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了電車,我立刻就感覺到涼意。


    早知道就帶條絲巾來了。我的手上提著沉重的波士頓包。裏麵雖然塞滿衣物,卻沒有一件能披在身上禦寒。


    每次都是這樣。我做事老是丟三落四。


    指尖好冷。手一插進上衣口袋,就摸到了智慧型手機。對了,差不多該打通電話連絡了。


    撥了通老家的電話,是早已等待許久的母親接起。


    「奈美?你人在哪?」


    「我剛到車站。」


    「那麽,你可以去商店街幫我買丸子回來嗎?」


    「我已經買了蛋糕耶。就是媽媽交代的那個。」


    「六本木的chateau?」


    「對啊。我買了新推出的紅酒色蒙布朗,還有媽媽愛吃的千層蛋糕。」


    「哇啊,真開心。我當然會吃蛋糕啊,丸子是要拿來拜拜的啦。」


    「原來是這樣。因為爸爸最愛吃那家的醬油丸子嘛。」


    「你知道是哪一家嗎?就是在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裏麵。」


    「我知道我知道。真是懷念耶!原來那家還在啊。我會過去看看,然後再順便繞去其他地方逛逛好了。」


    「良介他會不會累啊?」


    「今天良介沒來。」


    「咦?奈美你是一個人來?」


    「嗯。」


    「真是稀奇呢,害我炸了好多天婦羅。」


    「好啦,我掛了哦。」


    我把智慧型手機收進口袋裏。頓時間,我歎了好大一口氣。抬頭仰望天空,天氣陰陰的。我雖然找了一下,卻還是沒看見晴空塔的影子。


    包包好像比剛才還要更沉重了。行李與心情的重量成正比,開始越來越笨重。看到這些行李,不曉得媽媽會說什麽?


    她會不會開心地說:「你可以住下來嗎?」


    還是會擔心地問:「發生什麽事了嗎?」


    結婚五年了。雖然偶爾會回老家看看,但以前卻不曾繞到商店街去。我憑著記憶走了一段路,一下子就看到了。是商店街屋簷上的招牌。這裏有串燒店、和菓子店、理發院,還有咖啡廳。盡管看得見外牆上的暗沉和改建痕跡,但處處林立著記憶中的店家。雖然原本的香煙鋪早已消失,現在變成了一家百圓商店,不過還是看得出以前的影子。


    真令人懷念。


    這裏是東京的老街。我在這座城市出生長大。上了高中後,我開始會跑到新宿或澀穀玩樂,所以國中時代是我最常來這條商店街的時候。記得以前社團結束後,我跟朋友在回家的路上都會繞到鮮肉店,買八十圓的可樂餅吃。


    大家會用猜拳來決定誰負責對老板說:「請幫我們加醬汁。」我很會猜拳,所以從來沒開口說過「請幫我們加醬汁」。


    這樣想想,我最在行的好像頂多也隻有猜拳而已,成績馬馬虎虎,外表是連馬虎都不到。沒什麽特別的興趣,常常隨著流行改變喜好,又很容易厭膩,幾乎每一樣都撐不過三年。我覺得自己是個無趣的人。無趣的人大概也隻能過著毫無意思的人生吧。


    如果可以靠猜拳來選擇時代,靠猜拳來找工作,靠猜拳來結婚的話,我一定能夠成為瑪麗·安東妮特皇後(marie antoie,1755-1793)。


    小學的時候,班上在傳閱一套叫《凡爾賽玫瑰》的少女漫畫,女孩子們都很向往瑪麗皇後。雖然男孩子都笑說「蠢死了!最後還不是被砍頭」,可是女孩子根本就不在乎人生最後是怎麽死去的。


    少女是愛作夢的歐巴桑,從來沒有想過二十歲以後的人生。


    「柿沼奈美?欸,你是柿沼吧?」


    突然有人叫住我。回過頭一望,鮮肉店裏有位胖胖的女子在對我揮手。走近一看,她的眼睛看起來很熟悉。


    「麻由子?難不成,你是田中麻由子?」


    「是啊,我跟你一樣是網球社的。」


    田中麻由子。她胖了,完全變成一個歐巴桑了。我們互相問候「好久不見」、「過得好嗎」,共享著重逢的喜悅。


    「以前大家常常會繞過來買可樂餅吃呢。沒想到麻由子現在竟然在這裏兼差,真是嚇我一跳。」


    「我不是在兼差啦。其實我啊,跟店裏的老二結婚了。」


    結婚?


