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馬家的兒子沒有回家。


    這個消息不用一天就傳到了廣海家。


    從霧蕗的搖滾祭回來,第一次與飛雄碰麵的餐桌上,廣海能夠用連自己都驚訝的自然態度與父親交談。


    「怎麽樣?」


    一時之間,廣海無法在腦中將這句問話與搖滾祭的感想連結在一起,然而嘴巴卻先冒出了「很棒啊」的回答。


    「壓軸之前雨停了,monkey business的查德——」


    話語就像在口中咀嚼食之無味的料理般機械性地流泄而出。「這樣啊。」父親點點頭,廣海看他。碰到耳朵的頭發已經開始摻雜白發,臉頰雖然消瘦,但皮膚也符合年齡地開始下垂。


    他一直認為那是一張溫和善良的臉,也覺得是比實際年齡更要年輕許多的外貌。可是他第一次想了:父親年紀有這麽大嗎?他以前是這種臉嗎?


    吃完晚飯,廣海就要回房的時候,父親正經八百地問了,


    「你跟人吵架,被打了?」


    廣海知道父親一直在慎重地選擇開口的時機。廣海在古老的鋪木板走廊正中央慢慢地回頭。


    「什麽?」


    他慢了一拍才反問。


    「不是啦。」回答的聲音自然地笑了。「誰說我被打了?」


    「石川醫生好像很擔心你。」


    那個庸醫!


    廣海想起石川渾圓的眼睛,懊惱極了。他本來以為石川是村外來的,不必擔心。他幾乎要咂舌頭。看這樣子,事情應該也已經傳進光廣耳中了。


    不會太快了嗎?


    父親跟石川不可能是在村子裏巧遇,然後提起吧。一定是石川刻意連絡父親的。


    「搖滾祭的時候,因為路很滑,我在類似懸崖的地方滑跤跌倒了。我都已經跟石川醫生說過了。」


    「原來是這樣啊。那就好,我隻是覺得居然會跟人打架,不像你會做的事。」


    廣海沒有自信繼續跟父親談下去,就要把臉轉回去的時候,父親的聲音變得更低了。他催促廣海到母親跟祖母所在的起居間完全看不到的地方去。


    「最近你有跟達哉碰麵嗎?」


    被問到的時候,廣海覺得鼻頭飄過生了苔的湖水氣味。腳底的感覺麻痹,回望父親的眼睛動作變得生硬。


    「沒有。」


    情急之下應聲之後,他急忙改口。


    「……上次在光廣表哥的診療所有碰到,可是除此之外,我跟達哉也不算頻繁連絡。」


    「這樣啊。」


    「怎麽了嗎?」


    「英惠打了好幾次電話到村公所。達哉好像沒有回家。」


    肩膀的熱度升高,相反地身體內側越來越冷。內髒好冰。寒氣似乎要從喉嚨深處升起。


    「若是達哉的話,這沒什麽稀奇的吧?」


    這時他也好想詛咒這座村子的狹小。為什麽隻有這種時候,大家要介意起平常根本不關心的達哉?


    可是飛雄的聲音打消了他的煩躁。


    「達哉的機車停在水根湖旁邊。」


    咽下口水。廣海默默回視,飛雄似乎把他的視線當成了驚訝與擔心。他立刻搖搖頭說:


    「當然,就算機車在那裏,也不一定就是他出了什麽事。不過發現機車的人來找我,說那條路窄得勉強隻能讓一輛車子通過,機車停在那裏,汽車經過的時候很危險。」


    「英惠怎麽說?對達哉沒有回家這件事。」


    廣海害怕沉默。飛雄點點頭,眼鏡底下的眼睛露出關懷般的暗影。


    「英惠說,昨天晚上達哉忽然說要出門,然後就沒有回家了。」


    原來達哉沒有說他要去哪裏?他沒有告訴英惠他看到由貴美和廣海的車嗎?廣海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放心,默默咬住嘴唇內側。父親繼續說:


    「她叫我問問看你知不知道什麽。」


    「我不曉得。會不會是去找村子外麵的朋友了?雖然丟下機車確實讓人介意。」


    他感覺飛雄的視線像針紮。短暫的沉默後,父親遺憾地歎息說:「這樣啊.」


    「或許得考慮一下意外或犯罪的可能性。如果可以平安回來就好了。」


    「沒事的,達哉的話……」


    「我可以再問件事嗎?」


    「嗯。」


    「你說跟你一起去霧蕗搖滾祭的,真的是朋友嗎?」


    廣海抬頭,四目相接的瞬間,後頸一陣發麻。痙攣的臉頰無法順暢活動。飛雄問了之後一直盯著廣海,隻是在等待兒子回答。


    「是朋友啊。」


    聲音沙啞難聽到無法隱藏。


    「這樣。」


    飛雄點點頭,視線總算離開廣海。


    「沒有啦,你說朋友,爸還在猜是不是女生呢。」


    父親的嘴巴微微笑開。「怎麽可能嘛。」回答的時候,身體內側一直有股潮濕可厭的風吹過。


    不是打手機,而是打到住家。因為廣海想要確定她是不是還在那裏。


    『——喂?』


    聽到聲音的瞬間,廣海放下心來,明明還沒有解決半點問題,握著手機的手指卻脫力了。


    「達哉的事開始引起注意了。」


    他小心甚至是極力不動嘴唇地悄聲說。由貴美並沒有驚慌的樣子。


    『好快……』


    聲音很虛弱。


    水根湖的湖底水草叢生,一旦落水,就遊不上來。就和由貴美一樣,廣海也從小就一直被這麽警告。可是那會不會隻是大人誇張的說法?就算屍體沒有浮上來,如果有人起了疑心,潛到水底,真相立刻就會被揭發吧。停在湖畔的達哉的機車。光是想到今天有人去到附近,窺看湖麵,他就渾身瑟縮。


    「由貴美。」


    廣海猶豫著要不要說。可是他很怕。他害怕由貴美當作沒有這一切,撒手回去東京。一想到自己必須一個人懷抱著這個秘密,繼續在這裏生活,那種可能性實在是過於逼真,掐住了廣海的咽喉。


    「我找到名冊了。」


    『真的?』


    電話另一頭的空氣動搖了。不能聊太久。或許飛雄也開始察覺了。


    「明天我去你家。」


    廣海隻說了這些,便掛了電話。


    (二)


    被踹傷的身體漸漸複原了。隨著原本腫起而麻痹的手臂恢複,腦袋也逐漸變得清醒,這令廣海厭煩。他想要受到某種懲罰似地,一直維持著那霧白的朦朧意識,什麽都不去想。如果被達哉毆打的痕 跡消失,這回廣海真的不得不麵對現實了。


    不得不承認。


    是他們殺害了達哉。


    廣海假裝去上學,離開家裏。他打算避開市村和門音等村裏的孩子上學的時間,前往織場地區的 由貴美家。


    因為不曉得會被誰看到,所以他先前往車站。瞥著村公所大樓,來到大馬路的時候,他聽到了聲音。


    「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踩踏板的腳停了下來。廣海停下自行車,佯裝若無其事,戰戰兢兢地回頭。英惠人在站前派出所


