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著由貴美的眼睛,廣海感覺到一股要把他吞沒的力量。仿佛迎頭沐浴到強烈放射的引力,讓他動彈不得。白色的耳朵仿若妖精,前端有點尖,耳垂很薄。


    不管事後有多後悔都行,即使會搞砸,或是被製止逮捕也行,現在這一刻就是想要觸摸她的感情,是從何而來?毫無根據也無前兆,卻是坦白到無可救藥地席卷心頭的衝動。


    他回想起與同齡朋友拿藝人或班上女生當話題聊了不曉得多少次的猥褻內容。太漂亮的女人一定沒辦法勾起性欲,更別說像由貴美那種瘦得好像快折斷、不像人類的模特兒女人。


    這是天大的謬誤。


    嘰、嘰,鳥用一種刺耳的尖銳聲音啼叫著。


    如果由貴美的下一句話再慢上一拍,或許廣海已經朝她伸出手去了。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有過這樣的欲望,也一直以為自己跟同齡的朋友比起來,這類欲望要淡薄得多。


    「你是村裏的人?」


    由貴美從唇間吐出的聲音,就像透過隱形麥克風從遙遠的某處傳來似的,聽起來很不真確。被那聲音催促著,廣海的下巴自然下落,點了點頭。


    「哦?」


    她從鼻子哼出聲似地點點頭。明明沒化妝,低垂的眼皮上的睫毛卻很修長,給人憂鬱的印象,不知是因為淚水,還是慢性地籠罩山地的霧氣之故,睫毛看起來濕濕的。


    「叫什麽名字?」


    「湧穀,廣海。」


    「我叫織場由貴美。」


    「我知道。」


    由貴美狀似不可思議地回看廣海。「你知道?」她隻說了這句話便噤聲不語,視線回到湖上。


    隻穿一件薄薄的夏季針織衫,無法在山裏過夜。太陽出來以後,她是怎麽溜出那戶受到監視的家的?


    「我表哥,」


    為了避免沉默,廣海串場似地出聲。由貴美回頭。


    「我表哥是你的學長,須和光廣。你認識他嗎?他現在在村裏的診療所當醫生。」


    「哦。」


    廣海以為會有更大的反應,沒想到由貴美隻是冷冷地點點頭。她興致索然地再次注視湖麵。


    真意外。光廣應該還去幫忙過她母親的葬禮,又不是從前分開後就再也沒連絡過,她怎麽能這麽沒反應?廣海也感到一陣失落。對廣海來說,在診療所當醫生的光廣,是從以前就讓他引以為傲的表訏。


    事到如今,也沒辦法若無其事地坐在她旁邊看書,度過假日了。他默默注視由貴美的背,幾乎快從狹窄的肩上滑落的針織衫的一邊,露出底下皮膚色的帶子。


    腳僵住了。視線沒辦法從又白又長的後頸挪開。


    「欸。」


    她突然回頭,不必要地把身子拉得直挺。廣海還沒來得及應話,由貴美就問了:


    「你會在這裏待到什麽時候?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嗎?」


    「咦,可是……」


    倒了嗓的聲音變得饒舌。


    「你是怎麽溜出家裏的?我聽說你家被左鄰右舍的人包圍了。」


    說完後才發現忘了用敬語。廣海手足無措地接著說:


    「我覺得很抱歉。這裏實在太鄉下了,給你添麻煩了。」


    「不用介意。我就是知道這裏是什麽樣的地方才回來的。同時我也明白,其實大家對我並沒有多大的興趣。」


    八歲。


    廣海想到她與自己的年齡差距。聽說她國中一畢業就離開村子了,所以當時的她比現在的自己還要小。她跟自己不一樣,是個成熟的大人,他心想。


    「意外地沒人知道,不過我家院子跟後山的竹林連在一起。從那裏的話,可以不被人看見,進去我家。隻要送我到附近就行了。」


    那雙具威壓感的眼睛像要看透廣海似地注視著他。


    「你不想引人注意吧?」


    當下他無法回答。這是挑釁嗎?


    一會兒後,從廣海口中冒出來的是:「你要騎自行車回去嗎?」由貴美又沒什麽勁地應著「嗯」,走近她停放一旁的老舊淑女車。


    甚至來不及阻止。在廣海麵前,由貴美牽起自行車,飛快地,助跑似地跑了出去。就仿佛要利用跳遠的要領,跨越那不可能飛越的湖麵。


    就在幾乎要栽進湖裏的邊緣處,由貴美白皙的手使勁將自行車推入了水中。動作之激越,讓人懷疑她哪來那麽大的力量。一瞬間,自行車完全飄浮在半空中。雖然不遠,但飛出再也無法從岸邊舍起


    的絕妙距離後,自行車撞擊出巨大的水花落下湖麵,嘩然水聲響徹四周,水花兩旁架起了淡淡的虹橋。


    廣海愣住,眨著眼睛,由貴美說了:


    「這裏真的很深。」


    迎麵淋到水滴的瀏海閃著光。她的視線前方,自行車被綠色的湖水吞沒了。「啵」的一聲冒出一團空氣,接著是一聲搞笑般的「啵噗」,聽起來就像把獵物吃個精光的聲音。自行車連踏板以下都看完全看不見了。


    腳瑟縮在原地。


    水根湖的湖底水草交錯,一旦掉下去就爬不上來。他想起小時候父母這麽告誡過他。


    他不小心想像起自己被吞入理當十分熟悉的這座人工湖的湖底,想像起那種漆黑。他體認到這個地方若是不小心掉下去,不是開玩笑,真的會沒命。連她的腳踏在湖麵與地麵的邊界處,差點墜落的千鈞一發,都令他嚇出一身冷汗。