    我記得鮮肉店裏有三個男孩子,大家都長得胖胖的,女孩子會在背後偷偷喊他們是肉丸三兄弟。麻由子也是其中一個。


    「店裏的老大比較會讀書,念完大學後,現在在當學校老師呢。我跟老二是讀同一間高中,就在孽緣的安排下結婚啦。」


    「所以你現在是山岡鮮肉店的老板娘羅?」


    「是啊。」


    偷看一下店裏,有一位正在切肉的白衣男子。他身上沒有絲毫肉丸的影子,手臂緊實,麵容也眉清目秀,是個十足的帥哥。


    「就是那個人?」


    「嗯。」


    時間簡直就像魔法師一樣。能把少女變成歐巴桑,讓小胖子變成好青年。麻由子盯著一臉震驚的我說:「我聽說奈美大學畢業後就馬上結婚了。」


    「嗯。」


    「奈美的媽媽很得意哦。我記得對方是個菁英分子吧?」


    我不曉得該怎麽回答才好。菁英分子的定義是什麽?大學畢業後進入企業工作?我覺得這是件稀鬆平常的事情。


    「你現在是住在六本木吧?我聽說是間大樓公寓呢。」


    哎呀呀,看來媽媽逢人就吹噓啊。唉,不過我也沒資格罵她就是了。因為當初得意洋洋說出口的人就是我自己。


    「看得到東京鐵塔哦。」我試著說。


    「從家裏嗎?」


    「對啊。」


    「好像在拍日劇一樣呢,好好哦。」


    那是良介父親名下的公寓。在住進去之前,我們兩人還開心地在聊說看得到東京鐵塔。之後我們不曉得已經一邊看著東京鐵塔,吃過多少次早餐和晚餐了。良介說他喜歡夜晚的東京鐵塔,而我則是喜歡白天的東京鐵塔。籠罩在朝霧中的東京鐵塔顯露著樸實的一麵,告訴我這不是夢,是日常的生活。


    這麽說起來,我最近都忘記東京鐵塔的存在了。要是在最後有仔細地看看它就好了。


    麻由子嘟著嘴說道:「我們這裏啊,雖然離晴空塔很近,可是從家裏根本看不到啊。」


    「是這樣嗎?」


    「住得比較遠的親戚都說,從他們家裏就看得到晴空塔了。我們住得這麽近卻看不到,感覺還真是虧大了呢。」


    麻由子這麽說著,把可樂餅裝進白色袋子,遞給了我。


    「吃一個吧。」


    「幫我加醬汁。」我一說完,麻由子便嗬嗬地笑著,幫我淋上了醬汁。我接過手咬了一口。芬芳的油香,濃鬱的醬汁香氣。「就是這個味。」我不禁脫口說出坦率的感想。


    麻由子說:「你知道嗎?其實以前我是故意猜拳猜輸的。」


    「咦?」


    「我因為想要說那句『幫我們加醬汁』,才故意猜輸的。」


    我嚇了一跳。這是怎麽回事?


    麻由子一邊注意著身後,一邊壓低了聲音。


    「其實那時候啊,店裏的老大都會來幫忙,我當時因為還滿喜歡他的,就一直想要跟他說說話。要猜輸很簡單啊,隻要稍微出慢一點就好了。」


    「我都沒有發現。」


    「結果我好不容易猜輸了,竟然剛好是老二幫我加醬汁,讓我沮喪透了,結果沒想到最後就嫁給老二啦。」


    不曉得身穿白衣的帥哥老公有沒有聽到,隻見他一股腦地在切肉。麻由子年幼的戀愛,也隻是往昔回憶了。


    「你幸福嗎?」我試問她。


    「還好啦,不就是這麽一回事嗎?」麻由子說。


    「我回來了!」一個背著書包的小男孩走進店裏。看起來大概是小學二年級左右吧。


    「你兒子?」


    「嗯,下麵還有兩個小的。」


    麻由子轉過頭大喊:「記得先去洗手哦。」她已經完全是個孩子的媽了。


    「那奈美呢?」聽到她這麽問,我忽地看見了現實,心情頓時涼下來。這時正好有客人上門,麻由子就沒有繼續問下去了。


    我啃著可樂餅走在商店街上。原本還以為自己隻擅長猜拳,這樣啊,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身體比剛才暖和多了。可樂餅的能量還真是厲害。


    差不多該去和菓子店買醬油丸子了。就在我這麽想的時候,眼簾中出現了「satou」的文字,是寫在藍染布上的白字。


    是寄物商!


    跟記憶裏一模一樣的寄物商!


    原來真的有這家店啊。嚇死我了!我還以為那是小時候夢到的怪夢。記得光顧這家店的時候,我才十歲。來這裏寄過物,然後又來領回去。我曾經鑽過這裏的門簾兩次,隻是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了。我讀國中時都會在社團活動後繞到鮮肉店,當時應該經過這裏好幾次才對,可是我卻沒有任何印象。


    所謂的寄物商,是不是在幸福的時候就看不到啊?


    門簾靜靜地掛在門口,藍色依舊鮮豔,沒有褪色的痕跡。其他店家多少都有些改變,但隻有這裏像是沒有經曆過歲月一樣,真是奇妙。


    當時我才十歲,所以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店裏有個年輕的老板,是個姿態優雅的美男子。他現在應該已經是個大叔了。要是他都沒變的話,那就恐怖了。就好像穿過了時光隧道一樣。


    我像是在偷看驚喜箱一樣,悄悄地從門簾的空隙中窺探店內。看到了、看到了。對對對,那個玻璃櫃真讓人懷念。裏麵有和室和坐墊,還有擺鍾。不過看起來果然還是有些不一樣,原本空蕩蕩的玻璃櫃裏,放了一個老舊的音樂盒。我以前沒有看過那個。


    記得空蕩的玻璃櫃總是被擦得亮晶晶,在晨光的照耀下看起來十分美麗。


    有名男子坐在和室房裏讀著書。


    是那時候的老板嗎?


