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在壓軸表演登場前,下著的雨停了。


    在夏季尾聲舉辦的霧蕗高原搖滾祭名副其實,似乎經常下著霧氣般的細雨。可是變化無常的山地天候並非總是不佳,偶爾也會做出隻在壓軸戲碼間突然放晴的舉動來。今年來參加的他們實在幸運。


    「星星出來了。」


    由貴美指著天空說,打開身上的紅色夾克胸口。防水素材的外套兼具雨衣功能,袖口與胸口的反光條在夜晚的會場閃閃發亮。腳下的地麵升起泥巴的氣味。


    「因為下雨,空氣好像變新鮮了。正好呢。」


    「希望今晚不會再下了。」


    「不會了吧。活動碰到我都要放晴的。」


    今天的由貴美,與在睦搖祭碰到時的果阿傳思係裝扮不同,和廣海一樣,是澈底戶外活動派的休閑打扮。比起注重時尚,更是為了防備山地的氣候。壓低的鴨舌帽表麵被雨水淋濕了。


    他們放棄搭帳篷,在車中睡覺。明天的第二天,看完特別來賓的vj live後,就要驅車趕回睦代。


    星光與飛越彩虹。他們在這兩個主舞台之間,配合著表演者來來去去。第一天的表演還有一場。


    連結兩個舞台的森林小徑上,點亮了許多蘋果般的照明,十分幻想美麗。


    露蕗高原搖滾祭從幾年前開始,nagi就會在星光舞台上演出。不是現在的單飛時期,而是以前還是double one的時候。


    參加了哪一年的哪些搖滾祭、看到哪些歌手。搖滾祭中常見的話題裏,從白天就聽到好幾次nagi的名字被提起。這時聲音也是突然在近處響起。


    「nagi要結婚了吧?」


    身體僵住了。搖滾祭這種地方,不會有人反問nagi是誰。


    「真的?對象是誰?」


    「好像是模特兒什麽的。我在網路新聞看到的,說他們要一起搬去國外。」


    「這樣啊?欸,音樂家動不動就愛跑去外國錄音幹嘛的,外國錄出來的音就比較好嗎?」


    話題轉移到麥克風靈敏度與聲音的距離,同時廣海牽起由貴美的手。「走吧。」他喃喃道,往舞台走去。他不敢去看她帽子底下的表情。


    兩人維持著近乎不自然的沉默,來到了舞台前方。背後聽見歎息聲。


    廣海停步回頭,「你真體貼。」由貴美說。蓋到眉毛處的帽簷底下的眼睛像玻璃珠般清澈,看不出任何感情。


    「要跟nagi結婚的不是我。」


    我知道——話來到喉邊,咽了下去。


    「謝謝你,廣海。」


    「你知道消息?」


    「嗯。」


    由貴美和nagi傳出緋聞,是前年左右的事而已。上個月的睦搖祭由貴美也來看他的演唱會。


    藝人的戀愛觀對廣海來說是完全沒有真實感的另一個世界,但他還是覺得距離太近了。


    他放開由貴美被雨淋濕的手。他沒做什麽值得被道謝的事。他會逃離,完全是因為尷尬。就連現在和她牽著手,也是因為自覺到自己是個孩子,壓倒性地無法融入由貴美和他們的世界。


    「結婚無所謂,可是被視若無睹,或許我覺得火大吧。他的那類緋聞裏,已經不會再出現我的名字了呢。」


    由貴美喃喃說了一個西洋甜點般的洋名。「不認識。」廣海回答,她接著說:「是他結婚的對象。是雜誌的。」


    雜誌的,意思是女性雜誌的模特兒嗎?或許是由貴美認識的人。


    即使本來就不怎麽看電視、對日本藝人也十分生疏的廣海,既不曉得也無法拿來當成世間一般知名度的指標。他隻能勉強猜想演過電影的由貴美身為模特兒,或許更要有名氣一些。由貴美的語氣還保有從容。


    「已經跟我無關了。」


    表情微笑著。廣海隻應了聲「這樣」。


    設在舞台中央的大型熒幕顯示今天最後的來賓姓名。距離登場還有幾分鍾。熒幕出現「ing soon」幾個字,觀眾們頓時興奮起來。占據舞台正麵的觀眾為了天空放晴的跡象雀躍不已,脫下身上


    的雨衣。


    壓軸的unfinished monkey business是出了四張專輯、在全球銷售累計八百萬張的politics kills people這個樂團的主唱查德的個人樂團。不過他從今年才開始活動,很多觀眾都不知道他有個人樂團。主辦單位居然沒在節目單上注明他是前politics的查德,了不起。如果知道是他,一定會有完全無法相比的大批觀眾蜂擁而至。


    他的歌聲經常被評論為能夠殺人。個人樂團活動中,這樣的歌聲依然健在,光憑歌聲,查德就席卷了全場。monkey business有主唱、鼓手和風琴三個人。第一次聽到專輯時,廣海驚愕隻靠三個人竟能打造出這樣的音樂。


    舞台上的照明轉濃,歡呼湧起。聽到撕裂空氣般的聲音響起刹那,情緒高漲起來。


    查德的rap仿佛要擊墜星星似地從舞台灑下。


    「查德?」


    由貴美抬頭。豪大雨般的歡呼聲中,廣海高舉雙手,說著「對」,轉向她。由貴美的表情放晴了。


    「他在笑!」她說。幾乎是吼叫著。


    「查德在笑!」


    在politics的活動中總是表情嚴峻的查德,現在卻展現笑容。「好厲害,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由貴美喃喃,廣海也點點頭。她的興奮從肩後傳染過來。


    攻擊性地唱出帶有銳利主張的歌詞的他,過去感覺就像個背負著神明或上天的使命的修行僧或革命家。——而這樣的查德卻在舞台上笑著,這是從來無法想像的事。


    特別的亢奮感隨著歌聲以熱氣籠罩了會場。


    融化雲朵似地,天空充斥著月光,隻是這樣,就昭告了眾人今晚是特別的、獨一無二的奇跡之夜。


    搖滾祭的照明有兩種,以聚光燈集中在演奏者或歌手身上追著跑的方法,還有另一種是不隻照亮舞台,還同時照亮觀眾的方法。查德的舞台是後者。光從舞台降到觀眾身邊。想到搖滾祭的主角不是表演者而是自己這些觀眾,胸口便一陣灼熱。


    音樂撞擊山壁反彈,遲了一會兒才從背後追趕上來。清朗的高音切開雲朵,低重音震撼腳下。觀眾的熱氣化成水蒸氣,朝向因眩目的燈光而星光失色的天空升出白色的霧靄。


    演奏過了四十分鍾的時候開始,廣海就落入一種這時光就快結束的依依不舍心情。每次搖滾祭之夜,看到精彩的表演時,廣海總會倒數計時。


    他們的專輯還隻出了一張而已。


    同一首曲子也好,能不能再演奏一曲?祈禱般的熱切期望中,他們從舞台上消失了。雖然觀眾隨著響個不停的安可波浪一起拍手,但查德沒有回到舞台上。先前播映出舞台景象的熒幕也無情地切換成原本無趣的綠色文字畫麵。


    整個會場發出一波層層疊疊的失望歎息,就好似一個巨大的意識。


    「因為是給日本人看的表演,所以沒當一回事嗎?不會太短了點嗎?」


    聽到周圍的埋怨,廣海想要代為辯解「不是的」。就算想要繼續表演,他們也沒有曲子了,隻是這樣而已。


    就在這時,近處傳來由貴美「好棒!」的叫聲。不知不覺間,她頭上的帽子摘掉了。廣海對她曝露出臉孔驚慌失措,她卻堂而皇之地對緊盯著自己的廣海微笑。


    「原來查德也享受著音樂。我還以為他一直都很痛苦。」


    聽到那汲取廣海心思般熱情的聲音,他感到心柔軟的部分好似被撫過。「嗯。」他點頭,


    手無意識地伸了出去。由貴美回握他握上來的右手。


    一對情侶擦身而過,女方凝視由貴美的臉,然後挨向旁邊的男人細語了什麽。接著男方假裝若無其事地望過來。


    「帽子。」


    廣海說,由貴美卻文不對題地喃喃說道:「要不要把頭發剪掉算了?」她微笑著重新戴好帽子。


    「如果現在剪了頭發,就不會有人發現是我了吧?那樣就可以不必在乎別人的眼光,跟你在一起了。」


    「看到你的臉就認出來了。」


    廣海不認為她真的會剪頭發,但她可是把騎來的自行車滿不在乎地推進人工湖的女人。想起她跑近湖畔,差點就要落入深水的當時情況,到現在他仍餘悸猶存。


    星光舞台的最後表演結束後,觀眾幾乎都往外離開了。隻剩下一些人三三兩兩眾在一起,舉杯讚揚查德剛才的歌聲。


    露蕗高原搖滾祭沒有通宵節目。


    廣海聽說考慮到噪音對高原家畜的影響,契約規定在十點整一定要停止演奏。聽起來像是笑話,十分可疑,但對實際住在搖滾祭舉辦的村子的廣海來說,感覺很有真實性。將異物帶進對音樂毫不理解的農村,就是這麽一回事。