    前麵,製服員警傷腦筋地看著她。


    「平常不是應該要馬上去找人嗎引他已經兩天沒有回家了,機車也一直丟在那種地方,他可能掉進湖裏了啊!」


    嚷嚷著的英惠披頭散發,側臉因為拚命傾訴而扭曲了。本來一直覺得像個機器人或洋娃娃的她,現在表情截然不同。


    「拜托你們好好調查!」她不顧一切放聲大喊。「拜托幫我找到達哉!」


    布滿血絲的眼睛落下淚來,敲打員警胸口的手冒出青筋。廣海無法開口,甚至不


    想靠近她。


    那個女的——他想起達哉這麽稱呼女傭的聲音。


    達哉究竟向自己吐露了幾分真心話?被當成燙手山芋丟到睦代來的達哉,還有跟著他過來的英惠,兩人從多久以前就像這樣在一起了?廣海知道自己的臉色逐漸蒼白。即使扭曲,達哉與英惠之間是否確實存有某種感情?會不會隻是自己小看了他們兩個,不願去注意他們的關係罷了?


    英惠雙腿一軟,員警撐住她的身體。在這座村子裏,達哉的風評糟糕到家了。對於本來就是外來者的純絝子弟的失蹤,似乎也沒有當成一回事。


    「他都已經是高中生了」、「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勸導般的聲音,英惠似乎聽不進去。她昨晚或許無法成眠。眼睛底下是一片黑眼圈。


    呼吸哽住了。


    無力地搖頭的英惠似乎就要轉向這裏,廣海慌忙俯下頭去,跨上自行車。他逃也似地離開原地。


    穿過屋後的竹林,翻牆而過。他小心留意不被人看到,卻也覺得不管被誰看到都沒差了。他已經深深感到睦代是個多擅長假裝若無其事、又互通聲息的村子了。


    由貴美就在圍牆前麵等待廣海。在湖畔道別的那天,那麽樣地蒼白、仿佛變了張麵貌的那張臉,現在卻不可思議地看起來麵無表情,就像第一次迎接來到這個家的廣海那時候一樣。


    「廣海。」


    廣海牽過她伸出來的手,她的手指憶起似地開始微微顫抖。她把手放在廣海的臉頰上,低喃:「太好了。」眼中浮現淚水。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你沒想過要逃去東京嗎?」


    「我不會走。我不會丟下你走。」


    她的顫抖透過指尖傳來,即使是這種時候,仍甜蜜地撼動了廣海的心胸。


    盡管覺得再也沒有比因恐懼而結合更愚蠢而不健全的事,然而一想到她也害怕落單,在等待著廣海,在這充滿恐懼的兩天之間,他頭一次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穿過後門,進入起居間。從搖滾祭回來後,她幾乎什麽也沒吃吧。「給你。」廣海把房間裏總會準備的一盒ate【譯注:ate是日本大塚製藥生產的能量補充食品,盒裝的為餅幹,另有果膠狀飲品及飲料。】遞給她,由貴美突兀地笑了。一臉憔悴,嘴邊擠滿皺紋的那個笑法,感覺即使會就這樣直接哭出來也不奇怪。


    「謝謝你。」


    其實他身上有母親準備的便當。可是廣海已經知道由貴美的母親與自家之間的隱情,他還沒有遲鈍、沒神經到會遞出那個便當。就連讓人聯想到安逸日常的便當,現在光是看到也令人憂鬱。


    「總不能永遠待在這裏吧?」


    「是啊。」


    不能永遠住在這個連電和瓦斯都不曉得有沒有的屋子。不想讓由貴美回東京,可是她一直待在這裏,光是這樣就會引起注意。


    廣海不相信一起在東京生活的美夢。達哉下落不明的現在,那更是不可能實現的癡人說夢。如果兩個人一起消失,絕對會惹來懷疑。——況且橫豎廣海是拋棄不下的。不論是父母、祖父母、老舊的家、或是充滿地緣關係的村子的生活。即使了解了內情,廣海做出來的結論仍是如此。


    再過幾年,他就可以得到父母的資助,離開村子上大學。這是廣海想像力極限的「村外」,也是現實。把達哉淹沒到水底的現在,就連原本深信不移能夠得到的將來,都變得再也不確實,曖昧到連能否實現都是未知。


    「瞞不了的。」


    廣海預期氣氛會變得尷尬,但還是開口說。由貴美也「嗯」地點點頭。


    「……屍體遲早會浮上來的。日馬開發有恩於我們村子,一旦被調查就完了。你最好離開這裏。」


    腦袋持續被惡質的高熱侵蝕著。這樣說或許自私,可是廣海即使會恨她默默離開村子,但如果是與他商量過才離開,他就無所謂。


    由貴美沉默著。


    即使她離去,村子、還有廣海的生活,都再也無法恢複原本的日常了。可是廣海已經想得累了。他抬起頭來。


    「我在電話裏也說過了,我找到你說的名冊了。今天我沒帶來,可是確實有。」


    「就跟我說的一樣吧?」


    「坦白說,超乎我的想像。」


    由每一個村人簽下的文字與金額的赤裸裸。——找到簽名簿後,廣海懷著內疚的心情,偷偷調查了發給由貴美家的金額。他不必去思考家長的名字是誰。就像由貴美說的,那是個對政治漠不關心的地區。聽說織場是帶來紡織產業的古老土地,但她居住的那個地區,金額欄上的數字一律統一,而且就廣海看到的,那是等級最低的金額。她的母親對由貴美說的「可以買車」的金額,即使在其他土地是,但在織場是沒辦法的。——然而卻如此欺騙女兒,想到她母親的心情,廣海難受極了。


    為了得到這筆錢,織場的大人們像祭典抬轎那樣全數出動,合力抬起摔進側溝的選舉車嗎?一想到這裏,背部一陣惡寒。


    由貴美的家一到白晝,每一處看起來都飄浮著塵埃。廣海低下頭來。


    「我有個請求。」


    「什麽?」


    「如果水根湖被打撈,一定會發現達哉。可是那個時候,不管誰問我什麽,我都絕對不會提到你。所以請你也放棄揭露弊案,別再想著要出賣村子了。」


    由貴美的眼睛維持著相同的大小,隻有黑瞳顫動著。


    「你最好就這樣回去東京。」


    「那你呢?」


    語氣挑釁。廣海差點就要在那強硬的聲音前退縮,他克製住繼續說:


    「你明白吧?我隻能在這裏活下去。對你來說,這或許是個嬌寵而無趣的環境,但我的家就在這裏,沒辦法。」


    「我不準……!」


    由貴美以意想不到的激越說。臉色變得跟一瞬之前截然不同。她的表情激烈動搖,看起來比那天晚上湖畔的意外發生後,一籌莫展地癱坐在地時動搖得更加厲害。廣海不知所措,她喘息似地說:「不行,絕對不行。」


    「打死我都不要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求求你,不要說那種話。要走就一起走。」


    「你就那麽想報複我父親嗎?」


    「不是!」


    由貴美把手疊在廣海的手上。即使廣海甩開,她也立刻用咬上來的狠勁抓回來上,然後終於把廣海扯進自己的胸懷裏。白色的喉嚨散發出懷念的甜蜜氣味。


    灼熱的氣息吹在頭頂上。聲音,開始崩解。


    「我——,我會來這裏,是因為——」


    視野中看見由貴美的喉嚨在發抖。由於被強勁的力道按住,廣海能夠以嘴唇確定它的觸感。這時模糊的視野遠處,冒出一道影子一晃而過。


    老舊的紙門打開,發出巨大的聲響。


    玄關是什麽時候打開的?還是從後門進來的?從什麽時候就在看他們了?


