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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協助完《帝都夜線》的外景拍攝工作之後,正準備回去的理香突然心血來潮,繞到了防衛省去。


    這次她去是幫前輩導播阿久津的節目拍攝外景。


    阿久津的生活情報專題有許多進行街頭訪問的機會,他可能是為了讓目前正在練習單獨取材的理香能夠累積更多街頭訪問的經驗,所以經常叫她過來幫忙。該專題的外景拍攝內容,大多都是過去理香專跑警視廳新聞時從來不曾體驗的日常生活類外景,好比說最近引爆話題的商店特輯和流行趨勢等,讓理香獲益良多。


    今天的內容是介紹位於四穀的洋食店。由於刻意選在午餐時間進行采訪的關係,當攝影結束時才不過下午一兩點,而且市之穀距離四穀又隻有一站。不過,會在這個時候想要稍微繞過去看看,就表示防衛省對理香來說已經是跑習慣的地方了。


    想當初自己完全沒有半點自衛隊相關知識(其實現在也不多),被阿久津看到自己在取材筆記本上寫下極端初級的知識時,還被取笑說「難不成你想做自衛隊兒童新聞嗎?」然而,當理香將相關內容整理成企座案提交上去時,製作總監的反應,卻讓她不禁產生了一些無法言喻的啟示。雖然自己也是如此,不過理香注意到,當周圍的人們在討論自衛隊的時候,他們所具備的知識簡直模糊得令人驚訝。那麽,當他們在談論警察、消防、救護等公公組織時,是否也是同樣一知半解呢?於是她便以「如今不敢再問別人的社會科知識」的形式提出了一係列企劃。


    除了理香之外,會出現「自衛隊的空軍」之類誤解的人其實意外地多;因為巡查部長(注29)有著「部長」兩字,所以就把他當成幹部看待的人也不在少數。人類對於自己不感興趣的領域,實在是漠不關心到了讓人吃驚的地步。(注29:巡查部長為日本員警階級,是比最基層的巡查更高一階的警員。所謂巡查部長僅為階級名稱,日本警界的組織內部並沒有「巡查部」存在,亦沒有負責管理的「巡查部」部長。)


    明明隻要稍微深入了解一下就能搞清楚的東西,但現代人就是覺得那樣的稍微深入了解實在太浪費時間。有鑒於此,製作總監提出建議,如果把這份企劃打造成親子共同學習的形式,應該能夠成為一個新穎的教育專題;於是這項專題便和自衛隊取材區分開,作為另外的企劃被保留了下來。


    理香還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空井,不過她打算近期內找機會向他報告;畢竟等到之後開始介紹自衛隊的時候,肯定又會需要各幕公關室的關照,所以趁現在先告知他們也比較有利。另一方麵,自己也還不太熟悉陸幕和海幕,透過空幕公關室來聯係他們應該也不錯。


    理香一邊朝著jr四穀車站前進,一邊用手機連絡空幕公關室。


    「是,這裏是航空幕僚監部公關室。」


    啊!理香的臉忍不住皺成了一團。接電話的人是鷺阪室長。打從初次見麵起,理香就一直被他耍著玩,像是根據她的姓氏稻葉取了「小跳跳」這個外號啦,或是在懇親會上拍下了令理香痛恨的喝醉酒照片之類的;可以說,鷺阪這個人已經完全變成了理香的天敵。


    「承蒙您多所照顧,我是帝都電視台的稻葉。」


    「喔,是小跳跳啊。」


    「就說請您不要再這樣叫我了!」


    理香雖然表達了抗議的意思,但是鷺阪隻笑著回答說「哎呀呀,又來了呢」,完全不理會她的反應。


    「這已經徹底變成一般通稱了,就連空井也會趁你不在的時候,『小跳跳、小跳跳』地叫著喔。」


    改天非得好好逼問一下空井不可!理香在心中下定決心。至於鷺阪的取笑,她則是決定暫時不予理會。


    「我的出差時間還有一段空檔,請問現在可以過去拜訪嗎?」


    「好好好,當然沒問題。不過空井現在有點忙,你就到櫃台那裏,用我的名義來辦會麵許可吧。」


    「那麽,我大概再三十分鍾就到。」


    要是跟他聊太久,搞不好又會被他抓到什麽語病……理香暗自想著,匆匆忙忙地掛上了電話。


    偶爾也帶些點心過去慰勞他們一下吧……?理香心念一轉,走進路上的西點店裏挑了一些外帶的小點心,結果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抵達防衛省。


    理香依照鷺阪的指示取得會麵許可證,朝著空幕公關室前進。她直接走上了熟到不能再熟的a棟十九樓,邊說「午安」邊探頭朝房間裏看去——室內空蕩到理香前所未見的地步,整個房間裏隻剩下兩位常駐的男性職員,而理香幾乎不曾和負責文職工作的他們有過任何交談。


    「那個,請問其他室員……」


    聽到理香的問題,一老一少兩位職員當中年紀較大的那一位搔著頭答道:


    「他們有事稍微離開了……為了那個記者招待會。」


    理香在記者時代磨練出來的敏銳第六感,瞬間產生了反應。平常的定期記者會並不是這個日子,時間也不對。不隻如此,負責安排記者會進行的,應該隻有一部分的報導班人員而已,根本不可能連公關班都全員傾巢而出。雖然有幾個人外出或出差也是常事,但是全員都不在座位上的狀況實在非比尋常。


    「發生什麽事了嗎?」


    理香的問題讓職員一時語塞。肯定有事情發生了。就在理香心裏這麽想的時候,有個人衝進了公關室。


    「柚木小姐!」


    「哎呀,你來了啊。」


    柚木隨口應了一聲之後,就從辦公桌上抓起某個檔案夾,隨即又衝出了房間。理香也迅速追了上去。


    「發生什麽事了?」


    柚木一邊腳下不停歇地衝向電梯間,一邊似乎在思考著該用什麽樣的方式來解釋,不過最後好像還是沒想出該怎樣簡單扼要地把事情講個清楚。


    「現在有點忙,待會再說吧。」


    「我不會妨礙你們的!」


    「那就好,不過不要把攝影機拿出來喔。」


    當柚木再三叮囑時,往下的電梯也正好開門。搶進電梯的柚木按下的樓層按鈕,並不是平常召開定期記者會的十樓。


    電梯下樓的這段時間中,柚木一直煩躁不安地來回踱步。果然有事情發生了——理香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由於自己才剛向表情嚴峻的柚木保證說「絕對不會妨礙她」,所以現在理香什麽也不敢問。


    電梯門一開,柚木立刻以勉強算是行走的高速步伐衝出電梯。慢了一兩拍的理香跑了幾步才總算追上她。


    柚木衝向的地方是一片人來人往的區域,看起來應該是稍微大一點的會議室;槙就站在門外等候。


    「太慢了,你到底在幹什麽啊!」


    槙一開口就指責起快步走來的柚木;當他的目光掃到一同前來的理香身上,表情立刻嚴肅起來。


    「為什麽把她帶來了!」


    「因為她自己跟過來了呀!明明隻要在公關室裏等著就好了!」


    聽到他們壓低了聲音爭吵,理香忍不住插嘴說:「我不會妨礙你們的!」


    她再重複了一次自己剛剛對柚木說過的話,然後提出「請讓我旁聽」的請求。本來槙和柚木同樣是三佐,所以他其實也沒有什麽資格發出許可,然而在這種情況下,理香總覺得槙比柚木來的可靠許多。


    槙露出有點困擾的表情,不過他馬上就下了結論:


    「不可以拍攝,也不能用手機。你隻能在對麵的媒體相關人士出入口旁聽。」


    「知道了!」


    理香朝著遠比這邊的入口還要更加人潮洶湧的另一個出入口小跑步而去。她望了室內一眼,果然不出所料——內部的位置安排,就像她在記者時代見過無數次的緊急


    記者會固定編排。發言人講台設在最前麵,講台前方有一整片的記者席,最後則是排成一列的相機長鏡頭;在那炮管般林立的攝影機旁邊,隱約可以看見一張張熟悉的公關室麵孔,其中也包括了表情緊張的空井。


    到底怎麽回事?坐在座位上的記者們已經拿到了相關資料。真想看一下……理香打從心底這樣渴望著。不久之前自己才和鷺阪約好來訪,在這不到一小時的時間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理香超希望這時候空井能夠發現自己然後走上前來,可是他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外麵的狀況。


    如果是重大事件的話,網路上說不定已經出現快報了;可是現在不能用手機,所以她也沒有辦法確認頭條新聞。


    怎麽辦?應該暫時離開一下,用手機確認嗎?——當理香還在猶豫時,如同驟雨一般的快門聲響了起來。她猛然抬頭,發現前方大概是通到休息室的門後,走出了這場記者會的主要發言人員。


