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玉真在外麵逛了一天, 晚上回駙馬府一起用膳的時候,玉真忽然道, “皇弟,你就別回宮裏去了, 再多陪我幾天。”


    百裏安正想著找個什麽時機去找何朝炎,聽見玉真的話就答應下來。


    玉真夾了菜到百裏安碗裏,“你在宮裏最喜歡吃這些筍子了。”


    坐在兩人中間的羅聞佩抬起眼來,看了百裏安一眼。


    百裏安看他被冷落了,就想要將他扯進話題裏來,“駙馬下午在做什麽?”


    “在書房裏。”


    百裏安想起從前的事,“駙馬還在看那本《雲生鑒》嗎?”


    “嗯。”


    “我翻過幾頁, 覺得晦澀難懂。”百裏安道。


    “六皇子若有不懂的, 可以問我。我雖不至精通,但反複看了幾遍,心中也有了些領會。”羅聞佩和百裏安說話的時候,神情就放鬆的很。


    百裏安正要開口, 玉真公主卻搶白道, “皇弟最討厭看書了。”


    羅聞佩又沉默下來。


    百裏安也覺得有些尷尬,玉真卻繼續道,“皇弟從前在尚書房裏,就是一看書就想睡覺。”


    “皇姐!”


    羅聞佩卻輕輕笑了起來,他手中的筷子按在碗上,“原來六皇子小時候竟是這樣。”


    玉真卻非要顯示他與百裏安是多麽青梅竹馬似的,又抖了些從前的事出來, “有一回睡著了,被太傅抓住了,太傅要罰他,他就說是昨夜溫書,太過困倦——哎呀說的和真的一樣,最後還把太傅唬住了。”


    麵對這種揭短,百裏安實在是無力的很。


    羅聞佩卻來了興致,話也變多了一些。


    玉真又說了許多事,一邊說還一邊看百裏安,百裏安最後聽不下去了,將碗重重一擱,出去了。


    玉真怕他生氣,一下噤了聲,追了出去。


    羅聞佩起身跟著兩人出去,見百裏安站在門口那棵樹下,玉真公主揪著他的袖子,怕他跑了一樣。


    “好皇弟,我也隻是說一說。”


    “你總愛揭我的短。”百裏安像是生氣。


    “哪有嘛,你從前多惹人喜歡,長大了……就,就。”玉真公主想說些貶低的話,但事實是,長大了的百裏安,好似更惹人喜愛了一些。


    百裏安哼了一聲。


    玉真見他氣鼓鼓的模樣可愛的很,尤其他還是這樣俊朗少年郎的長相,兩人離的極近,望著他便忍不住抿了抿唇。


    百裏安垂下眼,看到扒著他胳膊的玉真,用指尖捏了捏玉真的鼻尖,“我還沒說你從前被母妃罵了,撲到我懷裏把我衣裳都哭濕了的事呢。”


    玉真被他這樣親昵的對待,目光就更熱了一些。伸手抓住百裏安的手,放在自己腮邊,“誰讓你是我的皇弟呢。”


    百裏安也說不出別的話來,略一挑眉。


    玉真見到的都是正經的百裏安,現在見他越長大,舉止間便就越有一種撩人的色氣,忍不住將身子更貼近百裏安一些。


    百裏安與她親近慣了,沒覺得奇怪,在一旁的羅聞佩卻看的分明。


    兩人這樣親昵的舉止,已經有些超出了姐弟之限。


    到晚間,玉真又溜去了廂房裏,和百裏安睡在一處。一個貌美的女子,靠在你的腿上,同你說話,百裏安表示抵禦不住,但他又不好趕玉真公主走,好不容易將她哄睡下之後,自己就趕緊溜出去吹了吹涼風。


    書房裏亮著光,百裏安過去從半開的窗戶裏一看,見羅聞佩在裏麵畫畫。


    “駙馬還沒睡嗎?”