    廣海之所以喜歡搖滾祭,是因為那並非單純的大型野外演唱會。他喜歡處在自然之中,還有彌漫在那裏的非日常祭典感覺。那裏有著超越單純去到遠方的野外聆聽音樂的體驗。不必卯起來去看或去聽,要不然隻看一場表演就回去也行。隻要待在會場,就一定可以聽得到音樂。所以搖滾祭裏麵,很多都在演出者發表前入場券就賣完了。露蕗和睦搖祭也是一樣,節目內容是在入場券賣得差不多、舉辦前一個星期的最後關頭才確定的。


    就連睦代,唯有搖滾祭之夜,會平等地將廣海視為「客人」接納。即使去到撤場作業結束後空無一物的會場附近,一切也都被拆毀殆盡,看不出哪裏原本是哪一座舞台。被收拾得形影不留,這讓廣海感到慶幸。因為與日常相連的祭典,不是祭典。


    「感覺意猶未盡呢。」由貴美說。


    站在一眨眼就變得人影稀疏的觀眾席,廣海和由貴美都沒有開口說要離開會場。剛才的演奏會的興奮尚未消退。光度轉暗的舞台另一邊,工作人員開始收拾。頭上的大型熒幕倏地熄滅了。


    他完全就是舍不得今晚的時間。


    放下背上的防水加工背包,取出音樂播放器。裏麵有剛才的monkey business的專輯,還有不笑的查德主唱的politics專輯。


    「要聽嗎?」


    廣海不曉得由貴美的心情是否和他一樣,不過若是能與感受相同、可以分享餘韻的人共處,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事。


    接下來隻剩下回車子睡覺了。會場深處有一座可以俯視星光舞台的小丘。演奏時幾乎塞滿了人的那裏,現在已經不見人影。


    走上小丘,俯視一片寂靜的舞台。把耳機分成左右各別塞入一隻耳朵,廣海與由貴美伸腳並坐在一起。


    由貴美說因為沒辦法和現場的衝擊匹敵,所以撥弄控製器避開查德的曲子。對於廣海收入隨身聽的曲目,她說著:「好品味。」或相反地埋怨:「怎麽放這種的?」挑選著曲子,看起來很愉快。


    一邊的耳朵開始流瀉出她挑中的曲子。是九〇年代前半問世,沒什麽激昂旋律的憂愁情歌。纖細的歌聲傳人耳中。


    「兩人祭典。」由貴美說。「用這麽害羞的詞,真不好意思。可是我沒想到你會為我這麽做。你看起來不喜歡跟大家做一樣的事。」


    「我覺得搖滾祭是變成偽善者的日子。」


    廣海應道,由貴美笑:「我懂。」


    愛與和平、環保與愛地球。可以毫不害臊地喊出這些口號的,就是搖滾祭。


    就算是與第一次見麵的觀眾,演奏時也可以一起嗨,看到地上有垃圾也會撿起來。極力避免惹出問題,也有很多人誌願擔任義工美化會場。


    日本的搖滾祭也因為曆史尚淺,這部分相當澈底,據說跟外國的搖滾祭比起來,公德心好到令人驚訝。廣海在某處讀到有傳思音樂人批評這種態度是無法澈底解放的半吊子心態,但廣海喜愛這種享受之道。如果發生事故或有人受傷,就再也無法舉辦搖滾祭了。


    所以祭典之夜,絕對不能有人死。


    「查德會被人批評說變圓滑了嗎?」


    耳中的曲子轉調,進入副歌。觀眾離開後的舞台,覆蓋其上的星形汽球化成巨大的光源,反射著月光。


    很安靜。由貴美的嘴唇因唇蜜而散發出白色的光輝。


    「我覺得他今天的笑真的很棒,可是也會有人不欣賞吧。好生氣。真可憐。」


    「哪裏都有愛批評的人。」


    「雖然很像你說的偽善者想法,不過我也喜歡搖滾祭的夜晚。搖滾不是允許人們盡情談論理想嗎?看著現實,原地踏步的人,反而會被批得一無是處。搖滾這種可以讓人毫不猶豫地做夢的地方,我很喜歡。」


    「嗯。」


    「我以前見過你。」


    被雨水洗滌過的天空,晴朗得連星子的大小和亮度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突兀的內容令廣海感到困惑,他轉過臉去,由貴美接著說:


    「你不記得嗎?以前我去光廣家的時候你來玩。阿姨端出點心給你吃,我才知道:啊,原來光廣有這麽小的表弟。那就是你吧?」


    「大概。」


    「小時候的你很可愛。真不可思議,後來都過了好幾年,才又像這樣再會。」


    廣海想起八歲的年齡差距。廣海自身毫無印象,但確實是很不可思議。由貴美是已經離開村子的人,本來的話,廣海與她或許甚至不可能相逢。


    聽到由貴美稱呼光廣的母親「阿姨」,廣海覺得心髒猛縮起來。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刻意提起的。


    今天不曉得第幾次的「不想回去」湧上心頭。如果回去睦代,讓廣海原地踏步、把他逼到走投無路的現實將毫不留情地等著他。忽然間,他覺得口袋裏的手機振動了,拿出來打開。沒有來電。  ’


    隨身聽的曲子結束了。由貴美沒有選新的曲子,以徐緩的動作取下耳機。談論夢與理想的時間過去了。


    「你想從哪裏開始聽?」


    她冷不防開門見山地問。


    「光廣的事,選舉的事,村子的事。——你聽了不會後悔?」


    「就算後悔也要聽。」廣海答,也拔掉耳上的耳機。


    「那先說光廣表哥的事吧。難道表哥家的姑姑跟你父親——」


    掠過腦中的,是光廣以強硬的語氣說的「就算她提到家裏的事,也不用理她」。由貴美默然,直盯著這裏看。


    「——交往過嗎?」


    聽到問題,由貴美浮現的笑容,隻能形容為優美。她拋下正自防備的廣海,以融化心田般甜蜜的聲音低語說:「不是。」


    廣海聽見全身的力量流光的聲音。「不是?」忍不住變得沙啞的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可笑。


    由貴美點點頭。她滑稽地笑:


    「怎麽,你誤會是那樣了?光廣的媽媽確實是個美人,可是我父親會泡在她的店裏,純粹是因為她比較不會要求結清賒帳。」


    「原來是這樣。」


    光廣打從心底深深歎了一口氣。可是下一瞬間,由貴美的聲音溫度再次下降了。


    「需要外麵的對象的,是女方。一個女人家要在無親無故的村落社會存活下去,沒有男人照應,怎麽撐得下去?」


    「我媽——」由貴美說道。


    聽到那聲音的瞬間,一股見鬼般的寒意從廣海背後直竄上耳後,令他毛骨悚然。


    「我


    媽長得很漂亮,腦袋又還不錯,對於外頭的世界,也比村子的女人多了解一些事。可是她還是很懦弱,不得要領,所以不敢對對方有太多要求,一直當個呼之則來揮之即去的情婦。小村子裏,事情都傳得人盡皆知了,卻幾年、幾十年來一直當人家情婦。」


    由貴美說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淺淺地呼吸,看著廣海的眼睛明確地帶著笑意。濕潤而扭曲的眼中浮現同情般的神色。——廣海有股不好的預感。


    「我媽的對象呢,是你爸。」


    仿佛胸口被猛擊一記,廣海無法呼吸了。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由貴美。她使出致命一擊似地說:


    「與在村中執牛耳的掌權者家的人交往,是我媽的骨氣,也是她的尊嚴。很可笑對吧?」


    幽幽亮著的舞台燈明,在眼下完全熄滅消失了。


    (二)


    不可能——叫聲僵固在舌尖,發不出來。


    處在應該被綠意與泥土氣味圍繞的場所,廣海卻感覺宛如獨自被禁錮在聲音被阻絕的密室裏。他凝視身旁女人的臉,幾乎要把她看出洞來,不意間,他陷入麵對初識陌生人的心情:這個人是誰?有股視野崩壞般、難以承受的分裂感。


    不可能。


    柔軟的手輕按廣海的背。


    「對不起,廣海。」


    遙遠的聲音道歉著。


    「可是這是真的。我知道這事,是我父親過世,我決心離家的國中時。所以我才會覺得非把我媽帶出村子不可。」


    「騙人的吧?」


    他實在難以置信。


    父親的臉浮現眼前。認真,耽溺於音樂、電影和書本,雖然了解有品味的消遣,卻不煙不酒也不賭博。這就是廣海的父親,湧穀飛雄。廣海想起飛雄在起居間的餐桌攤開報紙,向他招呼早安的模樣。