    帶頭的人是鷺阪,接著是航空幕僚長(注30)以及另一名幹部。一行人走到發言人講台前,同時深深地鞠躬。此時又是一連串激烈的快門聲,伴隨著此起彼落的閃光燈響起。(注30:相當於我國的空軍總司令。)


    等到閃光燈停止之後,鷺阪開口說道:


    「現在開始召開有關入間基地運輸用直升機墜落事件的緊急記者招待會。」


    鷺阪所公布的事故內容,其嚴重程度遠超過理香的想象。如果不是這樣,是不可能在理香打完電話後一小時內,就召開如此大規模的記者招待會的。


    看樣子鷺阪應該是司儀,不過他臉上的表情是至今從未見過的嚴肅表情;剛剛那通輕鬆愉快的電話,簡直就像是作夢一樣。


    以正常流程來說,所有人就座之後就會輪到主席——以這場記者會來說,應該是空幕長——進行說明。空幕長對著麥克風開始發言,理香也慌慌張張地拿出了筆記本。


    「今天下午兩點十二分,原本預計在航空自衛隊入間基地著陸的運輸用直升機因為操控失靈而墜毀在基地北部的稻荷山,並引發大火。之後,兩點二十分時,火勢點燃了航空燃料而引發爆炸,造成森林火災。兩點三十二分,入間基地消防隊和當地消防隊開始進行滅火工作,現在滅火工作仍然在持續進行當中。」


    最近這幾年,人口密集的都會區從沒發生過如此大規模的墜落事故,相信晚報和明天的早報一定會以全版頭條的方式報導吧;新聞節目也一樣,《帝都夜線》想必會以頭條新聞加以處理吧。帝都的記者應該也已經趕到會場了吧,防衛記者想當然耳一定在場,不過其他的支援呢?——理香努力地凝望會場,但是她站在記者席後方,所以無法判別究竟有誰到了這裏。她也用目光一一確認操作電視攝影機的攝影師,但是在理香所能看到的範圍當中,也沒看到任何熟悉的人。


    如果人手不夠的話,那麽自己就非得以《帝都夜線》的導播身分,提供節目相關的情報不可;理香抱著這個想法,拚命地抄起了筆記。禁止攝影雖然有點可惜,但是光靠自己平日取材用的攜帶式攝影機,大概也沒辦法在後麵拍到什麽好畫麵吧。理香的所在位置,隻能讓她在各大攝影機的縫隙間,勉強看見發言人講台而已。


    「這場墜落意外造成正副駕駛當場死亡,但是附近居民並沒有傳出任何傷亡。」


    這時,一旁的鷺阪插進來說話;看來他除了陪同出席之外,還兼任輔助說明的角色。


    「請容我訂正有關機組人員的傷亡情報。正駕駛與副駕駛都在重傷狀態下移送至醫院,不過正駕駛隨即身亡,而副駕駛現在還在搶救當中。」


    「到底哪邊才是正確的啊!」怒吼般的罵聲飛了過來,但鷺阪毫不客氣地斷言說「空幕長的情報有誤」,而空幕長也致歉說「發言當中有錯誤的地方,非常抱歉。」


    「到底住搞什麽啊!」更多的罵聲傳了過來。重大事故的記者招待會,一向都是非常火爆的;因為這點細微的錯誤而導致正常記者會偏離主題、甚至發展成天下大亂的修羅場,也不是什麽罕見的事。會場裏也傳來了「會講錯就表示不夠重視啦!」之類毫無建設性可言的指責;相信他們的目標應該是讓記者會擦槍走火,以動搖發言者的情緒,並趁機捕捉他們說錯話的時機吧。


    負責發言的三人不斷反複致歉,耐心地等待責罵聲浪告一段落。最後一觸即發的氣氛總算緩和下來,理香也偷偷鬆了一口氣。


    然而,真正的重頭戲才正要開始。關於事件經過的說明結束之後,下一步就是回答問題。從這一階段開始,媒體便會徹底露出他們的獠牙。


    「有沒有任何問……」


    在鷺阪還沒說完之前,就有一個仿佛直接判決他們有罪的質問聲飛了過來。「墜落的原因到底是什麽!」


    「現在還在調查當中。」回答的人是空幕長。


    「這樣根本不算回答嘛!」責罵聲又再次轟然響起。


    「調查結果什麽時候才會出來!」


    「現階段還沒有辦法明確回答……」


    空幕長將視線從發問者身上移向鷺阪,於是鷺阪便接下去回答說:


    「由於失事現場發生森林火災,所以我們現在無法進行機體回收和現場調查作業。等到火勢撲滅之後,就會立刻開始進行具體調查。」


    「那不就表示你們根本還沒有開始調查嗎!」


    回答這個窮追猛打質問的,依然是鷺阪。


    「我們已經搜集了塔台以及目擊證人的證詞,但是若要查明失事原因就一定要經過現場勘查及機體調查。等到所有調查陸續結束之後,我們就會進行正式發表。」


    「你們應該可以先公布現在已知的情報吧!?」


    下一個回答的人是空幕長。


    「我們不能向全體國民釋出錯誤的情報,所以還請務必見諒。我們會全力以赴,以求盡快提供最新情報。」


    抬出「公家機關應盡的社會責任」這塊神主牌,可說是相當技巧的回避方式。對方總不可能說出「就算是錯誤情報也好,總之快點說出來」之類的話吧!


    就這樣,針對這個方向的追擊暫時告一段落,不過立刻又有其他記者提出不同的問題:


    「聽說直升機墜落時,掉落在鄰近住宅區的碎片對民宅造成了損害。」


    發言者們的表情微微僵硬了起來,看樣子這應該是他們所不曾意料到的問題。記者故意丟出獨家情報來促使發言人動搖,這也是相當常見的手法。


    空幕長偷瞄了鷺阪一眼,鷺阪搖了搖頭,於是空幕長自己開口回答道:「航空自衛隊尚未收到這方麵的訊息;我們會盡速確認此消息是否為真,然後給您一個答複。」


    不等台上喘一口氣,對方的下一個問題立刻飛了過來:


    「如果確定這是事實的話,你們打算如何向被害居民道歉呢!?」


    這次換成鷺阪回答。


    「確認消息為真之後,我們會按照既定手續進行妥善處理。」


    「我就是想問你們這個『妥善處理』的方式!」


    「不先向負責單位確認,我們也無法回答。」


    沒問題,他們沒有發生失誤——理香一邊記錄問答內容,一邊屏住呼吸。


    對於已經認知到采訪對象也是有血有肉之人的理香來說,當公關室成員現在必須為了事故報道而成為眾矢之的時,她已經無法再把這個狀況當成單純的獨家報道看待了。她總是不由自主地擔心他們會不會不小心失言、忍不住為他們捏一把汗。就一名媒體相關人士來說,開始祈禱對方不要掉進無用陷阱的時候,應該就已經失去報導資格了吧!


    認知到對方也是人類這件事,竟然能讓內心產生如


    此程度的動搖嗎?——看到平常總是悠然自得、捉摸不定的鷺阪露出了嚴肅表情,以及站在一旁凝視著台上、目不轉睛的室員們那緊張的模樣,理香實在沒辦法保持平常心。


    想知道事實、如果真的出了問題也希望徹底將它查個水落石出,但同時卻不願意無意義地貶低他們;理香一邊擔心自己的立場是不是有所偏頗,一邊不安地眺望著這些群起圍攻的記者。


    不過短短半年之前,自己也是和他們站在同一陣線,虎視眈眈地等待對方說錯話、做錯事。寧願主動誘導對方犯錯,也隻想讓自己的采訪登上頭條新聞,隻要能夠集中世人的目光就算勝利,之後會變成怎樣都和自己無關——


    這是多麽膚淺的想法啊!理香自己也為之愕然。


    就因為自己想要拿到獨家、想要取得不輸給其他同業的最佳畫麵,所以不惜做出這種簡直像是陷害采訪對象的事。說什麽報導的使命啊!一個人怎麽可能在不顧倫理的狀況下,還把正義掛在嘴邊呢?