    現身的光廣不發一語。他隻是一臉凶惡,默默地踏進房間,廣海與他視線交會,瞬間想要叫他的名字。是廣海主動離開由貴美,還是被光廣扯開的?——廣海還來不及弄清,光廣就無聲無息地移動,摑了由貴美一記耳光。


    被打的由貴美也沒有出聲。她隻是被彈飛似地踉嗆,放開廣海,背貼在老牆上坐倒。


    「表哥!」


    光廣站著俯視由貴美。在牆壁前按著臉頰的由貴美抬頭。那雙眼睛醜陋地扭曲著。瞧不起地、發泄怒意地、不悅地。


    光廣咬牙切齒地瞪著由貴美。


    「你……」


    打了女人的手依舊憤怒地顫抖著。


    光廣穿著白袍。或許他是在村中巡診時繞過來的。看到正人


    君子的表哥激怒的模樣,衝擊之大,令廣海幾乎垮下。


    「表哥,對不起,我——」


    「不必道歉,廣海。」


    披頭散發的由貴美回瞪光廣說。


    「這家夥呢,一知道你父親跟我媽的事,就嚇得立刻跟我分手,是個沒用的懦夫。一邊假裝厭惡村子的這種作風,現在卻又回過頭來擔任村子的爪牙調查我。」


    「對吧?——」由貴美問。


    「你是在介意我在調查些什麽才過來的吧?——從我媽的葬禮那時候就是了。他啊,是在怕我。」


    光廣逼近一步。他的手又要舉起,被廣海製止了。光廣注視抓住他的手的表弟。廣海明確地看見那雙眼中浮現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傷——而是近似同情或失望的表情。


    「……我沒想到你會做到這種地步。」


    聲音不是對廣海說的。


    光廣繼續說下去。


    「你做的事,是人道所不容許的。」


    由貴美坐在榻榻米上仰望他。她的眼睛倏地眯起,花莖般纖細的脖子高仰——,笑了。


    光廣忽然脫力似地下身頹軟,跪在榻榻米上。廣海不知該在何時放開他,隻是不知所措。


    廣海混亂了。光廣對由貴美的態度已經超越了嫉妒的範圍。而且他責備、憤怒的對象,比起由貴美,不更應該是廣海才對嗎?因為不聽忠告,親近由貴美的是廣海。


    由貴美噘起嘴唇,然後說了:


    「是為了被你們切割拋棄的我媽複仇。」


    好半晌之間,光廣屏息似地看由貴美。不久後,他慢慢地搖頭。他的眼中浮現認命般的陰翳。


    「不對吧?」


    由貴美默默地看他。


    「不是為你母親,而是為你自己吧?——你出賣村子想要做什麽,我們也早就察覺了。我不曉得你是怎麽跟廣海說的,可是一切都是日馬家的兒子向走投無路的你出的主意吧?」


    由貴美不答,微笑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她維持著冰冷高傲的表情,把臉撇向一旁。


    驚訝的是廣海。


    日馬的兒子。廣海已經知道那指的不是達哉。達哉說「我哥」的聲音,還有由貴美說是借來的車子。光廣接著說:


    「工作沒著落,跟男人也分手了,走投無路的你,是為了自己而這麽做的。連身世跟父母的事都包裝成美談,把村子跟母親一起出賣。——社會派、文化人士,怎麽稱呼都無所謂,反正你要透過揭露弊案,提升自己的形象。或許有可能當上新聞主播,還可以出書。可以長長久久站在第一線——他是這麽教唆你的吧?然後你二話不說答應了。」


    「太荒唐了,不要憑著臆測胡說八道。」


    由貴美的眼睛輕蔑地射向光廣。可是光廣搖頭。


    「不是臆測。」


    他的左右手在白袍上緊緊地握拳。


    「達哉他,找我商量。他知道他哥想要教唆你做什麽。」


    達哉。


    廣海差點就要喊出來。光廣的眼睛轉向這裏。


    「廣海。」


    臉上滲出濃濃的苦澀。


    「我可以問你嗎?」他說。「前天晚上開始,達哉就沒有回家。他的機車留在水根湖前,人就這麽不見了。——這跟你受傷回家有關係嗎?」


    聽到這話的瞬間,廣海覺得喉嚨一下子全幹了。


    「那是……」


    不是,跟我無關——否定的話湧了上來,實際上卻沒有化為聲音。廣海懷著無路可逃的心情,等待有人行動。尤其是等光廣問出這句話:


    是你殺了達哉嗎?


    光廣什麽也沒說。他隻是默默等待廣海回答。沉默就像拷問。結果聲音從意想不到的方向傳來。


    「跟廣海沒關係。」


    由貴美的聲音堂而皇之。兩人望過去,她堅定地搖頭。


    「跟廣海沒關係,他隻是在旁邊看著,隻要打撈湖裏就知道了。日馬達哉被毆打了,湖裏應該有拿來毆打他的鐵條。」


    廣海驚訝地凝視由貴美的臉。她的眼睛注視著光廣,然後轉向廣海。眼皮大大地睜著,視線強烈得就像要把廣海拉進瞳孔深處。


    「隻要調查,就知道跟廣海無關了。鐵條上麵一定還留著握住它的人的指紋。」


    「那是你的指紋嗎?」


    光廣問,由貴美不回答。她不打算連關鍵性的事實都回答出來吧。廣海隻能像個旁觀者,追趕著兩人對望的視線。


    這時玄關傳來開門聲。


    那道聲音突兀地明朗響起,光廣第一個有了反應。


    「廣海。」


    光廣緊繃的臉再次望向廣海。就和剛才一樣,浮現同情的表情。接下來的話令廣海顫栗。


    「我是跟舅舅一起來的。」


    看到出現在紙門另一頭的飛雄,廣海啞然失聲。


    爸,他想呼喚。可是飛雄的眼睛跳過廣海,望向由貴美。


    「好久不見了,由貴美。」


    由貴美沒有立刻回應。


    季節還是秋天,卻狂暴地湧進一波嚴冬般的冷冽空氣,充斥了這整間廢屋。


    「你來做什麽?」


    「來接你。」


    不管是見麵還是交談,這都不是第一次吧。由貴美態度冷淡,飛雄對她微笑。


    廣海懷疑自己聽錯了。或許光廣也是。光廣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舅舅的臉,作勢要站起來。隻有飛雄本人是平靜的。他就像要拂掉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視線般,以相同的表情站在那裏。


    「要留在村子的話,住在這個家實在太不方便了。我來找你,是問你要不要搬來我家裏來住。家裏的話,廣海也在。」


    然後父親看著廣海,嘴邊依舊泛著淡淡的微笑。


    「你們已經很熟了吧?」


    廣海生平頭一次覺得父親可怕。


    昨晚在走廊被叫住時,他疑惑這個人已經這麽老了嗎?然而此刻卻是由於別的印象,再次覺得他就像個初識的陌生人般遙遠。這個人一向是這種表情嗎?