    他覺得被由貴美極沒道理而且粗暴、更進一步說就是厚臉皮地冒犯了,連自己都明白看著她的眼神越來越凶狠。


    可是由貴美搖搖頭。


    「我也覺得要是騙人的就好了。可是對不起,這是真的。」


    「可是……」


    廣海沒有可以接下去說的話。


    這比選舉舞弊更沒有真實感。這不適合飛雄。廣海想要想像連長相都不清楚的由貴美的母親,卻被一股近似拒絕的嫌惡所侵襲。


    「你果然什麽也沒發現。」


    「什麽發現……」


    「村子裏麵,知道這件事的也不隻一兩個人。」


    由貴美的聲音淡淡的,沒有任何起伏。述說的臉龐上,眼神黯然。


    廣海想起美津子。


    在廣海家,因為飛雄與廣海是同一陣線,美津子總是一個人,就像他們的敵人般扞格不入。可是他一直以為家人就是這樣的。那是廣海強固而不可動搖,甚至是他一直輕蔑至今的日常生活。


    絕對不可能——盡管這麽想,他卻想起來了。


    美津子幾乎要哭出來地揮起沾上由貴美的唇蜜的製服襯衫,失控狂怒的事。當時廣海對於原來美津子有這樣的想像力感到意外,半是藐視,並對其中赤裸裸的女人心態感到作嘔。而美津子沒有把這件事向父親告狀。


    如果其中有理由的話。如果她和父親以前也有過一樣的事的話。


    疑惑就像緩緩倒入的沉重液體般淌入胸口。光廣的話響起。「——就算她提到家裏的事,也不用理她。」 「家裏」到底包括了哪些?用不著想。那是包括廣海的父親在內的整個湧穀家。


    合情合理。光廣是不是在暗示這件事?


    「我爸從什麽時候……」


    聲音幹涸似地沙啞。由貴美點點頭:


    「好像我媽嫁進村子以後,很快就在一起了。我不清楚我父親知道多少程度、是不是跟我媽直接談過,可是他會沉迷於酒鄉,應該也是受不了他們兩個的風風雨雨吧。」


    由貴美回答的聲音,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聽起來有氣無力。眼中同情憐憫般的神色依舊。


    「我小的時候也毫不知情,所以沒辦法安慰我父親半句話。我一直覺得他是個隻會成天喝酒的懦夫,瞧不起他,天真地站在我媽那一邊。我想我父親也是很難受的。對方是當權者家裏的少爺嘛。可是結果卻也隻能在那個人的妹妹店裏藉酒澆愁,實在沒出息。」


    「你是說從以前就一直持續嗎?」


    「嗯。一定是持續到我媽過世。」


    廣海覺得心髒突然被看不見的手一把捏住。——由貴美的母親是自殺的。


    這意味了什麽?由貴美在想什麽?不願意想,可是廣海也明白了。


    廣海臉色發僵,由貴美忽然朝他露出一個解除緊張般的淡淡笑容。


    「我想你已經知道了,我媽不肯離開睦代,最大的理由就是你父親。不管我再怎麽邀,她都不肯跟我來。——上次的選舉,對我媽來說,意義比可以拿到錢更重大。我媽呢,想要看到湧穀飛雄當上村長。然後看到他當上了村長,這下又說要留在村子裏待到他任期結束。」


    下一句「她不可能尋死」的聲音,幽微得就像放棄了什麽。


    「她很期待可以成為村長的情婦。在狹小的共同體中固執起來是很不得了的。我媽甚至對自己成為茶餘飯後的話題人物感到驕傲。她好像真心相信自己是眾人羨慕的焦點。」


    「可是——」


    是村中的話題,然而住在當事者家中的自己居然不知情,這種事有可能嗎?廣海尋找出口似地思考,卻也刻骨銘心地了解。這個村子的大人們,最擅長對不利於自己的事情視而不見,假裝沒有這回事。


    遠處觀眾們吵鬧著,歌唱聲。可是小丘上隻有他們兩人。演奏中聽不見的蟲鳴聲從四麵八方傳來。


    「織場是織布與養蠶的土地,除了手工業以外,是對政治毫不關心的地區。默默收取買票錢,隻對金額多寡感興趣。——母親嘲笑、瞧不起那樣的祖父母。我就告訴你我是怎麽知道我媽跟你父親的事的吧。是我父親過世以後,我媽向我炫耀的。」


    廣海倒吞了一口氣。以自虐的語氣述說的由貴美,看起來隻是一臉疲憊。


    融在雨中的灰塵與泥土的氣味變濃了。由於失去了舞台的熱度,山中冰冷的空氣一下子沁入臉頰。


    「國中的時候,我安慰被祖母氣哭的我媽,結果她就把這件事告訴一直毫不知情的我。她說,媽跟這個家裏的人是不一樣的,村裏的權貴中意你媽,你奶奶就是嫉妒你媽。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聽到我媽跟你父親的事。」


    「同一座村子裏,有這樣的身分差距嗎?在現在這種時代?——太荒謬了。」


    廣海一時難以置信。他從來沒有感覺過不同的居住地區有任何差異。忽然間,他想起由貴美家殘破的壁紙和起毛的薄榻榻米。長久居住在荒廢人家的她的母親,究竟還維持著多少理性?誰能說那不是她的一廂情願或被害妄想呢?


    仿佛看透了廣海的心,由貴美歎了一口氣。


    「被土地和村子還有父親保護、嗬護著的你,是不會了解的。」


    「這話是什麽意思?」


    「——織場門音。」


    聽到認識的名字,身子挺直了。由貴美笑了。


    「她很拚命對吧?為了跟你交往。你想想,那女生是住在哪個地區?順帶一提,你的母親也是上白根出身的吧?雖然不是織場,不過那裏也是隻有養蠶業的荒蕪地帶,跟織場是半斤八兩。我聽說你父母是相親認識的,但或許你母親就跟門音一樣,是拚上老命才得到你父親的。」


    「我們這種年紀,沒有人在想那種事的。」


    廣海覺得惡心。門音。自小認識的青梅竹馬。還在肚子裏的時候


    ,她的母親和美津子就可笑地彼此指腹為婚。


    不曾放在心上、圍繞在自己周圍的種種事,像那幽淡的輪廓,感覺正徐徐地變得鮮濃。由貴美繼續說:


    「或許是在連本人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潛移默化地被村子同化了。就像我媽漸漸染上村子的色彩那樣。」


    「可是我會離開村子。我後年就要上大學了。我們家或許確實出過村長,可是隻要離開村子,跟我就沒有關係了。」


    「你不打算回來了?」


    聽到這話,廣海語塞了。再以後的事,坦白說他沒有想過。


    「大概。不會回來了。」


    花了好久才回答,這讓廣海連自己都無法隱藏震驚。自己不是憎恨這什麽都沒有的鄉下土地嗎?離開這裏去到外麵的世界,盡情逛大型唱片行,參加演唱會。——他應該從懂事的時候開始,就一心向往去到都市。


    可是若問他是否要拋棄村子,自己卻甚至無法當下回答嗎?


    觀眾消失的會場周圍,工作人員拉起禁止進入的帶子。依序熄掉照明的舞台前方形成一塊空洞的草皮空地,繞過那塊無人的場所似的,人龍在帶子外流向露營區。戴帽或罩著毛巾的人頭化成影子連綿不斷的情景,從較高的這裏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我可以問你嗎?」


    「可以啊,什麽問題我都會回答。」


    由貴美以溫柔得驚人的眼神注視著廣海。廣海做了個深呼吸。若不這麽做,他實在問不出口。


    「——你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向我父親複仇才回來村子的嗎?」


    一點一滴透露的秘密,這次是否終於觸及核心了?由貴美會對自己的母親懷抱著愛恨交織的複雜感情,還有失去母親、憎恨村子、以及嫌惡村子的理由,中心全是現任村長飛雄。


    廣海並非完全相信由貴美的話。


    「不管聽到什麽都不要理她,不要相信——」光廣這麽說的聲音,仿佛一絲希望或救贖,在腦袋深處幽幽地發光,嗡嗡地震響。


    「以前在光廣家看到你的時候……」


    由貴美恍惚地望著燈光消失的舞台。


    「我已經從我媽聽裏聽到那件事了。看到你,我立刻了解懵懂無知、天真無邪的你就是湧穀飛雄的寶貝獨生子,是他絕對不願意玷汙的聖域。——那個時候我就決心,總有一天我要揭發這一切,毀掉這一切。」


    耳後響起煙火迸散般的金屬聲響。即使放晴了,氣溫仍然很低。九月的山中寒氣隔著素材輕薄的夾克,冰凍著皮膚。


    廣海默默注視由貴美。他發現了。上次她和身穿製服的廣海在一起的時候,在水根湖是故意讓人看到的。


    隻憑月光看到的由貴美的臉自得詭異。她的聲音很平靜。


    「這是向村子複仇的第一步。」


    頭劇烈地痛了起來。廣海拚命地思考。


    「所以你才接近我?」


    國中時代,由貴美會與光廣分手,當然是因為光廣是她母親外遇對象的外甥吧。當時的由貴美應該無法容忍這樣的事。千鶴會讓她父親一直賒帳,或許甚至帶有對哥哥的所作所為贖罪的意味。


