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鳳宇的屍身斂葬在漆黑的棺墩裏, 棺墩四周,數百根白燭靜靜燃燒著。遲暮的老者推開棺墩, 在這滿殿的縞素中,低下頭看棺中躺著的人, 許久之後,才沉沉的歎了一口氣。


    “皇上……”


    遲暮的人掩唇咳嗽了一聲,“宇兒還是輸了。”


    說話的是當今天子最器重的宦官,他跟在天子身邊,知道他心中所想,也知道他期望著誰能問鼎帝位,替他統率四野。


    從南鳳宇的棺墩旁走開, 他走向旁邊的另一口棺材旁, 那裏麵的人已經腐爛的隻剩下森森白骨,看穿著卻能依稀猜出,他生前也應該是皇上的子嗣,“朕膝下一十八個子嗣, 到老了, 竟沒有一個能陪在朕的身側。”


    這棺墩裏放的是曾經的太子——南鳳麒。隻是這柔弱的太子,守不住這儲君之位,也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皇上,您忘了,還有三皇子。”宦官出言提醒,“三皇子文武兼資,也是儲君的不二之選。”


    因為久病而黯淡無光的眼中透出一絲淡薄的笑意, “老三麽——他若是真有這個心,朕早就安心的躺進皇陵裏去了。”


    宦官雖然近身伺候天子,卻還是猜不透這天子的心意。


    “也怨我,當初將他與他那個瘋掉的母妃關在一處。”提到往事,聲音裏透出了悲哀來。


    “您也不知賢貴妃會,會那樣對待三皇子……”宦官道,“三皇子如今已經長大了,應該不會再怪您。”


    老者搖了搖頭。


    雖然已經過去十數年,當初從結滿蛛網的宮殿裏,抬頭望過來的稚子模樣仿佛就在眼前——那時半個身子埋在陰影裏的稚子在光明中抬起頭,伸出滿是鮮血的手。


    父皇……


    他是老了,心腸才終於軟了一些,年輕時心如鐵石,即便自己的稚子爬到自己腳邊來求救,他也隻是抬腳將他踹開。他現在回想起來,也滿是惶惑,自己當初為什麽會狠下那樣的心腸,又為什麽會對一個己出的孩子不聞不問長達數十年之久?


    如今向他求救的稚子已經長大,到如今,他也無法揣測他心底到底渴求著什麽。


    又或許,他什麽也不渴求。


    “皇上。”闖進靈堂來的侍衛在他麵前跪了下去,“三皇子不願回來。”


    “下去吧。”他早已知道會是如此。


    偌大的靈堂裏,隻有兩個人站立著。


    “若我當初,握住他的手,他也不會如此……”


    ……


    “放開。”


    “不放。”


    南鳳辭也是忍耐到了極點,“你要救他,就自己報官去。”


    “你去不是更快一些?”周琅跟南鳳辭相處幾日,也發現南鳳辭乖僻外表下好說話的內裏來。一來二去,他在南鳳辭麵前的膽子也愈發大了起來,“你看了兩天了,也知道小孩綠眼睛是天生的,不是什麽精怪附身——你難道要看著他被人活活淹死?”


    “那和我有什麽關係?”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以後你死了,地獄裏閻王看你救了那麽多人,說不定讓你功過相抵。”周琅說白了,也隻是自己膽子小不敢上前,隻敢在背後支使起南鳳辭來。


    明明輕輕一推就能將周琅推開,南鳳辭卻始終沒有把自己的袖子從周琅手裏扯回來,“我隻聽你風流之名,卻不想你內裏還是個大俠。”


    “你是大俠。”周琅輕易的就把這個讚譽還給了南鳳辭。


    南鳳辭轉過臉來看周琅,他這幾天和周琅在一處,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少了,一雙笑唇也總是抿著。


    無賴的變成了周琅,“你說你天生就能撞上世上奸險歹毒之徒,就是上天派你來懲奸除惡,以後度你成佛……”


    “我現在讓你成佛了信不信?”南鳳辭做勢要去掐周琅的脖子。


    周琅這幾天也是見慣了南鳳辭的雷聲大雨點小,躲也不躲。


    南鳳辭的手剛一挨到周琅脖頸,就負氣的收了回去,“我怎麽感覺你這幾天膽子越來越大了?”