    仿佛是為了讓場麵更加混亂般,愈發挑釁的質題開始接二連三地出現,不隻如此,就連淩遲已經去世的正駕駛之類的發言也都冒了出來,不過空幕方麵全部一一承受了下來,同時也不慍不火地一一做出答複。


    當記者們的氣勢開始稍微減退時,天海表示「再提出一到兩個問題就結束」,為這場記者會劃下了終止線。到這個時候,應該可以說他們算是有驚無險地突破困境了。


    「請問收到意外報告時,您在什麽地方?另外您當時有什麽感想呢?」


    關於意外事故的感想。要是回答得不夠得體,就很容易被人抓住痛腳。再說這是有關心情方麵的問題,要是真的有心利用「聽者的個人解釋」這個借口來扭曲內容的話,想怎麽扭曲都行。


    回答的人是空幕長。


    「我是在辦公室裏收到報告的。」


    如果事情發生時正好是下班後去居酒屋參加聚餐之類活動的話,可能就會被人寫成「事故發生時正在飲酒作樂」。幸好這次意外事故是發生在執勤時間,所以不至於要擔心這個問題。


    「當時我很擔心是否對周遭地區帶來災情,也很擔心機組人員的安危。另外報告內容也提及機體引發大火,所以我也針對預防二次災害和徹底做好初步應變措施兩點做出了指示。另一方麵,我也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出事發原因,預防災難再次發生。」如果硬是想挑這番回應的毛病,反而會讓人懷疑記者們到底有沒有人性。剛剛天海率先發出結束宣告的動作也在此時發揮了功效,之後再也沒有人提問。


    「那麽,記者會就此結束。」


    一行人再次站了起來,由空幕長做出最後的發言。


    「在此,我們謹為了這次所發生的直升機墜毀與延燒事故對社會大眾帶來的極大困擾,由衷地致上最大的歉意。」


    說罷,一行人同時鞠躬行禮。那是個把腰幾乎彎成九十度,極端誠懇的鞠躬致歉;他們的動作就像是把紙張對折一樣,絲毫不見晃動。


    理香想起了之前空井造訪帝都電視台的時候,自己也曾覺得他的鞠躬動作非常漂亮。


    疾風驟雨般的閃光燈再次落下。直至快門聲完全停止之前,一行人始終都不曾抬起過頭。


    最後他們終於抬起了頭,排成一列離開房間。如果是一般的記者招待會,記者們肯定會團團包圍上去,不過這次記者會的出口在房間裏麵,所以沒人能追過去。


    記者們已準備起身離席,理香立刻衝進了開始出現騷動的會議室內。她想自習看看資料而拚命找著帝都的記者,但在這片混亂當中實在找不到人。不祥的預感在理香腦中不斷盤旋,於是她隻好轉移目標,朝著站在角落的空井一行人跑去。


    「空井先生!」


    理香出聲招呼之後,空井嚇了一跳似地回頭看來。


    「稻葉小姐!?為什麽你會來這邊?」


    「帝都的記者有來嗎?我好像連防衛記者也沒看見……」


    難道隻有我們的電視台沒有人來嗎?如果防衛記者不在、而支援的記者也來不及趕到的話,那麽就隻有理香寫下來的內容能拿來當做帝都的新聞來源了。


    「不、那個,帝都電視台這次沒有……」


    這最糟糕不過的狀況,讓理香不禁眼前一黑。至少也該有攝影師在吧!沒有畫麵的新聞,成什麽體統啊!


    「不好意思,我去打電話給總監!」


    「等一下!」


    立刻就要轉身衝出去的理香,被空井一把抓住了手腕。等一下?他到底在說什麽啊!理香不由得焦急起來。就算我們現在交情再好,我也不可能理會你這種要求吧!


    「我不等!難道你想害我們變成唯一一家沒報這則新聞的電視台嗎!」


    就在理香準備甩開空井的手的時候……


    「好,各位辛苦囉~!」


    毫無緊張感的號令聲讓理香嚇了一跳,迅速回頭看向會議室前方。


    原本應該已經離開的發言者一行再次回到室內,出聲慰勉大家的人則是鷺阪。


    接著,一直在室內待命的報導班長天海二佐,也用音域豐富多變的男中音喊了起來:


    「擔任攝影師角色的人請把影像提交上來!參考影像準備好之後就會馬上召開會議,所以請擔任幕僚角色的人和相關人員三十分鍾後在這裏集合!」


    「……這是什麽狀況?整人遊戲嗎!?怎麽回事!?」


    理香毫不客氣地追問著空井。空井一邊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一邊鬆開了理香的手說:


    「這不是整人遊戲啦,不過就結果來看,可能真的不小心整到稻葉小姐了……」


    「哎呀哎呀,小跳跳。你又久違地躁進了嗎?」


    鷺阪的聲音從前方傳了過來,理香頓時血氣直衝到腦子裏——感覺起來應該也直衝到臉頰上了。


    「笨蛋!早知道就不為你們擔心了啦!」


    回神之後,理香才發現自己賞了空井一個耳光。聲音和力道雖然都不大,但是理香突如其來的爆發,讓周圍的人都開始騷動起來。


    「對、對不起害你誤會了……等等,這難道是我的問題嗎?是誰把稻葉小姐帶來的啊!」空井手足無措地道歉,隨後又大喊了起來,試圖要旁邊的成員幫忙分擔責任。


    「既然你害她嚇了一跳,就乖乖地挨揍吧?可以提升男子漢氣概喔!」


    鷺阪擅自做出的決策,讓周圍的人們發出了哄堂大笑,就連空幕長也笑了出來。


    理香尷尬地低下頭去,然後注意到自己手上提著的紙袋。


    「這本來是要拿來當做慰勞品的,不過我打了你,所以就當成道歉用的禮物吧。」


    理香把紙袋舉到空井麵前,但是最快出現反應的人卻是鷺阪。


    「喔,這是前陣子帝都的《街角美食探險隊》裏介紹過的西點店對吧!我記得那邊最有名的是瑪德蓮蛋糕對吧?」


    他似乎迅速確認了袋子上的店家標誌。《街角美食探險隊》是以年輕女性為目標的周末深夜檔美食情報節目;果然不愧是走在流行尖端的追星族啊。


    「裏麵是有幾個瑪德蓮蛋糕啦……」


    「那,空井你就用道歉名義收下瑪德蓮蛋糕吧,畢竟現在很受歡迎,所以很難買到呢。順便也給幕長一個。誰來泡個茶吧!」


    看樣子,休息時間似乎已經變成下午茶時間了。


    *


    「其實是因為我們剛好拿到一筆媒體應對訓練的預算啦。」


    一邊大嚼布丁蛋糕,一邊用他那毫無意義的美聲進行說明的人,是報導班班長天海。


    所謂媒體應對訓練,是預設某項醜聞或意外


    事故發生時如何應對媒體的模擬訓練,主要都是在企業內進行。目的是透過假想的記者會或是專訪,針對現實生活當中必須真正發表訊息的董事和高級幹部等,進行相關應對的訓練。


    「因為機會難得,所以我們就決定辦一場大規模的記者招待會訓練;畢竟俗話說得好,『大事可以兼作小用』嘛!」


    於是,公關室就設定了一場運輸直升機失事墜毀、連帶引發森林火災的大規模事故;記者和攝影師全都是承辦媒體訓練的公司內部職員。


    「不過呢,既然能讓小跳跳徹底上當,應該就表示我們完成了一場非常寫實的模擬訓練吧!」


    看著不住自顧自地包攬功勞的鷺阪,一旁嚼著瑪德蓮蛋糕的空幕長開口向他詢問:「小跳跳是什麽?」


    「這位是帝都電視台的稻葉導播。因為她的姓是『稻葉』,剛好跟『因幡的白兔』同音,所以從此以後,『小跳跳』就成為她的固定通稱了。您看,兔子不都是會蹦蹦跳跳的嗎!」


    看到鷺阪伸手在頭頂上模擬起兔子耳朵,理香不禁用力反駁:「才不是固定通稱呢!」


    「話說回來,隻要在我一開始打電話知會您的時候,就可以告訴我了呀!」理香又接著質問鷺阪。


    「可是你不是說,隻要三十分鍾左右就會到了嗎?既然如此,那你到的時間就會是在訓練開始前,所以我想說大可等到你來了之後,再叫空井負責接待就好了,可是你卻沒來啊。」


    「早知道就不買慰勞品了……」理香撇開了頭低聲抱怨。這時,因為挨了巴掌而獲得瑪德蓮蛋糕優先選擇權的空井,體貼地說出了「這個很好吃呢!」的評論。


    「嗯,真的。」空幕長也點頭表示同意。「再給我一個吧。」


    「不行。空幕長的份已經沒有了。之後請拿這裏的。」


    鷺阪拿出來的是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便宜盒裝餅幹。空幕長滿臉遺憾地拿起一個,鷺阪也拿了一個起來,轉頭看向理香。


    「再說,從小跳跳打電話過來短短一個鍾頭時間裏麵,根本不可能安排好這麽大規模的記者招待會啊。你該多運用一點推理能力才行哪。」


    「就算話是這麽說沒錯……」


    一場聚集了數十名記者的正式記者招待會就在自己眼前展開,會覺得這是模擬訓練的人反而比較少見吧!


