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國。


    北狄以民風彪悍著稱, 又有巫蠱之術橫行,所以又被天擎喚做蠻國。如今天擎是冰雪天氣, 北狄卻已是雪化草長,一路上許多身佩銀飾的高大男子牽著馬走過。這裏是北狄國中一個不算繁華的小鎮, 往來還有些不是本地麵孔的客商,人來人往,便也不覺得稀奇。


    沿途有乞討的乞丐,上前找那些客商討些銀錢,不想卻被那客商粗魯的推搡開。


    “老爺,行行好吧——我都兩天沒吃飯了。”


    客商緊緊攥著自己的錢袋,“滾一邊去, 你們這些小家花子的把戲, 我再清楚不過了。”


    “老爺,我餓的不行了。”


    行囊鼓鼓的客商因為牽著馬,被一群小乞丐圍在街上,挪動一步都是困難。正在拉拉扯扯間, 樓上忽然傳來了一串銀鈴一樣的笑聲, 而後指甲蓋兒大小的珍珠玉石被拋擲了一地。本來拉著客商衣袖的小乞丐,一看滿地的珠寶,都蹲下去撿了起來。


    客商抬起頭,見二樓的陽台上,依偎著兩個容貌嬌美的女子,那女子鬆開半邊肩膀,手臂上的一條花蛇豔極, 媚極。樓上女子也察覺到了他的目光,眸光一轉,遞來一個多情的眼波,而後伸手將鬆到臂彎的衣服拉了起來。


    那客商還未見過這樣的絕色,正是癡怔的時候,窗戶旁又走來一位男子,那男子好似剛從溫柔鄉裏鑽出來,胸前衣服鬆垮,露出大半白皙的胸膛,他自己也不避嫌,抬手攬住一個女子的肩膀。


    “在看什麽?”


    “周公子,你看樓下那些小孩兒,可真可憐。”女人聲音也銷魂的很。


    兩個女子一左一右的鑽在男子的胳膊下,貼著他的胸膛,那客商心中正羨慕這男子的豔福,就見那男子已經轉過頭來,那目光輕飄飄的瞥了一眼樓下。客商被那無意的目光釘在了原地。


    男子卻像是沒看到他一樣,瞥了一眼彎腰撿寶珠的乞丐們,問了聲,“淑雲可真是心善。”


    “周公子——”


    男子伸手入袖,摸出一個繡了海棠的銀袋來,他抓了一把從樓上灑下來,那客商聽到清脆的落地聲,才驚醒過來低頭去看,隻見那男子丟下來的,竟是那一片片的銀葉子。那群小乞丐哪裏見過這麽多錢,彎腰拚命的撿了往懷裏塞,生怕旁人爭搶一樣。男子丟的煩了,直接將錢袋打開,一股腦拋灑了下去。等到拋完了,他問身旁女子,“這樣滿意了麽?”


    回應他的,是女子的香唇。而後打開的瑣窗重新閉合,客商在樓下站了很久,身旁的乞丐都抱著撿來的寶貝跑走了,他才清醒過來。想到自己剛才看到的那一張傾國傾城的臉,忍不住拉住一個身著本地服飾的人,指著樓上問道,“這,這樓上住著什麽人?”


    被問的人抬首一看,了然道,“那是雲香樓姑娘的閨房。”說完,還怕他這個外地人不懂似的,曖昧一笑解釋道,“這裏從前是個青樓,隻是一個月前,叫一個姓周的公子買下來了。”


    “買下來了?”


    “是啊,那周公子也不知道什麽來曆,買下那雲香樓之後,就將雲香樓關了,自己成日躲在裏麵,與裏麵的姑娘廝混。”


    客商想到剛才看到的那一幕,緩緩鬆開了手。


    那周公子,自然就是周琅,他從臨安離開之後,也在別的城鎮呆了幾天,沿途都在聽人說,前朝將軍與當朝的皇帝兵戎相見的事,他為了避免麻煩越走越遠,不知不覺,就躲到了這北狄國來。說躲可能不太合適,畢竟他這一路吃喝玩樂,半點苦都沒吃得。如今他在這天香樓已經呆了一月,已經是骨頭都要化在了這脂粉地。


    他關上瑣窗,就被方才的兩個女子按到了榻上,這北狄的女子,比天擎都要熱情不少,壓上來就要替周琅寬衣。周琅推了她一把,將敞開的衣服拉了起來。


    “周公子——”


    周琅,也是現在這天香樓的老板,他實在提不起滾床單的興致,哪怕麵前的尤物玉體橫陳,“今日有些乏了,你們就先出去吧。”


    房間裏的鶯鶯燕燕見他躺在榻上,抬手托著額頭,一副困倦的樣子,也不好再打擾他,帶上門出去了。周琅躺了一會,聽見外麵的街道上有了聲響,他起身推開窗戶,往外看了一眼。當是這北狄的哪位大人物途經這裏,從城門起始,浩浩蕩蕩的士兵在前方開路,周琅側著身,手肘抵在窗戶上,懶懶的往下望去。


    隊伍最末尾,一頂鑾駕上,垂墜的珠簾中,一道人影端坐。


    鑾駕向來隻有皇上皇後用,周琅還在想,這途徑此地的,莫非是北狄的皇帝,但街上忽然跪拜的人,高呼‘相爺’又讓他恍過神來。他來了這北狄,怎麽會不知道這位堪稱傳奇的人物——據說是位極其年輕的男子,為人深有城府,花費短短兩月,就將北狄內亂平定,又得新王賞識,位極人臣。隻是,這位相爺為什麽會路過這麽個偏遠的地方?


