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狐蘿卜


    錄入:弱酸


    優


    沒有麥當勞,沒有星巴克,也沒有7-eleven。


    雖然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但看到周圍這片窮鄉僻壤的景象,明明是八月的天氣,背後卻有一種寒流肆虐般的淒涼。隔著擋風玻璃,隻看到群山和樹林,以及曾經是農田,如今已經完全荒廢的荒地。多岐川優從都心沿著中央高速公路開了兩個多小時,下了交流道後,又開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剛才山麓下的城鎮也很冷清,上山之後看到的景象更慘不忍睹。這裏真的是日本嗎?我真的活在現代嗎?總覺得恐龍好像會突然從前方的樹林裏蹦出來。當飛機從天空飛過時,這一帶的居民搞不好會對著天空膜拜。


    哈哈哈。多岐川優開著他的愛車bmw7係列,放聲大笑起來。


    不至於吧。但手機在這裏很可能收不到訊號,宅配可能也要三天才能送到。接下來的生活恐怕會很不方便。悠閑度日固然好,但不方便就讓人有點頭痛。幹脆把這裏變成都市好了。


    優立刻搖頭否定了自己的突發奇想。


    說什麽蠢話。自己不是為了逃離都市生活才來到鄉下嗎?自己終於下決心遞了辭呈,決定自己創業,但在此之前,想找一個地方過一段悠閑的生活,讓自己的身心煥然一新。希望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重新設定十幾年來在人生路上狂奔的身心。


    他曾經在兒時多次造訪的祖父家世世代代務農,自從祖父去年離開人世後,祖厝一直沒人住。昨天晚上,他看到父親遺忘在他公寓的土地帳冊,臨時起意,想來祖厝看一看。


    身為長子的父親打算賣掉多岐川家代代相傳的農地和祖厝,他上周回到鄉下實地察看,確認房子還可以住人。祖先留下的土地位在山區人口過疏的地區,但優突然很想在祖厝被賣掉之前去住一住。如果看了之後覺得不喜歡,可以立刻掉頭就走,去輕井澤的高原度假勝地住幾晚。我很自由,也有足夠的時間,優心想。於是,他簡單收拾後,今天一大清早就從六本木的公寓出發了。


    根據衛星導航係統的指示,發現已經快到多岐川家所在村莊的入口了。他把方向盤往右一打,車輪下的柏油路立刻變成了泥土路。bmw的避震係統還真不是唬人的,即使在這種凹凸不平的路上也不會東搖西晃。


    這裏真是窮鄉僻壤。他上次是在幼稚園的時候來這裏,相隔三十多年,記憶已經不太可靠,但以前村莊就這麽冷清嗎?以前是不是有更多房子?


    路麵越來越窄,大型bmw行駛起來有點困難。他猶豫了一下,打算掉頭往回開,但隨即改變了主意,踩下了油門。


    在泥土地上行駛了大約一百公尺,前方出現一棟破舊的木造房子。鐵皮屋頂爬滿鐵鏽,外牆斑駁剝落,裏麵黃土色的土牆露了出來。一個看起來隨時都會斷氣的老爺爺顫顫巍巍地正在院子裏劈柴。


    繼續往前開了兩百公尺左右,出現了比剛才那棟木房稍微像樣一點的房子。父親告訴他,從縣道駛入岔路後,第二棟房子就是祖厝,想必就是眼前那一棟了。


    一個陌生女人站在房子前,有一個小孩子躲在女人身後。個子和今年讀小學三年級的獨生子裕也差不多高。


    優停下車子,打開車窗。


    女人在大帽簷的帽子外綁了一塊三角頭巾,近距離一看,才發現她上了年紀。可能有七十多歲了。


    「啊喲喲,好大的車子呀。」


    老婆婆的一身打扮好像高爾夫球場的杆弟,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優上個月買的去年款bmw7係列的新車說道。


    「你是從東京來的嗎?城市人居然會來這種鄉下地方,真難得啊。啊,對了,我想起來了,正登家裏也有來自城市的人……」


    老婆婆嘀嘀咕咕地說個不停,優的雙眼盯著她身後那個十歲左右的少年。因為那個少年正對著圍籬撒尿。


    雖然這棟房子沒有人住,但也不能對著圍籬隨地撒尿吧。


    優正想要開口,聽到另一個方向也傳來噓的撒尿聲。


    轉頭一看,發現另一名少年站在以前曾經是多岐川家的農田,如今已經長滿雜草的荒地上,對著差不多和他一般高的麒麟草恣意撒著尿。


    「走羅。」


    站在老婆婆身後的少年拉起褲子的拉鏈,對另一個正在撒尿的少年吆喝了一聲。圍籬下的幹土變成了一小灘泥濘。


    「阿省,等等我。」


    「慢死鬼!阿信,我要先走羅。」


    那個少年在罵「慢死鬼!」時,大聲放了一個響屁。


    「阿省,等等我啦。」


    那個叫阿省的少年不理會,自顧自地跑了起來,另一個少年忘了把小雞雞收回褲子,就一個勁地追了上去。他似乎還沒尿完,曬得黝黑的腳上不停地濺起水滴。


    「信康,真不像話!先尿完再跑。」


    老婆婆雖然斥責他,卻沒有罵他不該在別人家的土地上隨地亂尿。


    信康拚命追趕在田埂上奔跑的少年,他的寶貝在褲襠下左晃右甩著。中途差一點被土堆絆倒,但他立刻站穩了,一瘸一拐地繼續追了上去。跑在前麵的少年早就躲進了雜草堆,不見了蹤影。


    眼前的景象讓優看得目瞪口呆。


    都市看不到小孩子隨地撒尿,即使在昭和年代,也沒看過這麽沒教養的孩子。


    「男孩子調皮死了,真受不了啊。」


    老婆婆露出金牙,嘎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是你的孫子嗎?」


    「是啊。年輕人,你來這裏旅行嗎?還是來實習?」


    「都不是,我是多岐川克己的孫子,這是我家。」


    「啊喲喲,原來是阿克家的?沒想到你長這麽大了。」


    長這麽大?優並不認識這個老婆婆。


    「不好意思,請問我小時候見過你嗎?」


    「當然見過啊,你以前不是住在這裏嗎?」


    「啊?」


    老婆婆是不是誤會了?


    「你說的該不會是我父親晴彥?」


    「對啊對啊,我就知道你是阿晴嘛,你真是一點都沒變。」


    「不是,晴彥是我的父親,我是克己的孫子……」


    「原來你回來了,真是太好了。上次有一個奇怪的陌生老頭在這裏走來走去,我還想提醒你多注意點。」


    那是父親。父親很擅長做木工,會定期回來這裏維修房子。優的雙手雖然無法像父親那麽靈活,但很會讀書,應該是繼承了母親的基因。


    優糾正了好幾次,老婆婆還是不斷重複著「太好了」,他懶得再解釋,說了聲「改天見」,關上車窗,開著車子,駛進了久違了三十年的父親老家。


    這棟鄉下的老房子很寬敞,一個人住綽綽有餘。除了水泥地的廚房以外,還有兩間三坪大的房間,四坪和兩坪多的房間各一間。二樓的房間沒有天花板,露出的橫梁發著黑光。


    確認水電和瓦斯都沒有問題後,優鬆了一口氣,回到車上,從後車廂內拿出了行李箱。


    在這裏暫時住一陣子或許也不錯。話說回來,已經進入平成年代了,居然還有房子是水泥地板。


    他決定把二樓的西式房間當作書房使用,把帶來的筆電連上電話線,好不容易搞定網路時,太陽早就下山了。


    當他站在窗邊伸著懶腰,忍不住「啊!」地叫了一聲。窗外一片漆黑,宛如倒滿了墨汁,隻有月亮和幾顆星星在天空中閃爍,除此以外,看不到任何發光的東西。雖說是窮鄉僻壤,但這並不是深山中唯一的一棟房子,才晚上十點,為什麽完全看不到任何亮光?這到底是


    怎麽一回事?


    他下樓煮了開水,吃了泡麵。在吃麵時想到,在這裏張羅食物應該很費事。


    買東西時,必須開車去山麓的幕悅町。雖然那裏沒有麥當勞,沒有星巴克,也沒有7-eleven,隻有一個快要倒閉的市場。


    沒關係啦,反正開車十五分鍾就到了。優自吾自語道。


    他再度回到二樓的書房,上網確認股價,突然發現一個黑色的東西在眼前的牆上蠕動。


    那是什麽?