    「讓我坐你機車後麵。我的自行車沒了。」


    由貴美若無其事,頭發和額頭滴著水回來了。做出讓人嚇破膽的事,卻從容地麵帶微笑,優美至極,令人氣憤。


    「是小綿羊。而且我沒有駕照。」


    「沒關係。無照雙載,要是被抓,或許不隻要上家事法庭唷。」


    教唆、引誘的明明是她,她卻麵露笑容。默默地向兩旁揚起的嘴唇,看起來忽然染上了一抹紅。


    下山的途中,廣海在路旁停下小綿羊。


    不管由貴美再怎麽輕,如果騎得太快,乘載兩人重量的小綿羊那小小引擎還是會發出刺耳的聲音,抗議操得太凶了。


    「可以不要抱得這麽緊嗎?」


    廣海像這樣載過門音幾次,但門音總是客氣地抓著廣海,所以即使貼在一起,他也毫無感覺。


    但由貴美毫不客氣,她一跨上後車座,柔軟的手就毫不猶豫地摟住廣海的腹部。


    廣海覺得不能呼吸了。他深感到自己是個經驗不足的孩子,沒有自信可以平靜地騎完回到村子的距離。


    由貴美幹脆地說「好」,順從地解開纏繞的手。然後不是抱身體,而是像抓衣服那樣,手從廣海的肚子移動到背部更上方一點的地方。接著她不為所動地問:「這樣可以嗎?」廣海點點頭,就這樣,他再也無法對她說任何話。


    「欸。」


    由貴美在她指示的織場地區的竹林附近呢喃說。


    「什麽?」


    「我們在搖滾祭那天見過對吧?」


    廣海回頭,由貴美再次問:「你不記得了?」


    「我記得。」


    已經進入村子裏麵了。廣海熄掉小綿羊,免得引起注意,車子停下後,由貴美的身體這回便輕盈地完全離開小綿羊,也離開廣海。


    「你都沒說,我以為你沒發現。」


    「我沒想到你記得。」


    「好男人我就不會忘記。」


    廣海錯失回話的時機。由貴美的口氣不像玩笑也不像認真,自己的喉嚨卻完全堵住了。由貴美靜靜地笑。


    「謝謝你。托你的福,我玩得很盡興。我本來以為要是有村人發現,一定會到處向人說。」


    然而那一天,她卻沒有刻意隱藏麵貌的樣子。


    由貴美眯起眼睛。大而有力的眼睛一眯起來,牽動著耳鬢的眼睛就會突然顯得又細又長。


    「你喜歡音樂?」


    「喜歡。」


    他想說明其實不隻是喜歡,自己跟其他村人不一樣,但又不敢如此大言不慚。她緊接著問:「nagi呢?」


    「那個時候,月光舞台是nagi在表演。」


    「我從double one的時候就在聽。」


    double one的兩人解散後,nagi就單飛了。廣海回答,一會兒後,由貴美微笑了。


    「nagi是我朋友。」


    「好厲害!」


    對方是藝人,到處都有認識的機會吧。在搖滾祭看到由貴美後,廣海就在猜她回來的理由八成是看朋友,但還是忍不住驚歎。他有數不清的問題想問,但又不想被以為自己是個追星族,正自猶豫,結果她趁著這短暫的空檔說了:


    「你有筆嗎?」


    「有原子筆。」


    「原子筆可以。」


    由貴美默默伸出右手。廣海從提著的包包裏拿出筆要交給她,結果她搖頭說不是。


    「寫在這裏。你有手機吧?」


    她把手指朝內彎,輕輕握拳的手用力伸到廣海眼前。她出示的是純白色的手臂側麵。


    伸手一摸,她的手冰冷極了,完全不像前一刻還摟在自己的肚子上時那樣。廣海忍不住抬頭一看,她好似洞悉了他的想法,無動於衷地說:「我手腳冰冷。」


    廣海用左手抓住她的手腕,在她的手臂寫下手機號碼時,原本漸已平靜的胸口悸動又變得劇烈。


    數字列扭曲,手指仿佛在鑿刻她的手腕似地顫抖著。


    寫完最後一個數字放手後,由貴美便用自己的左手輕輕按住廣海原本抓住的位置。她看看數字,說了聲謝。


    「我會打給你。我會回家抄在別的地方,把它洗掉。不用擔心,我不會給別人看的。」


    「又沒關係。」


    「沒關係嗎?跟我在一起會引人注意唷。」


    由貴美笑也不笑地說。


    沒關係——他本以為可以當場回答,卻好似在耳邊聽見光廣對由貴美的評語:「可怕的女人。」


    「你為什麽回來?隻是回來看搖滾祭?」


    或許有點多事,但他純粹感到好奇。在背地裏被批評拋棄了村子的織場由貴美。拋棄的理由廣海也多少可以想像得到。因為他從上了國中左右,就一直隱約預感到自己遲早或許也將拋棄這個村子。


    廣海討厭這裏。大概就和她一樣討厭。


    「掃墓,祭祖。還有很多。」


    由貴美聲音平板地回答。不曉得是不是真的。她回來後的這十天,沒有人看到她外出。


    「拜拜,廣海同學。」


    之前都隻喊他「欸」,這時卻突然被叫了名字。廣海本以為她根本不打算記住他的名字,忍不住開心起來,卻又為此感到不甘。


    一陣風吹過,鼻子想起來似地嗅到竹子的氣味。即使是夏季,由於山上吹下來的風,高聳的竹子表麵幹燥,刮出無數條土黃色的傷痕。這些竹葉在頭頂同時嘩嘩響起來。任意生長的竹子,還有未被翻掘過的地麵皆一片雜亂,完全未經整理。


    由貴美的背影遠去了。約十公尺前方處有道牆,石磚牆的一部分毀壞了。若非動作輕巧的人,實在不會想要去翻越那裏。


    廣海望著白色的背影,回想起搖滾祭之夜。


    祭典應該是一晚就燃燒殆盡的巨大火焰。將它視為夏季唯一的享樂之夜,盡情欣賞它的光輝,以為隨著早晨來臨,光與熱都同時消失了;然而仔細回想,自從那一晚以後,火就不斷地在悶燒著吧。


    閉上眼睛,螢火蟲般的幽光在眼底閃爍不止。那大概是織場由貴美的存在使然。


    (二)


    原本打算在湖邊待到傍晚的,計劃幾乎全亂了套。


    也不想現在再回去了。廣海懷著一種大夢初醒,兩腳還沒有完全著地的感覺走向竹林另一頭,山地上擴展著森林與田地等一如往常的情景,就像是一場天衣無縫的玩笑。


    向光廣借的小綿羊,等到診療所要關門的傍晚再還也行吧。他牽著小綿羊踏上回家的路時,手機響了。是母親打來的。


    『你現在在哪裏?』


    美津子打來的電話為什麽老是用這句話開頭?