    羅聞佩乍一聽到他的聲音,手中墨筆都險些握不住,而後他抬起眼,見從窗戶外探進臉來的百裏安,癡了一下。


    百裏安那個角度,剛好瞧不見羅聞佩在畫什麽,他猜也是畫些山水花鳥。


    羅聞佩將畫翻過來壓在桌上,走到窗邊,“六皇子怎麽也沒睡?”


    百裏安胳膊撐在窗框上,“睡不著就過來看看駙馬。”


    羅聞佩道,“要進來嗎?”


    百裏安搖了搖頭。


    羅聞佩就站在窗戶口,外麵有風,吹起百裏安的墨發,百裏安抬手隨意的按了按。


    “那,要說說話嗎?”羅聞佩望著他的動作,目光比白日裏亮一些。


    百裏安現在也不可能回房,“好啊。”


    羅聞佩伸手替百裏安將吹亂的頭發挽在耳後,百裏安自然的垂首,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


    “六皇子與公主關係真好。”羅聞佩道。


    因兩人關係,百裏安說話也漸漸變的隨意起來,“玉真嗎?她是我皇姐——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關係自然就親近許多。”


    “太子也很看重你。”


    百裏安臉上的表情變的微妙了一些,這一下他沒有接話了。


    羅聞佩雖然冷淡寡言,但絕不是那種不會察言觀色的蠢材,見百裏安不說話,就換了一個話題,“六皇子想過以後嗎?”


    “以後?”百裏安偏了偏頭,少了些正經,那骨子裏的散漫就露了出來,“我明年就滿了十六,十六就可以出宮了——到時候搬過來和玉真做鄰居,想想也是挺好的。”


    羅聞佩聽百裏安這句話,心裏微微一動。


    提到玉真,百裏安就操心起來,他看的出玉真對羅聞佩是半點感情也沒有,“也不知駙馬,現在對玉真是個什麽感覺。”


    羅聞佩在他麵前也不想隱瞞,“我與公主並無男女之情。”


    百裏安聽到這句話,反倒是鬆了一口氣。


    “當初皇上下令讓你們倆成婚,我就知道會是如此。”百裏安用指尖點了點麵頰,他從窗戶裏探出來的姿勢,有幾分像畫中在夜裏活過來的妖魅,“玉真喜歡的應當是那些比她強勢些的男兒,駙馬嘛,喜歡的——”百裏安發覺自己並未看透羅聞佩,“駙馬喜歡什麽樣的女子?”


    羅聞佩的目光停駐在他的臉上。


    百裏安以為他是在思索,就安靜的等待著。


    羅聞佩忽然笑了起來,“六皇子喜歡什麽樣的人?”


    “我?”百裏安肩膀往下矮了矮,而後掩唇打了個哈欠,十分的慵懶,“我喜歡有緣的。”


    “有緣?”


    外麵風有些冷,百裏安從窗外上站直,“駙馬這裏還有別的空房間嗎?”


    “有的,我帶你去。”羅聞佩打開門,出去領著百裏安去了另一間空置的廂房裏。


    這房間應該常有人打掃,被褥都幹淨的很。


    百裏安陪玉真逛了一天,早就有些累了,現在見到床,躺下去就再也坐不起來了。


    羅聞佩見他眯著眼,一副懶洋洋的模樣,歎了一口氣,過去將被褥打開蓋在他的身上。


    百裏安張開眼,因為剛才打了哈欠,眼睛裏有水色,現在一睜開,就像是軟綿綿的鉤子似的,“駙馬也早些睡吧,熬夜總歸是不好的。”


    “嗯。”


    百裏安往被褥裏縮了一些,眼睛又閉了起來。


    羅聞佩見他毫不設防的睡顏,莫名的有些想親親他的側臉。


    但最終他還是什麽也沒有做,帶上門出去了。


    書房裏的燈還亮著,羅聞佩將蓋在桌上的畫翻開,那還是灼灼的一叢海棠,隻是那海棠叢中,跪坐著一個人,側著臉像是在看什麽的模樣,他的麵容被海棠遮掩大半,隻看見他的紅唇和尖尖的下頜。