    下一刹那,優立刻驚叫起來。


    「嗚啊!」


    是壁虎。壁虎俐落地爬上橫梁,消失在黑暗中。


    開什麽玩笑,我才不要和那種東西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他最怕爬蟲類,不,他怕的不止爬蟲類而已。


    「啊!」


    眼前又出現一隻巨大的蜘蛛,他再度發出慘叫聲。優也很討厭蜘蛛和昆蟲,現在才發現自己來到大自然中是多麽愚蠢的行為。


    話說回來,在都市中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蜘蛛。蜘蛛匆忙移動著蜜蜂般黑色和黃色條紋圖案的長腳,躲進了房間的角落。


    優定睛看著蜘蛛躲進的黑暗牛晌,仰頭看著天空歎了一口氣。果然不該來這種鄉下地方,明天一大早就收拾行李快閃吧。


    他關掉電腦,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今晚隻能先去樓下睡覺了。希望下麵沒有這種奇奇怪怪的動物出沒。


    他沿著發出吱吱咯咯聲音的老舊樓梯下了樓,樓下伸手不見五指。剛才並沒有太在意,如今卻覺得這片黑暗令人心裏發毛。


    雖然是盛夏,但那天晚上,優用毛巾被蒙著頭睡覺。


    翌日,優在燦爛的陽光中醒來。


    他昨晚睡覺前忘了拉窗簾。


    他眨了眨眼,看著枕邊的手表。九點半。原來整整睡了十一個小時。開長途車果然很累。


    香噴噴的味道嫋嫋飄進了優的鼻孔。他豎起耳朵,聽到有人說話。是廚房。他下床走向聲音的方向。廚房內有兩個老婆婆和一個老爺爺,其中一個老婆婆就是昨天那個撒尿小童的阿嬤。


    雖說是廚房,但這些人居然就這樣不請自來,大剌剌地登堂入室,而且不打一聲招呼就自顧自地下起廚,簡直太讓人驚訝了。


    「起來啦?再睡一下也沒關係嘛。」


    昨天的老婆婆對他說道。


    「不,太陽都曬到屁股了。」


    「你們看,是阿晴,他回來了。」


    老婆婆對另一個老婆婆和老爺爺說。


    「不,我不是晴彥……」


    「喔喔,他是渡邊家的兒子。」


    老爺爺打斷了優的話開口說道,他右側太陽穴上有一塊很大的老人斑。


    「不是啦,渡邊家的兒子移民去了巴西就沒回來,這裏是多岐川家,他是克己叔的表弟,我看你是老糊塗了。」


    不是表弟,是孫子。


    優不想多解釋,問了三個老人的名字。昨天的老婆婆叫雨乃,另一個叫彌生,老爺爺叫舍吉。


    舍吉這個名字很奇特,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和昭和天皇同一天生日,於是,他的父母希望他從此遠離吉祥,為他取了這個名字。真想知道到底是怎樣的父母會幫兒子取這種名字?


    「來吧,烤餅已經熱了,很好吃喲。」


    烤餅?優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走去廚房一看,發現是像包子一樣的食物。


    「這是為我做的嗎?」


    「那還用問嗎?」


    雨乃婆婆嘎哈哈地笑了起來。


    「我想你剛到,家裏沒什麽吃的。」


    「呃,真是太、感謝了。」


    「我帶了蕃茄和小黃瓜來,是在我家的溫室種的。」


    舍吉爺爺把裝了蔬菜的籃子交給優。


    「還有這些是新鮮的蛋,是我家母雞今天早上剛下的,還熱著呢。」


    彌生婆婆把雪白的雞蛋塞進優的手裏。雞蛋的溫度在他的手掌心擴散。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優差一點感動落淚。


    都市人不會對別人這麽親切。他搬去六本木的公寓時,鄰居在路上遇到他時也不會打招呼,當然,優也無意和鄰居套交情,所以也徹底無視他們。離婚的妻子美咲對他丟下一句:「我再也受不了你這種高高在上的態度了,」然後就帶著獨生子裕也回了娘家。


    優原本打算今天離開這個村莊,此刻卻覺得再住一陣子似乎也不壞。


    「來吧,已經做好了,吃吧。」


    撲鼻的香味讓優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昨天中午他吃的是便利商店的飯團,晚餐也隻吃泡麵而已。


    「那我就不客氣了。」


    優把矮桌放在兩坪多大的房間內。離廚房最近的這個房間是飯廳。


    他坐在坐墊上吃著烤餅。外皮內包著野菜,味道很不錯。


    優猛然抬起頭,發現那幾個老人仍然在廚房裏沒有離開。


    「婆婆,這個真好吃。」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雖然老婆婆嘴上這麽回答,但他們三個人仍然無意離開。


    「你是從哪裏來的?」


    舍吉爺爺吸著鼻涕問。


    「東京。」


    「東京嗎?那裏可是大都市,空氣沒問題嗎?聽說廢氣汙染很嚴重。」


    「和這裏相比,空氣的確很差。」


    「你單身嗎?」


    彌生婆婆問。優根本沒辦法靜下心來吃烤餅。


    最後,三位老人家坐了很久,追根究柢問了一大堆問題,優在他們的追問之下徹底交代了自己的身世、工作、家庭成員、興趣愛好和專長等所有的隱私。但是,即使說了這麽多,雨乃婆婆仍然把優當成是晴彥。


    「你為什麽又回來這裏?」


    聽到彌生婆婆的問題,優愣了一下,也忍不住捫心自問。


    「想要來悠閑一下。」


    「但這種地方會不會太悠閑了?隻有老爺爺和老太太。」


    三位老人不約而同地嘎哈哈哈哈哈笑了起來。


    「年輕人都離開了,以前這裏比現在熱鬧——」


    三位老人說,這個名叫止村的山間小村落總共不超過四十戶人家,在優的祖父時代,這裏曾經是一個繁榮的村莊,但村裏的年輕人都向往都市生活,離開了村莊。


    優的父親多岐川晴彥從本地的高中畢業後移居到都市。多岐川家世世代代都務農,父親和其他兩個兄弟都離開了村莊,所以,一年前離開人世的祖父是多岐川家族最後的農民。


    「婆婆,你們沒有想過要離開這裏嗎?」


    「沒有。」雨乃婆婆說。


    「怎麽可以騙人呢?你十八歲時不是對郵局的人一見鍾情,哭著說要下山嗎?」


    「啊喲,都八百年前的事了,早就忘光光了。」


    「咦?你愛的不是我嗎?」


    舍吉爺爺嘎哈哈哈地笑著問道。


    「絕對不可能,天塌下來也不可能。我想起來了,舍吉啊,你不是愛上一個有夫之婦嗎?就是酒莊老板的老婆,你們不是約好了要私奔嗎?」


    「話可不能亂說,根本沒這回事。」


    「我說彌生啊,你不是喜歡山下那所學校的老師嗎?」


    「你對這些老掉牙的事還記得真清楚。」


    「沒想到最後還是沒辦法在一起。」


    「你又扯到哪兒去了,我不是和他結婚了嗎?你說的那個人是我死去的老公。」


    「咦?是這樣嗎?那個老師怎麽了?」


    雖然這三個老人說話經常顛三倒四,但優隱約了解到一件事。他


    們三個人年輕時曾經打算離開這裏,但最後還是選擇留下。


    「你們喜歡止村嗎?」


    優問。三位老人同時點頭。


    「不打算離開這裏嗎?」


    他們又同時點頭。


    「這是我們從小長大的地方,事到如今,還能去什麽地方。」


    「你們不會覺得不方便嗎?如果是我,應該會趁年輕時搬去都市生活。」


    「但你最後還是回來了啊。」


    「不,我——」


    優原本想解釋說,「我不是晴彥」,但立刻閉了嘴。


    雖然不是父親晴彥,但這個村莊也是優的根。他好像突然受到啟發搬回來這裏,經過一個晚上,如今仍然在這裏。


    「不過,郵局沒了之後真的很不方便。」


    「對啊對啊,要領個錢,還要特地下山。」


    「以前附近有郵局嗎?」


    「有啊,就在村口,但三年前收掉了。」


    民營化嗎?


    「以前鄰村也有診所,結果也倒閉了,現在連公車也沒了。」


    「小學也廢校了。」


    構造改革的浪潮直接衝擊了這些過疏地區,今後,過疏化的情況將會越來越嚴重。這個世界上,弱者總是被忽略舍棄。


    「我們被遺棄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這裏很快就隻會剩下老太婆、老頭子了,嘎哈哈哈哈哈。」


    「舍吉,你可別亂說話,還有雨乃的孫子啊。美穗和正登也都還年輕啊。」


    「這個村裏還有年輕人嗎?」


    「有啊。對了,正登家裏不是來了幾個年輕人嗎?」


    「對,這種大熱天跑來實習,整天用鐵鋤挖地。」


    「實習?」


    優問。


    「對啊,務農實習,一定是從城市來的。」


    優攤開父親遺忘在他家中的土地帳冊影本,想要確認一下多岐川家荒廢的農地。


    前天,鄰居小孩撒尿的屋前荒地以前曾經是農田。優記得小時候跟著父親來止村時,一整片都是高麗菜。


    但眼前簡直就像是叢林。土地隻要荒廢一年,就會變得如此麵目全非。


    帳冊上記載的農地麵積是二反。二反大約是二十公畝,說得簡單一點,就是相當於二十公尺乘以一百公尺的麵積。


    多岐川家的土地並非僅此而已,山上還有相同規模的農耕地,山下還有兩塊,但那些農地恐怕也變成了叢林狀態。


    但為什麽這麽分散,不是很沒效率嗎?