    「家附近。怎麽了?」


    電話說有人來找他,她讓客人在房間等,叫他快點回去。廣海受不了地歎息。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不要隨便讓人家進我房間。」


    『媽也這麽想,要他再找時間來,可是他就是不聽嘛。你快點回來。』


    「了解。」


    假裝不知所措的美津子的聲音裏,聽得出興奮的語調。


    掛斷電話以後,他注意到有未接來電。是載由貴美回去的路上打來的嗎?確認一看,有兩通織場門音打來的電話。廣海看了看,闔上手機。


    為了不讓母親發現,把小綿羊從後院牽到相連的田地裏。——結果一輛黑黝黝的重機已經先停在那裏了。廣海把小綿羊停在旁邊,繞到正門打開玄關門一看,脫鞋處淩亂地扔著一雙紅褐色的皮鞋。


    擦得幾乎反光的皮鞋表麵沒有任何磨損,上頭的鞋帶也沒有半點偏斜,綁得很漂亮。一眼就可以看出是高級皮鞋,但鞋跟部分卻邋遢地被踩扁了。


    又忍不住歎息。


    「你回來了,廣海。啊,已經在房間了。」


    「嗯,我就去。」


    廣海垂頭回答。上樓梯的時候美津子在後麵說:「等下我削桃子端去。」


    看見采光窗泄出燈光,裏頭傳來音樂聲,廣海打從心底目瞪口呆:你就不曉得什麽叫客氣嗎?但


    也因為死了心,事到如今也不生氣了。


    「達哉。」


    「喲,廣海。打擾啦。」


    來客在房間正中央盤腿而坐,笑著的臉上是一整片赤紅的痘疤。達哉說那是天生的,但同年級的女生卻說坑坑窪窪的很惡心,把他給甩了,然後達哉在東京對人家做了什麽?隻要是這座村子的人,從老到少都知道這件事。


    日馬開發的浪蕩子,日馬達哉。


    「不要隨便跑來啦,至少也打通電話吧?」


    「你不是說你今天放假嗎?我猜你反正也很閑。」


    達哉嘔氣地噘起嘴唇說,用指甲留得很長的手指懶洋洋地壓壓耳朵。久違的褪色褐發,從近處一看,幹燥得形同枯草。


    達哉闔起正在看的廣海的漫畫,問著:「最近怎麽樣?」


    「噯,我是常看到你啦。你還是老樣子,老跟那個女的混在一起,連招呼也不肯跟我打一聲。」


    「你以為是誰害的?」


    「我害的。」


    達哉燦爛地笑,簡短地回答,接著問:「你不上那個女的唷?」廣海輕瞪他一眼,他立刻聳聳肩。


    「噯,太麻煩了是嗎?可是好厲害唷,廣海。我剛才聽伯母說,你在那所好學生念的高中是全年級第一名?不愧是廣海。」


    「又沒什麽大不了的。」


    一想到母親趁著自己不在,對著達哉拐彎抹角地炫耀的模樣,他就一陣惡心。達哉反瞪廣海說:「甭裝啦,很酸耶。」就算這話有一半是玩笑,廣海也不想跟他對望。冷不防地,達哉眼睛的溫度陡然下降,聲音和表情也變得淩厲,無法想像上一刻還在笑。「斷線」這樣的形容,是不是為了這家夥而存在的?廣海偶爾會想。


    他自認為清楚達哉的來意。不出所料,達哉用毫不客


    氣的口吻突然問了:


    「欸,織場由貴美的家在哪兒?」


    廣海默默看達哉。


    「由貴美好像回來了不是嗎?」


    達哉那雙分明的雙眼皮眼睛看起來總是傭懶地一片迷蒙。因為這樣,總是摸不透他究竟是在看哪裏。廣海回答:


