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揍了那個點菜不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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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他立刻就認出那是織場由貴美了。


    月光舞台上,nagi正演奏著。宛如直接把手插進大腦用力攪動般的酩酊感、瞪鞋搖滾【譯注:shoegazing,一種源於一九八〇年代英國的搖滾風格,因樂手經常專注於地板上的腳踏式效果器,看似瞪著自己的鞋而得名。】、與電子音樂的融合。吉他聲和反饋噪音令聽眾熱血沸騰,音樂在露天舞台裏浮遊。期待著九點開始的壓軸演出,七點半還算熱絡的場內氣氛中,湧穀廣海遇見了她。


    山開始染上寒意。傍晚時分零星灑下的雨絲雖然停了,但身上的風衣還是在不知不覺間濕了。雖然時值八月,但參加搖滾祭不帶長袖衣服的,全是傻子。


    在攤子前麵排隊買飲料時,回頭一看,視線與她對上了。


    廣海一怔,倒抽了一口氣。織場由貴美。比廣海年長八歲的模特兒、女星、歌手。記得歌隻出了一兩首單曲,而且應該賣得不怎麽樣。演出的電影他看過,或許是因為模特兒出身,她的個子比周圍的演員高,手腳也格外修長,臉蛋特別小巧。眼睛大得異樣,加上眼神銳利,給人一種外星人般的印象,在畫麵中顯得格格不入。隻是站在那裏,存在感就太過強烈。甚至跟其他藝人比起來都是。


    廣海看到的電影中,她飾演性情古怪的第二女主角。大膽露出妖精般白皙的手腳,糾纏主角的模樣被說是「奮不顧身的演技」,大獲好評。即使穿著看似清純的白色洋裝,裙下修長的腳,還有膝頭的高度仍難掩性感。那部電影獲得海外大型電影獎項提名,那段時期,織場由貴美的身影經常出現在電視和雜誌裏——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在媒體上看到她的次數寥寥無幾。


    眼前的織場由貴美看起來刻意隱藏那華豔的外貌。她戴著鑲有毛絨球與耳罩、看起來很溫暖的帽子,頭發連同瀏海全部塞在帽中。那張小鹿般的臉怔愣回視廣海。廣海心跳加速,不妙,他別開視線。


    他並沒有特別喜歡織場由貴美,可是她那張臉古怪到令人心驚。會覺得古怪,表示印象深刻。他頭一次知道,「漂亮」與「古怪」隻有一線之隔。


    她可能不想被人發現她是藝人。登台的藝人與歌手都是抱著工作心態前來的,但異於他們,她看起來完全是私人扮相。


    由貴美的打扮是果阿傳思【譯注:goa trance,一種源於印度果阿的電子舞曲風格,做為服飾風格則指多彩用色、大量幾何圖案或圖騰拚接。】係。


    搖滾祭這天的觀眾風格可以分成幾種,不過大致區分,不是廣海這種風衣配背包、完全防水的機能性登山裝扮,就是披掛著讓人聯想到印度或其他民族服裝的手織布、琳琅滿目地綴以流蘇、皮革飾品、五顏六色繩帶的民俗風打扮。民俗風的叫果阿傳思係。織場由貴美那幾何花紋的大披肩感覺也像是為了禦寒,而不是追求時髦。


    再次若無其事地回頭時,由貴美似乎完全忘了與廣海對望這回事,仰望著黑暗的天空。她身旁站了一名嬌小的中年女性,但不清楚是不是她的伴。是她母親嗎?——廣海尋思至此,隨即想到不可能。


    織場由貴美的父母都已經過世了,母親是去年冬天才走的。


    隊伍輪到他,廣海點了熱拿鐵。自從知道每年為數眾多的攤販中,隻有這家店會搬來義式咖啡機,咖啡豆現磨現煮後,從此他隻在這家買咖啡。


    國二的時候,他曾在搖滾祭上充大人買了酒喝。搖滾祭之夜,人會變得放蕩不羈。他期待酒和香煙一定是無上美味,沒想到喝了酒卻隻覺得惡心,搞到後半場搖滾祭都無法享受了。他是為了聽音樂


    和跳舞而來的,這樣做根本是本末倒置。


    沒有一個人是覺得酒好喝才開始喝的——去年交好的男人這麽告訴他。自稱來自東京的那個人,平常是一般上班族,每天西裝筆挺去公司,他說一年幾次的戶外搖滾祭活動是他的心靈滋潤。「心理治療啊。」他恍惚酣醉地說,「就是有搖滾祭,我才活得下去。」


    他把廣海帶去他們的帳篷,地點在場地中算是絕佳,設備應有盡有,待起來十分舒適。公司獎金幾乎都用在夏季搖滾祭上了。活動開始前一天,他們深夜就飛車駛過高速公路而來,入場時間一到便衝鋒陷陣,搶占舞台附近的位置搭帳篷。


    為期三天的搖滾祭最後一天,最後的壓軸表演結束時,時間都超過十一點了。已經來不及搭新幹線回都市,大多數的聽眾都必須懷著開通宵的覺悟,駕車打道回府;又或是繼續參加通宵活動,然後揉著餳澀的眼睛回家。從現在整整開上七小時的高速公路回家,明天就這樣照平常上班——男人講述英勇事跡似地說道。


    男人給他的熱白酒他覺得還不賴。他是在男人的帳篷第一次看到紙盒包裝的白酒。他覺得底下附水龍頭的巨大紙包裝破壞了紅白酒高雅的印象,但是把酒倒進水壺,邊看表演邊舞動,喝水似地大口暢飲的男人看起來很暢快。男人搖晃掛在胸前有大麻標誌的隨身煙灰缸,笑道:「音樂真棒。」他說,「怎麽想都對人生一點屁用也沒有,就是這裏讚透了。」


    男人並不特別。一定有許多人在這座村子的搖滾祭中追求非日常,懷著犒賞自己的心態而來。他們呼吸山中空氣,把鞋子踩得滿是泥濘,扯開喉嚨嘶吼,在當中得到快感。


    睦代村的睦代搖滾祭——簡稱睦搖祭——是日本五大搖滾祭之一。與先前的四大搖滾祭相比,睦搖祭規模大,砸的錢也多,請來的樂團陣容也十分豪華,因此幾年前起便與前四大搖滾祭齊名。今年是開辦第十年。由於村子在招攬搖滾祭時,開出「村民免費」的條件,因此廣海從國中起每年都會參加。若非如此,高中生不可能買得起三天四萬圓的入場券。


    廣海領了咖啡拿鐵,離開隊伍,繞到後麵,總算能放心觀察織場由貴美。即使打扮得和其他參加者一樣,織場由貴美也壓倒性地纖細苗條。搖滾祭有不少藝人、名人參加,也因為登台歌手有一半是來自國外的樂團,所以也有不少外國人。以這個意義來說,外貌不像日本人的織場由貴美或許融入了會場。但是毛線帽與大披肩也許某程度遮掩了她的小臉蛋和身材,但正麵看到她的臉之後,廣海便感覺她與這裏是如此地扞格不入,訝異自己怎麽會沒有一開始就注意到?