    周琅還在發怔的時候,一道玉骨扇破開珠簾伸了出來,周琅看到那扇子,下意識的便縮進了房中,將窗戶也帶上,隻留下一道縫隙。他透過縫隙,看到了鑾駕上那男子的真麵目。


    竟是南鳳辭!


    他還以為,南鳳辭已經死在臨安了呢。


    南鳳辭在臨安滯留許久,一直在暗地裏找尋周琅,但卻無果,而這北狄現在由他掌權,他離開之後,就有人按捺不住小動作,南鳳辭深知自己現在還需要倚靠著北狄的力量,所以才回來了,現在周琅所在的地方,正好是前往北狄都城的必經之路而已。


    他身上的傷明顯已經好的七七八八了,絲毫不見頹色,一身藏藍色繡雲紋長衣,顯得他多了幾分尊崇之感。他掀開珠簾四下望了一周,就又放下珠簾,坐了回去。周琅抵在窗戶往下望去,真是好險。


    ……


    南鳳辭本來隻是途徑此地,要趕往都城的,沒想到接到密信,說是幼帝偷跑出宮,眼下很有可能就在附近的城鎮裏。他雖有廢除皇帝自立為王的本事,但也不想落人話柄,所以一直扶持著這個傀儡幼帝,現在幼帝在宮中消失,無論怎麽說,他這個表麵上的‘忠臣’,也要象征性的找一找人。他這一找人不要緊,周琅坐不住了,他也沒想到這北狄都不安全,當日就離開了天香樓。


    他出城不久,路上遇到幾個客商,在說天擎的事,說那天擎兩個鬧的天翻地覆的人物,忽然不鬧了,開始四處找一個人。正在往前走的周琅腳下打了個彎兒,又繞了回來。二比一,怎麽看都是北狄更安全一點。


    至於南鳳辭找人,他換個地方躲一躲不就成了,但周公子躲人,那也不能讓自己受了苦,他出城匆忙,沒有準備馬車,在路上一片金葉子,換了一個柴夫擔柴的騾子,雖然周琅嫌棄那騾子蠢鈍,但也比他用兩隻腳在泥地裏走的舒坦。所以他把騾子背上的柴全扔了,爬上騾子的背,晃晃悠悠的往更遠處的城鎮去了。他走的是一條荒僻的小路,都沒有什麽行人,所以慢悠悠的晃蕩著,但沒想到,他走出去不遠,身後忽然響起了馬蹄聲,他拿下蓋在臉上擋太陽的絲絹,就往身後望去。見來人是北狄的士兵,一個個凶神惡煞,追尋什麽而來的模樣。


    周琅心裏一咯噔,但他現在□□是匹騾子,要是真衝他來的,他也跑不了啊,於是他彎腰用手指在地上蹭了一手黑灰,按在臉上。


    那騎兵看到周琅,本來已經路過了,但還是勒著馬又回來了,問他道,“你見沒見過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周琅一聽,就知道不是衝自己來的了,“沒有。”


    兩個騎兵對話,“難道不是走的這條路?”


    “若是找不到,隻怕相爺那裏我們無法交代。”


    周琅身穿上好的綾羅綢緞,要是有心人,怕是一眼就看得出來,但這一隊騎兵是在找人,哪裏管的了他,問了他幾句之後,就舍了他回去複命了。周琅看他們走了,才抬起頭來,奇怪,他們是在找誰嗎?


    ……


    一隊騎兵是為了找幼帝而來,在他們之前,已經有幾隊騎兵分頭去找了。


    “回稟相爺,屬下並未發現皇上蹤影。”


    南鳳辭已經從鑾駕上下來了,負手而立,“你們回來的太早了。”


    為了怕相爺以為他們是敷衍了事,他們急急解釋,“屬下在路上遇見一個騎騾子的人,那人說,並未有人從那條路走過,所以屬下才……”


    “騎騾子?”


    “是,那人——”那幾人仔細回想了一下,忽然頓住了。


    “那人怎麽了?”南鳳辭這段時間心情都不大好,在天擎吃癟,還不得不回來處理這北狄的爛攤子。


    “屬下也是剛剛想到,那人聽口音,不像是北狄人士。”


    “嗯?”南鳳辭轉過身來。


    “那人穿著,也不像是普通的販夫走卒。”


    南鳳辭聽出了其中不同尋常的意味,他這幾月,找遍了天擎,皆是一無所獲,如果,周琅是……“可看清了那人長相?”