    優沿著村落往西走。


    前方暗色瓦屋頂的房子是雨乃婆婆家,優原本想去打一下招呼,但屋內沒有動靜,他就直接走了過去。


    泥巴路緩緩向上延伸,他的汗水噴了出來。這一帶海拔很高,但濕氣和熱氣很驚人。


    單調的路很快就膩了,他離開大路,走進了樹林。樹林裏有一條小徑,他沿著小徑往山上走,發現比剛才的山路坡度更陡,而且有一側是斷崖絕壁,腳下稍不留神,恐怕就沒命了。


    他很後悔不加思索就上了山,但又不想往回走。他對自己的體力很有自信。學生時代,他會經參加手球社,打的是相當於足球前鋒的45度位置。


    抬頭一看,前方有一個鳥居。經過鳥居後,坡度更陡了,二十公尺前方有一個建在岩石上的小神社。


    到底誰會跑來這種地方拜拜?以都市的安全標準來說,簡直太不尋常了,至少應該在靠懸崖的那一側設置欄杆之類的東西。


    他在神社前閉上雙眼,合掌祭拜,聽到了潺潺的水聲。剛才沿途都擔心會滑落懸崖,所以沒有察覺附近有水。


    神社後方有另一條小徑,水聲是從那裏傳來的。一條清溪出現在樹木之間,他不由自主地走向溪水的方向。


    來到溪邊,他掬起溪水洗了洗臉。水很冰,很清澈。一隻橘色的澤蟹從優的腳邊爬過,他定睛觀察水中,發現有許多小魚遊來遊去。青鱂魚?不,應該是紅點鮭的幼魚吧。


    他伸著懶腰喘口氣時,看到了眼前壯觀的景象,前一刻因為被小溪吸引而完全沒有注意到。


    眼前是一片綠油油的山巒,山穀間,是一棟棟看起來像火柴盒的民房。那一帶應該是安在市的市中心,後方是一大片平原。原本以為這裏隻是一無所有的窮鄉僻壤,沒想到風光如此明媚。


    他看著眼前的景色出了神,當他回過神時,發現身上的汗水已經幹了。


    沿著小徑來到山頂,那裏是一片梯田,塑膠屋溫室點綴其間。


    有人在遠處的農田幹活。三個男人,一個女人。女人看起來還算年輕,染了一頭棕色頭發,


    穿著粉紅色的雨靴。其中一個男人把一頭長發綁在腦後,另一個是皮膚很白的胖子。這兩男一女看起來不像是農民。


    隻有另一個男人很像是農民。和另外兩個年輕男人相比,有一點年紀,大約四十多歲。


    優前天來村裏至今,這是他第一次遇見有人在務農。


    「喂,兄弟。」


    回頭一看,一個戴著草帽,年約五十的男人站在身後。站在他身旁的女人似乎是他的太太,和雨乃婆婆一樣,一身杆弟打扮。


    這兩個本地人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優的臉。


    「你長得和晴彥很像,但不是晴彥。」


    「晴彥是我父親,我叫優,是他的兒子。」


    「我就知道。雨乃婆婆腦筋有點那個。」


    男人用食指指著太陽穴,轉動著手指。


    「聽說你在大城市的銀行工作?」


    「銀行是我的第一份工作。」


    「聽說你和你太太離婚了?東京的女人都很強勢。」


    「呃,也許吧……」


    「是不是付了一大筆贍養費?大城市的人滿口都是錢錢錢。」


    「老公,人家賺得多,和我們農民不一樣。車子也是開很大的進口車,而且沒有貸款,當場用現金付清。」


    「……


    「你是早慶大學經濟學院畢業的吧?早慶大學很難考,我表弟勝治家的老三考了三次,三次都落榜了,虧他在當地還被稱為神童呢。」


    「不,我讀的是上理大學,不是早慶,而且,也不是經濟學院,而是商學院。」


    「是嗎?沒差啦,反正就是不一樣,聽說你還去了美國工作,在很大的電腦公司上班。」


    男人用搭在脖子上的破毛巾擦著額頭的汗水。


    「不,我去美國讀書,但沒有在那裏工作。而且,我不是在電腦公司上班,而是之後轉換跑道,進了日本的科技公司。」


    「是嗎?原來是那時候年收入一億圓,真了不起。」


    「不,沒賺那麽多啦。」


    這位大叔為什麽對初次見麵的陌生人的隱私如數家珍?而且,隻有一小部分符合事實,其他都是胡說八道。


    一定是那三個老太婆和老頭子幹的好事。他們一定像大喇叭一樣四處散播優的個人資訊,如果傳播的是正確的資訊也就罷了,沒想到十之八九都是錯誤的,真讓人笑不出來。


    優打量著眼前這個中年男子的臉,有點像住在俺家村的「脆果大叔」【譯注:原文為「カールおじさん」,是明治製菓生產的脆果カール廣告中的人物,住在俺家村。脆果大叔大嘴巴周圍的一圈黑胡子為最明顯的特征。】。即使告訴他正確的資訊,他也會添油加醋地在村莊內四處散播。優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他眺望遠方,發現剛才在農田裏幹活的那幾個人不見了。中年男子順著優的視線望去,一臉了然於心的神情,用力點了點頭。


    「那三個人和你一樣,也是從東


    京來的。」


    「三個男人嗎?」


    「不是不是,那兩個年輕的男人,還有一位小姐,是很性感的小姐喔。」


    男人色眯眯地笑得下眼瞼都鼓了起來。


    「老公!」


    他太太立刻大聲斥責。優想起昨天那三位老人也曾經提到有年輕人來這裏務農實習。


    「對,是町公所召集這些人來實地訓練,希望他們以後可以變成像我們一樣的農民。」


    「真搞不懂為什麽要跑到山裏的這種偏僻村莊來,山下的幕悅町不是有很多農民嗎?」


    「聽說原本打算接待他們的農戶家發生了不幸,根本沒空輔導他們實習,所以要找別的農戶,但幕悅町沒人願意接待他們,結果,住在這裏的親戚靖衛就答應接待這三個年輕人。」


    「剛才和那幾個人一起在農田裏的人就是靖衛嗎?」


    「不是,那是正登。靖衛老爹已經七十多歲了,住在他隔壁的正登平時幫忙照顧他。正登比我小四歲,小時候真是個搗蛋鬼,一下子跑去別人農田裏拉屎,一下子又把死老鼠丟進蓄水池裏,對了對了,還拿魷魚幹喂雞吃。你知道嗎?雞隻要吃魷魚就會癱掉。上了中學之後,剃了一個不良少年的發型,穿著長長的學生製服,沒有機車駕照,就騎著小綿羊機車四處跑,還把鄰村的女孩擄了回來。」


    「老公,你說得太誇張了,那是端場村的美樹,他們在交往啦。」


    「他是霸王硬上弓,硬是把人家變成了自己的女朋友。」


    那個叫正登的到底有多壞啊?還是說,這番話也是誇大其詞?總之,優開始對這些鄉下人的八卦能力感到厭倦。他正打算離開,但那對夫妻不放過他。


    「你們不用下田工作嗎?」


    「嗯?我家原本就沒在種蔬菜。」


    「所以不算農民嗎?」


    「是農民啊,家裏也有農田。」


    「所以是種稻米嗎?」


    「或多或少啦,但我們不是專業農民,而是兼職種稻。每個星期有三天去幕悅町的市場打工。」


    每周工作三天就可以過日子嗎?