    「柚木小姐也可以在途中跟我說明呀!」


    理香轉移了發泄怨氣的目標,但柚木完全不覺得自己理虧,振振有詞地回答說:


    「可是,可是啊,當時我也很急呀!因為必須在訓練開始的前一刻趕回去拿東西嘛。要是不快點回去的話,槙一定又會氣到眼珠凸出來的啦!」


    「那是當然會生氣的吧!報導班成員怎麽可以把會見資料和進行流程表全都忘了帶來呢!如果是公關班也就算了,報導班的人在沒有資料的情況下參加媒體應對訓練,到底是想要訓練什麽?」


    「就說我已經在反省啦!所以才會不想浪費時間和稻葉說明,直接衝回來不是嗎!」


    「真的有在反省的話,就請你不要一邊抓屁股一邊回答!現在可是在幕長麵前啊!」


    結果柚木一臉嚴肅地轉頭看向空幕長。


    「非常抱歉,因為我的膚質比較幹燥,所以內褲鬆緊帶勒住的地方有點癢。」


    「請不要追加這種更丟臉的說明!」


    要是發生在平常,現在差不多是槙完全放棄用敬語和年資較長的柚木說話的時候了;不過今天因為空幕長在場,所以他一直沒有跨越最後這一條界線。正因如此,不管誰在都一樣任性妄為的柚木似乎明顯占了上風。


    「話說回來,我一直以為媒體訓練還不是這麽普及的活動,沒想到各位也會這麽積極采用這種先進做法呢。」


    聽到理香的話,天海不禁點了點頭。


    「因為就危機管理層麵來說,如何對應媒體,今後理應會成為愈發重要的關鍵問題;不過這會花上一筆預算,所以一直沒辦法實現……」


    模擬召開緊急記者招待會是最常見的訓練,但是完成所有安排,最少也要花掉數十萬圓。就算是經常必須麵對媒體的大企業等組織,也才剛開始采用這種訓練方式,要想變成一般普遍的講習,可能還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


    「像這樣豪邁地砸下預算,對我們報導班來說或許還是頭一遭呢。」


    看到天海有些顧慮的模樣,鷺阪揮著手回答說:


    「沒問題沒問題,畢竟報導班是公關室的核心所在啊。就算多花一點預算,也要讓你們做好麵對媒體的準備,這是必須的。」


    這句出乎意料的話,讓理香忍不住發問:「報導班是核心所在嗎?」


    「如果公關班負責的是主動推銷自衛隊好的一麵、也就是負責『攻擊』的話,那麽報導班就是危機管理、負責應付媒體的『防守』部門。雖說攻防必須融為一體,才有辦法讓公關室發揮真正的功能,不過如果沒有堅實的防守,自然不可能發動攻擊吧?」


    身為外部人士的理香,以往一直隱約覺得這裏既然是公關室,那麽當然是以公關班為主,可是仔細想想可能被人責怪為「不謹慎」吧。


    「正因如此,報導班才是核心所在。如果報導班散漫不經,公關室什麽也做不了。」


    照鷺阪的說法,報導班必須先「防守」航空自衛隊,使其避免收到無謂的報道傷害,然後公關班才有機會采取行動。「的確,我們都很依賴他們。」空幕長也點頭附和著,令天海以下的所有報導班成員都露出了靦腆的表情。


    「也就是說,公關班的成果都是托了我們的福嘛~!」


    隻有柚木表現出一副驕傲的態度,不過一看就知道她的態度隻是為了掩飾害羞,所以也沒有人挑她毛病。


    「影像已經準備好了。」


    負責媒體訓練的工作人員過來招呼了一聲,於是大家慢吞吞地結束了休息時間。這時,槙開始收集大家用過的杯子。


    「我來就好了!」空井慌慌張張地想要代替他,不過槙卻回答說「反正我也要順便去趟廁所」,之後便拿著托盤走出了會議室。


    理香也一起旁聽了媒體訓練課程的講評。他們的進行方式是一邊對照攝影師拍下來的記者會畫麵,一邊講解。


    隻有在發生了影響社會至關重大的事件時,才會在防衛省內召開臨時記者招待會;至於影響層麵隻限於隊內的意外或隊員傷亡事件,則還不到需要如此處理的程度。


    航空自衛隊實際舉行臨時記者招待會的例子非常少,就連現任空幕長也沒有相關經驗。由於組織全體都缺乏經驗,所以之前媒體訓練的實施必要性便再三被提出強調,而如今終於得以實現了。


    媒體訓練師首先指摘了空幕長一開始講錯情報內容的問題。


    「先前我們曾經囑咐過您『念稿的時候不要語氣僵硬、照本宣科』,不過這意思並不是要求您完全不看稿子。資料是為了確認情報才拿在手邊的,當您記不清楚的時候,請一定要進行確認。一邊確認重點,然後盡可能地看著前方說話,如此一來照本宣科的僵硬感覺自然就會消失了。」


    「我知道了。」空幕長一板正經地點了點頭。


    「鷺阪先生馬上進行訂正是好事,但是隻要說過一次曖昧不清的內容,現場就會陷入混亂,所以請盡量以在過程中基本上不須訂正為努力目標。」


    緊接著,就連準確提出資訊的鷺阪也被挑出了毛病,主要是針對他在記者丟出住宅區傳出災情的情報時所作的回應。


    「當您被問到如何應對受災居民時,回答聽起來有點太製式化了。運用『還沒確認之前無法回答』的否定形式來回避問題,反而容易


    招致反感。」


    「原來如此。」鷺阪邊點頭邊寫下筆記。「那麽換成『請待我們向相關部門確認後再回答各位』,這樣可以嗎?」


    「嗯,這樣應該會比較好吧。」


    公關室的成員們全都露出了嚴肅的表情聆聽、紀錄,不過還是以報導班最為熱心。


    之後還加入了其他區像是表情、視線,動作等細節部分的檢討,整段講評花了將近兩個鍾頭的時間;等委托公司完成委托離開時,已經相當接近防衛省的下班時間了。


    *


    「不小心讓稻梁小姐受驚了,為了表達歉意,我們就一起去喝一杯吧?」


    提出這個建議的人當然是鷺阪。


    雖然說是要表達歉意,但是他們可是一貫禁止進行招待的自衛隊,所以總是各付各的。既然他們不請客,那又怎麽能算是表達歉意?理香有點難以接受,不過最後還是被一句「別這麽死板嘛」給說服了。


    幾乎所有的公關室成員都出席參加,所以空井著實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臨時預約到這麽多人的位子——這當然也是題外話了。


    「幕僚長先生似乎是個沒什麽架子的人呢。」


    當大家正在交換媒體訓練的感想時,理香無意間說出的這句感想,讓空井忍不住笑了出來。


    「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嗎?」


    空井趕緊向氣得鼓漲了臉頰的理香解釋說:


    「對不起,我們稱呼幕僚長是不加『先生』的,所以一下子有點聽不習慣。」


    「可是課長先生和部長先生都可以這樣叫,所以我以為幕僚長也是這樣稱呼呢。」


    「稱呼『幕僚長先生』有點太饒舌了吧?如果不想省略敬稱的話,就叫他『幕長先生』也行喔。」


    從旁伸出援手的人是鷺阪。


    「那就叫他幕長先生吧。……他應該是航空自衛隊的最高領導人對吧?」


    理香進行確認之後,在場所有人都一起點頭。


    「盡管如此,感覺起來卻是位相當隨和的人。我本來還以為應該會比較難以親近的說……」


    幕長在休息時的模樣,讓理香印象相當深刻。當他打算再拿一個瑪德蓮蛋糕時,被鷺阪頂了一句「幕長的份已經沒了」,滿臉遺憾的無奈樣子,讓人感覺若他身上穿的不是製服,就隻是個單純的好脾氣大叔罷了。


    「大家似乎也都能輕鬆地跟他聊天,看起來真的有點不可思議呢。」


    這副景象對理香來說,就像是把帝都電視台的社長抓過來閑聊,然後再把便宜餅幹塞給他一樣,實在難以想象。


    「隻要待在公關室裏,和幕長的接觸機會無論如何都會增加,所以很容易熟稔起來,再加上現任的幕長是位個性比較親和的人……最後,這跟空自本身的性質可能也有關係吧。」


    「性質?」


    理香如此反問,於是鷺阪回答道:


    「以前有個笑話,內容是在記者招待會上幕長說錯話時,三幕會如何對應。」


    陸幕會由隨行人員偷偷遞出紙條指出錯誤,而陸幕長也會若無其事地加以訂正。


    海幕則是會一路堅持「幕長的發言並沒有錯!」死硬支持幕長的發言到底。


    「然後我們空幕的做法是,在記者麵前大剌剌地指責說:『幕長,你剛剛說錯了。』一般公認三幕當中最不尊敬幕僚長的,就是我們空幕了。」


    「這麽說來,我記得表現空自性質的標語是『勇猛果敢·支離破碎』對吧?」


    陸自是「準備周到·動脈硬化」,海自是「墨守成規·唯我獨尊」;就算隻是笑話,但也充分反映出了各隊的不同性格。


    「換成是我就不可能和帝都電視台的老板進行那樣的交流,所以真的很驚訝。」


    「像我們這麽開放的自衛隊,跟大公司的頭頭可是不一樣的唷!」


    柚木驕傲地笑了起來,而槙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就算是這樣,也不能在幕長麵前做出那麽失禮的事啦!竟然在幕長麵前抓屁股!」說完之後,槙嘲諷地哼了一聲。