    複命的人相視一眼,而後同時搖頭,“那人低著頭……”


    “詳細的再說一遍。”即便隻是微小的可能,南鳳辭這一次也不願錯過。


    “那人身穿一身白衣,身上……有很重的脂粉香。”


    “脂粉香……”南鳳辭喃喃念了一遍,忽然下令,“將這裏所有秦樓楚館的女子,都帶到我這裏來。”


    “是!相爺!”


    下完命令的南鳳辭,仍覺得不能安心,他心中已經隱隱有了推測,雖然他也心知這種推測的可能性有多小,他等不及那些女子被召過來,讓人牽了一匹馬過來,“你們帶我去找那人,現在。”


    周琅牽著騾子,方才在灌木後麵方便了一下,正準備走到大道來繼續趕路,沒想到忽然聽到馬蹄聲,若說這麽多年他最長進的是什麽,可能就是他這對危險的感知。他縮在灌木後麵,瞧見一隊騎兵疾馳而來,為首的人,一身藏藍色長衣,那些人還沒到近前,周琅就已經直接舍了騾子,往灌木後的叢林裏跑去。


    南鳳辭追到近旁,看到了那頭拴在大道旁的騾子。他翻身下馬,走到騾子旁。


    “回稟相爺,那人騎的,就是這頭騾子!”


    南鳳辭舉目四望,這裏視野遼闊,並無多少藏身之地,那人看來已經是離開了。


    騾子的臉上,蓋著一條白絲絹,南鳳辭拿到手裏端詳一眼,而後深嗅一口,其中的脂粉香,令他神情馬上起了變化。


    那人就是周琅無疑了!


    “搜!”


    南鳳辭站在原地,等手下去搜,但是兩個時辰之後,範圍擴大到方圓十裏,都仍舊一無所獲。天色也漸漸黑了下來,南鳳辭心中生出一種極大的挫敗感來,又是……隻差一點。他和那兩人如無頭蒼蠅一樣,翻遍整個天擎都沒有找到他,卻沒有想到,那人已經躲到北狄來了,還就從他眼皮子底下溜走。


    本來是該生氣的,南鳳辭攥著那一方白絲絹,卻又笑了起來。


    “相爺……”複命的人看他神色,判斷不出他此刻的喜怒。


    “你可越來越行了。”南鳳辭像是自言自語,旁人也不敢過問,那人是誰。


    南鳳辭將那一方白絲絹收入懷中,又抬首四顧了一遍,周琅現在在北狄是無疑了,而那還在天擎翻找的兩人,怕是失策了。他隻要早日回到朝中,調來足夠的兵馬,有的是法子找到周琅。畢竟現在這是在北狄,而非天擎。


    “回去吧。”


    “是。”


    南鳳辭回到城中時,他命人帶來的青樓女子,已經被全數帶到了,他一句話也沒有問,隻從那些女子麵前走過,那或輕或淡的香氣,已經足夠讓他辨別出來了。


    這些青樓女子,可能這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樣的權臣,眸光中都透露著幾分畏懼。在這些畏懼的目光中,有幾個女子捏著袖帕嚶嚶哭泣著,從那花了的妝容來看,已經是哭了很久了。南鳳辭從那幾人麵前走過,腳步就頓了下來。


    這幾人身上的香氣,和絲絹上沾染到的香氣是一樣的。


    正在哭泣的幾個女子看貴人忽然停到自己麵前,心裏一抖,怯怯的抬起頭,就見一雙似笑非笑的目光望著他們。


    “你們可認識一位姓周的公子?”


    青樓女子,本來該是見慣了恩客的,忽然被問到,應該遲疑一下才是,但是這幾個女子,在對視一眼後,都點了點頭,“是有一位出手闊綽的周公子。”


    “他何時來的?”


    “一個月以前,他買下了雲香樓。”今日她們哭泣,也是因為這位公子不告而別。


    南鳳辭已經確認了那人就是周琅,但聽到周琅在青樓中,與姑娘廝混整整一月,而他和另外兩個人翻天覆地的找人時,眉頭就是狠狠一跳,臉上的笑容,也有些難以維係了。


    “他人呢?”


    “他今日不知怎麽,忽然不告而別。”


    南鳳辭知道,周琅會走是因為看見了自己。他現在逗留這裏,也沒有什麽用,周琅有心躲他,他兵力不足,也找不出他來,現在回去,掌握住整個北狄的權利,再來找他才是上策。


    幾個女人還是怯怯的望著他。


    “今日我會離開,他若回來了,你們見到他,就代我轉告他——他若現在回來,我以後以夫妻之禮待他,他若要等著我去找他,那麽,我可就會給他小小的懲罰了。”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南鳳辭還是吃醋了。在知道周琅與這些個女人廝混一個月之後。


    幾個女人聽得懂他每句話的意思,但是這句話,從個男人嘴巴裏說出來,還是這北狄最年輕的相爺嘴巴裏說出來……她們怎麽就有些不懂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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