    「隻要住在這裏就不愁吃的,不需要那麽賣命工作。」


    中年男人自我介紹說,他叫榮作,他太太叫稻子。


    「農民很輕鬆,尤其是現在,根本不必做得要死要活的。即使種稻米,也隻有春天和秋天時忙一下。」


    原本以為農民三百六十五天都要日出而作,但現在似乎並不是這麽一回事。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農田,但除了剛才的實習生和指導老師以外,完全看不到半個人影在農田裏幹活。


    優抬起頭,發現剛才那幾個人又回到了田裏,但這次變成了兩個女人。


    第二個女人穿著短褲,戴著帽簷很寬的草帽,但沒有像村裏上了年紀的女人一樣用三角巾包起來。她很瘦,曬得很黑,看起來好像小男生。優以前在電視上看過南美的馬拉鬆選手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


    「她是正登的女兒美穗。」


    榮作說。


    「他女兒?也在務農嗎?」


    美穗看起來不像農民。


    「對啊,那對父女真的很勤快。」


    聽到稻子這麽說,榮作笑了起來。


    「正登現在哪敢再造次啊。因為有這個女兒,整天做荒唐事的正登才終於收了心,他做了太多對不起美穗的事。所以,他現在不是看老婆的臉色,而是看女兒屁股的臉色。雖然美穗的屁股不大,但挺有肉的。」


    「老公!」


    稻子再度怒叫著榮作的名字。


    優不由地產生了好奇,但喜歡八卦的榮作和稻子並沒有繼續談論那對父女。


    站在高處,也可以聽到露出曬黑雙腿的年輕女人對著手拿鐵鋤的男人大聲喝斥:「腰更用力!」


    正登


    正登看著手拿鐵鋤的年輕人,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看來還是不行。


    綁著長發的瘦男人體力太差,鐵鋤舉到肩膀上方,下盤就支撐不住,身體開始搖晃,每次打向地麵時,都很擔心他會敲到自己的腳,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


    「穀村,不必舉這麽高。鐵鋤很重,用最小的力氣舉起來就好。」


    「好哩。」


    他的回答令人感到無力。


    穀村三樹夫回答後,仍然用力把鐵鋤舉得半天高,真不知道他是看不起人,還是不認輸。


    至於另一個胖子梅田千秋雖然動作看起來比三樹夫像樣點,但隻要揮動一次鐵鋤,就伸一個懶腰,重重地歎著氣。為了怕他中暑昏倒,所以特地讓他在陰涼處幹活,但他身上的t恤已經被汗水濕透了。胖子果然容易流汗。


    還有另一個叫百瀨茜的女人。


    她可能怕曬黑,所以穿了長袖,但她的胸部還真大,每次一彎腰,胸部就快從領口蹦出來了。她彎著上半身,翹著屁股,兩隻腳站成內八字,扭著身體揮動鐵鋤的姿勢實在太撩人。她明明適合鬧區的燈紅酒綠,為什麽跑來這種鄉下地方揮鋤頭?


    「啊,我不行啦,累死了。」


    聽到她嬌滴滴的聲音,正登慌忙說:「如果累的話,趕快去樹下休息,不要太勉強了。」


    這哪是什麽實習,根本是來當客人的。正登在心裏嘀咕。


    他剛才那句話是對茜說的,沒想到那個胖子第一個丟下鋤頭,一屁股坐在樹下。


    你休息個屁啊。整天偷懶,認真點好不好——雖然正登很想這麽說,但還是忍了下來。


    「嗨,各位正在忙啊,辛苦了。」


    聽到開朗的招呼聲,一抬頭,發現戴著大銀框眼鏡的二宮正向這裏走來。正登忍不住咂了一下。


    「穀村先生,感覺怎麽樣?有沒有覺得農業很符合你的生活方式?」


    因為町公所有交代,所以正登對這幾個實習生很客氣,但身為町公所職員的二宮比正登的態度更殷懃。


    「嗯,目前算是稍稍完美吧。」


    什麽叫稍稍完美?這算哪門子日文?


    「揮鋤頭很棒,也可以當作在鏈肌肉,簡直是一舉兩得。但不是每天都這樣吧?應該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揮鋤頭吧?」


    蠢蛋,這不是廢話嗎?一年到頭都鋤地,什麽時候耕種?你腦袋破洞了嗎?


    「當然啊,目前已經機械化,大部分作業都可以交給機器處理,所以,農業並不像你們城市人以為的那麽辛苦。」


    「我想要用機器、整天鋤地好累喲。」


    茜在樹下鬼吼鬼叫起來。


    「我原本就討厭一成不變的工作,人生就是要冒險,要探險,要有起伏曲折才有意思,所以才會離開都市,想要投入農業。」


    正登還是無法理解三樹夫說的日文。


    「是嗎?農業是冒險,你們城市人說話果然不一樣。竭誠歡迎你們來山下的城鎮務農。」


    「山下也有農田嗎?」


    「當然。你們原本要在山下的幕悅町實習,但因為我們的安排有些差錯,所以最後來這個村莊。」


    「是嗎?但我覺得這裏也不差啊。」


    「止村當然也不差,但幕悅町比這裏更大,有很多生產力很高的農戶,再加上是平地,所以務農更方便。」


    二宮瞥了一眼正登。


    「啊,我不行了,頭昏腦脹的。」


    聽到茜這麽說,胖子千秋也哀號起來,「我也覺得昏昏沉沉的,搞不好中暑了。」


    「你根本沒揮幾下鋤頭就在那裏偷懶裝死,要多運動讓自己瘦一點啦,死胖子。」


    沒想到三樹夫說出了正登的心裏話。


    「好了


    好了,各位今天就先休息吧,這麽熱的天氣,不必太勉強自己。現代農業不需要這麽辛苦。」


    別自作主張跑來發號施令,這麽一來,他們明天就不聽我的指揮了。正登忍不住想要這麽說。


    但正登還來不及提出異議,茜就叫著:「太好了~太幸運了!」倏地跳了起來。看她這麽活蹦亂跳的樣子,精神還很好嘛。


    三個人走回主屋,二宮從胸前口袋裏拿出萬寶路煙,皺著眉頭點了火。


    「大內先生,真傷腦筋啊。」


    二宮吐了一口煙,轉頭看著正登。他的銀框眼鏡反射的陽光很刺眼。


    「我不是說了嗎?你又不是星一徹【譯注:棒球漫畫《巨人之星》中的人物,是嚴格訓練兒子的棒球名師。】,不必這麽嚴格。」


    「哪嚴格啦,隻是讓他們實習翻土而已。」


    「這種大太陽底下,真的有必要實習這種事嗎?萬一他們昏倒的話怎麽辦?而且,現在這個季節,不是可以挖地瓜嗎?那個很受歡迎,感覺好像在泥土裏挖寶。」


    「但還是應該從基本開始教起。」


    「這種基本,自然而然就會了,如果他們說什麽務農果然很累人,不想學啦,然後拍拍屁股走人,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那也沒關係,代表他們原本就不適合務農。」


    二宮搖著頭,誇張地用鼻孔出氣。


    他對那幾個城市的年輕人必恭必敬,和正登說話時卻趾高氣揚。到底是吃錯什麽藥了?


    「我跟你說,町公所根本不打算送實習生來這裏,是你們擅自安排好了,我們隻能事後勉強答應。」


    擅自安排的是幕悅町的農戶和靖衛老爹,靖衛老爹隻是無法拒絕以前會經受到關照的農戶朋友的拜托,隻能接受這幾個實習生,卻又不知道該怎麽應付。對年過七十的老人來說,大都市的年輕人簡直就像是外星人,想要指導他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美穗主動提出要幫忙,於是,他們父女兩人接下了代為指導的工作,分文不取,完全是當義工,照理說,町公所應該對自己感激不盡,沒想到他們得了便宜還賣乖。


    「如果町公所不樂意,我不指導也沒差啊。」


    聽到正登發難,二宮頓時彎下兩道眉毛,拍著他的肩膀說:「別這樣,別這樣嘛。現在木已成舟,大內先生,就請你繼續幫忙了。別太嚴格了,動動腦筋,不要讓他們討厭務農。」


    二宮又拍了拍正登的肩膀,說了聲:「那就拜托了」,轉身快步離去。


    「現在到處人手不足,町公所也很頭痛吧。」


    五郎一雙發紅的醉眼看著正登。


    「對啊對啊,現在地方政府也要獨立自主,自謀生路。」


    鐵平也用力點頭。


    「話說回來,那些人員的想務農嗎?一旦了解現實,恐怕就夾著尾巴逃回都市去了。」


    榮作說完,仰頭喝了一大口燒酒。


    「不,這倒未必。」正登嘀咕道。這些從來沒有離開村莊一步的人無法想像都市的生活。


    和正登同年的五郎、比他小兩歲的鐵平,還有比他大四歲的榮作,再加上正登四個人是「止村開朗青年團」的成員。雖說是青年團,但四個人的年紀都超過四十,每周一次以定期聚會為名,在榮作家喝酒聊天。


    「這種例子還真不少,町公所提供無息貸款,那些在都市混不下去的年輕人就來到我們這種鄉下地方,但好像都做一做就逃走了。負責培訓的農戶也開始受不了這些人,揚言再也不接待城市來的人,町公所也很頭痛。」