    「好像是。大家都在傳,我聽說她家前麵圍了一堆人,去看看就知道了吧?她家的話,每個人都知道。」


    「所以我才問你在哪裏啊?」


    「我不曉得你喜歡織場由貴美。」


    廣海覺得煩地說。達哉房間的a書和雜誌裏的寫真偶像,幾乎都是肉感型的。就連住在他家工作的女傭——廣海想起那個人,但沒有提起。


    「是不喜歡,可是去看一下也不會怎樣吧?」


    達哉眯起眼睛。


    「我又不會幹嘛,不用擔心啦。」


    「她家在哪裏,隨便找個人問就知道了吧?幹嘛特地跑來問我?」


    「隨便找個人是要找誰?誰都可以問?大家都知道?可是你覺得這座村子裏有誰會告訴我這種事?就隻有你而已啊。」


    眯起的眼睛裏,雖然隻有一點,但滲透出親昵的表情。


    「我就隻有你一個朋友嘛。」


    廣海不曉得那孩子氣的聲音是不是刻意裝出來的。這幾年之間,他總算理解到達哉沒那麽靈巧,能夠出於心機或算計來擺出各種表情。


    他不否定、也很清楚達哉俗氣、粗魯且下流,但是對於被達哉稱兄道弟,也不感到排斥或疑問。


    「過陣子再帶你去。」


    廣海沒有說他才去了織場由貴美家,剛見過她。與此同時,他也預感到對等一下要去還小綿羊的診療所的光廣,大概也會將由貴美的事保密。


    「告訴我大概位置就好了啦。你不想跟我走在一起吧?」


    達哉用指甲搔著脖子說。眼皮上的血管抽搐彈跳。自虐的發言聽起來像是在鬧別扭或是責備,但其實並沒有太深的含意。達哉隻是什麽也沒想。


    「畫地圖給你可以嗎?」


    「不曉得耶,我太笨了,看不懂地圖。」


    達哉不曉得是認真還是打趣地笑了。然後他恢複一本正經,接著說:「要在織場由貴美回都市以前告訴我啊。」語氣雖然親密,卻不容許他裝糊塗。


    「你真的什麽都別做唷。」


    「知道啦,不會給你添麻煩。」


    上了鄰市不同高中以後,達哉現在結交了廣海以外的朋友。村子以外的、不知道達哉過去的人——或者是盡管了解那些過去,仍與他交朋友?他們像達哉的嘍羅似地黏在他身旁。


    廣海覺得他有了夥伴,而且想要知道織場由貴美的家,這兩件事加起來隻會帶來不好的結果,做了個深呼吸。


    達哉看廣海。


    「欸,光廣的診療所還沒進這期的jump嗎?」


    廣海隱藏湧上心頭的安心,「那邊。」他指著擱在房間角落的包包說。「果然是你a走的。」達哉皺起眉頭。


    廣海讀國一的十月,日馬達哉以不合時節的轉學生身分,轉入大他一年級的國二班。


    日馬這個姓氏帶給眾人極強烈的印象。每個人都想:是那個日馬開發家的兒子。


    剛搬來沒多久,達哉就被父親日馬榮介帶著,第一次拜訪廣海家。他的父親說明達哉本來和父母住在東京的家,但因為生病,需要調養身體,所以搬到空氣清新的鄉下這裏。現在想想,那簡直就是笑話一樁,難以置信;但一臉無趣地低著頭的達哉,四年前個子比現在還矮,女生般俊秀的臉龐也是,隻要閉嘴不吭聲,看起來也有那麽幾分楚楚可憐。更重要的是,看看那粗糙的皮膚,說他身體不好,也令人信服。


    「——他跟廣海同學年紀也近,達哉就麻煩你多照顧了。」


    日馬榮介擠出笑容說,旁邊的達哉微微抬眼,隻是瞧不起人地瞥了廣海一眼,一聲也沒吭。當時的達哉理了顆大平頭。


    雖說住在同一個地區,但達哉生活的日馬家別墅與廣海家距離頗遠。日馬榮介是帶著兒子一戶戶拜訪這中間的人家嗎?未免太鄭重其事了,廣海感到訝異。


    第一天不好的態度令人介意,但達哉表麵上很快就融入學校了。在每個學年隻有一班的國中,日馬達哉的存在確實引人注目,但也不全是負麵的招搖。他從當時就很沒口德,在人前突然大小聲的行徑也和現在一樣,但大家都隻覺得他是個被寵壞了的可愛壞小子。


    可能是記得來家裏打過招呼,達哉隻要碰到廣海,就會「喲」地打招呼。有時上下學碰到,藉這類機會聊著聊著,彼此的語氣漸漸變得親密。在全是熟麵孔的小學校裏,幾乎沒有人去意識到學長學弟的上下關係。即使就像跟同年級的朋友說話那樣親昵地攀談,達哉也沒有介意的樣子。


    廣海不經意地提到他喜歡音樂,結果達哉把滿山滿穀的cd裝在紙袋裏,拜訪廣海家。這是廣海第一次讓達哉進房間。


    達哉從車上搬下大堆東西時,廣海和駕駛座的女性對望了。她朝廣海若有似無地輕點了一下頭。


    身上的針織衫是鮮豔的紅,相對照地,略施淡妝的臉卻很蒼白,頭發也隻是隨手束在後腦而已。


    「你姐姐?」


    「幫傭的。」


    達哉回答的口氣聽起來像揶揄,讓廣海介意,但回答的內容更讓人驚訝。她怎麽看都才二十出頭,跟廣海心目中的女傭形象相差甚遠。


    「很不錯的女人吧?」


    達哉沒品地笑,推推廣海的背。據說達哉家裏,隻有他跟女人兩個人住。他說是把在東京的家雇用的女傭,就這樣一起帶了過來。


    這時廣海第一次得知她的名字叫英惠。英惠現在也住在達哉家,但不知道她姓什麽。


    達哉給他的cd種類形形色色。滾石和披頭四父親也有,不過廣海還是收下來做為自己的房間收藏。途中他問了好幾次:「真的可以嗎?」這實在是慷慨過頭了。達哉隻是無甚興趣地應了聲「我不要了」。「倒是借我漫畫吧。」然後他擅自翻看起別人房間的書。


    雖然也有不感興趣的,或自己已經有的cd,但收獲極大。也有很多歌手是在達哉給他的cd裏第一次聽到,現在仍然喜歡。


    廣海很快就發現很多cd甚至沒有拆封。底下有幾張仍附有防盜塑膠鎖,讓他總算下定決心詢問。防盜鎖上印著廣海沒聽過的店名,或許是東京的店。


    「這是偷來的?」


    廣海刻意裝出不在乎的聲音。與其說他想要這些cd,到了不惜偽裝自己的地步,倒不如說他介意看在來自都會的達哉眼裏,自己會不會像個一板一眼的鄉下土包子。


    對於廣海的虛張聲勢,達哉不知是否覺得沒那個必要,也沒有責怪,隻是滿不在乎地答了聲「對」。甚至沒有從讀到一半的漫畫抬頭。


    「都偷來了,卻連一次也沒聽嗎?」


    「隻是偷來換錢而已。我叫他們隨便偷一些來,可是他們說日本音樂區在櫃台前麵,不好下手,結果就全是西洋音樂了。其實日本的價錢比較好。送你吧。反正這一帶又沒有中古店,而且就算賣了錢,也沒地方花。」


    達哉坦承說還來不及脫手就搬家了。


    「東西部塞在我行李裏,意思是麻煩的東西也跟我一起送走吧。」


    「你搬家搬得很倉促?」


    「被趕出來的。」


    不知為何,廣海忽然想到他第一天來打招呼時的大平頭。頭發在搬來的這三個月之間長得滿長了。原本廣海模糊地以為是先前的學校如此規定,但這時他才發現,當時的平頭短到近乎異常。


    「被趕出來?」


    「嗯。」


    達哉沒有再說什麽。


    關於偷竊,他說「叫他們去偷」。廣海強硬地不去正視隱約可以想像的事實。在這座勉強隻有幾家小商店和便利商店的村子,要是有人敢做那種事,別說名字了,連家人和住處都會變得人盡皆知。


    他忽然感到達哉是一種陌生的、異於自己的人種。


    那天以後,達哉開始到家裏來玩,廣海的父母也都歡迎他。


    但是廣海把從達哉那裏聽到的事,幾乎原原本本地向飛雄吐露了。對於才念國一、隻知道教科書上寫的清高道德觀的廣海來說,達哉的存在是個威脅。他非常震驚,實在無法藏在自己一個人的心裏麵。