    是個年輕男子。年紀看起來就跟當時的老板一樣。頭發呈淡褐色,大概是太卷翹的關係,發絲蓬鬆雜亂,就像玉米須一樣。我印象中的老板是黑色短發,而且感覺更幹淨清秀才對。


    啊,男子注意到我了。眼神四目相接。他果然不是老板。因為老板的眼睛看不到,視線不可能會對上才對。


    這就是現實。世界上才沒有時光隧道。


    「歡迎光臨。」男子說。


    他睜開那雙宛如橡實一般的眼睛。


    我就像是被逮到一樣,鑽過了門簾。因為沒有要寄物,我就四處看了看。相隔十七年再走進這家店,才驚覺這裏竟然這麽狹小。當初看起來有五坪左右大的和室房,其實隻有約略三坪大,玻璃櫃也感覺比以前小了一輪。


    男子看了看我的行李說:「要寄物嗎?」


    真奇怪!寄物商竟然主動問客人「要寄物嗎」,就像幹洗店也不會問客人「要幹洗嗎」吧。


    「你是店員嗎?」我問。


    對方說:「我是來幫忙看店的。」


    「不過我知道寄物的規矩。寄放一天一百圓。我會負起責任幫客人寄物,再轉交給老板。」


    「沒關係,我下次再來。」


    「老板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回來哦。」


    就算他這麽說,我也沒有要寄物。出去吧。就在我伸手掀起門簾時,我忽地想起一件事。就是放在波士頓包裏的「那封信」。頓時間,我這麽心想。如果把那樣東西寄放在這間店,說不定能夠讓情況好轉。就像十七年前一樣。


    此時男子突然大喊一聲。


    「社長!」


    我嚇得回過頭,沒看到其他人。有個白色物體橫越我的腳邊,跳上和室房。是一隻白貓。男子露出安心的笑容說道:「你去哪裏了啊。不要害我操心嘛。」


    白貓仿佛像是在回答一樣,發出喵嗚的叫聲。不曉得是不是因為上了年紀,白貓的麵容看起來怒氣衝衝。


    「這小家夥的名字叫社長。」


    「社長?」真怪的名字。


    「別站在那裏了,要不要進來坐坐?行李可以放在這裏。」


    我照他說的把波士頓包擱在和室房,坐在一旁。


    「坐在那裏不好說話。你就脫鞋坐進來吧。」


    「可是我……」


    男子遞出坐墊說:「這個工作真的很無聊耶。又沒什麽客人,光是等人上門就累死我了。你就上來陪我聊聊天嘛。」


    看著在坐墊前猶豫不決的我,「你是要寄放這個嗎?」他指指蛋糕盒問。


    「如果是要寄放這個的話,希望你不要再來領回去了。」


    聽到男子的玩笑,我終於忍不住「嗬嗬嗬」地笑出來。我已經很久沒像這樣笑出聲音了


    我脫下鞋,坐上坐墊。我回想起了十七年前的事。記得當時我就是這樣坐在這裏,恭恭敬敬地從書包抽出「紙」,交給老板。


    不知道什麽時候,社長已經坐在男子的膝上。男子撫摸著社長的後背說:「老板告訴我,這小家夥也是客人寄放的。」


    社長一臉舒服地閉上了眼。


    「所以社長也有寄物期限嗎?不過既然是社長,應該說是任期嗎?」


    「老板似乎跟那位客人語言不通,所以他說無法向對方索取費用,也沒有寄放的期限。」


    我的天啊,簡直就像童話故事一樣。


    「請問老板去哪裏了?」我問。隻見男子聳聳肩,擺出不知道的模樣。


    「好像是要去參加法會。我不清楚地點在哪裏就是了。」他說。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過來看店的?」


    「從昨天開始。大概是昨天傍晚五點多吧,我本來打算來寄物,結果就待在這裏了。」


    男子看著手表答道。那是一隻看起來很老氣的手表。


    「你也是客人嗎?」


    「是啊,是這樣沒錯啦。我來的時候,剛好老板準備要外出。他注意到我之後,就說:『不好意思,今天沒有營業。』因為他穿著喪服,所以我猜他是要去參加法會,想說應該不會去太久,我就說我可以在這邊等他回來。接著老板就問我是笹本剛先生吧,在我佩服他真的能靠聲音辨人的時候,老板把鑰匙交給我,拜托我照顧社長,然後就離開了。」


    「原來是這樣啊。」


    「你是第一次來嗎?還是常客?」


    「我在十歲的時候有來寄物過一次,隻有寄放一個禮拜而已。笹本先生是常客嗎?」


    「我大概四年會來一次吧。跟奧運的周期一樣。是四年一次的糾葛啊。」


    真是個怪人。大概是我把心聲都寫在臉上的關係,笹本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接著他就像是在找借口似地說起自己的故事。


    「我第一次來到這裏,是我讀國中的時候。有人托我寄放一個很重的包包。我想想喔,應該是十七年前了吧。」


    跟我是同一個時期來的。


    「有個不認識的女人在路上叫住我,要我幫她帶這個包包去某家店,還給我一枚一百圓,我就照她說的走進這家店。那時候我才第一次知道還有這種叫做寄物商的生意。」


    「包包裏麵裝了什麽啊?」


    「天曉得,我隻是幫忙拿進來而已。」


    「感覺好像貨運員喔。」


    「就是說啊,我自己也是這麽覺得


    。國中年紀的男孩子最愛這種刺激感了。所以我原本還抱著驚心動魄的心情接下委托,結果這家店裏卻隻有一個溫柔的大哥哥,真是有夠掃興的啦。現在仔細想想,我連托運費都沒拿到,簡直就像是小孩子在幫忙跑腿。」


    沒錯沒錯,老板看起來就是一個溫柔的大哥哥。


    早上上學前,我跑到這裏寄完物準備離開時,他還對我說「路上小心」。我當時一麵說著「我走了」,一麵心想「好久沒這樣打招呼了」。因為我家在那個時候,出門跟回家時都不會有人開口打聲招呼,也不會道早安跟晚安,充斥著緊張不安,就連呼吸都要小心翼翼,氣氛一片凝重。