    個子與廣海差不多高。她穿的附有流蘇、玩具鞋般的長靴沒有跟。


    「黑醋栗奶,熱的。」


    他聽到她點飲料的聲音。


    哦?他訝異。原來她是牛奶派的,真意外。


    他一邊走回舞台,一邊吹涼冒著蒸氣的咖啡拿鐵,喝了第一口。一團灼熱熱辣辣地落入胃部深處。


    看到藝人了——他聽著nagi的曲子,如此體會到。舞台周圍,象征月亮的螢光色裝飾氣球閃爍著。由於天陰,看不到月亮。他瞬間想到要不要跟一起來的市村他們說,但隨即打消了念頭。他不想被他們以為他會為這種事興奮,萬一他們吵起來說要找,織場由貴美一定也會很困擾。而且史卡就要登上主舞台表演了,他才不想把時間浪費在找藝人上。


    那天晚上,他再一次看到織場由貴美。


    nagi表演完畢,直到史卡登場,中間有約三十分鍾的空檔。另一邊的陽光舞台還有演奏聲傳出,市村跟門音說要去那邊看看。舞台周圍,沿著觀眾站立的廣場,有著各式各樣的攤販店鋪。大部分販賣酒精飲料,也有當地名產,比方說嚼勁十足的睦代烏龍麵、本縣名產的牛奶、用這種牛奶製作的局烤料理。就像大部分的祭典夜晚都仿佛被施了魔法,攤子賣的食物每一樣都美味極了,再多


    都吃得下去,不可思議。


    也有幾間店賣煙、民族風領巾和帽子。而平常要是在街上看到,絲毫不覺得有任何吸引力的這些物品,也平等蒙受了祭典之夜的魔法眷顧。


    從月光到陽光。連接兩處舞台的沙礫小徑上,搭著由氣球吹起編織而成的拱門。


    「織女」是從祭典第一年就在拱門旁擺攤的店,由一個佝腰的老婦和兒媳兩個人看顧,賣些睦代名產的睦織品。


    睦代是紡織發達的小村落。戰後開山采砂,砂石業和建設業隨之興起,但在那之前,養蠶和紡織是這裏主要的產業。現在隻要去到從前養蠶的地區,傳統人家仍然可見時代錯亂的織布機在屋中占據著空間。


    可是據說由於近年崇尚「手作」的風潮崛起,睦代的織品價值重新受到肯定,透過村裏的老人家及女兒、媳婦之手,紡織業再次成為矚目焦點。——這也全是搖滾祭開辦的這十年之間,睦代的名字廣為世人所知以後的事。最近睦織由日馬開發仲介,銷售到東京的百貨公司,說是在都會地區,睦織


    被當成高級貨,有一定的需求。


    俗氣卻要價不菲的紡織品,在當地沒有年輕人要買。可是祭典之夜,是一年之中有最多年輕人掏錢購買睦織的日子。雖說昂貴,也不到幾十萬日幣的地步,一般行情價,一條披巾約一萬五千日幣。


    ——對廣海他們來說夠昂貴了,不過如果夜黑風寒,氣溫急遽下降,銷售量便會更進一步攀升。村外商家設攤必須繳納三成的營業額給主辦單位,但睦織等當地產業可以免除。而且主辦單位獲得的收益,依約有幾成必須回饋給村子,所以睦代從搖滾祭中得到的恩惠,實在無可估量。


    織場由貴美在「織女」的帳篷裏,正把黑底橘條紋的披巾放在肩上試色。看見她的身影,廣海差點驚叫出聲。因為那景象帶給了他意想不到的衝擊。


    昂貴卻俗氣,沒有年輕人要買的織品。


    因為戴著帽子,看不到臉,但是把披巾放在肩上,站在鏡前的織場由貴美卻不折不扣就是一幅畫。


    那幅景象,讓睦織頓時再也不是睦織,而是雜誌中登場的其他都會時尚名牌了。廣海驀然理解了。即使同樣是鄉下地方,若是出現一個過度洗練的存在,也會迫使風景和物品不得不產生變化。


    遠方傳來扭曲的吉他聲。


    「怎麽了?」廣海一直看著織場由貴美,直到門音回望這裏呼喚。


    「沒事。不好意思。」別開視線的前一瞬間,他瞥見由貴美伸手拿取別的織品,臉轉向賣東西的老婦。她隻有一個人。剛才的女性果然不是她的伴。


    對搖滾和音樂毫無興趣的老婦,在震天價響的噪音之中,也不明白這裏是什麽地方、活動的主旨是什麽,格格不入地隻是販賣著織品。然後是伸手拿起它的織場由貴美。——忽然間,廣海感到一陣諷刺。


    「織場」是村子裏最多的姓氏。他聽說這是全日本難得一見的罕見姓氏,但在睦代這裏不同。「織場」是與產業連結在一起,顯示一個人是自古以來的土著村民的、再平凡也不過的姓氏。村裏也有叫作織場的地區,住在該區的眾多姓織場的村人們,有些是親戚,也有些不是。可是無論有無血緣關係,感覺這座村子裏的每一個人彼此團結與連係,就宛如活在同一片葉子的葉脈上。


    她怎麽會回來了?


    織場由貴美是個目空一切、裝模作樣的女孩。她討厭鄉下、厭惡村子,明明是這裏的人,但別說為村子宣傳了,甚至從不回來向大人問候,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丫頭。


    這是廣海在去年代替父親出席由貴美母親的葬禮後,第一次看到她。當時幫忙葬禮的大人們,事後大部分都批評了由貴美。與她住在同一區的織場門音,也蹙著眉跑來告訴廣海:「我爸媽也這樣說。」


    可是這麽說的家夥們,應該也有幾個正麵端詳過織場由貴美的臉吧?


    一飽眼福了,他想。


    舞台正值最高潮。他邊吐氣邊高喊「耶!」,即使在夏季也變成白色的呼吸升上虛空,反射出月光舞台的人工照明似地飄浮上去。


    (二)


    參加通宵活動,早上再下山,是廣海每年的行程。瞥著從塞車的停車場一輛輛駛離,在旁邊形成車龍的他縣汽車,走上一小段路,便看見聚落的影子了。


    睦代村大致上可以區分為搖滾祭舉辦的高原地帶,還有從那裏繞進山區的另一側的山嶽地帶。不過山嶽地帶很多地方不宜人居,人口明顯集中在高原地帶及更下方的地區。


    走著走著,看見豎在護欄旁的箭號立牌,上麵標示聚落名稱:「上白根」、「下白根」。


    是什麽時候,他第一次知道電視和媒體上看到的小鎮跟自己居住的地方不同?


    睦代村是個不用聚落的路標思考,就無法形成地圖的村子。先人在山中開拓坡道,開墾出一處處能夠住人的地方,形成村落。而如此形成的聚落與聚落之間,很多距離十分遙遠,所以路上需要立牌標示各聚落的位置。高原這一帶還好,山嶽地帶那邊,有許多如果沒有立牌,根本不曉得有那種地方


    的桃花源般地點:或是勉強僅容一輛車經過的小徑盡頭,有著隻有四、五棟人家的小聚落。


    對廣海來說,山與路,還有住人的聚落,在他的腦中是各別分割的不同地點;相對地,都會的人家從一開始就全部位在低處。可居住與不能居住的地帶境界也很模糊,從小鎮的一邊到另一邊,人家與建築物毫不間斷地綿延著。這件事在小時候令廣海感到無比驚異。就連小孩子的數目也是,小鎮的


    學校有好幾個三十人以上的班級,睦代那種一年級當然隻有一班,而且有二十個人就算多的規模完全無法相比。


    從搖滾祭會場到廣海居住的聚落室平還要很久。


    門音的手機響了。鋪整過的有護欄的馬路另一頭,雲朵正反射著朝陽。


    「啊,討厭。齁,受不了耶。」


    門音看看手機上的來電顯示,蹙起眉頭。


    門音是第一次參加搖滾祭,廣海都忠告過她了,她卻穿著薄長袖襯衫和布料中有金蔥的牛仔褲。


    腳下雖然蹬著運動鞋,可是有點高底,讓廣海看不順眼。全是在鄰市車站大樓買的、不貴也不便宜的流行品牌。跟她說要熬通宵,叫她戴眼鏡來,她卻不肯摘掉隱形眼鏡,剛才還在不滿地埋怨:「眼睛好痛!」