    聽到廣海的話,飛雄露出嚴肅的神情沉默了半晌。「唔……」他誇張地呻吟,「得找個機會和達哉好好談談呐。」然後喃喃說。


    「cd唷,真傷腦筋呢。其實最好是能還給店家啦。」


    聽到那與達哉散發出來的毒氣太過不同的悠閑語調,廣海放下心來。自己確實是個一板一眼的鄉下土包子,但他覺得在父親麵前,自己這樣就行了。


    「他說他是從東京被趕出來的。」


    「那是達哉心情上這麽感覺吧?他爸爸媽媽不曉得是不是很忙,後來連一次也沒有來過睦代呢。」


    與親人分開,和女傭兩個人住在一起,確實或許很寂寞。


    早晚都得和達哉好好談談,這一點廣海也是一樣的吧。幾天後,眾人一口氣得知了達哉會從東京來到睦代村的理由。


    門音與達哉,是哪一邊先挑釁的,廣海並不清楚詳細情況。


    在那之前還成天黏在廣海身後的門音,怎麽會變成那樣?


    廣海和門音家之間,本來兩邊的母親感情就很好。兩人尚未出生的時候,一知道肚子裏的寶寶性別,母親之間就指腹為婚,說長大以後要讓兩人結婚。被視為令人莞爾的茶餘飯後話題動輒提起的這件事,讓廣海煩透了;而喜孜孜地談論又是自己的母親美津子,他真想叫她饒了他。但門音或許因為從小就有點早熟之處,對於其他女生,她總有些誌得意滿地主動提起這件事。


    上了國中以後,門音確實不再像小學那樣正大光明地表示好感了,然而旁人依舊都把門音和廣海視為一對看待。


    ——日馬學長有點帥呢。


    門音開始會故意像這樣說給廣海聽。然後聽到這話的瞬間,廣海在認清他過去好歹對門音還有超出單純青梅竹馬的感情的同時,他的心也完全離開了門音。


    他沒有告訴門音,他跟達哉好到會去彼此家玩。


    廣海很快就從傳聞中聽到門音與達哉不知道是哪一方先告白而開始約會,並失敗告終。門音宛如悲劇女主角般在教室哭泣,女生們團團圍住她安慰。「是學長太壞了,他怎麽可以這麽沒神經?」「就算門音再怎麽可愛,他也不能那樣啊。」


    每當女生們與門音的前男友在狹小的校內擦身而過,便會指桑罵槐地窸窣低語,這樣的情景也不稀奇了。


    門音在達哉的教室前做出一樣的事時,也沒有人覺得有什麽問題。


    「走吧。」


    女生們說著,返回隔壁教室。門音也回去自己的座位。


    就在這個時候,達哉默默地走進一年級的教室裏。他走近那群女生。


    達哉俯視門音,逼近過去說了聲「欸」。其他女生嚇得閉嘴,但門音很強悍。她應著:「幹嘛?」


    果敢地回瞪達哉。


    「上次的話,你再說一遍看看?」


    廣海不懂那是在說什麽,但門音似乎心裏有數。她哼笑一聲,毋寧是要堂堂昭告眾人似地說了:


    「典型的純絝子弟——」


    話沒有說完。


    說到一半,達哉紮在門音手背上的雕刻刀前端已經抵達了桌麵。


    不可思議的是,門音本人還沒吭聲,周圍的女生們已經尖叫起來。或許疼痛不會那麽快感受到吧。


    廣海目擊到門音的視線移向被釘在桌上的手,就宛如被大頭針釘住的蝴蝶標本。他從沒看過如此殘酷的視線移動。門音迅速交互望著自己的手背,以及做出這種事的達哉。視線像眨眼那樣快速地,來回了兩趟。或許她想要相信這都是假的。


    哭喊般的尖叫響起。


    廣海趕上前去,途中發現她是在喊「好痛」。「門音!」他忍不住出聲。他看見達哉的臉鬆垮下來。狀似滿足地,甚至是暢快的。


    門音慘叫,左手按在被刺穿的右手上,掙紮著想要甩掉刀子,同時達哉的手再一使勁,把雕刻刀更深地按進手背裏。比起刺穿手掌這件事,廣海每一想起那一按,就禁不住顫栗。這段期間,達哉完全麵無表情。


    「門音。」


    廣海喊她的名字,手放在她的肩上。腳尖整個緊繃、痛苦不堪的門音口中已經傳出了幾十聲的「對不起」。腳尖在桌底下痙攣似地繃得直挺挺的,僵直地顫抖著。


    「對不起、對不起,把刀子拿掉,我不會、我不會再說了。放開我、放開我。」


    貫穿手掌的刀刃,還有被釘住的手掌底下汩汩湧出的鮮血沾汙了桌麵和地板,門音拚命忍痛按住傷口的左手也一片鮮紅。女生們尖叫著遠離。


    達哉看著摟住門音肩膀的廣海,眼中浮現甚至可形容為爽朗的表情。


    廣海會瞪他,是因為不曉得其他還能怎麽做。在失敗的約會中,達哉告訴門音我們的親密交情了嗎?一想到這裏,心髒便窩囊地劇烈跳動,他幹焦急起來。


    達哉放開了握雕刻刀的手。即使如此仍維持著相同的垂直形狀刺在上頭的那把刀,究竟是便了多大的勁刺下去的?麵容扭曲的門音大聲呻吟著,自己拔掉了那把刀。拔掉之後她又哭了。按住手掌道歉的懇求聲,這回開始傾訴起痛楚,淨是哭喊「怎麽辦」。


    「萬一手廢了、萬一手廢了怎麽辦……」


    她大聲地呼喊廣海的名字。「廣海、廣海、廣海。」


    廣海忘了羞恥與厭煩,抱緊了門音,沒有餘裕去感覺她的體溫。他對眼前的達哉害怕得不得了,與其說是為了讓門音閉嘴,更像是為了承受恐懼而緊抱住她。


    達哉的右手沾上了門音的血。達哉已經不看門音,而是隻看著廣海。那雙眼睛移動到自己手掌上的血。


    「髒死了。」


    他低喃,手插進口袋,離開教室了。在他行經的走廊和二年級的教室裏,又傳出新的慘叫,迎接襯衫染血的達哉。


    丟在門音桌上的雕刻刀上貼著姓名標簽。全新的刀柄上貼著「日馬」兩個字。娟秀的女性字跡與達哉完全不搭調。上麵也沾了血。這字是他家的那個女傭寫的嗎?一旦做出突兀的想像,廣海就再也無法正視了。