    「對啊,吃不了苦的人,怎麽可能在鄉下討生活。」


    「鄉下的年輕人都往城市跑,現在卻想要吸引城市的年輕人來鄉下,當然行不通。」


    「對啊。」


    「聽說團塊世代的人倒是有不少真的住下了。」


    「退休後的餘生就種種田,悠閑過日子的那些人嗎?」


    「那叫什麽慢活。」


    「不過,退休後不都變成了老頭子、老太婆了嗎?鄉下地方已經因為到處都是老人傷腦筋了,又跑來一票老人,還能搞出什麽鬼名堂。」


    「把我們這裏當成是棄老山了【譯注:日本民間故事中,在日本貧窮的年代,把不事生產的老人丟進山裏自生自滅。】。」


    「這裏的確是山區啊,嘎哈哈哈哈。」


    「我不認同最近的這種風潮。」


    默默聽完大家發言的正登終於開了口。


    「什麽慢活,什麽周末農業,聽了就覺得討厭。我們可是靠農業在過日子,這些都市人帶著休閑度假的感覺,一下子說什麽推動無農藥,一下子又說什麽提倡環保,好像所有農民都是亂灑農藥種菜的大壞蛋。」


    「對啊,真的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反正會跑來鄉下的人不是什麽好東西,不是在都市窮困潦倒,就是混不下去了,才會想要逃到鄉下來討生活。然後用慢活啦、半農半【譯注:半農半就是在栽種稻米、蔬果等農作物的同時,從事發揮自己天賦的工作。】之類流行的名詞包裝,說什麽已經厭倦了忙碌的都市生活,想去鄉村親近大自然,從事富有文化的生活,找回人類真正的喜悅,全是一堆狗屁話。這些可憐的家夥根本就是人生的失敗者,卻不願意承認這個現實,還在那裏死要麵子。」


    正登自認自己是人生的失敗者。他以前在城市工作,發展很不順利,最後隻好卷鋪蓋逃回了鄉下。自從他了解年輕時恨之入骨的農業,已經成為自己活下去唯一的生存之道後,他對種菜這件事也變得格外認真。當然,這和女兒美穗也有很大的關係。


    「話說回來,如果隻有這些廢物來鄉下,鄉下早晚會完蛋。」


    鐵平說,五郎用鼻子冷笑了一聲調侃說:


    「你上次不是說,這樣也無妨嗎?」


    「不是說這樣也無妨,而是覺得恐怕隻能落入這樣的命運。」


    「對啊,你們有沒有想過十年後的止村,到時候恐怕隻剩下我們而已了。」


    榮作點著頭。


    「到時候,町公所的人就會叫我們下山,說住太遠沒辦法照顧,所以住在公所附近就好。」


    「息根村不就是這樣嗎?」


    息根村是位在比止村更山上的村落,去年滅村了。由於那裏人口過疏的問題越來越嚴重,終於破了兩位數。


    「這也沒什麽不好,隻要多花點錢買我們的土地,我就可以去安在市買公寓,悠哉悠哉地過日子。」


    「町公所怎麽可能買這裏的土地?」


    「當然不是町公所買,杉浦議員那裏才有搞頭。」


    「對了,那個計劃怎麽樣了?不是要在這裏設交流道嗎?」


    「不是還要建居家修繕中心嗎?」


    少做白日夢了。正登在心裏罵道。議員滿腦子隻有選票,怎麽可以相信議員說的鬼話。這個世界上怎麽可能有人想不開,跑來這種窮鄉僻壤,地勢起伏這麽大的地方開店?高速公路上根本沒幾輛車,在這種地方設交流道有什麽屁用?


    這四個人中,隻有正登專心投入農業,榮作、五郎和鐵平都隻生產最低限度的農作物,荒廢了大部分農地,快變成期待有朝一日可以靠炒地皮大賺一票的地皮客了。照理說,他們根本沒資格對那些來自都市的人說三道四。


    「對了,你們知道克己老爹家來了一個年輕人嗎?」


    榮作改變了話題。


    「沒聽說。」


    「我見過他。原本以為男人不是胖子就是瘦子,沒想到居然還有正常的人。他也是來實習的嗎?」


    「開什麽玩笑。人家可是東大畢業的,還去美國


    留過學,我告訴你,他還在全世界最大的電腦公司上班,娶了一個法國人當老婆。」


    「是嗎?那真的很優秀。世界上最大的電腦有多大?差不多一棟高樓那麽大嗎?」


    「那麽優秀的人為什麽來我們這種鄉下的村莊?」


    「當然是為了研究啊。」


    「研究?」


    「對啊,研究鄉下為什麽這麽窮。」


    「我也想知道原因,為什麽我們這麽窮。」


    「為什麽要做這種研究?」


    「因為他已經賺夠了錢,一輩子都不愁吃穿,所以就做自己想做的事啊,但那種菁英份子畢竟和普通人不一樣,以前是讀經濟的,喜歡做研究。」


    榮作得意洋洋,說得煞有其事。


    「是嗎?我看他八成也是來這裏追求所謂的環保生活。」


    聽到正登這麽說,已經喝得滿臉通紅的榮作垂下雙眼。榮作每次喝醉酒,就喜歡亂說一通。


    「不過他好像真的賺了不少錢,因為他開bmw最大的那一款,是7係列。」


    五郎插嘴說道,


    「在鄉間小路上開bmw嗎?那輛bmw還真可憐。」


    「話說回來,這麽一來,今年就有四個年輕人來這個村莊了。」


    「照這樣下去,搞不好十年後還不至於滅村。」


    「想要不滅村,得多生些孩子才行。」


    「我想和小茜生孩子。」


    四個人中唯一單身的鐵平色眯眯地說。


    「鐵平你這個王八蛋,怎麽可以偷跑?」


    「為什麽?五郎你有家室,怎麽可以拈花惹草?小茜那對軟綿綿的大胸脯隻屬於我。」


    「有家室又怎麽樣?我已經三年沒碰我老婆了。連睡覺都不睡同一張床。」


    「不光是大胸脯,她的屁股也很勾魂啊。」


    「鐵平,你是不是偷窺過她?」


    「才沒有呢,即使隔著牛仔褲也看得很清楚啊。她的屁股很大,肉質又很緊實,好像馬的屁股一樣漂亮。」


    「我看你去跟馬生小孩比較快。」


    嘎哈哈哈哈。三個人放聲大笑,正登瞥了他們一眼,站了起來。


    都已經四十好幾的人了,還像中學生一樣,口無遮攔地開黃腔。自己明天一大早還要早起指導那三個從都市來的人下田務農。


    「先走羅。」


    他打了聲招呼,但那三個人忙著開黃腔,甚至沒答理他。


    來到戶外,滿天星星閃爍。他用力深呼吸,把不同於白天的清澈空氣吸進了肺裏。豎起耳朵,已經聽到了秋蟲的嗚叫。


    月光下,他走在昏暗的田埂上,突然背後傳來「啊咦?」的聲音。一回頭,手電筒剛好照在他臉上,他眨了眨眼睛。


    「是正登大哥吧?」


    「不好意思,你先把手電筒放下來。」


    「啊,對不起。」


    百瀨茜慌忙把手電筒對著地麵。


    「我睡不著,一看天空,發現星星這麽漂亮,就想出來散散步。」


    她白天的時候懶洋洋,一到晚上,就活蹦亂跳了嗎?


    「我無意幹涉你的私生活,但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還不到十二點啊,夜晚才剛拉開序幕嘛。」


    「這麽晚了,一個女人走在外麵很危險。」


    「我習慣了,而且,這種話是指都市的情況。其實都市不像你們想的那麽危險,更何況是這麽悠閑的鄉下。」


    「我勸你發揮一下想像力。」


    「什麽意思?我聽不懂你說的意思,我很有想像力,因為我屬於藝術家型的。」


    正登可以感受到茜在黑暗中皺起了眉頭。


    「城市裏每隔一百公尺,就有一個派出所,到處都是人,每個人都是夜貓子,隻要大叫一聲,不管是不是三更半夜,都會有人聽到,打電話報警。但這裏可不一樣,假設有殺人狂來到這個村子,躲在那裏的廢棄屋裏,然後突然朝你撲過來。這裏離鄰居家有很長一段路,而且,那些耳背的老太太、老爺爺睡得鼾聲如雷。即使幸運有人報警,等警察趕到這個荒涼的地方時,你早就沒命了。」