    「你媽?」市村問,門音點點頭。


    「嗯,晚上好像打了好幾次,我沒理。很煩耶,都已經早上五點了耶?該不會還醒著等我吧?」


    「會場今年有訊號唷?」


    這麽說來,廣海有印象看到人們用手機與同伴連絡。門音沒有回答廣海的問題,不悅地接起電話,「喂」了一聲。


    往旁邊的車子望去,看見在副駕駛座和後車座睡癱了的參加者。他心想不能睡覺的駕駛真是太辛苦了。應該也有人昨晚的酒意還沒有完全退去,如果警方現在在這裏進行酒駕臨檢,肯定能夠滿載而歸。不過村子和日馬開發絕對不會允許警方這麽做。


    「嗯,嗯。什麽?——嗯,就說沒事啦,廣海跟市村也一起。咦?哎唷,所~以~說~!」


    不耐煩地對母親大小聲,差不多是門音的習慣了。市村對廣海低喃:


    「又開始了。」


    「門音沒跟她爸媽說今天要出門嗎?」


    「好像說了,可是還是放心不下。有夠好笑,她媽好像以為搖滾祭是不良男女的活動,門音出門的時候,她媽還哭著怪我們怎麽可以邀她呢。她媽堅持說沒聽她說要去,兩邊大吵一架,門音衝出家門。在門音她媽的印象裏,搖滾祭好像是有外國人在那裏販毒,然後大家嗑藥嗨翻、發


    瘋跳舞的活動。」


    「這樣啊。」


    門音帶著歎息的聲音又傳來:


    「就~說~啦~!強暴跟搖滾祭不一樣啦!毒品不會自己掉在地上啦!媽,你電視看太多了啦!」


    ——他們不跟來也無所謂的。一個人來也可以,反而一個人或許可以更盡興地享受音樂。


    搖滾祭才剛結束,卻已經被拉回無聊的日常了。感覺好像還在歸途就被宣告「你畢竟是這裏的人」,掃興到家了。廣海故意不去看唯恐沒人聽見她電話在講什麽的門音。抬頭一看,直到剛才還覆蓋在村落上頭的霧靄被朝陽融化似地淡去了。


    山間的聚落人家仿佛沉眠在水底。高原上的祭典就像一場夢幻,安靜地橫臥其間。不意間,他憶起山嶽地區的水根湖。為了縣營發電廠而造的水壩湖底下,其實淹沒了一整個聚落。那是廣海祖父那一代的事了。


    「那邊的車子要去哪裏?抄近路嗎?」


    門音講完電話,邊收手機邊趕上來。她回頭,指著山邊的遠方道路說。與這邊的車龍相比,那邊沒有塞車,車子順暢地駛過。門音舔了一下嘴唇說:


    「我媽實在有夠老古板,受不了。廣海,你聽到了嗎?」


    「我沒在聽。」


    門音瞪也似地看廣海。


    她露骨地甩動包覆在臉周的短鮑伯頭。門音有著雙眼皮分明的大眼睛和直挺的鼻梁,唇色無時無刻都是鮮紅的。我沒有化妝,我天生就是這種唇色——每次碰到學校生活輔導,她就這麽對老師辯解。


    門音在班上很受歡迎,說她長得像偶像明星。也有人對廣海說:「你們居然是同村的青梅竹馬,羨慕死了。」可是或許是因為從兒時就看慣了,對廣海來說,門音並不是多具魅力的存在。門音的大眼睛和紅唇讓他覺得像日本人偶,但也就這樣了。會讓人聯想到頭發自己變長的詛咒娃娃,或是用來


    供奉早夭幼童的木頭人偶,令他有點心裏發毛。


    廣海從她身上別開視線,望向車龍,回答第一個問題:


    「是去水根湖吧?應該還要塞很久,也有人順便去那裏觀光,而且雖然要繞一大圈,可是從湖那邊也可以下山。」


    「咦?那種空無一物的地方有什麽好看的?而且你說從水根湖那裏下山,那邊正在炸山采砂石,很危險耶。」


    「一大早的話,還沒開始作業吧。我喜歡水根湖,有時候會一個人去。」


    廣海冷淡地說,門音聽到這話,說「那下次我們一起去」,他假裝沒聽見。


    六嶽郡睦代村位於該縣最北端的六嶽南麓,總人口兩千一百零七人,總麵積一百十四平方公裏。


    幅員廣大,但人口密度低,符合一般說的過疏地區基準。要前往有新幹線車站和機場的縣政府所在地也很不方便。


    村子裏雖然有從以前延續至今的建設公司和小型建商、商店,但沒有大型企業,幾乎所有的村民都依靠傳統產業維生,或是到鄰近的市鎮工作。


    睦代村這樣一塊廣袤荒僻的鄉間地區,即使市町村合並的機會到來,恐怕也無人願意接收吧。早在平成時期的大合並【譯注:平成的大合並約為一九九九年至二〇一〇年,此次的市町村合並,使得日本市町村的數量幾乎減半。】斷然實行之以前,這塊土地就一直被人這麽奚落。


    如果無法確保自主財源,找到複興村落之道,村子唯有衰退一途;而為了設法存活,村子想到的簡單明了的對策,就是觀光業。那是距今近四十年前的事,當時東京一家叫日馬開發的企業,推出開拓別墅地區的方案。理由幾乎完全是因為睦代土地低廉,但一開始好像隻是社長日馬晉介想要蓋一棟自家公司的招待所。當時全日本景氣如日中天,富人錢多到沒地方花。村子立刻大表興趣。


    村子入口附近的高原打造出小木屋風的別墅地區,山上的一部分開拓成滑雪場和高爾夫球場。一開始出於嚐鮮心態,縣內外來了不少觀光客,但隨著泡沫經濟破滅,景氣低迷,觀光客人數也遽減了。


    夏季,高原的涼爽可以做為避暑勝地的賣點:但是到了冬天,六嶽刮下來的北風冷得毫不留情。


    盡管氣候嚴寒,降雪量卻少,所以貿然興建的滑雪場即使到了滑雪季,也幾乎必須全麵依靠人工雪,雪質很糟,不受都會滑雪客青睞。別墅地區逐漸人去樓空,看準滑雪客商機而建的度假小屋和飯店也陸續倒閉。


    十年前的搖滾祭招攬,對村子來說是第二次的挑戰。


    這個案子提出時,日馬開發與村子起了爭執。相對於興致勃勃的日馬,村子仍多保守心態,即使對滑雪和高爾夫球能夠想像,但搖滾樂對他們而言,實在是完全未知的領域。


    再說,會找到睦代這裏舉辦搖滾祭,原本也是出於消極的理由。搖滾祭是被上一年舉辦的其他地方政府趕出來的。周邊居民對於垃圾、噪音等缺乏公德心的行為抗議連連,主辦單位三番兩次受到警告,這時又因為參加者用火不慎,引發森林火災。幸而當時天候不佳,正下著雨,火勢很快就撲滅了,但這場火災成了最後一根稻草,使得當時的搖滾祭風評掃地。外來群眾忘情的喧嘩,被視為是失控年輕人的不正經活動。


    當時廣海還是小學生,但他記得公民館幾乎連夜開會,大人們爭論不休。他親眼看到有村長和議會人士輪番來找經曆教職後擔任村會議長的祖父商討,村民也不停地打電話來。對於搖滾祭,廣海的祖父和父親似乎是站在推進派的。他們說防禦心不必那麽強,耐性十足地向村民解釋搖滾祭是什麽玩意兒。父親姑且不論,但廣海沒想到他一直認為冥頑不靈的祖父居然理解搖滾祭這種年輕人文化,令他大感意外,所以當時的事他印象深刻。


    結果決定接納搖滾祭的,是當時的左東信繁村長和日馬開發社長日馬榮介。然後以結果來說,兩人的決定現在被視為一次英明的抉擇。


    村子接納搖滾祭時,開出了許多條件。廣海現在蒙受恩惠的「村民免費入場」隻是小甜頭,最重要的條件是要求搖滾祭在轉移陣地時,將名稱從過去的「夏季搖滾祭」改成「睦代搖滾祭」。