    周琅心裏腹誹,還不是忽然發現你是這樣好說話的人。


    南鳳辭說救人,那人就十成十的死不了,挨個兒點了幾個男子的穴道,扯著籮筐的繩子,就將關進籮筐丟進水裏的小孩給扯了出來。因為剛丟進去水裏,小孩還沒有溺水,隻是上岸來咳嗽的厲害。


    南鳳辭將那綁著籮筐的繩索扯斷,看那小孩掉出來,就再也不管了,轉頭離開。


    死裏逃生的小孩在後麵喊著,“謝謝大俠——”


    南鳳辭從前是殺人的,帶上周琅以後,救的人比殺的人還多。


    南鳳辭走回來之後,看周琅望著他笑,皺眉,“你笑什麽?”


    “你自己每回都想去救,還非要別人推你一把。”周琅道。


    南鳳辭哼笑一聲,“我不救人。”


    “你這半個月救了……”周琅話說到一半,感覺自己又發不出聲音來了。又是南鳳辭將他的穴道點上了。


    南鳳辭扯著周琅的後衣領,將他拽到岸邊,然後一腳將他踹了進去。


    可憐周琅兩輩子加起來都不會遊泳的,更何況現在又被點了穴位,整個人連一聲呼喊都沒有發出來,就跟個石頭一樣沉進河底了。


    覺得心中隱秘之處被輕輕刺了一針的南鳳辭站在河岸邊兒看,眼見著往上冒的氣泡越來越少,南鳳辭在水中能閉氣半盞茶的功夫,就以為旁人都是他這樣。他本想教訓教訓周琅,叫他將大起來的膽子縮回去,沒想到那咕咚咕咚冒出來的水泡卻忽然像是被誰掐住了一樣,再沒有往上冒。


    南鳳辭等了一會,像是想到什麽,跳進去將沉到底的周琅撈了出來。


    周琅溺了水,已經是昏過去了。


    南鳳辭拍拍他的麵頰,見周琅無甚反應,就兩指一並,按住他喉結上方的位置。


    周琅猛然咳出一口渾濁的水來,眼睛也慢慢睜開。


    南鳳辭神情冷凝,他一身濕透,頭發都黏在臉上,看周琅睜開眼,那緊繃的神色才微微放鬆了一些,“還敢亂說話嗎?”


    周琅哪裏受過這種折騰,這些日子看南鳳辭變的十分好說話,他都快忘了南鳳辭殺人時候的狠辣。


    南鳳辭以為周琅的啞穴沒解,又替他解了一回,見周琅還是不說話,神情更冷凝幾分,“啞巴了?”


    周琅剛剛是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被點了穴道,丟進冰冷的河水裏,連氣都喘不上來……


    南鳳辭捏住他的下頜,“說話。”


    河畔的風吹來,風冷的刺骨。即便南鳳辭是擋在周琅身上,那溫度也叫全身濕透的周琅打了個寒顫。


    眼睫上的水珠顫顫滾了下來。


    那水珠從臉上滾下去的時候,有了知覺的周琅心裏才湧起了極大的驚悸之感。


    南鳳辭伸出另一隻手,去擦周琅掛在下巴上的那滴水珠。


    周琅往後縮了一些,“你別殺我……”


    他是真怕死。


    南鳳辭的手頓在半空,那滴冰涼的水珠就順著他捏著周琅下頜的手,流到他的掌心。


    “以後我不會讓你再去救人了……”


    翕動的嘴唇都凍的發白。


    膽怯的要命。


    他一眼就能洞悉這個人的本質,卻還是覺得,眼前這個人是有溫度的。


    南鳳辭撐著胳膊,自下而上仰望著周琅,他還是笑的模樣,眼中那深沉的霧氣卻似乎散了一些,讓他這個笑容顯得有幾分真實,“怎麽辦,我真的要喜歡上你了。”


    他仰起頭親了周琅的嘴唇一下。


    如果當初,能在宮裏遇到你,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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