    事情鬧開來了。


    達哉搬來第一天以後,他的父親第一次來到村子。


    日馬社長、當時的禦倉村長還有門音的父母當天就坐下來談,門音的傷被當成美術課的意外處理。明明那天根本就沒有美術課。


    廣海雖然介意背後有著什麽樣的內情、有什麽在策動,但看到不甘心地咬唇低頭的門音視線前方,緊握著纏上白色繃帶的拳頭,他就什麽都問不出口了。


    一天之內,整座村子恍然大悟,原來達哉會來到村子裏,根本就不是為了調養身體。


    據說達哉在東京和同夥一起對同年級的女生施暴。不合時節的搬家第一天,來打招呼的達哉在父親身後嘔氣地默不吭聲、他的大平頭、送給自己的還附有防盜鎖的cd——廣海依序想起了這些。還有達哉意味深長的那句「被趕出來」。


    「施暴」這個詞是不是太好用了?班上的男生偷偷摸摸,議論對女生施暴的細節


    究竟包括了什麽。其中一個就像在炫耀剛學會的早熟,低喃「當然包括強奸吧」,興奮不已;聽到這些,盡管身在談話圈子,廣海卻幾乎快昏厥了。自己與達哉之間,有一堵看不見的牆正以驚人的速度高高築起,變得越來越厚。至少如果達哉有什麽辯解就好了,然而他卻什麽也沒說。


    「——門音,你還好嗎?」


    漫長的討論之後,從國中校長室走出來的禦倉村長,在廣海等人麵前露骨地對門音說。嘴上說得擔心,臉上卻掛著笑。接著是格格不入的一句:「討厭的事最好快點忘掉。」


    門音默默垂著頭,另一隻手掩住包繃帶的手,像要把它藏起來。看到村長的態度,廣海了解到:


    啊,這個人早就知道了。知道達哉做了些什麽、他有多危險。瞞著他們的,就是這個人。


    想到這裏,一股強烈的怒意湧上心頭。比起達哉,他對村長的憤怒更要強烈,到了連他都感到驚訝的地步。他幾乎快吐了。


    達哉請了幾天假後,又滿不在乎地繼續來上學了。可是周圍的反應已經截然不同。以門音為中心的女生們防備似地,在達哉麵前屏聲斂息,再也沒有人稱讚他帥氣了。男生也是一樣,如果達哉問話,他們會回答,但沒有人會主動去跟達哉扯上關係。雖然是鄉下國中,但也有被稱為不良少年的學生,不過與達哉相比,頂多隻能算是些吊兒郎當的家夥,就連製服穿得邋裏邋遢的他們,似乎也失去要拉攏達哉加入、或向他諂媚的意思了。


    這樣的他怎麽會中意自己,廣海實在不明白。達哉一臉若無其事,繼續跑到廣海家玩。


    「喲,借我漫畫。」


    一樣住在室平,年紀相近,這或許是理由之一,但廣海父母的態度也是原因之一吧。


    幾乎全村每一戶都在議論日馬開發的浪蕩子,廣海家也不可能不談到達哉惹出來的問題。


    住在一起的嚴厲的祖父母當然大聲抨擊。其中曾經擔任過村議會議長的祖父更是怒不可遏,把禦倉村長和日馬榮介批評得一無是處。「我本來就對現任村長的做法看不順眼!」——對行政的不滿、還有自己擔任議長的時代是如何與他周旋的。唯獨此時,廣海才能用一種大快人心的心情聽著祖父這些話。祖父說這要是以前的左東村長,態度應該可以更強硬,祖母也大表讚同。但與門音的母親要好的美津子助陣似地在一旁附和時,卻被飛雄製止了。


    「做壞事固然不對,但達哉是廣海的朋友,最好不要說達哉的壞話。」


    飛雄的語氣顧慮到廣海,同時也是真心在為達哉擔憂。


    「達哉現在在學校也隻有一個人吧?」


    「嗯。」


    「真傷腦筋。如果沒有談話對象,有可能反而被逼到走投無路啊。」


    晚飯後,與廣海兩個人獨處後,飛雄悄悄對廣海開口了。


    「如果達哉又來家裏玩,爸媽不會有意見,所以你不用在意我們。」


    廣海驚訝地看父親,父親微笑了。


    「那孩子抽煙對吧?」


    「……嗯。」


    廣海也看過幾次達哉在校舍後麵或是放學路上和同年級男生一起抽煙的場麵。他應該也被老師警告過。不過自從發生門音的事以後,就連像那樣混在一起的朋友都不敢靠近他了。


    「我想那孩子也是把我們和你放在心上的。就算在我們家待很久的時候,他也從來不在這裏抽煙。」


    當時雖然甚至感覺不到那類征兆,但現在廣海覺得禦倉村長的位置由飛雄來繼承,確實是個正確的選擇。飛維的眼界之廣,甚至讓廣海覺得有他這個父親,令人驕傲。


    如同父親的預言,達哉再次來找廣海玩了。祖父和母親表麵上沒有反對,這全靠父親的說服吧。


    廣海的心情很複雜。


    事發以後,雖然手不至於殘廢,但門音淚流滿麵地向廣海傾訴「醫生說疤會留一輩子」,再次以超過孩提時代的積極開始糾纏他,但他實在沒有力氣去坦率地接納。暴力是不對的——自己信守的道德觀遭到他人破壞的恐懼,也依然殘留在心裏。


    可是即使如此,他還是不想拒絕達哉。比起在這個村子裏自幼相識的門音,可以純粹樂在其中的談話對象,毫無疑問的是達哉。


    「不好意思啊,廣海。給你添麻煩了。」


    本以為達哉會閃躲那件事,沒想到他笑著主動提起了。廣海沒吭聲,他便說:「我不曉得她是你馬子。」


    「她不是我女朋友。」廣海說,達哉微微抬起視線,喃喃:「這樣啊?」


    「啊—啊,有沒有什麽好玩的樂子?」


    從那陣子開始,這話就成了達哉的口頭禪。


    廣海很快就發現乍看之下粗魯而漫不經心的達哉,其實並不是個蠢人。這也就像飛雄所說的。


    達哉在外頭完全不找廣海說話。他們並沒有說好,達哉卻甚至不表現出他們認識的樣子。廣海什麽也沒有失去,可以像過往那樣,繼續和其他同學一樣保護著一看到達哉就整個人動彈不得的門音。