    主辦單位不甚情願,認為這並不是小村子的活動,而是全國一大盛事,但最終還是答應了。而「睦代搖滾」的語感意外地強勁,使得睦代村一躍全國知名。


    原本就要放棄的觀光業也起死回生了。後來的十年之間,村子產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由於村子逐漸打出名號,紡織業也有了品牌力;眾人原本憂心的搖滾祭參加者的公德心,在剛轉移到睦代的時候就已經大幅改善了。或許是被趕出先前的陣地,學到了教訓,參加者也了解他們期待的活動是建立在多麽岌岌可危的平衡之上。


    義工組織了營運委員會,連對垃圾分類一件事也澈底到近乎神經質。加上參加搖滾祭的多是大學以上的成人,所以一旦規則建立,就學習得很快。睦代搖滾祭沒有發生重大問題,一直持續到今天。


    搖滾祭的來客數目,三天之間約為十二萬人。


    以音樂為餌誘來這麽多的人,讓他們實地造訪,便可以宣傳村子的環境。秋季賞楓,冬季滑雪,在搖滾祭以外的季節前來睦代觀光的回頭客也增加了。


    透過搖滾祭得到的利潤,村子並沒有拿去投資多餘的事業,浪費在失敗上,也沒有花在建造新的蚊子館,而是用在把居民稅降到比鄰近市鎮更低。這是為了期待在其他市鎮工作的人將睦代村做為衛星城,遷入定居。有人廉價買下荒廢的別墅土地一圓住家夢,最近也有不少人在退休後從都市遷來。


    結果原本是過疏地區的村子,每年人口都有了確實的成長。


    搖滾祭期間,泡沫經濟殘影的高爾夫球場成了開放搭帳篷的野


    營區。鋪滿五顏六色帳篷的景象十分壯觀,但看起來也像是象征著轉機。草皮被木樁開洞,被人的重量壓扁,雖然報廢了,但在高爾夫球旺季的夏天放棄了草皮的高爾夫球場,看起來就像在宣示村子毅然決定轉換方向。


    當時的村長與日馬開發會被視為村子的再造英雄,備受吹捧,也是很合理的事。


    諷刺的是,睦代搖滾祭開辦的十年之間,與平成的大合並時期正好重疊。許多地方政府都看上(合並特例法)帶來的好處,與鄰近地方政府協商合並,卻隻有睦代村很早就發布旨為「我們要單打獨鬥下去」的獨立宣言。等於是過去被擔憂即使合並也無人願意接收的村子,主動甩開其他地方政府的手說:敬謝不敏。


    就算現在賺錢,但也是這十年的事,沒有人知道今後的十年將會如何——兩邊的市鎮說服睦代接受合並協議,但從左東村長那裏接下村務的當時的禦倉村長堅持己見,說市町村合並隻不過是一場地方政府的裁員行動。這番話裏頭,應該也有不少對於一直被視若龐大累贅的反彈心理。看到睦代富起來了,這時才想靠上來分一杯羹的鄰近市鎮,也確實是過於自私自利了。


    結果睦代村成了縣內唯一留下來的村子。


    除了睦代村,六嶽郡其他町村合並成新的六嶽市。因此縣內變成有六嶽市、以及隻有睦代村一座村子的六嶽郡,非常容易混淆。


    在這年頭判斷隻靠自己的財源就能運作的睦代村,看在鄰近地方政府的眼中,似乎顯得傲慢,動輒將其視為眼中釘:但全國的合並浪潮平息下來的現在,就連小孩子的廣海也認為睦代村的判斷是對的。而且生長的村子名字消失在新的市名之中令人寂寞,也很可惜。畢竟都有睦代搖滾了。隻要搖滾祭持續下去,村子也會以這樣的形式永遠存續下去吧。


    搖滾祭來到睦代以後,最大的功績再怎麽說都是讓村裏有了車站。


    第三年的時候,村子正中央蓋起了日馬開發出資建設的私鐵車站。是從六嶽市入口的jr車站延伸而來的路線。為了來到我們村子,頭一次有了電車。仿佛象征著睦代的富裕,老年人們開心地談論著。電車來了。


    回到室平,入口處的大石牆上坐著一個老人家。


    是慣常的早晨風景了。老人注意到廣海,改變擱手的拐杖角度,招呼著:「真早啊。」


    「是去祭典嗎?」


    「是的。早安。」


    自從懂事的時候開始,這個老人每早都會坐在這裏看聚落的孩子上學去。廣海不知道他叫什麽,他們從沒有比招呼更進一步的對話,廣海也不知道他是地區哪戶人家的人。這個村中大半的大人,對廣海來說都是這樣的存在。


    回到家中,抹掉鞋底的泥巴,有聲音招呼「你回來了」。回頭一看,母親美津子站在那裏。與其說是一晚沒睡在等他,更像是已經起床在準備早飯了。一頭長發束在腦後,腰上係著圍裙。


    「我回來了。」


    「怎麽樣?今年人也很多嗎?」


    「感覺比去年多。可能是因為天氣好。」


    「要吃早飯嗎?」


    「不用了。我睡一下再去學校。」


    聽到這話,美津子皺起眉頭。她仰望走廊上的壁鍾,「頂多隻能睡兩小時耶。」她忠告似地說。


    今天是星期一。廣海就讀鄰市六嶽市的高中,那是所謂的升學高中,即使在暑假,也在中元連假後安排了課外加強班。「我還以為你今天不去學校了。」母親聳聳肩。


    「真了不起。你好好送門音回家了嗎?」


    「嗯。」


    其實他拜托市村送了。市村跟門音家住得比較近。門音掃興地鼓起腮幫子,可是或許也是困了,沒有抗議得多激烈,默默跟市村一起離開了。


    「織場家打了好幾通電話來呢。」


    這裏很多姓織場的人家,不過跟廣海家最親近的「織場」是門音家。廣海默然,隻抬起視線,母親接著說:


    「門音的媽媽說都跟她說不行了,她還硬要出門,傷腦筋。還說廣海也一起,應該沒事,可是讓


    他們去那種地方不危險嗎?聽到這話,媽都笑了。」


    廣海聽著母親的聲音,把怎麽抹都抹不幹淨的運動鞋用力往玄關「砰」地一摔。聲音意外地響亮,幹燥的灰泥散落一地。


    「我告訴她說,我們家的廣海年年都去,看起來真的非常開心。也有些年是自己一個人去的,所以搖滾祭不像織場太太擔心的那樣,是什麽危險的地方。」


    「這樣。」


    「嗯。」


    脫下運動鞋擺好,站起來往自己的房間去。擦身而過時,廣海說:「我放學回來再拿去外麵的水龍頭洗幹淨。」


    「沒關係,媽幫你洗。晚安,廣海。」


    「晚安。——啊。」


    「什麽?」


    「爸在睡覺?」


    「哦,他醒著。」


    美津子目瞪口呆地歎了一口氣。


    「你們沒在那邊碰到嗎?他昨天出去,說什麽去了……晚上有他怎麽樣都想看的表演,就出門了。他好像看完就回來了,可是都多大年紀了,還興奮到睡不著覺。」


    「爸去看史卡?」


    廣海驚訝地反問。他知道父親的音樂嗜好與自己相近,但沒聽說他也要去。父親明明說今年雖然想看,但三天都有工作跟應酬,太可惜了。


    「媽不曉得叫什麽。昨天晚上他去喝喜酒,意外地很快就結束了,所以好像臨時起意。真不敢相信,你爸是騎自行車去會場的呢。」


    美津子的聲音他一半也沒聽見。廚房裏祖母喚著.,「美津子,廣海回來了嗎?」但廣海也不應,急忙趕到二樓最裏麵的父親房間。媽說爸很興奮,應該是真的。房裏隱約傳出音樂聲。現在還是清早,顧慮到祖父母和鄰居,所以應該是用耳機在聽,但還是傳出可以分辨出貝斯音的沉重聲響。