    「笹本先生來這裏寄放過什麽嗎?」


    「我第一次來寄物是我高一的時候,我來寄放了單車。」


    這麽說完,笹本頓時沉默了下來。過了不久,他說:「那是一輛很重要的單車,可是,最後我卻把它丟在這間店裏。」


    接著他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在那之後,我雖然換過好幾輛單車,但是再也沒碰到跟那輛一樣棒的單車了。」


    他的笑容轉眼即逝,轉變成平靜的表情,讓我難以開口問他為什麽要把單車丟在這裏。


    「老板有變很多嗎?」我問。


    「跟以前差不多啊。」笹本說:「不過因為穿著喪服,看起來果然還是有點不一樣。」


    「是參加親戚的喪禮嗎?」


    「誰知道,可能是朋友的也說不定。」


    他雖然來過不少次,但感覺跟老板好像也不是很熟。


    我似乎差不多該離開了。媽媽應該已經等不及了吧。


    「我該走了。」


    當我一站起身,笹本便說:「你不寄物嗎?」


    真是個熱心的代班。


    他的熱心,讓我稍微動了心。看來我還是把那東西寄放在這裏看看吧。就像小時候一樣,或許會遇到什麽好事也說不定。可是,我不太敢交給這個男人。


    「我想到一個好點子。」笹本說。


    「要是給我保管,你一定會很擔心吧?那我們來交換一下怎麽樣?我幫你保管物品,然後相對的,你也幫我保管東西。」


    他在說什麽啊!這個人真的越來越怪了。


    笹本抱著社長,把放在桌上的書遞給我,就是他剛剛在看的書,是本著名的兒童讀物。看起來很老舊,外盒都破損了。


    「《小王子》?」


    「你有看過嗎?」


    「有是有,不過是很久以前讀的,我已經不太記得了。」


    我拿著《小王子》,猶豫了一會兒。其實,我根本沒讀過這本書。雖然我知道書名,也常常在圖書館看到,可是小時候我隻愛看漫畫,對這種書一點興趣也沒有。像這種優良課外讀物,隻要一想到是大人推薦的,就讓我覺得很討厭。


    可是眼前這位跟我同世代的男子,卻是謹慎小心地帶著這本書,來到這家店裏寄放,就讓我好奇起這本書到底有什麽獨特魅力。我開始有一點,真的隻有一點點,對這本書產生了興趣。要我翻來看看似乎也是無所謂。反正回到老家後我也沒事做。


    我拉開波士頓包的拉鏈,把書放進去,然後從包包裏拿出信封交給男子。


    「那麽,就拜托你把這個轉交給老板了。我的名字是柿沼奈美。」


    我報上了舊姓,就是我以前來這裏用的名字。


    笹本說著「等一下」,在白紙上記下了「ㄕˋ ㄓㄠv ㄋㄞˋ ㄇㄟv」。


    「請問要寄放幾天呢?」


    對了,就跟那時候一樣好了。


    「一個禮拜。」


    這麽說完後,我正準備從錢包裏拿錢出來時,笹本說:「不用付錢了。那本書我也在你那裏寄放一個禮拜。這樣兩邊剛好都是七百圓。」


    我心想這樣不會太隨便嗎?不過在交出信封後,我的心情頓時放鬆許多,讓我覺得這樣就好了。


    離開店裏時,笹本對我說:「一定要記得過來拿哦。」我雖然嘴巴上回他「那當然」,但是我完全沒有要遵守約定的意思。因為像這樣跨出一步後,我的心情變得輕鬆多了。就連波士頓包也開始越來越輕。


    穿過商店街的時候,我心想,誰還要再回去店裏啊。


    我不想再接近那封信封了。他寄放的舊書收起來就好。反正這是哪裏都有在賣的書。


    這樣就好了。把一切通通忘掉吧。


    母親炸的天婦羅剩下一大半。因為良介很會吃,所以母親每次都會大展廚藝,燒出一堆好菜。


    吃完飯我站在廚房,和母親兩人一起收拾餐具。母親洗碗,我負責擦碗。老家的廚房地板很冰冷。公寓的房子很溫暖,可是木造的獨棟住宅卻很寒冷。


    「對不起哦,忘記買醬油丸子回來了。」


    「沒關係,沒關係。我們就分一點蛋糕給爸爸吃吧。」


    「爸爸他不是不愛吃鮮奶油?」


    「他戒煙之後,就變得稍微能吃一點點了啦。」


    「是這樣嗎?」


    「你這個當女兒的還真是不了解父親耶。」


    母親吃驚地笑了笑。她似乎很享受這段久違的母女時光。


    碗盤都洗好了。在母親泡茶的時候,我挑了一塊鮮奶油比較少的蛋糕,供奉在佛壇前。母親端著紅茶瞄了瞄佛壇,卻什麽也沒說,開心地挑選著蛋糕吃了起來。


    「記得以前有一次,爸爸跟媽媽吵架吵得很凶吧。」


    聽到我的話,母親驚訝地看向我這裏。


    「你們有一次吵得很厲害吧。」


    「奈美,你都知道嗎?」


    「真的吵得很凶呢。那次是在吵什麽啊?」


    「是在吵什麽啊?」


    「那時候有好幾天,媽媽都是又哭又氣的吧。」


    「是啊。」


    「可是你們不是又突然間和好了嗎?」


    母親托著腮,閉上眼睛試圖回想。過了一會兒她睜開雙眼,喃喃地說:「當初我還以為我們已經不行了。」


    「不行了?」


    「雖然是到現在才說得出口的事,不過當時我甚至還準備好離婚協議書,把自己該填的地方都先寫好,連印章都蓋了。然後把離婚協議書放在客廳的桌上,想說等爸爸回來後就要他簽名。結果那天,你爸卻沒有回家。」