    「什麽嘛,幕長又沒有說就算屁股癢也不許抓啊!」


    「有常識的人才不會這樣吐槽!」


    聽到槙的吼叫聲,周圍瞬間靜了下來。雖然槙常常因為柚木的行為舉止而大發雷霆,不過今天的口氣卻比平常更險惡。沒有注意到的柚木還是和平常一樣對待他,但是槙整個人的身上,其實已經充滿了一觸即發的濃濃火藥味。


    「屁股癢所以沒辦法,這我就認了,可是你也應該要更加謹慎一點吧!每次、每次都這樣,還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簡直就像個中年大叔一樣嘛!」


    「喂,槙喝第幾杯了?」鷺阪小聲詢問,周圍的人也跟著小聲地向他報告,最後統計出來的結果是,他從一開始就用非常驚人的速度猛喝個不停。


    「真不妙啊,小跳跳,能拜托你帶柚木去一下廁所之類的地方嗎?」


    鷺阪的企圖應該是讓他們稍微分開冷靜一下吧!領悟到這點的理香立刻站起身來。


    「柚木小姐,一起去洗手間……」


    「又不是高中女生,還要一起上廁所是怎樣啦~!」


    柚木一把揮開了理香搭在肩膀上的手。慘了!周圍的人表情全部變得難看起來。這邊也已經醉到隨時會做出反擊的程度了……


    「你們好像有什麽意見,直接講出來不行啊~?」


    「柚木三佐,」比嘉出言規勸。「這可是和稻葉小姐一起舉辦的懇親會啊。」


    「主動找人吵架的可是槙哪~!」


    桌子另一頭的天海也正在阻止槙,不過槙也揮開了天海的手說「不要阻止我!」


    「每次看到你做得這麽刻意,就讓人很心痛啊!一看就知道,你根本是故意作出不像女生的舉動的;不管你再怎麽裝出大叔的樣子,你也不可能真的變成一個大叔啦!」


    周圍的人之所以大吃一驚,不是因為槙的暴跳如雷,而是因為正在聽他說話的柚木,露出了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不過她隨即狠狠盯著槙頂了回去:


    「……那是因為你沒有遭人反彈過,所以啦!」


    「那個!」理香突然舉手喊了起來。「我覺得我好像可以理解柚木小姐的心情耶。」


    全員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讓理香忍不住縮起了身子。我搞不好做得太超過了……她一邊暗自想著,一邊繼續說下去。


    「對於職業婦女來說,自己的性別總是不時會變成一種沉重的負擔。雖然大家都說男女平等,但是現在的社會仍然是重男輕女。就算再怎麽努力,也隻會換來一句『不過是個女人』;隻要稍微不小心扯了後腿,就會被說成『女人就是這樣啦』。」


    還是新人記者的時候,展現出完全不像新人、一往無前特工氣勢的理香經常聽到「女中豪傑」這句讚美,另外還有「不讓須眉」之類的。


    「仔細想想,這應該不算讚美才對;這是在一開始就不把女性當成戰力的前提下才會用的表現方式。不過我對成語是沒什麽偏見,聽到有人對我這麽說的時候,也不會覺得討厭就是了啦。」


    「沒錯!就是這樣啊!」


    柚木緊緊抱住了理香的肩膀,看來果然是喝醉了。


    「你真是個意外的好人啊!」


    「意外兩個字有點多餘吧。」片山小聲地吐槽。這的確稱不上是什麽讚美。


    「我啊,本來是待在高射部隊的;要知道女人進了實戰部隊,那實在是有~夠之慘的,因為根本沒人想聽女幹部說的話嘛~!像是我明明發出了指示,卻還要故意找老鳥士官確認之類的,更慘一點的時候,要是沒有經過士官下令的話,還會被人無視呢~


    !」


    「咦,好過份喔!」


    「我那個時候隻是個跟你差不多的可愛小妹妹,所以才會被人看扁啦~!」


    因為是女人所以被人看不起,而且還遭受了這種待遇;知道這一點之後,的確可以理解現在的柚木為什麽會故意做出那種一點女人味都沒有的舉動了。


    這時,槙突然站了起來。


    「我先回去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起身往外走去。被槙這個舉動嚇到的同伴們隻能眼睜睜地目送他離去,而理香不由得坐立難安起來。


    「對不起,我好像說了多餘的話……」


    同為女性的理香單方麵地幫柚木說話,可能讓他覺得不舒服吧。


    「因為有人站在我這邊,所以那家夥鬧別扭了啦~!」


    柚木說著說著,也站了起來。


    「我去哄他一下,稻葉你就別太在意了啦~!」


    就算你這麽說也……理香目送著迅速收好東西追著槙離開的柚木,然後像是哀求協助似地望向空井。


    「你是真的可以不必太在意啦,小跳跳,畢竟那兩個人都已經喝醉了嘛。」


    聽到鷺阪幫忙打圓場,空井也連忙跟著點頭附和說:


    「就是說啊。要是你不出來說幾句的話,他們兩個搞不好就會在這居酒屋裏互相揪住對方,當場演起全武行呢!」


    「再說,就算你不出麵,槙三佐也不會放她在那裏置之不管的啦。」片山也低聲說道。


    「就算是偏見好了,現在要讓那個殘念係的美女出現什麽改變,大概很困難吧。」


    「哎,因為隻有槙一個人知道還沒變成那麽殘念之前是什麽樣子嘛,會覺得看不下去,也是情有可原吧。」


    「耶——????」鷺阪不經意的發言,讓在場所有人同時發出了驚呼聲。


    「原來她也曾經有過不那麽殘念的時代嗎!?」


    空井的問題實在太過直接,不過也代為說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其實我也沒有實際看過啦,隻是同樣待過管理飛彈的單位,所以稍微聽過一點柚木以前的事情而已。」


    「報導班的各位知道這件事嗎?」


    聽到理香的問題,天海搖了搖頭。


    「我之前是直升機駕駛,所以在來到公關室之前完全沒有和她接觸過。剛開始的時候,我的確因為她的粗魯而嚇了一跳,但我想那應該是她天生的個性,所以覺得還是不要多管閑事比較好……」


    天海的發言還算是比較客氣的,至於其他同事那些「我一直以為她是打從娘胎起就被大叔附身了」之類的發言,就一點也不留情了。


    「她好像是在一開始任職的部隊,和士官之間產生了嚴重摩擦的樣子;由於柚木本身也是相當強悍的人,所以就和對方正麵杠上了。事情發展成這樣,下屬們果然還是會選擇支持老鳥士官,而不是新人幹部吧,所以她馬上就被徹底孤立了。這時,身為女人這件事就變成了受人攻擊的箭靶,然後就出現小跳跳剛剛說的那些話了。」


    不過是個女人、女人就是這樣;不管有沒有拿出成果,自己身為女人這件事就是會被當成瑕疵看待;這到底是多麽沒有道理、多麽讓人覺得懊惱的狀況啊!現場能夠真正理解柚木到底有多痛苦的人,可能就隻有理香一個而已。


    「可是因為這樣就舍棄身為女人的身分,我倒覺得反而算是一種敗北呢。」


    鷺阪輕描淡寫說出來的話,讓理香渾身僵硬了起來。當自己身為女人這件事情在工作上成為阻礙時,理香也曾想過「要是自己是男人就好了」;隻是,這樣的想法,其實和貶低自己的性別並沒有什麽不同。


    「我覺得槙說的話是對的。不管表現得再怎麽像大叔,也不可能得到大叔所擁有的東西。」


    「大叔擁有的東西是什麽?」


    看到片山臉上訝異的表情,鷺阪也露出了「你怎麽會不知道?」的驚訝表情。


    「鮪魚肚和禿頭對年輕人來說是弱點,不過對大叔來說就是一項相當常見的要素,對吧?不管職場的上司再怎麽粗神經、厚臉皮又愛說人壞話,隻要他是大叔的話,就可以用一句『因為是大叔所以也沒辦法』,全部一筆帶過啦。」


    「不過要是真的變成這種大叔,會很惹人厭的吧?尤其女性不是都會說,那種大叔『真是超惡爛的』嗎?」


    麵對空井提出的異議,鷺阪嗤之以鼻地回答說:「你還太嫩了啦。」


    「就算被人討厭,也不見得會變得難以生存吧?這就是大叔和女性之間決定性的不同之處啊。這個社會對於女性還是相當嚴苛的,特別是對於職業婦女。」


    「啊——」男性們也紛紛露出理解的表情。


    「自衛隊雖然是以男性為主的組織,但其中還是有許多領域是女性表現得比較優秀,同時也有很多女性得以一展獨特個性的所在。因此,我個人其實很想站在槙這邊,但是這樣一來,柚木肯定又會開始逞強了吧。」