    廣海一陣開心,冷不防就打開了門。因為就算敲門,裏麵的人大概也聽不見。


    「爸。」


    門音的母親批評搖滾祭是可疑的活動,敬而遠之;而美津子嘲笑那樣的她,其實是因為她自己也有著同樣的不安。她就是想要隱瞞,假裝不在乎,所以才會試圖透過嘲笑別人,圖個安心。


    或許她認為身為現任村長之妻,接受搖滾祭是應盡的職責。明明成天嫌廣海和父親不斷增加的cd和黑膠唱片占空間。明明對音樂毫不理解,卻認為這樣才是成熟的態度。


    開門一看,不出所料,戴著耳機的父親注意到他,舉起手來,邊取下耳機邊問:「剛回來?」


    「嗯。爸要來的話,怎麽不打我手機?」


    「你跟門音還有朋友在一起吧?爸不想打擾你們。」


    「有什麽關係?」


    金屬框眼鏡,配上年過四十五仍幾乎沒有贅肉的清瘦體格。個子不算高,但因為身材苗條,顯得挺拔。看起來個性懦弱、溫文、認真。這是經常被拿來形容父親的話。實際上不隻是外表,他的個性也完全如此,或許是對祖父嚴厲管教的反彈,在個性強悍的廣海家的家族會議中,父親也總是貫徹低調的聆聽立場。


    原本的話,或許他比較適合在國中或高中擔任教職。雖然看似關在象牙塔裏追求學問的學者,但廣海的父親湧穀飛雄卻是這座睦代村的村長。四十多歲的現任村長即使放在全國來看,也是相當年輕的首長。


    直到幾年以前,飛雄還在村公所當職員,但是上次選舉時,連任了兩屆八年的村長退出,又沒有其他人出來候選,結果職員中個性最認真、為人最和善的飛雄被相中,其他職員將他拱出來競選。據說以前擔任小學校長的廣海曾祖父就是在眾人要求下出來擔任


    村長,所以也是記得這件事的村中耆老強力勸說。就在沒有其他人出來競選的狀況下,飛雄無投票當選。——不過在廣海的記憶中,這座村子從來沒有舉行過村長選舉。小村子或許是厭惡糾紛,每一代都順利地直接交棒給下一代。


    飛雄就任以後,今年是第二年,與村民關係也十分良好,順利、安分地當著村長。與決定招攬搖滾祭的左東村長,或繼承左東村長,貫徹「不合並」單打獨鬥宣言的禦倉村長比起來,飛雄確實是少了一分威嚴,但老人家似乎都很喜歡他,說他就是容易親近的地方好。飛雄出於當職員時的習慣,早起拿掃把打掃村公所前,結果被女員工看到,勸阻:「你是村長,不要這樣!」這讓他最近都還沮喪不已。


    祖父對於飛雄的村長模樣偶有「沒威嚴」的不滿之聲,但廣海反倒覺得父親那種堅定但不盛氣淩人的態度更令人尊敬,符合時代潮流。就任村長那一天,父親收到許多親朋好友透過祖父送來的紅包及賀電。「我兒子當村長嘍。」逢人就說的祖父就像過去的人,明白易懂,神氣活現。他一定是開心得不得了吧。父親苦笑著,說「這不是什麽值得大肆祝賀的事」,一一恭敬地退回了收到的紅包賀禮。


    雖然是老王賣瓜,但廣海認為父親是曆代村長中最適合擔任睦代首長的人。不是從追求利潤的角度,而是真正理解搖滾祭的魅力、音樂的力量與吸引力而接納它的村長,就隻有飛雄一個人而已。


    「我想一個人聽啊。我實在不太想讓兒子的朋友看到自己打醉拳似地搖搖晃晃跳舞的樣子……」


    「什麽醉拳,明明就不會喝。」


    「啊,真過分,不是說好不提這事的嗎?」


    廣海也不會喝酒,這大概是遺傳自飛雄的。因為是小村子,飛雄在婚喪喜慶和各種典禮都一定會被邀請,但那種時候,父親總是痛苦地淺酌一兩口喝不慣的酒,接下來就負責到處幫人倒酒,每回都疲憊萬分地回來。


    飛雄就任村長後,三天的搖滾祭之中,能有一天去看就算好的了。這讓廣海感到很同情。


    說醉拳或許太誇張,但想要一個人看演唱會的心情,廣海很能理解。門音和市村說想去,所以廣海帶他們一起去,但登台樂團的曲子,他們卻說完全沒聽過。


    滿足於鄉下,就是接受思考的停滯。


    為了追求銳利的音樂,他聆聽廣播、在網海穿梭、購買雜誌,高高豎起天線接收各種資訊。耽溺於這項作業時,廣海可以打從心底感到平靜。廣海深信這種感覺就是他自己的搖滾。


    「安迪好像就要退出史卡了,所以我怎麽樣都想去看一下。如果他退團的話,應該不會再出曲子了,音樂也會整個變了。一想到這是聽到史卡現在的音樂的最後機會,然後又發現現在還來得及,瞬間身體已經衝了出去。被你媽罵了呢。還惹她擔心了。」


    「爸覺得怎麽樣?——我覺得棒透了。」


    「真希望永遠不要結束。可是我衣服沒穿夠,冷死了。」


    看著熱烈談論的飛雄,廣海開心極了。觀察網路留言,他發現某個年代以上的人不是隻追隨自己青春時代的樂團,就是對年輕樂團敬而遠之,但自己的父親卻與時俱進。這令他感到驕傲。


    說是「搖滾祭」,表演的音樂也不全是搖滾,有r&b,也有流行樂,有浩室音樂,也有電子音樂。傳思音樂廣海個人不太喜歡,所以睦代搖滾祭裏沒有這類樂團,令他鬆了一口氣。——他不喜歡別人批評自己的音樂嗜好,所以也不想挑剔別人的興趣,可是去年準備校慶時,門音帶來當作舞蹈參考的cd全是日本流行樂的傳思改編版,實在教他吃不消。


    廣海的音樂嗜好深受父親影響。父親覺得好的音樂他也覺得好,不喜歡的他也討厭,就這樣成長。


    從小開始,他就出入這間書房,聽了許多黑膠唱片和cd。父親也是個音響迷,所以盡管身在這樣的深山僻壤,廣海卻自幼就學會了用好音響聽音樂。來玩的朋友都異口同聲稱讚「廣海家好時髦」。


    睦代搖滾祭的難能可貴,這個村子有多少人理解?因為是在村子辦的活動、因為是祭典、因為免錢。不是為了這些理由,而是因為參加的樂團真的棒呆了,幾乎興奮跳躍地期待著夏季三天祭典的人,除了自己和父親以外,廣海不認識第三個了。其他,頂多就隻有表哥光廣吧。


    「爸覺得今天學校請假也沒關係啊。」


    說完以後,飛雄歪起脖子說:「不,要是說這種話,又會惹你媽生氣了。」


    「爸,你太寵兒子了啦。」


    父親也是熬了一整晚,今天也要出門辦公。廣海道了聲晚安,關上書房的門。前往自己的房間途中,他聽見父親的房間裏又傳出史卡的音樂。


    (三)


    搖滾祭過了快一個星期,暑假也快接近尾聲的傍晚時分。課外授課結束後,廣海離開學校在車站等電車,門音開心地跑來搭訕:「欸,你知道嗎?」


    睦代村沒有高中。以過疏地區的村子而言,睦代村相當有活力,也有新居民遷入,所以也有孩童。


    學生數目雖然不多,但小學和國中勉強是繼續留存著。在這裏,九年之間都是同一群麵孔度過,但國中一畢業,就會一口氣分散到鄰近的高中去。除非有相當特殊的理由,否則都會升上可以從村子通學 的六嶽市公立高中。