    「由貴美,廣海很不錯吧?」


    飛雄那吟唱般的聲音,或許是廣海的幻想,或是混亂與動搖的衍生物。飛雄的話就是如此大刺刺,而且辛辣。


    「廣海很年輕,擁有許多你失去的事物和可能性,順從又體貼。我很清楚你羨慕廣海、想要他。可是……」


    「我不會給你的——」飛雄說。眼底的溫度已經明確地變得冰冷,完全沒有笑意。


    「我不會把廣海給你的。」


    由貴美的眼中,凶暴的憤怒像火焰般擴散。即使站在遠處,廣海也感覺得到她正咬牙切齒。


    (三)


    由貴美要到家裏來——。


    廣海懷著無法置信的心情看著在眼前上了車的她。他以為她一定會抵抗,然而由貴美卻默默地,順著催促走去。


    「由貴美。」


    廣海忍不住叫她,她回過頭來。


    你不用去——聲音都來到喉嚨中間了。他害怕想像她會麵臨什麽樣的遭遇。這座村子,是用捺了血指紋的名冊束縛彼此的地方。由貴美說了。


    「如果繼續留在村子,遲早他們都會來抓我。」


    「可是如果回去東京——」


    「我不回去。」


    被近乎頑固地斷言,廣海無法接腔了,前方的光廣默默打開後車座車門。


    車子是側麵有睦代村公所名稱的公務車。雖然不是村長平時乘坐的黑色高級車,但是看到那年代悠久的老舊車座,廣海無法忍受了。


    這算是父親的公務嗎?是整座村子的意思嗎?


    由貴美站在打開的車門前


    ,好半晌沒有動彈。她默默地把臉轉向飛雄。


    「要把我帶走是你的自由,可是這樣做好嗎?」


    「什麽事好不好?」


    「日馬京介會來。」


    飛雄沒有動搖的樣子。他平靜地微笑,以非常自然的動作推起眼鏡。


    「我們約好了在這裏見麵。他說他要來看情況。」


    「不能更改嗎?」


    「沒辦法吧。」


    「這樣。」


    飛雄微笑著,催促由貴美:「上車吧。」她也沒有再說什麽,上了車子。最後她看向廣海。不是求助也不是怨恨,隻是瞳眸深處變得柔和。


    廣海朝車子踏出一步,飛雄製止他:


    「廣海,你去上學。你跟由貴美的事,等你回家再說。」


    「——我也、送她去。」


    他也不清楚自己怎麽會這樣說。他跟父親應該還有別的話要說。麵對那張平靜的表情,話語似乎就被封住了。


    如果要譴責達哉的事,自己也有分。而且聽到回家,他想到美津子的臉。雖然不清楚美津子知道多少,但對她而言,由貴美是丈夫的情婦的女兒。父親打算怎麽跟母親說?如果他打算堅持假裝不知


    情,他覺得母親也是個不幸的女人。


    廣海下定決心,如果父親吼他或拒絕他,他也要吐露真心話。廣海做好準備,然而飛雄卻沒有給他他所期望的回答。「唔,好吧。」飛雄喃喃道。


    「我懂了。可是送到家以後,你要好好去學校唷。」


    一股寒意油然而生。他聽見甚至決心打破偽裝和平的那道高牆也要傾吐的勇氣脆弱地應聲折斷的聲音。


    「怎麽了?快上車。」


    廣海就像被看不見的力量操控,上了車子。


    車子裏沒有任何人開口。廣海好幾次想要跟父親說話,然而真的坐上副駕駛座,看到父親的側臉,他就無法吭聲了。


    湧穀家前麵已經停了幾輛別的車。廣海差點要回望後車座的由貴美。並排在狹窄道路的車輛當中,有一輛是輪流擔任村長的禦倉建設的卡車。其他車子是哪些人的,想都不必想。


    現在是平日的大白天。


    下了車,來到幹燥的日光從山脈另一頭灑下的太陽底下,廣海微微地起了雞皮疙瘩。拋下工作和職務,村中的掌權者在這種時間齊聚一堂。大開的玄關裏,擺著擦得光可監人、樣式相近的皮鞋。家中傳來客人與祖父等人談話的聲音。有股發油和香煙混合的、村中大人的氣味。


    難以置信的是,話聲聽起來和樂融融。


    氣氛不像在商討什麽嚴重的問題。就好像以人死為名目聚集在一起熱鬧的法事。茶點的甜味、有人用電熱水壺泡茶的聲音。——氣氛跟由貴美母親的葬禮很像。


    玄關腳踏墊前,美津子正跪坐等待著。


    「你回來了。」


    招呼的白臉上,浮現用筆勾勒出來般的淡淡笑容。她滿不在乎地注視由貴美,說著「歡迎光臨,由貴美」時,廣海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請進吧。肚子餓了嗎?」


    微笑的母親把眼睛眯得更細了。溫柔的安撫聲,聽在廣海耳裏幾乎就像陌生人。


    由貴美什麽也沒有回答。


    「親愛的,由貴美的行李呢?」


    「啊,我不小心忘記了。晚點再去拿。」


    「哎呀,沒有更換衣物怎麽行?這麽迷糊。」


    美津子盯著由貴美,說著:「對吧?」


    「我們家裏隻有男生,你也不想穿阿姨的衣服吧?」


    「廣海。」


    飛雄對廣海說不用擔心。


    「你去上學吧。」


    「可是……」


    「——我送你去。」


    回頭一看,光廣站在車子前。父親很快就消失到成了會場的起居間去了。廣海懷著一種無路可逃的心情看著由貴美,她正麵無表情地脫著鞋。擺好在搖滾祭之夜穿的滿是泥巴的白色運動鞋時,她看向廣海,微微搖頭。


    「去吧。」她的嘴唇這麽動,然後進去家裏了。


    廣海被拋了下來,美津子看了他的臉。她很快就別開視線,露出先前的笑容,挨在由貴美旁邊似地站著。廣海垂下頭,不去看母親。


    就在這時,不意間他聽見美津子對由貴美趁勝追擊似地說:


    「對不起唷,我家那口子就是那樣。」


    悄悄吹氣般的呢喃後,乍然響起一聲衝擊。


    抬頭一看,美津子的身體在走廊牆上崩倒,瞪大眼睛仰望由貴美。站在旁邊的由貴美,蒼白的手維持甩了美津子耳光的姿勢停頓在半空中。那雙眼睛清澈透明,讀不出任何感情,隻是無動於衷地看著眼前跌倒的美津子。然後她在應該是第一次進入的走廊上站好,掉過頭去。


