員眼中,性騷擾似乎不是值得吵鬧的問題。不過,馬澤教授性騷擾學生,應是真有其事。話說回來,桑幸還是搞不太懂什麽是森女。


    隔天星期五,桑幸在研究室上網檢索wikipedia的「森女」條目。


    上麵寫著,森女是「以『宛如漫步在森林中的女孩』為主題,喜好溫暖氛圍物品的少女嗜好,也指這一類的時尚打扮」,「反映在裝扮方麵,多為精致的a字型複古碎花寬鬆洋裝,搭配褲襪與平底鞋」。


    桑幸不是很明白,但看到「森女會戴麥杆帽」的部分,稍微有了點概念。總之,查出那個森女的身分是第一要務。桑幸如此想著,當天傍晚機會便主動找上門。


    「剛接到粕穀的通知,森同學去找馬澤了。桑潟老師,拜托嘍。」鯨穀教授打手機聯絡桑幸。那不是森同學,是森女——向鯰魚大王解釋毫無意義,所以桑幸沒多說。


    桑幸把相機放進口袋,步向東校區。


    午後的偷拍


    時間剛過五點三十分。


    白晝已完全拉長,晴朗的天空仍蔚藍明亮。桑幸快步穿過愈接近梅雨季、綠葉益發濃密的西校區,目送五輛噴出漆黑廢氣的大卡車震動著大地駛過,然後橫越縣道。


    踏入東校區,左側是枯燥無味的箱形建築f館,右側的紅磚色建築是世界和平館。走進世界和平館的一樓休息室,陽光透進可眺望操場的玻璃門,乍看時髦、畢竟還是千葉的廉價桌子旁,學生三三兩兩地嗑零嘴,邊聊天或玩手機。


    桑幸穿過學生堆,繞過自動販賣機區,走到休息室後方。那是一個類似門廳的空間,再進去是舉辦入學典禮等活動用的大會館。


    三道木製大門全關著,會館不像有活動。左右兩邊都有樓梯,桑幸選擇從右邊上到三樓大廳。此處也有兩道木門,通往二樓觀眾席。


    桑幸沒打開木門,而是走近樓梯旁的小鐵門,像提心吊膽的兔子般東張西望,確定四下無人後,從外套內袋掏出鑰匙。這是鯨穀教授連同數位相機一起交給他的,除了世界和平館後門的鑰匙,還有好幾把鑰匙套在一起,應該是鯨穀派的職員偷打的備份鑰匙吧。


    桑幸按鯨穀教授的指示,挑出貼著手寫標簽「2f通道」的鑰匙,打開鐵門,走進一看,有座狹窄的樓梯。確認這就是目標的樓梯後,他關上門,眼前頓時一片漆黑。桑幸往牆上摸索電燈開關,卻找不著。明明隻要先開門,利用外頭的光線找開關即可,但輕舉妄動,被人抓包就慘了。此時,桑幸才發現自己如此害怕。


    我在緊張嗎?桑幸想說服自己不是在做壞事,卻不禁產生「偷拍算不算壞事」的疑惑。如果有人問「你在做什麽」,不是很難回答「我在偷拍」嗎?忽然,門外傳來話聲,更不好開門。


    可是,暗成這樣,根本一步也無法前進。桑幸煩惱著,是不是該回去拿手電筒?驀地,他想起手機,從口袋掏出一看,液晶熒幕的亮光完全能取代手電筒。我怎會這麽機靈?搞不好能改行當秘密諜報員。桑幸想著愚不可及的事,爬上陡急的樓梯,短短的通道盡頭又是一道門。


    桑幸以貼著「調光」標簽的鑰匙開門,這似乎是照明和音響的調整室。左邊有玻璃窗,望向窗外,可看見無人的舞台和觀眾席。


    桑幸依鯨穀教授的指示,繼續往橫長形房間入口另一側的門走去。這道門沒鎖,輕易便能打開,裏麵是收藏照明器具和麥克風等道具的小倉庫。室內微亮,角落有扇放下百葉窗的窗戶。


    桑幸走近窗旁,壓下百葉窗的葉片窺看外頭。


    聳立眼前的是f館的米黃牆壁。原來如此,f館四樓的北麵窗戶,恰恰與視線同高。八扇窗排成一列,右邊第三扇窗內就是馬澤教授的研究室。角度剛好,距離約五公尺,的確非常適合偷窺。


    馬澤研究室的百葉窗開著。桑幸暗暗想著,玻璃窗後忽然出現某人的後腦勺。在斜射的夕陽下,光禿的頭頂閃爍著橘光。斑白的發絲環繞發光的禿頭部位,乍看猶如獨眼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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