    而六嶽市立千裏高中的數理班,廣海他們這一屆有廣海和織場門音、市村昌人三個人就讀。門音是因為兩家父母感情不錯,從以前就有往來;但市村連住的聚落都很遠,是因為念同一班的關係,去年才開始常聊天。當然以前也一直是同班,隻是各有各的朋友圈,並非完全不認識。


    數理班是以考大學為前提安排課程的班級,兼具補習班的性質,教科書的進度會在高二全部上完,到了考生的三年級,則全力用來準備大學考試。當然,沒空參加社團活動。


    從家裏騎自行車到車站,再搭上班次少、車廂隻有一兩節的電車,然後走二十分鍾到學校,通學時間隨便就要一個半小時以上。上完七堂課以後,都已經超過五點了,所以每天回到家的時候,四下部已一片漆黑。隻要錯過一班電車,還有更慘的悲劇在等著。一直到八點三十二分的末班車到站以前,都隻能設法打發時間,或是打電話叫父母開車來接,否則沒辦法回家。


    前往村子的電車應該就快來了。


    來這裏的高中就讀的其他睦代的學生三三兩兩坐在候車室或月台長椅上。電車班次很少,自然每天都會碰麵,一開始每次見麵都會聊聊,但最近頂多招呼一兩句就算了。


    門音的那句「欸,你知道嗎?」照例不是廣海回答,而是市村。


    「知道什麽?」


    「聽說織場由貴美回來了耶。」


    「真的假的?!」


    市村大叫,廣海也忍不住看她。


    「而且不是這一兩天的事,一星期前就回來了。她回去老家,住在那裏呢。可是她媽死了,家裏都沒人了啊。」


    「你說她老家,是織場的家?」


    一定是搖滾祭那天回來的。門音挺胸繼續說:


    「對,公民館那邊的山坡後麵,破破爛爛的廢屋。現在是夏天還好,平常沒人住的房子感覺很冷清呢,而且那邊有瓦斯跟自來水嗎?我媽她們說滿多人看到她的。屋子晚上好像也亮著燈。——區長他們以為有小偷,過去確定,結果織場由貴美滿不在乎地出來應門。也不跟附近鄰居打聲招呼就跑回家,哪有這樣的啊?她們家辦喪事的時候,我們家還去給她們幫過忙耶。」


    門音的語氣不滿,但市村不停地嚷嚷著「好厲害、好厲害」。上同一所學校的這一年多,廣海發現了,市村是個好人。單純


    大方、天然呆又開朗,是個完全不需要音樂或書本的、也就是與廣海大相徑庭的類型。


    「市村,吵死了!」


    門音瞪他。


    「可是,」市村攤開雙手。「藝人就在身邊耶,不覺得興奮嗎?我好想看唷,她會不會出門啊?


    她一個人住嗎?還是跟藝人朋友還是男朋友一起?」


    他興奮地滔滔不絕。


    「搞不好會有周刊來采訪。」


    「憑織場由貴美那種等級唷?才不會咧。她是個性派女星,知名度又那麽微妙。」


    門音都說了這麽多,然後才忽然小聲說:「啊,不可以說出去唷。」


    「要是被市那邊的同學聽到就麻煩了。市村,像你這樣的人好像有一堆呢。為了看藝人,前天開始就圍了好多人在那裏。我看那樣子,她應該出不了門。」


    「有人圍在那裏?」


    廣海忍不住蹙眉。


    他回想起葬禮時第一次進入的織場由貴美的家。老房子裏大大的柿子樹突破庭院的圍牆,長到淆路上。想像那裏被人群團團包圍的景象,實在荒謬可笑。


    「很驚人唷。」


    門音點點頭。


    「織場由貴美是個裝模作樣、忘恩負義的討厭鬼,可是那樣實在有點可憐。為了看她,還有人準備了相機在屋子外麵徘徊,簡直就像新聞上看到的嫌疑犯的家。」


    「不是從東京追來的狂熱粉絲嗎?」


    市村問,門音搖搖頭:


    「全部都是村人。還有老人家跟大叔。」


    「我聽說織場由貴美一直到國中部住在村子裏,她從那時候就那麽漂亮了嗎?門音你家就在附近,應該看過她吧?」


    「她從以前就滿臭屁的。還不是女星,就踐得什麽似的。」


    門音板著臉說,然後忽然放柔了表情轉向廣海。


    「廣海真了不起,不會像市村那樣吱吱亂叫。」


    「也不是那樣。」


    「這麽說來,廣海參加過她們家的葬禮對吧?替你父親出席。」


    「……嗯。」


    廣海曖昧地點點頭。


    他是代替忙於公務的父親送奠儀過去的。父母說隻要去燒個香就行了,然而到了現場,廣海卻被大人們抓住,說「既然都來了」,被逼著在裏麵的客廳坐下。


    連名字都不曉得的在場全員都知道自己是「村長的長男」,這讓他不舒服極了。他被逼著在佛壇附近坐下,但他覺得自己甚至不是親戚,這個座位不是他該坐的,隻想趕快逃回家。


    ——村長果然不方便來吧。


    他聽見一個老人家聲音沙啞地說,以為是在跟自己說話,抬起頭來,但似乎並不是,隻見幾個老人坐得像擺飾物似地,肩挨著肩,聚攏在角落,正看著這裏。


    ——也難怪嘛,都鬧出這種事了,他不可能來的。


    別的聲音窸窸窣窣地應答。季節是冬天,天氣也十分晴朗,廣海卻感覺到一股濕氣纏繞在穿製服的手臂上。


    他尋找應該是喪主的織場由貴美,或是有沒有其他認識的人來幫忙?他環顧家中。這是一戶又舊又狹小的人家。他假裝上廁所,出去走廊,這次傳來女人們的聲音。廣海停下腳步,總算在廚房裏找到認識的門音的母親。


    ——你什麽都不用做。


    ——對啊,由貴美,你坐著就好。


    ——沒想到你母親居然會變成這樣。


    ——接下來交給我們就行了。


    表麵幹燥龜裂的木製餐桌上,擺了許多包裝的禦荻餅【譯注:把熟糯米搗成麻糬,但保留一些顆粒,搓圓後裹上紅豆餡而成的糕點。另名牡丹餅,據說秋季稱禦荻餅,春季稱牡丹餅。】。另一側是黑色和服袖子,以及從袖子伸出去的皮包骨般的纖細手腕。


    廣海直覺那是織場由貴美的手。


    彼此細語的女人聲音自顧自地說著,由貴美沒有要回答的樣子。「沒事的,由貴美。」門音的母親說。「我們是站在你這邊的。什麽都不必擔心,放心吧。」


    如果再往裏麵看一點,或許就可以看到由貴美的臉。雖然廣海也好奇藝人是什麽樣子,但當時他隻是單純想要看看固守沉默的由貴美,處在村中的女人之間是什麽樣的表情?就在他要把腳滑向走廊的時候,有人從背後叫他:「喂,湧穀家的!」


    由貴美無力地擱放在餐桌上的手看似一顫。感覺她似乎站了起來——瞬間,廣海已經背對廚房了。他回到客廳,對老人們說「我要回去了」,走出外頭。


    回到家後,祖父頻頻打聽葬禮的情況。「他們好好招呼你進去坐了嗎?」廣海受不了追問,坦白說他很快就回來了,結果祖父歎息,說他沒出息。


    「你是長男,連這點場麵都應付不了,像什麽話?要更大器一點啊。」


    祖父與時代脫節的訓話令人惱火,但廣海沒有頂嘴。想想要在那裏坐在備妥的薄座墊上,沒完沒了地聆聽誦經,讓祖父嘮叨個幾句,實在算不了什麽。


    由貴美現在住在那個家嗎?