    「嗯。」


    「到了隔天早上,怪事就發生啦,離婚協議書竟然不翼而飛了。」


    「是哦。」


    「我猜你爸八成是在半夜偷偷回到家,一看到那張紙後,又震驚到跑出去了吧。我還擔心到打電話去公司,結果他卻說他沒看到什麽紙。我想他一定是把它給丟了吧。那時候我就心想,原來這個人並不想跟我離婚,心情一下子就舒坦多了。我就跟他說『今天晚上吃關東煮』。結果你爸爸啊,就買了媽媽最愛吃的蛋糕回來了。」


    「就這樣和好了嗎?」


    母親一時望著佛壇許久。接著她就像是打算結束話題似地這麽說:「所謂的夫妻,就是會為一點小事吵架,再因為小小的契機和好如初啊。」


    吃完一塊蛋糕後,擺鍾發出了十下聲響。


    「你差不多該走了吧?」母親問。


    「今天我要住在這裏。」


    「你們兩個,發生什麽事了嗎?」


    「所謂的夫妻,不就是會為了一點小事吵架嗎?」


    結果母親笑了笑,開始吃起第二塊蛋糕。


    接下來便是一段詭異的沉默。


    母親大概是在等我。等我自己主動說出口,等我說出爭吵的微小原因,或是對生活的渺小不滿,還有個性不合的瑣碎抱怨。我想母親的


    任務,就是要來問出這些答案。


    我從來沒對母親抱怨過婚姻生活。無論是對良介還是公寓,我都沒有特別對哪裏感到不滿。當然這並不代表生活百分之百都是快樂。今年,良介的公司沒有發年終獎金,我們不但沒辦法出門旅行,就連我的要派公司也倒閉,下一份工作都還沒有著落。而且,我想要生小孩。雖然一直沒有成功,總有一天我還是會生;要是真的生不出來,那也隻能算了。


    之前鮮肉店的麻由子說過:「還好啦,不就是這麽一回事嗎?」的確如此。我別無奢求,所以也沒什麽好失去的。


    母親喝著紅茶。就是現在,趁現在說出那件難以啟齒的事吧。


    「良介說,他有小孩了。」


    母親露出驚訝的表情看著我。想必這一定出乎她的意料吧。


    「那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啊。」


    「你說良介的小孩……是跟誰的小孩?」


    「不知道。良介說他要認那個小孩,想成為孩子的父親。」


    母親不知所措地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一時之間直盯著我的臉看,然後突然轉頭看向廚房。廚房裏放著推成山的天婦羅。之後母親露出尷尬的表情,視線避開了我。氣氛一下子變得好凝重,沉重難受。


    我以開玩笑地口吻說:「不過我今天施了法術,說不定事情會出現轉機。」


    「法術?」


    「就像媽媽當時吵架的時候,也是因為我的法術才和好的啊。」


    「奈美,你在說什麽啊?你還好吧?」


    「反正小孩子又還沒生下來。到時候可能不會順利出生也說不定啊。」


    母親一臉震驚地看著我,仿佛像看到什麽怪物一樣。我是這麽討人厭的家夥嗎?我都已經這麽痛苦了,還得要繼續擺出乖小孩的模樣嗎?


    「我要睡了。」


    我抱著波士頓包走進自己的房間。


    房間擺設跟結婚前一模一樣,書桌跟床都還在。英文字典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小時候我很滿意這個房間,但現在我可不想再住在這裏。窗簾是土氣的花朵圖案,床單也是落伍的格紋。這間房間實在太小孩子氣了。


    最重要的是,看不到東京鐵塔。


    我換好睡衣爬上床,關上房間的燈試圖閉上眼睛。


    明明一片漆黑又安靜,我卻完全睡不著。隻好不得已地打開包包,拿出《小王子》,點亮了日光燈。從外盒中一拿出書,就看到封底一角貼了張舊貼紙,上麵的字雖然已經模糊不清,但還是看得出這是某間圖書館的藏書。


    我已經好久沒躺在床上看書了。這樣就好像回到了童年時光一樣。


    隨著怪異插圖展開的故事,出乎意料地富含哲學,並非幼稚的童話故事,讓我不禁越看越入迷。當我發現這不是給小孩子閱讀的書籍時,看到了一句「真不想在睡前讀這本書」,嚇了我一大跳。此時電話突然響起。


    聲音是來自我的智慧型手機。不是良介打來的。是沒看過的電話號碼。我戰戰兢兢地接起電話,對方報上了名:「我是笹本。」


    是在寄物商看店的男子。


    「你怎麽知道我的電話號碼?」我問。


    對方回答:「信封裏麵的那張紙有寫。」


    我的火氣全上來了。


    「那封信是我寄放在店裏的。沒想到你竟然打開來看,這樣是違反規定吧?」


    「對不起,我是逼不得已。我現在需要那本《小王子》。」


    我望向翻開在手中的書。


    「你現在可以拿來還給我嗎?」笹本說。


    「現在?」


    我看了看手表。已經十一點了。


    「如果你可以告訴我你家的地址,我會自己過去拿。」


    除了電話號碼,我可不想連老家的地址都被陌生男子知道。啊啊,我怎麽會搞出這種大烏龍啊。都是因為那間令人懷念的寄物商,讓我不小心失去戒心。


    我氣得掛斷了電話。掛掉電話後我才想到,我必須要拿回那封信封。我不能把那東西放在那種男人身上。現在別再想什麽悖離現實的法術了,要趕快把信封拿回來才行。


    我下定決心打了電話,笹本立刻就接起。


    「這樣一定會讓你覺得不舒服吧。我能理解。可是我並不是什麽大壞蛋。雖然我也不是沒做過壞事,有時候也會不小心犯錯,但我不是那種會傷害女性的人物。我絕對不會把信封裏的內容說出去。我現在還沒交給老板,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拿去還你。」