    然而現在的由貴美卻接近飛雄兒子的廣海。想得到的可能性隻有一個。


    「沒錯。」


    由貴美點點頭。她的話幹脆、幹燥得令人意外。


    「就像他從我身邊奪走我媽,我也要得到你。」


    「可是你母親會自殺,不一定跟我父親有關吧?」


    「那根本無所謂。我媽會留在村子,就是因為湧穀飛雄。」


    由貴美的聲音很平靜,幾乎沒有波動起伏。她以冷靜得令人憎恨的動作搖搖頭說。


    廣海一陣惱怒,發出怒吼般的聲音。


    「你太自私、太卑鄙了!」


    「我知道。」


    由貴美隻是眯眼,依舊不為所動。「欸。」她把手搭在廣海肩上,然後說了:「跟我一起去東京生活吧。」


    眼睛睜大了。


    她的一句話讓心情動搖。一瞬之間,廣海再清楚不過地自覺到原來自己竟如此缺乏冷靜、如此耽溺於這個人。


    由貴美接著說了:


    「我會想要你,並不全是隻為了複仇。真的。——我相信你不會背叛我。即使那座村子沒有一個 人能信,就隻有你,我想要相信。」


    「你真的認為我能背叛自己的父親跟家人?他們可是一直跟我生活在一起的家人啊。」


    「沒錯,我這麽認為。」


    由貴美一口咬定。口氣中的決絕震撼了廣海。聽起來不像撒謊或策略。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廣海的 眼神是認真的。仔細一看,她咬著下唇,下巴微微地顫抖著,那張嘴緩慢地張開了。


    「隻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訴你。——你的父親背叛了你。」


    喃喃似地告發之後,由貴美脫下帽子。沿著頭型壓扁的頭發鬆開密貼在額頭上,這下廣海才知道 表情始終不變的她原來在流汗。


    她把身體挨向廣海。柔軟的身體靠向自己的胸膛,廣海沒有拒絕她的重量與體溫。


    (三)


    無聲地走到停車場的期間,沒有任何對話,卻隻有手牽在一起。廣海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放不開那隻手。


    在放倒車座的副駕駛座入睡前,躺在旁邊駕駛座的由貴美說了句:「晚安。」廣海默默點頭,閉上眼睛。他覺得自己一定睡不著,意識卻仿佛被遮斷,睡魔一眨眼就把他拉進了夢鄉。


    臉上感覺到黃色的陽光與熱度,撐起身體,背部疼痛不已。


    把臉轉向擋風玻璃抬起頭來,眼前是一片異於睦代的山景。從樹葉染紅的樣子到山壁被挖掘的形狀,還有山脊的長度等等,即使肖似,也顯然異於自己所知道的六嶽。——看到這些,他想起自己現在身在何處。


    應該有什麽該去思考的事——心情沉重地想起昨天的事時,廣海看見駕駛座的由貴美的睡容。沒什麽肉的臉頰若是脂粉不施,與其說是白,倒不如說更接近青色的透明,顏色十分不健康。看到她的睡相,廣海覺得不可思議。他本以為她不會對廣海曝露出如此毫無防備的模樣。


    打開車門,山中清晨的空氣僵固緊繃,有朝露的冰冷氣味。蜻蜓在停車場上的車輛間穿梭似地四處飛舞,遠方傳來演奏的聲音。


    盡管昨天才聽到了噩夢般的事實,然而即使是這樣的早晨,搖滾祭的非日常感依然健在。如果是夢就好了——淡漠的期望持續著,然而心很快就接受了現實。腦袋比昨晚更要清醒。


    廣海趿著滿是泥濘的運動鞋下了車,橫坐在副駕駛座上,一個人獨自眺望樹葉正要轉紅的群山半晌。


    「早。」


    身後傳來尚未清醒的聲音,回頭一看,由貴美微微睜眼看著這裏。眨了幾下眼後,眼睛恢複了一貫的光采。廣海覺得她應該也一時想不起來自己人在哪裏吧。


    早晨的倦怠感不知為何令人欲泣,接著自己濃濃的感傷情懷讓廣海差點笑出來。「早。」廣海也回答。


    即使回去看表演,就仿佛中間橫亙著一種默契,兩人再也沒有提起廣海父親和村子的事。兩人躺在飛越彩虹舞台後方的大片草皮上,假寐似地聽著音樂,度過午後。應該期待萬分的李洽德的vj演奏會在即,兩方都沒有提起,卻已經決定要離開搖滾祭了。他們已經失去全力歡鬧到最後的力氣了。


    已經得回去了。


    寡言地坐上車子,是晚上快七點的時候。由貴美輸入的汽車導航係統顯示抵達時間是三小時後。


    沒有目的物或印記,寂寥的睦代地圖做為目的地顯示著。


    她邀他一起生活,是真心的嗎?


    即使


    明白是甜言蜜語之類的話,仍放在心上的自己令他苦笑。由貴美到底有幾分認真?隻是為了出一口氣,能把母親可恨的情郎的兒子留在身邊多久?


    「怎麽不丟下就好了?」


    自暴自棄地思考的腦袋裏,忽然浮現這句話,脫口而出。駕駛座的由貴美瞄了廣海一眼。


    「什麽?」


    「什麽複仇,還是太異常了。你瞧不起村子,對母親有著複雜的感情,這我都能理解。——無法原諒自己被囚禁在那裏,這我也明白。可是,愛的相反並不是恨,而是漠不關心啊。隻要拋棄它不再去意識,就等於是一種複仇了。隻要你主動拋棄村子就行了。」


    由貴美沒有回答。


    車子進入漫長的明隧道。從等間隔開啟的窗戶般洞穴,可以看到山下的樹木呈缽狀蹲伏著。


    「為什麽刻意做到那種地步?」


    由貴美又不答了。


    她臉上浮現曖昧的似笑表情,不斷地凝視著擴展在擋風玻璃另一頭的夜間黑暗。


    抵達睦代時,已經即將十一點了。


    車子進入熟悉的土地,同時廣海也陷入憂鬱。他已經知道,被人看見跟由貴美在一起,問題比他所想的更嚴重。他搖頭拒絕由貴美說要送他到家附近的提議。他指示避開室平正麵入口,走可以從山區繞進去的路。他打算從那裏走路回家。


    在未經鋪整、若是不曉得根本不會當成路的路上行進途中,看見在室平地區孤伶伶地坐落在偏僻處的達哉家。旁邊停著他的機車。看到平日熟知的他家窗戶透出的黃色燈光,廣海赫然一驚。


    「由貴美。」他呼喚。


    「什麽?」


    「可以再聊一下嗎?」


    「好啊。」


    由貴美停下車子。


    「要去哪裏?」


    廣海不認為回到家裏,自己能夠滿不在乎地麵對父親和母親。他連現在這一瞬間被誰看見了都不曉得。


    達哉家的窗簾似乎搖晃了一下,他內心一涼。他介意引擎聲和車燈,急忙回答:「你決定。」快點,他祈禱似地心想,垂下頭不去看達哉家的方向。


    「霧蕗的搖滾祭已經結束了嗎?」


    由貴美仰望著天空呢喃。


    「真想看呢,今晚也是。」


    「嗯。」


    由貴美回轉汽車,前往的地點是夜晚的水根湖。


    在白晝展現翡翠綠的湖麵,到了夜裏顏色完全褪成了黑,即使在月光照耀下,一時之間還是看不出那裏有水。


    水根湖周圍沒有路燈,因此這一帶夜間不會有人來。隻有道路是平整的柏油路,環繞著湖泊,稱得上光亮的物事,就隻有月光與星光,還有頂多是反射這些光的護欄上的橘色反光板。


    人工湖的水由於停滯不流動,和河川不同,沒有水聲。想到那寂靜無聲的湖水之深,平常根本不會想要在夜裏靠近這裏。


    把車子停在上次的地方,下了車,小心走到湖麵附近。有蟋蟀聲。眼睛熟悉以後,可以比想像中更清楚地看到水和地麵還有旁邊的由貴美的臉。


    「……我會向我爸確認。」


    廣海說,由貴美默默看這裏。


    「選舉的事,還有你母親的事,我都會向他確認。以後的事接下來再說。」


    「你以為他會老實承認?」


    由貴美的眼睛嘲笑似地眯起。廣海搖搖頭:


    「不曉得,可是攤開來談應該是有意義的。不好意思,我還無法相信。」


    「對你來說,他是個好爸爸嘛。」


    「不要這樣!」


    廣海受不了她那無動於哀的口氣。由貴美背對湖水,環抱雙臂,在岩地上坐下。四處散落著疑似工程用的水泥塊和鐵條、尖銳的石頭。他從腳邊拾起一塊小石子,朝黑暗的湖麵扔去,發出「噗通」的水聲。