    「請帶路。」由貴美對著美津子,頭一次開口了。


    (四)


    群山的綠意流過車窗外。完全離開室平聚落,穿過村公所前麵時,廣海總算對光廣開口了。


    「這是村子的公務車吧?表哥可以開嗎?」


    「村長都許可了,可以吧。」


    「太隨便了。」


    臉上浮現苦笑。接著臉頰自然地繃緊。他狠下心來問了:


    「你什麽都不問我嗎?」


    「要啊。你跟達哉之間出了什麽事?那家夥怎麽了?」


    不客氣的聲音,比父親和母親那種回避核心的聲音更要誠實許多,讓廣海感到救贖。


    「達哉被由貴美毆打,然後掉進水根湖了嗎?還是你們——」


    「不是!」


    一想起暗夜中那一刹那的事,胸口的心跳便猛然加速。瞬間背後淌滿了惡心的汗水。光廣第一次望向副駕駛座的廣海。


    「達哉在哪裏?」


    「達哉去找表哥商量嗎?商量由貴美、小姐的事。」


    「嗯。」


    「商量什麽?」


    「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些。由貴美是被日馬家的哥哥教唆的。達哉從他哥那裏聽到這件事,想要阻止。」


    「我不懂,日馬開發不是這個村子的恩人嗎?他哥哥怎麽會拜托由貴美做對村子不利的事?」


    異於被視為浪蕩子的達哉,年紀相差甚遠的長兄應該遲早都會接手日馬開發的經營。廣海無法釋然。然而光廣搖搖頭。


    「對村子的開發感興趣的隻到父親那一代,日馬開發現在正為了兒子與父親的接班問題起爭執。」


    光廣的表情變得苦澀。


    「想要趕走父親的日馬京介盯上了睦代。那個公司本來就認為沒有必要拘泥於這樣一座小村子。就在這個時候,又發現了選舉的舞弊情事。日馬京介打算告發村子,同時把開發這裏的父親連同村子從公司切割開來。」


    光廣沒有看沉默下去的廣海。他淡淡地接著說:


    「對睦代而言,這是死活問題。雖然沒想到日馬京介會甚至來幹涉選舉和村子的內部問題,但你父親和我們也早就察覺日馬想要從村子抽手的意思。能夠撐到現在,全靠現任的日馬社長的力量。」


    「達哉知道這件事是嗎?感覺他跟家人還有東京的家沒怎麽連絡啊。」


    「一開始被要求幫忙揭露弊案的就是達哉。——他一直想要見由貴美,我覺得奇怪,所以逼問了他。」


    廣海感到背後竄過一道冰冷的電流。


    原來達哉早就知道了嗎?知道廣海的父親他們做的事、知道這座村子陰森詭秘的結構。他一次也 沒有問過廣海,也沒有跟廣海提起。


    「結果他反問我:『光廣你是大人,所以知道村子的事吧?我被我哥拜托了。』被


    父親趕到這裏之後,他好像還是常和他哥哥連絡。他哥哥對他說,等到父親垮台了,就會讓達哉回去東京。」


    聽到光廣模仿達哉倦怠的說話口氣,廣海的胸口痛到幾乎要裂開了。他無法抬頭。


    「——他問我廣海知道嗎?我說你應該不知道。然後達哉沒有照著他哥哥要求的去做。後來由貴美和日馬京介認識了。應該是日馬主動去接觸村子出身、小有名氣的她吧。」


    光廣深深歎息。


    「由貴美把住在村子的時候,從母親或旁人口中聽來的選舉舞弊情事告訴日馬京介,京介也把來自日馬開發的金錢流向告訴由貴美。事業遇上瓶頸的由貴美打算透過出賣村子,東山再起,在他們來說,是利害一致。然後對於完全不肯行動的達哉,京介命令他這次一定要協助由貴美,但達哉這次也回絕了。」


    ——我就是不爽那女的。


    達哉口氣玩笑地說想見由貴美的時候,廣海目瞪口呆地看他。可是真正無知的人是誰?


    什麽社會派、文化分子、新聞主播。為了長長久久站在演藝圈第一線而出賣村子。由貴美雖然否定,但是對廣海來說,現在光廣的話聽起來更要充滿真實性。什麽為母複仇,在這番話的真實感麵前,頓時變成一番暗淡無光的曖昧空談。


    「那也是聽達哉說的嗎?由貴美事業不順利,為了事業而這樣做……」


    「聽到達哉的話以後,我立刻著手調查了。由貴美她……」


    光廣支吾了一下。很快地,短暫的沉默之後,他以平淡的聲音說:「她生病了。」


    「她懷了交往對象的孩子,後來勉強墮胎,結果好像感染了。聽說她不得不住院,而且再也無法懷孕了。是她母親過世前的事。」


    廣海倒抽了一口氣,就這麽屏住呼吸。光廣注視廣海的眼睛。


    「或許是出於這些理由,即使現在身為女星的人氣走下坡,由貴美還是執著於工作。她真的是走投無路了。」


    車速放慢,看見車站了。光廣沒有在圓環停車,而是把車子開進隻能停上幾輛車子的狹小停車場。


    「她以後會怎麽樣?」


    達哉從湖裏被打撈上來,也隻是時間問題吧。那麽村裏的大人打算怎麽處置由貴美?讓她寄住在家裏,隻是表麵說法而已。


    「不曉得。」光廣回答。表情苦澀地再次正麵凝視廣海。


    「我再問一次。達哉死了嗎?」


    不是問「被你們殺死了嗎」,這讓廣海好似脖子被一點一滴勒住般痛苦,呼吸困難。在停下來的車中,廣海的手掌劇烈地顫抖,就像在搖晃。「表哥。」呼喚的聲音沙啞。他害怕聽到答案。


    「達哉為什麽不幫他哥哥?明明那樣就可以回去東京了。」


    他應該也可以像由貴美那樣利用廣海的。光廣的回答很簡短。


    「如果日馬開發離開村子,當然睦搖祭也會消失——你不是老跟達哉說嗎?說你喜歡搖滾祭。」


    被踢的地方一陣疼痛。


    突然湧起的痛,讓他甚至不及防備,煎熬著全身。鼻腔深處和太陽穴痛到仿佛麻痹了,如果不咬緊嘴唇,幾乎就要喊出聲來。他低頭緊握著拳頭,拚命壓抑呐喊的衝動。


    那一晚,達哉會那樣激動地踹廣海,理由就在這裏。自己一定會下地獄。


    「達哉,掉進水根湖了。」


    盡管克製,聲音卻在發抖,視野底部漾起一層白霧。光廣默默地,咽下口水注視廣海。可是廣海說不下去了。


    我沒有殺他,他告訴自己。


    我沒有殺他,我沒有殺他。廣海才沒有殺達哉。他不想殺他。


    達哉想要保護村子,而廣海與想要出賣村子的由貴美共謀。然後對達哉而言,「村子」就等於廣海。達哉除了廣海以外沒有任何朋友,廣海總是、有時甚至是浸淫在優越感當中,深知這個事實。