    留神聆聽,坐在車站長椅、正準備搭車回村子的高中生與大學生的對話中也提到了織場由貴美的名字。明天左右,她返鄉的消息就會傳遍全村了吧。


    太可笑了,他心想。明明可以在伸手可及之處看到史卡的表演,咱們的村人卻放棄這個大好機會。


    即使世界級音樂巨星就在車站前或村子裏行走,大家對外國人也隻敢敬而遠之:然而連在電視劇演了什麽角色都沒人記得的織場由貴美,家門口卻門庭若市。


    「市村,不會連你都要跑去守在織場由貴美家前吧?」


    「我才沒那麽誇張呢。唔,就算要去,也是拿來當成話題吧。」


    市村絕對會去——廣海在內心歎息,電車正好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


    「真的假的!」月台角落的候車室有人大叫說。相較之下,市村剛才的叫聲顯得小兒科。那不客氣而粗俗的聲音粗礪沙啞,特征十足,隻要是住這裏的人,每個人都聽過那聲音;而且隻要是睦代長大的孩子,應該都有一兩次被那聲音恫嚇斥罵的經驗。


    剛才還說得那麽起勁的門音盯著聲音的方向,整個人僵掉了。聲音又響起來了:


    「織場由貴美回來了?真的嗎?我超想見她的!」


    無法確定說話的對象是誰。從沒有回應來看,應該是他聽到有人在談論,擅自插話。廣海若無其事地看著,兩個商業高中製服的一年級女生泫然欲泣、驚慌失措地看著說話的人。


    金發配耳環,六嶽第一商業高中三年級生,日馬達哉。日馬開發現任社長日馬榮介的兒子。平常不是叫女傭開車接送,就是騎著噪音震耳欲聾的重機上學,但今天居然搭同一班電車,真是不走運。


    雀斑與痘疤遍布的麵龐顯得肮髒,毫無清潔感,但五官很端正。姿勢邋遢,不過個子很高,所以迫力十足。


    旁邊的門音用力揪住廣海製服的西裝外套肩膀。市村想要瞪日馬達哉,廣海用眼神製止。他站到門音前麵,從達哉的視野遮住她。


    ——典型的紈絝子弟。


    國中的時候,嘴不饒人的門音當著大一年級的日馬達哉的麵這樣說,吃盡了苦頭。聽說達哉會從東京的學校轉來這裏,也跟他的素行不良有關。


    「走吧。」


    廣海扯著麵色蒼白的門音的手,讓她遠離達哉。如果可能,希望能坐到不同的車廂去。


    (四)


    抓緊門診結束後的時間,賴在候診室吧。為了等待在村中唯一一間診療所幫忙的光廣。


    須和光廣是廣海的表哥,大他十歲。他就讀縣內的國立大學醫學係後,因為希望


    從事偏遠地區醫療,回到了睦代。


    診療所裏有村子雇用的老醫師石川。他是前村長辛苦請來的醫師,對於長久以來沒有醫師願意駐診而一直關閉的診療所來說,是一盞明燈。石川說好會在村中行醫五年,而光廣是去年才來幫忙的,照這樣下去,診療所將來應該會以光廣為中心運作。


    「咦,怎麽了?村長家的小少爺,哪裏不舒服嗎?」


    「醫生,好久不見。」


    廣海正在看他拜托光廣讓診療所訂的《周刊少年jump》,石川搖晃著摻雜白發的豐盈頭發和胡子過來了。讀到一半的漫畫正值精彩處,但廣海忍下來,闔上雜誌。「我不是來看醫生的。」他說。


    「那是來找光廣?」


    「對,我想找他一起回去。」


    「可以啊,今天已經沒什麽事了。」


    石川醫生用漫畫中登場的仙人般聲音「嗬嗬嗬」地笑。光廣從裏麵的診療室探出頭來。可能是高中打橄欖球的關係,他體格健碩,寬闊的背部看起來十分可靠。雖然是表兄,但無論是臉型還是體型,都與廣海大相徑庭。


    「噢,廣海,怎麽了?」


    「表哥,可以一起回去嗎?我有點事想問你。」


    光廣牽著心愛的速克達機車,廣海在一旁緩步跟著。八月最後一周的睦代,還看得到螢火蟲飛舞。


    「晚飯呢?要不要去店裏吃?」


    離開診療所沒多久,光廣就這麽問。廣海點點頭。


    「好,如果不會給姑姑添麻煩的話。」


    「麻煩是不會,可是要先跟美津子舅媽說一聲啊。」


    店指的是光廣的母親,飛雄的妹妹,也是廣海的姑姑須和千鶴開的小料理店。


    原本睦代就幾乎沒有當地人可以去的餐館。隨著村子逐漸觀光地化,隻要前往從前是別墅地區的村莊入口處,就有新興居民經營的咖啡廳和餐廳,旁邊也形成了有ktv和酒吧的鬧區。可是開給觀光客的那種店,不是居民可以輕鬆前往的,對廣海這種年紀的青少年更是如此。在這樣的環境裏,姑姑的店是他從小學就可以輕鬆出入、唯一自在的場所。


    來到就在診療所附近的千鶴的店,穿過掛了短簾的小門口,迎麵便是「歡迎光臨」的招呼聲。看到光廣和廣海,千鶴「哎呀」地微微側頭。


    「廣海也來了。歡迎光臨。」


    「姑姑好。」


    分成桌位與吧台座,約二十席的小店裏,還不見其他客人的蹤影。長得與飛雄很像的千鶴那雙纖細的手正在備料。她停下手來,用圍裙抹著手,走到入口來。


    「廣海,要在這邊吃飯的話,打電話跟媽媽說過了嗎?」


    每個人都說一樣的話。廣海在內心微微咂舌,應道:「我現在就打。」


    廣海家的親戚幾乎全住在村子裏。關係緊密的親戚之間,通常彼此都不說客套話,廣海也從小時候開始,就被姑姑、姑丈像父母一樣斥罵著長大。跟禁止在餐桌上提起戀愛或玩樂話題的廣海家不同,姑姑會輕鬆地問:「廣海,有喜歡的女生了嗎?」所以從懂事的時候開始,他覺得對於姑姑,反倒比親生母親更能夠傾吐心事。


    小飛雄兩歲的姑姑比廣海的母親更要年長,但無論外貌或舉止,都壓倒性地比美津子更年輕。即使不化妝或打扮,那立體的五官即使看在外甥廣海眼中,也是個美女。就連臉頰上的皺紋和酒窩,也自然地成為一幅畫。


    廣海打電話給美津子,說要在千鶴的店吃過飯再回去,不出所料,電話另一頭的聲音變得不高興。「我都煮好了。」「會麻煩人家。」 「不要太晚回家。」廣海對母親慣常的反應一一應聲,掛了電話。


    被帶到裏麵的桌位,把腳伸長後,光廣立刻問:「由貴美回來了是嗎?」


    他拿起千鶴送來的小瓶啤酒,自己倒入杯中,與廣海的烏龍茶杯碰杯。喝了一口後,光廣摸摸下巴的胡碴子,輕歎一口氣。


    廣海從以前就聽光廣說,他和織場由貴美一直到國中,都是學長和學妹的關係。「她現在也在家,這是真的嗎?就算搖滾祭那天你真的看到她。」他觀察廣海的臉說。


    「不曉得。可是她家周圍圍滿了人。受不了,我們村子的人怎麽閑成這樣?」


    「哈哈~」


    「什麽?」


    「沒有啦,你雖然嘲笑市村,卻還是去了織場家呢。別裝了啦,青少年。」


    「我才沒有……」


    廣海動氣,就要反駁。他介意被櫃台的千鶴聽到,但姑姑隻是嘴邊泛著微笑。


    「噯,別生氣。」光廣打斷他。「唔,是很可憐啊。不管是好是壞,這裏都是村落社會,招搖的東西就會引起矚目。想要看一眼女明星而跑來的老人家,都是出於純粹的好奇,沒有惡意的。雖然很多時候就是沒有惡意才棘手。」