    「而且不好意思,我無法相信你。你說你無條件相信我,可是坦白說,這話也像是在瞧不起我,覺得隻要這樣說,我就會對你言聽計從,很不舒服。」


    如果得到廣海,是對廣海父親的複仇,那麽這種關係不可能長久。無論理由為何,都再也回不去隻是擁有由貴美就感到幸福的那段甜蜜時光了。短短半個月前的安逸教人懷念、羨慕。


    如果離開這村子,由貴美就沒有理由把心思放在廣海身上了。他不可能跟她一起離開。


    「你可以相信我。」


    由貴美大言不慚地說,態度淡然得令人驚訝,嘴上的微笑甚至綽有餘裕。她站起來,要把自己的臉頰貼上廣海的臉似地靠上去。


    「因為你——」


    就在她要開口的那一刹那。


    夜路另一頭傳來引擎聲。那振動空氣,低吼似的低重音,一聽就知道不是汽車而是機車。


    彼此屏息,把話咽了回去。他們來時的道路,一束幽光靠近而來。


    心髒凍結了。


    是達哉。


    「躲起來。」


    廣海情急之下說,但來不及了。達哉的機車車燈照亮了廣海和由貴美的身影。車體在湖畔護欄邊緣處停下,同時引擎聲消失了。廣海抓起由貴美的手準備逃走,然而還沒動身,就聽見達哉翻越護欄,踩過沙地而來的聲音。


    好想閉上眼睛。感覺得到由貴美表情驚訝地全身緊繃了。


    達哉走近過來。


    「廣海同學,這是怎麽一回事呀?」


    廣海聞到嚼口香糖的甜膩氣味。光是這樣他就全身緊張。背對黑暗的達哉,臉龐看得一清二楚。


    「達哉。」


    「那是織場由貴美吧?」


    「呸」的一聲,達哉吐掉口香糖,用一雙幾乎是冒出冰煙的冷酷眼神看著廣海。


    (四)


    廣海在極度混亂之中仰望,達哉一如平常,邋遢地穿著襯衫,仿佛承受不了那具龐大身軀似地彎腰駝背站著。


    尋找借口、還有達哉怎麽會來這裏的疑問與動搖同時湧上胸口,讓廣海動彈不得。


    「……那是我家的車。」


    達哉用那一如往常的混濁眼神望著由貴美開來的車。聽到那聲音,旁邊的由貴美的身體登時立得筆直,就像被鐵絲穿過一般。


    「你家的車?」


    廣海為了剛才經過達哉家附近而後悔。是被他看到,然後被尾隨了嗎?


    達哉瞥了一眼反問的廣海,誇張地歪頭說:「是說,這是怎樣?」仿佛可以聽見空氣中爆發出白色的火花。達哉慢慢地逼近。


    「廣海啊,難不成你耍了我?」


    他的臉上浮現貼上去一般的假笑。不是——否定的聲音就要說出口的下一瞬間,達哉的右腳來到視野極近處,緊接著沉重的衝擊沉入肚腹。仿佛被一團風給拂開似地,身體向後飛去。


    「廣海!」


    由貴美尖叫。聲音尖銳得不像穿過耳朵,而是在腦袋深處直接削開骨頭。倒下去的時候,尖銳的石頭刺到了臉頰。他「喀」的一聲,發出空氣泄掉般的聲音。


    被踢到的地方還有鼓膜都麻痹了,廣海想要重新站起來,卻被下一擊踏住了手臂。麵積寬闊的皮鞋底掠過臉頰,恐懼衝上咽喉。他反射性地抱頭,幸好來得及,肘骨被大力一踹,狠踩上來。斷裂般的疼痛擴散,口中發出短促的慘叫。手臂被按住,就像在地上搓揉一般。


    達哉的腳就像踢足球般踏住廣海的側臉。他默默無語,這更令廣海心生恐懼。然後腳跟就這樣在廣海的側腹踏了兩下。


    「住手!」由貴美尖叫。達哉的腳停下來了。廣海仿佛經曆一段長跑,意識朦朧,太陽穴聽見血液隨著心髒脈動的聲音。


    感覺達哉正在注視由貴美。廣海急忙想要起身


    ,撐在地麵的手臂卻沉得不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那是我哥的車吧?」


    達哉說,眼睛看著由貴美。她沒有回答。撇下搞不清楚狀況的廣海一個人,由貴美的臉逐漸凶險地緊繃。「喂。」達哉又開口。歪著頭,懶洋洋地改變踢踹廣海的腳的方向,朝由貴美走近。


    「由貴美——」呼喊的聲音沙啞。血腥味在口中擴散。「快逃!」他喊。


    釘住蝴蝶翅膀似地插在門音右手上的雕刻刀,還有被踹的瞬間在眼底迸散的紅光,亂舞似地在視野中翻轉,勒緊了廣海的喉嚨。


    雲遮住了月亮。


    「由貴美,快逃!」


    聽到廣海的聲音,由貴美赫然一驚似地抬頭。「站住!」獰猛的吼聲響起,兩道腳步聲重疊著被吞入黑暗。較輕的腳步聲停下,痛苦的呼吸聲被粗暴的喘息聲纏繞上去。腳下的小石子嘩啦啦滾落的聲音。什麽東西被壓住、捏住的聲音,由貴美痛苦的聲音哮喘似地變得急促。


    廣海拚命爬起來。他在黑暗中凝目,拚命尋找他們兩個。遠處的黑暗中,由貴美夾克上的反光條綻放光輝,若隱若現地搖晃。身體再三扭動,想要把沉重的東西反推回去似地動著。


    籠罩四下、如煙霧的黑暗教人厭煩。廣海的手無意識地拂開阻擋視野的細微黑色粒子。他站起來追向她們。


    一道格外尖高的慘叫。「住手!」由貴美叫著。


    下一瞬間,風「咻」地吹過的感覺之後,廣海聽到類似雞蛋還是什麽——一種脆弱的東西砸在牆上破裂的聲音。


    整座湖伴隨著銳利的水聲,脈動似地重重搖蕩。


    充斥著湖畔的緊張在那聲音之前坍塌,隨著噴濺而出的水花,水的氣味彌漫開來。波紋一直擴散到湖泊邊緣,即使在黑暗之中,也感覺得到水麵大大地起伏。


    他屏住呼吸,同時表情凝固。


    雲朵散開,月光打亮眼前,映照出湖麵的樣子。腦袋不知為何浮出一句話。


    那是大原則般的規定。


    祭典之夜,絕對不能有人死。


    浮出一層又一層的波紋,上下起伏的湖水前,由貴美無力地癱坐下來,雙眼茫然瞪大。——廣海知道有東西掉進水裏了。


    他放聲大叫。


    「達哉!」


    眼前的湖麵還殘留著一點小漩渦。廣海望向湖麵,瞬間就要跨出腿去,但由貴美喊著:「不行,廣海!」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臂。


    波紋,漩渦逐漸消失。「放開我!」他回望由貴美。可是看到被月光照亮的湖麵像魚鱗般泛光的光景,腳躊躇不前了。拜托,拜托拜托,廣海祈禱著,甚至不確實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細目凝望周圍。


    四下再次安靜下來,油液般失去色彩的夜晚湖水,甚至沒有浮現出它吞沒的事物隻鱗片爪。


    由貴美濕濡的身體猛烈地發著抖。廣海被她抓著手,在黑暗中搜尋日馬達哉的身影。尋找確實應該在那裏的達哉的身影。


    被他踢踹的身體發著熱。


    哪裏都看不到達哉。


    腦中回響著剛才聽見的刺耳水聲。


    現在什麽都聽不到了。


    動蕩從湖麵消失。不管再怎麽等,都沒有任何東西、任何人浮上來。


    直到剛才都還癱坐著的由貴美所在的地方,掉落著生了鏽的鐵條。在月光下綻放沉重色澤的它的前端,被不是水的、更濃稠的某種液體沾濕了。耳朵記得達哉被水吞沒前一刻聽見的、什麽東西破碎般的衝擊聲。就算想要抹去,聲音仍緊緊地沾附著全身。


    朝向湖麵踏出的腳絆在一起,湖水是那麽樣地深,令他膽怯。


    「廣海……,我……」


    由貴美止不住地顫抖,一籌莫展地俯視纖細的手指。那雙手上沾著褐色的鐵鏽。


    水中浮上泡沫,餘韻般的寂靜支配了湖畔。湖麵再也沒有倒映出任何事物。


    (五)


    他們在水根湖前茫然佇立了多久?