    「您覺得柚木小姐一直在逞強嗎?」


    身為局外人的理香是無法理解的,畢竟她從來不曾深入采訪柚木,而且打從初次見麵時開始,柚木就已經是那個樣子了。


    「或許她扮大叔已經扮得很習慣了,不過我認為她的本質還是非常細心的喔。例如她在剪報的時候,總是會順便剪下我喜歡的偶像相關報導給我,能夠做到這種工作以外的小小服務,你不覺得她非常細心嗎?」


    同時,這也表示她是多麽注意周遭人們的行動,像現在追去找槙,肯定也是如此。


    「另外,要是她真的認為不舍棄女人身份就沒有辦法在此工作的話,以一個組織來說實在有點丟臉,而我身為她的上司,也會覺得很懊惱啊。」


    聽到這番話,理香不盡心想,要是鷺阪是自己的上司,搞不好自己真的會衷心景仰他呢——不過,這是在他不稱呼自己「小跳跳」的前提下就是了……


    *


    現在公關室的成員當中,在防衛大學就讀的時間有所重疊的人,就隻有槙和柚木而已。柚木是大槙兩屆的學姐,在被戲稱為「校友會」的社團活動中,參與的也同樣是劍道社。


    學生時期的柚木一點也不殘念,雖然個性像男人一樣爽朗,但是絕不粗魯,而且又有女性特有的細膩心思,對社團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槙入學的時候她才三年級,不過在社團對外交涉方麵已經展現出充分的存在感。


    生性努力,自主練習量也比別人多出一倍,每次槙趁社團休息的時間前往道場進行自主練習的時候,柚木多半都已經先出現在那裏了。第一次在道場碰到柚木時,槙才剛加入劍道社不久;正當他有點退縮、準備回去的時候,柚木發現了他的影子,於是開口叫住他說:


    「幹嘛回去啊?過來吧,這裏又不是我的道場。」


    剛開始槙隻是一邊偷偷留意著透入眼角餘光的白色褲裙,一邊站在遠方揮動竹刀,結果柚木主動走了過來,邀請他進行對打練習。


    這個人的行為舉止真是優雅啊……當兩人麵對麵跪坐著戴上臉部護具時,槙在心裏這麽想著。剛入社時,一年級的男生便都公認她是位非常漂亮的學姐,不過這還是槙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動作也是如此優美。柚木把汗巾纏在額頭上的動作相當俐落,槙不小心看呆了,導致他戴上護具的動作比柚木慢了許多。


    對打三回合,柚木贏了一回合。實際上應該是槙比較強,不過他在連贏兩回合之後在第三回合稍微放了一點水。


    比試結束後,兩人互相行禮,摘下了臉部護具。啊,她的動作果然很漂亮……當槙再次看呆的時候,那張摘下麵具的臉龐上,露出了相當嚴厲的目光:


    「第三回合,你是故意的吧?」


    槙原本以為自己能在對方沒注意到的情況下偷偷放水,隻是現在看來,自己未免太過自信了。因為實在想不出什麽好借口,他隻好低頭說聲「對不起」。


    「如果這是正式訓練,你也打算對女人放水嗎?」


    這句話仿佛打了槙一個耳光。——這裏是防衛大學,來這間學校的人,全部都是為了成為幹部才來的,和男女性別全然無關。


    「對不起!」


    槙不自覺地用手撐住地板,整個人趴在地上向對方表示歉意。「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柚木的回答相當冷淡。


    「以後別再這麽做了。這樣就好。」


    槙慢了半拍,才注意到自己得到了第二次機會。——那時候,他感覺自己心裏高興得像是快要飛上天一樣。


    深得女性社員信賴的柚木,升上四年級之後,理所當然地被選為女子隊的主將。柚木同學年的女性學員實力多在伯仲之間,不過「熱愛自主練習」的柚木,則又明顯更勝她們一籌。


    「可能是因為一直和你對打的緣故吧。」


    沒有社團活動的日子在道場裏碰麵,已經變成兩人理所當然的習慣了。


    「雖然贏不了,不過卻是很好的對打練習。」


    其實槙從小就開始學習劍道,國中、高中也是就讀劍道名校,進入防大之後也以二年級學弟的身分,多次被選為代表選手。


    「兩年之後,你應該也會是主將吧!」


    如果沒有相當程度的意外,應該會是這樣沒錯。


    「隻是到了那個時候,柚木學姐就已經不在了。」


    槙低聲說道。柚木眯起眼睛,像是在取笑他似地笑了。


    「會覺得寂寞呀?」


    「是的。」


    明明是她自己問的,可是當槙回答之後,柚木整張臉都紅了。


    「這樣很讓人害羞耶,說點別的話來聽聽啦!」


    「我會覺得寂寞。」


    槙筆直凝視著柚木,而柚木則是相當慌張似地遊移著視線。最後,


    「玩笑別開過頭了啦,這個小鬼頭!」


    她邊笑著,邊推了槙的肩膀一下。——如果自己和她同期的話,應該就不會被她稱為「小鬼」,然後輕輕一筆帶過吧?如果不行的話,至少隻差一學年就好……


    這時候槙才發現,年紀較小而且還差了兩個學年的差距竟是如此之大。


    「好,休息時間結束,來對打吧!」


    接下來就是照例進行對打練習。這次柚木沒能把汗巾纏好,所以又重新纏了一次。看到她這副似乎有點動搖的樣子,槙不禁在心裏默默想著,「真是活該啦!」


    柚木離開劍道社之後,仍然不時會到道場露臉。如果碰上和槙單獨相處的時候就會練習對打,不過若是碰到他人在場,就會各自進行練習直到最後。這是從當初兩人還在社團的時候,便互相默認的潛規則。


    接近畢業時期,宿舍裏的四年級學生全都因為畢業舞會而忙亂不堪,例如召開社交舞研習會,男學生為了找到舞伴而東奔西走(絕對居於少數派的女學生十分搶手,根本不必擔心)之類的,都是隻有在防衛大學才看得到的畢業風情畫。


    就在這個時候,柚木再次飄然出現在道場裏。那天還有另外幾個人在場,不過最後隻剩槙和柚木兩人留了下來。槙是努力堅持到最後一刻的,不知柚木又是如何呢?


    兩人像平常一樣對打三回合,最後還是槙三場全勝。


    「啊~~~一直到最後都沒能贏你!」


    「最後」這兩個字,讓槙的胸口為之一痛。那就是柚木發出的「今天是最後一次」的宣言。


    兩人就像是依依不舍似地,緩緩進行道場的打掃工作。


    「畢業舞會的舞伴已經決定了嗎?」


    「沒啦~,因為沒有對象啊。可能不會參加吧。」


    「柚木學姐的話,對象肯定多到數不完吧?」


    「如果隨便什麽人都行的話,是這樣沒錯啦。」


    聽到她輕描淡寫的回答,槙又是一痛。到底是沒有她想要邀請的對象呢?還是她沒有辦法開口邀請自己心儀的對象?


    如果自己和她同期的話——這是槙不曉得想過多少遍的假設條件。就算最後無法如願以償,自己也可以主動邀請她。然而畢業舞會是屬於畢業生的,根本沒有低了兩學年之多的學弟出場的餘地。既然自己無法和她一起站上相同的位置,那麽至少知道柚木心中沒有想要邀請的對象也好啊!槙在心裏悲哀地這麽想著。


    「況且,社交舞這種東西和我一點也不搭啊。」


    「不過有舉辦講習嗎?」


    「沒辦法沒辦法,國中學的土風舞就已經是我的極限了。有聽過嗎?就是啦啦啦~啦啦啦~的那個。」


    「啊啊,是奧克拉荷馬混合舞。(注31)我的學校也是這一首。」(注31:ohoma mier,是一支美國行進式的土風舞,在美國西南部甚為流行;日本校園祭時的土風舞,也多半是以這首曲子為主。)