    「快點,找到他。」


    廣海屏住呼吸似地喃喃道,一股猛烈的嘔吐感衝上喉嚨。廣海擦拭般地搗住嘴巴,光廣把手伸向他。


    「再告訴我一件事。你跟由貴美——」


    光廣說到最後之前,車門打開了。廣海呼吸到車外空氣的刹那,便低頭嘔吐出來了。他不曉得該相信誰才好。隻有一件事是確實的,那就是廣海失去了應該要相信的達哉。再也無可挽回了。


    混亂的腦袋中,浮現灰色的粒子迸散的影像。由貴美為什麽要說她毆打了達哉?為什麽要說出她把沾了自己的指紋的鐵條扔進湖裏?那是為了不讓廣海蒙上嫌疑嗎?她一再重申不會丟下廣海逃走,可是她應該是打算盡情利用廣海後,把他拋棄在這座村子離去的。


    光廣伸手撫摸廣海的背。


    溫暖的重量現在讓他痛苦。他好想甩開那隻手。他隻是哭叫似地,不停地嘔光胃裏的東西。


    「表哥,你回去家裏。」


    他抬起淚濕的眼睛懇求。


    「說出一切,快點打撈湖裏。拜托,保護由貴美。」


    腦袋理解自己不可能原諒她。可是即使如此,他還是不能讓由貴美遭到肅清似地被抓來血祭。就和不曉得該相信誰一樣,廣海也已經不知道該保護誰才好了。


    光廣慢慢地吸氣。一會兒後,簡短地說:「好。」


    (五)


    看到光廣駕駛的睦代公務車完全遠去後,廣海走路到織場地區。今早騎來的自行車,還悄悄地停在現在已經無人的由貴美家的竹林裏。


    前往水根湖的途中,隨著時間冷靜下來的腦袋裏,再次疑惑起為什麽父親他們沒有把他拘束起來。他們沒有想過廣海可能就這樣逃走嗎?還是他們打算拿由貴美當人質?——廣海覺得自己被當成隻有父母可以投靠的小孩子,而這也是事實,因此更令他難受。


    爬上山路的途中,廣海喘不過氣來了。他激烈地喘息,想像警察或消防很快就會過來,然而水根湖畔一片寂靜。湖麵波紋不起,遍布其上的翡翠色倒映出山景。達哉的機車也依舊停佇在狹窄的路邊,倒映在湖中。


    一道白影掠過湖畔。確認那宛如幽靈般飄渺的形姿後,廣海「啊」了一聲。是英惠。


    她身上穿著今早的襯衫,已經變得皺巴巴了。她是走路過來的嗎?日馬家距離這裏很遠。或許她是在山裏到處行走,尋找達哉的身影。


    她似乎沒有注意到廣海,空洞的眼睛緊盯著湖麵。嘴唇輕輕地動了。確認到那動作是在說什麽,胸口深處緊緊地痛了起來。


    「達哉——」她這麽呼喚。


    廣海覺得逃不掉了。


    即使這座村子有人把達哉的事封印起來,想要大事化小,但隻有英惠,她絕對不會原諒廣海。在感到害怕的同時:心中卻也湧出一抹安心。一定隻有她,和廣海一樣沒有忘記活生生的達哉。他想要被製裁。


    他現在沒有勇氣麵對麵告訴她事實,但事後不管被如何唾罵都無所謂。廣海走下湖麵,英惠聽到腳步聲,這才回過頭來。


    「廣海。」


    「——我聽說達哉不見了。」


    「你知道他去哪裏了嗎?」


    眼神疲憊。看來那天夜晚,達哉真的沒有告訴她要去哪裏。


    「村裏的人都說達哉外宿沒什麽好稀奇的,可是達哉從來沒有不說一聲就在外頭過夜。」


    「嗯。」


    廣海隻能點頭。


    他已經告訴光廣了。很快地,村人就會來打撈湖底了吧。廣海和由貴美的罪行,到時候應該就會被一起揭發。


    英惠注視廣海,然後又搖搖晃晃地開始走過湖邊。廣海在全是砂礫與石塊的地麵坐下,看著她,還有湖水。


    太陽漸漸西傾,夕陽融入混濁的湖麵。一


    直到了這個時候,廣海才站了起來。


    為什麽沒有人來找達哉?


    「英惠。」


    廣海來到近處叫她。她茫茫然地把頭轉過來。


    「我去叫我父親打撈湖裏。」


    他不等英惠回答就跳上自行車,頭也不回地騎下山。室平的湧穀家依然停了許多車,也有光廣開的那輛公務車。廣海打開玄關門,突然聽到一句「我反對」的怒吼。


    是光廣的聲音。


    「反正日馬京介一來,達哉不見的事就會曝光。而且英惠應該也連絡了,既然機車就在湖邊,馬上就會知道他掉進湖裏了吧。那麽最好趁現在打點好警察還有日馬家。」


    塵埃反光的白色走廊上,透出以霧麵玻璃隔間的起居間燈光。廣海脫下鞋子。好半晌沒有人回答光廣的話。一會兒後,有聲音窸窸窣窣地說了什麽,但無法聽清楚內容。


    廣海打開通往起居間的拉門,裏麵的大人全都停止動作,望向廣海。


    十幾個大人圍在檜木桌旁,擠得水泄不通。——有的認識,也有隻看臉不曉得是誰的人,也有些人是現在才知道原來跟父親他們有交情。


    坐在中央的飛雄一臉驚訝地看廣海。飛雄旁邊坐著祖父,對麵是左東前村長。也有禦倉前村長,甚至有光廣家的須和家祖父。可是沒看到由貴美的人影。


    「廣海。」


    「意思是不要找達哉?我應該都跟光廣表哥說了,達哉掉進湖裏了。」


    喉嚨熱了起來。不是要把由貴美跟他交給警察嗎?他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他咬緊牙關。


    「達哉掉進湖裏,死——」


    「廣海。」


    飛雄的聲音蓋過廣海的話。起身的父親眼神嚴肅,但眼底陰沉,裏麵沒有表情。他走到廣海旁邊。


    「達哉有可能掉進湖裏的事,我們都聽說了。大家都在擔心。」


    「不是可能!我——」


    「我們當然會打撈。不用擔心。」


    飛雄用正經到就像開玩笑的表情嚴肅地點頭,瞬間廣海一陣雞皮疙瘩。其他大人,包括祖父在內,都隻是曖昧地垂下視線,彼此意有所指地使眼色,沒有行動。


    無法理解。這些人雖然不是積極地要做什麽,卻打算以不明說來佯裝不知情,什麽都不做。過去一定也都是這樣的。


    「你們要包庇由貴美?」


    他們想要做什麽,廣海漸漸看出來了。如果把由貴美交給警方,她一定會說出村子的賄選行為。因為彼此握有對方的把柄,所以讓她留在這個家,是一種交易。不揭發她殺害達哉的事,但由貴美也得放棄出賣村子。他們打算把她拉攏到村子這邊,讓她閉嘴。