    那個人,身上並未穿衣裳,像是由花化生出的鬼魅。


    羅聞佩知道是自己的心亂了,他將這畫卷做一團,挨在燭火上,一抖,黑色的灰燼就簌簌落了下來。


    ……


    何朝炎這幾日在府上關禁閉,因他在外酒醉縱馬,險些跌到河裏,被人撈出來灌了湯藥,轉眼就叫他嚇的臉色發青的老子丟到府裏關了起來。


    何朝炎這段時間心情都不好,如果好的話,他也不至於買醉。


    哎。


    何朝炎坐在院子裏,院子裏的石磨上插著刀劍長槍,而何朝炎手裏卻是捏著一朵柔柔嫩嫩的花。


    他揪著花瓣兒,說一聲“他討厭我”,又揪一片,說一聲“他喜歡我”。


    少年的情思總是格外的多,尤其是付出得不到回應或是被冷淡的時候。


    哎。


    最後一片花瓣兒是“他喜歡我”,何朝炎眼睛亮了一瞬,又想起自己在宮裏見到百裏安的時候,百裏安那沒有一絲動容的冷淡模樣。


    假若有點回應,他也不至如此抑鬱。


    抬手一勾,又從麵前的花盆裏揪了一朵花下來。


    “他喜歡我。”


    “他討厭我。”


    ……


    “將軍,玉真公主來了——”外麵的仆人闖進來稟報。


    何朝炎趴在桌子上,手上捏著的最後一片花瓣兒是“他討厭我”,這一下讓他失了精氣神似的,一下叫他連那玉真公主是誰都沒有反應過來。


    進來報信的奴才隻得又說一聲,“將軍,玉真公主來了。”


    何朝炎是出了名的惡劣脾氣,隻有在百裏安麵前,才是那溫溫順順的模樣,現在得了不想要的答案,整個人像是忽然被驚醒,桌子一拍站了起來,“她來了關我屁事!”


    那奴才一下就不敢說話了。


    何朝炎說完,才想起了那奴才說了什麽,“等等,你說誰?”


    “玉真公主——”


    何朝炎直皺眉。玉真來他這,幹什麽?


    何朝炎跟著傳話的奴才出了府,在門口見到了背著身的玉真,玉真正和誰說話似的。


    何朝炎語氣生硬的行禮,“公主。”


    玉真公主聽到他的聲音,轉過頭來,露出和她站在一起的百裏安。


    何朝炎對玉真公主沒什麽興趣,但抬眼的那一瞬,見到百裏安,心裏就忽然抖了一下。


    “何朝炎。”玉真公主的身份,直呼何朝炎的名字也沒什麽


    何朝炎還盯著百裏安,等玉真公主聲音拔高又叫了他一聲,他才恍然回過神來。


    “哼,皇弟還說來看看你——你怎麽還是從前的傻樣子。”玉真此次來,就是百裏安說要見見從前一起在尚書房念書的朋友。


    何朝炎滿眼都是百裏安,哪裏還會計較玉真公主說了什麽。


    百裏安道,“何將軍不請公主進去坐坐嗎?”


    何朝炎見他說話,才知道他不是假的,心裏一下歡欣起來,他想起身旁的玉真公主,後退一步,“公主,請——”


    玉真公主昂著頭走進去,百裏安跟在她的身後。


    何朝炎剛才是低著頭的,見百裏安走過頭,就抬起頭來,正好又望見百裏安在看他,想到剛才最後一片花瓣兒是‘他喜歡我’,一下臉上露出傻笑來。


    百裏安走過去時,故意帶了他身上的衣裳。


    何朝炎心裏更是激動,連門口那玉真公主帶來的奴才都沒有吩咐如何安頓,就跟了進去。


    玉真公主在庭院裏坐了,奴才端了茶過來,被她隨手方才石桌上。


    玉真公主看庭院裏放的那些兵器,倒是沒什麽興趣,對何朝炎道,“你最近都在府上呆著?”