    「她沒有連絡表哥嗎?你們不是很要好嗎?」


    「我們以前交往過。」


    被輕描淡寫地這麽一說,廣海語塞了。


    光廣若無其事地說完,下一瞬間看到廣海的表情,爆笑出來。


    「開玩笑的。」他說。「別當真啦。——噯,不管怎麽樣,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之前她母親的葬禮我去幫忙,那時我們真的久違地聊了一下。她從高中就離開睦代去東京了嘛。」


    「去東京?」


    「不是有一所叫什麽學園,很多藝人念的學校嗎?她就是為了進那裏才離家,在那邊一個人住。還自己去參加模特兒事務所的試鏡。」


    「哦?」


    「因為國中一畢業就離開村子,她從那時候就被說成是怪人。」


    「——她是個怎樣的人?」


    廣海以為又會被蒙混過去,沒想到光廣一本正經地回答「可怕的女人」。


    「她是個美女,身材又好,可是不能隨便靠近。——真不曉得她現在又回來做什麽。」


    「連表哥也不知道?」


    「我怎麽會知道?」


    「這樣。」


    由貴美母親葬禮那天。如果可以遇到光廣,或許自己也可以不必那樣窘迫了。廣海默默地喝著烏龍茶。


    光廣離席去廁所的時候,端來料理的千鶴在廣海麵前擺上盤子說:


    「好懷念唷,由貴美啊……」


    雖然裝作沒注意,但她果然還是聽見他們的對話了。


    「姑姑也知道她嗎?」


    「光廣帶她回家過,我見過幾次。由貴美家在她出生以前,她父親就經常光顧這裏。」


    「這樣啊。」


    「我說廣海——」


    就在千鶴想說什麽的時候,光廣回來了。


    「好香唷。」兒子看著料理說,千鶴對他微笑說「慢用」,站了起來,然後對盯著自己的廣海小聲說「下次再說」,走掉了。


    雖然介意,但七點過後開始,店裏客人漸漸多了起來。


    沒有半個觀光客,全是村人。吧台處坐著兩名男客,穿著村裏的左東建設的工作服。一會兒後,那裏傳來「有什麽關係嘛,千鶴」的聲音。


    「媽媽桑,偶爾也賞個臉嘛。你會唱卡拉0k吧?」


    「討厭啦,石卷先生,別鬧我了。」


    「賞光一下嘛。車站前麵那家店,這裏打烊以後也還開著,我在那裏等你。」


    眼前的光廣歎了一口氣,喃喃「真沒辦法」,向廣海便了個眼色,悄悄離席。


    「噯,大叔。」他插進母親與客人之間。「別看我媽這樣,她真的是五音不全,請大叔自個兒盡興吧。」


    「噢,光廣,原來你在啊?」


    「在啊。而且大叔最近是不是喝得太凶了?大叔家爺爺肝髒也不好,你也


    要小心啊。」


    光廣以輕鬆的態度插進醉紅著臉的客人間,喝下客人倒給他說「你也來一杯」的日本酒。櫃台裏麵的千鶴笑著說:「不好意思唷。」——同樣的場麵,廣海自小就看過好幾次了。


    光廣的祖父須和家是經營砂石業的大公司,但身為次男的光廣的父親,把家業交給哥哥,任職於道路公團【譯注:日本道路公團為日本在二〇〇五年以前,負責收費道路的建設及管理的特殊法人企業。】。由於工作的關係,經常調動各地,現在也住在別的地方,隻有周末才會回村子。從以前開始,姑丈就留下家人,自己一個人輾轉赴任各地。他看過姑丈向飛雄埋怨:「大舅子一樣是公務員,卻可以待在同一個地方,真羨慕。」


    千鶴的店本來是須和家的工廠。


    廣海聽飛雄提過,姑姑會開這家店,是為了打發單身赴任的丈夫不在身邊的閑暇。可是千鶴應該本來就喜歡跟人打交道吧。那張分明的五官,還有直率的待客態度受到喜愛,她會聆聽老人家抱怨,聽說更年輕的時候,還曾經被村子消防團的小夥子認真求愛。光廣或許從以前就一直負責保護這樣的母親。


    兩人在九點前離開店裏,前往廣海的住家所在的室平。


    湧穀家據說直到祖父年輕的時候,都還在山嶽地區。然後水壩上麵本來也有聚落,但是由於開發進行,無可奈何地遷離了。那裏的居民大舉遷往的地點就是室平。室平是村內戶數最多也最廣大的地區,光廣的祖父須和家的老家也在室平。


    看到豎在眾落入口的立牌時,光廣舉手說:「那再見了。」他說如果露臉,又會被挽留坐一下,太麻煩,所以想要趁早撤退。


    「如果光廣表哥來,奶奶會很開心的。」


    「然後又被招待甜得要命的糕點,聽老人家沒完沒了的講古,我可吃不消。幫我說一聲,有機會再過去。」


    光廣在幫速克達掉頭之前,叮嚀:「jump要記得還啊。」


    廣海想起背包裏麵最新一期的漫畫雜誌,露出苦笑。


    「被你發現了。」


    「我都替你在全是老人家的診療所訂那沒人看的雜誌了,至少也在那邊看完吧。我可要跟石川醫生告狀唷。」


    「就算被醫生罵也不可怕。」


    臨別之際,廣海順帶似地問了:


    「倒是光廣表哥怎麽會回來故鄉?當醫師的話,不是可以一直待在都市嗎?」


    「或許吧。」


    「那為什麽要回睦代?」


    以光廣而言,這停頓有些久。他忽然放柔了眼神,隻說:「不久後你也會懂的。」然後也不等廣海對這話發表評論,便說了聲「拜」,消失在夜路另一頭了。


    (五)


    即使到了周末,織場由貴美的目擊情報依然陸續傳來。


    都沒看到她出門,吃東西怎麽辦啊?仿佛遠遠觀察吸血鬼還是什麽,周圍居民對她鬆散的監視持續著。


    晚上廣海有一次經過織場家前麵,就像門音說的,二樓的窗戶亮著燈。


    會不會隻是一時興起,回來這塊土地看看搖滾祭而已?截至今日,她返鄉已經第十天了。


    暑假最後一天,就算是數理班,也跟普通班一樣放假。廣海決定要像去年夏天一樣,在村子山嶽地區的水根湖前,邊用耳機聽音樂邊看書。多美好的時光啊。


    無照騎小綿羊不是件值得稱許的事,但廣海像去年一樣拜托光廣,光廣苦笑著說「真沒辦法」,幹脆地借他了。


    即使在夏季,若是平日,就不見人影的觀光地。


    睦代的山嶽地區除了縣營的以外,大小加起來共有三家民營企業的水壩和發電所。這塊廣袤的土地,不管去到哪裏,無邊無際,全是屬於睦代的。


    其中最大的水壩湖是水根湖,往內部深入,有一處被蒼鬱的森林所圍繞、不見天日的場所,而湖水就泛著綠光沉睡在那裏。


    今年已經有人先到了。看到那纖細到幾乎要折斷的背影瞬間,即使不必對望,廣海也立刻看出那是織場由貴美。


    她穿著五分袖白色針織衫,氛圍異於搖滾祭之夜或任何一個電影角色。幽暗的湖泊中,倒映在水麵的白色影子搖晃般地波動著。突兀地,廣海心想村中飛舞的螢火蟲,一定就是從這裏出生的。


    她隻有一個人。


    緊鄰她旁邊,停了一輛生鏽而車輪扭曲的自行車,讓人忍不住佩服她居然能騎著那種破銅爛鐵到這裏來。車籃凹陷的淑女車。她究竟騎了多久才到?意外地滿有體力的嘛—,這麽心想的同時,廣海發現她看起來完全沒有流汗。


    由貴美慢慢地回望廣海。側臉滑下粒狀的水滴,又圓又大的瞳眸補捉了廣海。她在哭。


    感覺一出聲,她就會融入水中似地當場消失,喉嚨擠不出話來。


    織場由貴美很美。美得不屬於這個世界,沒有真實感。


    「——你是誰?」


    好半晌之間,廣海都沒有發現那是在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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