    「日馬家是這裏的恩人耶?達哉應該是村裏的客人,然而你們卻要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把準備出賣村子的由貴美放回東京嗎?」


    在絲毫麵不改色的大人麵前發言讓他害怕。聲音微微顫抖的時候,他聽見一道泄出鼻腔般的輕哼。——廣海發現自己受到嘲笑,把臉轉過去。那個年紀跟祖父一樣大、或是比祖父更年長的老人,是自幼就坐在室平入口,笑咪咪地看著廣海上學的老人家。


    「那姑娘是織場家的吧?是咱們村子裏的人。那姑娘的事,咱們得好好照應。日馬是外人。」


    聽到沙啞的聲音如此宣告,廣海說不出話來。


    老人毫不猶豫地這麽說,其他幾個人也看廣海。他們的眼中浮現不可思議的神色,就仿佛在這裏做出古怪發言的不是他們,而是廣海。


    外人。


    遲了一拍,這兩個字傳進身體底部。


    由貴美厭惡當地的人際關係,離開這裏,她憎恨織場家與睦代,想要出賣村子。然而無論本人期望與否,村子都不會拋棄那樣的她是嗎?賄選的金額中,織場是等級最低的一塊土地。然而隻因為她是同一座村子的人,就把她看得如此重要嗎?


    原來這些人一點都不感謝日馬開發嗎?隻有日馬家不是蓋在橋的另一端,而是坐落於室平,原來並不是把他當成「自己人」嗎?達哉生前還想要保護這座村子。


    忘了由貴美什麽時候說過,不管是遭到村子肅清還是被殺,她都不打算放棄對村子複仇。如果她聽到這話,會作何感想?村子非但不排除她,反而試圖保護她,這樣的諷刺,她會怎麽去看待?


    由貴美不被允許逃離地緣。而日馬家沒有這樣的地緣。選舉名冊裏麵,也沒有日馬家的名字。


    明明是恩人。即使是恩人。


    這村子腐爛到底了。


    「如果達哉的哥哥來了,你們要怎麽說明?而且英惠小姐也——」


    廣海在幾乎眩暈的徒勞與無力中說,飛雄慢慢地搖頭。


    「我們會好好向達哉的父親說明跟他連絡不上的事。你不必擔心。」


    不論選舉是否舞弊,日馬開發都會跟這座村子斷絕關係吧。用不著等到下一代接棒。無論由貴美毆打達哉的事是否曝光,現任社長應該都不可能在兒子喪命的地方繼續開發下去。


    然後廣海也是,再也不會想繼續參加睦搖祭了。


    就在近處的下首,光廣擔憂地看著廣海。廣海無法承受他的視線,從起居間的大人們背開臉去。


    「你回房間去吧。沒事的。——喂,美津子!」


    父親揚聲叫來母親,似乎一直在偷偷觀察動靜的母親從背後現身,瞬間廣海再也控製不了情緒了。


    「放開我!」他甩開父親的手。


    廣海掙紮,在場的大人們慣練地押住他。動作被封住,身體崩倒在榻榻米上,漸漸地無法呼吸了。


    他聽見左東前村長對祖父說:「真可靠呐,湧穀。」


    「等到廣海當村長時,他四十了嗎?還是五十了?真令人期待。雖然不曉得你能不能活到那時候。你沒法當到村長,似乎覺得很遺憾,不過你培養出一個很出色的繼承人啊。」


    「要說的話,先死的會是你吧。你絕對沒法善終的。」


    凶猛的怒意衝上胸口,廣海握拳,就要再次揮起。他吼出聲來。有人搗住了他的嘴。


    「別幹了——」廣海叫著。


    如果父親保護村子,是為了把村長職位留給將來的自己,那再也沒有比這更殘酷的背叛了。他不是要讓自己離開村子嗎?這些人是完全瞧扁了他,覺得他遲早總是會回來的嗎?


    飛雄的人影不知不覺間從視野消失了。


    被拖進房間的時候,他聽見背後的細微話聲:「用我們的立牌堵起來嗎?」他隔著押住他的手臂回頭,看見禦倉建設的社長正在和飛雄說話,全身一寒。


    堵起來。藏起來。


    透過隱而不宣,不再計較,隱蔽的濃度逐漸升高。


    廣海的房間沒有門鎖,但關在被禁錮的房間裏,可以感覺到那種被監視的討厭氣息。


    什麽照顧,聽了教人笑掉大牙。這種情況,不管是廣海還是由貴美,都一樣是軟禁。


    他想到英惠。她還在湖邊嗎?相信著廣海說要去叫父親的話。


    快六點的時候,他聽到停在屋外的車子駛離的引擎聲。「走了。」「噢。」「再會。」聲音豪邁地彼此道別,車燈與車尾燈的紅色滲暈在窗上。


    樓下的動靜完全止息後,光廣過來房間。廣海躺在床上看天花板,進來的光廣問:「你還好嗎?」廣海沒有應話。


    「由貴美在樓下的客房,我剛才去看她了。」


    廣海想起由貴美注視光廣時的冰冷視線。廣海默默起身,隻喃喃了一句:「我不想變成跟那些人一樣。」


    「如果待在這裏,遲早也會變成那副德行,光廣表哥不覺得嗎?」


    明知道這樣說很幼


    稚,但廣海還是怕得無法不說出口。不論是耝父還是父親,廣海應該認識的家人,現在都已經消失無蹤了。


    光廣呢?他住在村子裏,有自己漸漸變成他們一分子的自覺嗎?光廣歎了一口氣說:


    「就算你上了年紀,變成跟他們一樣的大人,那個時候的你,應該也不會有所猶豫吧。」


    「什麽意思?」


    「看在現在的你眼中,他們或許是你輕蔑的對象。可是如果幾十年以後,你變得跟他們一樣,代表那個時候你已經自然而然地放棄了現在的想法。對於輕蔑你的小孩子,你會嘲笑他們不成熟,而你現在感覺到的躊躇,那時都會消失得一幹二淨。價值觀就是這麽一回事。」


    「——表哥也是這樣嗎?」


    「我……」


    光廣短促地吸氣,住口了。一會兒後他搖搖頭回答:


    「理解到村子需要醫生,還有等到父母年邁,這一帶應該會相當蕭條的時候,我就決定回村子了。我決定在這裏活下去。」


    「我不想聽那種冠冕堂皇的話。」


    結果光廣就像棵牆頭草,哪邊都不是。


    即使被村裏大人薰染了,他卻也害怕著被廣海輕蔑。無力地笑著的表情,再也不是那個廣海尊敬的可靠表哥了。


    「如果你不願意,下一次輪到湧穀時,村長由我來當。不過我也是須和家的人,到時候肯定會為了順序不對而爭吵不休吧。」


    光廣有些自嘲地說。他正色說了:


    「舅舅他們也不是把自己的希望強加在你身上,隻是想要把那種可能性留給幾十年後的你罷了。」


    那種可能性會讓廣海有多痛苦,他們不可能不明白。


    光廣留下悶聲不答的廣海,離開房間,臨走時再一次回頭。


    「廣海。」


    一陣猶豫般的沉默後,他注視著廣海,說了句「還是算了」,關上了門。


    送晚餐來的美津子板著臉,抿著嘴,露骨地不悅。廣海沒有動筷,快一個小時母親來收拾的時候,按捺不住似地俯視著仰躺在床上的廣海問:「門音就不行嗎?」


    腦袋深處沸滾般地一陣動蕩。廣海在怒意驅使下回瞪過去,美津子立刻垂下頭。


    「我放在廚房,餓了自己熱了吃。」


    明明身在同一個家裏,在這個房間,甚至感覺不到由貴美的氣息。


    隔天早上,門音到家裏來接他。沒有帶市村,隻有她一個人。


    門音家比廣海家離車站更近。廣海看到門音,沉默下去,母親催促:「喏,快點。」


    「又沒什麽事,居然請了兩天假,今天一定要去上學唷。啊,來不及吃早餐了吧?除了便當,吐司也帶著,到學校再吃。」


    看看玄關,由貴美穿來的滿是泥濘的運動鞋不見了。從起居間探頭出來的祖父仿若昨天什麽事也沒發生,隻說了句:「路上小心。」——那張表情廣海看過。從以前開始,隻要廣海跟父母任何一方吵架,祖父就會故意露出這種皺巴巴的笑,企圖緩和尷尬。


    廣海逃也似地離開家門。他問走在旁邊的門音:


    「你來幹嘛?」


    「什麽幹嘛,被拜托的啊。」


    「我媽拜托你的?」


    「嗯。」


    廣海吃不消地轉動脖子,鑽進製服裏的風逐漸染上了秋意。門音跨上平常不騎的自行車,輕快地踹開地麵。


    「欸,你請假的時候,織場由貴美好像離開村子了。她的車不見了。」


    「咦?」


    「你很寂寞?」


    門音的嘴唇惡意地噘尖起來,語氣挑釁。不直截了當地問明白,是因為她也承襲了村子的作風,或者那是女人的特質?廣海不明白。


    「沒有啊。」


    廣海答著,一股不祥的預感撫過背後。把由貴美帶來家裏時,她的車子應該還停在織場家才對。


    抵達車站後,坐在長椅上的市村看到兩人一起過來,赫然坐直身體。廣海明知道會尷尬,仍主動說「嗨」,一會兒後,抬頭的市村悄然回了聲招呼。


    被趕回房間後,不曉得飛雄他們說了什麽。


    可是從學校回去睦代後,廣海立刻騎自行車到天色昏暗的水根湖,然後「啊」的一聲,仰頭望天。


    達哉的機車不見了。


    滑過湖麵吹來的風裹住臉頰,耳底響起一道細微的聲音。廣海在沒有留下半點痕跡的水根湖前,兀自佇立。


    達哉的機車,由貴美的車,都被移走了。


    他們是怎麽籠絡英惠的?是告訴她機車堵住道路很危險嗎?達哉的事,飛雄他們打算澈底堅稱是失蹤嗎?


    可是這顯然是全村聯手的犯罪。


    身體逐漸脫力。報警——腦中浮現這個念頭,但一想到被軟禁在家的由貴美,決心一下子又動搖了。就連英惠在派出所大吵大鬧,也沒有受到理會。更重要的是這裏是睦代。是醫生會特地打電話向村長稟報兒子傷勢的村子。


    靠在路旁的護欄上,製服被泥沙弄髒了。頭暈目眩。


    (六)


    日馬京介來到村子的當晚,拜訪了廣海家。


    老舊的拉門打開,「有人在嗎」的聲音響起瞬間,廣海便有了是他的預感。飛雄說會連絡達哉的父親,但是就像由貴美說的,來的果然是他。他和飛雄似乎也已經認識的樣子。


    廣海聽見美津子出去應門,還有飛雄晚了一點前往玄關的聲音。廣海悄悄來到走廊,留神觀察樓下的情況。


    話聲在鋪木板的走廊回響。


    「這次給大家添麻煩了。我是替家父來訪的。抱歉深夜打擾了。」


    「不不不,哪裏的話,我們也很擔心達哉……」


    他們的聲音勉強傳進廣海耳中。由貴美所在的客房聽得到嗎?傳入耳中的日馬京介的聲音很低,語氣很恭敬,與達哉大相徑庭。


    「達哉住的地方……」


    「我剛才去看過了。就像家父在電話中說的,英惠相當慌亂的樣子。她說達哉的機車停在水壩湖旁邊。」


    「為了慎重起見,這兩天村子的消防團在湖裏找過了。」


    父親的口中滿不在乎地吐出謊言,廣海啞然了。


    「所以把機車也挪開了。我們花了兩天,在湖裏仔細打撈過了,可是沒有發現疑似達哉的人影。雖然覺得他應該不會掉進湖裏,可是也是為了預防萬一,慎重起見。」


    「真是抱歉。達哉從以前就老是任性妄為,我也覺得他一定會哪天自己跑回來,讓湧穀先生這麽擔心,真是抱歉。」


    「打過他的手機了嗎?」「嗯,打過了,可是不通,電源沒開——。」


    廣海聽著這假惺惺的對話,閉上眼睛。身體不由自主地動了。他走下樓梯,來到玄關。


    「——你是達哉的哥哥?」


    穿著西裝的日馬京介隻有一個人。


    個子比達哉更矮。聲音雖然不像,但長相和弟弟神似。不過異於達哉那種融合了危險與討喜的臉孔,哥哥的相貌十分精明。與弟弟糟糕的膚況不同,日馬京介白皙的臉上看不到半點痘疤。和達哉比起來,說好聽是沉穩,說難聽是給人的印象相當滄桑。


    三人同時看這裏。即使看到廣海突然現身,父親也沒有慌亂。他向日馬京介介紹:「哦,是我兒子。」


    「他跟達哉年紀相近,他們是朋友。」


    「這樣啊,抱歉讓你擔心了。」


    日馬京介隨意瞥了廣海一眼,隔了一拍呼吸問:


    「織場由貴美小姐有回來村子嗎?」


    他這麽問時,廣海的心跳一口氣加速了。


    「你說織場由貴美嗎?」


    飛雄


    用一種談論自小熟識的鄰居小孩的口氣應道。


    「不曉得呢,我是聽說她偶爾會回來,不過不清楚。」


    「這樣啊。」


    「原來你認識他?」


    「在東京有些往來。我聽說她要回來這裏長住,所以剛才去她家看了一下,但她不在。」


    日馬京介把手放在下巴,微微垂下目光。看到他那個動作,廣海腦袋深處一陣顫抖。京介的眼睛同時罩上一層提到弟弟失蹤時沒有的另一種光與陰霾。


    「關於達哉,一有什麽消息,我們會立刻連絡。」飛雄說,日馬京介行禮說:「麻煩了。」他說他在睦代隻待到明天或後天。


    「英惠會留在村子,如果有什麽消息,請隨時連絡她。」


    日馬京介留下一張疑似公司的名片,很快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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