    「請你還給我。」


    「那我們就交換回來吧。我馬上拿過去。」


    「約個地方見吧。地點就約在明日町公園,你知道在哪裏嗎?」


    「我知道。明日町公園見。」


    我下了床,急急忙忙地換了衣服。心情越來越煩躁了。好不容易才跟信封一刀兩斷,結果沒過幾小時又要回到我手上。


    就在我打算出門前跟母親報備一聲時,她似乎正在黑暗的廚房裏處理什麽事。我悄悄探看,發現母親一邊碎碎念,一邊把大量的天婦羅一塊塊拿在手上,使勁地扔進垃圾袋。雖然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是她的背影散發著毛骨悚然的氣息。


    她在生氣。是在生良介的氣嗎?還是在氣整件事的情況?


    不可思議的是,我的心裏沒有任何憤怒,隻是覺得很痛苦而已。所以才會假裝沒這一回事。就隻是這樣而已。話雖如此,母親的這股怒氣,讓我稍微變得堅強許多,心裏麵溫暖多了。


    我沒有向母親打聲招呼就出門了。


    外麵又黑又冷。為了禦寒我跑了起來,身體越跑越暖和。


    笹本已經先到了公園,正悠哉地坐在秋千上望著天空。我跟著他的視線抬頭一望,星星好美。白天雖然是陰天,現在卻一朵雲也沒有。


    笹本注意到我後,下了秋千,一臉不可思議地把信封遞給我。我接過信封打開看了看裏麵。那張紙還在,還好端端地放在裏頭。


    「你要離婚嗎?」


    「這不關你的事吧?」


    「你為什麽要寄放離婚協議書?」


    「寄物商可以問客人這種事情嗎?」


    「我又不是寄物商,我隻是幫忙看店而已。」


    笹本的眼睛睜得圓圓的,簡直就像個小孩一樣。他明明是個陌生人,又不懂得遵守規定,但我卻覺得他似乎有著老實的一麵,讓人難以憎恨。


    「那是法術啦。」我試著說。


    「法術?」


    「隻要把離婚協議書寄放在那間店,最後就不會離婚了。」


    「是這樣子的嗎?」


    「因為被施了魔法,一切又會恢複原狀哦。」我說,然後把書遞給了他。


    「那麽你自己呢?寄放這本書又會有什麽好處嗎?」


    笹本接下書,露出了安心的表情。他道了聲「謝謝」後,便打算轉身離去。他看起來好像很急的樣子。


    在來這裏之前,我本來還對他充滿戒心,擔心他會對我做出什麽危險的事情,沒想到他竟然這麽爽快地轉頭就走,真是沒趣。


    「為什麽你要拿回這本書?」


    聽到我的問題,笹本停下腳步回過頭。他嚴肅地看著我說:「因為這是很重要的寶貝。」可是這並不能作為答案。


    「既然是重要的寶貝,為什麽要寄放在我這裏?」


    「我覺得這樣說不定能拯救你。」


    「拯救我?為什麽你覺得我需要拯救?」


    「因為會來那家店的人都是這樣啊。」笹本一臉理所當然地說道。


    他說的是事實,我無話可說。


    「我常常


    一不小心就會做錯事。雖然我忍不住把書交給了你,但是之後我才發現這是很重要的東西,不能交給其他人。」


    這麽說完,笹本再度抬頭望著天空,「不曉得在那些星星之中,有沒有小王子的星球。」他說。


    我看看天空,滿天都是星星。可是我還沒讀完書,不曉得該怎麽回答。


    「你看得見羊嗎?」笹本問。


    故事裏好像有出現羊的樣子。


    「我有近視,所以我看不見。」我向他解釋。


    「那隻手表是你自己選的嗎?」我問。


    笹本看看手表說:「這是父親的遺物,很不適合我吧。」


    聽到他這麽說,我回答:「沒有這回事啦。」


    「明天去寄物商那裏就能見到老板了,希望你的法術會成功。」


    笹本這麽說完後便轉身離去,身影漸漸消失。


    無意間,我突然覺得他好像某個人。到底是誰啊?我們以前曾在哪裏見過麵嗎?我想不起來。


    我懷著喉嚨鯁著異物的心情回到家。


    我在早上七點起床。母親已經站在廚房裏了。


    母親說著「早安」,幫我添了碗暖和的味噌湯和白飯。我已經很久沒和母親一起吃早餐了。她的和藹表情,讓人完全聯想不到昨晚殺氣騰騰的模樣。


    吃飽飯,我說要散散步便出門了。母親說外麵很冷,便把大衣借給我穿。一穿上充滿母親氣息的大衣,讓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回到了小時候。


    走了一段路後我才發現到,原來樹葉已經開始紅了。許多昨天沒看到的光景,我在今天都注意到了。不曉得明天會不會又看到不同的景色?