    「……」


    「晚安,快回去吧,明天還要早起。」


    正登正打算往回走,茜拉住了他的袖子。


    「等一下啦,你說了這麽可怕的話,打算把我獨自留在這裏,自己回去嗎?」


    正登覺得茜說的有道理,就在前麵放慢了腳步。


    「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這個村裏真的有殺人狂嗎?真的有人被殺嗎?」


    「沒有,沒發生過這種事,隻是泛論而已。」


    「搞什麽嘛,正登大哥,你很壞喔。」


    茜的肩膀放鬆下來。


    「怎麽可以用這種事嚇年輕女生。」


    「我沒有嚇你,隻是告訴你,完全有可能發生這種事。」


    「但是殺人狂躲在這個小村莊裏的可能性不到萬分之一。」


    「並不是隻有都市才有殺人狂。」


    「鄉下也有嗎?雖然我知道不能說絕對沒有,但應該比都市少很多吧,農村的人都很純樸,不像會做那麽罪大惡極的事。」


    「是這樣嗎?」


    兩個人聽著嘰嘰的蟲鳴,再度邁開步伐。手電筒的燈光照在正登的腳下搖晃,正登邁著大步往前走,茜踩著小碎步緊跟在後。


    「你可不可以走慢一點?」


    正登停下腳步,回頭看著茜。


    「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習慣走這種高低不平的鄉間道路。」


    「也對,那我走慢點。」


    正登放慢腳步,茜走到他身旁挽住了他的手。


    「我的腳剛才不小心扭到了。」


    她毫不在意把豐滿的胸部貼向正登的手臂,淡淡的香水味飄了過來。這個女人很擅長這種事,根本不適合在農田裏幹活。


    「你為什麽跑來這種鄉下地方?」


    「你想聽嗎?」


    她柔軟的頭發弄得正登的脖子很癢。


    「不想聽,你不想說就別說了。」


    「我以前做的是晚上的工作。」


    茜看著前方說道。


    「一開始是普通的粉領族,之後去酒店當坐台小姐,做了差不多五年,覺得有點膩了,想做點別的事。」


    「你的業績應該不錯吧。」


    「是啊。」


    風吹來,茜把身體貼著正登。她白天穿長袖,到了晚上卻隻穿一件背心。


    這個女人已經養成了這種習性,千萬不能被她迷惑。


    正登緩緩抽離身體,茜也挺直了身體。


    「我有很多客人,也會經是店裏最紅的小姐,但那種工作隻有年輕的時候才能做。除非去銀座的高級酒店,或許可以找到一個靠山,開一家店,自己當媽媽桑,但我不打算一輩子當酒店小姐,隻要在酒店上五年班,就可以看到未來。而且,不斷有年輕的小姐進來。」


    「所以轉行務農嗎?」


    「我隻想換換環境。事到如今,我不可能回去當粉領族,剛好在網路上看到務農實習的講習會,所以就參加了。接待的窗口態度很親切,我就想來試試看,反正我也開始對都市的生活感到厭倦了。」


    正登忍不住歎氣。農村也對你們這些都市人感到厭倦了。


    「來這裏之後有什麽感想?離開已經厭倦的都市,現在滿意嗎?」


    「剛來的時候嚇了一跳,因為真的是什~麽都沒有。」


    「當然啊,這裏是鄉下啊,連郵局都沒有。以前還有一家郵局在走路可以到的地方,結果搞什麽民營化,公車也停駛了


    ,鄉下地方連年赤字的公車路線早就想廢止了。你居然想來這種鄉下地方,有沒有受騙上當的感覺?」


    「什麽意思嘛,幹嘛說得一無是處?」


    茜用手肘戳了戳正登的腰。


    「我才不覺得受騙上當,隻要有車,隻要十五分鍾就可以去山下。雖然沒有星巴克,也沒有甜甜圈,但有超市,有書店,還有錄影帶出租店。我不是為這些店才來這裏,我的意思是,想念都市時,山下也有一個小市鎮可以過過癮。」


    「務農很累人吧?」


    「對,很累人。」


    沒想到茜很幹脆地承認了。


    「但這是因為我還沒有適應。」


    「你喜歡務農嗎?」


    「如果討厭的話,就不會來這裏了。」


    「那倒是。」


    這個輕浮的城市女孩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大喊吃不消,然後逃回都市。下個月,不,搞不好下個星期。茜應該會比懶散的千秋更早離開,那個白皮膚的胖子千秋應該會緊跟著茜逃回去,最後剩下的三樹夫也會好像在說夢話般地說什麽「農業果然和我想像的冒險有點差距,太一成不變了」,然後也宣布投降。


    「正登大哥,謝謝你,這裏就安全了。」


    他們已經來到實習生住宿的靖衛老爹家的主屋前。


    「早點休息,明天還要早起。」


    「嗯,正登大哥,你也不要喝太多了。」


    正登回頭看著茜。


    「我當然知道你喝了酒啊,你滿嘴酒味。不過,你稍微喝點酒比較好,因為你白天的時候總是板著一張臉,隻說最低限度的話,感覺好像玄武岩一樣。」


    玄武岩?我看起來有那麽硬嗎?


    「晚安羅~」


    茜開朗地打招呼後,轉身進了屋。


    正登目不轉睛地目送著這個都市女人搖著大屁股走進主屋。


    優


    鄉下的早晨很早就開始了。


    應該說,晚上也很早,所以早上也變得很早。


    以前上班時,優因為加班或應酬,幾乎每天都搭末班車才回家,但無論再晚回家,每天八點半都要進公司,所以就有慢性睡眠不足的問題,每個周末幾乎都在床上補眠。


    來到這個村莊已經一個星期。


    白天的時候,他上網查看股價和匯市,看膩了就出門散步。有時候隻是隨便走走,有時候也會開車。


    行駛在狹窄的產業道路上,隻要方向盤操作稍有閃失,就可能把車子開進農田。隻要他的車子上路,就會吸引周圍人的目光,這裏的人都一副窮酸相,一看就知道是鄉下人。身處不斷衰退的環境,人的長相也會變嗎?如果可以讓他們重舍笑容,他們搞不好會把我當成上帝。


    優對自己傲慢的突發奇想露出苦笑。


    要怎麽讓他們重舍笑容?教他們賺錢的訣竅嗎?一旦這麽做,大家恐怕都會離開這個村莊,這裏的人口就更少了。


    他的腦海中閃過那三位老人家。三位老人家說,他們想要死在這裏。真不希望這個村莊在他們壽終正寢之前就滅村,就因為這樣,所以自己打算重新振興這個村莊?


    優看向窗外,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荒廢的農田。從眼前的情況來看,成為村莊唯一產業的農業恐怕很難繼續維持下去。


    而且,我對農業一竅不通。不,即使不懂農業,也可以經營農場。


    優回想起以前在銀行審查部工作的年代。


    那家銀行很傲慢,隻貸款給大企業,但許多中小企業都積極爭取那家銀行的貸款。因為隻要優工作的那家銀行願意貸款,和客戶交易時的信用度就會大不相同。


    優所屬的審查部的工作,就是審查申請融資的企業狀況。


    看決算書、查核資產價值、稽查帳外資產和債務、去企業的工廠參觀、麵談每一位董事,根據這些情況,綜合判斷該企業是否值得融資。


    企業通過審查後,銀行方麵在融資的同時,會介入企業經營,提升企業的營運效率,並重新檢討虧損部門。自行製作現金流量表,協助企業研擬還款計劃。優在審查部做了五年這種類似企業顧問的工作。


    這些企業中有半導體零件工廠,也有地方的釀造廠。優雖然搞不懂什麽是冷凝器,也不知道什麽是元件,對釀造工序更是大外行,但當他參與經營後,企業的經營狀況大為改善。


    經營者根本不需要精通現場的業務,一旦了解,就會產生感情。即使自家產品已經不符合時代的趨勢,仍然不願意放手。優認為這種人根本不配當經營者。


    開車兜風回家後,他再度躲進書房看書。


    以前上班時,他隻看實用書,現在看的是小說。這本小說是描寫了一個和他的境遇有點相似的落魄男主角,為戀愛和工作一籌莫展的純文學作品,沒想到故事很有趣味。


    當群青色的天空開始變黑時,優站在窗邊,以星空為酒肴,啜飲威士忌。以前借酒消愁或是為了應酬喝酒時,從來不覺得酒好喝,像現在這樣細細品嚐的酒才好喝。


    鄉下的夜晚隻有漆黑的大地、滿天的星鬥,和灰蒙蒙的天空下,豔麗霓虹燈閃爍的都會之夜完全不同。


    酒不醉人人自醉,睡魔很快就造訪。來這裏之後,每天在睡前喝一杯隻加冰塊的純酒已經變成了優的習慣。


    雨乃婆婆、彌生婆婆幾乎每天都不請自來,跑來優的家裏聊天泡茶。


    優雖然覺得很困擾,但看到這幾個老人家談笑風生,笑得假牙都快噴出來了,不忍心板著臉趕他們走。


    多虧這幾個老人帶來的蔬菜、地瓜和雞蛋,家裏的冰箱塞滿了食物,暫時不需要去山下的城鎮采買食物。


    有一天,優打算開車出門時,這幾個把別人家當成自己家的老人家,立刻以不像是老年人的敏捷動作站了起來,大步走到優的麵前。


    「你要去哪裏?去鎮上嗎?」


    「對啊。」


    「是喔,是喔。」雨乃婆婆點著頭,已經坐進了副駕駛座。彌生婆婆和舍吉爺爺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在後車座坐好了。