    傳出水聲的中央平靜下來後,激起的波紋仍不停地搖晃著護欄旁的黑水,以及透出水草的遙遠水麵。黑暗中聽得到那細微的波浪聲。


    先動起來的是廣海。


    「達哉。」


    他推開緊抓住他的由貴美,就要走出去,卻被由貴美迫切地叫:「等一下!」又把他的手拉了回去。


    「你要做什麽?」


    「得去叫人。」


    他已經沒有勇氣自己跳進湖裏了。他再笨也清楚那有多有勇無謀。


    「總之先去我家吧。得叫大人來。達哉或許還有救。」


    「沒救了啦!」


    由貴美一臉蒼白。短短一瞬間,仿佛連臉頰的輪廓都被削掉了。


    「不可能有救的。」


    「可是……」


    「我打了他……」


    發不出聲了。無法正視掉落在癱坐的由貴美腳邊的濡濕鐵條。


    「我打了他。他一定已經沒救了。」


    「可是……」


    「拜托你,廣海。大家會以為是我殺的。」


    由貴美的身體仍在顫抖。廣海咬緊牙關。被達哉毆打的臉頰很痛,被踢踹的手臂好重。可是隻要有那麽一絲可能性,分秒必爭。


    「我會好好向大家解釋,說是達哉攻擊你,你是正當防衛。總之現在——」


    「你明明懂吧?就算現在回去叫人,來回要花上多久?然後再打撈湖底,要幾分鍾?不可能救得起來的!」


    「可是我眼睜睜看到他掉下去了!而且才剛掉下去而已——」


    「求求你,看看現實,就算叫人來也沒用的。」


    抓住廣海手臂的由貴美雖然混亂,但逐漸恢複了平靜。廣海反射性地厲聲大罵:


    「什麽現實?因為你是藝人?你怕醜聞上身是嗎?」


    「我的確怕醜聞,我不否認。——拜托你,不要責備我。我也是一團混亂。」


    她的聲音中斷了,額頭按在廣海的手臂上。廣海想甩開她。他打算即使一個人也要回去村子,找人求救。


    「達哉是我朋友。」


    達哉既粗魯又凶暴,廣海的確怕他。對他感到畏懼的同時,也保持距離,站在遠處瞧不起他。


    可是即使如此,達哉仍然是廣海的朋友。他才剛答應達哉,說要帶他參加明年的搖滾祭。一想起這件事,剛被踹的胸口被壓迫得更緊了。


    由貴美的表情悲痛地扭曲了。


    「我知道。」她說。「我知道,可是他已經——」


    由貴美的聲音中斷,然後下定決心似地抬頭。


    「你沒有錯。」


    眼神是認真的。


    「你一點錯都沒有。你想要救他,能做的事你都想做。是我阻止你的。把他推下去的也是我。殺了他的——是我。」


    滔滔不絕地遊說的聲音,就像在背誦舞台上的台詞。廣海被她銳利的眼光釘住了。


    「不對的是我。我知道你是對的。不管有誰指責你,我都會替你作證。我會保護你。所以拜托你,就這樣回去吧。」


    「你以為我可以就這樣若無其事地回家睡覺嗎?確實,你隻要回東京去就沒事了,可是我——」


    「我不會回去。」


    由貴美摟住廣海肩膀似地抱住他,把臉抵上他的胸膛。


    「我絕對不會丟下你回去。相信我。」


    「可是——」


    「我們今晚沒有來過這裏。」


    語氣強硬,不容分說。


    「湖很深。掉下去的話,會被水草纏住,再也浮不上來。以前我在這附近玩,大人都會這麽警告。——所以屍體不會浮上來。」


    屍體。


    這兩個字,令廣海被摑了一掌似地大受震動。水聲,染血的鐵條,達哉短促的叫聲,沉靜的湖。


    血和體溫同時從腦袋流光。由貴美再三重複說:


    「我們今晚沒有來過這裏。跟我們無關。」


    由貴美放開廣海的手,撿起落在旁邊的鐵條時,廣海的目光又被前端濡濕的黑色吸引過去。視線交會的下一瞬間,由貴美的手一甩,廣海甚至沒能來得及出聲。


    鐵條在湖上飛越數公尺,剛被月光照亮,就「噗通」一聲沉入水中。


    「一定再也找不到了。」


    由貴美喃喃似地說。語氣堅定,臉色卻益發蒼白。原本緊踏在湖畔的腳仿佛被看不見的力量一推,膝蓋跪倒在地。廣海扶她的背,由貴美的口中吐出壓抑的歎息。她再也無法抓住廣海的手或抱住他了。


    她隻吐出一句話:


    「我好怕。」


    眼睛注視著黑暗的湖心,咬著按在唇邊的手指。看見她整個身子都在發抖,廣海隻能默默摟住她的肩。


    無法辯解。


    這下麻煩了。他明白。若說這是愚昧的感傷,也就如此了。


    這個時候,廣海確實想要保護由貴美。


    直到上車前一刻,廣海都期待著湖麵會不會出現什麽發光的東西、搖晃的東西,或是浮上來的東西。


    如果達哉得救的話——


    肯定會譴責他們的所作所為吧。光是想像就幾乎全身發抖,然而廣海卻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麽。他混亂、迷惘。如果就這樣離開,自己將背負起難以承受的重擔。對此,他已經有了明確的預感。


    達哉家裏有英惠。他跟她說要出門做什麽?沒有人能保證他沒有提到廣海他們的事。廣海怕死了。雖說隻是機械性地執行工作,但如果達哉一直到早上都沒回家,英惠一定也會對達哉的不歸起疑,吵鬧起來吧。


    今晚的事不能當作沒發生過。


    駕駛座上的由貴美在坐下之前好幾次搗住嘴巴。如果丟下她不管,感覺她隨時都會從腳尖整個垮掉。


    「由貴美。」


    廣海喚道。浮現在車內照明中的她的夾克沾了血。


    不必交談,隻靠廣海的視線就注意到血跡的由貴美緊緊地抿住嘴巴。她閉起失去神采的眼睛。不管是拭去血跡的力氣,還是脫掉夾克的力氣,她似乎都不剩半點了。


    時間過去了。


    足以完全剝奪落水的人的呼吸的時間。


    已經是非回家不可的時間了。手機從剛才就接到好幾通母親的未接來電。


    到了這個時候,廣海才想到他可以用手機求救。盡管愕然,廣海卻也認清了事實。混亂之下沒有想到隻是借口,他沒有當場掏出手機,是不是因為他早在無意識之中已經決定要站在由貴美這邊了?


    仿佛在做一場噩夢。伸出去的腳踏下去的感覺,就像海綿一樣鬆軟不確實。


    由於事態過於嚴重,時間越是過去,他越覺得那不是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對自己有利的想像一次又一次、以意想不到的唐突搖晃廣海的肩膀:達哉是不是根本沒有掉進湖裏?


    因為,那未免太容易了吧?達哉應該人在別處才對。隻要噩夢結束,達哉應該就會以原來的樣子出現在廣海麵前。拜托,一定要是這樣。


    「廣海,血。」


    就要發動引擎時,夾克上沾著血的由貴美說,指著廣海的臉。是被踢的時候流血了嗎?廣海把手按到口邊,由貴美抓住他的手指。無聲地靠近,把自己的嘴唇按在廣海的嘴唇上。她的舌頭舔去血跡時,散發出一股濃濃的鐵鏽味。


    她離開以後,廣海依然張著嘴。混合的唾液從嘴唇流淌到下巴。才剛被她觸碰,嘴唇卻已幹燥龜裂,一片粗糙。


    手,腳,嘴唇,全使不上力。許久之後,他才湧出詢問的念頭:


    「這輛車是誰的?」


    達哉說是他家的車。那聲音還緊附在耳上。廣海以為由貴美或許不會回答,沒想到她明確地說出了答案:


    「向日馬家借的。是達哉的哥哥,日馬京介的車。他是我朋友。我們在東京碰巧認識了——,我告訴他我要回村子,他就把車借給了我。」


    「你跟達哉——」


    「今天是第一次碰麵。我的確聽日馬京介提過他弟弟在村子裏。——可是我完全不懂為什麽他要攻擊我。」


    低低陳述的語氣無精打采。發動車子後,引擎聲就像信號,由貴美就此不語。


    她完全沒有說明,她跟達哉的哥哥是什麽關係?