    「你還記得嗎?」


    由於柚木伸出了雙手,所以槙也順其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呃,啦啦啦~啦啦……」


    「你是音癡嗎?」


    「吵死了,不然你來唱嘛!」


    「好好好」,於是柚木開始哼起了旋律。然而才跨出第一步,兩人的姿勢就變得像是要把對方踹飛出去一樣,隻好停了下來。白色褲裙和深藍色褲裙,呈現出交叉互擊的狀態。


    「這樣互踢怎麽行呢?是從左腳開始的喔。」


    「是這樣嗎?」


    曲調雖然正確,但是柚木的動作根本是胡搞瞎搞。在順利跳完一輪之前,不知道重來了多少次。


    「想起來了、就快想起來了。」


    配合柚木哼出來的旋律,兩人反複跳了許多次;每一次旋轉,白色褲裙的下擺就會像是裙子一樣輕飄飛舞。


    最後柚木停止哼歌,同時輕輕抽回了她的手。突然空下來的手,讓槙感到有些寂寞。


    「我的畢業舞會隻要這樣就夠了。」


    微微一笑的柚木,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就像是穿著白色的禮服一樣。那麽自己的深藍色褲裙呢?男學生在畢業舞會上,隻能穿著防衛大學的深藍色立領製服。


    「謝謝你在對打練習裏,一直到最後都沒有放水。」


    柚木邊說邊拾起了剛剛做到一半的掃除工作,槙也跟著再次開始。兩人整理好掃除用具、換好衣服。


    最後鎖好門之後,柚木揮著手說道:「要保重喔。」——到了最後這一刻,自己還是沒能說出口。


    「柚木學姐!」


    槙之所以能夠開口叫住她,是因為柚木背對著自己的緣故。


    「我畢業的時候,可以邀請你當我的舞伴嗎?」


    回過頭來的柚木靦腆地笑了。


    「如果兩年之後彼此都沒有對象的話,那就再說吧!」


    在那之後,並沒有出現任何戲劇性的變化。畢業以後,柚木被分配到北部航空方麵下轄的高射隊,兩人偶爾會用電子郵件和電話互相聯絡。防大絕對不是可以輕鬆偷懶的學校,而第一次擔任實務工作的新手幹部也是忙碌非凡,久久聯絡一次已經是兩人的極限。


    再後來,柚木那邊開始慢慢中斷了音信。她雖然沒有明說,但似乎是在職場上吃了不少苦頭;可是就算知道這件事,槙也知道自己站在學生立場上所說的話,根本無足輕重。


    說到底,還是那兩學年的差距在從中作梗。


    然而,槙一直在心中冀望著當時的漫長約定。隻要我畢業、隻


    要我能和她站在同樣的立足點上……


    槙快要畢業的時候,他發出一封邀請柚木參加舞會的郵件,因為柚木已經不再接他的電話了。


    郵件沒有回複。所以槙也像當年柚木畢業的時候一樣,沒有出席畢業舞會。


    從此之後,槙就再也沒有收到柚木的消息了。


    畢業後,槙被分配到航空管製隊,和高射炮部隊的柚木沒有任何交集。


    而後兩人再次產生交集的地點,就是在空幕公關室。槙原本已經打算把這件事情當成回憶好好珍藏,不過知道柚木也在的時候,他的心情頓時開始動搖。


    因為兩學年的差距作梗,最後沒有出現任何結果,而兩年後的約定也沒有實現,另外又加上了十年以上的隔閡——


    不知道對方是否也一樣仍是單身呢?


    ——就結果來看,兩個人的確都還是單身,然而柚木卻已經變成了槙完全不認識的柚木。


    簡直就像是個披著美女外皮的大叔。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不該是這樣的角色啊!你不單是隻有臉可愛,行為舉止也非常優美,凜然生姿,戴上臉部護具的動作,總是俐落得讓我看到入迷啊——!


    「她是在勉強自己啊。」


    當周圍的人們早已理所當然地把柚木當成「殘念係美女」看待時,隻有鷺阪做出了這樣的評論。他是和槙獨處的時候說出來的。


    在高射部隊時就已經徹底踏入殘念係之林的柚木,唯獨鷺阪看穿了她原本並不是這個樣子。


    說的沒錯。其實她真的一點都不殘念。


    鷺阪告訴了槙他之前所不知道的事,相信那應該就是柚木之所以沒有回複畢業舞會邀請的幕後真相吧!


    據說她和老鳥士官起了一些摩擦和爭執;由於那個部隊是第一次遇上女性幹部,下屬們也以他們自己的方式體貼柚木,可是卻完全搞錯了體貼的方向,簡單來說,就是采取了「把她當成女生對待」的方式。


    過去槙在對打練習中放水的時候,柚木曾經脫下麵罩,毫不留情地斥責他;而後在即將畢業時,柚木也曾對著再也沒有放水的槙說出謝謝,所以就算不解釋,槙也知道柚木會如何回應他人錯誤的體貼。為了不讓別人瞧不起自己,她肯定會更加卯足了勁,而事態也會因此變得愈來愈糟糕。


    「可能是不想讓別人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吧?她好像完全沒有和別人討論過這件事。在她的頭上出現了許多壓力引起的圓形禿,直到最後再也蓋不住了,周圍的人才察覺到出了問題。」


    如果鷺阪沒有坐在旁邊的話——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自己說不定現在已經因為懊惱過度而當場痛哭流涕了。


    為什麽她會遇到這種事?那個姿態之美更勝過外貌、絕不依賴性別投機取巧的她,為什麽會碰上這種事?


    槙曾經反複對她說過,要是有煩惱的話,希望他可以告訴自己,然而直到自己任官之後,他才總算領悟過來:「我在職場被人孤立、非常淒慘」,像這樣的話,怎麽可能說得出口?更何況,對方還是和自己曾經有過一段淡淡兩年之約的人。


    如果真的依照約定答應了舞會的邀約,屆時又要怎麽說明自己隻能完全剃短的頭發呢?


    「我聽說,你在防大時和柚木相當親近。」


    鷺阪之所以和槙提起這件事,想必是默默地把希望放在槙和柚木之間的舊交情上吧。


    可是,曾經一度躲入殼中、徹底封閉自己的柚木是非常好強的,不論再怎麽若無其事地開導她,她還是堅決不向槙敞開自己過去的傷口,頑固地戴著大叔的假麵具,誇耀著自己已經和過去的自己完全不同。不隻如此,她還刻意在槙的麵前做出極度難看的舉止,仿佛要逼他認清現實似地搔著屁股。


    槙心中緊繃的自責與焦灼,仿佛已經到了隨時會寸寸斷裂的邊緣。從他的眼裏看來,柚木擺明了就是在勉強自己,明顯到讓人心痛的地步。


    ——看,我是很粗魯的女人對吧?像個大叔一樣、實在沒有女人的感覺對吧?所以啊,就用對待大叔的方式對待我吧!


    尤其因為當年曾經有過淡淡的思念,所以對柚木來說,槙似乎是她在所有人當中,最需要刻意表現出粗魯態度的對象。


    真是蠢到不行。


    快點發現吧,隊裏可是有個深懷包容心的長官正在小心地擔憂著你呢。大可不必穿上那種莫名其妙的防具,因為整個隊上都在為你擔心啊。


    而且最重要的是——


    「槙!」


    被人叫住而回神過來的槙,發現柚木正抓著自己的上衣下擺。因為她是剛從店裏跑著追上來的,所以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兩人並肩站好之後,柚木一轉變成了說教的口氣:


    「你剛剛那是在做什麽啊!不管稻葉現在和我們有多熟,她說到底都還是客人。你用那種方式離開,肯定會讓人家在意的吧!」


    明明平常每天都和理香起爭執,可是到了這種時候卻又這麽細心留意——這一點,明明就跟學生時代一模一樣啊。想到這裏,槙就愈發厭惡起那層毫無必要、刻意偽裝出來的大叔外皮。


    「我像大叔一樣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可是你怎麽可以在客人麵前一一數落?你啊,今天是不是喝太多了?」


    看到她麵有怒色地說教,一股無名火突然從槙的心裏升了上來。事實上,槙今天之所以會喝這麽多,其實是有理由的。


    事情發生是在媒體訓練講評開始之前。那時槙收好了杯子然後繞到廁所去時,正好聽到承辦公司的年職員在裏麵說話。


    (其實自衛隊裏也有美女嘛!雖然年紀有點大了。)


    槙馬上直到從門內傳出來的這番話,談論的對象是柚木。


    (不過那實在不行吧?她可是在人前毫不在意地搔屁股耶。內在根本是個大叔嘛!大概是因為待在全是男人的地方,所以才變成那樣吧?明明是個美女,真是可惜呢。)


    (不管有多漂亮,我都沒辦法把那樣的人當成女人啦,哈哈哈!)


    這時,槙故意製造出響亮的開門聲,職員們全部嚇得回過頭來。槙狠狠瞪了幾眼後,他們就全部落荒而逃了。


    ——就是因為你穿著莫名其妙的盔甲而且又固執,所以才會被那種隻是路過的家夥這樣毫無意義的貶低啊!