    「真大呀,真寬敞,進口車到底不一樣。阿晴,你真有出息。」


    和這一帶經常看到的小貨車相比,bmw的車子當然寬敞多了。這是優在離職後,衝動之下買的紀念品。


    「那就出發吧。」


    「走吧,走吧。」


    「順便去買蕨餅吧,好久沒吃了。」


    喂,喂,我又不是隨叫隨停的公車司機。優忍不住在心裏嘀咕。


    放開手刹車,像戰艦般的大車子緩緩行駛。從凹凸不平的產業道路來到柏油路時,優用力踩了油門。


    「嗚哇,真厲害呀,好像被馬路吸進去了。」


    「一點都不會搖晃。」


    「舍吉,那還用說嘛,又不是你的小貨車。」


    沿著縣道駛向山下,大約十五分鍾就到了山麓的幕悅町。雖然隻是一個小鎮,但這裏有郵局和超市。


    優把車子停在路旁,和幾位老人約定一個小時後原地集合後走去市場,他打算買一些蔬菜和雞蛋以外的食材。


    他站在肉店的櫥窗前挑選時,有人從身後拉了拉他的袖子。回頭一看,雨乃婆婆和彌生婆婆站在那裏。


    「別看了,別看了,這裏的肉太貴了。買肉的話,記得去那條街的齋藤肉店。」


    說完,她們轉身邁開大步。優隻好跟在她們後麵。


    在肉店買完肉,兩個老婆婆仍然纏住優不放。優每次想買什麽,她們就數落說這個不行,要挑那個才對。


    「你們不買東西嗎?」


    「嗯?買東西?沒什麽要買的,上次才剛買不久。」


    「你剛才不是說要買蕨餅嗎?」


    「不買了,不想吃了。我早就忘記蕨餅是什麽味道了,連味道都忘了,怎麽會想吃呢?」


    「啊喲喲,彌生,你老糊塗了嗎?」


    「你哪有資格說我啊。」


    兩個老婆婆張開大嘴,嘎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無論優去哪裏,她們都跟在身後,結果,優從頭到尾都和她們一起行動。


    和兩個老婆婆去了郵局後,一起去接了在朋友家喝茶的舍吉爺爺,然後回到村裏。把三位老人各自送回家後,優終於鬆了一口氣。


    來到家門前時,又看到在路旁隨地小便的少年。是那個叫阿省的少年。


    「喂!」


    他打開車窗大叫了一聲。


    少年的肩膀抖了一下,一邊撒尿,一邊轉過頭。


    「不要在這裏小便,這是別人家的土地。」


    即使叫他不要小便,尿到一半的他也沒辦法踩刹車。少年再度看向前方,不一會兒,彎了彎腰,把寶貝收進了褲襠,猛然撥開眼前的雜草,躲進了荒蕪的農田。


    「喂,那裏是我家的田地,不要隨便跑進去。」


    優大叫著,但少年沒有走出來。他躲進高大的麒麟草中,轉眼之間,就從優的視野中消失了。


    優當場走下車,走進了雨乃婆婆家。


    「你可不可以叫你孫子回自己家裏的廁所尿尿?」


    雨乃婆婆被優的氣勢嚇到了。


    「如果在家的話,省吾當然會去廁所尿啊。」


    「不,我希望你告訴他,即使在外麵的時候,想尿尿的時候也要回家尿。」


    「我可以這麽告訴他,但如果離家很遠的時候該怎麽辦?」


    「如果離家很遠,就去找一間廁所,在廁所尿啊。」


    「廁所在哪裏?」


    「很多地方不是都有嗎?」


    車站、百貨公司、學校、公園……優的腦海中浮現出這些地方,但山裏當然不可能有這種地方。


    「總之,如果不教小孩子在廁所尿尿,長大以後,丟臉的是省吾。如果在東京隨地小便,會被警察抓走。」


    「那倒不用擔心,他的臉早就丟光了。」


    「不,問題不在這裏……省吾又在我家門口隨地亂尿了。」


    「沒錯,他常常做這種事,上次也對著我家的圍牆尿,這孩子簡直像狗一樣,嘎哈哈哈哈。」


    「所以,那種時候,你就應該教他去廁所尿啊,這麽一點距離,不至於憋不住吧。」


    「就是憋不住啊,因為那時候我在廁所,在上大號,上了很久沒出來,省吾就憋不住了。嘎哈哈哈哈哈。」


    優覺得根本就是雞同鴨講,隻好轉身離開了。回到車旁,發現車子輪胎下都濕了,不知道是不是撒尿小童的傑作。


    他定睛在荒地仔細尋找,但沒有看到省吾的身影。


    下次見到他,一定要好好把話說清楚。優握緊拳頭。那幾個老人也一樣。


    雖然很感謝他們的親切,但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緊迫盯人,根本沒有任何隱私了。下次要找機會打開天窗說亮話,希望他們不要隨便跑來家裏,我家又不是托老所。如果有事,要事先打電話確認我方不方便再上門。


    優好不容易氣鼓鼓地下定了決心,但很快就放棄了。


    翌日,雨乃婆婆去舍吉爺爺家,發現他在浴室昏倒,慌忙叫了救護車。舍吉爺爺被送到安在市的急救醫院後不到一個小時,就靜靜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死得很安詳。死因是心髒麻痹,享年八十三歲。


    縣道旁有一家古老的寺院,舍吉爺爺的葬禮就在那裏舉行。優沒帶喪服,穿了一件深藍色西裝外套,係上黑領帶去參加了葬禮。


    葬禮上,優把花放在神情安詳的老人胸前,合掌悼念。認識舍吉爺爺的時間雖不長,但他幾乎每天都來家裏作客。優忍不住有點後悔,覺得最後幾天不該不耐煩,應該再對他好一點。


    舍吉爺爺舉目無親,由上次在農田遇見的中年男子正登擔任喪主。


    出殯後,在寺院旁的集會所舉辦了追思宴。放眼望去,幾乎都是滿臉通紅的老人,每個人都拿著啤酒高談闊論。


    優雖然覺得這樣對故人不夠尊敬,但轉念一想,也許對壽終正寢的舍吉爺爺來說,大家開開心心地送他最後一程也是一種幸福。


    優東張西望,發現和學校教室差不多大的空間內擠了大約五十個人,其中有熟麵孔,也有不認識的人。雖然這個村莊不大,但村民住得很分散,優還沒有認識全村的人,也不知道他們住在哪裏。


    集會所內幾乎都是中、老年人,隻有那三個實習生是年輕人。那個染了一頭棕發的女人穿了一件露胸黑色洋裝。因為是在實習期間,所以可能就找了一件黑色衣服來參加葬禮,但一看就覺得她是特種行業的女人。另外兩個年輕男人也隻是t恤和牛仔褲的輕鬆打扮,兩個人都特別挑了黑色t恤,但那個長頭發瘦子的t恤上印了很大的puma字樣,另一個胖子的胸前印了《重金搖滾雙麵人》的圖案。


    身後傳來啪答啪答的腳步聲,回頭一看,省吾和另一個撒尿小童信康正在追來追去鬧著玩,還有另一個小女孩追著他們跑。那個小女孩看起來差不多是小學一年級。


    這裏的人口斷層很徹底。優暗忖道。這個村莊沒有年輕人,隻有老人、中年人和小孩。


    有人拍他的肩膀,回頭一看,是榮作。


    「聽說你和舍吉爺爺很要好?」


    「是啊,在他去世的前一天,我帶大家去山下鎮上買東西。他那時候還好好的,沒想到突然就發生這種事。」


    「村裏的人口又少了一個。以後這裏的老人會越來越老,這裏也會越來越冷清羅。」


    「你不希望這裏變冷清嗎?」


    「雖說這是止村的命運,但還是舍不得啊。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的故鄉就這樣消失。」


    榮作打著嗝,吐出滿嘴的酒味。


    「那是沒錯啦。」


    「我也很希望能夠像你一樣在城市工作,但錯過了機會。我老爸老了,我繼承了他的農田,所以開始種稻米,卻完全不賺錢,幸好種稻米很輕鬆,不過賺不了錢,就隻能住在這種地方。像你這樣,在都市瀟灑過日子,簡直就是高不可攀的夢想。」


    「你有沒有想過去都市工作?」


    「這把年紀嗎?怎麽可能嘛。就連在幕悅町市場打工,領這麽一丁點錢,還要看人的臉色,而且競爭還很激烈。無論去哪裏都不景氣,即使去了都市,奇跡似地找到一份工作,付了房租之後就什麽都不剩了。泡沫經濟的時候還不錯,那時候我還年輕,如果當年決心離開村莊,搞不好現在在都心也有了自己的房子。」