    可是每次那樣做,他就會有一股強烈的內疚,還有一種想要盡量遠離達哉和門音那些同學的衝動,有時他覺得連這些都被達哉給看透了。他總是提心吊膽,擔心何時達哉會靠上來親昵地喊他的名字:「喲,廣海。」


    開始出入廣海家的幾年之間,達哉開始向廣海的祖父學將棋,吃過美津子煮的晚飯再回家。廣海有時也去他家吃英惠煮的飯,在達哉的房間聊過頭,就這樣留下來過夜。——雖然事後美津子訓他訓到幾乎快哭出來。「我本來想要晚上過去接你的。」聽著她責備的聲音,廣海厭煩透頂了。


    廣海認為關於達哉,家中的反應最簡單明了的就是美津子。一開始明明拒絕,但是達哉在家裏不會動粗,還開心地吃她煮的飯,喊她「阿姨」,她一下子就得意忘形了。就仿佛村裏其他人都害怕躲避的外頭世界的猛獸,卻隻有自己馴服得了。「我跟織場家不是也很好嗎?所以其實我的立場很微妙,不過達哉跟我那麽親,我也實在沒法拒絕啊。」看到美津子對祖母或飛雄微笑述說的那張臉,她那種近似偽善、毫不遮掩的優越感,令廣海感到羞恥。


    盡管歡迎達哉來家裏,其實美津子沒必要地擔心他會不會被附近的鄰居看到—和門音的母親在一起時,她依然高聲痛罵日馬開發。


    「媽怎麽會那樣?」——廣海向飛雄埋怨過。廣海已經發現,與深思熟慮的飛維比起來,母親是個簡單明了的俗物。飛雄笑著回答:「媽就是那樣,才會兩三下就接受我們的意見啊,不是嗎?」父


    親說,「這樣不就好了?」


    廣海不得不認清,這就是自己居住的村子。隻要待在這裏,就無法逃離。


    與達哉的往來,從他上高中後以就不再像以前那樣頻繁了。即使如此,他們仍舊維持著可以不說一聲就突然來訪的關係。


    盡管幅員廣大,但大部分都是山地的睦代,生活圈的住宅區其實很小。而甚至連其中的主要地區織場在哪裏都不曉得,達哉對這裏的地理就是如此生疏,就這樣直到今天。


    這樣就好了——廣海告訴自己。即使可以拜訪的朋友家隻有廣海的湧穀家一戶,反正達哉是遲早都要離開這裏的人。即使他不熟悉村中的地理也無所謂。


    達哉回去以後,手機又接到門音的來電。廣海這次總算接了電話,被責備為什麽不回電。廣海簡短地問她有什麽事,門音鬧別扭地說:「太遲了。」她說數學有不懂的問題,想要去找他問,但已經 晚上了,不能去了,太遲了。


    「這樣啊——」廣海喃喃,掛了電話。


    (三)


    不是通訊錄上的名字,也不是〇九〇開始的


    手機號碼,從睦代的四位數市外區號開始的號碼,廣海隻想得到一個。


    他沒想到她真的會打來。與她道別三天後的晚上,由貴美打電話連絡他。


    『我是織場。』


    她說。


    月亮出來了。


    對路燈稀少的睦代來說,這是相當罕見的明亮夜晚。時間超過十一點,晚上家人都很早睡的廣海家,感覺不到任何人的氣息。廣海小心不吵醒睡著的家人,小聲應著「嗯」,聲音都沙啞了。


    電話另一頭傳來她笑的氣息。


    『現在可以碰麵嗎?如果可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麽事?」


    『廚房電燈泡壞了,我不能去買,這一帶商店也很遠,我不曉得該怎麽辦。是一百型的白熱燈炮,一百v九十wl。』


    wl,她發音道。是在念手中電燈泡表麵上的文字吧。


    『你家有備用燈泡嗎?』


    「應該有。」


    備用的應該收在樓梯底下的儲藏室才對。——如果沒有,得設法弄到才行——明明不曉得該上哪兒找,廣海卻這麽決定。


    『你到竹林上次道別的地方來。我去接你。』


    「好。」


    在遭到左鄰右舍監視的家,甚至無法取得必要物品的她的境遇,唯有現在令廣海打從心底感謝。


    離開房間,躡手躡腳拿出燈泡,靜靜關上家門的時候,身體奇妙地火熱,連腳都快抖起來了。


    跨上自行車,仰望夜空。窗戶漆黑的家家戶戶,即使在清明的月光下,輪廓仍消失不見,仿若一幢巨大的建築物般連成一團,沒有遠近感。廣海在視野左右捕捉著這些宛如無止境地追趕上來的長影般的影子,專心致誌地騎著自行車。


    他擔心嘰嘰叫的車燈聲和燈光會被發現,騎到一半就關掉了。曾被照亮過的路途,即使有月光,也一口氣變得陰暗,黑暗變得濃重。


    抵達後,廣海把自行車拖入竹林,靠放在織場家的圍牆上,免得被人從外麵的馬路看到。


    「廣海?」


    圍牆裏傳來叫聲。廣海壓抑興奮的心情,「嗯」了一聲,翻過牆壁。


    由貴美背對月光而立。屋子仿佛處在比周圍其他人家更深沉的睡眠中,闃寂而寒愴。反射著月光的二樓窗戶,窗簾沒有拉上。


    「謝謝。」


    對她的聲音點頭時,喉嚨緊張作響。


    廣海留意不弄出聲響,跟在她後頭走著。被高牆圍繞的庭院,即使在黑暗之中,也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出有多麽地荒廢。這原本是一座頗為美觀的庭院吧。庭石倒塌翻覆,高矮不一的雜草拂過廣海的腳。


    他被帶到廚房後門,進入屋中關上門,她回頭的時候,廣海總算能夠呼吸了。投射著由貴美與自己的影子的牆壁上,有一部非常老舊的冰箱和微波爐。一股醬油與味噌混合般的味道傳入鼻腔。