    抵達了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還有很多商家都是鐵門深鎖。在這其中,寫著「satou」的門簾已經掛了起來。


    一鑽過門簾,老板馬上就發現了我,對我說「歡迎光臨」。老板的模樣跟十七年前一模一樣。


    他留著幹淨清爽、造型俐落的黑發。雖然其中夾雜了一些白發,不過看起來還是很年輕。矮桌上也跟以前一樣,攤開著一本厚重的點字書。


    「早安。」我說,然後登上了和室房,跟昨天一樣坐上客用坐墊。


    緊接著我立刻嚇了一跳。玻璃櫃中放著《小王子》。那本書小心翼翼地擺放在音樂盒的旁邊。


    笹本已經先來過一趟,寄放了這本書啊。他明明就說這是「重要的寶貝」。


    老板說:「好久不見了呢。」


    我大吃一驚。


    「你知道我是誰嗎?」


    「是柿沼奈美小姐吧?」


    「你是聽笹本先生說的嗎?」


    「笹本?」老板一臉訝異。


    「就是昨天在這裏幫忙看店的笹本先生。」


    老板皺起眉頭一語不發。他一臉納悶,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麽事情的樣子。我開始害怕起來。


    「就是那位啊,來寄放《小王子》的那個人。」我指了指那本書。我早就知道老板的眼睛看不到,但我還是伸出了手指。


    老板打開玻璃櫃,拿出了《小王子》,接著說道:「這是我的書。」


    「以前原本是客人寄放的物品,但是因為過了寄物期限,客人還是沒有來領回,現在就成了我的東西。」


    這是怎麽回事?我已經被搞得一團糊塗了。


    「寄放這本書的客人,是留著褐色頭發的男人嗎?」我試問,但很快就發現就算提到發色,老板也不可能知道是誰。


    老板說:


    「寄放這本書的客人是位女性。本店的確有位叫做笹本的男客人,可是最近沒有來過。」


    「那麽,為什麽你會知道我的名字?」


    老板露出困惑的表情說:「因為你十七年前就光臨過本店了不是嗎?」


    「你還記得嗎?」


    「聽聲音就知道了。我還記得你書包上的鈴鐺聲呢。」


    「已經是十七年前的事了耶。你還記得我寄放了什麽東西嗎?」


    「我記得是一張薄薄的紙,不過我的眼睛看不到,我不曉得上麵寫了些什麽。」


    「那個是……」


    我把話又吞了回去。我已經不曉得自己要說什麽了。


    老板的態度很冷靜。


    「本店是寄物商。不會對寄放的物品做出任何事。本店隻是一心一意地在保管物品而已。」


    一隻白貓從屋內現身,爬上老板的膝上。


    「社長?」聽到我這麽喊,老板說:「沒想到你竟然知道他的名字。」


    「我昨天就來過這裏了。」


    「本店連休兩天沒有營業。」


    「是去參加法會嗎?」我問,老板一臉詫異地說:「是的。」


    「你有拜托誰來看店嗎?」


    「沒有。」


    我嚇得不知所措。心想著要冷靜下來。我就像是在對自己再三確認一樣,向老板說明了昨天發生在這裏的經過。


    「我昨天來的時候,店裏有開門。有個叫笹本的男子在看店,我還寄放了一封信給他。」


    老板靜靜地聽著我說。


    「作為交換,他也在我這裏寄放了一樣東西。就是那本《小王子》。」


    老板把《小王子》從外盒中拿出來,打開翻了翻,溫柔地撫摸著。他用掌心檢查了好幾遍,似乎在確認是這本書沒錯。我看手的姿勢就能知道,這似乎是非常重要的物品。


    我想起昨天與笹本之間的對話——


    「為什麽你要來拿回這本書?」「因為那是重要的寶貝。」


    那本書不是他的重要寶貝,而是老板的才對吧。


    「那天晚上,他打了通電話給我,說他想要拿回這本書,我就拿去還給了他,然後把我的信換了回來。其實那本書不是他的,而是你的才對吧。」


    老板點點頭。


    我不禁擔心起來。


    「那個人可能是小偷也說不定。假裝是在看店,但其實是在物色店裏的東西,對,肯定是這樣沒錯。店裏有掉什麽東西嗎?」


    「沒有。」


    「你有仔細看過了嗎?」說完後,我才發現自己說了一句很失禮的話。


    但是老板沒有露出絲毫受傷的模樣,微笑著說道:「我雖然看不到,但是我都檢查過了。因為這家店存放著堆積如山的重要物品啊。我每次出門的時候,都會好好鎖上大門,可是前天因為太匆忙,一不小心就忘了關後頭的窗戶。不過別擔心,店裏一樣東西都沒少。而且就算真的有人溜進店裏,他也沒辦法偷東西。」


    我試著想像起屋內的模樣。建築老舊,充滿古早味的狹小民宅,完全看不出有任何萬全的防盜措施。難不成其實在裏麵,有一道隻會對老板聲音有反應的秘門,而門的後麵,就是寄放物品的國度嗎?


    想當然,不可能會有這種事。


    「這家店曾經遭過小偷嗎?」


    「或許曾有小偷跑進來過也說不定。」


    「咦?」


    「可是店裏從來沒少過任何一樣東西哦。」


    我看了老板手中的那本《小王子》。我默默在心裏嘀咕:「那本書昨天晚上就放在我家啊。」不曉得老板是不是接收到了這些話,隻見他翻開書頁秀給我看,「看,我寶貝的書現在就在我手上啊。」他說。