    就連認為這種生活輕鬆快樂的榮作,似乎也有自己的感慨。住在農村的人都向往都市嗎?但是,他們並不了解都市真正的嚴峻,隻是覺得都市的月亮比較圓。優忍不住苦笑起來。


    他正打算轉身離開,和站在出口的女人四目相接。


    就是那個曬得黝黑,像馬拉鬆選手般的苗條女孩。她是正登的女兒,好像叫美穗。


    優走向美穗所在的門口。原本以為她個子很高,沒想到並不怎麽高。臉上脂粉未施,身上的套裝好像是三十年前的公務員製服,過膝的裙子看起來土裏土氣的,上衣的腰圍也太寬鬆。如果穿小一號的套裝,應該頗有姿色。


    優對她產生了好奇,打量著她的容貌,沒想到美穗也毫不示弱地眯眼回望著優。


    正當優打算移開視線時,美穗開了口:


    「你是在瞪我嗎?」


    正登


    「你們看這個


    茄子,卷成一團,色澤也不佳,這種茄子不好吃。」


    「好大的茄子,好像炸彈一樣。」


    第一次走進溫室的三樹夫瞪大了眼睛。


    正登出示的茄子的確大得出奇。那是歐洲品種的茄子。


    「茄子好不好吃,要看蒂和萼……」


    「哇噢,太猛了,這個青椒也未免太大了吧。」


    三樹夫走到青椒旁驚叫起來。喂,別人在說明的時候要認真聽。


    這個長頭發的瘦子對蔬菜的大小大驚小怪,在農務作業上卻絲毫不長進。揮鋤頭的樣子還是那麽笨拙,石灰的比例也老是搞錯,除草的時候會毫不猶豫地拔掉菜苗。


    雖然每次都會提醒他,他都不加思索地回應:「好哩。」態度上虛心接受指正,行動上卻堅決不改,但是,站在旁邊的胖子比這個瘦子更差勁。


    胖子總是一臉疲憊地喘著粗氣。既然這麽討厭農務,不如趕快打包走人,沒想到一個月後的今天,他仍然賴著不走。


    瘦子對蔬菜很有興趣,所以至少勉強算有點可愛,但胖子千秋對蔬菜漠不關心,正登在說明的時候,他也一個勁地摳鼻屎。他不停地喘著粗氣,額頭不停地噴汗,手指伸進鼻孔深處的樣子奇醜無比。連正登都忍不住為他瞎操心,這家夥恐怕一輩子都娶不到老婆,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茜雖然不時偷懶,卻漸漸有了長進。以前會經以為她會最先放棄,沒想到她很有毅力。話雖如此,正登仍然不認為她適合務農。


    正登好幾次都覺得煩不勝煩,很想把這三個人交還給幕悅町。


    前幾天,二宮又來到止村,說在幕悅町找到了願意接受這三個人的農戶,希望正登辦理交接。


    「大內先生,町公所很感謝你至今為止的付出,但你這裏並不是經過認證的農戶,所以,這種事就交給山下,你還是像以前一樣,隻要專心照顧自己的農活,不必再為這種額外的事操心了。這是町公所的一點心意,你就收下吧。」


    他正打算對遞上牛皮紙信封的二宮說:「正合我意」,沒想到被打了岔。


    「不,我們拒絕。」


    美穗眯著眼,瞪著二宮。


    「拒絕……這不是你們能夠幹涉的問題,務農實習是町政府決定的企畫——」


    「他們還沒有結業,如果中途放棄,去別的農戶家從頭學起,反而浪費時間。」


    喂,喂,你在說什麽啊?什麽結不結業的,我們哪有做這麽了不起的事?這不是可以擺脫那三個家夥的絕佳機會嗎?為什麽要逞強?


    但是,正登沒有勇氣把內心的想法說出口,因為他太了解獨生女美穗的性格了。


    「這種事是町公所決定的,由不得你們。」


    「我並沒有說由我決定,隻是表達我的意見而已,不過,那幾個實習生的意願應該最重要吧。你們不是希望那三個人實習結束後,留在這裏務農嗎?因為現在到處都人手不足。」


    「對啊,但並不是留在這裏,而是去山下。」


    「這裏也是幕悅町,那就問問他們三個人的意見,我去叫他們。」


    美穗不讓別人有反駁的機會,猛然站了起來,走向那三個人住宿的靖衛老爹家。


    二宮用不層的語氣說:「你女兒的脾氣一點都沒改。」


    不一會兒,美穗帶著三名實習生回來了。在美穗的催促下,三個人坐在座墊上。


    三樹夫嘎滋嘎滋地咬著口香糖,千秋不停打著嗝,不知道是不是吃太多了,茜一臉無趣地檢查著發尾有沒有分岔。


    「各位還好嗎?農務工作已經習慣了嗎?想不想留在這裏務農?」


    二宮輕聲細語地問。


    「嗯?務農?我很有興趣啊,如果實習結束後就回去都市,根本就失去了實習的意義,你說對不對?」


    三樹夫問,茜點了點頭。


    「對啊,一開始覺得很累,但掌握訣竅後,就覺得也還好,種蔬菜很有趣,很適合女人。」


    「我……以後也想務農。」


    就連幾乎無能的千秋也這麽說,正登驚訝地張大了嘴。既然這樣,平時就該勤快點啊。你們的言行也太不一致了吧。


    「是嗎?是嗎?」


    二宮心滿意足地搓著手。


    「請你們務必來山下,目前有梨園在找人接手。梨園很賺錢,還有用節水方式栽培蕃茄的農戶,現在很受歡迎。」


    「我最愛蕃茄了~」


    茜嬌聲說道,二宮的人中拉長足足有十公分。


    「那個梨園聽起來很有趣啊,找觀光客上門,讓客人自己采收。想出這個主意的人真是絕頂聰明。找人采收非但不用付錢,還向客人收錢。」


    「對啊,對啊。」


    二宮撐大了鼻孔,滿意地點了好幾次頭。


    「那請你們下個星期就收拾行李下山,在這裏的實習已經夠了。」


    「什麽?實習已經結束了?」


    三樹夫回頭看著美穗,美穗默默搖頭。


    「我根本還沒有進入狀況,還想繼續在這裏學一陣子。梨園之類的事,可不可以等之後再考慮?等我能夠獨當一麵再說。」


    我的天啊!正登在心裏大叫著。我可以保證,你不管學多久都不可能獨當一麵。


    「我也想繼續在這裏實習。」


    茜瞥了正登一眼說道。


    「我也是……既然他們要留下,我也想留下——」


    千秋平時老是被三樹夫欺侮,但似乎沒有勇氣獨自離開。


    「他們可以繼續在這裏實習嗎?」


    美穗得意地笑著問,二宮不悅地從鼻孔吐著氣問:


    「你們真的想繼續在這裏實習嗎?去山下實習可以體會更高水準的實踐農業,一旦錯過機會,梨園可能會被其他實習生搶走。」


    二宮費盡口舌說服他們,這三個人平時在田裏幹活很偷懶,卻很堅持要留在這裏。


    「好吧,今天我就先回去,改天再來。」


    二宮瞪了美穗和正登一眼後離開了。


    三名實習生也回去後,正登問美穗,為什麽堅持要他們留下。


    「有人願意來村裏不是好事嗎?尤其是年輕人。」


    「你該不會迷上那個長發男了吧?還是那個胖子?」


    「即使開玩笑,也不能開得太過火吧?」


    正登被美穗瞪了一眼,鬆了一口氣。


    「我隻是說,應該對人口增加表示歡迎。」


    「但你覺得他們適合務農嗎?」


    「你四年前也和他們差不多啊,你是我訓練出來的,我說的話絕對不會錯。」


    「……」


    四年前,正登在安在市任職的計程車公司倒閉。由於景氣惡化,搭計程車的人越來越少,公司入不敷出,終於倒閉了。已經四十歲的正登找不到工作,離家二十年後,終於回老家繼承農業。


    老家隻剩下年邁的母親,和年幼時就托母親照顧的獨生女。剛滿二十一歲的女兒已經成為優秀的農民。高中畢業後,她會經去食品批發公司上班,但她很不適應,幾個月後辭職回老家種田。她從小就喜歡玩泥巴。


    母親雖然嘴上說,這種不中用的兒子不回來也罷,家裏人手已經足夠了,但還是難掩喜悅。


    在正登拿著鋤頭下田三個月後,母親突然腦中風昏倒,撒手人寰。


    「爸爸,那三個人似乎也很喜歡這裏,想要繼續在這裏實習,那我們就繼續指導他們。」


    正登不敢反抗美穗,隻能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不是還有一個外人嗎?開好大一輛進口車的討厭鬼,他到底想幹嘛?」


    美穗皺著眉頭,哼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下腳蔬菜村的敗部複活大作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黑野伸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黑野伸一並收藏下腳蔬菜村的敗部複活大作戰最新章節