    若是柚木自己,肯定會默默忍耐這些輕蔑的話語吧,可是槙實在沒有辦法坐視柚木受人輕視。


    「如果你真的這麽想變成大叔,幹脆去做變性手術不就得了?」


    「什麽啊,你還想繼續吵嗎?」


    「不管你再怎麽搔屁股、再怎麽用外八字走路,在我眼中你都不會像個男人的,柚木學姐!」


    聽到學姐兩字,柚木的表情明顯畏縮了起來。


    「不管你表現得多麽粗魯,我都一定會把你當成女人看待的!你的努力全部都白費了,我真為你感到難過啦!」


    「……你,喝醉了吧?」


    「沒有學姐你想象得那麽醉。」


    槙像是刻意惹惱她似地連稱柚木為學姐,而柚木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其實柚木自己也沒有清醒到可以指責別人喝醉酒。


    「趁這個機會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吧?不管口頭上是怎麽說的,但是根本沒有人真的把你當成大叔看待。他們都認為柚木三佐是個美女而且又細心,如果可以稍微改善一下她那個性粗魯的毛病的話,一定是個魅力十足的女性;所以大家才都說,你是所謂的『殘念係美人』啊!」


    「不要再說了!」


    柚木尖銳的聲音,讓周遭路人全都回過頭來。像是害怕這些目光似的,柚木走到路旁停下了腳步,仿佛是在等待這些看熱鬧的


    人離開似地蜷縮起身子。


    「其實就跟稻葉剛剛所說的一樣,女人這種東西啊,就隻有『明明是個女人』和『女人就是這樣』而已——」


    「或許你並不知道吧,」柚木停頓了一下之後,瞪視著槙開口說道:


    「但是,至今我耳中所聽過的,就隻有這兩種評價啊。」


    ——怎麽可以再讓你逃進自己的舊傷口裏!


    槙這樣想著,隨即開口反駁道:


    「那麽鷺阪室長又是如何?還有公關室的大家呢?」


    遭到槙猛烈的回擊,柚木不由得畏怯了起來。


    「大家並不是因為你是大叔,所以才把你當成同伴看待的!不管你有沒有披上那層大叔皮,大家都會用同樣的方式對待你!所以學姐你的努力根本是方向錯誤,非常滑稽可笑啊!」


    啪地一聲,柚木的手掌打上了槙的臉頰。那巴掌的力道,比白天賞了空井一耳光的理香還要更虛弱無力。就在柚木把手抽回去之前,槙搶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


    「我不知道你至今麵對的人到底是什麽樣子,但是,不要把我和那些人拿來相提並論!」


    結果,最讓槙懊惱不已的就是這一點。


    粗魯的舉動,就是柚木用來保護自己的防具。她在自己麵前表現粗魯的舉動,就表示自己在她心中,是和那些曾經傷害過她的人等同並列的。


    「可是,可是……」柚木開始啜泣了起來。


    本來想要永遠珍惜她的,但結果最後還是害她哭了。當之前那個漫長約定還有效的時候,槙腦子裏隻想著「隻要畢業就行了」;隻要能夠和先行畢業的柚木站在同樣的立足點上,那樣就行了。——然而,就算站在同樣的立足點上又如何?難道自己真的以為,這樣就能夠順利發展下去嗎?


    「回去吧。」槙牽起柚木的手,而柚木也默默地跟著他。


    轉了兩班電車回去宿舍的路上,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隻是一直牽著手。


    *


    上一次和槙牽手,是自己畢業前,在道場和他一起跳土風舞的時候。


    當時自己還是個可愛的戀愛中少女,不過現在真的變得完全不一樣了呢——柚木回頭審視著自己。


    直到回宿舍為止,槙連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是進入宿舍區範圍之後,他鬆開了牽在一起的手,然後開口說了這樣一句:


    「至今一直對你嘮嘮叨叨的,實在很抱歉。」


    至今。這兩個字讓柚木的胸口突然冷了下來。


    「往後我會小心,不再說出多餘的話了。」


    冷卻的胸口緊緊糾結在一起,感覺就像是——就像是被遺棄了一樣。


    槙行了一個禮之後,朝著自己的宿舍走去。他的背影仿佛訴說著拒絕之意;直到最後的最後,柚木依然什麽也說不出口。


    ——不要把我和那些人拿來相提並論!


    ——對不起,我從沒想過把你拿來和那些人相提並論啊!


    如果這樣大喊的話,那個背影就會回過頭來嗎?


    如果他沒有因此回頭的話,感覺自己或許就再也無法振作起來了;柚木在心裏這樣想著。


    從隔天開始,槙變得完全不再對柚木說出任何一句多餘的話。


    「你們兩個吵架了嗎?」


    幾天後戰戰兢兢地跑來詢問柚木的人,是空井。


    「問這幹嘛?跟你沒關係吧?」


    「當然有關係,因為我們是同事啊。同一個房間裏出現了兩個正在冷戰的人,感覺很尷尬呢。」


    看樣子,他似乎是被其他人強迫接下了這個試探的工作;不過話說回來,他這種問話方式根本不算是試探,而是直球決勝負吧?


    「我們沒有吵架啊,隻是槙不會再來找我挑三揀四而已。你們也應該覺得室裏的爭執減少,變得安靜多了才對吧?」


    「跟這種僵硬的氣氛比起來,爭執反而比較健康啊!而且,柚木三佐自己也覺得不對勁吧?最近這幾天,您看起來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


    明明不擅長緊迫盯人,不過空井說的話有時的確非常粗豪而無理;至少柚木自己從來沒想過當著前輩的麵,說出「萎靡不振」這種話。


    如果是平常,柚木一定會反唇相譏說:「你說萎靡不振,是什麽意思啊!」但今天就是沒那個心情。


    柚木三佐自己也覺得不對勁吧?明明隻是個剛轉職過來的菜鳥,不過空井這次是真的猜到了自己的痛腳。


    在槙來到公關室之前,柚木的「殘念係」評價早就已經無可撼動,所以不論槙愛不愛管閑事,自己平常的舉止理應都沒有必要受到他所左右才對。正因如此,柚木總覺得嘮嘮叨叨的槙實在煩人,也曾無數次用挑釁的口吻頂撞回去。


    然而,一旦槙再也不向自己嘮叨,而自己也已經不再需要特別在意他的言語,那些粗魯的舉止就變得像是在空轉一樣,讓人靜不下心來。


    到目前為止,做出這些粗魯的舉動明明就很輕鬆,而且自己也深信隊上的大家都已經習慣了自己的舉止啊……


    「如果是你惹他生氣的話,我可以陪你一起向他道歉。」


    空井八成是想表示擔心之意,不過這也實在太得意忘形了。


    「你這臭小鬼,少在那裏亂講話啦!」


    柚木毫不猶豫地重重捶了空井的頭一下,不過這個動作應該多少混了一點遷怒在裏麵吧。


    柚木偶然經過吸煙處時,剛好碰上鷺阪在裏麵抽煙。


    「唷。我聽說你最近的狀況不太好。」


    「並沒有什麽不好。」


    「那就好。」鷺阪一邊說一邊轉頭吐煙,避免煙飄往柚木的方向。


    「隻是我以為煩人的監視者變安靜之後,應該會變得稍微輕鬆一點的……」


    有個煩人的監視者在身邊,其實意外地十分舒服自在,這件事是在柚木再也聽不見對方抱怨之後才發現的。


    「哎,是說你快點習慣沒人在身邊盯著的狀態或許也是件好事,畢竟你明年可能隨時都會異動嘛。」


    啊,說得也是;這麽說來,時候也差不多該到了呢。現在已經是自己在公關室裏迎接的第二個秋天了,明年就是第三年;一旦離開公關室,自己可能就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和槙再次一起坐在隔壁桌了。高射隊和航空管製在部隊方麵的連係其實相當緊密,因此如果被分在同一個基地的話,或許多少還有機會見到麵,但是不管再怎樣,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子天天麵對麵了。


    「怎麽啦?一副萎靡不振的表情。」


    就在幾個小時前,自己才剛被空井批評成「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然而當對象換成鷺阪的時候,自己就不能虛張聲勢地說對方亂講話了。


    「我真的有這麽萎靡嗎?」


    「因為柚木的心思很好猜呀。大家沒有因為你萎靡不振而擔心你嗎?」


    心思很好猜,這個評價讓柚木突然不自在起來。被槙拉著手回到宿舍的那一天,槙在居酒屋裏曾說,他一看到柚木這個樣子就覺得非常心痛,還說看起來很假。


    看在其他人眼裏,我也是這樣子的嗎?


    「我看起來,會讓人覺得很心痛嗎?」


    「嗯~?」


    鷺阪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隨即又點頭回應道:「啊,你是說槙嗎?」


    「如果我隻是熟悉現在的柚木,就不會產生多餘的違和感,所以還好。」


    鷺阪的言外之意是,如果知道過去如何,那又另當別論了;也就是說,鷺阪自己也覺得柚木看起來讓人心痛。


    「不過呢,以前我一開始就說過『隨便你想怎麽做都行』,現在我也不打算收回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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