    我依然無法釋懷,不死心地問:「你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晚上很晚的時候。」


    「那個人是在深夜裏跑來找我拿回這本書。他會不會是知道老板回來了,怕你發現少了東西,才急急忙忙來拿回這本書?」


    老板一時沉默不語。社長離開他的膝上打了個大嗬欠,蜷著身子又伸


    了伸懶腰。


    老板緩緩地說:「要不要換個方向來思考看看?說不定他是想要把你寄放的物品還給你。那本書或許隻是個借口而已吧。」


    「這是什麽意思?」


    「笹本先生可能覺得,你寄放的那樣物品,你應該要帶在自己身邊才對。」


    「……」


    「要不要寄放,或者是拿來寄放後該不該領回去。這些都應該由物主自己來判斷,可是一旦曉得了寄放的內容物,就會不小心做出多餘的舉動。」


    老板這麽說著,再度摸了摸窩回他膝上的社長後背。


    「因為我看不到,才有辦法和寄放的物品保持距離。或許也多虧如此,我才能繼續這份工作吧。」


    老板抱著社長,他的身影與笹本相互重疊。那時候的社長跟現在一樣,安心地在被抱在笹本懷裏。


    「今天有要寄物嗎?」老板說。


    我把手伸進媽媽借我穿的大衣口袋裏。裏麵放著信封。我今天就是為了寄物才來到這裏。


    為了消除迷惘的心情,我環視了店內。接著我試著說道:「好棒的玻璃櫃哦。」


    老板一臉開心地說:「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稱讚玻璃櫃呢。」


    我想起過去的回憶。


    「小時候來這裏,我就覺得光線穿透過玻璃櫃的模樣漂亮極了。不過像這樣把音樂盒放在裏麵,該說是沉穩嗎?我覺得現在看起來比之前舒服多了。感覺就像是……」


    「感覺就像是?」


    「就像每樣東西都安居在自己的歸處一樣。」


    脫口說出這些話後,我突然寂寞了起來。因為現在的我,沒有自己的歸處。


    老板說:「你要看看音樂盒嗎?」


    「可以嗎?」


    老板輕輕地把社長放在榻榻米,從玻璃櫃裏拿出音樂盒,用他美麗修長的手指轉緊了發條。接著他把音樂盒擱在榻榻米上,用手示意我掀開盒蓋。


    那是一個點綴著華麗裝飾的音樂盒。我緩緩掀開有些沉重的盒蓋。


    盒中立刻開始響起令人懷念又感傷的音樂。


    那是惹人憐愛,像光芒一般的音色。社長似乎十分喜歡這首曲子,隻見它露出肚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真是首好曲子。」我說。


    老板緊接著說:「這是夢幻曲,是舒曼的曲子。」


    曲子雖美,可是因為是音樂盒的關係,樂聲一下子就結束了。盡管聽的時候很幸福,但最後卻會留下一抹寂寞。如果我還是少女的話或許不會在意,不過我現在也已經二十七歲了。最後的寂寞感更是刻骨銘心。


    「這也是超過寄物期限的物品嗎?」


    「不,這目前還在寄放期限內,距離期限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聽說這東西其實非常值錢,所以如果真有小偷闖進來,我想他一定會率先偷走這個。在這家店裏,沒有比這個還要更值錢的東西了。」


    老板寶貝地將音樂盒收回玻璃櫃。


    我昨天偷窺店裏的時候,笹本正在讀著《小王子》,音樂盒就放在玻璃櫃裏。


    老板說:「笹本先生是店裏的客人。他大概是偷偷來幫我看店吧。」


    社長就像在同聲附和,喵嗚地叫了一聲。


    我不經意地這麽想著。該不會笹本原本是打算來寄放那隻手表吧?不過他可能改變了心意,決定要繼續留著用也說不定。他會不會已經從這家店畢業了呢?


    我說著「我下次再來」,站起了身子。鑽過門簾的時候,我聽到老板說了那句「路上小心」。


    這句「路上小心」擁有一股力量。我覺得自己仿佛像是被推了一把。我一步步向前邁進,靠著這雙腳走到區公所,交出離婚協議書。上麵沒有漏掉任何一處,印章也著實地壓印在上麵,完美無缺。


    身體變得好輕盈,全身輕飄飄的。


    我在回去的路上繞到站前書店,買下了《小王子》。然後走進咖啡廳,讀起接下來的故事。我在享用完三杯咖啡和一根熱狗後讀完了全書。


    走出咖啡廳時,已經是傍晚時分。我繞到了明日町公園看看。秋千和砂場,還有單杠跟溜滑梯都被夕陽染了色。記得笹本好像在這裏說了什麽小王子的星球,還有看見羊的事情。


    現在的我都明白了。


    在故事當中,狐狸告訴小王子「真正重要的東西,眼睛是看不到的」。


    因為寄物商的眼睛看不到,所以才會盡是看見重要的東西吧?我雖然也想擁有一雙心眼,但我卻隻看得到橘色的秋千和砂場,還有單杠跟溜滑梯,根本看不見小王子也看不見羊。


    我心想著自己大概隻能看見「實物」,望著剛剛讀完的《小王子》封麵。


    我在心裏「啊」了一聲。


    對耶,那個叫笹本的男子,長得就像插圖上的小王子啊!


    宛如玉米須的褐色頭發,如同橡實一般的雙眼。真的一模一樣。


    我開始覺得不太對勁,抬頭望瞭望天空。我頓時嚇了一跳。我看見晴空塔了!


    以前明明怎麽找都看不到,現在卻突然之間現身了。難不成,這就是所謂重要的東西嗎?


    怎麽可能。這可是眼睛就看得見的實物。


    晴空塔比想像中還巨大,還要更強而有力。我開始覺得這座城市在歡迎我的到來,在對我說:「歡迎回家。」


    眼睛就看得見的實物,其實也挺不賴的。我打算去找鮮肉店的麻由子,告訴她這座公園就看得到晴空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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