    “是,我爹叮囑我要勤練武藝,以後上陣殺敵報效國家。”這種官方話,從前就是打死何朝炎,何朝炎也說不出來,但他想讓百裏安看見他好的一麵,才故意這樣說。


    玉真公主被他逗笑了,“你怎麽跟你爹一樣了。”


    百裏安也笑,“皇姐,人家都是將軍了,你就別這樣打趣他了。”


    何朝炎不買玉真公主的賬,但是很是受用百裏安的維護。


    玉真公主對百裏安道,“你說要來看他,他有什麽好看的?以前還有些意思,現在就是個死心眼。”


    何朝炎聽了心裏冷笑,但百裏安在這裏,他又發作不得,垂著頭裝著死心眼。


    玉真公主又和何朝炎說了一會兒話,百裏安就隻在旁邊附和一兩句,末了,百裏安問,“何將軍這裏有什麽新奇的把戲嗎?”


    何朝炎一下沒反應過來。


    百裏安就暗示他,“就是些市集上的玩意兒,玉真公主來一回,你可不要搬些新奇的東西給她看?”


    何朝炎馬上領悟,“我花園裏有一株草,是從別過弄來的,聽說能聞聲起舞。”


    玉真公主一下來了興致。


    百裏安沒想到他這麽上道,“還不快帶公主去看看。”


    何朝炎就要上前領路的時候,見百裏安捏著他的袖子,這麽一個小動作,讓他心裏又鼓噪起來。他看百裏安,見百裏安像是有什麽話要對自己說的樣子,就抬手指了個地方,這異草本就長在庭院裏,他這麽一指倒也算不得什麽不敬。


    玉真公主走到那叢花草處,彎著身子查看的時候,百裏安又一扯何朝炎的衣袖。


    百裏安雖然長高了些,但還不如身材挺拔的何朝炎,他此刻又不好大聲說話,才有了這個舉動。


    何朝炎還傻愣愣的站著。


    百裏安低聲道,“耳朵過來。”


    何朝炎馬上垂下頭來,將耳朵遞了過來。


    百裏安道,“幫我個忙。”


    何朝炎感到耳朵裏有麻麻酥酥的氣流拂過,再一聽百裏安的聲音,隻覺得手腳都要麻痹了。


    “流光畫舫裏有個叫妙音的姑娘,她幫了我一回,這回她有些麻煩,我沒有辦法隻能來找你了。”百裏安故意用示弱的語氣道。


    何朝炎現在三魂都飛了六魄,全身僵硬如鐵。


    百裏安看他沒反應,就又問了一遍,“好不好嘛?”


    何朝炎毫不猶豫的點頭,“好。”別說幫忙,就是讓他去赴湯蹈火,他也去幹了。


    百裏安也知道友情是需要相互的好處,他道,“你幫我這一回,我就欠你一個人情。”百裏安想的也簡單,以後太子繼位,何朝炎有些什麽麻煩,說不準還要他出手呢。雖然,他也管不了大麻煩就是了。


    何朝炎從未有找他討還什麽的心思,不然他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宮中看百裏安這麽個無實權的冷宮皇子了。


    不遠處的玉真公主沒有找到那異草,就回過頭來問道,“在哪啊?”


    百裏安要說的話都說完了,聽到玉真公主詢問,就走了過去,“我幫你看。”


    百裏安走了之後,何朝炎僵硬的身子才鬆了一些。


    但他分明,又覺得百裏安呼吸間的馨香,還繚繞在他的口鼻中。


    他與百裏安,還沒有這樣親近過。


    這樣,親近的心跳都不受控製。


    何朝炎又想到揪的那花瓣兒,那最後一片是‘他喜歡我’。


    不討厭,不就是喜歡嗎?


    因百裏安半年的冷淡而冷卻的心,一下子又火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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