    昨晚在霧蕗搖滾祭聽到的真的就是全部了嗎?疑念強烈地壓迫廣海的胸口,甚至讓他不敢問出口。即使直視由貴美的臉,她也沒有做出更多的回答。


    達哉一直在打聽由貴美家在哪裏。從剛才的樣子來看,他也知道由貴美跟他哥哥認識。雖然不認為由貴美在撒謊,但想起達哉光是看到他們在一起就發飄的樣子,廣海的心整個涼透了。


    湖畔另一頭有達哉停放的機車。


    「那輛機車——」廣海出聲,由貴美默默地激烈搖頭。


    ——今晚我們不在這裏。


    廣海也發現了,他們能說的就隻有這樣。如果移動機車,或是任意掩飾,會曝露出他們明確地涉入更多。


    明明那樣期待湖麵浮出人影,然而車燈照亮黑暗,離開湖畔的時候,廣海卻已經在祈禱不會有任何東西浮上來了。


    (六)


    全身都在痛。


    在聚落前下車,回到家裏。美津子一邊叨念兒子晚歸一邊到玄關迎接,一看到廣海的臉,便整個啞掉了。挨打的痕跡看在她的眼中也一清二楚,廣海隻簡短地答道:「在搖滾祭受傷了。」他回房倒在床上,有股汗水和泥巴的氣味。指尖浮腫。


    胃底在作痛。一股強烈的惡心感襲來,廣海蜷縮起身子。被打的地方越來越熱。


    由貴美毅然宣言「你沒有錯」的聲音,還有拚命傾訴「相信我」的聲音,以及「這座村子我想要的隻有你——一起去東京生活吧」的甜蜜呢喃,摻雜在一起湧上心頭。


    「達哉——」聲音從唇間泄出。


    吞沒他的湖泊水聲在腦中盤旋不去。


    不知道夢境哪些是真的夢、連自己是否睡著了都不清楚,一晚過去了。黎明前他醒了好幾次,被照亮窗邊的窗簾的光給吸引似地仰望天空。


    隔天早上美津子把廣海叫起來,發現他的手腫了。她對衣服也不換、澡也不洗,倒頭就睡的兒子感到氣憤,但還是觸摸仍閉著眼睛的他的額頭。「你發燒了。」她說。


    廣海被硬是叫起來,換過衣服洗臉時,發現臉頰有擦傷。水沁入傷口作痛,比這更嚴重的是手臂沉得抬不起來。父親已經出門了,沒碰到麵。


    ——我媽的對象是你父親。


    即使曆經湖畔的噩夢,由貴美告訴他的內容,他仍記得一清二楚。


    吃了一口早飯的白米飯,結果臉頰發疼,每次咀嚼,都陷入宛如嚼橡皮的感覺。他忍不住吐出來,母親一臉擔憂地看他。


    「廣海,你是感冒了嗎?所以就叫你這時期別去參加什麽搖滾祭嘛。」


    「——今天學校可以請假嗎?」


    「可以是可以……。可是看你的傷,去光廣那裏請他好好看一下比較好吧?」


    廣海沒有回答,隻是搖搖頭,返回房間。


    十一點左右,市村來找他了。


    沒有事前連絡。母親告訴他市村來訪的事,「他說來探望你。」廣海腦袋朦朧地疑惑:「為什麽?」想想昨晚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現在聽到的這個名字實在太過和平了。


    與村中的兒時玩伴共


    度的時間,感覺遙遠得再也不可能尋回。經過這幾天,還有昨天的事,廣海確實跨越了無法回頭的界線。與市村和門音什麽也沒想地參加睦搖祭的那一天,仿佛是別人的遭遇。


    「我聽說你請假,也早退過來了。」


    市村進房間後,一臉緊張地看廣海。兩人正麵對望,市村歪頭摸自己的臉頰說:「怎麽了?有傷。」


    「跌倒了。」廣海虛弱地回答。「你幹嘛早退過來?」


    「我之前不是說過嗎?我有話要跟你說。」


    市村的語氣露骨地變得裝模作樣。廣海默默抬眼,市村兩頰緊繃。


    「我不想被門音知道,所以瞞著她來了。——你跟日馬達哉有往來對吧?」


    冰冷的心跳在胸口加速。廣海視線僵硬地回視市村。


    他想起昨晚湖畔的事。


    那裏應該沒有人。他告訴自己。可是心髒激烈地作響,他感到一股全身血液倒流的錯覺。


    市村很激動。讓廣海答不出話,似乎令他滿足。


    「我都知道的。」


    賣關子似地停頓了足夠的空白後,他瞪住廣海。


    「其實我早就發現了。日馬家的浪蕩子出入你家,還有你去他家的事,我都發現了。門音好像不曉得,可是你不覺得對不起她嗎?你沒辦法回應她的心意,不能跟她交往,這是沒辦法的事。因為這樣,最近你們兩個很尷尬,唔,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可是你怎麽能跟日馬達哉混在一起?那等於是背叛了門音跟我啊。」


    呼吸變得困難。他每一提到達哉的名字,背後就越來越冷。原來市村什麽都還不知道。


    「……你就特地來說這個?」


    「若不是這種時候,沒機會兩個人單獨說話吧?你放心,我跟門音說家裏有事才早退的。」


    廣海想起「盛氣淩人」這四個字。現在的市村完全是這種狀態。廣海在轉瞬間思考接下來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然後忽然覺得一切都令他厭惡無比。一股分不出是憤怒還是悲傷的感情就像沼澤般擴展開來,似要把他的腳吞沒。就連逃離都覺得懶,那個沼澤黏稠地侵蝕了廣海的心。


    「回去。」接著發出來的聲音,冰冷得一點都不像自己。


    市村挺直了背,緊接著問:「你想逃避?」


    「你是承認還是不承認?向門音道歉。你沒有資格當她朋友。你知道門音被日馬達哉做了什麽吧?明明知道,你卻——」


    「叫你回去!拜托!」


    他自以為能夠按捺,然而累積在全身的疼痛與熱度卻剝奪了判斷能力。擠出喉嚨的聲音就像慘叫。


    市村噤聲後,再也沒有什麽可說的了。


    以往廣海對於市村那無自覺的遲鈍,在感到優越的同時,也不斷地在心裏瞧不起。他嘲笑著市村的視野狹隘,認為活在這座村子就是這麽回事。然而現在他好羨慕市村的悠哉。


    為什麽市村好巧不巧偏要選擇這天來指責他?就仿佛自己被什麽看不見的力量操控似的。


    「我不會原諒你。」


    離開房間的時候,他再一次蹙眉,正麵瞪了廣海一眼。那張應該使盡渾身解數的表情看起來卻是幼稚到家而且孩子氣,就連這都令廣海心痛、難受。他不想回視對方,把他送了出去。


    「怎麽了?大小聲的。」


    很快地美津子過來了。廣海慢慢地站起來去洗手間。他想洗把臉。


    「難道是為了達哉的事?市村是在抱怨達哉來我們家的事嗎?」


    美津子把拖鞋踩得啪嚏啪嚏響,跟在經過走廊的廣海旁邊。她望向市村離去的玄關方向,然後吐出滿含空氣的歎息。


    「真傷腦筋。村裏雖然也有不少人說日馬家的壞話,可是達哉是個好好說就會懂的好孩子啊。」


    她的嘴角浮現假借困惑之形的嘲笑。


    廣海抿緊嘴唇對鏡一看,眼睛整個充血。好慘的臉。看到鏡中眼皮紅腫、臉頰浮腫的臉,廣海覺得再也逃不掉了。


    美津子一定是在偷聽。


    美津子的愛探聽平日就令人氣憤,但現在的廣海連生氣的力氣都沒了——自己跟她是一樣的。洗過臉,從美津子手中接過剛洗好的毛巾。按到臉上,有股柔軟精的味道。回過頭去,看見母親血色糟糕的手和蒼白的指甲。


    他從沒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覺得比起父親,母親與自己更要親近。


    這個人的視野之狹隘,毫無疑問就跟自己是一樣的。什麽都不知道,卻好強逞能,為了不被瞧不起,假裝通達事理,而這些卻是被旁人看得一清二楚,近乎滑稽——


    就跟自己對達哉的態度是一樣的。


    自以為隻有自己能夠馴服這頭村中其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外頭世界的猛獸,綽有餘裕地微笑。美津子那近似偽善、那毫不遮掩的優越感令廣海覺得羞恥。盡管歡迎達哉來自己家,其實卻沒必要地擔心他被街坊鄰居看到,然而,廣海的態度亦無異於此。


    按在毛巾上的臉,就這樣抬不起來了。「廣海?」他也無法回答這樣的叫喚。嗚,他發出孩子般的哭聲。縱然想要壓抑,也再也無法克製。他背著母親回去房間。美津子啞然失聲,這次沒有再追上來。


    如果一晚過去,全部都像一場夢般沒有發生過就好了——如此天真的幻想消失無蹤了。反倒是隨著時間經過,那一瞬間的事情益發鮮明地呈現出它的輪廓。眼底流過幻影,看見水壩湖黑暗的夜間湖水在光照下變得透明,連橫亙在底部的物事都看得一清二楚。早晨,並沒有撫慰廣海。


    淚水流過扭曲的臉頰。他不知道該怎麽做才是最好的。他絕對不認為自己選擇了最好的一條路。


    他絕望地了解到,達哉已經不在了。


    去診療所吧。美津子建議,但廣海絕不能聽從。他實在不可能平靜地麵對光廣。


    他望著天花板,想著由貴美。


    手機沒有連絡。她回去那棟廢墟般的家了嗎?穿過據說是母親上吊的竹林,現在一個人待在那裏嗎?