    是葬禮那天由貴美坐著的廚房。她再次說了:


    「謝謝你來。」


    廣海遞出裝了燈泡的袋子,由貴美笑道:「得救了。」廚房很亮,抬頭一看,天花板上的照明不是燈泡型的。由貴美問廣海:「你要喝什麽?」


    雖然由貴美回來有一陣子了,這裏仍明確地殘留著她母親居住的氣味。即使在高齡化持續進行的村子裏,這棟屋子也算是相當老舊的。


    「你吃東西都怎麽辦?」


    「隨便吃。我平常就吃得不多。」


    看看她清瘦的身子,感覺確實如此。「喝可樂行嗎?」她又問。


    她把流理台中注滿了水的兩隻杯子衝幹淨,從冰箱取出瓶裝可樂倒進去。廣海拿著其中一隻,凝視手中的玻璃杯。廉價的蘋果圖案,還有釀酒公司的名稱。由貴美手中的是無尾熊的圖案,以及其他釀酒公司的名字。是祖父常喝的、容量可以一次喝完的日本酒廠商。


    「杯子是幹淨的。」


    由貴美指著看起來用了很久的杯子說。


    「我們家都用這種杯子。一般玻璃杯很容易破,但這種杯子很堅固,告訴你用了多久,你都不會


    相信。雖然很舊了,可是仔細清洗過很多次,很幹淨的。把蛋殼丟進裏麵搖一搖之類的。」


    「蛋殼?」


    「那樣杯子就會很幹淨了。」


    她傾斜裝了可樂、表麵圖案變得更清楚的玻璃杯喝著。


    「以前我覺得很丟臉。同學來我們家玩,喝飲料的時候,我媽還是祖母都會拿這種杯子裝。明明也不是沒有像樣點的杯子,卻被發現我們家愛用這種杯子,被笑成是鄉下人,很土。」


    「什麽鄉下,不都一樣住在睦代嗎?」


    廣海忍不住笑了,但由貴美沒有笑。


    「意思是在睦代裏麵也特別鄉下、特別土。」


    半年以上無人居住的家,即使是夏天,也十分寒冷。不論遺留的生活氣味有多濃,還是感覺得出來。這個家已經被拋棄,不再被使用了。


    由貴美帶廣海上二樓。即使隔著襪子,樓梯每一階的冰涼仍滲進腳底。每踩一階,木頭就吱嘎作響。二樓感覺比一樓更要荒廢,一片灰蒙蒙。廣海嗅到桑葉般的氣味,鼻腔深處敏感地作痛。


    來到沒有拉上窗簾的窗戶底下,由貴美在唇前豎起食指說「噓」。她悄聲問「看得到嗎?」然後離開窗戶背貼牆上。廣海默默地站在她旁邊。


    窗戶另一頭,手電筒的光就像燈塔照亮海麵那樣伸進室內來。


    「喏,就說今天不在嘛。」


    雖然小,但有人聲。由貴美朝著廣海好笑地呶呶嘴。就像在呢喃:看吧。


    「真不走運,白跑一趟。」


    「會不會回去了?」


    「咦?太可惜了。由貴美~!」


    最後的聲音聽起來像小學生年紀的女生。廣海屏氣斂聲地看由貴美,她總算開口了。


    「或許被當成小孩子的試膽地點什麽的了。那些孩子最好不要被爸媽逮到挨罵。」


    「每天晚上都有?」


    「也不到每天晚上啦。」


    由貴美輕笑。外頭的聲音繼續著。


    「你來的時候沒被人看到吧?」


    「應該。」


    「真幸運。大概跟他們錯過了。」


    由貴美喝了一口碳酸跑光、幾乎沒氣的可樂,「下次你可以買萊姆過來嗎?」她問廣海。


    「我想喝自由古巴。廣海,你喝過酒嗎?」


    「喝過一點。」


    「下次我調給你喝。」


    外頭的話聲遠去,不久後完全聽不見了。由貴美走近窗邊一步。她看著應該是剛才他們站立、照亮這裏的屋前石子路說:


    「你把號碼輸入通訊錄了嗎?剛才打去的是我家的號碼。」


    「不是手機,我嚇一跳。」


    這麽老舊的家,電話居然還能使用,也令人吃驚。「嗯。」由貴美點點頭,月亮蒼白地照亮她嘴唇的輪廓。


    「我也有手機,可是一直關機。」


    就在這時,仿佛算準了時機,一道「嘟」的聲音響起。兩人對望。好似以此為信號,鈴聲開始作響。嘟嚕嚕嚕、嘟嚕嚕嚕。聲音不大,但足以更加突顯出寂靜。由貴美歎了一口氣。


    「不用管它。大概是東京那邊打來的。」


    「你要在這裏待上多久?」


    東京打來的電話,是不是在催促她快回去?所以她才會連手機都關掉了。


    「說真的,你是回來做什麽的?」


    雖然登上媒體的頻率比以前少了,但廣海不認為她完全沒有工作。即使不是每天上電視的當紅炸子雞,應該也不能長期滯留在故鄉才對。


    由貴美微笑不答。


    廣海換了個問題:


    「為什麽叫我來?電燈泡根本沒壞吧?」


    由貴美收起了笑。她抿著嘴,盯著廣海,慢慢地眨眼。仿佛之前的對話全是演的,她下一句話,聲色嚴峻到家。


    「——湧穀廣海,你是現任村長的兒子對吧?」


    「是啊。」


    「你可以幫我嗎?」


    「幫你什麽?」


    「出賣村子。」


    在樓下執拗地響個不停的電話鈴聲突然中斷了。空氣短促地溜出喉嚨深處。


    由貴美再次微笑了。困窘似的,不是為了掩飾而露出的笑,而是仿佛連自己都無可奈何地。然後她繼續對廣海說了:


    「我是回來向村子複仇的。」


    嘟,再一次,與剛才相同的聲音傳來。電話鈴聲又開始作響。


    由貴美筆直注視著廣海,沒有移開視線。


    視野角落瞥見離階梯最近的房間門開著。房間裏,有一架罩了薄薄一層灰的大型織布機。搖滾祭那天她披在身上的睦織布,被撕成兩半扔在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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