    在湖前做出的決定,廣海不想讓她一個人承擔。可是誰也不能保證她不會逃離村子,廣海也沒有拘束她。


    達哉的機車沒有移動。最重要的是,英惠差不多要起疑了吧。達哉的素行決不能說是良好,但他應該不常擅自外宿才對。之前達哉待在光廣家晚歸,沒有事先連絡,結果英惠就打電話來了。他沒有回家,英惠應該會報告東京的日馬家。看到停在湖畔的機車,他們會怎麽想?


    隔了一段時間,昨晚的事情越是遠離,廣海滿腦子就越是思考著該如何自保,令他感到窩囊無比。


    可是即使這麽想,他還是先怕了。被毆打的部位想起來似地隱隱作痛,腦袋深處嗡嗡作響。


    診療所那裏,打死他也不能去。廣海忍受著持續的隱隱作痛,在被窩裏隻是不斷地與不安搏鬥。


    「聽說光廣今天去學會不在。」


    來查看情況的美津子邊為發燒的廣海量體溫,邊帶著歎息說。「我打去診療所了。」她接著說。


    「你不想去,可是我想問一下如果光廣方便,或許可以過來我們家看看。可是聽說他今天去東京參加學會,深夜才會回來。真傷腦筋。」


    「——我去。」


    美津子輕輕眨眼,回看廣海。


    「可是今天隻有老爺爺醫生啊。等到明天的話……」


    「我想趁今天讓醫生看看有沒有骨折。燒也退得差不多了。」


    「可是光廣比較……」


    「拜托。」


    廣海盯著美津子的眼睛。他覺得好久沒有細看母親的臉了。


    如果由貴美說的是真的,那麽這個人也不曉得承受了多少苦楚。對廣


    海的幹涉與執著,或許甚至是有她想要保護兒子的心意在裏麵的。


    廣海的心變得軟弱許多。現在的他能夠去憐憫母親。他不認為這麽想父母是一種傲慢。因為論可憐,廣海也是一樣的。


    「打架啊?」


    廣海已經說是在山路上摔倒,但他脫下衣服,石川醫生一看身體,立刻就說了。


    廣海用力抿緊嘴巴。實際上在明亮的地方仔細一看,挨打的痕跡變成了出乎意料的深青紫色殘留下來。


    「——可以不要告訴光廣表哥嗎?醫生有保密義務吧?」


    摻雜白發的眉毛底下露出來的渾圓眼睛直盯著廣海看。眼角沾著眼屎。醫生的眼黑占了眼睛的大部分,讓人聯想到老鼠的眼睛。被他眨也不眨地盯著看,廣海情急之下別開視線。


    石川點點頭。


    「好啊。不過打得真凶呢。以小少爺來說,真是難得。」


    嗬嗬嗬,石川聲音開朗地笑,廣海聽不出來是不是刻意的。不過聽到那與平常相同的滿不在乎笑聲,他姑且鬆了一口氣。


    「你回敬對方了嗎?」


    「一點而已。」


    彎曲手和腳,確定呼吸聲後,石川診斷沒有骨折。他問要不要拍個光預防萬一,但廣海拒絕了。


    他領了止痛藥,離開診所。


    「醫生說發燒是感冒導致的。」


    在車子裏,他對駕駛座的母親說。她隻點頭說了聲「這樣」,沒有繼續追問更多。


    (七)


    回家讓廣海下車後,美津子問:「你一個人在家休息可以嗎?」她說她要去鄰市買晚餐的材料。


    「可以。」廣海答道,打開玄關。背後傳來她的車子駛離的聲音。


    家中一片寂靜。平日午後的幹燥光線傾灑在家中。祖父母好像出門不在。


    老房子在白天裏,敞亮得令人渾身發涼。即使房子再也無人居住了,這個地方的地板和階梯,一定也會像這樣充斥著燦光,卻在一眨眼之間荒廢而去。


    就像由貴美家那樣。


    石川交代每隔幾小時要冰敷手臂。他之所以會打開廚房冰箱冷凍庫,並沒有更多意義。製冰室幾乎沒冰了,所以他想找找看冷凍庫有沒有夏初烤肉時剩下的冰塊。


    直到看到那包東西,他甚至沒發現全家人都不在的現在是找東西的絕佳時機。


    美津子現在去的鄰市超市,購物袋開始收費已經三年了。母親說萬一忘了環保袋就麻煩了,他剛才也看到後車座放了一堆環保袋。


    冷凍庫裏冰著現在應該已經不再使用、有超市商標的舊購物袋。隻是這樣而已。如果是平常的廣海,肯定不會留意。可是袋子呈現a4大小的扁平形狀,就像包了筆記本或名冊。


    是與去年剛換的新冰箱格格不入的東西。


    那包東西放在最底層,上麵堆了許多冷凍食品。看起來像是刻意藏起,也像是隨手塞在那兒。


    耳朵上有低周波音嗡嗡作響著。他無從判別那是冰箱開太久發出來的聲音,遺是自己內在的聲音。就像被那聲音催趕著,手伸了出去。


    冰凍的袋子硬邦邦的。裏麵裝了三本舊筆記本。伸手一摸,褪成褐色、看了眼睛都要發癢的紙張不知道是歲月或冷凍的緣故,一張張黏在一起,然而輕輕撕開,指頭感覺到脆弱得令人驚訝的硬挺觸感。


    封麵用麥克筆寫了標題。


    《簽名簿 室平(舊中根)》


    《簽名簿 織場·楢場·上白根·下白根》


    《簽名簿 霜館·畠田·中畠田·波高島·杉江》


    沒有為了蓋水壩而淹掉的水根的名字,也沒有高原側新興居民居住的地區名稱。


    筆記本中列出來的是姓名、住址和電話號碼。


    似乎長年來經過不斷的改寫,郵遞區號的後四碼是用新的墨水補寫上去的。電話號碼沒有市外區碼。或許是趁著蓋水壩的機會,將不成文規定明文化了。


    裏麵的名字,每一個筆跡都不同。


    既然標題叫《簽名簿》,這或許是理所當然。心跳聲加速,離耳朵越來越近。唯有這時,他忘了身上的隱痛。異於疼痛的其他理由從他的全身奪走了感覺。


    名冊是要每一個在這份簽名簿製作時的各戶家長填寫的。旁邊寫下的詳細的「舍萬圓」、「參萬圓」的文字意味著什麽,想都不必想。


    家長。男。女。每一戶分三階段明記著金額。那是每一戶選票的價格表吧。即使是未成年人,似乎也支付了相應的比例。


    隨著年代推移,不知道是如何妥協的,金額好幾次被雙刪除線劃掉,重新修正。是順應水壩落成的昭和三〇年代以降的物價嗎?金額從來沒有下降,而是不停地往上升。


    填寫的名字旁邊捺了拇指印。那紅色是印泥吧。總不可能是血指紋。如果不這麽告訴自己,廣海幾乎要崩潰了。廚房冰冷的地板讓腳從中心逐漸冷透了。


    ——賄選的證據。


    翻開室平的簽名簿,尋找自家的地址。以湧穀家為首列出來的名字,都是廣海不認識的。是祖父以前的家長的名字吧。


    紅筆寫下的金額是百萬圓。


    打開一段時間就會啟動的冰箱警示器嗶嗶響起。廣海反射性地挺直背脊,這才又意識到冷凍庫升起的寒氣。


    如果沒有看到金額,或許廣海會打消念頭。可是對廣海來說,一百萬讓他笑不出來。他急忙確定,前村長的左東家、建設公司的禦倉家,還有須和家。輪流擔任村長的村內四家,都在室平的簽名簿當中。付不出這個金額的人家會怎麽樣?難道會從「掌權者」淪為「平民」嗎?這四家的金額顯然比其他居民更高,全部統一為一百萬。


    確認金額的瞬間,廣海拿著筆記本跑了出去。


    他連同購物袋一起拿到自己房間,把裏麵的筆記本掉包成自己還沒有用過的。放回冰箱,回到房間。無意識間停止了呼吸。


    是冰箱。


    觸摸著還冰冷的筆記本,顫抖從腳下升起。不是保險櫃而是冰箱。那種真實感。那是不是預期到有人、這個家以外的人侵入這裏時而選擇的藏匿之處?這個家的人,顯然把它當成不能見光的東西處理。


    美津子跟祖母吵著想要換掉舊冰箱,是才去年夏天的事。是父親當上村長後的事。哪一部好?她們把要來的型錄也拿給廣海看了。隨便,廣海回答。


    作風老派的這個家,不管是廚房還是冰箱,都是由女人掌管的。這些筆記本的存在,包括它的意義,母親和祖母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手中的東西意義之重大,令廣海瑟縮。


    每一戶的簽名與拇指印的意義也不言而喻。這是顯示整座村子沒有一戶逃得掉、同生共死的筆記本。把彼此綁死在一塊兒,一旦曝光,整座村子都要一起完蛋。


    ——出賣村子。


    剛認識不久,由貴美對他呢喃的聲音就在耳畔複蘇。


    ——我是為了對這座村子複仇才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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